* 才剛送走眼珠老爹沒多久,水木就後悔了。當時確實想著才一個月而已不成問題,誰知道就這麼剛好,母親也病了,工作方面也剛好遇上開發新客戶,這個月看來沒喝到半夜是別想回家了。水木一咬牙,決定還是找課長低頭商談「課長,非常抱歉。我明白部內近期忙碌,但母親病了,家裡沒人能夠照顧,近期晚上的酒席恐怕無法參與。」 水木低頭彎腰,姿勢標準得彷彿用尺規量出。佐藤部長倒是不悅了,翹著的腳換了邊,帶著粗金戒指的肥短手指往旁撈了撈,噴了口菸才不耐的開口「就這點事也不能處理嗎?這個新客戶可是重要得很,談得好的話未來幾年公司的資金都不用愁了。」畢竟水木長得好看又挺會說話,據說是搞砸了龍賀這個大客戶又出了意外才調過來這個小單位,但有他在還是很有機會談下好客戶的,於是語氣就有點刁難了。「還是說……在哭倉村遇到點事,你就窩囊到什麼都幹不成了?能取代你的人多的是,你清楚自己的斤兩吧?」 窩不窩囊不好說,畢竟自己除了莫名其妙多了個兒子和兒子他爹要養之外,其他還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但在殘酷的職場中自己隨時可能輕易被取代這點倒是心知肚明「是,我非常明白,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待母親狀況穩定,必定更加用心協助公司業務,還望您此次高抬貴手。」 「嗤,滾吧。」部長不再搭理,轉過身隨意的揮了揮手。 「是,非常感謝您的寬容與大量!」雖知對方看不見,水木依然一絲不苟的鞠了九十度的躬後才退出部長室。 關上門之後水木靠在牆邊無聲地嘆了口氣,點了根菸。最近噩夢的頻率變高了,總覺得上班都有點體力不支。這樣下去不行啊,水木拍拍自己臉頰,盤算著下班先買點食物給母親,再回家顧鬼太郎。 在水木看不見的身後,黑霧又濃了一點,伴隨水木呼出的煙霧繚繞著。
* 「喲,還以為你像之前一樣來討酒喝,我禮物都準備好了吶~」數百歲的烏鴉天狗側身撐頭橫臥,面前早備好酒壺酒杯,誘人的香氣漫出。翠綠的森林透著燦亮的陽光,在洞窟外沙沙作響,清澈乾淨的靈氣隨之搖晃。
「下次吧,老夫也實在想念你的酒想念得緊。山那邊的狐狸們釀的可沒你好喝,聞到香味老夫肚裡的酒蟲都饞了。」眼珠老爹笑著跟面前的天狗碰了碰手指,權充招呼。
「但趁這次時機不錯,想厚著臉皮借你的靈泉一用,盡早把身體修練回來,才好盡興跟你喝啊!」 「那算啥,別介意那點子小事。去去去,等你弄回身體,再跟咱喝個三天三夜。」 「行,那老夫不客氣了啊~」 「客氣啥,之前你幫我搶回溫泉,這欠你的人情可還沒還清吶。靈泉借你是不要緊,不過你也清楚,拚這麼短的時間修練總會有些代價,妖力也不紮實。」
天狗放下酒杯,表情帶點疑惑「幽靈族的時間無窮,即使要花數百年才能拿回原樣,對你來說也不過是轉眼的事吧,急啥呢?」 「唉……沒辦法,老夫的孩子實在還太小了,這身模樣不好照顧啊。幫忙照顧的人類友人近期身上黑霧越來越多,半夜總是夢魘。老夫覺得那是不好的玩意,只可惜現在妖力太低了,只看出沒有妖氣也不太像怨念,但也沒辦法處理。左思右想還是加緊修練吧,至少先頂著用啊~」 眼珠老爹盤腿坐著,雙臂環抱著有些苦惱,嗓音倒是一如往常的安然閒適。天狗也不介意視線高低,幫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後開口「人類畢竟年歲短,許多事情沒辦法像妖怪這樣看得開啊。」祂漫遊過許多地方,也在神社待過一段時間,見過無數匆促的人類被小小的愛恨情仇困住,尚未能想通就因壽命過短而離世。
「若非妖怪或怨念,也有可能是人類自身心魔產生了瘴氣吶。」 「是這樣啊?老夫之前沒怎麼跟人類深入打交道,所以不太清楚。那心魔怎麼來的?」 「執念太深容易帶起怨念成妖,而傷痕太深成魔時就漫出瘴氣了。」大概跟傷口化膿差不多吧?天狗轉著手中半透明的琉璃酒杯,透過酒液看著外頭蒼翠的樹林。 「在神社時看多了,單純祓除瘴氣的成效挺差,得修補內心的傷才行。只是這難度挺高就是。」 眼珠老爹聞言了然,進入人類內心不算難事,難的是深到化膿的傷痕該如何修復。 「畢竟是生死之交的吾友,總得試試啦。」微笑了下,再度碰了碰天狗的手指「老夫趕時間,先行一步,下次再帶下酒菜補你。」 「行啊,下次帶小豆妖的麻糬來吧,咱們來喝陳釀三百年的梅酒。」天狗也笑了,揮揮手就讓眼珠老爹鑽進洞窟後頭的靈泉。 * 果然還是高估自己了。 水木不知道第幾次恍神驚醒後,微微苦笑了下。近期疲憊的程度節節升高,上班時間就算了,連在超市買菜也恍神到差點讓手中的牛奶摔落,未免有點過頭了吧? 睜開眼的瞬間只見眼前深深淺淺的紅色,彷彿還殘留著櫻花的影子般,下一秒便退去,只記得剛剛拚了命想拯救些什麼。 近期怎麼老覺得睡不好啊?水木困惑了一下,很快又將念頭拋諸腦後。生病的母親與年幼的鬼太郎還等著他照顧呢,沒空糾結這些。 水木快手快腳地回到母親的家,先量了量體溫確定正常,再鋪上自己所帶回的便當。生病的人是該吃營養些,雖無法餐餐都煮出熱騰騰的餐點,但水木也盡力了。確認母親食慾正常後,水木馬不停蹄的又趕回家為鬼太郎準備晚餐。 「搭…叭…?」鬼太郎睜著明亮的單邊大眼,揮手找著什麼。 「要爸爸嗎?你爸爸這幾天在忙,很快就回來啦。來,啊~~」水木溫和的回答不知所云的疑惑聲,又餵了鬼太郎一口。 說起來近期陪鬼太郎的時間也不夠啊。鬼太郎很乖,幾乎不怎麼哭的,但畢竟是孩子,該被好好照顧。水木大口扒著飯,狼吞虎嚥的填飽肚子。 啊啊,我這人也太沒用了,連幾天都不能把孩子照顧好嗎?母親也是工作也是,都想做的更好一些啊,可惡。 恍惚間,像是又看到了鮮紅的櫻花。幻覺吧?還是夢?水木搖搖頭,暗自提醒自己可不能再恍神了。
「好啦鬼太郎,來洗澡囉~」 * 果然還是高估自己了。 眼珠老爹想苦笑卻扯不出力氣。當年岩子笑他貪懶時他還仗著自己幽靈族的身分不當一回事呢。
「反正幽靈族天生妖力高強,咱們隱居也不需要那麼強大的力量啊~」他還記得當時是炎熱的夏季,他臥在廊簷橫臂蓋著眼睛,伴隨著嘈雜的蟬聲昏昏欲睡。 「親愛的你就懶吧~」在院子裡縱跳鍛鍊的岩子回頭笑他,那笑容比陽光更加明亮。 「但力量這種東西,就是在需要的時候保護重要的事物用的啊~」 「是是,這就來啦~」 當年如果自己更認真修煉一些,是否能來的及在岩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之前拯救她?眼珠老爹不知道,活了漫長歲月的幽靈族鮮少後悔。但眼前確實仍有自己再努力一點或許就能拯救的人類,還有岩子留下的、他們重要的孩子。 「這次可不能來不及了吶……」眼珠老爹閉上眼,忍耐著靈力跟怨念衝突的劇痛,一點一點耐心的、小心翼翼的開始拆解淨化身上背負著的龐大怨念、慢慢凝聚乾淨的妖力作為實體。
「好了,沒事了,你們已經自由,可以離開此地前往該去之處了。」眼珠老爹一遍又一遍、喃喃的平和低語。身體被溶解的疼痛與重塑的疼痛混雜,老爹的聲音忍耐到都啞了,語調仍是那樣安然自在,引導著失去理智的魂魄們擺脫至死未休的痛苦,找到正確的道路。 慢慢的,隨著淨化成功的魂魄越來越多,凝聚身體的速度終於快過怨念侵蝕腐朽的速度,終於在月形恢復成峨嵋的凌晨走出靈泉。
「說一個月還真的就一個月啊,真佩服你的毅力。」天狗仍坐在洞窟內的老位置,見到他便舉了舉杯招呼,打量了一會又挑眉「不對,你這樣子勉強也才算恢復三成吧,這形體撐不了太久吶。」 「老夫明白,不過時間有限,目前先這樣也勉強夠用啦。」恢復原形的ゲゲ郎揮了揮手「感謝的話就不多說,老夫還趕時間,先走啦~」天狗也不阻他,擺擺手自讓他離去。 * 說起來也差不多要過一個月了,ゲゲ郎應該也差不多要回來了吧。 水木稍稍鬆了下領帶,走出公司大門後望著陰沉的天空,隨時會下雨的預感讓他想加快腳步早點回家。 「小心有車──!」水木抬頭,正巧看到路邊幾個孩子在打鬧,其中一個被推了把的孩子踉蹌一步,重心不穩就要向後摔向馬路。水木瞬間嚇得連嘴裡的菸都掉了,身體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便向前衝,將孩子往回一拉。 轟隆────── 熾亮的白光劃過頭頂,雨點刷啦一聲驟然落下,如同厚重的簾幕切割世界。眼前閃爍的車燈像是槍口的火焰,打在身上的雨帶起噩夢般的潮濕氣息。恍惚間像是又踩進黏膩的沼澤、鼻尖繚繞多少菸味都無法掩蓋的屍臭。 水木湛藍的眼眸彷彿瞬間抽去了神采,就這樣楞在路口,對於險險閃過自己的車輛與喇叭聲渾然不覺,只有呼吸越來越粗重急促。雙手握拳到指甲都刺入掌心、流下嫣紅的血,混著雨水一滴一滴落入地面,隨即被更多雨水不留痕跡的洗去。
「水木?水木?你還好嗎?快後退別站在路口──」後方跟著下班的同事驚覺不對,出聲喊人的瞬間,只見水木失去意識向後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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