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個朋友
自薩沙和伊諾互相知道對方的名字後,兩個月過去了。伊諾的城市常常下雨,偶爾放晴的時候他就會帶著書和麵包去找薩沙玩――儘管只有下了課到回家前的短短一小段時間,太晚回去爸爸會生氣的。 一開始覺得那麼黑那麼可怕的下水道現在也不算什麼了。他會爬樓梯下去,不弄髒衣服地跟著薩沙到他的秘密基地。薩沙的秘密基地是鄰近下水道其中一個出口的廢棄房子,聽說雖然屋頂會漏水,但勉強還算可以遮風擋雨。 薩沙並不住在這裡,大多數時候他還是待在下水道裡。這附近的遊民太多了,像廢棄房子這麼好的居所人人垂涎,根本輪不到他們這種瘦弱又打不過人家的小孩子。 然而這裡也沒有人住,薩沙說。這是因為晚上睡在這裡,很容易被其他想要房子的人襲擊。看似安全,其實很危險。 「不過白天倒是沒什麼關係啦,有人來了趕快跑掉就是了。」 「是喔……那薩沙為什麼要來這裡啊?」 「啊?因為下水道很髒啊,你不是說衣服弄髒會被罵?」 「哇,薩沙,你人好好!」 就是為了我才特地過來的意思嘛!伊諾一開心,把書丟開就要飛撲過去,結果薩沙嚇了一跳,趕緊把屁股向後挪開三大步,堅決拒絕肢體接觸。 「笨蛋!就說了衣服會弄髒!」 「可是薩沙不髒啊?」 「你是眼瞎了嗎?!」 哈哈哈。又被罵的伊諾開心地笑了起來。其實他沒瞎,但他覺得如果是薩沙,就算回家會被教訓也沒什麼關係。 就這樣瞎鬧了一陣,薩沙吃起了麵包,伊諾捧著樂譜開始練唱。這裡其實挺不錯的,因為家裡的人覺得他很吵,所以他不太敢在家唱歌。而且……薩沙好像喜歡聽他唱歌。昨天他忘記帶樂譜,薩沙還有點可惜地問他:你今天不唱嗎? 不過……嗯……這本樂譜也快唱完了呢。大多數的歌他都記起來了,沒有樂譜也沒什麼關係。 「伊諾喜歡唱歌嗎?」 吃完麵包的薩沙興致勃勃地湊過來看他手裡那本樂譜。他覺得樂譜這個東西很神奇,這堆歪七扭八的符號竟然能代表聲音。 被問到的伊諾偏頭想了想。他不太確定,他應該是……喜歡唱歌的,但他不知道他可不可以喜歡。 「我可以喜歡唱歌嗎?」 他睜著困惑的金綠色眼眸看向薩沙。伊諾知道自己很笨,常常分不清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不行,所以常常做錯事,惹大家生氣――這種時候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要自己判斷,交給別人決定。 不過薩沙歪了歪頭,似乎不太懂: 「為什麼不可以?喜歡就喜歡啊。」 ……這應該是可以的意思吧? 「那,我喜歡唱歌!」 如果可以唱歌,下次也唱給爸爸聽好了。爸爸應該喜歡聽歌吧? 偷偷想像了一下爸爸像薩沙那樣閉著眼睛聽他唱歌的畫面,伊諾覺得有點興奮期待。薩沙聽他唱歌時會微微彎起嘴角,爸爸不曉得會不會。伊諾沒有看過他笑,不知道爸爸笑起來會是什麼模樣? 這天回去時他一路哼著旋律,心情很好。他喜歡去找薩沙,因為薩沙很有趣,會告訴他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而且,薩沙喜歡聽他唱歌,也喜歡他的書和麵包。薩沙對他看的書很有興趣,他們約好了下次要一起看書,伊諾想,得先教會薩沙認字呢。 給薩沙看的第一本書要選什麼呢?伊諾的房間有一個箱子,裡面收藏了很多爸爸不要的東西。裡面的書文字艱澀,內容也很難,伊諾其實看不太懂……他覺得爸爸好厲害。 那些書應該不行吧。不知道哥哥有沒有什麼不要的書可以給他,也許哥哥的書會比較簡單。 可能是今天心情很好,他覺得自己比平常多了一些勇氣。回到家,他穿過寬敞的廳堂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放了東西,洗了澡,把自己穿戴整齊後,坐在了床上。 要去找哥哥拿書。 還有唱歌給爸爸聽。 媽媽不曉得住在哪間房,好想去偷看一眼。 會不會被打? 坐在床上的伊諾忽然想起了爸爸和哥哥看他的眼神,打了個冷顫,抱起雙臂。他以為自己今天多了一些勇氣,但他錯了,他覺得好冷,眼前黑黑的,頭好暈,他不想去。 他不想去。 「薩沙……」 喃喃唸著,伊諾將身體傾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伊諾其實沒什麼朋友,真要算起來,薩沙也許是第一個。 貴族社會裡人們交際講求的是利益,他是不得寵的孩子,還是血統不純的雜種,就算爸爸再怎麼聲名顯赫,沒有繼承權的他本身也不具有任何影響力。有時候看著高年級的哥哥身邊圍繞著許多人,他會覺得很羨慕,因為同齡的貴族子弟們都沒把他放在眼裡,平民們也會因為他是討人厭的貴族而跟他保持距離。 伊諾不喜歡貴族,貴族喜歡鬥爭,善於心計,表裡不一,還會濫用權力操縱他人。他可以明白為什麼平民們不喜歡他,只是他真的很想要朋友。 伊諾很喜歡玩和說話,但通常沒什麼人理他,除了薩沙。也許是因為薩沙是他的朋友吧,他有些愉快地想著。 好想去找薩沙玩喔。日子過得很快,回過神來已經初夏了。隨著天氣回暖,下雨的日子也跟著變多,七天大概只會有兩三天放晴。沒有去找薩沙的時候伊諾不是去學校就是窩在家裡,畢竟他也沒有其他的朋友,只能看看書。他覺得好無聊,以前明明沒有這麼無聊的,可能是因為薩沙太有趣了,他好不習慣這種無聊。 他看了一本在講勇氣的書,下次見面時他想帶去給薩沙,所以想著至少要先把它看完。後來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他看完了書,在家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夜裡的雷聲好大,薩沙現在還待在下水道嗎?他會不會淋雨,會不會肚子餓?要是下水道淹水了,他要去哪裡……伊諾不由得有些擔心,他甚至做了一個惡夢,夢到他去找薩沙,但是哪裡都找不到薩沙。第七天的大雨,循環水河排水不及,開始氾濫,家家戶戶都閉緊了門窗,學校也提早叫大家回去。伊諾撐著把傘走在回家的路上,大雨濺濕了他的褲管和鞋子,他忽然出神地看向烏雲密佈的天空,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踏出步伐,帶著書,買了麵包,去了平常和薩沙見面的地方。 就像夢裡一樣,薩沙並不在那裡。伊諾打開水溝蓋,底下水流湍急,實在不是人能通過的模樣。他試著喊了一聲: 「薩沙――你在嗎?」 然而大水流動的波瀾覆蓋過了他的聲音。 伊諾沒有冒險爬下去,而是撐著傘去了商店街的橋下,那個薩沙曾經送他走出來過一次的地方。薩沙會在這裡嗎?他不曉得。他繞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人,只有大水不斷從下水道的出口潑灑出來。河川的水位比平常高上許多,如果繼續漲高,也許就會灌進下水道裡了。 薩沙會不會有事?如果下水道裡都是水,薩沙要怎麼辦?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爬上階梯,一腳踩進了泥水裡。水流夾帶著沙塵灌入他的鞋子,伊諾小心翼翼地抱著麵包,慢慢在下水道裡行走。他大概記得路,他想,薩沙也許會在他的秘密基地裡。伊諾雖然不知道那間破房子位在這個城市的哪裡,但他知道怎麼從下水道走到那個地方,因為薩沙帶他走過好幾次。 水很急,伊諾寸步難行。他喊著薩沙的名字小步小步地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到了目的地。可是就跟他夢裡看見的一樣,薩沙也不在那裡。他找不到薩沙,薩沙就像是消失在了水裡,所以他才找不到他。 伊諾的身上也濕答答的。他覺得有點冷,在這間會漏水的破房子裡找了個角落,抱著麵包縮成一球就坐下來――他不認為薩沙會來,但他有點累了,腳也很痠。 啪嗒。 雨水滴落在木板上的水灘,他悶悶不樂地看著。啪,啪嗒,啪嗒,喀噠。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 伊諾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這是鞋子踩在木板上的聲音。慌慌張張地爬起身子,他急迫地衝出房間,朝著腳步聲的位置奔去。一定是薩沙,薩沙沒有不見!薩沙沒事!果然夢境只是夢境。 「薩沙――!」 「啊?這個家伙是誰啊?」 錯了。 錯了,都錯了。在轉角過後的隔壁房間裡,三四個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正擰著濕透的衣服站在那裡。他們光裸著上半身,伊諾可以清楚看見他們皮膚表面散布的鐵黃色結晶――是感染者,明明大家都說糾察隊已經把感染者全抓走了,為什麼這裡還會有感染者? 他聽別人說過,感染者都很壞,還會把可怕的礦石病傳染給別人,所以不能靠近感染者。可是怎麼辦?伊諾的手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連牙齒都在打顫。他僵硬地抱緊了手中的紙袋,想要後退,卻雙腿一軟地跌坐在地,大腦一片空白。 「喂,他的衣服看起來挺不錯的,說不準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小孩。怎麼辦?」 「(*烏薩斯粗口),你看他抱著的那個,那是巷口那間麵包店的紙袋吧?太幸運了!」 那一群感染者中一個看起來年紀比較大一點的孩子說,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全身僵住的伊諾面前,笑笑地說: 「這可不是小少爺該來的地方,搞不好會被抓去賣掉喔?」 然後便是一個拳頭突如其來地就揮了下來。 那一瞬間,伊諾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一開始他還努力想護著要給薩沙的麵包,但他力氣很小,東西一下子就被搶走了。麵包、書、他身上的零錢――那些人搶走他的東西,雨點般的拳打腳踢落在他身上。伊諾很習慣疼痛,可是還是會覺得全身發冷,眼前逐漸陷入一片黑暗。爸爸的咒罵聲彷彿在耳邊響起,他緊緊抱著頭,不敢呼吸,只覺得下一秒就會被扯著頭髮往牆上摔去。 「不要……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伊諾?你們在幹什麼!」 伊諾已經聽不到周遭的聲音了,所以他沒有注意到薩沙睜大了眼睛衝進房間裡。一對四自然是討不到什麼好處,但薩沙的力氣比伊諾還大,打起人來毫不留情,兇得像是一條惡犬,張開嘴還會咬人。他被打,也狠狠地揍回去,大概是覺得薩沙那瘋狂的樣子毛骨悚然,那些人最後還是東西款款跑掉了,沒有再繼續糾纏他們。 那一片黑暗中,伊諾的耳邊只剩下爸爸的咆哮。他不記得要怎麼呼吸,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每一口空氣都吸不到肺裡。 載浮載沉的意識裡,他感覺有誰扣住了他的手。 「伊諾!」 會很痛的,一定會很痛的,不要過來!他不喜歡疼痛,瞠大了雙眼奮力掙扎,下唇咬出的血流進嘴裡,是腥的。 「伊諾、伊諾!你怎麼了?沒事了,我把他們都打跑了!伊諾?」 但他掙脫不開來,那雙手扣得好緊。失焦的視線裡有一面暈散的沼藍色濕地,他無神地望進那裡面的焦急,感覺扣在他雙手上的力道逐漸收緊,才在薩沙的呼喚中恢復了一點意識。他眨了眨眼,慢慢地回神過來。 「薩……薩、薩沙……」 聲音抖得好厲害。他伸出顫抖的指尖死死抓住了薩沙胸前的衣服,薩沙就緊緊將他按進了懷裡。這是伊諾第一次和誰有這麼親密的接觸,他有些難為情,但卻沒有把薩沙推開。 因為薩沙笨手笨腳地拍著他的背,他感覺自己有些放鬆了下來。那是種很神奇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薩沙是一條棉被,他可以躲在裡面,很舒服,很安全。 「薩沙……」 「嗯,怎麼了?」 「薩沙、薩沙……」 「我在這裡。你要說什麼?」 聽著薩沙擔心不已的聲音,伊諾終於哭了出來。
薩沙是特別的。 從來沒有人會救他,但是薩沙是特別的。
稍稍冷靜下來以後,伊諾抬頭才看見薩沙那張被打得左青右腫的小臉,儼然就是爸爸喝酒後隔天早上的自己,讓伊諾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頭。 「薩沙,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沒事,一點都不痛。你有沒有受傷?」 不過薩沙抹了下嘴角的血沒多在意,抓著伊諾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見他沒受什麼大傷,才安下了一顆心,問道: 「你今天怎麼會來?今天不是下雨嗎?」 雖然兩人也沒有說好,不過天氣好的時候在那條巷子見面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默契。薩沙沒想到伊諾會在下雨天來這裡,第一個直覺反應就是伊諾出了什麼事。 但伊諾怔怔地看著他,隨後有些難過地把頭低了下去。 「我擔心你……我本來帶了書跟麵包要給你,可是都被他們搶走了……」 「什麼?那些(*烏薩斯粗口)的感染者!我以後見一次打一次!…哇,伊諾你怎麼又哭了,很痛嗎?是不是很痛?」 不是,一點都不痛。薩沙焦急地在他旁邊轉來轉去,但伊諾只是覺得他好沒用,明明是他擔心薩沙所以跑來,結果添了麻煩,還讓薩沙擔心他。不過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哭,不然薩沙會更擔心的,所以他吸了下鼻子,抹了把臉,努力打起了精神。 「我沒事。嗯,我沒事。」 抬起頭來對薩沙笑笑,伊諾換了個話題: 「薩沙,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簡直就像故事裡的英雄,在弱者被欺負的時候登場,打跑壞人。伊諾覺得這樣的薩沙帥呆了。不過薩沙偏了偏頭,顯得好像也有些困惑: 「我覺得好像聽到了你的聲音……伊諾,你下次還是不要來這裡找我了,要是又碰到奇怪的人――」 「咦?我、我不能來找薩沙嗎?可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 見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薩沙趕緊打斷他的話,站了起來,又伸手把伊諾拉起。他拉著伊諾的手走到下水道的入口,回頭看了一眼。 「我跟你說我平常都會在哪,但你不要告訴別人喔。」 畢竟沒有門鎖,讓別人知道居所,好不容易蒐集來的東西就很容易被拿走。薩沙補充說。 所以這是要去薩沙家的意思嗎?伊諾剛剛還以為薩沙不讓他來了,覺得大受打擊,現在忽然就轉變成要去朋友家玩的節奏,讓他開心得甚至哼起了歌。 薩沙抓著他的手臂怕他摔倒,兩人一起慢慢走在奔流的水道裡。他們走了一段,離開水爬上維護用的道路,東彎西拐。有的地方水從上面流下來,有的地方匯集了好幾道水流,有的地方有光線透下,有的地方連著靠河的排水口。他們走了一段時間,進到了一個看似死路的窄巷裡。 那上面有個排水口,滴著水,少許光線透了下來,但排水口被鐵格子封死,不用擔心有人進出。薩沙熟練地沿著牆壁爬上水泥間的縫隙,又把伊諾拉了上去。 鑽進去以後伊諾才發現裡面是截然不同的一片天地――裡面比他想像中要寬,像一個小房間,地上放著一條破破的棉被和一些舊布、一桶清水,還有一些瓶瓶罐罐。這裡鄰近工業廢水的地下管線,沒有風,所以稍稍比外面溫暖些許,也因為有些高度,水不會流進來,是個很不錯的居所。伊諾興奮地在小小的空間裡轉了一圈,東看看,西看看,又興高采烈地回頭去看薩沙,說: 「我第一次到朋友家玩耶,感覺好棒喔!」 「……」 但薩沙的表情有點奇怪。他安靜地看了伊諾一陣子,似乎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有些不確定地問了: 「可是伊諾是住在大房子裡面的吧?你不會覺得……這裡太破爛,稱不上是『家』嗎?」 「為什麼?這裡有薩沙,所以這裡就是薩沙的家呀?」 伊諾不解地問。他不明白餐風宿露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也不明白自己的生活在薩沙眼裡有多麼令人羡慕。其實薩沙並不是擔心伊諾會把他的住處洩漏出去才不曾帶他來到這裡,他擔心的是伊諾看到他住在這樣的地方,會不會覺得很失望,還是瞧不起他。 住在這一帶的流浪漢多半都分得清楚普通人和有錢人,他們無依無靠,若是招惹到了不該惹的對象往往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明眼人都看得出伊諾來自富裕的家庭,薩沙自然也是一樣。 他知道伊諾來自一個與他無緣的地方。 不過……薩沙忍不住笑了笑。伊諾剛剛說,這裡是他「朋友家」。 「伊諾,我們是朋友嗎?」 「嗯?我們不是朋友嗎?……啊!還是說你不願意?是我得意忘形……」 「我沒有不願意!我們是朋友,嗯,對。伊諾,我們是朋友。」 薩沙抓著伊諾的手開心地說,於是伊諾也笑了,開心地回應: 「耶,我最喜歡薩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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