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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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明日方舟│浮梅] 願わくば冬の果てに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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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間 發表於 2023-11-4 14:4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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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板分類
作品地區: 中國
連載進度: 連載中
因為會頗長所以一樓留給公告:
1. 中文名冬盡之地,別稱伊諾傳,簡單來說就是寫梅菲斯特從小到大(但沒有大)的故事。
2. 目前16萬字,沒打算寫完,但反正後來的故事遊戲都交代了,所以不影響閱讀。
3. 有大量私設

目錄
序章  回家
第一章 起點
§最開始的故事
§第一個朋友
§爸爸
§燃燒的回憶
§感染者的遠行









本文最後由 LoveSparrow 於 2024-6-12 01:5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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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幕間 發表於 2023-11-4 14:4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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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回家



  烏薩斯的冬天非常漫長。
  皚皚白雪覆蓋了大地,寸草不生的雪原只有三五株枯樹孤單地座落山腰之下。有條凍結的冰河,從河邊放眼望去的銀白喚醒些許令人懷念的記憶,讓那些紅色的火與鮮血不再那般灼熱,於腦海中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很久了。
  小小的兩隻手在回憶裡交握,幼時的他們曾沿著這條路一路南下。旅途很長,鞋子的尺碼一點點變大,踩在綿軟的雪上。
  兩雙鞋子,兩個少年,用他們人生過半的歲月走這漫長的冬天,而在多年後的今天終於回到了這裡。令人懷念的西北凍原上並行的鞋印一路延伸到了枯樹旁,「好冷喔」、「是啊」,伊諾和薩沙如此說著升起了營火,用凍紅的手刨開雪地尋找乾草和枯枝,又撿了一些堅果。他們按著當年老師教他們的方法熟練地點起火來,一邊將碎木丟進火中當燃料,一邊用枯枝和乾草搭起了簡易的帳篷――他們今晚要在這裡過夜,太陽快要下山了。
  「伊諾,幫我扶一下那邊。」
  「好。這樣可以嗎?」
  「嗯。」
  薩沙低頭用草繩捆著枯枝。這個動作不需要很專心,所以他順口說起了不久前的事情:
  「我來的時候碰到亞歷克斯和他姊姊了。」
  「嗯?」
  「聽說人死後會回到最懷念的地方,所以他想跟我們打聲招呼再走。」
  「……這樣啊。」
  綁好了。
  用乾草鋪好屋頂和睡鋪,天色也暗了下來。大功告成的兩人回到營火邊,坐在被火烤暖的濕土上,一起看著烏薩斯的夜空,就像很久以前那樣。
  「所以我們能回家了嗎?」
  伊諾問薩沙。他久違地感到放鬆,軟綿綿地靠在薩沙的肩膀上,眼皮開始慢慢往下掉。
  昏昏沉沉間他聽見薩沙平淡的回應,是他一如往常沒什麼起伏的聲音。
  「應該是吧。」
  ……其實他快睡著了,不過還是想說說話,迷迷糊糊地開口:
  「阿麗娜老師會在那裡嗎……」
  「……不知道,應該會吧。…伊諾?不要睡在這裡,要睡回帳篷裡睡……伊諾?」
  四周安靜下來,只剩下營火劈啪燃燒的聲音,和肩上人平穩的呼吸。意識清醒的薩沙沉默了一會,抬頭看了看明亮的星辰,又低頭看著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白髮少年,在漫長的思索後選擇站起身來,讓少年就這麼跌進了他身後的雪堆裡。
  「哇!」
  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衝擊與寒意嚇醒,上半身埋在雪中的伊諾驚叫著坐起身來。他打著冷顫,瞪大了那雙金綠色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粗魯至極的薩沙。
  不,這個不是薩沙,他認識的薩沙會把他抱回帳篷睡,才不會讓他摔在雪地裡!
  「要睡回帳篷裡睡。」
  薩沙重複了一次句子。
  他們認識少說也有十年了,固然薩沙不愛說話,也不常把情緒放在臉上,但伊諾自認還是能看懂七八分他的情緒。雖然大多數時候他都不知道造成薩沙這些情緒的原因。
  「薩沙,你是不是在生氣?」
  伊諾問。薩沙不說話。
  「你為什麼要生氣?」
  「……」
  少說也有十年了。薩沙低頭看著這個十年來與他形影不離的友人,一時不知道該拿他困惑不解的表情怎麼辦,想了又想,最後還是說了一句:「算了。」
  他本來打算這件事就這麼落幕了,轉身想走回帳篷,不料伊諾忽然跳起來,推著他的肩膀將他撲倒在雪地裡。這個動作太突然了,薩沙被嚇了一跳,全身僵硬地任憑少年將他按在綿軟的雪中,睜大眼睛。他還來不及開口,壓在他身上的人就沉著聲音說:
  「因為惡魔梅菲斯特享用了你的靈魂,卻沒有實現你的願望嗎?我親愛的浮士德博士。」
  方才彷彿還清澈見底的金綠色的雙眸此刻帶著陰冷的寒意。朦朧的睡意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個人的倒影。望進他深邃的眼底,那一瞬間薩沙知道他想錯了。他總是不習慣他們的改變,但眼前的人是整合運動的幹部,指揮作戰就像在下棋,飽讀詩書,聰明伶俐,卻又天真殘忍,將內心真正的渴望與感受藏了又藏,連他都被蒙在鼓裡。他也許並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什麼都不說。
  畢竟眼前的伊諾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後的孩子了。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薩沙本來以為伊諾會有下一個十年――或說他私心希望伊諾能有下一個十年,下一個二十年,他能夠活很久很久,直到歲月將自己的影子沖淡,會有那麼一天能讓他露出真正的笑容。
  他以為他會活著,他還會活很久。
  所以薩沙茫然地看著伊諾,說: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不是故意的。」
  伊諾侷促地笑了一下。
  「我努力過了。」
  在那彷彿無盡黑夜的地底石棺中,伊諾曾經想過如果能夠一直活在夢裡不要醒來,他就依然會是當初那個伊諾。他夢到塔露拉把他和薩沙圈在懷裡,夢到阿麗娜教他們打點生活,夢到葉蓮娜唱歌給他聽,夢到游擊隊的士兵們圍坐在營火邊,熱熱鬧鬧地和雪怪小隊喝著酒,大聲喧鬧。烏薩斯的冬天很長,所以雪很白,星星很亮,和被血染紅的切爾諾柏格、大火熊熊燃燒的龍門並不一樣。
  那是他做過的所有夢裡最美好的一個,也是他所有回憶裡最令人懷念的一個。但他在最後仍是掙扎著努力撐開了沉重的眼皮,想要活下去。
  昏暗的視線裡,羅德島的博士抓著他佈滿結晶的手,讓他靠在自己懷中。不會痛,但身體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發現自己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只能愣愣地看著。
  「你如果還有什麼想說的,羅德島在這裡。」
  所有人都圍著他,沉默的注視浸染空氣,不會冷,反而暖暖的。梅菲斯特在那時候理解了將要發生的事情,他雖然設想過許多次自己的死,但卻沒有想到會是如此。
  他應該是笑了,覺得不用再說些什麼,因為那些人的眼裡充滿著對生命逝去的惋惜。閉上眼時他用逐漸停擺的思緒,很慢很慢地想著:如果這片大地選擇遺棄他,也許他是真的該回家了。
  他終於能回家了。
  「只可惜最後沒能見到塔露拉姐姐呢。」
  伊諾說著,鬆開扣在薩沙肩上的雙手,朝旁邊一躺陷進了雪裡。
  「薩沙,你覺得塔露拉姐姐最後也會來這裡嗎?」
  「我不知道。」
  薩沙邊說邊看向天空。伊諾也跟著看向天空,彷彿回想起了那時候的光景。
  帶著些許猶豫與困惑,薩沙開了口:
  「伊諾,你說,如果我們當初沒有加入整合運動,是不是就不會死,現在也不會在這裡了?」
  「也許吧,但是――」
  伊諾側過身子,撥開了阻擋兩人視線的白雪,在滿天星光下看向了薩沙沼藍色的眼睛。
  「說不定這輩子就沒有人愛我們了,不是嗎?薩沙。」
  「說得也是。」
  於是他們笑了,將手牽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們躺在簡易搭建的帳篷裡,聊了一整晚回憶。烏薩斯的寒冬,紛飛的大雪,明亮的星空,除此之外還有葉蓮娜的糖果,阿麗娜的繪本,以及坐在營火旁與大家交流的塔露拉的背影。
  伊諾哼起了葉蓮娜總唱給他聽的安眠曲。他不再咳了,口裡哼唱的是悅耳優美的旋律。薩沙就像小時候那樣閉上了眼睛,微微彎起嘴角,懷念地笑了。
  也許他其實沒有那麼擔心,恍惚間薩沙心想。就算那些深沉的夜還盤踞在他們身體裡,就算有些東西沒有那麼容易褪去,他們都要回家了。
  在那裡會有很多人,很多他們曾經失去的家人。當時曾有多悲傷,再次重逢時理應就會有多喜悅才是。
  待最後一個音符飄散在空氣裡,想著這些事的薩沙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我想塔露拉會回來的。」
  伊諾笑著同意,然後說:
  「希望那會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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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幕間 發表於 2023-11-4 14:4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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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起點

§1 最開始的故事


  伊諾來自烏薩斯西邊的一座移動城市。
  這裡與鄰國相近,氣候也相對溫暖濕潤。流淌於城市中央的循環水河似乎有著某種悠久的歷史,讓這裡自古便是諸國交流的交通樞紐,來自各地的人在這裡匯集、消費、享樂、貿易,帶來繁榮的商機與相對而生的陰影。
  就像所有繁榮的城市一樣,富有與貧窮之間有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隔閡。有錢人聚集的繁華街道看似燈火明媚光鮮亮麗,但若掀開腳下的水溝蓋,便是餐風宿露貧民們的集散地。
  單就這個角度來想,伊諾無庸置疑是很幸運的。他出生於下級貴族的家庭,家裡又是經商,連階級較高的貴族都要看他爸爸三分臉色,生活自然是不會差到哪裡去。寬敞的宅邸、庭園,打理家務的幫傭與園丁……他一半算是含著金湯匙長大,從小到大沒餓過肚子也沒淋過雨,但為什麼說是一半?因為他的媽媽不是貴族,只聽說是爸爸從表演廳裡買回來的平民。
  伊諾沒有見過他的媽媽。偶爾他會從照顧他的下人那裡聽到些許流言蜚語,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媽媽似乎是個「徒有美貌的黎博利」,以及「用歌聲蠱惑老爺的賤民」。也許是因為這樣,他和純血的異母哥哥不一樣,身上並沒有烏薩斯族毛絨絨的耳朵……但也沒有黎博利的羽毛,雖然他其實有那麼一點點想要。
  「要是能多像媽媽一點就好了……嗯……」
  坐在小巷裡的木箱上,小小的伊諾捧著一本大大的樂譜想。
  前幾天他從爸爸準備丟掉的書裡偷偷拿走了這本樂譜,因為他想這可能是媽媽使用過的東西。學校的音樂老師教了他怎麼看這本樂譜,他一下子就記起來了,還被老師誇獎,讓他覺得很開心。
  如果媽媽很會唱歌的話,他應該也很會唱歌吧?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像媽媽多一點還是像爸爸多一點,要是像爸爸就不好了,他長大一定會變成一個兇巴巴又滿身肌肉的人,感覺就五音不全。
  他可能……伊諾不確定他能不能這麼說,但他覺得,他可能是喜歡唱歌的。
  他可能喜歡唱歌吧?
  唱歌的時候很開心,會感覺自己在另一個地方。
  記得那天就是在想著這些無聊的事情、抱著樂譜斷斷續續拼湊著旋律的時候,伊諾遇見了那個斐迪亞男孩。一開始是腳邊的水溝蓋動了動,水溝蓋的縫隙裡忽然伸出了一隻小小的手――伊諾嚇得趕緊把腳縮到木箱上,又拿樂譜蓋住頭,就這麼楞楞地看著一顆蓬鬆的深色腦袋從水溝裡面探了出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半個身體鑽出水溝,看到他後便睜大眼睛愣在了原地,而他也楞楞地看著對方,誰都不動地就這麼定格了十幾秒。
  水溝裡……有…人?
  伊諾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情況,男孩就嗖地一下鑽回水溝砰地一聲關上蓋子,像風一陣地不見了。看著恢複原貌的巷子與水溝蓋,伊諾揉了揉眼睛,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臉,確定剛剛看到的東西不是幻覺以後,忽然有點興奮了起來。
  水溝裡面有人耶。
  哇,講出來一定沒有人相信,水溝裡面竟然會有人!
  他咚地跳下木箱把書放好,蹲到水溝蓋邊就想打開來一探究竟。可是水溝蓋太重了,他瘦小的手臂用力抬了好幾下,水溝蓋也只被他拖動些許,根本抬不起來。
  雖然都說小孩子三分鐘熱度,但伊諾一向好奇心旺盛,他覺得自己一定可以把水溝蓋打開,事實上他也確實挪動了一點點――那麼只要再加把勁,一定就可以打開來的!
  他蹲在水溝邊又拉又扯的,好不容易才把水溝蓋挪開了一條縫隙。伊諾去找了一根木棍,根據他多年撬窗偷溜出去玩的經驗,只要有個長長的東西,沒有什麼是他撬不開的。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個水溝蓋只是剛好被側邊的鏽鐵卡住,其實本身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沉重。於是他把全身的重量往木棍上一壓,蓋子就輕易地彈了起來――伊諾哇地大叫一聲,本來要往後倒,他趕緊把重心往前放,但這下變成了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斜,彷彿被漆黑的洞口吸入似地,他就這麼摔了下去。
  滯空的感覺約莫一秒,他狼狽地撞到了冰冷的水泥地。
  「嗚!好痛……」
  從頭上透進來的光線打亮他身下滿是苔蘚的地板,其他地方都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這個洞沒有很深,可是裡面意外地很寬敞。伊諾噙著眼淚不禁有些緊張起來:他的手和腳都好痛,這裡又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有些什麼……剛剛有個人,那個人會不會是壞人?
  「好想回家……」
  他把自己縮起來。眼淚啪搭啪嗒地往下掉,一發不可收拾。
  「…嗚嗚……」
  整個下水道都可以聽見他的哭聲在迴盪,好丟臉,可是吸著鼻子一抽一噎地也忍不下來。爸爸教訓他的時候也會叫他不准哭,但哭又不是他能控制的。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伊諾終於覺得有點累了。他抹了抹臉上的鼻涕和眼淚,哽咽著抬頭看看牆壁,又看看自己的腿――牆上有樓梯,可是他的膝蓋上都是血,他爬得上去嗎?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牆的附近有一個黑漆漆的洞,洞裡有兩個紅色的光點,像是電視裡面怪物的眼睛。
  「啊……哇啊……」
  那兩個光點對到了他的視線,便開始靠了過來。伊諾聽見腳步聲愈來愈近,嚇得趕快把自己緊緊縮成一顆球,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腦袋。
  「不、不要過來!我不好吃…我身上都沒有肉!不要吃我……嗚嗚……!」
  「我又不吃人肉。」
  頭頂上傳來一道年幼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不太高興。不是怪物?怯生生的伊諾把抱住頭的手挪開了一個縫,偷偷地往上看,就看到水溝蓋口透下的光線裡有一個小孩站在那裡。
  那是他剛剛看到的斐迪亞男孩。除卻臉上種族特徵的黑色鱗片和身後的短尾巴,男孩有著一頭蓬鬆的深色頭髮,沼藍色的眼睛,和……紅色的瞳孔?伊諾楞楞地抬頭看著他。
  不是怪物?
  「你……你不會吃我嗎?」
  「我幹麻要吃你。」
  「……」
  「……」
  兩人一陣沉默後,伊諾率先笑了出來。可能是忽然鬆下了一口氣,他有氣無力地哈哈笑著。今天怎麼會這樣――失足摔到水溝裡面去,還在水溝裡碰到一個人,好奇怪,好好笑。
  然後呢?然後還會發生什麼事?他很少覺得這麼有趣,畢竟待在家裡太無聊了。
  明明剛才還哭著想回家,現在他又想留在這裡玩了。
  「我剛剛有看到你耶,你怎麼會在水溝裡呀?」
  「你現在不也在水溝裡?你下來幹麻?」
  「嗯?對耶。所以你也是摔下來的嗎?」
  「……」
  男孩不說話了,他用著一個看到奇怪東西的表情看著伊諾,不過伊諾歪了歪頭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事實上從伊諾摔下來的時候男孩就在了,他只是在想這個人一下哭一下笑的,是不是腦子摔壞了,丟在這裡好像不太好――畢竟真要說起來,這人也是因為看到了他才去開水溝蓋的。
  不過他實在不是很想回覆伊諾這個白癡的問題,直接就把皮袋裡的清水澆在了伊諾膝蓋的傷口上。
  「哇!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吵死了,這裡很髒啦你傷口不洗腳會爛掉!」
  「什麼!不要爛掉!腳不可以爛掉!」
  「那你就不要吵!」
  斐迪亞大喝了一聲,太久沒和人講話的嗓音有點沙啞,在空曠的下水道裡迴盪。伊諾被嚇了一跳,本能地順從下了指令的人,捂著嘴就不說話了,在男孩替他包紮傷口時一聲痛也沒叫。
  他忍著痛安靜地看著眼前的人。伊諾覺得這個人雖然有點兇,但應該是個好人。
  雖然有點兇啦。
  男孩包紮的技術很爛,碎布要掉不掉地纏在他的傷口上,吸了流出來的血才勉強黏住,變得紅紅的。處理完傷口,他帶著一拐一拐的伊諾穿梭在比他想像中還大很多的水溝裡(聽說叫做「下水道」?),這裡有些地方有水,有些地方沒有,男孩說是因為今天沒有下雨。
  「那下雨的時候會怎樣呢?」
  「就會有很多水,不好走……到了。」
  斐迪亞停了下來。兩人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明亮的地方。伊諾認出這是商店街的橋下,眼前便是貫穿整座城市的循環水河。原來街道上的水是從這裡排進河裡的,他以前都不知道。
  「小少爺趕快回去吧。穿著那麼白的衣服,不要來這種髒地方。」
  目送他爬下段差,男孩在他身後有些厭煩地說。伊諾抬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變得髒兮兮的衣服,一張小臉皺了起來:回去一定會被教訓的。
  不過他明天還是會去,因為他的樂譜還放在木箱上。
  看著男孩的背影,伊諾覺得他們還會見面,於是揮了揮手,朝著他的背影大聲道別:
  「拜拜!斐迪亞!我明天再來找你玩!」
  耶。男孩停了下來,伊諾覺得他要生氣了,在他轉身之前憋足了氣,一溜煙就跑掉了。
  膝蓋好痛喔,不過好開心。




  
  結果因為傷口太痛了,第二天伊諾沒有過去。
  膝蓋和手上的擦傷其實沒有什麼大問題,他本來就很擅長忍耐,所以也沒什麼,但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又換了一次冰袋。額頭上的瘀血青紫一塊,看起來好嚇人。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感覺被拉扯的地方都痠痠麻麻地疼,讓他一根手指也不想動,只想這麼躺著。
  今天沒去上課,音樂老師會不會擔心呢?明明昨天說好可以教他下一首歌的。還有樂譜……樂譜放在那裡會不會被別人拿走?啊,如果下雨……伊諾從床上伸長手,吃力地拉開了窗簾,就看見外面烏雲密佈,地上也是濕的,看來已經斷斷續續下了一陣子。
  樂譜……他媽媽的樂譜……
  伊諾垂下眼,抱緊了鬆軟的棉被。他很少拿到什麼,便擅自認定了那本樂譜是媽媽送給他的禮物――或是爸爸給他的,反正都是他們轉手而來的東西。
  早知道昨天就多跑一趟拿回來了。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有誰把樂譜拿走了,至少這樣還有人會看,不會讓它泡水壞掉。
  好想去找昨天那個男孩玩喔。伊諾沒什麼朋友,但他還挺想要朋友的。那個斐迪亞男孩會跟他當朋友嗎?伊諾不確定,因為他感覺男孩不是很歡迎他,而且超兇的。
  就這麼想著這些事情,渾渾噩噩地昏睡了一天,隔天伊諾在額頭上貼好紗布,準時去了學校。
  雖然因為弄丟樂譜被音樂老師罵了一頓,但老師還是教了他一首新歌。回家路上他哼唱著新學到的旋律,拿著買午餐和文具時省下來的零用錢去麵包坊買了幾塊麵包。他也不是很清楚,但那一帶的路邊常常會有打扮得和昨天那個男孩很像的人在討麵包,他看過幾次,所以覺得那個斐迪亞男孩也會喜歡麵包吧。
  要好好謝謝他才行,還要跟他道歉,明明說好昨天要去找他玩的。
  雖然男孩可能也沒在等他啦。伊諾苦哈哈地想著。穿過市中心的的噴水池來到商店街,在第二個岔路彎進巷子走到底,就會到達伊諾的秘密基地――這裡是條死巷,沒有人會經過,他有時候不想回家,下了課就會抱著本書窩來這裡。
  今天沒有下雨,可是他的樂譜也不在那個箱子上了。伊諾有點難過,不過看了一下懷裡的麵包,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拿棍子撬開了水溝蓋,將頭探了下去。
  「嘿――斐迪亞,你在嗎嗎嗎嗎嗎――」
  哇,回音好厲害。
  裡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到,他左看看右看看,看來看去,終於在那片黑暗中找到了兩個紅色的反光。
  「哇!真的在耶!你在幹麻不回我,這麼黑我看不到啦――」
  「……你又來幹麻。」
  男孩沒好氣地走了過來。他晃了晃手上的東西,是本書,伊諾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我的樂譜!怎麼會在你……嗚哇!」
  他一個激動地伸出手來,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去。一邊驚呼伊諾一邊覺得這個感覺怎麼這麼熟悉,他又要摔下去了。
  不過這一次,滯空的感覺不到一秒,他感覺自己撞在了一個軟軟的東西裡。
  「你是笨蛋嗎!」
  「咦?」
  伊諾甩了甩頭,發現自己被那個小小的斐迪亞男孩接在手臂間,但因為男孩也很瘦弱,所以承受不了他的重量跌坐在地。這個畫面很奇妙,他抱著麵包,男孩抱著他,地板還有點濕濕的,大概是因為昨天下過雨。
  結果衣服又髒掉了,不過還好麵包沒有掉在地上。
  「斐迪亞,我跟你說,我今天――」
  「不,你先起來,重死了。」
  ……哈哈。忘記了。
  伊諾笨手笨腳地爬了起來,這才從男孩手裡接過書,把裝著麵包的紙袋塞進了男孩的懷裡。
  「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男孩一臉狐疑。不過也不需要伊諾回答,因為男孩邊說就邊拆開了袋子,隨即亮起了一雙沼藍色的眼睛。
  他看起來很高興,伊諾也很高興。他雖然很少拿到禮物,但很喜歡送別人東西。然而男孩的高興沒有持續很久,很快就變成了有所防備的模樣,警戒地看著他:
  「你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伊諾愣了一下。為什麼?他不太懂男孩為什麼會出現這個反應,他不能給他麵包嗎?
  「對不起……因為你前天幫我包紮,還帶我走出去,我想說……」
  「……不,沒事,謝謝你。我可以吃嗎?」
  「嗯!」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好像沒問題。伊諾鬆下了一口氣,看見男孩抓著麵包狼吞虎嚥起來,忍不住想:他很餓嗎?伊諾從沒看過有人這樣吃飯。
  男孩吃東西幾乎都不咀嚼的,嘴巴一張就整個吞下去。那幾塊麵包很快就消失殆盡,他舔了舔手指,一對細長的蛇瞳看向自己,露出了些許打量的神情。
  「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這麼問著。伊諾忽然覺得他們好像變得比較親近了一點,至少男孩對他產生了興趣,這讓他有點開心,開口回應:
  「我叫伊諾,你呢?」
  「我是薩沙,謝謝你的麵包。」
  名為薩沙的斐迪亞男孩彎起嘴角,第一次對伊諾露出了笑容,讓他身上多了些許符合年紀的稚氣。
  這時候的伊諾還不知道這個笑容會留在他心裡很久很久,直到他連自己都忘記。他不知道薩沙會成為他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未來的五年十年裡,他會一直一直和這個人在一起。
  當時的伊諾只是出神地看著。
  這是最開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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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幕間 發表於 2023-11-4 14: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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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個朋友


  自薩沙和伊諾互相知道對方的名字後,兩個月過去了。伊諾的城市常常下雨,偶爾放晴的時候他就會帶著書和麵包去找薩沙玩――儘管只有下了課到回家前的短短一小段時間,太晚回去爸爸會生氣的。
  一開始覺得那麼黑那麼可怕的下水道現在也不算什麼了。他會爬樓梯下去,不弄髒衣服地跟著薩沙到他的秘密基地。薩沙的秘密基地是鄰近下水道其中一個出口的廢棄房子,聽說雖然屋頂會漏水,但勉強還算可以遮風擋雨。
  薩沙並不住在這裡,大多數時候他還是待在下水道裡。這附近的遊民太多了,像廢棄房子這麼好的居所人人垂涎,根本輪不到他們這種瘦弱又打不過人家的小孩子。
  然而這裡也沒有人住,薩沙說。這是因為晚上睡在這裡,很容易被其他想要房子的人襲擊。看似安全,其實很危險。
  「不過白天倒是沒什麼關係啦,有人來了趕快跑掉就是了。」
  「是喔……那薩沙為什麼要來這裡啊?」
  「啊?因為下水道很髒啊,你不是說衣服弄髒會被罵?」
  「哇,薩沙,你人好好!」
  就是為了我才特地過來的意思嘛!伊諾一開心,把書丟開就要飛撲過去,結果薩沙嚇了一跳,趕緊把屁股向後挪開三大步,堅決拒絕肢體接觸。
  「笨蛋!就說了衣服會弄髒!」
  「可是薩沙不髒啊?」
  「你是眼瞎了嗎?!」
  哈哈哈。又被罵的伊諾開心地笑了起來。其實他沒瞎,但他覺得如果是薩沙,就算回家會被教訓也沒什麼關係。
  就這樣瞎鬧了一陣,薩沙吃起了麵包,伊諾捧著樂譜開始練唱。這裡其實挺不錯的,因為家裡的人覺得他很吵,所以他不太敢在家唱歌。而且……薩沙好像喜歡聽他唱歌。昨天他忘記帶樂譜,薩沙還有點可惜地問他:你今天不唱嗎?
  不過……嗯……這本樂譜也快唱完了呢。大多數的歌他都記起來了,沒有樂譜也沒什麼關係。
  「伊諾喜歡唱歌嗎?」
  吃完麵包的薩沙興致勃勃地湊過來看他手裡那本樂譜。他覺得樂譜這個東西很神奇,這堆歪七扭八的符號竟然能代表聲音。
  被問到的伊諾偏頭想了想。他不太確定,他應該是……喜歡唱歌的,但他不知道他可不可以喜歡。
  「我可以喜歡唱歌嗎?」
  他睜著困惑的金綠色眼眸看向薩沙。伊諾知道自己很笨,常常分不清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不行,所以常常做錯事,惹大家生氣――這種時候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要自己判斷,交給別人決定。
  不過薩沙歪了歪頭,似乎不太懂:
  「為什麼不可以?喜歡就喜歡啊。」
  ……這應該是可以的意思吧?
  「那,我喜歡唱歌!」
  如果可以唱歌,下次也唱給爸爸聽好了。爸爸應該喜歡聽歌吧?
  偷偷想像了一下爸爸像薩沙那樣閉著眼睛聽他唱歌的畫面,伊諾覺得有點興奮期待。薩沙聽他唱歌時會微微彎起嘴角,爸爸不曉得會不會。伊諾沒有看過他笑,不知道爸爸笑起來會是什麼模樣?
  這天回去時他一路哼著旋律,心情很好。他喜歡去找薩沙,因為薩沙很有趣,會告訴他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而且,薩沙喜歡聽他唱歌,也喜歡他的書和麵包。薩沙對他看的書很有興趣,他們約好了下次要一起看書,伊諾想,得先教會薩沙認字呢。
  給薩沙看的第一本書要選什麼呢?伊諾的房間有一個箱子,裡面收藏了很多爸爸不要的東西。裡面的書文字艱澀,內容也很難,伊諾其實看不太懂……他覺得爸爸好厲害。
  那些書應該不行吧。不知道哥哥有沒有什麼不要的書可以給他,也許哥哥的書會比較簡單。
  可能是今天心情很好,他覺得自己比平常多了一些勇氣。回到家,他穿過寬敞的廳堂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放了東西,洗了澡,把自己穿戴整齊後,坐在了床上。
  要去找哥哥拿書。
  還有唱歌給爸爸聽。
  媽媽不曉得住在哪間房,好想去偷看一眼。
  會不會被打?
  坐在床上的伊諾忽然想起了爸爸和哥哥看他的眼神,打了個冷顫,抱起雙臂。他以為自己今天多了一些勇氣,但他錯了,他覺得好冷,眼前黑黑的,頭好暈,他不想去。
  他不想去。
  「薩沙……」
  喃喃唸著,伊諾將身體傾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伊諾其實沒什麼朋友,真要算起來,薩沙也許是第一個。
  貴族社會裡人們交際講求的是利益,他是不得寵的孩子,還是血統不純的雜種,就算爸爸再怎麼聲名顯赫,沒有繼承權的他本身也不具有任何影響力。有時候看著高年級的哥哥身邊圍繞著許多人,他會覺得很羨慕,因為同齡的貴族子弟們都沒把他放在眼裡,平民們也會因為他是討人厭的貴族而跟他保持距離。
  伊諾不喜歡貴族,貴族喜歡鬥爭,善於心計,表裡不一,還會濫用權力操縱他人。他可以明白為什麼平民們不喜歡他,只是他真的很想要朋友。
  伊諾很喜歡玩和說話,但通常沒什麼人理他,除了薩沙。也許是因為薩沙是他的朋友吧,他有些愉快地想著。
  好想去找薩沙玩喔。日子過得很快,回過神來已經初夏了。隨著天氣回暖,下雨的日子也跟著變多,七天大概只會有兩三天放晴。沒有去找薩沙的時候伊諾不是去學校就是窩在家裡,畢竟他也沒有其他的朋友,只能看看書。他覺得好無聊,以前明明沒有這麼無聊的,可能是因為薩沙太有趣了,他好不習慣這種無聊。
  他看了一本在講勇氣的書,下次見面時他想帶去給薩沙,所以想著至少要先把它看完。後來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他看完了書,在家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夜裡的雷聲好大,薩沙現在還待在下水道嗎?他會不會淋雨,會不會肚子餓?要是下水道淹水了,他要去哪裡……伊諾不由得有些擔心,他甚至做了一個惡夢,夢到他去找薩沙,但是哪裡都找不到薩沙。第七天的大雨,循環水河排水不及,開始氾濫,家家戶戶都閉緊了門窗,學校也提早叫大家回去。伊諾撐著把傘走在回家的路上,大雨濺濕了他的褲管和鞋子,他忽然出神地看向烏雲密佈的天空,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踏出步伐,帶著書,買了麵包,去了平常和薩沙見面的地方。
  就像夢裡一樣,薩沙並不在那裡。伊諾打開水溝蓋,底下水流湍急,實在不是人能通過的模樣。他試著喊了一聲:
  「薩沙――你在嗎?」
  然而大水流動的波瀾覆蓋過了他的聲音。
  伊諾沒有冒險爬下去,而是撐著傘去了商店街的橋下,那個薩沙曾經送他走出來過一次的地方。薩沙會在這裡嗎?他不曉得。他繞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人,只有大水不斷從下水道的出口潑灑出來。河川的水位比平常高上許多,如果繼續漲高,也許就會灌進下水道裡了。
  薩沙會不會有事?如果下水道裡都是水,薩沙要怎麼辦?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爬上階梯,一腳踩進了泥水裡。水流夾帶著沙塵灌入他的鞋子,伊諾小心翼翼地抱著麵包,慢慢在下水道裡行走。他大概記得路,他想,薩沙也許會在他的秘密基地裡。伊諾雖然不知道那間破房子位在這個城市的哪裡,但他知道怎麼從下水道走到那個地方,因為薩沙帶他走過好幾次。
  水很急,伊諾寸步難行。他喊著薩沙的名字小步小步地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到了目的地。可是就跟他夢裡看見的一樣,薩沙也不在那裡。他找不到薩沙,薩沙就像是消失在了水裡,所以他才找不到他。
  伊諾的身上也濕答答的。他覺得有點冷,在這間會漏水的破房子裡找了個角落,抱著麵包縮成一球就坐下來――他不認為薩沙會來,但他有點累了,腳也很痠。
  啪嗒。
  雨水滴落在木板上的水灘,他悶悶不樂地看著。啪,啪嗒,啪嗒,喀噠。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
  伊諾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這是鞋子踩在木板上的聲音。慌慌張張地爬起身子,他急迫地衝出房間,朝著腳步聲的位置奔去。一定是薩沙,薩沙沒有不見!薩沙沒事!果然夢境只是夢境。
  「薩沙――!」
  「啊?這個家伙是誰啊?」
  錯了。
  錯了,都錯了。在轉角過後的隔壁房間裡,三四個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正擰著濕透的衣服站在那裡。他們光裸著上半身,伊諾可以清楚看見他們皮膚表面散布的鐵黃色結晶――是感染者,明明大家都說糾察隊已經把感染者全抓走了,為什麼這裡還會有感染者?
  他聽別人說過,感染者都很壞,還會把可怕的礦石病傳染給別人,所以不能靠近感染者。可是怎麼辦?伊諾的手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連牙齒都在打顫。他僵硬地抱緊了手中的紙袋,想要後退,卻雙腿一軟地跌坐在地,大腦一片空白。
  「喂,他的衣服看起來挺不錯的,說不準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小孩。怎麼辦?」
  「(*烏薩斯粗口),你看他抱著的那個,那是巷口那間麵包店的紙袋吧?太幸運了!」
  那一群感染者中一個看起來年紀比較大一點的孩子說,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全身僵住的伊諾面前,笑笑地說:
  「這可不是小少爺該來的地方,搞不好會被抓去賣掉喔?」
  然後便是一個拳頭突如其來地就揮了下來。
  那一瞬間,伊諾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一開始他還努力想護著要給薩沙的麵包,但他力氣很小,東西一下子就被搶走了。麵包、書、他身上的零錢――那些人搶走他的東西,雨點般的拳打腳踢落在他身上。伊諾很習慣疼痛,可是還是會覺得全身發冷,眼前逐漸陷入一片黑暗。爸爸的咒罵聲彷彿在耳邊響起,他緊緊抱著頭,不敢呼吸,只覺得下一秒就會被扯著頭髮往牆上摔去。
  「不要……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伊諾?你們在幹什麼!」
  伊諾已經聽不到周遭的聲音了,所以他沒有注意到薩沙睜大了眼睛衝進房間裡。一對四自然是討不到什麼好處,但薩沙的力氣比伊諾還大,打起人來毫不留情,兇得像是一條惡犬,張開嘴還會咬人。他被打,也狠狠地揍回去,大概是覺得薩沙那瘋狂的樣子毛骨悚然,那些人最後還是東西款款跑掉了,沒有再繼續糾纏他們。
  那一片黑暗中,伊諾的耳邊只剩下爸爸的咆哮。他不記得要怎麼呼吸,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每一口空氣都吸不到肺裡。
  載浮載沉的意識裡,他感覺有誰扣住了他的手。
  「伊諾!」
  會很痛的,一定會很痛的,不要過來!他不喜歡疼痛,瞠大了雙眼奮力掙扎,下唇咬出的血流進嘴裡,是腥的。
  「伊諾、伊諾!你怎麼了?沒事了,我把他們都打跑了!伊諾?」
  但他掙脫不開來,那雙手扣得好緊。失焦的視線裡有一面暈散的沼藍色濕地,他無神地望進那裡面的焦急,感覺扣在他雙手上的力道逐漸收緊,才在薩沙的呼喚中恢復了一點意識。他眨了眨眼,慢慢地回神過來。
  「薩……薩、薩沙……」
  聲音抖得好厲害。他伸出顫抖的指尖死死抓住了薩沙胸前的衣服,薩沙就緊緊將他按進了懷裡。這是伊諾第一次和誰有這麼親密的接觸,他有些難為情,但卻沒有把薩沙推開。
  因為薩沙笨手笨腳地拍著他的背,他感覺自己有些放鬆了下來。那是種很神奇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薩沙是一條棉被,他可以躲在裡面,很舒服,很安全。
  「薩沙……」
  「嗯,怎麼了?」
  「薩沙、薩沙……」
  「我在這裡。你要說什麼?」
  聽著薩沙擔心不已的聲音,伊諾終於哭了出來。




  薩沙是特別的。
  從來沒有人會救他,但是薩沙是特別的。






  稍稍冷靜下來以後,伊諾抬頭才看見薩沙那張被打得左青右腫的小臉,儼然就是爸爸喝酒後隔天早上的自己,讓伊諾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頭。
  「薩沙,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沒事,一點都不痛。你有沒有受傷?」
  不過薩沙抹了下嘴角的血沒多在意,抓著伊諾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見他沒受什麼大傷,才安下了一顆心,問道:
  「你今天怎麼會來?今天不是下雨嗎?」
  雖然兩人也沒有說好,不過天氣好的時候在那條巷子見面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默契。薩沙沒想到伊諾會在下雨天來這裡,第一個直覺反應就是伊諾出了什麼事。
  但伊諾怔怔地看著他,隨後有些難過地把頭低了下去。
  「我擔心你……我本來帶了書跟麵包要給你,可是都被他們搶走了……」
  「什麼?那些(*烏薩斯粗口)的感染者!我以後見一次打一次!…哇,伊諾你怎麼又哭了,很痛嗎?是不是很痛?」
  不是,一點都不痛。薩沙焦急地在他旁邊轉來轉去,但伊諾只是覺得他好沒用,明明是他擔心薩沙所以跑來,結果添了麻煩,還讓薩沙擔心他。不過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哭,不然薩沙會更擔心的,所以他吸了下鼻子,抹了把臉,努力打起了精神。
  「我沒事。嗯,我沒事。」
  抬起頭來對薩沙笑笑,伊諾換了個話題:
  「薩沙,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簡直就像故事裡的英雄,在弱者被欺負的時候登場,打跑壞人。伊諾覺得這樣的薩沙帥呆了。不過薩沙偏了偏頭,顯得好像也有些困惑:
  「我覺得好像聽到了你的聲音……伊諾,你下次還是不要來這裡找我了,要是又碰到奇怪的人――」
  「咦?我、我不能來找薩沙嗎?可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
  見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薩沙趕緊打斷他的話,站了起來,又伸手把伊諾拉起。他拉著伊諾的手走到下水道的入口,回頭看了一眼。
  「我跟你說我平常都會在哪,但你不要告訴別人喔。」
  畢竟沒有門鎖,讓別人知道居所,好不容易蒐集來的東西就很容易被拿走。薩沙補充說。
  所以這是要去薩沙家的意思嗎?伊諾剛剛還以為薩沙不讓他來了,覺得大受打擊,現在忽然就轉變成要去朋友家玩的節奏,讓他開心得甚至哼起了歌。
  薩沙抓著他的手臂怕他摔倒,兩人一起慢慢走在奔流的水道裡。他們走了一段,離開水爬上維護用的道路,東彎西拐。有的地方水從上面流下來,有的地方匯集了好幾道水流,有的地方有光線透下,有的地方連著靠河的排水口。他們走了一段時間,進到了一個看似死路的窄巷裡。
  那上面有個排水口,滴著水,少許光線透了下來,但排水口被鐵格子封死,不用擔心有人進出。薩沙熟練地沿著牆壁爬上水泥間的縫隙,又把伊諾拉了上去。
  鑽進去以後伊諾才發現裡面是截然不同的一片天地――裡面比他想像中要寬,像一個小房間,地上放著一條破破的棉被和一些舊布、一桶清水,還有一些瓶瓶罐罐。這裡鄰近工業廢水的地下管線,沒有風,所以稍稍比外面溫暖些許,也因為有些高度,水不會流進來,是個很不錯的居所。伊諾興奮地在小小的空間裡轉了一圈,東看看,西看看,又興高采烈地回頭去看薩沙,說:
  「我第一次到朋友家玩耶,感覺好棒喔!」
  「……」
  但薩沙的表情有點奇怪。他安靜地看了伊諾一陣子,似乎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有些不確定地問了:
  「可是伊諾是住在大房子裡面的吧?你不會覺得……這裡太破爛,稱不上是『家』嗎?」
  「為什麼?這裡有薩沙,所以這裡就是薩沙的家呀?」
  伊諾不解地問。他不明白餐風宿露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也不明白自己的生活在薩沙眼裡有多麼令人羡慕。其實薩沙並不是擔心伊諾會把他的住處洩漏出去才不曾帶他來到這裡,他擔心的是伊諾看到他住在這樣的地方,會不會覺得很失望,還是瞧不起他。
  住在這一帶的流浪漢多半都分得清楚普通人和有錢人,他們無依無靠,若是招惹到了不該惹的對象往往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明眼人都看得出伊諾來自富裕的家庭,薩沙自然也是一樣。
  他知道伊諾來自一個與他無緣的地方。
  不過……薩沙忍不住笑了笑。伊諾剛剛說,這裡是他「朋友家」。
  「伊諾,我們是朋友嗎?」
  「嗯?我們不是朋友嗎?……啊!還是說你不願意?是我得意忘形……」
  「我沒有不願意!我們是朋友,嗯,對。伊諾,我們是朋友。」
  薩沙抓著伊諾的手開心地說,於是伊諾也笑了,開心地回應:
  「耶,我最喜歡薩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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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幕間 發表於 2023-11-4 14: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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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爸爸


  伊諾做了一個夢。
  他坐在媽媽的大腿上,爸爸坐在他身旁。夏日的暖陽灑在綠油油的庭院裡,圓桌上擺著漂亮的餅乾小點心。
  木頭長椅不是很大,所以他和爸爸靠得很近。媽媽張開口唱了一首優美的歌曲,他跟著唱,風跟著唱,樹上的小鳥也跟著唱,直到最後一個音符飄散在空氣裡。
  爸爸先是拍了拍手,然後用那隻大而有力的手掌揉了揉他的頭髮。
  「伊諾果然是像媽媽,歌唱得很好。」
  他的手暖呼呼的,伊諾忍不住用臉磨蹭了一下。他喜歡這個厚實而溫柔的掌心。
  ――然後他睜開雙眼,感覺自己的臉頰熱辣辣的。爸爸的咆哮還在持續,後腦勺傳來的疼痛讓他很快地意識到自己方才是昏過去了,而爸爸扯著他的領口將他拎起,又是一個重重的巴掌甩在他臉上。
  「――!」
  耳邊嗡嗡作響,腦子也昏昏沉沉的,他甚至聽不清楚爸爸在說什麼。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會忍不住想起薩沙,他想像薩沙緊緊抓著他的手腕,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呼喚他的名字,問他:伊諾、伊諾,你沒事吧?
  我沒事哦。你看,你看,你不是抓著我嗎?伊諾閉上眼睛,感覺意識即將飄散之際又有一個巴掌把他搧醒。好痛,好可怕,他只能不停不停地想著薩沙,不然就會陷入無邊無際的恐懼裡。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家裡的人們都對著他竊竊私語。爸爸似乎心情特別不好,即使他都有乖乖聽爸爸的話,仍是常常被打。有時候是扔在地上,有時候是按在床上。每當那雙強而有力的手扯住他的頭髮,他就哪裡也去不了。
  今天被打是為了什麼?……伊諾想不起來,他不知道他又做錯了什麼,又或者他什麼也沒做。他想去找薩沙,但他的臉現在一定又紅又腫,薩沙看了會擔心的。
  最近伊諾依舊會帶著書和麵包去找薩沙,兩個人窩在秘密基地,或有時也會去薩沙的家。這些書,一開始是他一字一句地唸給薩沙聽,現在薩沙也已經認得大多數的字,他只要把書帶去,薩沙自己就會把它看完,再來跟他討論分享。夏天去了又來,雖然天氣陰晴不定,但伊諾有時候也會撐著把傘走到薩沙家前的排水口上面,蹲在路邊小聲地喊他:
  「薩沙――你在嗎?」
  「伊諾?我在喔!」
  「我去找你!等等小巷見?」
  「好,待會見。」
  不管晴天或下雨,他們每天都玩在一起。
  至少在他能出門的時候,他們每天都玩在一起。
  似乎是消氣了,爸爸把他扔在了客廳裡。傭人們依舊忙碌地來來去去,只有哥哥的媽媽路過時掩嘴露出了嘲諷的笑意――那是個很胖的女人,有點神經質,喜歡對他大呼小叫,不過今天只是笑一笑就走了,伊諾鬆了一口氣。
  他躺在那,沒人理他,他也就沒起來,安靜地看著頭頂上華美的水晶燈。
  這燈會不會掉下來?他的腦中一下子浮現了這樣奇怪的想法,但也就只是一下。伊諾拖著沉重的身體爬起,慢慢走回了房間,躺上柔軟的床。
  一陣反胃的噁心感湧上喉嚨,伊諾只好抓緊棉被把自己捲成一團。他想起那天在舊房子裡被欺負的時候,薩沙把他壓在懷裡,用力拍著他的背。
  他不想待在這個地方。
  他想去找薩沙。
  伊諾小小吐了一口氣,走到了鏡子前。他的臉腫得好厲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不過冰敷一下應該會好一點吧?搖搖晃晃地溜去廚房偷拿了冰塊,他拿毛巾包著貼在了臉上。
  因為常常受傷,伊諾現在不能去學校了。他其實很喜歡上學,雖然同學都不會理他,但音樂老師會教他唱很多的歌。現在他只能把學過的歌反反覆覆地唱――唱歌這件事很奇妙,能讓他放鬆下來,感覺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裡,那個世界沒有爸爸。
  薩沙說他可以喜歡唱歌,伊諾就一直唱歌給他聽。即使反反覆覆都是那幾首,薩沙也不膩,就是安靜地聽。他聽歌時會把眼睛閉起來,嘴角微微彎起,伊諾很喜歡他的那個表情。
  ……
  好想去找薩沙喔。
  又一次這麼想著,伊諾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隔天伊諾站在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雖然青紫色的瘀青還在,但臉上的腫脹已經消退了大半。
  還好昨天有冰敷。他一邊想著,一邊拿了最大的一塊紗布貼住整面瘀青,在鏡子前左右看了一下,覺得今天的自己還可以。
  把一本這幾天剛看完的書放進包包裡,他又溜去廚房拿了幾塊麵包。戰戰兢兢地走到玄關,確定沒有人叫住他後便開心地跑了出去。薩沙、薩沙!薩沙住的下水道很奇妙,明明沒有門也沒有床,又髒又冷,空氣也總是濕濕黏黏的,但那個地方卻比家裡更讓他覺得溫暖安心,每天只想待在那裡。為什麼呢?是因為那裡有薩沙嗎?伊諾其實很喜歡薩沙,但他不太敢表現出來,因為大家都說他很煩,他也覺得自己是個很煩的人,被薩沙討厭就不好了。
  今天沒有下雨,不過因為他現在來的時間太不固定了,他們沒有像以前一樣說好在哪裡等對方。伊諾先去了薩沙家前面的排水口旁,網格狀的鐵條交錯,在牆上地上映出無數方格的陽光。他敲了敲鐵蓋,薩沙就探頭出來看他。
  ……薩沙身上是不是有新傷?
  「伊諾?你等我一下喔。」
  說完薩沙一溜煙就不見了。過了一會,他看見大街角落露出了個蓬鬆的深色腦袋對他遠遠招手,趕緊跑了過去。
  「薩沙!你怎麼出來了?我過去找你就好了啊。」
  「你不是說那幾個感染者的小孩都會欺負你嗎?我在他們就不敢來了。」
  啊……
  伊諾是被欺負過幾次,因為他總帶著要給薩沙的麵包走在人煙罕至的小巷,那些人有時候就會在巷子裡堵他,不過薩沙通常都會及時趕到,幫他把那些人打跑。
  低頭看著薩沙結了好幾個痂的手腳,伊諾覺得有點愧疚。每次薩沙跟他們打架都會受傷,雖然薩沙一點都不在意,但他看了就好痛。
  這天他給薩沙唱路上聽來的新歌,和他聊了新帶來的叫做理想的書。書裡寫到「儘管現實總是不盡人意,理想仍應存留於心」,這讓他想起薩沙曾經對他說過這個世界很爛,但在街頭生活,就還是要想著好的活下去。伊諾也覺得這個世界很爛,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要想著好的活下去,可能是因為這樣,這本書他看完沒什麼感覺,但他覺得薩沙應該會喜歡。
  薩沙問他,你有什麼理想嗎?
  伊諾不知道。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何況他是不被允許這些的。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
  「啊,糟了,該回家了……」
  伊諾失落地低下頭去。和薩沙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待在家裡卻覺得很漫長。看著他難過的樣子,薩沙側過頭來看他。
  薩沙總是明白他在想什麼。
  「不想走嗎?」
  「……我不想回家。」
  「可是你說過,要是不回家,你爸爸就會打你……」
  不行,不行。不能再說這些任性的話了。看見薩沙一臉擔心的模樣,伊諾很想笑笑地跟他說不會有事的,但他笑不出來,也無法對薩沙說謊。
  「明天再見吧?明天還是能見面的。」
  像是鼓勵般地這麼說著,薩沙對他笑了一下。
  伊諾握緊了拳頭,有些緊張。
  明天嗎?
  明天……
  「我知道了。」
  最後他小聲地說。
  「書和麵包我就放這裡了。」
  ……
  伊諾盡可能說得很慢,盡可能慢慢地站起來。他的腳在發抖,像被釘在原地一樣僵硬得像石頭。他不想回去,他不想一個人走在日落的街道,那每一步都是那麼地灼熱,像要走入火裡被焚燒殆盡。
  然而他的身體很冷,他只是不斷地發冷,感覺汗水沿著背脊滴落。
  薩沙會救他吧?伊諾壓抑著顫抖,小心翼翼地開口:
  「……薩沙,我不想走。」
  「好痛。現在回去也會挨打的。」
  我可以留下嗎?伊諾很想這麼說。他不知道薩沙會不會討厭他,因為他從小就被教導要乖乖聽話。他不能有意見,也不能有想法,不然就會被罵。
  果不其然,薩沙露出了有些為難的表情,像是在找方法說服他。
  那一陣沉默讓伊諾覺得很難熬,但薩沙最後開口說的卻是一個令人費解的提案。薩沙說:如果你被打了,明天來了就打我吧?
  他怎麼會想到這種餿主意?伊諾愣了一下,隨後便笑了出來。他怎麼可能去打薩沙,薩沙身上這麼多傷,他想幫他治好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還去打他?結果薩沙說,這樣就有人知道你有多痛了。
  薩沙就是這樣。他一直都是這樣。伊諾笑出眼淚來,覺得心情輕鬆了許多。其實他知道事情不會因此變好,但是他可以趁著現在還有勇氣的時候回去,薩沙就不會擔心了。
  這樣就夠了。他已經從薩沙那裡得到很多力量,不能再貪心了。如此想著,伊諾道別了薩沙,一個人回家了。
  這天晚上他又做了夢,他夢到爸爸牽著他走在大街上,那隻大而厚實的手掌將他的手包覆在其中,像是冬天的暖陽。他問爸爸他們要去哪,爸爸沒有回答,只是對他笑了笑。
  他不記得爸爸在夢中是怎麼笑的了,因為他從來沒有看過爸爸笑。







  然而事情一直在變糟。
  他偷偷聽人說,他的媽媽根本不在這個家裡。從前他以為媽媽是在給爸爸唱歌才沒有跟他一起生活,但事情似乎並非如此。他不知道,只覺得很奇怪,他跟家裡的其他人都不一樣。最近周圍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可怕,他們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道食物,或一樣任人宰割的玩具。
  而且沒有人會告訴他任何事情。
  他們只會打他,用各式各樣的東西傷害他。有時候是他的爸爸,有時候是不認識的人,伊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乖乖聽話,什麼都不去想。只要他聽話,大家就會很開心,可是如果他跟著覺得開心,就會被打。
  為什麼會這樣?
  以前伊諾和薩沙在一起的時候都很開心,最近他一開心起來,就會忍不住想:他是不是不能開心?薩沙會不會討厭他?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回不去了,伊諾知道自己很笨,什麼都做不好,可是他不希望薩沙討厭他,因為他很喜歡薩沙。
  因為薩沙是他的棉被,是他的避風港。
  有一次被打得很兇,他從家裡逃了出來。伊諾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就往薩沙的家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在那個陰暗潮濕的下水道裡見到那頭蓬鬆的軟髮,他緊緊抓住了他。
  「薩沙、薩沙……」
  「伊諾?你怎麼了!」
  「薩沙……」
  不可以哭,伊諾知道自己不可以哭,哭了會被打。他壓抑著嗚咽,身體不停地顫抖,就連聲音也變得很沙啞:
  「我好怕……」
  薩沙會救他嗎?
  他對薩沙說,他再也不想回去那個地方了。
  他再也不想回去了,他知道自己受不了了。最近腦子一直嗡嗡作響,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變得很奇怪,思考變得遲鈍,身體沒有感覺,吃了東西就吐出來。再這樣下去他可能會死掉,可是他又忍不住想,他會死掉嗎?例如在他躺在地上的時候水晶燈忽然掉下來,或是眼前一黑就再也沒有醒來。同時他也想著,薩沙會不會忽然像那天一樣衝進來把那些人打跑,水晶燈會不會掉下來砸在他們身上。他想著這些事情,一直想著,慢慢地忘記了自己以前是什麼模樣。
  薩沙現在還喜歡他嗎?可是他今天沒有帶書和麵包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聽了他的請求,薩沙露出了十分為難的表情。
  「……可是,這裡沒有吃的,也沒有住的地方,這裡……這裡只是下水道,伊諾。」
  「我不在意的。」
  這裡有薩沙。這裡很溫暖,很舒服,很令人安心。因為這裡有薩沙。
  緊緊抓著薩沙胸前的衣服,伊諾將整個身子縮在他身前,膽怯地仰頭望著他。他不怕餓,不怕冷,也不怕髒,只是不想再被打了。但眼前的薩沙皺著眉,露出了更為難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服他。
  天要黑了,晚霞彷彿在他們的臉上打出一層陰霾。伊諾看著薩沙的模樣,怔怔地感覺四周的時間彷彿隨著夜幕降臨而慢了下來。恍惚間他明白了,薩沙不會救他。
  如果薩沙不會救他,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人會救他了。
  「……」
  明明那天在舊房子裡,薩沙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呼喚他。
  他靠著那份回憶度過了無數個疼痛的夜晚。當疼痛佔據他每一根神經時,他總是想起那時的薩沙。
  但是……
  「薩沙,你也討厭我嗎?」
  「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笑?」
  伊諾想起了自己一笑就被打的事情。他從以前就一直在薩沙面前笑,現在再改是不是來不及了?可是薩沙只是睜大了那雙沼藍色的眼睛,一臉錯愕地看著他,似乎無法理解他為什麼會說這種話。
  「不……不,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我不該笑。」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伊諾以為這只是個事實,薩沙卻忽然傾身向前,有些焦急地抓住了他:
  「沒有這回事!」
  他的聲音很大,在空曠的下水道裡不斷迴盪。那雙手抓得很緊,幾乎讓他覺得痛,薩沙堅定無比地說:
  「伊諾就應該一直笑下去。」
  那句話和他一直以來聽到的都不一樣。伊諾眨了眨眼,但是薩沙說得很堅定,他想,薩沙一定是對的。
  因為是薩沙說的,所以一定是對的。
  扯了一下僵硬的嘴角,伊諾抬起頭笑了。他覺得自己很久沒有笑了,表情很僵硬,看起來很假,但這一刻他確實是很開心的。
  因為薩沙還是抓著他的手,即使薩沙不會救他。
  再努力一些吧。再努力一些,再忍耐一下。他做得到的。
  他只能自己去面對這件事。只能這樣。拖著沉重的步伐,伊諾覺得自己好像就要溶解在夜色裡,抱緊了身子慢慢地走回家。他也只有這個地方能回去了,即使他知道逃出來後又回去一定會被教訓得很慘,但他也不知道其他的辦法。
  街燈好刺眼。
  扯開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伊諾伸手推開了門把。
  他的爸爸在等他。









  那天以後,他再也不做一家和樂融融的夢了。他的夢裡充斥暴力與咆哮,他夢見自己被殺死,也夢見自己殺死別人。伊諾知道他生病了。
  可是他不敢告訴薩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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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幕間 發表於 2023-11-4 14:4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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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燃燒的回憶


  在第四個意識不清的夜晚過去以後,伊諾緩緩睜開了雙眼。好痛。應該是有哪裡受了傷,可是他的大腦昏昏沉沉的,一時之間想不起來要怎麼做。
  對了,薩沙。去找薩沙吧。伊諾總是很笨,總是做錯事,可是薩沙什麼都知道,薩沙會告訴他怎麼做。
  他從冰冷的地板上使勁撐起了身子,茫然地看著熟悉的房間。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躺在地上,回家以後的所有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他只是……他只是覺得很痛,他應該要去找薩沙。
  最近下雨的日子變少了,天氣開始轉涼。烏薩斯的冬天很長,總覺得夏天才過去沒有多久,冬天就要來了。伊諾找了件看起來夠厚的褲子穿上,又在髒兮兮的襯衫上套了件灰色的毛衣,披上外套,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大清早的街上沒有什麼人,但起了很濃的霧,他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快要迷失方向,還好這條路他走了很多次,身體下意識地記得在哪。
  啊……
  他忘了帶書和麵包。走入下水道的伊諾迷迷糊糊地想。薩沙會原諒他嗎?薩沙會原諒他吧。伊諾彎起了嘴角,他覺得好奇怪,他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被打,但他覺得他應該要笑一笑。
  好累喔,怎麼會這樣?走路原來是一件這麼累的事情嗎?看著漆黑的通道,伊諾本來想休息一下,可是又很想趕快見到薩沙,所以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一道驚訝的聲音打斷了他。
  「伊諾!」
  「啊,薩沙……?」
  「你的傷!你肚子上的傷……發生什麼事了?伊諾!」
  「薩沙……我……」
  伊諾喘著氣,扶著下水道的牆壁,彎起嘴角抬頭看向聲音的方向,斷斷續續地開口。
  「我一直在笑啊……」
  「你看,你和我說可以笑的,我就一直笑。一直在笑……」
  他不知道。伊諾不知道。他覺得好奇怪,明明一切都不該有錯的,可是為什麼總是不順利,為什麼大家都不笑了?
  薩沙也不笑了。他已經好久沒看到薩沙笑了。
  他做得不夠好嗎?
  他哪裡又做錯了?
  伊諾覺得身體熱得好奇怪,可是他好冷,下意識地想抓住薩沙,才發現他根本看不到薩沙在哪。
  這裡太黑了。
  「……薩沙,」
  「你還要聽我唱歌嗎?」
  他試著說。薩沙沒有回答。







  薩沙嚇得不輕。
  伊諾閉上雙眼,毫無預警地倒了下去。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夠近,他即使用盡全力飛奔過去,也沒能在伊諾撞上地面之前接住他。
  「伊諾、伊諾!」
  他的身上都是血。半乾的、未乾的、仍在渲染開來的。薩沙焦慮地扯開伊諾的外套,一股濃郁的血腥味便撲鼻而來。他裡面穿的那件灰色毛衣已經被染紅了一大片,濕濕黏黏地沾在肚子的傷口上。如此血腥的畫面把年幼的斐迪亞嚇壞了――他雖然會跟別人打架,也看過伊諾被打之後的模樣,但那都只是些瘀青和皮肉擦傷,不像現在一道裂口橫在男孩蒼白的身體上,鮮血緩慢地流出,沾得到處都是血跡斑斑。薩沙不禁覺得伊諾可能會死,他會這麼停下呼吸,再也不跟他說話。
  怎、怎麼辦?總之要把傷口洗一洗,要包紮,要……不行,大腦亂成一團。薩沙使盡全力把瘦弱的伊諾抱起――雖然他力氣也沒有很大,但伊諾真的好輕,輕得像是一片羽毛。
  這一定是某種懲罰吧。薩沙心想。
  因為他講錯了話,因為他趕伊諾回家,所以災厄才會降在他最希望能得到幸福的人身上。薩沙其實不怕痛也不怕受傷,他寧願自己去跟別人打架,也不想看見伊諾被欺負得傷痕累累。為什麼?薩沙也不懂,他只知道伊諾給了他麵包,他說想讀書,伊諾就教他。他覺得伊諾雖然有時候有點奇怪,但是一個很好的人,這麼好的人應該要得到好報,可是為什麼?
  「是我的錯嗎?」
  輕輕把伊諾放在住處的舊棉被上,薩沙脫下伊諾的衣服,從水桶裡舀了一些乾淨的水細細擦拭他怵目驚心的傷口。
  「因為我說了,他應該要笑……?」
  皮開肉綻的傷口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弄出來的。沒有很深,但範圍很大。伊諾冒著冷汗不停發抖,身體發著高燒,薩沙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是應該溫暖他還是應該幫他降溫,只能顫抖著抬起他的身體替他包紮,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可惡,手一直在抖。
  就在這時候,伊諾忽然睜開了眼睛。他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困惑地張開了口:
  「薩沙,我怎麼會在這裡?」
  「……」
  聽到聲音薩沙猛然轉過頭來看他。伊諾不太會形容薩沙的那個表情,但至少絕對不是開心的。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過了幾秒,又把嘴巴閉上。
  「薩沙?」
  「……」
  「薩沙,不用綁了,我要回去了。」
  伊諾低頭看了看那個纏得整齊牢固的布,忍不住笑了笑。薩沙之前明明那麼笨手笨腳的,是熟能生巧嗎?他現在好會包紮。
  薩沙垂下了眼。他還是沒有說話,不過伊諾決定不要多想。他想也許薩沙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像他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明明他有好多話想跟薩沙說,但他總覺得不管他說什麼,薩沙都不會笑的。
  按著他的肩膀,薩沙幾乎整個人都罩在他身上。伊諾起不來,只能任憑薩沙用一種很可怕的表情把他身上的繃帶纏好。然後薩沙又張開了口,像是想要說些什麼,欲言又止,最後扶他起來,沉默著領他走到了出口。
  好像有很多事情在那一天都變了。他們心照不宣,又或是已經自顧不暇,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薩沙。」
  離開前,背對著夕陽,伊諾看向狹窄的下水道。那個沉默的斐迪亞就站在那裡,一雙晦暗的沼藍色眸子靜靜地看著他。伊諾想起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天,無意識地彎起了嘴角。
  「明天見。」
  他說。
  而薩沙像是終於醒來,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嗯,明天見。伊諾。」







  想當然爾,隔天他沒有去找薩沙。
  但他並不是從此就不去了,能出門的時候他還是會去找他,只是頻率相較之下少了一些,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天天都能見面了。
  天氣轉冷,街道下起了第一場雪。今年的雪來得早了一點,不過伊諾覺得挺不錯的。天氣一冷傷口就比較不容易發炎,不發炎就不會發燒,不發燒就可以去找薩沙玩。說是玩,其實也不一定是,因為他就只是把書和麵包拿給薩沙,簡單地說上幾句話,就回來了。
  薩沙最近似乎不太想跟他說話,而伊諾常常覺得身體很重,也沒辦法自顧自地一直講。大多數時候伊諾都在想要怎麼做薩沙才會開心,他有時候會唱唱歌,薩沙就沉著一張臉聽,不笑也不說話,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以前只要他笑薩沙就會跟著笑,現在他每天都笑笑的,薩沙也沒什麼反應。
  伊諾覺得自己走入了一條死巷子裡,左右前後都是牆壁,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怎麼走,才能離開這裡出去。
  這陣子爸爸帶回來的朋友愈來愈多了。因為伊諾很聽話,所以比較沒有被爸爸打,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人熱衷於用各式各樣的方式在他身上弄出傷口,這好像讓哥哥的媽媽覺得很噁心,最近愈來愈常把東西――花瓶裡的水,或是他的晚餐――倒在他身上,並且三番兩次地要爸爸趕他出去。
  這種時候伊諾總會下意識地看向天花板的水晶燈。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就只是一種無聊的習慣,就像以前被打時他總會想像薩沙抓著他的手。
  他為什麼還沒死掉?有一次背上被用叉子刨出一條血肉模糊的傷口,他自己沒辦法處理,忍著痛還去廚房翻了麵包,自己一個人走到薩沙家去。因為太痛了,他沒有說話,薩沙卻久違地露出了錯愕的神情,好像很激動的樣子。
  「你的背!」
  他的第一句就是這個。那聲驚呼過後,他像是十分糾結似地重複了一次:
  「你的背……」
  伊諾沒說話,只是看著薩沙的表情錯愕變成著急,然後變成不忍,最後是壓抑。
  「……很痛?」
  很痛。伊諾抿著唇,沒有說話。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那天的薩沙很奇怪。他平常都不說話的,那天卻好像變回了以前的模樣,變回那天在舊房子裡幫他打跑壞人,抓著他的手,不斷呼喚他名字的英雄,那個會救他的薩沙。
  薩沙看起來很生氣,他看起來很生氣也很心急,對著伊諾幾乎是無法自制地大吼: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你?(*烏薩斯粗口),該死的,不管是誰……不管是誰都不能這樣對你,他們都該去死,通通去死!」
  「伊諾,帶我去!」
  好痛。薩沙抓著他雙肩的手太過用力,幾乎就要掐進肉裡。可是伊諾覺得有點開心,他知道薩沙是在為他生氣,也終於解開了他一直思考著的問題。
  薩沙、薩沙。
  薩沙果然好厲害,原先以為是死路的巷子忽然打開了一道門,伊諾找到了地方出去。一直以來伊諾的人生都缺乏選擇,他其實只是希望能有個人帶著他走,因為他很笨,每次都會做錯,可是薩沙不一樣。
  薩沙是特別的。
  「我知道了。」
  伊諾說。視線變得十分清晰,身體也前所未有地輕快。他知道這個任務不容易,但是他會做到的。
  他會做到的。
  這樣薩沙就能像以前那樣對他笑了,伊諾期待地想著。
  對,像以前那樣。
  就像以前那樣。
  他近乎窒息地想著。







  後來伊諾好一陣子都沒有去找薩沙。
  他久違地想起自己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的他就像書裡寫的一般家庭,雖然不是很有錢,但有著愛他的爸爸和媽媽。回到家時有熱騰騰的飯,一家子圍著桌子聊天,餐具餐盤碰撞的聲音與此起彼落的笑語聲融化在空氣裡。他坐在餐桌上一如往常地笑著,沒有人罵他,然後爸爸揉了揉他的頭髮。
  啊啊,真是個美好的夢,好想就這麼永遠不要清醒。當時的他努力想記住眼前的這些畫面,處於半夢半醒間的意識迷迷糊糊地想著:要是他記住了,這就能成為他的回憶的一部分了。
  窗外下著大雪。伊諾縮著身體睜開了眼睛,他發現自己躺在房間冰冷的地板上,眼前散落一地的是他的晚餐,已經涼透了,發出陣陣餿味。喉嚨還是好癢。前幾天哥哥的媽媽不知道為什麼對他很生氣,把一顆石頭塞進了他的喉嚨裡。他拿不出來,幾天過去彷彿就像變成了他的肉瘤卡在那裡,必須要割開喉嚨才能切去――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會變成感染者,很快父親就會趕他出去,就像那女人所想的。
  看著地上酸臭的餿食,伊諾只覺得好想吐,更別提會有食慾了。
  總覺得好久沒有好好吃東西了,他會就這麼死去嗎?伊諾默默地又想起了薩沙,他難過的時候總會想到他。撐著脫力的身子伊諾試圖站起身來,小腿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嗚…啊……!」
  那痛楚太強烈,他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像死透的蝦子一樣蜷縮在地上,什麼也無法思考,直到數秒過後才又慢慢地恢復了知覺。
  他扭頭去看疼痛的地方,一灘半乾的黏稠污血覆在他被割開的小腿與周圍的地面上。骨頭呈現奇怪角度的扭曲,青紫一片,既醜陋又可怕。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薩沙說這些人應該去死。
  這幾天伊諾覺得他的身體產生了奇怪的變化,不知道感染者是不是都這樣。每當他很痛想唱歌時,他的喉嚨總會湧出奇怪的白色粉末,一開始他覺得很噁心很可怕,後來發現這些粉末會治好他的傷。
  而且他最近感覺得到其他感染者了,他的粉末會附在他們身上。如果幫他們療傷,粉末就會進到他們的身體裡,感覺像是……感覺像他把手伸進對方的血肉之中,他動,對方也像手套玩偶一樣被牽動,那種感覺令人上癮。
  發現這件事以後他幫那些感染者的孩子治了很多傷,他們說著道歉的話感謝他,但伊諾覺得很好笑。這些人打過薩沙,他們怎會以為自己能被原諒?
  天色快亮了。烏薩斯的冬天很長,雪很大,伊諾治好身上的傷,趁其他人醒來前走上了清早的街道。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雪,難以行走,但他想著薩沙說過的話,就覺得自己沒問題的。
  沒事的,伊諾。你做得到,你可以的。不要害怕,對,不要怕。
  不要怕,伊諾。他對自己說。
  不要怕,你可以的。
  他們一定都不曉得他受了那麼嚴重的傷之後還能出門,以後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機會了。到街上把那些感染者們一個一個都找了過來,伊諾有些緊張卻又興奮難耐地回到了家。
  他推開門把,他的爸爸就在那裡。像幾個月前他逃走的那個晚上,那時候的他很弱小。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後來的事伊諾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他只記得爸爸氣壞了,拿著刀就要砍他。熱辣辣的傷口很痛,血一直流,可是這是最後一次了。失血過多而變得昏暗的視線裡,伊諾看著受他操控的感染者一個個殺掉那些折磨自己的人。當自己的與他們的鮮血都濺在身上,他覺得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地落了下來。也許他是釋懷了。曾經他想當個好孩子,努力討他們喜歡,再痛再難過再害怕他都笑著,但這一點用也沒有。
  現在他再也不需要這麼做了。
  對,再也不需要了。
  坐在地上的血泊之中,伊諾慢悠悠地治好了身上的傷口,用沾滿鮮血濕滑的雙手抓住了爸爸大而厚實的手掌。這隻手平常總是搧在他的臉上,今天他把它放在自己濕濕黏黏的頭髮上,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下。
  就像很久以前的夢裡那樣。
  但感覺不一樣。這隻手好涼,而且好重。
  伊諾揚起了嘴角。他流下淚水,卻放鬆地笑了出來。他想通了,他渴望得到家人的喜愛與他痛恨他們對他所做的一切,這兩種情感並不衝突。既然都是得不到的東西,他又何必為此忍耐犧牲?薩沙也是知道他很笨,才好心教會了他反抗吧。
  薩沙、薩沙。
  好想見他。
  雖然他不能唱歌了,但他做到了一件好厲害的事,他感覺自己什麼都做得到了。薩沙會很開心嗎?薩沙會替他開心吧?
  薩沙說過的話,他都有好好做到,所以……他應該會笑一笑吧。就像以前那樣。
  坐在滿地的屍首之中,伊諾抹著像水龍頭一樣不斷往下掉的豆大淚珠,想著待會要去找薩沙,失控地發出了破碎的笑聲。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美好的夢。
  啊啊,真是滑稽可笑的幻覺。




  那一天寬敞的宅邸與庭園熊熊燃燒。無論是爸爸、爸爸帶來的朋友,還是家裡的傭人、哥哥、哥哥的媽媽,全都消失在那場大火裡。
  大雪紛飛,火光映在伊諾的臉上。他覺得好溫暖,一定是春天要來了。
  這個冬天已經持續了太久,他有點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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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幕間 發表於 2023-11-4 14: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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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感染者的遠行


  伊諾今天心情很好。
  他本來想哼歌,結果被粉塵嗆到,不過想想算了,因為他今天心情很好。
  在風雪中蹦蹦跳跳地往薩沙家跑的路上他還摔了一跤,跌進綿軟的雪裡,但雪軟軟的,一點都不痛,他舒舒服服地滾了一圈才爬起來。
  薩沙、薩沙,好久沒有去找薩沙玩了!
  「薩――沙――!」
  他一跳下下水道就放聲大叫。整個下水道裡都是他的回音,一聲聲迴盪著。伊諾沒有等薩沙來接他,興高采烈地往薩沙家跑。今天他帶了個好消息,已經迫不及待要看見薩沙開心的模樣了。
  當他彎進薩沙家前的窄巷時,薩沙也正好從縫隙裡探出身子。看見那個熟悉的蓬鬆腦袋一如往常,伊諾開心地笑了,轉了一圈展示他衣服上的血跡。
  「薩沙!你看,你看!」
  「你之前不是說,那些傷害我的人都該去死嗎?」
  他興奮地說,但是薩沙露出了一個很奇怪的表情。他好像整個人都僵住了,沒有馬上說話,抓著牆垣的指尖微微彎曲起來。
  「……」
  「快過來。」
  薩沙的聲音也怪怪的,似乎有那麼點顫抖。
  「你的傷……」
  「不要緊的,你看!」
  伊諾笑著張開口,呼出一口白色的吐息。細小的粉末包覆著他,就連方才被火燙得麻癢的地方也沒有感覺了。他已經不用害怕受傷了。
  「只要像這樣一吹,傷口就都好了!」
  但薩沙神情緊張地把他拉了過去,手足無措地抓著他。他的聲音在抖,牙齒也在打顫,伊諾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快過來,我幫你包紮……布、剩下的布在哪……」
  「那個男人砍了我的腳,只要輕輕一吹,就好了。」
  伊諾低頭看他,薩沙依舊是一副被嚇壞的模樣。
  「有個老頭劃了我的背,我摸了一下,也好了。」
  明明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沒有什麼需要薩沙擔心的。伊諾笑了起來,他現在已經不覺得自己很奇怪了,奇怪的明明就是他們,都是他們,為什麼痛苦的會是他和薩沙?
  他放聲大笑,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有很多畫面反覆在他的腦海裡播放,頭好痛,可是他笑得停不下來。
  「這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胖女人往我喉嚨裡塞的那塊源石!」
  「別說了……」
  「薩沙、薩沙!你看!雖然我不能唱歌了,可是多虧了這塊源石,我現在什麼都能做到了!」
  「別說了,伊諾!」
  ……
  為什麼?伊諾怔怔地看著薩沙。
  為什麼薩沙要吼他?為什麼?他沒有做錯啊,他做錯了什麼?方才還那麼激昂的情緒像被沉入湖底,他腦子一片空白,茫然地看著眼前的薩沙。
  「你不開心嗎?」
  伊諾本來以為薩沙會笑一笑的。
  「為什麼?我明明照你說的做了……」
  他以為他會笑一笑的。
  「你為什麼不開心?」
  ……
  他做錯了什麼?
  薩沙抿緊了下唇,幾乎快要咬出血來。伊諾傾身向前,用手抓著薩沙的手臂,整個人都要貼到他的懷裡。
  他睜著一雙金綠色的眼睛去看薩沙的表情,但他的眼裡映不出薩沙的倒影。他覺得有些落寞,在等不到薩沙的回答後,沮喪地低下了頭。
  「明明他們都很開心的。只要按照他們說的做,他們就會很開心的……」
  「……那是因為你的家人都是混蛋。全部都是。」
  薩沙握緊了拳頭說,於是伊諾又笑了。
  「是啊。所以他們都被孩子們殺死了。」
  「……什麼?」
  終於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薩沙睜大了眼睛。兩人的距離很近,伊諾清楚地在他的眼裡看見錯愕,以及恐懼。
  「就是那些感染者的孩子呀。」
  「你把他們怎麼了?」
  「我幫他們療傷了。然後你知道嗎?他們就變得像是棋盤上的棋子一樣,我要他們做什麼,他們就會做什麼――」
  「伊諾,你――」
  「他們也打過我啊!還弄傷過你!我就讓他們把那些又醜又噁心的人,把他們全都…全部都……!」
  熊熊大火在燃燒。
  他的眼前看不見薩沙,只剩下早晨那幅光景。那些人噴濺的鮮血,他們死前的悲鳴。伊諾癱坐在牆邊看著那些手無寸鐵的感染者用牙齒啃食他們的身體,直到悲鳴化作嗚咽,嗚咽化作微弱的呻吟,最後斷氣。天頂的水晶燈沒有掉下來,英雄沒有即時登場,能救他的終究只有他自己。
  但伊諾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他遇見了薩沙,所以這些都沒有關係。
  「薩沙,我做得怎麼樣?」
  「我放了一把火,把他們全部都燒掉了!」
  「……」
  「薩沙?」
  「薩沙,你怎麼了?」
  啊,天要黑了。冬天的白晝總是特別短暫。
  夕陽的餘暉灑進陰冷的下水道,薩沙垂下了肩膀。橙黃色的晚霞打在他身上,這個畫面讓伊諾覺得莫名熟悉。薩沙輕輕抬起手,回握住他的手臂,收緊,然後再收緊,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別再做這種事了。」
  薩沙沒有看他,沉著聲音說。伊諾不懂。
  「可你不是說……」
  「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伊諾,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不是這種事。」
  不是被逼著做些什麼,不是流血流淚,不是殺人復仇。不是這種事。
  我會幫你的。薩沙說。
  「可是……」
  「別再這樣了!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你根本不喜歡這種事……!」
  薩沙忽然抬起頭來對伊諾咆哮,把伊諾嚇住了。那瞬間伊諾覺得心裡有一個地方被刨挖了起來,很痛,比受傷流血還痛。一直以來他努力想藏好自己,知道他不能想要什麼,可是眼前的薩沙說: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伊諾已經很久沒去想自己想要什麼了,因為沒有人會允許。他知道他想和薩沙在一起,但那只是因為薩沙能使他安心,並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並非只是和薩沙在一起,並非如此。
  乾澀的眼眶忽然濕潤起來,長久以來不敢在人前流下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潰堤而出。他想起了媽媽的樂譜,想起好久沒去的學校,想起音樂教室裡老師對著他笑,想起薩沙在他的歌聲裡閉上眼睛。
  他好喜歡薩沙的那個表情,他懷念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連時間都慢下的感覺,他其實一直都知道他想做什麼,他一直都知道。
  「薩沙……」
  將臉埋進薩沙懷裡,伊諾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我……」
  他說。
  ――我想要唱歌。
  他說,我想唱歌。




  伊諾可能哭了很久,薩沙一直抱著他,抱得緊緊的,直到天色完全暗下。
  一切都結束了。無論是那些疼痛的暴力還是和薩沙相視而笑的曾經,書、樂譜、歌、音樂教室、老師。春天可能也不會來了,現在的他只是一個無家可歸、手無寸鐵的感染者。他不該留在這裡,也不會有地方可以去,伊諾心想。
  只是這個擁抱真的很溫暖。
  「……伊諾?」
  見他安靜下來,薩沙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他的臉。那時伊諾在心裡暗道,他必須和薩沙說再見了。他知道薩沙總是為他擔心,為他難過。他知道薩沙在乎他,保護他,全心全意對他好。伊諾很高興。
  他很高興,所以不希望薩沙跟他一起。如今他已經沒有書和麵包了,他是感染者,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很快他就會被抓到,被趕出城,他沒有辦法和薩沙在一起。
  他……不能讓薩沙也變得不幸。
  伊諾深深望進那雙沼藍色的眼睛,那裡清晰地映著自己的倒影。也許他早就得到了他在父親身上尋找的東西,只是他一直……他始終沒有自信,覺得薩沙也會討厭他,覺得薩沙也和那些人一樣,但不是的。
  薩沙是特別的。
  「薩沙。」
  冬天的夜晚,他的聲音在空曠的下水道裡迴盪。
  這好不真實,像在做夢一樣。
  「我已經沒辦法唱歌了。」
  除了遇見薩沙,活著從來就沒有什麼好事。伊諾想告訴薩沙他累了,他想道別,但薩沙卻像是察覺到了他要說什麼,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搶先一步說:
  「伊諾,我們離開這裡吧。」
  「離開這座城市,忘記發生過的事。我們會活下去的。」
  「……活下去?」
  為什麼?伊諾怔怔地看著薩沙。
  「活下去……有什麼好的嗎?」
  明明他已經很累了,明明感染者是沒有未來的。伊諾看著薩沙,而薩沙堅定地回望著他。不知道為什麼胸口好像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他覺得薩沙會說服他的。薩沙一直都是對的。
  「沒有。」
  薩沙說。
  「但我們可以一起活下去。」
  「我和你,我們一起。」
  說完他走到一旁,從袋子裡翻出了一顆澄黃色的小石頭。那顆石頭長得很眼熟,伊諾見過一次,他知道那是什麼。
  那瞬間伊諾的心裡忽然竄起了不好的預感,他楞楞地開口:
  「薩沙……你要做什麼?」
  「這是我從礦場偷來的。」
  有些緊張地笑了笑,薩沙將那顆石頭拿在手上。伊諾好像知道了,但那是不對的,事情不該變成這樣,他明明就不是為了――
  「我本來想拿去換點錢買吃的,不過……」
  薩沙張開了嘴。
  伊諾看見他嘴裡斐迪亞特有的尖牙,看見他略長的舌頭與狹長的口腔。那顆黃澄澄的石頭近乎絕望地透亮,伊諾睜大雙眼,第一次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害怕。
  「薩沙!!!」
  比被爸爸踢倒在地時,比被感染者欺負時,比脖子受到壓迫,比刀子劃在身上都還要害怕。伊諾著急地向薩沙伸出手,但他沒來得及阻止他,就這麼看著薩沙面不改色地將源石放進嘴裡,像他平常吃東西一樣,一口吞下。
  薩沙笑了。他非常久違地笑了。
  「這樣我們就都是感染者了。」
  「伊諾,我們一起活下去吧。」
  薩沙說。
  但是看著那個笑容,伊諾覺得全身都在發冷。
  那是他的不幸,不是薩沙的。
  不幸本該不屬於他。







  薩沙成了感染者。
  伊諾第一次在薩沙的家裡待到天亮。冬天很冷,那一條破棉被擋不了多少寒氣,所以他們兩個人貼得很近,伊諾可以感覺到薩沙平穩的吐息。
  離家出走的那天他曾經嚮往過這樣的生活。和薩沙兩個人,住在下水道,不用擔心被打,也沒有作疼的傷口――但伊諾沒想到這件事會以這樣的方式實現。明明他們都知道礦石病是什麼樣的病,染上了礦石病的感染者又會遭到什麼樣的待遇。薩沙會死的。
  伊諾有些後悔了。他應該一直待在那個家裡,被打、受傷,也好過讓薩沙變成感染者。這一刻的幸福是用薩沙整個人生換來的,棉被裡有著屬於薩沙溫暖的體溫、小小空間裡蔓延著他渴求的安心感,他得到了這麼多,但明明……
  「要是我也能……」
  伊諾小小聲地喃喃,伸手想去摸薩沙吞下了源石的喉嚨,又在真正碰到他之前收了手。伊諾輕手輕腳從被窩裡鑽了出來,走到水溝蓋下看著天空。魚肚白的曙光漸漸在早晨的天空中渲染開來,伊諾想唱首歌,結果被粉塵嗆到,忍不住咳了又咳,薩沙就醒了。
  「伊諾?」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
  「沒事,我本來就該起來了。」
  薩沙招了招手把伊諾叫過去,然後開始收拾起夾縫裡的東西。麵包、一些零錢、幾塊破布、碎玻璃、還有裝水的舊皮袋。東西少得可憐,但也因此很快就打包完了。舊棉被因為體積太大了,沒辦法帶,薩沙就將它整整齊齊地疊好,留在了原地。
  於是他們啟程了。兩個什麼都沒有的孩子,懵懵懂懂,只知道要抓緊彼此。這是他們的開始。
  「薩沙,我們要去哪裡?」
  站在下水道的出口,伊諾看著薩沙,而薩沙想了想,最後沒有回答。
  就像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一樣。
  他只是收緊了伊諾的掌心,與未來的日子同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回覆這個問題:
  「我們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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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哭了,老師寫得真好,小男孩們真的好好,嗚嗚嗚鷹角求你做個人吧嗚嗚嗚這麼好的小男孩們嗚嗚嗚😢 2023-12-21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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