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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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FGO│高文+狂蘭XGD♂] 祕密花園(1)~(12)完 [PG]8/8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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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7-13 19:5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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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月
TYPE-MOON: FGO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避雷注意事項】
一、這是一個狂蘭在高文和立香的婚禮上對立香一見鍾情的不道德不政治正確的現paro故事。

二、有死捏他,有虐,嚴肅正劇。

三、這裡也沒有白馬王子或白馬騎士,這個故事裡只有凡人,會犯錯,會生氣,自私的凡人。

四、因為是現paro所以人物都有二創私設。

五、有崔貝崔設定。

六、除了主角以外的登場人物有:貝迪維爾,崔斯坦,阿格凡,阿爾托莉亞,莫德雷德,桂妮薇亞,瑞格蕾爾。

七、本文不迴避蕩婦羞辱情節。


【一】對好友的伴侶一見鍾情

  ──原來,天使是真的存在的。

  這是蘭斯洛特第一次見到立香時的感想。

  蘭斯洛特坐了十五個小時的飛機從卡美洛市趕到東京,連喘口氣的空閒都沒有,就照著高文給的地址一路奔向首都圈外圍一處坐落於明媚沙灘的小教堂,摯友高文以及他的婚禮正等著他這個證婚人。

  這是蘭斯洛特第一次見到立香。

  這是蘭斯洛特見到立香時,浮現在心中的第一句話。

  黑髮藍眼的少年有著一張潤嫩的東方娃娃臉,還未長開的骨架上合身地套著純白色的高級訂製西裝,描繪出他不滿一攬的細腰窄臀和修長柔軟的腿部。全新的白色皮鞋似乎讓他站得有些累,膝蓋左右地交換過重心,又低下頭看看卡在腳踝上的鞋緣,想是新鞋還沒穿軟而嗑痛了腳上敏感的皮膚。緊貼在喉結下方的領口也讓他有些不適,柔嫩的手指摸摸緊繫的領結,眉間疑惑地擰起,困惑的神情讓少年看起來更為生澀、幼小。

  高文立刻查覺到少年的小動作,溫柔的天藍色目光在潔白的晨光中盪開,他微微欠身,指節分明的大手擦過衣領上緣貼著少年頸項的那一小塊肌膚,悄悄地動了動嘴唇,微笑著說了句話。

  少年抬頭望向高文的眼神在瞬間迷濛,他連忙搖搖頭,挺直身板和雙腿站好,抬起手腕攬緊了高文的臂膀,把羞澀的目光藏進瀏海後方。

  「就等你呢,蘭斯洛特。」

  高文這才注意到站在教堂門口的蘭斯洛特,他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向千里迢迢趕來參加婚禮的摯友揮手致意。

  「抱歉,來晚了。」

  即使是參加摯友的婚禮,蘭斯洛特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態度,輕輕點頭致意,手指撫過西裝外套的衣領和袖口,又調整好領帶,才說:「我站這裡可以嗎?」

  「沒問題。」高文頓了頓,換上莊重的語氣說:「感謝你來為我們證婚,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看了一眼對他投以好奇目光的立香,答道:「不客氣。」

  「牧師,證婚人已經抵達,我們可以開始了。」

  海邊的白色小教堂裡即使算上蘭斯洛特也只有四個人,兩旁一排排的座椅空盪盪地,教堂內也沒有任何的裝飾,嗅不到鮮花的芳香也聽不見花童的笑聲,這場婚禮以高文的身分來說不免過於簡單而寒酸。

  但高文和少年一點也不介意。

  兩人站在牧師面前相視而笑,少年柔軟的臉頰貼上高文的上臂,高文低頭在少年的髮旋上一吻。

  蘭斯洛特不懷疑這兩個人有多相愛,站在他們身後,目光緊盯在兩人相挽的手上,不能移開。

  「恩愛的兩位新人,我們今天在此莊嚴的聖堂中,在上帝與眾人的面前......」

  東方面孔的牧師開始頌起宣召,平穩而祥和的聲音搭上教堂外的漫漫海浪,而後漸漸淡出。

  ──卡鏘。

  ──…...嘰。

  蘭斯洛特聽見回憶裡的聲音。

  一年前的那一天,桂妮薇亞拖著行李箱推開房門,站在目瞪口呆的蘭斯洛特面前。

  ──分手吧。

  她說。

  ──我不是對你厭倦,也不是討厭你,我只是累了。

  她苦笑著。

  ──你以為你愛我,我也以為你愛我,但是我們都錯了。你愛的.......是那個深愛阿爾托莉亞,並為她奉獻的我,除此之外,你在我身上看不見任何東西。

  ──這不是愛,蘭斯洛特,你不懂愛......我......我非常遺憾。

  她的表情哀傷而憐憫,苦澀且艱難地吐出令人震驚的字句,蘭斯洛特本還想反駁些什麼,卻覺得還是什麼都不說,讓她乾脆地離開,才是對彼此都好的做法。

  ──願你找到你真正需要的感情,蘭斯洛特。

  那一天,桂妮薇亞頭也不回地走出兩人曾經同居的公寓,蘭斯洛特站在窗邊看她拖著行李箱走過街,阿爾托莉亞就站在熙來襄往的人行道上等她。桂妮薇亞笑著攬上她的手臂,把柔軟的臉頰靠在她的肩上。

  她們搭上阿爾托莉亞的跑車遠去。

  留下百思不得其解的蘭斯洛特。

  是對她不夠溫柔嗎?是對她不夠體貼嗎?或者,是她後悔了所以決定回阿爾托莉亞的身邊去?還是,外遇戀情終究比不上名正言順、備受祝福的婚姻?

  為什麼,會說不夠愛她呢?

  「結婚戒指象徵永恆,象徵兩個心與靈的永遠結合。你可以給你的伴侶戴上這枚結婚戒指。」

  牧師的話語落下,高文拿出預先準備的鑽石戒指,握著少年的手,套上他的無名指。

  少年的臉上掩不住幸福與興奮,迫不急待地也將戒指套上高文的無名指。

  等不急牧師宣讀下一句誓約,少年跳上高文的胸膛,被可靠的伴侶穩穩接住,兩人相視而笑,甜蜜而纏綿地接吻。

  牧師無奈而和藹地笑了,說:「請各位給予這對新人祝福。」

  「恭喜你們。」蘭斯洛特抬起唇角些微的笑意,撫掌祝福摯友的婚姻。

  「謝謝你,蘭斯洛特。」高文說,又轉頭對少年一笑:「這樣,我們就有新家了,立香。」

  在蘭斯洛特的記憶中,高文不曾以如此溫暖的語調對著某個人說話,輕輕軟軟,彷若午後窗邊的陽光。

  高文一句話瞬間紅了立香的眼眶,淚珠如枝頭的花瓣般散落,他緊緊攀著高文的後背,把所有哭泣和依賴埋進伴侶的胸膛。

  高文寵溺地抱著立香,輕撫他後腦杓柔軟的髮絲。

  「不好意思,蘭斯洛特,立香雖然平常愛逞強,不過有機會撒嬌的時候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嗚、才、嗚、沒有。」

  立香把自己從高文的臂膀中拔出來,順手抽了他口袋裡的純白手帕,把眼淚和鼻涕都抹在上面又胡亂塞回去。

  高文也不惱怒,揉揉少年蹭得亂翹的頭髮,說:「立香,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好朋友蘭斯洛特,他日語也說得很好,不用擔心,也跟你提過我們大學就認識的,現在一起經營花卉貿易,不過他基本上都留在卡美洛總公司,負責來日本出差的人就只有我而已,搬去新家之後還有很多見面的機會。」

  淚水剛停下,立香笑得十分不好意思,乖巧溫順地向蘭斯洛特打招呼:「你好。」

  ──立香。

  這是少年的名字,蘭斯洛特在心中重複了一次這簡短而美妙的異國音韻。

  「你好。」

  雙方簡單打過招呼,蘭斯洛特看著依偎在高文臂膀上的立香,立香也看著不苟言笑的蘭斯洛特,手指抓緊高文的手臂。

  「哈哈,蘭斯洛特,你再繃著一張臉,立香要被你嚇到了。」高文大笑,打趣地調侃了蘭斯洛特。

  「抱、抱歉。」

  蘭斯洛特連忙把視線從立香身上移開,但立香卻因此慌了手腳。

  「不、不是啦,只是覺得有點訝異,本人看起來比照片溫柔,而、而且,黑西裝搭配深紫色襯衫,還有手套,很合適,很......帥氣。」

  蘭斯洛特在立香示好的神色與語氣中捕捉到一絲期待與討好,瞬間明白過來,這名少年為何會這麼討高文的喜歡。

  恐怕不只是討高文的喜歡,對絕大多數的年長者或長輩來說,都非常討人喜歡,而且再過個幾年,也會很受女性歡迎。

  在某種意義上,蘭斯洛特也是這樣的人,看著場合,看著對象,說對方想聽的話,做對方希望自己做的事情,處心積慮就希望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如果對方沒有給自己一個好眼色,就會對此耿耿於懷,反覆自責。

  蘭斯洛特除下手套,露出修長而骨節分明的大手,蓋在立香軟蓬蓬的頭頂上撫了撫。

  少年立香紅著臉垂下頭,羞怯的神色中露出些許安心。

  看到立香的反應,蘭斯洛特再次確定自己的猜測,同時也放心了。

  「立香,才剛新婚就對其他男人露出這種表情,我要吃醋了喔。」高文故作不滿地抱怨。

  「不、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慌慌張張地,立香的目光在高文與蘭斯洛特間交互游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

  「哈哈,逗你玩的,」高文又是一把將立香攬在懷裡,憐惜地說:「蘭斯洛特雖然不常笑又話很少,不過是個溫柔體貼的人,你們一定談得來的。」

  「謝謝你,高文。」立香仰頭望向高文,再次露出依賴而迷濛的眼神──那眼神渴望著陽光,從昏暗的土壤中伸出枝蔓,沿著支架步步纏繞,才終於盼到等待已久的陽光。

  乾渴的疼痛從蘭斯洛特的喉底升起,握緊拳頭把指甲刺入掌心,清楚的警醒卻不能阻止自己在眼瞼內側描繪少年仰頸注視時美妙的下顎曲線與喉間的起伏,以及藏在襯衫領扣下方的精緻鎖骨──蘭斯洛特忍不住想像站在少年身邊的人是自己,想像那依賴的眼神所期待的人,也是自己。

  「對了,蘭斯洛特,你才剛下飛機還沒好好吃過一頓吧?日本的壽司才是真正的壽司!好,為了慶祝我和立香新婚和蘭斯洛特第一次來日本,晚上就決定吃壽司!」

  蘭斯洛特苦笑,說:「你們就不用顧慮我了,接下來還有新婚旅行要忙吧,總公司那邊的事情被我丟著都還沒處理,我查一下下一班飛機就回去了。」

  「不行!不准你那麼早回去,你有多久沒有好好休假了,公司就交給崔斯坦處理吧,蘭斯洛特你就留下來跟我們住幾天,讓立香帶你逛逛東京吧,等我們收拾好要搬去迎賓館那邊時你再跟我們一起回去。」高文堅持。

  「那這樣是幾天?」蘭斯洛特皺眉問。

  「大概一週左右吧?我們的計畫是要先搬去潘德拉貢的迎賓館,等都安頓下來之後再去新婚旅行,」高文答,又笑著轉向立香,說:「你一定會喜歡新家的,那棟宅邸先前是潘德拉貢的迎賓館,我請人改過了馬上可以入住,我還準備了一個驚喜給你,好好期待吧。」高文又想起什麼,補充道:「迎賓館後面有一片美麗的私人森林和湖泊,蘭斯洛特也去過很多次的,下次我們一起去!露營很好玩的,是吧?蘭斯洛特?」

  「嗯,是滿有趣的。」蘭斯洛特點點頭,又說:「你們去吧,公司的事情就交給我處理,我就不破壞你們獨處的機會。」

  「露營就是要人多才有趣,少了你怎麼行。」高文又轉向立香,說:「看吧,蘭斯洛特也說有趣了,不用緊張,新家和新生活,我都會陪著你。」

  高文這句話又惹得立香眼眶泛淚,他趕緊低頭抹去眼角的淚水,笑著點點頭,說:「好。」

  「好!今天我們要慶祝!晚餐就吃壽司!」高文繞到立香背後,在少年的驚叫聲中笑著把他抱起,一起走出教堂。

  蘭斯洛特無奈地跟在兩人身後,晚餐後本要藉機逃跑,卻還是被高文多留了兩天。

  蘭斯洛特深深後悔自己沒有吃完壽司就果斷逃跑,別說要控制不斷飄向立香的心思和視線,和新婚夫夫住在同一屋簷下的痛苦,現在他已經充分體會。

  第三天的早上,高文一早就出門去工作,蘭斯洛特頂著連續兩晚因睡眠不足而頭痛欲裂的腦袋走出客房,卻看見穿著短袖棉上衣和小短褲的立香,就套著圍裙在廚房裡做早餐。

  他顯然沒有發現大腿後方接近腿跟的地方被留下數枚吻痕和指印,就那麼若無其事地拿著鍋鏟煎法國吐司,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蘭斯洛特就站在廚房門口看他。

  「早安。」立香手上還拿著鍋鏟,笑著對蘭斯洛特道早安。

  「早、早安。」不管看哪裡都不對,蘭斯洛特苦惱著,眼神飄向平底鍋上的法國吐司。

  「第一次做法國吐司,也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煎好......」查覺到蘭斯洛特的視線,立香又問:「可以幫我嚐嚐看嗎?」

  「......謝謝你,麻煩了。」

  把蜂蜜淋上法國吐司,又加上兩塊口感滑潤的奶油,搭配兩條脆煎培根,立香把盤子端到蘭斯洛特面前,又從白瓷茶壺裡倒出一杯的清香滿溢的紅茶,立香一邊小聲而雀躍地哼著可愛的曲調,一邊滿面笑容地在餐桌對面坐下,期待褒獎的神色再明顯也不過。

  他身上的圍裙已經脫下,棉質的圓領上衣貼著他的鎖骨和纖細的肩線,方才腿後的那些痕跡現在便貼在木質的餐椅上,還有那雙白嫩的小腿和腳踝,也藏在這張餐桌下面。

  蘭斯洛特告訴自己專注在眼前的食物上,告訴自己不要看,告訴自己不要想,告訴自己這一次也只會像上一次那樣,讓待在自己身邊的人不幸。

  苦惱著自己總是再犯相同的錯誤,蘭斯洛特三兩口食之無味地嚼下法國土司和培根,面不改色地誇獎立香手藝好,看少年喜悅滿足的笑容,蘭斯洛特卻忍不住在心底苦笑。

  「搬家的行李都整理好了嗎?還有沒有什麼比較重的東西要搬?」吃完早餐,蘭斯洛特捲起袖子站在客廳裡,看著眼前的三個紙箱問。

  「沒有了,就這三個紙箱而已。」立香答。

  「那你自己的東西呢?」蘭斯洛特又問。

  昨晚幫著立香收拾行李,從主臥室中把立香的一些衣服和鞋帽打包,蘭斯洛特一眼就能看出那些都是高文最近才買給立香的新衣新鞋,至於一個十七歲少年該有的漫畫、電動,或其他興趣嗜好,或紀念性的相本,或任何與父母有關的物品,蘭斯洛特一概沒有看到或摸到。

  立香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答:「這裡本來就是高文出差時才會暫住的地方,一年也不過只在這裡住三個月,所以本來就沒有什麼行李。」

  立香也許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蘭斯洛特的問題,情急之下只能答非所問,蘭斯洛特在心中理過種種頭緒。

  即使忍不住對立香的神秘感到好奇,但這不是外人可以過問的事情,蘭斯洛特非常明白。

  「那麼,就這樣吧。」蘭斯洛特努力在唇角勾起一絲微笑,希望這能讓立香放心。

  立香顯然對蘭斯洛特的不追究鬆了口氣,他雙手背在身後,怯怯地站在逆光落地窗窗前。

  晨光在他耳緣與下顎繪出一道朦朧的光弧,赤裸的雙足彷彿被抹上一層光霧。

  立香被水漬沾濕的紅潤嘴唇,撒嬌般地、含蓄地淺淺一笑,又動了動,緩緩微張,小巧的肉色舌頭在口中轉動,他聲音裡裹著一層又甜又軟的蜂蜜,討好地說:「高文說他今天會晚點回來。」

  ──咚咚、咚咚。

  蘭斯洛特全身的血液都在立香一句話的指揮下衝向心臟和下半身,反應劇烈的器官牽動腦中的警鈴,噹噹噹噹地鈴聲大作。

  ──一定是誤會了什麼,也許立香不是那個意思。

  ──不行,他們新婚,他們還有大好人生要彼此相伴走下去,不能破壞他們的幸福。

  ──不行、不行,我知道不行,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張口想要說句什麼,卻又吞了回去,猶豫著該說什麼,又不該說什麼,卻又生怕錯過任何機會──種種念頭在蘭斯洛特內心糾纏揪扯,只能極力控制住表情不敢讓分毫的動搖外洩。

  立香似乎沒有察覺到蘭斯洛特的掙扎,笑著又繼續說:「所以他請我帶蘭斯洛特先生出去逛逛,有什麼想去的地方都儘管說!今天的東京一日遊導覽就包在我身上吧!有想吃想玩的都儘管告訴我喔!」說完拍拍胸脯,又握緊拳頭給蘭斯洛特一個自信的笑容,表示自己有絕對信心讓第一次來日本的蘭斯洛特玩得開心。

  「......」

  「............」

  「.................」

  立香和蘭斯洛特四目相對,你看我我看你,立香維持著自我鼓舞的握拳姿勢卻等不到蘭斯洛特的正面回應,而蘭斯洛特則呆站著,臉色沒有任何異常,就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秒針滴滴答答地走了半圈,只見蘭斯洛特的眉間越皺越緊,彷若陷入沉思。

  「請、請問,怎麼了嗎?」立香查覺到氣氛不太對勁,雖然不明所以,可還是鼓起勇氣詢問。

  「不,不......沒事,只是我突然想起剛剛接到總公司的電話,有急事需要我回去處理,感謝你的美意,立香,不過我得盡快去趕飛機。也請你轉達高文,謝謝你們這三天的款待。」蘭斯洛特努力擠出友善的微笑,希望立香能明白他的離開不是他的錯。

  「這、這樣啊......太可惜了.....」失望的表情讓立香看起來更不安更脆弱,蘭斯洛特生生別過頭去,衝回客房提起他的外套和行李箱。

  「抱歉,立香。你的法國吐司和培根都很好吃,紅茶也泡得剛剛好,謝謝你。」不敢再多看立香一眼,連一個回頭也不行,深怕看見立香道再見的臉,又會讓一切都失控。

  蘭斯洛特逃也似地跳上計程車,直奔機場,下飛機後就把自己埋進做不完的工作裡。

  再見到立香,已是三週後,在高文的喪禮上了。


==

請放心高文還會再出現的,
雖然領便當但是他超級非常超級非常重要(太重要了說兩次)



本文最後由 Xantia 於 2019-3-11 22:53 編輯

使用禮物 檢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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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7-14 00:4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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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遺物和禮物

  亮黑色轎車駛過卡美洛市郊區的翠綠山丘,焦急的車速把半透明的白霧劃開一道傷口,朝山丘頂上那座米白色外牆的英式大宅奔馳而去。

  蘭斯洛特坐在駕駛座上,手中握著方向盤,即使知道薄霧中行車應減速慢行,腳下的油門卻是越催越快,流暢而精準地繞過山坡與山丘上的彎道。

  這條路蘭斯洛特非常熟悉,高文、貝迪維爾兩人從小一起長大自不用說,再加上大學才加入的蘭斯洛特和崔斯坦,四人幾乎每個假期都會來這裡度假,派對、露營、釣魚、登山,還有一些不值一提的荒唐行徑,那些日子在此刻卻是格外鮮明,記憶裡的歡笑、爭吵、陪伴、冷戰都清晰如車窗外的春日青草氣息,刺激著嗅覺與心臟內側的疼痛。

  亮黑色轎車穿過黑鐵製的電動式閘門,穿過一段鋪著小碎石的林道,流暢地滑入宅邸前圍繞著噴水池的圓環車道,停在豎立著華麗雙子柱的玄關門廊前。

  迎賓館的管事恭敬地站在門廊下等候賓客,在他身後,便是擁有一百五十年歷史的潘德拉貢迎賓館──典雅的米白外牆,華麗的方形穹頂和塔屋,廣大的腹地與花園,精挑細選的管事和迎賓員──這座詹姆士風格的兩層樓木造建築原是潘德拉貢家族為了招待賓客而建造,規格比起潘德拉貢的其他宅邸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充滿品味與異國風情的內裝更是在這一百五十年內令眾多國內外貴客流連忘返。

  貴客也好,管事也好,人們來了又去,高文已經是第四任負責管理這座迎賓館的家族成員。

  而這間迎賓館即將迎接第五任主人。

  蘭斯洛特帶著感慨與悲傷下車,按照慣例將手上的車鑰匙遞給管事,管事卻依然恭敬地站在原地,沒有接下鑰匙。

  管事是名五十多歲的男子,打從蘭斯洛特結識高文,又頻繁在此出入之後,便與這管事相當熟稔,體貼周到的接待與設想總令人心懷感謝,如今這冷冰冰的面貌倒是多年來第一次。

  「怎麼回事?」蘭斯洛特不悅地問。

  「很抱歉,本館因諸多不便,無法接待賓客,對此十分抱歉,還請您海涵。」管事的聲音不大不小,語氣也相當客氣溫柔,令人即使吞了釘子也無法生氣。

  不愧是潘德拉貢家聘的管事,蘭斯洛特心想。

  「很抱歉,蘭斯洛特先生,您請回吧。」管事優雅地向蘭斯洛特一禮,轉身便要打開大門入內。

  蘭斯洛特三步併兩步地衝上前,一把拉開那勢利眼的管事迅速地擠入門內。

  「立香!」蘭斯洛特放開了嗓子呼喚著立香,快步穿過鋪上紅地毯的玄關,皮鞋的鞋跟踏在色彩鮮艷的伊斯蘭風格馬賽克地磚上喀喀作響,大廳內正在清掃壁爐的迎賓員抬頭看見這不速之客嚇了一跳,還來不及阻攔,蘭斯洛特便已經閃身登上挑高式的迴旋大樓梯,往二樓的主臥室和客房找去。

  「立香、立香!」每當蘭斯洛特呼喚立香的名字,三週以來淤積在胸口的濁黑情緒便像找到出口般,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擠開這三週以來努力堅守的沉默。

  喪禮那天,蘭斯洛特明白自己的立場而遠遠地站在墓園外,目送驟逝的好友遠行。

  失事飛機墜落在無人的海域,好不容易推測出墜落地點,等搜救隊伍趕到時只打撈到少許飛機殘骸,乘客幾乎都被大海吞食,只有極少數的殘肢卡在座椅或金屬之間,勉勉強強從魚蝦的口中搶了回來。

  他們說,很遺憾,沒有找到任何關於高文‧潘德拉貢的個人物品。

  他們在他的名字旁寫下「失蹤」二字。

  阿爾托莉亞只說了一句:「我明白了。」

  她一手拉拔這個小姪子長大,將所有潘德拉貢繼承人的自豪和尊嚴全都手把手地教給他。沒有人敢多問她一句話,喪禮在她的指揮下照程序進行。

  在牧師的悼詞中,站在墳墓旁的人們默默地拭淚,連情緒少有起伏的阿爾托莉亞也是面露疲色,她身邊站的是阿格凡、崔斯坦、貝迪維爾、莫德雷德,蘭斯洛特找了許久,才在人群的最外圍找到立香。

  不必問也明白他為何會站在最疏遠的位置上。

  對這個生活在上流社會最頂端的家族來說,一道法律契約不能使一個來自極東異國的陌生少年成為真正的家人,在他們眼中,他也許只是另一個圖謀家族利益而賣弄色相的覬覦者──來路不明,不知進退,也不知是做了什麼才能攀上潘德拉貢家族的繼承人──即使阿爾托莉亞再寬大再正直,也必須顧慮家族內掌握部分權力的紛紜眾口。

  看著立香空洞而憔悴的眼神,蘭斯洛特幾乎可以想像他過去兩週的處境──連好好地、安靜地為伴侶的逝去而悲傷都無法,還必須忍耐那些閒言閒語的腥臭。

  突然喪失依靠的立香會是什麼樣的心情,蘭斯洛特一想到這些便心痛難耐。

  ──想見他。

  ──想見他,一面也好。

  ──想看他過得好不好,就只是如此而已。

  ──就只是看看,就看看而已。

  亂雜的腳步聲在背後追逐而來,蘭斯洛特急忙地穿過空置的客房,踏入如金黃稻穗般溫暖的大陽台。

  二樓的大陽台將三間房間串聯在一起,淺褐色的條狀原木地板和精緻的木雕扶欄拼出一塊寬敞的悠閒空間,向外眺望便是宅邸的花園,視野極好,四季景緻也各不同,是適合讀書和聊天社交的地方。

  方才的絲薄霧氣現下已經散去,午後涼風毫無阻礙地吹過面頰,巧克力餅乾和大吉嶺紅茶的香氣竄入鼻間,蘭斯洛特轉頭,口中咬著一片餅乾的立香正瞪大了眼睛訝異地看著他。

  立香坐在鄉村風格的原木圓桌邊,桌上擺著幾本厚厚的書和兩層式的英式下午茶套餐,他看見突然出現的蘭斯洛特,默默地、緩緩地捏著那片被他咬過一口,還沾著點口水的餅乾放回盤子,疑惑而緩慢問:「嗯......蘭斯、洛特先生?」

  接著咚咚數聲,管事後面跟著兩個迎賓員像打翻一籃蘋果般地滾進陽台,帶頭的管事看看立香又看看蘭斯洛特,把這不速之客留著也不是,強行帶走也不是。

  「呃、請問,發生什麼事情了嗎?」立香尷尬地看看蘭斯洛特,又看看管事,小聲地問。

  「抱歉打擾少爺寫作業,紅茶想必是涼了,來給您換一壺新的。」管事和藹地微笑說明,他身後的迎賓員上前撤下白瓷茶壺。

  「啊,謝謝,不好意思麻煩了,真的可以不用這麼顧慮我沒關係的。」立香顯然對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感到受寵若驚,苦笑著擺擺手,試圖以肢體語言彌補他十分不流暢的英文。

  「哪裡,這是我們的職責。」也不是每一位來此的賓客都能說得一口自然的英語,管事顯然毫不介意,一禮後與其他二人一同離開。

  涼風掃過衣領,把花園裡沙沙作響的落葉吹上陽台的地板,滾過安靜的日光陽台。

  立香的現況和蘭斯洛特的設想有段相當大的出入,看起來是沒有被這裡的管事為難,生活上也有被好好照顧,也沒有那些愛說閒話的多事者在此逗留,想想焦急了那麼久的自己,蘭斯洛特簡直想挖個洞鑽進去。

  不過,知道立香沒事,這也就足夠了。

  「嗯......工作,很忙吧,怎麼有空來這裡?」像是無法忍受沉默的氣氛,立香先開口。

  蘭斯洛特知道立香是想問怎麼沒在喪禮上看到他,顯然這裡沒有任何人向立香說過桂妮薇亞的事情。

  「嗯,告一個段落了,三個人一起做起來的事業,不能讓這些心血白費。」在解釋過去工作忙碌的同時,也避免直接提起高文過世的事情,蘭斯洛特平淡地說著。

  「工作辛苦了,蘭斯洛特先生看起來似乎很累的樣子,再忙碌也請好好休息。」

  「謝謝你,我會注意的。......桌上那是?」蘭斯洛特看著那三本厚重的英文原文書問。

  「啊,早上貝迪維爾先生來過,沒想到潘德拉貢家大家長的特別秘書那麼年輕呢,而且教書也非常有條理,比學校的英文老師還好懂,所以趁記憶猶新,下午就趕緊複習一下......啊,貝迪維爾先生說他以後每周會來幫我上課兩次。」立香捧著厚重的原文書,又繼續說:「沒想到,原文小說其實也沒那麼難懂,這本『祕密花園』就是這周的作業,聽說很多英國的中學會選用這本小說作指定讀物,是真的嗎?」

  「......嗯,我國中時也讀過。」蘭斯洛特心不在焉地回答。

  打從第一次見面起,蘭斯洛特便不斷在立香面前出醜,現在立香恐怕只覺得自己明明就跟這個人不熟,也沒說過幾句話,他卻連聲招呼也沒打就自己跑來,也不知道來做什麼的,氣氛令人尷尬難堪。

  「抱歉打擾你讀書了......只是路過來看看,我這就回去了。」

  蘭斯洛特轉身離開陽台,穿過客房和大樓梯間回到玄關,即使隔著黑色皮革的手套,手中的車鑰匙依然冰冷,深深後悔竟一時衝動就跑來打擾。

  反正,在這裡過著舒適生活的立香,並不需要一個多管閒事的保護者。

  全部,都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蘭斯洛特先生!」

  蘭斯洛特回頭,立香小跑步地穿過大廳,追了上來。

  「那個、那個,呃,如果不急著走的話,要不要.....要不要去花園裡逛逛,花開了不少。」結結巴巴地,立香在緊張中搜索著字句,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又十分不好意思地仰首望著蘭斯洛特,期待他的回覆。

  蘭斯洛特順手把車鑰匙收回口袋裡,答:「當然。」

 ※※

  春日五月,是花園裡最忙碌的季節。

  燕子在整座花園裡四處穿梭,銜著細枝與泥土補貼二樓陽台上的燕巢,再兩三週就是育雛的季節,接下來一連幾個月,這對夫妻都要成天奔波捕捉蠅蟲,又要應付糾纏嬉戲的雛鳥,忙碌熱鬧的生活會一路持續到秋季。桃花樹下的大理花叢也是眼花撩亂,黃白橘綠各色蝴蝶雙雙對對,在晚開的粉桃色飽滿花朵間高高低低地穿梭,糖果般的甜美花香被輕薄的翅膀掀起,乘著風颯颯吹進歐式石雕涼亭裡。

  立香和蘭斯洛特圍著涼亭裡的石桌並肩而坐,望著涼亭外一整排的茂密盛開的紫色丁香樹,薄紫色的花瓣尖在淡金陽光的照射下接近純白,成千上萬的小花如雲朵般團團飄浮在綠葉之間,搖風曳光,在擺盪中由紫轉白,又由白轉金,畫成一面芬芳而壯觀的春日美夢。

  立香伸了個懶腰,拉長了手臂懶洋洋地趴在涼爽的大理石桌上,看向正襟危坐的蘭斯洛特。

  「漂亮吧?」立香問。

  「嗯......很美。」蘭斯洛特看著立香回答,又開口:「立香。」

  「嗯?」

  「你......在這裡過得還好嗎?」

  「嗯,很好喔,管事對我很好,貝迪維爾先生也很親切,阿爾托莉亞女士說我可以住在這裡,想住多久都沒關係。」立香回答。

  蘭斯洛特想問的不是這個,但聽立香這麼回答,也不得不接受──更正確地說,以兩人的關係來說蘭斯洛特也只能問這個。

  蘭斯洛特點點頭,說:「沒事就好,這裡環境清幽,正好適合休息渡假。」

  「那你呢,蘭斯洛特先生?」說著,立香拾起桌上的園藝用剪定鋏,走到那一排丁香樹前,剪下一枝飽滿的花球,笑著把手中的丁香花遞到蘭斯洛特面前:「送給你,蘭斯洛特先生。」

  立香的笑容是完美的,沒有猶豫,沒有悲傷,沒有顧慮。

  立香背後的丁香花叢還在搖曳著,紫白金三色的光彩花了蘭斯洛特的視線,春日特有的盎然生意牽動著壓抑下的躁動。蘭斯洛特數秒的遲疑又加深了幾分立香眼尾的笑容,那對笑得彎彎的眼睛把蘭斯洛特的心跳勾了勾,這很接近、很接近蘭斯洛特朝思暮想的、飽含期待的眼神。

  蘭斯洛特心裡苦笑,不說自己竟然反過來被立香安慰,送花這招他自己也常用,幾乎已經是慣用的起手式,用得太過順手也用得太過無往不利,反而沒有深思過這其中飽含的含蓄討好,以及對收到花的人來說,又是多少的心動。

  今天的蘭斯洛特也總算體會到被心上人遞花的滋味。

  「蘭斯洛特。」面色不動,蘭斯洛特吐出這四個字。

  「嗯?」立香疑惑。

  「請直接叫我蘭斯洛特就好,我也直接叫你立香,可以嗎?」

  「嗯,好啊。」立香笑答。

  蘭斯洛特慢條斯理地脫下黑色皮手套,乾燥的手掌掃過立香的手背,接下那枝丁香花插在西裝外套的胸前口袋裡。

  「謝謝。」蘭斯洛特說著,淡淡一笑。

  緊繃的壓抑和憂鬱在春光中雲消霧散,蘭斯洛特緊皺的眉間溫柔地舒展開,面容上浮現的神情裡,竟有幾分靦腆。

  「終於笑了,」立香抬起一根手指,輕輕點在蘭斯洛特的眉間:「我還以為蘭斯洛特不會笑呢。」立香打趣著。

  蘭斯洛特一把精準地握住那隻調皮的手,捧到眼前,心疼地在手背上一吻。

  嘴唇的熱度和柔軟的長髮掃過,立香慌張地抽開手,結結巴巴地說:「對、對了,呃、差點就忘、忘記那盆歐洲牽牛還沒修剪......」

  立香急忙轉身把吊在涼亭圓柱上的歐洲牽牛盆栽搬下來放在石桌上。春天正是植物生長旺盛的季節,歐洲牽牛嫩綠色的枝條和手指指節大小的葉片茂茂密密,如漲起的池水般從盆內滿了出來,綠色的花苞更是放眼望去少說也有四十多個。立香站在桌邊看著這盆歐洲牽牛思索著,才拿起放在一旁的剪定鋏開始剪去枝條與花苞。

  蘭斯洛特在一旁看著綠色的花苞一個個被剪下,問:「為什麼要把花苞剪掉?這樣不就沒有花了嗎?」

  「五月份,早就是歐洲牽牛開花的時節了,不過這盆花一直遲遲不開,也不知道是不是基肥沒有施好,搬來的第二天我就趕緊加了追肥,不過還是遲了。」立香手上不停,喀嚓喀嚓地剪著枝葉,又繼續說:「開花對植物來說是非常消耗能量和養分的事情,如果養分太分散,那這整盆的歐洲牽牛就都不會開花了,花苞會全都直接變黃然後萎縮,也就浪費這盆歐洲牽牛這一整年的生命了──當然,這是以園藝的考量角度來說。」

  說到這裡,立香忽然陷入漫長的沉默,又是數個花苞被剪落,才靜靜地、緩緩地吐出一句:「所以,為了讓其他的花開得好、開得美,有些花苞不能等它長大,在剛長出來的時候,就必須被犧牲。」

  立香手中的剪定鋏又是響亮地喀嚓一聲,被剪下的歐洲牽牛花苞在桌上滾動,又落下地板,蘭斯洛特低頭一看,訝異就在他們說話的當下,少說也有十幾個花苞被剪落。

  蘭斯洛特突然覺得面前的立香十分陌生,即使是在高文的喪禮上,也未見他這般複雜又難以接近的表情。可又轉念一想,從第一次見面到今天還不滿一個月,根本不能算是認識他,又何來的陌生可言呢──除了高文伴侶的身分以及很了解園藝,自己對立香這個人根本一無所知。

  「立香對盆栽懂得真多。雖然我經營花卉貿易的生意,對這些事情倒是一竅不通。」

  立香看著蘭斯洛特的表情顯然一愣,眼神飄向他處,說:「高文也說過這句話呢。」說著,他抱起沉重的歐洲牽牛盆栽,掛在陽光照射下的石柱上。

  「對、對了。」蘭斯洛特突然想到一件事,又說:「立香逛過這宅邸附近了嗎?除了這片花園以外。」

  「都還沒看過呢。」立香微笑,說:「我,嗯.....」像是猶豫著該怎麼說,這句話又該說到哪裡為止,立香笑得有些難為情:「我不會離開宅邸太遠,免得管事他們找不到我。」

  言下之意,蘭斯洛特立即聽出來了。如果真把立香當作少爺,又何必顧慮他在哪裡做什麼,而立香也明白他們照顧他是因為職責所在,而在這「照顧」之中,也多少含有監視的意味,可立香沒有任何不滿,所以才這麼委婉地說。

  「那我們走吧。」蘭斯洛特提議。

  「什麼?」

  「去逛逛。」

  「可是......」

  「就說是我拉著你去的。」

  立香苦笑,問:「我們去哪裡呢?」

  「去了你就知道了。」蘭斯洛特露出頗有深意的笑容,自然地牽起立香的手。

  穿過花園,從出口走進西側步道。步道左右兩排的英國山楂也正盛開著,蘭斯洛特拉著不斷張望的立香,兩人穿過從粉紅色的花海隧道,又經過一段修剪成及腰樹牆的黃楊木,站在一棟低矮的一層樓磚造房舍前。和一般房舍不同的是,這磚房竟然沒有大門,只有一組一公尺高的白鐵柵欄橫在出入口,一眼看進去,便能看見內裝也是用白鐵柵欄隔出三個「房間」,而房舍的另一頭也是只用白鐵柵欄圍住──顯然地,這不是給人住的「房屋」。

  蘭斯洛特將食指與拇指扣成一個圓圈,含入口中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喊:「葛林格萊特!來!」

  ──噠噠噠噠。

  ──咻。

  一隻戴著綠色皮項圈的黃金獵犬從「房間」內飛奔而出,輕鬆地越過白鐵柵欄,瘋狂地搖著尾巴扭著屁股衝到蘭斯洛特面前,不斷繞著他打轉,又興奮地「哼哼哼」個不停。

  「葛林格萊特,坐!」

  蘭斯洛特捏起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停在半空中,好像手上真的拿著一條香噴噴的肉乾,葛林格萊特聽見指令立刻端正坐好,吐著熱氣等待獎賞。

  「這是葛林格萊特,如你所見是黃金獵犬,年齡四歲,性別男,最喜歡的東西是肋眼牛排和......美女。」

  立香噗哧一聲,立刻笑了出來:「美女。」

  「對,美女。從前瑞格蕾爾......」在脫口而出的瞬間,冷汗密集地從胸口冒出,不小心說溜嘴的蘭斯洛特連忙停下觀察立香的反應。

  蘭斯洛特不確定高文是否有跟立香提過瑞格蕾爾的事情。

  「瑞格蕾爾?也是潘德拉貢家族的成員嗎?」立香問。

  「嗯,算是吧。」看來立香沒聽過瑞格蕾爾的名字,內心暗暗鬆了口氣,又說:「......潘德拉貢家養了不少獵犬,葛林格萊特和阿爾托莉亞的卡瓦斯二世是好朋友。他們在原本的犬舍都是訓練有素的獵犬,但是,帶回來養一陣子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話才說完,葛林格萊特便不負眾望地向外撒開左後腳,規矩的坐姿立即垮了一半,蓬鬆的尾巴貼在地上左右地隨興搖晃,一邊哈著氣一邊對立香傻笑。濕潤的黑色鼻子向著立香嗅了兩下,突然站起身不停以身體蹭著立香的小腿和膝蓋,在他身邊繞來繞去。

  「他喜歡你。」蘭斯洛特微笑。

  「哇、哇!唉唷!」立香的手掌心被葛林格萊特的鼻子拱了拱,覺得手心濕濕的便抬起來一看,竟然已經沾上不少他的熱情口水,立香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出來。

  「不可以這樣。葛林格萊特,坐。」蘭斯洛特再次捏起三指,對葛林格萊特下指令,但葛林格萊特卻對指令置若罔聞,搖著尾巴慢條斯理走回犬舍門口,輕鬆跳過一公尺高的白鐵柵欄,走回他的房間,當他再次跳出來時,口中咬著一片白色的物體,他走到立香身邊,把那白色物體拱進立香的手中。

  那是個信封。

  「這是要給我的嗎?」立香摸摸葛林格萊特的頭,手中翻過信封,正面寫著「給親愛的立香」。

  認出這是高文的字跡,立香倒抽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拆開。


親愛的立香:

  嗨,立香!是我,高文。

  有沒有嚇一大跳呢?這是專為你準備的驚喜──我有三份特別的禮物要送給最最親愛的立香。

  別急別急,我們先把其他的事情說完。

  相信你已經見過葛林格萊特了,他是我的好朋友,相信也能成為你的好朋友,希望你會喜歡他。我請他幫我個忙,把這封信轉交給你(相信我,要讓一隻已經忘記規矩的黃金獵犬學會「聞到立香的味道就把信封咬給他」是多麼困難的事情。),請你等一下賞他一塊肋眼牛排吧!

  搬家辛苦了,不過,這就是立香一直期待的新家唷!要適應全新的生活恐怕不簡單,但請放心,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我也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新的生活也意味著新的契機,你有想做的事情都歡迎來和我討論,我們一起來規劃我們的未來吧。

  我們都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我有好多事情想和你一起完成,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訴你,立香,你也是嗎?

  送你一片玻璃天空作為慶祝新生活的第一份禮物,願我為你遮風擋雨但不掩去陽光。

愛你的G

p.s.為了慶祝我們的新生活,我在宅邸附近藏了三份禮物要送給你,而這封信就是第一份禮物的提示,找到它之後你會再發現第二份禮物的提示。

ps.的p.s.真的怎麼樣都找不到可以偷偷來問我,不過你得給我大大的擁抱和熱情的親吻我才會透漏提示唷


   ──啪噠。

  ──啪噠、啪噠。

  立香臉上的稚氣在淚水的沖刷下斑駁龜裂,人工建造的懂事也挺不過暴漲的情緒,全部破碎、融化,滴落純白的信紙,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字跡。

  「嗚......」立香緊咬著下唇堵住噴發的嗚咽,皺緊五官掩埋隆隆作響的疼痛,但擋不住的思念依然排山倒海地捲來:「嗚、嗚嗚.......」

  「立香......」即使不問,蘭斯洛特也大概能猜出那封信是誰寫的,那麼,立香的反應也理所當然。

  他才,十七歲。

  「對、不起......」嗚咽把立香的字句沖散,他顫抖的手指連薄薄的信紙也拿不好,險險就要將紙張撕破,連忙把信紙按在蘭斯洛特的掌心上。

  「對不、起,嗚、我、我不想、哭、的......」立香大聲地吸著鼻子,用力地將空氣吸入肺部,呼吸因為肩膀劇烈的顫抖而急促斷裂,他緊握著拳,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瑟瑟發抖、低頭哭泣:「嗚嗚、可、可是、我......我、對、不起,嗚嗚嗚.......」

  淚水一旦潰堤便更是洶湧,立香臉色發白地猛烈喘氣,肺部擠壓著讓他的抽泣更急促,立香搖搖頭,手背不斷抹去流出的淚水,又繼續道歉:「嗚、嗚嗚、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可是......」

  「沒關係,立香,真的沒關係。」蘭斯洛特只能大致將信紙的內容掃過,連忙小心摺好收進口袋,這些都可以等下再說,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不想哭,可是,停、停不......」

  「不要緊,我不在意,我不會生你的氣,我也認識高文很久了,我也很難過。」

  「我不、不能、哭,可、可是真、真的停、不下、來......因為......」

  ──因為這裡沒有人能承接他的眼淚,他哭的時候,周圍的人只會覺得麻煩,覺得手足無措而已。

  ──立香明白,所以,他不哭,他笑。

  ──而且,他太擅長用笑容掩飾淚水,每個人都被他騙過了。

  ──包括我。

  「立香......」蘭斯洛特柔聲呼喚立香的名字,但立香搖搖頭,不肯看他,蘭斯洛特直接拉起立香的手,以掌心的溫度摩擦他冰冷的指尖,又更輕聲地說:「立香,看我,你看,你覺得我有在生氣嗎?」

  立香怯生生地把臉撇開,但蘭斯洛特堅持,給他時間,在短暫的等待過後,立香終於慢慢仰頸看向蘭斯洛特。

  哭腫的眼睛紅通通地,不斷冒出的淚水在他臉上縱橫交錯,他還在抽泣著,塞住的鼻子也流出悽慘的鼻水,只能張著口一喘一喘地呼吸。

  蘭斯洛特拿出手帕輕輕擦去淚水和鼻水,給立香一個最溫柔的微笑,蘭斯洛特知道這個微笑決定一切,像立香這類的孩子非常敏感,若臉上的表情非發自內心,他肯定會識破──因為,蘭斯洛特幼時也是如此,因為,養育他的那名女士不是以母親的身分將他帶大。(註)

  「我不生氣,也不會怪你,哭是很正常的,所以不要緊,我也會哭,每個人都有想哭的時候。」蘭斯洛特再次微笑,把眼角笑得彎彎地,充滿包容和理解,這溫柔有點誇張,但在此時剛剛好。

  立香睜著茫然的雙眼仰望比他高大許多的成年男人,蘭斯洛特心裡一揪,知道他為了求生而鍛鍊出的察言觀色比訓練有素的獵犬更敏銳,而現在正毫無死角地搜索著蘭斯洛特的情緒。

  在數秒的觀察過後,立香垂下眼,點點頭,嗚咽的抽泣也緩和了幾分。

  蘭斯洛特鬆了口氣,知道第一關過了,現下已經獲得立香初步的信任,但這也僅只是第一步而已。

  「來,立香,別怕。」蘭斯洛特拉著立香的手,讓他朝著自己往前走一小步。

  ──不是自己走過去,而是讓立香走過來,這非常重要。

  ──這是練習,「依賴」的練習。

  蘭斯洛特順勢攬過立香的肩膀和腰身,把那日在教堂裡見到的天使緊密地抱入懷中,當他終於放鬆身體,倚在自己胸前低聲啜泣時,憐愛帶著甜蜜的滋味,從被立香淚濕的胸口擴散到五臟六腑──這三週以來的陰鬱一掃而空,無可比擬的滿足佔據蘭斯洛特全身。

  感覺全身充滿力量,感覺此刻的自己無所不能。

  蘭斯洛特收緊雙臂,更用力地將立香按在懷裡,讓他吞吐身上的白檀男香氣息,讓他沾染高漲火熱的體溫。

  但是,這還不夠。

  遠遠、遠遠不夠。




註:相傳蘭斯洛特是由湖中妖女薇薇安所撫養長大,筆者認為「養母非人」一事與亞瑟王系列傳說中蘭斯洛特的感情觀及人際關係關係匪淺,因此本文二創設定薇薇安對蘭斯洛特的教育及養育方式較特殊,不是以母親身分將他養大。

==

這裡的立香有點弱,不過在這個階段是難免的。
17歲,正是纖細敏感的年齡。

高中的時候我家養了10年的老狗病故,
對我來說就是突然少了一個家人,
我攤在床上不想吃飯不想上學什麼都不想做就只想攤著,
腦中只有她完全冰冷、沒有呼吸的身體躺在紙箱裡的畫面,
大概有整整一個月想到就慘哭。



本文最後由 asphaltlemon 於 2018-7-22 20: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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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7-20 21:5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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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深夜裡的太陽

  立香不知不覺地就走到深夜的無人公園裡。

  凡是有點常識,知道顧慮自身安全的人都不會在半夜十二點的公園裡閒逛,但是蹲在路燈光線死角中的樹叢裡,無人的黑暗如絲滑的黑巧克力般甜美,連靜默也帶著核果的香氣。

  雖說今年的二月較往年暖得許多,但深夜的戶外依然寒冷,立香拉緊了不算暖的制服外套,手掌捂在胸口摩擦著。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正搔刮著手臂,只希望那是樹枝或樹葉而不是昆蟲,要是生病或受傷,可是沒錢買藥的。

  但再怎麼樣,也比被打來得好。

  運氣不好的時候會遇上愛動手動腳的客人,喜歡拿針刺大腿內側的,喜歡拿煙灰缸招呼膝蓋的,還有一邊大笑一邊搧巴掌把人打到鼻青臉腫、牙根鬆脫的,甚至抓著頭髮就往牆上敲到腦震盪的──總之,各式各樣的客人都有,不這麼做他們就不盡興。

  一開始還會抵抗,但很快地就發現抵抗只會讓這些客人更興奮、下手更重後,就放棄掙扎,任其擺佈,之後也就習慣了。

  可是,今晚無論如何都不想接客。

  就算之後還是會被抓回去,就算之後可能只是換個皮條客,又陷入同樣的循環,無論如何,今天、現在、今晚,立香就是不想接客。

  立香騙那皮條客說要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零食,那皮條客也沒有起疑──或者,他認為自己沒收了所有人的身分證件和現金,那些連件像樣的冬衣都沒有的男孩女孩自然不敢逃跑。

  但立香還是跑了,獨自走到這空無一人的深夜公園裡,蹲在這黑暗的樹叢裡,透過樹葉與樹枝的間隙,望著路燈下亂七八糟的花圃。

  紅色的磚頭像被推倒的骨牌般一個貼著一個,擺出自以為俏皮的傾斜姿勢,圍出一塊長方形的花圃,但花圃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支插在正中間的木牌,上面以油漆顏料寫著「社區美化義工隊認養」。

  而他們的認養成果,就是把幾十株的百合鱗莖包在潮濕又不透氣的塑膠袋裡,隨意棄置在磚頭旁。

  ──這不叫做認養,應該叫做「謀殺」吧。

  立香在心裡低罵著。

  今年的二月暖得早,但百合應是秋植的植物,根本選錯季節,又把鱗莖包在密不通風的塑膠袋裡,這些外行人連最基本的園藝常識都沒有。

  立香咬牙從黑暗的樹叢裡爬出來,縮緊肩膀忍著寒風,伸出凍得紅通通的雙手,一一拆開那些塑膠袋,把委屈的百合鱗莖們拿出來,但令人傷心的是,那些鱗莖們已經有四成在不當的保存環境中凍傷、生病或發霉,散發出腐敗與異常的氣味。

  「唉。」

  把那些已經無望的鱗莖又放回塑膠袋裡,立香只能說服自己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明明就存放在相同的環境下,有些能存活,有些則不能,那些活不下去的、被捨棄的,縱使他們沒有做錯什麼,也是自己運氣不好,怪不得別人。

  ──只是恰巧被犧牲了而已。

  ──一定有誰必須被犧牲的,就是運氣而已。

  ──這樣,其他人才能存活。

  立香拾起閒置在磚塊旁的白鋼製小型園藝鏟,將還有生機的鱗莖一株一株地仔細埋進土裡。

  這些熬過危機的鱗莖,如果能善加照顧,明年想必會開出美麗的百合花吧?雖然不知屆時自己身在何處,但他們會這裡盛開,長成一片綠葉白花的榮景。

  立香告訴自己別看也別想那些壞掉的鱗莖將何去何從,只專注在手上的工作。

  「這不叫做認養,應該叫做『謀殺』吧。」

  背後突然冒出一句,立香嚇得連手中的鏟子都摔在磚頭上,若不是聲音從背後出現,立香還要以為是自己不小心把那句抱怨說出口。

  「啊,抱歉,嚇到你了嗎?」那個聲音又說,語氣中滿是誠懇的歉意。

  久蹲的姿勢和一整天的空腹讓立香頭暈得厲害,視線模糊發黑,立香勉強抬頭,卻被男人頭頂上方的路燈刺得迷了眼睛,閉眼適應過一陣,才緩緩張開。

  若不是路燈亮著,樹叢後方的黑暗也沒有絲毫恢復色彩的跡象,立香就要以為自己在這裡蹲了整夜,蹲到清晨來臨,蹲到白金色的陽光從水泥森林的地下緩緩升起。

  男人一頭金髮好比正午燦陽那般耀眼,在深夜與逆光下雖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眼中的奕奕神采正閃著透亮的光芒。男人微微屈身,寬長的影子將蹲在地上的立香完全壟罩,高大挺拔的身材撐在深藍色的西裝底下,淺淺淡淡的百合花香搭著青草香氣從他身上傳來,立香嗅出那是他身上的男香氣味──彷彿站在一望無際的山谷上,在風和日麗中俯瞰蔓延整個山坡的秀麗百合,潔白的花瓣星星點點在綠谷中隨山風搖擺。

  ──像陽光般溫暖的人。

  這是立香對高文的第一印象。

  「你的處理這些鱗莖的手法真熟練。」男人稱讚著。

  立香再次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打量過這金髮的外國男人,

  這一年來接過不少有錢客戶的立香一眼就看出這男人也和那些人是差不多的背景,那些大叔和老頭可不在意玩死幾隻流浪狗,反正,又不花幾個錢。

  那些禽獸只有穿著衣服,扣子和拉鍊都扣好拉好的時候才人模人樣。

  十七歲的立香早就不是一年前那個只要被誇獎便甜上心頭的少年了,立香也不答話,重新回到拆塑膠袋的工作裡,檢查鱗莖,再把挖洞把鱗莖埋進土裡,沒打算再搭理這陌生的奇怪外國人。

  ──這種人對不向他們搖尾乞憐的人沒有半分興趣,讓他碰過釘子就知道要自己離開了吧。

  但這奇怪的外國男人卻把手上的公事包放到路燈下,捲起袖子拿起閒置的園藝鏟,也開始拆塑膠袋。

  「嗯,你看這株還行嗎?」外國男人問。

  「......可以。」立香答。

  「呃、請問我的洞要挖得多深?」

  「......種下去之後距離地面要五公分左右。」

  「啊,抱歉我好像太用力凹壞了......」

  立香抬頭瞪了外國男人一眼。

  ──這個人到底在搞什麼?

  ──外國人都這麼白目的嗎?

  男人的表情有些尷尬,他友好地推起笑容,又說:「你對園藝懂得真多,雖然我經營花卉貿易的生意,對這些事情倒是一竅不通。」

  男人眨眨眼,立香也眨眨眼。

  「小時候我外婆也有個小院子,還沒上小學就在幫忙了。」立香面無表情地冷答,一邊把剛才男人埋下去的鱗莖再挖出來重埋,又說:「這埋得太緊了,土要鬆,不要太緊。」

  「原來如此,和外婆一起照顧院子,聽起來十分溫馨。」男人開心地笑了。

  立香聳肩,毫不在意地說:「她死了。」其實不需要解釋這些,但一邊告訴自己不要多說,一邊卻又再開口說:「父母不想照顧院子,又缺錢,就把房子和院子賣了。」

  立香說了謊,但男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反而一臉歉意地說:「啊,抱歉......」

  但男人也終於漸漸明白立香之所以半夜蹲在這裡的理由,又說:「我來日本長期出差的時候也會想家呢,這就是那句話吧,嗯,『你只要嘗試過飛,日後走路時也會仰望天空......』,呃,後半是......」

  鏗鋃一聲,立香手上的園藝鏟再次摔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盯著男人。

  男人尷尬地笑著,對立香過大的反應感到驚訝,擔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說錯話,冒犯了立香。

  「後半是『因為那是你曾經到過,並渴望回去的地方。』你怎麼會知道這句話的?」立香急了,連說話的聲音也放大不少,男人臉上的訝異更是明顯。

  男人小心翼翼地從公事包裡拿出一本書,封面是那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蒙娜麗莎的微笑》,燙金的書名寫著《達文西傳》,說:「這句話是李奧納多‧達文西的名言。」

  立香眨眨眼睛,看看高文又看看他手上的書,沒想到,會在外婆過世之後才想通為什麼她會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外婆小時候在義大利住過的。

  想家。

  那是一種憂傷而甜美的心情,想家的憂傷和痛苦在想起家的瞬間被點入一滴那些曾經有過的美好回憶,但在那滴甜美完全化入思念之後,又會更強烈地渴望更多溫暖美好的過去,可無論怎麼滴,也染不了茫茫的思戀和悲傷,就只能緊盯著那一滴又一滴微小的盼望,不停地消散在無底的思念裡。

  想家,是一種用肺部感覺的情緒,得用滿腔的舊時空氣才能稍稍減緩。

  想家,對無法回家的人來說,那是一種一旦起了頭,就無法停止的哀愁。

  立香加速手上的動作,一頭埋進挖洞再埋入的動作裡,男人尷尬地蹲在旁邊,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終於埋下最後一株鱗莖,立香猛然站起身,快速離開花圃與路燈下的男人,逃進剛才藏身的樹叢裡。

  「等等、等等,等一下!」

  窸窸窣窣地,男人也撥開樹叢追了上來,兩個人在陰暗的樹叢裡一逃一追,說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等等,我沒有惡意,真的。」男人溫暖的大手一把握住立香沾滿泥土的手指,又說:「我只是、只是覺得,呃,我、我家鄉的海,是、是種深邃的蔚藍顏色,你、你的眼睛很美,就是,像蔚藍海洋的、的寶石。」

  男人在緊張下說著凌亂的日語,一張白皙的外國臉孔被尷尬和心急脹紅。

  「大概是遺傳了外婆吧,家族裡只有我和外婆有這種眼睛......她是四分之一的義大利人。」一旦說起外婆,立香又管不住想說出口的衝動:「外婆很聰明,什麼都會什麼都懂,對我也很溫柔,總是非常有朝氣。」

  「能讓孫子這樣描述她,她一定是位令人尊敬的女士。」聽見立香談起他的外婆,男人似乎鬆了口氣。

  「嗯,她是。」

  「對、對了,我叫高文,你呢?」男人問。

  立香想了想,還是開口回答:「立香,藤丸立香。」

  「那,立香,」高文有些不熟練的發音上滾過立香的名字,又說:「其實我家也種了一些百合,不過最近不太有精神,可以、可以請你來幫我看看嗎。」

  「我只是在外婆整理院子的時候幫忙打下手而已,你還是去找當初買盆栽的地方問吧。」立香耐心地說著,其實不是討厭這個男人,只是不想跟他走──如果連這個男人都和那些客人一樣,那從今以後,到底該相信什麼才好?

  「但是,」高文握緊了立香的手,接著說:「我覺得你最好。」

  立香一個鼻酸,眼淚從乾痛的眼眶中溢出,不爭氣地掉下來。

  有些話,偏偏,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人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得先等到一個對的人,再等他偶然地、不經意地、發自內心地說出口。

  高文拿出手帕擦擦立香沾滿泥土的手指,問:「你餓了嗎?」問完頓了三秒,又連忙補充道:「我餓了,一起吃點東西嗎?」

  立香抹去臉上難堪的淚水,答:「嗯。」

  「太好了!那我們走吧!」高文的聲音輕快而開心,牽著立香穿過深夜的公園,一路走回他座落在代代木公園旁第一排新建豪宅的頂層公寓。

  一路上立香都在等,但高文什麼也不問,不問這麼晚了你這個高中生為什麼還穿著制服待在這裡,也不問你不回家沒關係嗎,更不是無知地說,這麼晚了小孩就快點回家去,父母會擔心。

  立香只等到一碗馬鈴薯沙拉和麵包,以及高文坐在餐桌旁,吃得滿足開心的笑容。

  幸好他的冰箱裡除了馬鈴薯還有鮮奶,立香想著。

  第一天晚上過去,隔日早晨,立香等到了端來床上的紅茶與馬鈴薯沙拉,以及頂層豪宅外的白金色晨曦,立香感覺頭暈目眩,軟綿綿的床鋪和暖呼呼的棉被都太不真實。

  兩天三天過去,立香等了很久,沒有等到他的拳頭。

  四天五天過去,立香等了很久,沒有等到他叫上他的「朋友」以及整夜的性派對。

  等到冬天的最後一點尾巴也溜走,春天從窗台探入高文和立香的住所。

  立香等了很久,但也沒看見高文的豪宅裡有什麼百合,立香等了很久,可高文也沒有解釋。

  一年只有三個月會住在日本的英國人根本不可能在家裡種什麼盆栽。

  高文每天都很普通地吃早餐,那通常是一碗馬鈴薯沙拉,晚上很普通地回家,兩個人一起吃立香煮的晚餐,晚餐後,有時高文會繼續工作,有時高文會看電視看到在沙發上睡著,或者抱著立香兩人一起睡著。

  有一陣子,立香每晚都會突然驚醒,但是每次醒來都只看到高文睡到流口水的醜臉。

  立香等了很久,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真的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就在立香以為什麼事情都不會再發生的時候,高文拿出了一對結婚戒指,以及高文與父母雙方簽字的過繼同意書。

  立香等了很久,等到一個家與一對結婚戒指,其中一個戒指在內側刻著「你只要嘗試過飛,日後走路時也會仰望天空」,另一個則刻著「因為那是你曾經到過,並渴望回去的地方」。

  但是,前半句卻因為飛得太高,而永遠迷失在天空裡了。


==

在私設上,立香的外婆是達文西獎,
不過通篇沒有點明就是了。

那句達文西的名言原意不是這樣的,
但就讓我姑且這麼用吧。
非常喜歡這句名言。

今天等下會二更~

本文最後由 asphaltlemon 於 2018-8-8 19:2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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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7-20 23: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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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角力

   「我想,『玻璃的天空』應該是那個地方......走吧,我帶你過去。」蘭斯洛特說。

  兩人一狗從犬舍回到花園,再從花園的東側出口爬上一段斜坡,穿過兩側開滿紫羅蘭的步道,便能看見山丘頂上的青草坪,青草的高度只比腳踝矮一點點,綠絨絨的草坪中央便是溫室和花圃。

  金屬鋼架支撐著全玻璃製的溫室,形狀約是從中間剖開的半顆橄欖球,由東側到西側有六到七公尺的長度,大門是左右對開的設計,目測有二十多個上掀式的窗戶繞著溫室一圈,再加上六座抽風機維持通風,是相當標準的溫室設計。

  溫室後方種了一整排的桃樹,花季已過的現在是整樹茂密的綠葉,從形狀看來便知這些桃樹久未修剪,不過,圓澎的樹型也有種自然的美感。

  溫室前方則是二塊閒置的梯形花圃,土壤乾燥堅硬,顯然無人照料,所幸一旁的水龍頭仍能出水,讓這兩塊花圃恢復生機也是時間的問題。

  ──咻。

  一道棕色的影子從花圃中間穿過,葛林格萊特一看見便撒開腿興奮地追了上去。

  「等等、葛林!不可以!」立香慌張地跟在後頭,以葛林格萊特那股氣勢,那隻松鼠要是被他逮到肯定小命不保。

  但以野生松鼠的敏捷手腳,成天只會賣萌傻笑的黃金獵犬當然是連尾巴毛都摸不到,眼睜睜看著那隻松鼠又跑又跳地竄上大橡樹的樹幹,消失在樹枝與叢密的樹葉之間。

  站在大橡樹樹下的立香忍不住仰頭細看。

  ──好大。

  ──這麼大的大橡樹,到底在這裡幾百年了呢?

  兩層樓高的粗壯樹幹支撐著令人驚異的廣大樹冠,峻密的枝葉層層疊疊如聳立在高空中的雲朵,立香站在樹下往上看,光線幾乎完全被生機盎然的翠蓋所遮蔽,樹蔭空間寬廣舒適,樹葉颯颯聲響下,暮春涼風習習,非常適合祖孫三代的大家族或一班死黨朋友野餐乘涼。

  ──夏天時若是能在這裡野餐,一定非常舒服。

  ──高文小的時候......是不是也曾經在這棵大橡樹下和玩伴一起野餐、奔跑、打鬧呢?

  立香不禁想著。

  「嗯、嗯......」葛林格萊特的毛爪還攀在樹幹上,不肯死心地叫那隻已經不見蹤影的松鼠下來一對一。

  立香摸摸他的頭說:「早就不知道跑去哪裡啦,是你這樣追才嚇跑松鼠的啊。」

  「嗚......」葛林格萊特回頭看向立香,拉跨了臉十分失望,可不到三秒鐘,注意力又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吸引,又是撒開腳步追了過去。

  「立香!」蘭斯洛特從溫室的窗戶探出頭來,問:「怎麼了嗎?」

  「沒事!馬上過去!」

  溫室內部分為兩個部分,一進門便是左右兩塊長方形的土壤花圃──現在當然是空盪盪地什麼也沒有,再往裡走是可以安置盆栽的雙層木架,以木板墊高的設計適合擺放易受地板寒氣影響的植物,而擺放園藝用具的儲藏鐵櫃就靠在木架旁。

  鐵櫃裡放著全新的澆花器、大鏟子、麻繩、剪定鋏、水管、水桶等等用具──理所當然是高文事先買好放在這裡的。

  因為立香一眼就認出那把白鋼製小型園藝鏟,品牌、型號都和那天他們在路燈底下克難地種百合時用的那支一模一樣。

  立香肯定這是高文刻意挑的,因為那只白色信封就壓在小園藝鏟下。

  立香屏住呼吸,手指顫抖著拾起信封。


親愛的立香:

  嗨!又是我,高文。

  恭喜你找到第一份禮物啦!喜歡嗎?我已經等不及在這裡種滿不同品種的百合,當然,和你一起。

  還記得那支鏟子嗎?我到現在依然不時會想起那天那晚蹲在路燈下的你......你也會想起那天不斷扯你後腿,害你要再把鱗莖挖出來重種的我嗎?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情,卻覺得相當懷念。

  我們就是從那天開始的,短短三個月,一起完成了好多事情,我的人生從來不曾如此充實過,所以我必須說,謝謝你,立香,是你給了我一個新家。

  我們還有好多事情要一起完成,還有好多風景要一起去看看,嘿,我答應過你的,沒有忘記──露營、釣魚、登山。

  第一個要和你分享的秘密風景就在這座宅邸裡,我從未和任何人分享過......正確地說,是我十歲那年背著大人們偷偷找到的秘密基地。不過,在被阿爾托莉亞發現之後,就再也不敢爬到那個地方去。

  我想和你共享這片獨家風景。

  也請你讓我看看你眼中的風景吧。

p.s.找到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怕你一個人危險。

永遠愛你的G


  這天晚上,蘭斯洛特遞了一本花卉電子目錄給立香,立香看了又看,選了又刪,最後挑了六種給蘭斯洛特,蘭斯洛特點點頭,平靜的表情上看不出什麼。

  一週後,當兩輛卡車載著幾十個盆栽開進宅邸門廊前的車道時,立香愣在一旁,看著工作人員把一盆又一盆的百合搬進溫室裡。

  有些含苞待放,有些連葉子花柄都還未長出,還有些已經張開五顏六色的花瓣,散發出淡雅清香。蘭斯洛特指了其中八種,說那是公司的商業機密──透過雜交與基因操作研究出的新品種,還未上市,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走出實驗室。

  「不行,蘭斯洛特,要是死掉了怎麼辦?還是送回去比較好,我照顧不來的。」立香小心翼翼地捧著盆栽要塞給蘭斯洛特,那由紅到紫的夕陽色小型花朵竟像繡球花般開了滿滿一盆,顯然與一般認知的百合花相去甚遠,實在過於貴重。

  「你不喜歡嗎?」蘭斯洛特問。

  「我、我當然喜歡,只是......」

  「既然喜歡那就留下吧,」蘭斯洛特接過盆栽放回架上,回身摸摸立香柔軟的頭髮,又說:「就當作是幫我個忙,看看他們在實驗室外的適應能力,如果還是無法存活,也別難過,這些都還在研發中,本來就還不是完成品,而且,」蘭斯洛特頓了頓:「既然讓這裡開滿百合花是高文的願望,那就讓我來幫忙吧──我們可以一起完成這個願望,我們一起。」

  立香依然擔憂地仰望蘭斯洛特。

  一身穩重黑西裝的蘭斯洛特站在囂浮的淺色花叢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沉靜在身周張開一面湖上的凝冰,沒有任何聲響和火花能穿過這層厚重的凝固,即使是玻璃反射的晨光也不能將他的靜寂無波照亮半分──可他是恬淡優雅的,眼眉神情是完美的平和溫柔,但隔著透明的凝冰,立香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仍無法將他真正的面貌看清楚。

  立香摸摸高文套在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說:「謝謝你,蘭斯洛特,」立香不敢提蘭斯洛特的溫柔體貼,卻說:「有這麼關心他的好朋友,高文很幸運。」

  蘭斯洛特的眼睛眨了眨,又是淺淺一笑,柔軟的深紫色長髮從肩上垂落胸前,以沉默代替回應。

  於是,照顧花圃成為兩個人每天的功課。

  為了不讓室外的花圃被冷落,立香和蘭斯洛特花了兩週的時間鬆土、翻土、曬土、施肥,再重新種入新的植物。

  天竺葵、鼠尾草、迷迭香、薄荷、馬鞭草、洋甘菊、蕓香、薰衣草,立香選了數種院子裡常見的香草類植物──這些都是他在外婆的院子裡照顧過的。

  那些舊時的空氣又回到這對想家的肺裡,混雜著初夏的熱度和香草的氣息。

  立香總看見高文在花園裡散步。有時他穿著輕鬆的白襯衫和卡其長褲帶著葛林格萊特從果實累累的葡萄藤下穿過,在涼亭選個涼爽的位置坐下來看書,溫暖的大手不時撫過葛林格萊特的頭頂和後頸,此時走近悠閒寫意的一人一狗,葛林格萊特便會搖著尾巴汪個兩聲向立香打招呼,高文也會抬頭向立香一笑。他那一頭稍長的金髮被微熱的風吹得亂翹卻毫不自知,那有點滑稽的帥氣太過可愛,讓立香忍不住失笑。

  有時也會看見高文穿過溫室前的香草花圃,經過拔地參天的大橡樹走進山丘後的濃密森林裡。他穿著登山靴的步伐踩過枯枝與落葉走在久未整理的步道上,立香會跟在他身後也默默地聽著遠方的水聲前進,走過兩段清澈而冰涼的小溪,兩人停下來洗洗臉、擦擦汗,再繼續往森林深處步行。

  森林的盡頭是一汪沉靜的小湖,四周圍繞著深綠色的軟木樹群,遠方是重重疊疊的丘陵與深山,早晨的霧氣把整幅初夏湖景兜在一起,朦朧美景如畫一般,有些太不真實。

  一段木棧伸入湖面,高文就坐在木棧盡頭握著釣竿,葛林格萊特覬覦他身後放魚的水桶,趁他不注意把頭伸進桶內叼了一隻魚出來,卻笨手笨腳地打翻一桶的魚,重獲生機的魚跳著滾著,全都撲通撲通地又滾回湖中,聽見聲響的高文這才驚訝地轉身斥責不乖的貪吃鬼,但看他死活不肯放下口中的魚便只能無奈地笑開,苦笑著在立香面前倒了倒空無一物的魚桶,看來今晚的烤魚露營大餐是泡湯了。

  除了高文,外婆也總是陪在立香身邊。

  每天在給香草花圃澆花時總能看見她笑瞇瞇地站在溫室門口,提醒著也要澆點水在葉子上,好洗去覆蓋在葉面上的灰塵。把採收下來的迷迭香、馬鞭草、鼠尾草綁成一束,要倒吊在溫室內曬乾時,外婆也會提醒要選通風好一點的地方才不會發霉。一邊在溫室裡掃地、擦窗,一邊和外婆聊著這次採收下來的香草要拿來做些什麼──在蓄滿熱水的浴缸裡浸上一把馬鞭草做香草浴,偶爾奢侈一下也是不錯,鼠尾草就泡在橄欖油裡做成香草橄欖油,淋在沙拉上更是風味不凡,迷迭香就塞在新鮮全雞的腹內做成香噴噴的香草烤雞吧。

  一切都沉浸的暖烘烘的陽光裡,每個眨眼的瞬間都是風和日麗。

  把干擾生活的雜訊全都從腦中趕走,高文在這裡,外婆也在這裡,那些信件的後續不去找也無所謂了。

  蘭斯洛特恰到好處的體貼也如天鵝絨般綿軟舒適。

  ──這樣的日子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立香不禁如此想著。

  直到六月中的某一天,早上的課程結束後,貝迪維爾一邊斟酌著字句,一邊告知立香,下午有人會來查看宅邸的狀況。

  「會面時的衣服和鞋子我已經選好了,雖然領帶可以省去,但是西裝外套和褲子小心別弄皺,會面前再換上吧。」貝迪維爾小心翼翼地叮嚀著,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我本來說讓我陪同較好,但他說他只要見你,不要旁人干擾。」貝迪維爾嘆氣:「記得稱呼他『爵士』,應對時發音和聲音都要清楚......應該就是這樣了吧,嗯。」

  受貝迪維爾的緊張影響,立香也開始不安,問:「請問,是誰要過來呢?」

  「啊,對,不好意思,」貝迪維爾苦笑自己竟然把最重要的部份給忘了:「是高文的親弟──阿格凡爵士。」



本文最後由 asphaltlemon 於 2018-7-22 20: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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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7-20 23:5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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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閒聊】

因為在噗浪上寫了,所以這邊也想寫一下。

想談談關於這次的新刊,這本高文+狂蘭XGD男的《祕密花園》。

長久以來,我一直有一個疑惑。

我總是在看一群閃亮亮的、完美的、很好的天之驕子愛上彼此,交織成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
「故事就是這樣,如果主角不是惹秋森萬,誰要看呢?」這件事情在虛構的故事裡本就是理所當然,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疑惑,「難道不完美的普通人,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成為理想中的自己的人,就沒有資格愛人,也不值得被愛嗎?」


難道,不完美與平凡,不能成為一個故事嗎?

為什麼,我們總要看著自己不可能摸得到的世界,來感覺「浪漫」呢?
難道普通人的掙扎與努力,就毫無魅力嗎?
我們已經這麼這麼努力了,是否能更認同自己的平凡與不完美?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
我把很久以前的腦洞挖了出來,
刻意選擇經常在FGO二創中被美化成完美騎士的高文和蘭斯洛特,
(其實,從這兩個人的事蹟來看,說穿了就是直男癌患者)
讓他們兩位回歸為不道德也不政治正確的角色(以現在的價值觀來說)。


他們的不完美與矛盾使他們充滿魅力。
高文和蘭斯洛特之所以令人心動,不是因為他們是「完美的騎士」,
而是他們是那樣努力地成為「完美的騎士」,
但他們越是努力成為「完美」,人生卻越是朝「完美的反方向」狂奔,
他們的追求最終都還是失敗了,最後死於後悔與痛苦之中。


高文是充滿榮譽心的騎士,他嚴以待己,謹守騎士本分,
卻連自己的弟弟妹妹也無法守護,
即使如此他也抹滅個人情感,遵循騎士道規則,不因此怨恨蘭斯洛特,
卻依然因為一時的衝動與蘭斯洛特決戰,間接加速了亞瑟王的破滅。


蘑菇詮釋的狂蘭斯洛特尊敬騎士王,
他以為自己是在一位優秀的男性競爭一位淑女,
但他卻在贏得這場「競爭」之後發現騎士王根本就是個少女,而自己無疑變成了自己最唾棄的、欺負少女的加害者。
在他的價值觀中,自己理當為此受罰,這樣才能使他擺脫良心的苛責,
但他身為一個加害者,卻被被害者所原諒了。
狂蘭不能原諒自己,又那樣渴望守護阿爾托莉亞這名少女的人生,
可自己無疑才是破壞她幸福的人,
而他越是嘗試保護她,卻總是傷害她越深。


對我來說,這麼自我矛盾又為此深深受苦,
這是高文和狂蘭兩位最具有魅力的地方了。


我希望能好好反映出他們的魅力,
於是刪除了所有和這些疑惑無關的沙必死鏡頭,以及肉,
當然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來承受這麼做所造成的結果XDDDD


所以,即使沒有這些鏡頭,仍然喜歡這篇作品的朋友,是我最珍貴的知音。
感謝你們,真的感謝。


從結論上來說,
這個故事還不是噗首那些問題的的「最理想解答」,
但我對自己終於踏出這一步感到高興。


今後我想耗費更多心力來追求這些問題的答案XDD
我想,這樣自己的作品能漸漸接近「作為一篇小說而好看」這個目標。


最後,
把這個故事獻給所有一邊扛著自己的不完美,一邊努力活著的人們。


希望每個人都能多給不完美的自己一點愛。









本文最後由 asphaltlemon 於 2018-7-22 20: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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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7-28 16:5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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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不懂他也不認識他的人,是你

  當立香走進書房時,阿格凡端正地坐在骨董原木辦公桌邊翻閱著資料。


  「您好,阿格凡.....爵士,打擾您了,謝謝您願意見我。」立香挺直身板,聲音清晰溫和。


  ──啪沙、啪沙。


  阿格凡翻過一頁頁文件的聲音迴盪在凝重的書房空間裡,他頭也不抬,置若罔聞地繼續翻閱桌上的文件。


  ──啪沙、啪沙。


  立香動也不敢動地站在原地,手心微微地冒著汗,為了減緩緊張的情緒,視線在挑高的書房空間內遊走。


  對外的窗戶緊閉,連窗簾也全都拉上,原本窗明几淨的書房空間因欠缺自然光線而昏暗不明,只靠室內照明維持基礎亮度。四面牆壁佈上的絹底織金伊斯蘭花草壁紙在壁燈照射下閃著幽微低調的光芒,書桌兩旁的骨董立燈也有些昏黃,立香只能勉勉強強在精雕細琢的書櫃玻璃門上認出自己的倒影。


  只有書桌上那盞透出白光的LED閱讀燈格外明亮刺眼,立香未曾在這間房內看過這盞燈,猜想是為了方便阿格凡辦公才讓迎賓員移進來的。


  在明明白白的照明下,立香首次仔細地觀察阿格凡的神情與容貌──黑色的短直髮整齊地往後梳起,細長的鐵灰色雙眼尖銳凌厲,瘦削的臉頰和窄長的鼻樑充滿威嚴──若不是因為知道他是阿格凡,立香很難想像眼前的人竟是高文的親弟。


  高文說過自己完美地遺傳到標準的潘德拉貢容貌──金髮、碧眼,以及稍圓的臉型,這些特徵使許多潘德拉貢成員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但眼前的阿格凡本人卻恰恰相反,深黑的髮色及層稜的五官,沒有一樣符合潘德拉貢的特徵,這對兄弟在外貌上毫無相似之處。


  ──在這樣的環境裡成長,阿格凡也感覺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嗎?


  啪地一聲,阿格凡響亮地闔上閱讀中的文件,立香被這震震氣勢驚得雙肩一抖。


  冷若凝霜的鐵灰色雙眼緩緩抬起,由下而上地掃過立香全身,犀利的兩道目光幾乎要把立香釘在牆上。


  ──這就是被蛇盯住的青蛙吧。


  立香一面想著,一面再度熟練地堆起臉上的笑容。早就習慣了這種打量估價般的眼神,這種壓力若扛不下,那碗飯是吃不下去的。


  ──沒問題的,你可以。


  立香如此告訴自己。


  「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往後你有什麼打算?」低沉冷靜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阿格凡淡淡地問。


  立香想過各種刁難和難堪,卻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口乾舌燥,張口卻楞著說不出話來。不確定阿格凡是要趕人還是留人,恐怕前者的可能性多些,那麼,還是選擇較為保守的答案,也讓阿格凡明白主導權在他手上,也許能留下較多的轉圜空間。


  「我想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先生。」立香謹慎地說。


  「確實,雖然阿爾托莉亞說你能留下來,但現在你的合法監護人是我。」阿格凡的指尖在桌上輕敲了兩下,似乎在思考著什麼,話題卻突然一轉,問:「還習慣這裡的生活嗎?我聽貝迪維爾說他給你的作業都做得很好,學習非常認真,進步也很快。」


  兩三句普通的閒話家常,字面上應是監護人對被監護人的關心與褒獎,但那冷淡如水的口吻卻立香心慌,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是貝迪維爾先生教得好,每週的指定閱讀書籍也很有趣,而且蘭斯洛特先生也會幫......」當立香說出蘭斯洛特的名字時,阿格凡的臉色忽然一變,下扯的嘴角處盡是冷峻與厭惡。


  「是嗎。看來你是很滿意這裡的生活了?」


  「呃、是、是的,謝謝您讓我留下。」


  「哼。」阿格凡冷哼一聲,繼續說:「但你父母很希望你能回到他們身邊,我想想也確實是如此,十七歲的孩子還是需要親生父母關愛,你不想回去嗎?」


  ──等、等等......父母?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阿格凡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把立香推入困惑與混亂的泥沼中,在徒勞的掙扎裡揮舞著手腳期望能抓到一絲頭緒,但苦澀的回憶一口又一口灌入苦辣的喉嚨,連眼睛也被傷心與絕望糊得疼痛不已。


  ──他們回心轉意了嗎?他們後悔自己曾做過的選擇嗎?


  ──已經破碎的家,還有重新修復的可能嗎?


  ──或者,他們終於......願意愛我了嗎?


  問題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地冒出,爭先恐後地在思緒中糾纏成一團混亂,立香左思右想還是不能明白這兩個人怎麼突然冒出消息。


  ──不,不對。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立香握緊拳頭,手心滿是汗水,耳邊嗡嗡的耳鳴倏然放大。


  如果是一年多前的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相信父母,迫不及待地回到他們身邊,但是,今日的立香,已經不是一年多前只背著書包就從家中倉皇逃跑的那個無助少年。


  「可以......請問我父母是怎麼說的嗎?」帶著不好的預感,立香決定把事情問清楚。


  「你自己看吧。」阿格凡從他方才閱讀的那疊資料裡抽出一份白紙黑字的文件,推到立香面前,補充說:「你父母表示,當初是希望你能有一個更好的發展環境,所以才答應高文把你過繼給他,但既然高文過世,還是希望能討回監護權,把你接回家親自照顧,他們才能放心,並且,你從高文身上繼承的遺產應由他們來管理,直到你成年,且潘德拉貢家族應支付贍養費,並負擔你到成年為止的生活費與教育費用。」


  阿格凡冷若霜風的聲音毫無起伏地說明著,雙目盯著冷汗直流的立香,又補上一句:「敢情他們寫這封信時所支付給律師的費用,還是用高文的錢付的──當然,這信中也寫明潘德拉貢家族不得討回當初高文支付給他們的一億三千萬日幣。」


  立香捏著那幾張紙,加速的心跳敲擊著耳膜,因激動而逆流的血液一口氣衝上鼻腔,連呼吸也被巨石般的現實堵住。


  ──一億三千萬?


  ──討回監護權?


  ──遺產?


  這些事情,從來沒有聽任何人說過。


  立香想也沒想過這些事情,全身像被丟入結凍三尺的湖水中,連血液都在瞬間凍結。


  「請問......那一億三千萬是.....什麼?」立香的聲音被被掏出一個大洞,虛浮、勉強地擠出一句疑問。


  阿格凡堅硬的鞋跟敲響原木鋪成的地板,他直立挺拔的身型繞過桌緣向立香逼近,由上而下地將千鈞氣勢壓下立香的頭頂,冷硬的聲音不帶起伏地說:「看來,高文對你還隱瞞了不少事情,是嗎?那是他付給你父母的封口費,不付錢,他們就不願意鬆手把你交給高文。」阿格凡犀利的注視刺探著立香的反應,又再補上一腳:「換言之,這一億三千萬是你的『賣身金』。」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立香接應不暇,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心裡早就已經有底,他們向來是能撈就撈,能貪就貪的人,一點也不意外他們會向高文索取高額的「賣身金」,現在又藉機想再利用自己敲詐一筆。


  立香雖不免覺得憤怒,但已經不會驚訝。


  可是,這些事情高文一個字也沒提起。


  ──看來,高文對你還隱瞞了不少事情,是嗎?


  ──這一億三千萬是你的『賣身金』。


  從阿格凡口出吐出的現實如壞掉的唱片不斷在立香耳邊撥放著。


  立香終於明白阿格凡冰冷的語調是怎麼一回事,心底如冬日的冷雨涼了一地。


  高文花費大筆的金錢買下一個破爛的玩具,這也就罷了,竟然鬼迷心竅地收養這來路不明的玩具做養子,又讓弟弟收拾後續的爛攤子。


  「藤丸立香」的存在就是個災難,所以被父母棄若鄙屣,又對真正幫助自己潘德拉貢家族恩將仇報──「藤丸立香」無論在哪裡落腳,都是多餘的、麻煩的病蟲害。


  當腥臭的鐵銹味從舌尖擴散到整個口腔,立香才發現嘴唇已被牙齒咬得滿目瘡痍。


  「我、我很抱歉,阿格凡爵士。高文付錢給父母的事情,以及父母要求討回監護權的事情我都不知情,我絕對沒有和父母串通好覬覦任何屬於潘德拉貢家族的財產,我也不貪圖任何好處,我和高文是真心相愛......」


  「相愛?」阿格凡聽到相愛二字突然暴怒,高揚的聲調嚇了立香一跳,他始終冰冷的聲音轟地一聲炸開,手掌憤然在桌上一拍,厲聲訓斥:「十七歲,根本就是個孩子。以他的財力來說,如果他真的愛你,就該出錢讓你去學校讀書然後上大學,真正見識過社會與外面的世界之後再來考慮之後的人生,而不是利用你對他的依賴和你『結婚』,更不是把你買下來養在這間與世隔絕的度假山莊裡!這根本不是一個正常成年人應有的正常判斷,他有想過你往後六、七十年的人生要做什麼、怎麼規劃嗎!一輩子都待在這裡依賴他?」


  「我、我相信他有他的安排,只是剛搬過來太忙了所以......」阿格凡口中的「依賴」二字格外刺耳,幾乎是反射性地,立香怯聲怯氣地反駁。


  「學習讀書的事情有什麼難安排的?連我都能安排了他不能嗎?你的學習進度已經有一整年的空白,他還想拖到什麼時候?」


  立香心中一凜,工作的事情,阿格凡果然也知道了。自覺慚愧地低下頭躲開阿格凡的視線,卻發現,沒有高文在身邊的自己早就無處可躲,全身上下化膿發臭的傷口血淋淋地曝曬在人前,任誰都能撒鹽踐踏。


  阿格凡的氣憤沒有停息,又繼續延燒:「這個年紀該體會學習的事情就是應該去面對,錯過就無法再挽回。高文的行徑不只可笑,更是自私、卑鄙。潘德拉貢的房地產不只有這裡,在英國各大小城市內交通方便離學校也近的寓所也有好幾處,但他卻偏偏決定把十七歲的孩子隔離在這種地方,讓你只能依賴他,他好就近掌握你往後人生的生殺大權。」


  阿格凡的怒罵確實有其道理,喪禮結束後不到一周,貝迪維爾就帶著書來上課,帶著立香閱讀各類書籍,同時也訓練英語的寫作閱讀。


  高文的確也能這麼安排,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懷疑與信賴被綁在繩索的兩端,一左一右朝向不同的方向牛奔馬躍地衝刺著,彼此扯著對方的頸項,連舌頭和眼珠都要被過強的力道給擠出來。


  「不、不是這樣的,您誤會了,他、他不會這樣對我的,我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我相信他......」壓抑著內心的倉皇悸慄,立香再度撐著音量為高文盡力辯駁。


  ──高文的選擇必定有理由,只是那些考量不一定會說出口。


  ──我必須相信他才行。就因為是這種時候,就因為他不在這裡,所以更要相信他。


  「你又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你們認識多久?三個月?」阿格凡的質疑裡混雜著輕笑,立香再度語塞。


  三個月能認識一個人多少?外婆過世後,立香整整六年與父母朝暮相處,卻沒想到最後會是那樣慌張倉促地只帶著書包就從家裡逃出來。


  可是,不對,高文怎能與那兩個人比較,只有高文理所當然是真心的。


  ──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說,我覺得你最好。


  ──如果連我都質疑高文,如果連我都不為他說話......


  立香咬緊牙根,繃緊肩膀,握緊拳頭,抬頭瞪向冷酷的阿格凡,點燃心臟裡跳動的血液,放出一生中從未鼓起的勇氣,怒然低吼:「請你收回那些毀謗。」


  外婆過世的時候,立香沒有開口,面對父母時,立香也沒有開口,一直一直都在忍耐,害怕被討厭,害怕被拋下,害怕被疏遠,就忍著不說出口。


  那麼,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說呢?


  「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您可以儘管指責我給您添麻煩,也確實是我高攀了他,但請不要誤會他的為人!不要那樣說他!」吼出口的話語如滾滾洪水,一旦轟轟烈烈地開始肆虐便無法阻擋:「不懂的人是你!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們是真心的!」


  口袋裡還放著高文寫的那兩封信,這段日子從未離身,總在獨處時反覆閱讀,用手指和漫長的每一天描摹他的字跡。


  立香抽出那兩封信,舉到阿格凡面前,說:「你看!這個就是證據!」


  阿格凡在訝異中半信半疑地接下信件,他的眼神在確認是高文的字跡後逐漸低垂,身周的凌厲與憤怒也逐漸消融,最後,只留下淡然的沉靜,陷入深思。


  看著阿格凡不滿與疲憊交雜的眉間,立香似乎明白為何他會不停地數落自己的親哥哥,也許,那不是真的在數落他。


  阿格凡將信紙還給立香,又漠然地看著他,看了許久,才緩聲說:「他有多少事沒有向你坦承,你不知道。不懂他也不認識他的人,是你。」


  憤慨高昂的心情如燒燙的熱鐵被丟入結冰的湖水中,滋地一聲再度沉入水底,立香不甘地還想再辯駁什麼,卻被阿格凡打斷。


  「但是,你想這麼相信就這麼相信吧,相信你們的關係真實不假。」阿格凡頓了頓,站直了身姿再度提高姿態,由上而下地俯視立香說:「可是他死了,現在你的監護人是我。」


  立香倒抽一口氣,咬緊牙根。


  阿格凡又繼續說:「而你不是個潘德拉貢,這幾張過繼文件不能讓你成為一個真正的潘德拉貢,你也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潘德拉貢──你不屬於這裡,所以,我必須請你離開。」


  耳邊嗡地一聲,立香一個暈眩,雙腿幾乎站不住,不停地打著冷顫。


  阿格凡冷然、平穩的聲音輕易地、淡漠地繼續宣告立香的命運。


  「阿爾托莉亞說要讓你參加聖誕節的家族聚會,所以給你半年的時間考慮,聚會結束之後,你就要跟我報告往後的計畫。這段時間內你該學的東西一樣都不准落下,家族聚會上別給你自己丟臉。」


  充滿威嚴的鐵灰色雙眼看向立香口袋裡的那兩封信,繼續說:「離開前,你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關於高文的事情,你可以去問貝迪維爾。最後,給你一個忠告。」


  阿格凡轉身面向被窗簾遮掩的窗外,刻意放大了聲音,讓音量溢出書房、溢出窗簾,傳到窗外去:「離蘭斯洛特遠一點,他曾經和阿爾托莉亞的妻子私奔,這個男人對自己的卑劣毫無罪惡感,越是不能得手的東西他就越是起勁地要弄到手,就是喜歡搶走不屬於他的東西,至於搶到手之後他會怎麼處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阿格凡冷峻的眼神最後一次投向立香,說:「你好自為之吧。」交代完畢,阿格凡筆挺高峻的身姿回到骨董桌後,坐下開始處理其他的事物,頭也不抬地說:「你可以離開了。」


  那一天,入夜後,立香不顧蘭斯洛特的阻止,堅持要縮在溫室裡過夜。


  蘭斯洛特本想留下陪伴,但白日裡阿格凡說的話立香聽見了,自己也聽見了,便只留下毛毯和睡袋,以及格外安靜、緊緊貼在立香腳邊的葛林格萊特,獨自離開溫室。


  深夜的溫室裡不涼不熱,立香打開窗戶讓悶燥的空氣流通,窗外偶爾傳來鄰近的蟲鳴蛙叫,深沉無盡的夜晚也就不那麼難耐。


  溫室裡的百合花在夜裡是安靜的,白日裡五顏六色的繽紛在此刻是令人安心的灰暗。身旁的葛林格萊特則是早就靠著睡袋睡下了,立香把手掌放在他蓬鬆的淡金色毛髮上,穩定的呼吸與起伏踏實而溫暖。


  此時此刻,立香衷心感謝高文把他的好朋友介紹給他。


  只是,一個人獨處時思緒仍不免兀自糾纏,在腦中打結凌亂,躺了許久也睡不著,只好又坐起身,目光在黑暗的山間來回掃視。


  忽然,一盞微小的火光在山丘下的遠方點亮。


  立香眨眨眼,適應過夜晚的昏暗後,才隱隱約約在那扇點亮的窗戶裡捕捉到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在窗邊站了許久,直到立香倦得再也撐不住,縮在睡袋裡眼皮疲憊地落下時,也依然站在那裏。


  眼瞼裡的黑暗又讓立香想起那個躲在公園樹叢的夜晚。

  只是,這一次不會再遇上高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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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排版的時候,
突然覺得,
寫完這八萬字,
本文最帥的人是阿格凡(笑炸


覺得常識人超帥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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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7-28 17: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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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愛的自私


  轉眼間,時序已是七月初的盛夏。


  立香把主臥室通往二樓大陽台的門打開,讓葛林格萊特能躺在原木地板上曬個懶洋洋的日光浴,自己走回室內,把如積木般散落在波斯地毯上的搬家紙箱一一打開。


  卡美洛高中第五十五屆全校朗讀比賽優勝獎牌、卡美洛大學第六十三屆全校網球大賽冠軍獎盃、卡美洛大學商學院書卷獎獎狀、全英業餘滑雪比賽銀牌、潛水教練資格證書......這些錶框的、包上泡泡布的獎盃獎狀都是從高文的原住處搬來的東西,但一直都擱置在儲藏室裡,原本沒有再拿出來的必要,但立香說想把它們擺進主臥室裡,管事也點頭了。


  位於二樓的主臥室理所當然是整座宅邸裡最寬敞、最豪華的房間。天花板是金絲正絹的日本刺繡,床尾對面的牆上裝設著伊斯蘭風格的蔥型拱壁爐,面向大陽台的床鋪右側則連著三扇採光極好的大窗戶,窗台邊放著仙人掌、多肉植物等等的小盆栽,左側則在高文的要求下新裝上一整面的格子展示架。


  「左邊放我的東西,右邊放你的東西,中間就放我們到處吃喝玩樂的紀念品和照片吧!」在東京時,高文是這麼說的。


  但管事和迎賓員們精心布置好的主臥室一次也沒睡過,陳設用品一概維持全新的狀態,立香也一直獨自睡在隔壁的客房裡──除非葛林格萊特趁管事不注意時溜進來,在立香的縱容下默許他上床同睡。


  立香先用除塵刷把高文人生的種種輝煌成績清理乾淨,才一一擺上格子展示架。


  一邊想像著高中生高文會怎麼坐在課堂裡,大學生高文又是怎麼邊玩邊讀書,怎麼和朋友打鬧、瘋玩派對,他應該很有女人緣,也許從來不缺女伴......夏天在太平洋的私人小島裡度假,浮潛、開遊艇、露營,冬天則在各個雪場中挑戰極速,夜裡享受溫泉與私人的按摩服務。


  整理完一箱,各種旅遊頻道的節目片段也在立香腦中播放過一次──畫面很美,但那些精彩全與自己無關,只能想像自己也在那些畫面裡,但結果卻像隔著鐵欄杆擁抱高文一般生硬,而且一點也不溫暖。


  已經咀嚼過一天又一天卻頑強如橡皮筋的句子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彈著耳朵。


  ──你又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你們認識多久?三個月?


  ──他有多少事沒有向你坦承,你不知道。


  ──不懂他也不認識他的人,是你。


  現在想想,當時不斷急著要反駁阿格凡,卻反而印證了他所言不假。


  立香握緊口袋裡的美工刀,在散亂的紙箱間彎腰尋找著。


  「有了!」


  找到標示著「出遊」的大紙箱,立香興高采烈地將他打開,把彩虹色的歡樂回憶一一拿出來。


  搭乘五星級寢台列車前往札幌時在豪華客房內拍的鬼臉照。


  去遊樂園搭雲霄飛車時嚇得一臉呆滯的立香和開懷大笑的高文。


  在橫濱的大摩天輪上高文攬著立香以落日為背景的合照。


  去江之島時在龍戀之鐘的眺望臺邊,兩人一起在欄杆上扣鑰匙鎖的照片。


  連這些照片的相框也是兩人手牽手一起去家居雜貨店選的。


  立香吸了吸鼻子,閉眼按著眉間等待情緒過去,


  無論別人怎麼說,只要自己一直記得這些時光就好了,立香想著。


  自己原本就是一無所有,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存在,而這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願意接納一個多餘的「東西」,即使短暫,至少也曾經擁有過一個歸宿,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已經得到很多很多溫暖的懷抱和輕呼自己名字的聲音,這不就夠了嗎?還要再奢求什麼呢?


  所以,就算高文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沒說也無所謂了。而接下來的日子,無論是得去依靠父母,或者再回去街上工作,也都能坦然接受。


  雖然很捨不得離開葛林格萊特和花費大量心血照顧的溫室,但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遲早都是要還回去,就只是做了一場美夢,而夢是終究要醒的。


  立香踮起腳尖,把這些相框按照時間順序排在展示櫃上。


  ──窸窸、窣窣。


  ──窸窣、窸窣。


  聽見背後不尋常的聲音,立香納悶地轉身看向窗邊。


  貪吃鬼葛林格萊特偷偷摸摸地伸著毛爪搭上窗台,張大嘴巴流著口水一口就要把小盆栽吃進肚裡。


  「哇!葛林!那是仙人掌,不可以吃!」


  立香慌張地丟下手上的相框,急忙衝過去,但紙箱四散在地毯上,立香連跑帶滾地伸長手臂終於勉強搆到仙人掌,從葛林格萊特的鼻前一把搶下。


  「笨蛋!這個怎麼能吃呢!你遲早要吃壞、啊、哇啊啊!」


  咚地一聲,重物落下的沉重聲音在立香的慘叫之後從二樓傳到一樓的玄關。


  才剛走進大門的蘭斯洛特將車鑰匙一把塞進管事手裡,全速奔向二樓,一掌拍開主臥室的大門。


  於是蘭斯洛特一進門便看見這畫面。


  短褲和短袖遮不住的纖細四肢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散開,捲起的短褲直拉到腿根,柔嫩的大腿內側一覽無遺,上衣也被掀起一角,露出半邊的腹側和髖骨的線條──立香仰躺在主臥室的地上,而葛林格萊特的前腳就踏在立香的胸前,濕漉漉的舌頭迅速地舔著立香的臉和脖子。


  「葛林、別舔了.......嘶......痛........」立香痛得臉都扭成一團,又被葛林格萊特壓得動彈不得。


  「葛林格萊特,坐下。」


  葛林格萊特聽見蘭斯洛特的指示乖巧地坐下,立香伸長手臂說:「不好意思,扶我.....」話沒說完便被蘭斯洛特打橫抱起。


  「啊、那個、讓我趴下好嗎,背上涼涼的可能有傷口。」立香尷尬地說。


  蘭斯洛特輕輕地讓立香趴在床上,看向地上那盆被壓扁的小仙人掌,問:「怎麼回事?」


  「這傢伙,」立香指了指還在小仙人掌的遺骸旁邊聞來聞去的葛林格萊特,說:「竟然想要吃窗台上的小仙人掌,被我一把搶下來,他嚇一大跳亂竄我就被絆倒了。」


  蘭斯洛特無奈地搖搖頭,立香嘆了一口氣。


  「讓我看看你的背。」


  「謝謝。」


  蘭斯洛特坐在床上,緩慢地掀起立香的衣角。


  床邊的燈光在背脊的凹陷處留下一道淡淡的陰影,纖細的腰肢,絲滑的膚質,兩三道新印上的刮傷與紅痕交錯分布。


  蘭斯洛特倒抽一口氣。從來就是面對面地和立香說話,這個姿勢這個角度這個地點,實在不是很恰當──這張床,原本應是立香和另一個男人夜夜耳鬢廝磨的愛巢。


  但現在坐這在張床上的人,卻是自己。


  「怎麼了?很嚴重嗎?」立香的聲音裡有些擔心與緊張。


  「還好,應該是被盆栽的碎片刮到了,我去拿藥。」蘭斯洛特站起身時才注意到牆上的格子展示櫃,問:「......怎麼突然想把這些東西拿出來?」


  「嗯,拿出來擺著也好,這樣才能照顧,不然放在箱子裡積灰塵也是會髒會壞的。」手指玩著床單上的皺褶,立香回答。


  蘭斯洛特點點頭,沒有再問什麼,從浴室裡拿了急救箱出來,又說:「趴好別亂動。」


  「......嘶......」藥水抹在傷口的上的刺痛讓立香忍不住抓緊了床單,又問:「傷口真的不深嗎?很痛。」


  「嗯,不深,擦藥過兩天就好。」


  「......真的?」立香狐疑地問。


  「真的。」


  「......你是不是在騙我?」立香又問。


  蘭斯洛特笑了,低沉的笑聲飽含親暱和調侃從背後傳來,立香被這笑聲弄得臉上熱了一把,不敢再追問。


  兩週前,立香堅持要抱著葛林格萊特在溫室過夜的隔日早晨,立香四處都找不到蘭斯洛特,管事只說他有重要的工作需要處理,可立香無論是打電話或傳訊息他都不讀不回,也因此消沉了幾天,卻也不是不明白蘭斯洛特這般反應的原因。


  結果今天一回來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調侃──既然被算盤被阿格凡捅破,那就乾脆不遮也不掩,甚至光明正大地放出試探。


  立香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反覆思索,再三考量,怎麼想心裡都有不能放下的重要事物,可同時又對蘭斯洛特十分過意不去。


  立香沉默以對,蘭斯洛特也不再說話,沾著藥水在背後傷口上滾動的棉棒異常地執著地反覆塗抹,才不甘地移開。


  「謝、謝謝。」立香撐著身體打算坐起好脫離床上的曖昧氣氛。


  可趴在床單上的雙手被一把捉起固定在頭上,立香整個上身又摔回床上。


  蘭斯洛特不知何時脫下了手套,火熱的掌心和跳動的腕動脈緊密地貼上立香的手背,沒有一絲縫隙。


  一個柔軟、輕弱的觸感落在腰側,細細密密地點過汗濕的背脊,在被舔了一口之後立香才反應過來──蘭斯洛特不是連葛林格萊特的醋都要吃吧?


  咚地一聲,蘭斯洛特的額頭和輕柔的長髮貼上肩胛骨間的凹陷,他擠壓著沮喪和寂寞,低沉地訴說:「我不行嗎,立香。」


  一句話把立香的思緒拉入泥沼之中。


  「把我當作高文的替代品也可以,不能讓我再近一點嗎?」蘭斯洛特的抱怨和溫熱氣息掃過耳邊,有一下沒一下地咬著耳殼和後頸,搔癢帶來的親暱擾亂立香想開口拒絕的打算,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果離開這裡,你還能來我身邊,為什麼不問我呢?」


  「是因為我曾經犯下的過錯,所以讓你覺得我不值得信賴嗎?」


  「為什麼,你要讓我靠近,卻又把我推開。」


  蘭斯洛特接連地抱怨著,立香這才開始有了頭緒。


  大概,是那天他站在窗外聽見阿格凡要求立香離開的對話,便覺得立香即使離開這座宅邸也能與他同居,但立香卻沒有開口,反而是帶著葛林格萊特在溫室裡窩了一夜,又因為他本就對私奔的事情抱持著罪惡感,自己還未找到機會坦白,卻被阿格凡當著立香的面被不堪地扯開,就覺得立香因此嫌棄他,於是賭氣不告而別。


  這兩週沒有見面也沒有聯絡,一來又看見自己在整理高文的東西,就開始鬧彆扭了。


  立香又想起剛剛蘭斯洛特看著展示櫃的眼神,就更確定這些猜測。


  ──蘭斯洛特不是真的想問到答案。


  ──說穿了,就是害怕被拒絕而已。


  ──害怕被拒絕,害怕被否定,害怕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對他人來說毫無意義。


  立香明白這種感受。在與父母同住的日子裡,每天都是這麼戰戰兢兢,沒有一天能放鬆休息,沒有一天感覺被愛,感覺有安全感。


  在犬舍裡發現信件的時候也好,現在也好,立香發現兩人其實有很多共同點──對過去的記憶異常執著,對他人的情緒異常敏感,執著敏感到非得把自己的脖子往死裡掐不可,可是,卻對自己有機會能掌握的未來則是能拖就拖,能躲就躲,能逃就逃。


  想轉身給他一個擁抱,想轉身摸摸他的頭,但這麼做,是否只是在利用他的溫柔而已?


  立香乾脆地開口答覆:「好啊,那要在這裡做嗎?」


  蘭斯洛特制住立香雙手的手掌及手臂一僵。


  立香又繼續說:「蘭斯洛特知道的吧,我在遇見高文之前是怎麼在街頭維生的,所以,可以唷,因為蘭斯洛特對我很好,這一點回報也是應該的。」


  蘭斯洛特鬆開手,震驚地退到床角。他是知道立香曾經在街頭求生,卻沒想到立香會把他放在客人的立場上。


  ──立香,是這樣看我的嗎?


  全身彷若被隆隆的雪崩掩埋,寒意刺入骨頭,最酸最冷的痛處被鑽開,蘭斯洛特渾身化作百年不消的冰塊。


  立香慢慢從床上爬起來,魅惑地笑著看向完全呆滯的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喜歡什麼樣的呢?我都可以配合,不過我有好一陣子沒做了,這邊也沒有潤滑液,還是你有....」


  話還沒說完,蘭斯洛特揪起眉頭、咬緊牙根,以一股爆衝的憤怒,再次把立香推倒在床上,高大的影子藏著熔岩般滾燙的盛怒將立香完全壓制,連一根手指也不能稍動。


  ──啊啊,果然生氣了。


  立香一邊想著,一邊在唇角勾起討好的微笑。


  立香知道蘭斯洛特生氣了,蘭斯洛特也知道立香是故意的。


  立香能給的溫柔不多,但最多就是這樣了──在知道對方是故意激怒自己的時候,憤怒就會蓋過沮喪和傷心,蘭斯洛特也就比較不會因為自己選擇了高文而太過自責。


  可是,蘭斯洛特能察覺到這一步嗎?


  不確定,可不這麼做,立香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了。


  只能確定唇角和眼角的笑是完美的,立香知道自己很擅長,特別是在床上。


  突然,一聲呼喚從樓梯口傳來。


  「立香?」


  是貝迪維爾的聲音。


  「立香?你在二樓嗎?上課時間已經超過十五分鐘了唷?」


  貝迪維爾的步伐從樓梯口穿過走廊,在每間空房間門口駐足,然後走向主臥室敞開的門板。


  「立香?啊,你在這.......裡......?」


  於是,貝迪維爾便看見這樣的一幅畫面。


  蘭斯洛特垂頭喪氣的坐在床緣,那股消沉的氣氛比輸了冠軍比賽的拳擊手還要頹靡不振,而葛林格萊特就搭在他的膝上,稀哩呼嚕地想怎麼舔他的臉就怎麼舔──蘭斯洛特輸到連最後一絲反抗的意志都見底。


  立香則一如往常地乖巧有禮,不過,面容上倒是沾了點尷尬,站在床邊向貝迪維爾打招呼:「抱歉,貝迪維爾先生,我在整理東西就不知不覺忘了時間,我們走吧。」


  「『貝迪維爾』就可以了,我沒有貴族的頭銜,也只是用一技之長為潘德拉貢家族工作,不用這麼拘束。」


  「謝謝你,貝迪維爾,這習慣老是改不過來。」立香苦笑。


  「不要緊,慢慢來。」貝迪維爾的注意力再次移向蘭斯洛特,心裡的疑惑放不下,卻怕認錯氣氛問錯問題,遲疑了一陣才問:「你們沒事吧?」


  「沒事沒事,能有什麼事呢?蘭斯洛特跟我一起整理高文的東西呢。」立香連忙解釋。


  貝迪維爾望著牆上的高文戰績,笑著說:「真虧他這些東西都還留著,有不少團隊比賽是蘭斯洛特和高文一起贏回來的呢,那時候他們真的感情很好,志趣也相投,這麼多年的好朋友,整理這些東西應該也勾起蘭斯洛特很多回憶吧?」


  「哈、哈哈,是啊,蘭斯洛特也、也想起很多大學的事情呢.......」立香乾笑了兩聲。


  貝迪維爾以為這樣有安撫到蘭斯洛特,但「朋友」那兩個字無疑是在蘭斯洛特的傷口上撒鹽,這下他從拳擊手升級到蛞蝓,而且還是被撒鹽之後完全乾掉的那種。


  越來越消沉的蘭斯洛特讓貝迪維爾更加困惑,又要開口追問。


  立香連忙說:「對、對了!貝迪維爾,你也認識高文很久了嗎?」


  「很久了唷,」貝迪維爾低頭思考,而後微笑,說:「哇,真的是很久了呢,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棟宅邸裡,那一天摩高斯帶著只有十歲的高文來見阿爾托莉亞並把孩子託給她扶養,當時我也在場呢。啊,摩高斯是高文的生母,也是阿爾托莉亞的親姊姊。」(註)


  不好的預感開始在立香的心底萌芽,忍不住接著話頭繼續說:「......原、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情啊。」


  「高文大概是不想讓立香擔心這些事情,所以才沒說的吧?」現在才知道原來高文從未提及這些事情,於是貝迪維爾說:「好,那我們去上課吧。」


  貝迪維爾顯然不想多談,但好奇心搔刮著立香的胸口,抓得他心癢難耐、坐立不安,總覺得有必要把高文的童年問清楚,才能把拼圖的碎片拼回去。


  「等、等等,貝迪維爾,為什麼高文會被交給阿爾托莉亞扶養呢?」


  貝迪維爾面有難色地想想,接著,好似想到什麼事情般,彎腰在紙箱內翻著找著,找出一本十分破舊的相本,說:「我們坐著說吧。」貝迪維爾指向陽台上的圓桌和木椅,讓立香坐下。


  舊相本經過多年的頻繁翻閱,書背處已經鬆散,連內頁的角落處都有不少凹折破損。


  「沒想到這本相本他還留著。」手指撫過深褐色的斑駁皮製封面,貝迪維爾感慨地說。


  翻開第一頁,一名美艷的金髮女子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坐在床上,背景是潔白的醫療儀器和醫院病房──顯然這名女子剛經過生產,臉色雖然疲憊,但她的美貌依然引人注目──金髮紅唇,五官深邃,確實是引人注目的美女。


  「這是高文的生母摩高斯,很美吧。」貝迪維爾指向她手中的嬰兒,說:「而這是高文。」


  相本一頁頁翻過,第一頁中的女人卻沒有再出現,阿爾托莉亞頂替了摩高斯的位置,幾乎每張照片內都有她。還是小學生的小高文穿著水手服上衣和短褲站在教堂門口與阿爾托莉亞合照,小高文和阿爾托莉亞一起坐在大陽台上喝下午茶,小高文和阿爾托莉亞在花園內散步,接著比小高文矮一點點的小阿格凡出現了,小高文拉著阿格凡的手開心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但小阿格凡卻興趣缺缺,不太想搭理他的樣子,然後,最矮但是也最皮的莫德雷德也出現了,兄妹三人再加上小貝迪維爾在沙灘上合照,一臉不耐煩的阿格凡身旁是抱著衝浪板躍躍欲試的莫德雷德,高文則一把抱住弟弟和妹妹,開懷而笑。


  一邊翻著相本,貝迪維爾一邊說著。


  摩高斯是阿爾托莉亞同母異父的姊姊,伊格賴因與前夫生下摩高斯之後才與尤瑟結婚,於是摩高斯便不得不頂著一個尷尬的身分在潘德拉貢家成長,也時常與伊格賴因爭執吵架。


  她繼承生父的遺產與地位,始終未婚,是個多情的女人,富有、聰明、充滿魅力與自信,但自從成年後就不曾再回潘德拉貢家,這麼多年也總共只回來三次──第一次她把高文交給阿爾托莉亞,第二次是阿格凡,第三次是莫德雷德。


  「她說她沒空照顧孩子,她只說了這個理由。」說完,貝迪維爾陷入沉默,面色嚴肅地想了很久才說:「高文被帶來的第一天,他就闖了大禍。」


  相本的最後一頁,是高文和阿爾托莉亞並肩站在一棵高聳參天的大橡樹下。


  立香認出那棵大橡樹就是溫室旁的那一棵。


  貝迪維爾指了指那棵樹說:「就是這裡,那天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直到現在每次看見他,都會想起他說那句話的表情。」


  被摩高斯留下的小高文沒有任何抵抗或哭鬧,和阿爾托莉亞一同站在宅邸門口看著母親乘上高級轎車,頭也不回地離去。


  可那整個下午,阿爾托莉亞和管事卻怎麼也找不到小高文。


  兩個人帶著整座宅邸的迎賓員從門口車道找到花園,再從花園找到山丘後方的森林,但是,小高文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最後,是阿爾托莉亞在大橡樹下找到一隻鞋子,才發現小高文坐在大橡樹的樹枝上,因為爬得太高而不下來。


  「我們都在找你,你有聽見嗎?」阿爾托莉亞問。


  小高文沒有回答。


  「你怎麼會想爬到那裏呢?」阿爾托莉亞再問。


  「我想爬得高一點,才能看見媽媽。」小高文答。


  說這句話的小高文沒有泛淚,平靜地不像個十歲的孩子,彷彿他早就接受被母親遺棄的事實。


  而他唯一的希望,就只是一個可以在遠方、在母親不知道的地方,注視母親的位置。


  「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的。」阿爾托莉亞抬頭,向坐在樹枝上的小高文張開雙臂。


  小高文想了很久,才終於跳下來。


  說到這裡,貝迪維爾停了很久,初次見面的回憶和喪友的傷痛讓他紅了眼眶,好一陣子才說:「那是全世界最堅強也最溫柔的懷抱。那晚,阿爾托莉亞帶著我和高文一起在浴室裡洗了一個泡泡浴,睡前她給我們說了故事,又讓我和高文睡在一起──我們的友誼是這樣開始的。」


  「高文崇拜強大而溫柔的阿爾托莉亞,阿爾托莉亞也把高文當作繼承人來養育,但是家族內挑剔他血脈的人也不少,太多人都在覬覦這個位置。」貝迪維爾搖搖頭,又說:「但以高文身上完美的潘德拉貢外貌,生父應就在家族之中無誤,可笑的是,當阿爾托莉亞說出她的猜測時,那些始終為難高文的人又突然不講話了──就不知道是哪一個背著妻子做了摩高斯的情夫,他們也怕真的做親子鑑定吧。」


  總是柔和親切的貝迪維爾露出極少見的憤怒與不平。


  他因努力與阿爾托莉亞的栽培而能以實力證明自己、站穩腳步,便更不能接受這種以血統決定一切的扭曲價值觀。


  「高文為了讓其他人不為難阿爾托莉亞,他甚至.....」憤然地說著,卻又突然停下,貝迪維爾猶豫的眼神看向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倚在門邊也不知站了多久,靜靜地聽貝迪維爾說著往事,一點也不訝異的表情表示這些他早已知悉,緩緩向貝迪維爾凝重地搖搖頭。


  貝迪維爾猶豫著,而後含糊地說:「他......已經盡了全力。」


  立香沒有追問。


  立香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追問。


  高文從未提起的過去。


  立香從未思考過的可能性。


  以為那麼溫暖的人,必定也是在父母的溫暖中成長。


  立香從來不曾開口問過,和高文在一起時,想的總是自己──要怎麼說話,高文才會更在意自己;要怎麼做,高文才會對自己更好。


  連這些事情都不知道,竟然還大言不慚地對阿格凡說兩人確實相愛,但阿格凡早就看清藤丸立香這個人的醜陋自私。


  原來,真正可笑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原來,那些自以為有緊緊抓住的愛情,都只是自我感覺良好與利用而已。

  立香緊緊盯著小高文與阿爾托莉亞在大橡樹前的合照,手指細細地從高文的臉上撫過。






註:在亞瑟王相關傳說中,安娜摩高斯是尤瑟王后伊格賴因的三位女兒之一,生父有「尤瑟王」或「伊格賴因第一任丈夫格洛斯」的兩種版本,她是高文、阿格凡、加赫雷斯、加雷斯的母親,並在不知道亞瑟是弟弟的情況下與亞瑟生下末子莫德雷德。本文的二創設定是「摩高斯是阿爾托莉亞同母異父的姊姊,高文、阿格凡、莫德雷德皆是摩高斯所出,但三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只有摩高斯自己知道,孩子都交給阿爾托莉亞扶養」。


====

因為和本文無關所以沒有解釋,
說真的在目前有登場的FGO圓桌組成員中,
最讓我覺得心疼的人就是小莫。


其實她就是個渴望親情的孩子,只可惜她的父親無法給她她要的親情。
小莫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很認真,
卻偏偏被一群落漆(飽含愛意與吐槽)的男人包圍,
換作是我可能每天白眼翻個不停。


所以本文採用了泳裝小莫的設定,
她十歲就立志要成為職業衝浪選手,
一年四季都在南北半球各處尋找最刺激的海浪,
覺得這樣的小莫應該是最快樂最自由。


希望她不要再被圓桌騎士的身分或私生子的身分所束縛,
能開心地做開心的事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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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8-2 21:5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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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平凡不是理所當然


  「啊,不好意思,立香,我得先去客戶的攤位上的打個招呼,你先一個人逛逛吧,我們一個小時之後在會場的服務中心集合。」留下這句話和臉頰上的吻,高文笑著擺擺手轉身離開。


  立香看著高文的背影,其實很想跟上去,但知道那會給高文添麻煩,只好把腳底黏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人群和園藝造型藝術品之間。


  再一個月,高文的出差結束,他就要回英國去了。


  只要想到這件事,立香便巴不得變成高文的行李箱跟他一起去英國,但立香一個字也沒有說,沒把半點表情寫在臉上。


  高文早就離開許久,立香徬徨地站在原地張望著。


  今天天氣好,朗日高照,涼風徐徐,因此,即使是只提供給業內人士參展與觀展,這場戶外大型園藝展覽才第一天就是人山人海,每座花圃和造型品前都擠滿了各種膚色與語言的買家。


  眼前的美國公司攤位被擠得水洩不通,只看得見碩大的看板上以歌德式的字體寫著「獠牙與牽牛花」。


  這標語勾起立香的好奇心,擠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走近一瞧,忽然,一種世界被打開的新奇感與純粹的感動從心底油然而生。


  長寬約五公尺的花圃上滿滿都是黑色的牽牛花。黑色牽牛花攀在花架上搭成了兔子、高帽紳士、撲克牌衛兵及兩公尺高的大城堡,連地面上也是爬滿了黑色牽牛花,只留下兩條步道和中間的圓形區域,而這些沒有鋪上花朵的空間,則站著三位打扮成日本羅莉塔風格的甜美模特兒,她們身著全白的華麗羅莉塔洋裝又裝上吸血鬼的獠牙與妝容,不斷變換著各種姿勢引來許多參觀者拍照留念──純白的模特兒與全黑的花卉布景,象徵死亡叛逆風格的吸血鬼和充滿幻想童話的愛麗絲主題,強烈的對比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哇,黑色的牽牛花,真虧這些美國人能研究出來,這不是單靠雜交和育種就能做出來的吧?」


  「這肯定是實驗室的產物,我可沒看過能沿著地面生長的牽牛花,老美又搞出業界創舉啦。」


  站在立香旁邊的日本買家小聲地交談著,他們盯著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牽牛花藤蔓,繼續說。


  「竟然還真讓美國人研發出來了。」


  「兩三年前就有小道消息說已經在測試穩定性,原本以為只是八卦,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能上市了。」


  「這肯定又能獨霸市場個幾年吧。」


  「他們得在技術被偷走之前至少先賺回成本啊。」


  兩個日本買家彼此了然於心地相視而笑,各自向攤位上的工作人員要了一份目錄。


  立香看著目錄被那兩個人拿走,眼神又不由得回到發放目錄的攤位上。


  「請問需要一份目錄嗎?」注意到立香的目光,站在桌子後方的工作人員親切地詢問。


  立香萬萬沒想到工作人員會主動詢問。顯而易見地自己就是個不該在平日出現在這裡的高中生,更不可能為這間公司貢獻任何營業額。


  「可、可以嗎?」立香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了。


  「當然了,來。」


  立香收下工作人員遞上來的目錄,道謝後便緊張地從攤位上逃開,沒跑幾步路,卻一頭撞上了路人。


  「哇!對不起!」連忙道歉的立香抬頭,這名正在排隊的女性對他笑了笑,擺擺手表示不介意。


  立香站在隊伍旁從最後看到最前端,才知道這人龍在排什麼。


  簡單地說,就是「南瓜馬車」。


  也沒辦法更複雜地說了,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南瓜馬車。


  廠商把一顆足足有小卡車那麼大的南瓜挖空之後雕成馬車的形狀,南瓜前方與下方的馬匹和車輪則是以藤蔓及藤架來造型,參觀者可以真的走進南瓜馬車車廂內,工作人員則會幫忙以拍立得留影,出來時可以向工作人員免費索取照片,然後在攤位上玩俄羅斯輪盤──當然也是用南瓜雕刻的,獲勝者可以免費獲得一隻南瓜造型滑鼠。


  立香馬上排進了隊伍。


  站在南瓜馬車內,立香哪都不敢摸不敢碰,這裡嗅嗅那裏嗅嗅,馬車內側完全充滿了南瓜的味道,在確定這是貨真價實的生南瓜之後,立香更怕把南瓜弄髒弄壞。


  ──坐在南瓜馬車裡的灰姑娘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看了好多打從出生起沒看過的東西,吃了好多沒吃過的東西,去了好多沒去過的地方。


  立香不由得想著。


  ──過去兩個月是確實是過著灰姑娘的生活。


  ──專情、多金、超帥、體貼、溫柔,除了味覺以外沒有缺點的白馬王子,就這樣從天上掉下來砸在頭上。


  ──但是這樣的日子也只剩最後一個月了。


  出差結束後,高文就要回去英國,立香根本不敢想之後的生活該麼辦,是要再回到街頭工作討生活嗎?


  立香的心情像被牙籤戳破的氣球,才走下馬車就看見高文和拿著拍立得的工作人員說話。


  「啊,他的照片就給我吧。」高文說著,向工作人員伸出手。


  工作人員對他投以疑惑的眼神,回頭看看立香。


  「是我帶他進來的,」話沒說完,高文突然燦爛一笑,又說:「很可愛吧?」


  搶在高文繼續說出更多丟人的話之前,立香衝上前去收下工作人員的手上的照片。


  「怎麼這個表情?不好玩嗎?」高文問。


  「沒事,走啦快走。」立香拉著高文就要離開南瓜馬車的攤位。


  「嗯?立香不是想要南瓜滑鼠才來排隊的嗎?不去玩遊戲嗎?」


  「不玩了,走啦。」


  「嗯?有什麼好害羞的,立香很可愛,這個大家都知道呀。」


  看著高文一臉的正氣凜然和理所當然,立香明白他是真心這麼想的──但也因此才格外令人難為情。


  「算、算了啦。」立香已經怎樣都好,臉上的羞紅完全無法遮掩,只想迅速離開這令人尷尬的地方。


  「好吧,走吧。」高文順著立香的拉扯走了幾步,才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噢,對了,這個給你。」


  一個手心大小的硬物被塞進手裡。


  那是一顆南瓜滑鼠。


  「等、等等!立香別走那麼快,等我一下啦,那邊有一攤你一定會喜歡的,等等嘛!」


  立香的不滿直到高文帶他去「雞尾酒樹」的攤位上去才稍好些,一看到這些五顏六色的樹,注意力馬上被樹梢上奇異的果實所吸引。


  攤位後方的展示花圃內擺滿了數十個大盆栽,每個盆栽內都有一棵果樹,乍看之下與一般的柑橘果樹、檸檬果樹、蘋果樹無異,但不可思議的是,每一棵果樹上都結著三四種不同的果實──同一棵樹上有金桔、橘子、檸檬,或者蘋果、梨子、迷你蘋果。


  這有可能嗎?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樹?


  「如何,有趣吧?」高文討好地笑著,又向攤位上的工作人員說:「請給我兩杯雞尾酒,無酒精的,謝謝。」


  立香點點頭,繞著盆栽仔細地端詳著。


  「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果實唷,不是假的,摘下來真的可以吃。來,這杯給你。」高文站在立香旁邊,把手上的無酒精雞尾酒遞給他。


  「嗯......怎麼會有這種樹?」立香百思不解,又驚奇不已。


  高文笑了,打趣地回問:「猜猜看?」


  立香想了想,但還是搖搖頭。


  「其實很簡單,就是嫁接。通常血緣較近的品種嫁接成功機率也較高,這家公司研發出即使血緣關係較遠,也能提高成功機率的技術,所以......」話鋒一轉,高文突然說:「結果就是這樣,即使沒有血緣關係,這些橘子、檸檬、蘋果也能生活在同一棵樹上。」


  看著笑容滿面的高文,一個謎底才剛解開,卻又冒出新的疑惑,立香眨眨眼,不明白突然冒出的這後半句是什麼意思。


  回到家吃完晚餐,高文把碗盤丟進洗碗機裡按下按鈕,就準備躺在沙發上好好放鬆一下,看見立香剛從浴室裡走出來,就滿面笑容地拍拍大腿:「來,我幫你擦頭髮。」


  立香乖巧地坐在高文雙腿中間,高文邊擦著立香濕軟的頭髮邊問:「今天好玩嗎?」


  「嗯,好玩......謝謝。」立香道過謝後,耳朵被甜甜地親了一口。


  「不客氣。立香這麼喜歡園藝和植物,這次約你真是約對了。」


  「都是沒看過的東西,很新奇。」


  「哈哈,我每次參展也覺得業界一年比一年有創意。」高文看著桌上的黑色牽牛花目錄,又問:「立香很喜歡這些花花草草呢,我記得,之前立香說過外婆也有個花園?」


  「也不能說是花園,就是個小院子,外婆種了一些盆栽,還有一株兩層樓高的櫻花樹。」


  「真想看看立香外婆精心照顧的院子。」高文的語氣中帶著期待。


  「嗯......看不到了。」


  「為什麼?」


  「外婆過世後,父母回來同住,但.......但是因為缺錢,所以就把房子賣了。」這些謊話立香說得有些心虛,但也只能希望高文不會發現。


  「這樣呀,可惜了。」期待落空,高文不免有些失望,他想了想,又忽然提高音調說:「對了!那立香就畫給我看吧!」


  「什麼?」立香疑惑地回頭。


  「對,用畫的!」高文把手上的毛巾隨手掛在沙發椅背上,從書房拿了紙筆回來,笑容滿面地塞給一臉為難的立香,又說:「就畫一張給我,拜託。」


  「那、那房子和院子真的很普通,沒什麼值得畫出來的......怎麼會突然想知道這個?」立香拿著紙筆,簡直不敢相信高文還真的要他畫出來。


  「就......呃,就當作是幫我個忙吧!畢竟也是做園藝相關的生意,想知道一般日本住宅裡都怎麼規劃,又種了些什麼,而且,」高文握著立香的手,誠懇而慎重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雖然現在我們在一起,但我卻沒有參與你的童年,所以我想知道小時候的立香和什麼人一起住在什麼地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可以為我做這件事情嗎?」


  高文一這麼說,立香怎能不心軟,可仍是為難著,忍不住疑惑──一個再一個月就要回英國的人,說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遲疑著,立香坐在玻璃茶几邊,握好紙筆,把不敢回憶的童年和家人畫在紙上。


  週末早晨,還是小學生的立香在飯香和魚香中睜開眼睛。


  從二樓的半開放式閣樓走下樓梯,立香站在挑高兩層樓的寬敞起居室裡。


  高達兩層樓的整面玻璃格子窗面向東邊,早晨時刻採光最好,把起居室的整個垂直空間照得透明光亮,原木地板也被陽光曬得暖烘烘地,立香看著被曬得白亮的腳背,頑皮地動動腳趾頭,看格子窗的剪影在指尖忽隱忽現。


  這是立香最喜歡的時刻,在這個家裡沒有賴床又上學遲到的小孩。


  ──外婆早安!


  ──哎呀,立香今天也自己起床呢,沒有賴床好乖好棒,去刷牙來吃早餐啦。


  今天的早餐是白飯和香煎鮭魚,再加上撒了很多蔥花的小魚乾味增湯,立香坐在椅子上一邊吃一邊晃著白嫩的小腿,和笑咪咪的外婆一起吃早餐。


  ──外婆外婆!


  ──怎麼了?立香?


  ──今天我也要幫忙做電動小馬!


  ──哎呀,電動小馬前天已經做好送到育幼院啦,小朋友們都好開心搶著要騎呢,謝謝立香幫忙呀。


  ──這......這樣呀,大、大家開心我也開心......。


  ──立香。


  ──什麼事?


  ──你看看後院吧。


  長方形的後院草坪上,四月的櫻花開了滿樹。


  花朵像立香最喜歡的泡泡浴,豐盈蓬鬆的粉白色泡泡在樹梢上漂浮著,偶爾有風吹過,那些泡泡便脫離他們的同伴,鬆手向藍白色的天空飛去


  祖孫兩人打開格子窗站在小院子邊。


  ──今年也開得很美呢,立香要和外婆一起畫畫嗎?


  ──要!


  立香噠噠地跑進外婆擺滿各種圖紙與工具的工坊,迫不及待地把寫生畫架和畫具滿手滿懷地搬了出來,連走路都有困難的樣子把外婆逗笑了。


  寫生畫架是外婆為立香做的小學生尺寸,外婆說,等立香長大了就再做新的,不管去哪裡玩都一起畫畫。


  外婆拿著她的炭筆打下草稿,立香也跟著拿起鉛筆把櫻花樹畫在圖畫紙上,外婆拿起油彩盤,立香也沾幾筆調色盤上的水彩,瞅著外婆的畫布,外婆畫了什麼,立香也有樣學樣地撇幾撇。


  ──外婆外婆!


  ──怎麼了,立香?


  ──櫻花明年也會開花嗎?


  ──如果我們有好好照顧的話,明年也會開花唷。


  ──那要怎麼照顧!我也要幫忙!


  外婆笑了,從牆角的工具櫃中拿出剪定鋏、肥料、水壺。


  ──立香,你要記得,開花的時候除了澆水其他地方都不可以動,不過,我們可以來看看小院子裡其他的花草。


  外婆笑著說。


  六月擔心雨季太長打壞繡球花,九月摘些金木犀乾燥後可以泡茶,一月掃去山茶上的粉雪,轉眼間又是四月,櫻花又開了滿樹。


  小院子裡的施肥、翻土、除蟲、修剪,都是祖孫兩人一起完成。


  立香學到了好多。


  握著紙筆在茶几上想著、畫著,越想越專注,越畫越多回憶。


  畫完最後一張圖,立香把手上的畫紙推到高文面前,自己不敢再看第二眼,說:「大、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原來如此,立香和外婆就住在這樣的家裡,謝謝你,立香。」高文如視珍寶地親吻了那座紙上的花園,又歡天喜地捧起立香的臉頰,啾地親了一大口:「這就是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


  「可是,高文,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祖孫家庭在日本到處都是。」立香皺眉。


  「不,立香,這或許平凡,卻不是理所當然,」高文的語氣和表情突然十分認真嚴肅:「而且,至少對我來說,就一點都不平凡。」


  立香想不透高文是什麼意思,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高文卻爽朗地笑出聲,摸摸立香柔軟的髮絲,又說:「我想知道立香的事情,只要是關於立香的事情我全部都想知道。」


  說著,高文把立香拖進懷裡,低沉的沙啞嗓音舔過立香的耳垂。


  「也、也不是什麼是都、都能告訴你,我......」說著,立香被高文壓在沙發上,扭動著閃避細碎的親吻。


  「沒什麼需要擔心的,立香,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聊,」高文拉過立香的手,十指相交:「你就放心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的。」


  立香以為這只是另一句情話,又被他滿眼的天藍所牽引,便伸手攬住他的後背,把羞恥和心動都頂在舌尖,送入高文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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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8-2 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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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最後的禮物


  八月中旬的午後黏膩潮濕,熱烘烘的風不時吹過山丘頂,蒸騰的水氣沖入鼻腔,又鑽進汗濕的領口和袖口,遮陽用的寬沿草帽內側也是悶熱不堪。


  花圃和溫室的工作告一個段落後,立香總會走到溫室旁的大橡樹下乘涼,繁茂枝葉相擊的細密颯颯聲響總令人感到涼爽,彷彿只要心情放鬆下來,理不清解不開的雜亂思緒也能梳理開來。


  可是,立香在這裡站了許久,卻沒有任何疑惑得到解答。


  站在這裡越久,高文的信、高文的童年事件、高文給予的陪伴和關愛,高文為什麼選中自己,高文為什麼帶著自己回英國,在高文眼中自己到底是什麼──數不清的疑惑淹過胸口,難解的情緒從鼻孔灌入,嗆得立香無法呼吸,每一個吸吐都被困在牆角,退無可退。
  
  立香站在溫室旁的大橡樹下,仰首望著茂密壯觀的巨大樹冠。


  ──你就放心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的。


  高文那時是這麼說的。


  高文的情話很多,多到立香的心裡裝不下,多到滿出來但高文還是一直說。


  那時的立香以為只是情趣。


  ──第一個要和你分享的秘密風景就在這座宅邸裡,我從未和任何人分享過......正確地說,是我十歲那年背著大人們偷偷找到的秘密基地。


  ──被阿爾托莉亞發現之後,就被狠狠刮了一頓,再也不敢爬到那個地方去。


  高文的信裡是這麼寫的。


  這棵大橡樹對高文來說意義非凡,但立香卻毫不知情。


  始終,立香只是回答高文的問題,只是回應他的渴望,立香根本從未開口詢問任何關於高文的事情。


  ──阿爾托莉亞在大橡樹下找到一隻鞋子,才發現小高文坐在大橡樹的樹枝上,因為爬得太高而不下來。


  ──他唯一的希望,就只是一個可以在遠方、在母親不知道的地方,注視母親的位置。


  是貝迪維爾說了,立香才知道這些過往。


  於是立香領會到,原來阿格凡是對的。


  那天那樣大聲地為兩人的感情辯駁,那樣大聲地主張兩人是真心相愛,這一個月來立香只要想到當時的對話,便巴不得指著自己的鼻子狠狠取笑。


  立香根本不了解高文。


  從未開口問,從未用心傾聽,在行動上,立香對高文這個人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一直以來都只在意自己的心結,又把這心結當作魔法水晶球,把它捧在眼前,以為自己什麼都看清楚了,還笑稱這世界上什麼東西都是扭曲的。


  結果最扭曲的人是自己。


  結果最無知的人是自己。


  立香想著,重複地,每日每夜,早上起床睜開眼睛時想著,無味地嚼著食物時想著,給花草澆水時想著,想著想著,好幾次都要捧腹大笑,笑得淚流滿面,笑得肝腸寸斷。


  明明對高文一無所知,卻聲稱自己深愛著他,但那才不是愛,那只是依賴,一昧地、單方面地依賴高文的溫柔。


  ──高文,你在這棵樹上看到了什麼?


  ──現在,我還有機會認識你嗎?


  「汪!汪汪!」


  葛林格萊特站在立香腿邊,汪個兩聲試圖引起立香的注意力。


  「現在不行,葛林,等下再陪你玩。」


  立香取下頭上的草帽戴在葛林格萊特頭上,把被他滾歪的綠色真皮項圈調整回來,說:「乖乖在這裡等我唷。」


  立香戴好園藝用的工作布手套,緊攀著樹幹上不深的凹洞,眼睛快速地掃視下一個凹洞或能緊抓的樹枝,再向上踩一步。


  「汪!汪!嗚......」


  葛林格萊特的叫聲越來越低,立香忍住向下看的衝動,告訴自己只要往上爬就好,把專注力放在腳下的重心,身體要緊貼樹幹,否則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就會向後仰倒摔落地面。


  後果不堪設想。


  汗水沿著髮際滴落,前胸後背也是難耐的黏膩。


  連十七歲的青少年都爬得如此困難,很難想像十歲的小學生要花多少力氣才能爬上來。


  高文是抱著這樣的覺悟和心情在想念媽媽的嗎?他也曾經這樣緊抓著凹洞和樹枝,手指因用力過度而顫抖著,每踩下一步都要提醒自己千萬要站穩站實,提起步伐向上攀爬時更要繃緊全身肌肉以控制重心。


  漸漸,樹幹的凹洞少了,能攀爬的樹枝變多,立香左右張望都是縱橫濃密的枝葉,明白自己已經爬進樹冠部分。


  立香找了一條粗壯穩當的樹枝坐好,前後左右上下地在樹葉與樹枝的擺動中搜尋一件白色的物體。


  那白色的物體不大,最多就手掌那麼大,幾張紙那麼薄,形狀是長方形。


  果不其然,那只眼熟的信封被裝在透明塑膠袋裡,以細繩綁好,繫在兩三步距離的樹枝上。


  拆開袋子,拆開信封,立香迫不及待地開始讀信。



親愛的立香:


  嗨,立香!又是我,高文。


  恭喜你找到最後一封信!


  是的,這就是最後一封信了,第三件禮物的提示就在這封信裡。


  第三個禮物就在犬舍的後面,也許你已經見過那片樹籬了,不過得找到鐵欄杆的鑰匙才能進去。


  鑰匙的提示,其實就藏在這三封信中,記得,要把三封信都拿出來排在一起,才看得出「共同之處」。


  另外,還有些事不得不提。


  雖然這已經是最後一封信,但我還有好多該告訴你的事情還沒有說出口。


  找東西有時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十歲那年我為了找到一個歸宿而爬上這棵樹,但我卻在多年之後,在陌生的異國找到夜半路燈下的你。


  那個瞬間,我想起十歲的自己。


  於是我才終於明白,也許我在找的不是歸宿,而是為了那個獨一無二的人,讓自己成為一個歸宿。


  我想給你一整個世界,想讓你多依賴我一些,想佔據你所有的目光。


  為了把你留在我身邊,我對你說謊,隱瞞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也許,是該好好談談了。



愛你的G



   「笨蛋,你這個大笨蛋。」


  立香的抱怨帶著濃濃的鼻音,慶幸這樹冠裡除了自己就只有螞蟻和鳥巢。


  「既然總有一天我會知道實情,那我寧可是你親自告訴我啊。」


  一億三千萬的「賣身金」也好,因父母的自私而深深受傷的童年也好,立香當然希望是高文主動談起,而不是從阿格凡或貝迪維爾口中得知。


  更別說那些藏在甜言蜜語和關心溫柔背後的同情、投射、獨佔欲,立香寧可聽高文自己親口承認,而不是不堪地被外人點破。


  那種距離感遠得令人難以承受,遠得像攀不著棚架的葡萄藤,遠得像才剛冒出頭來,還等不到花季就被剪下的花苞,遠得像在樹叢中伸長手臂,卻怎麼也碰不到路燈光芒的邊緣界線。


  立香又氣又心疼,握著信紙的手輕輕地顫抖著,眼頭轟地被思緒滾沸,眼瞼內側又酸又痛。


  「笨蛋,爬到這種地方怎麼可能看得見媽媽,全部都是樹葉和樹枝,這不是什麼都看不見嗎。」


  額頭貼在輕薄的信紙上,鼻尖觸及紙張特有的味道,而這已經是最接近高文的距離。


  「笨蛋,誰叫你要對大人抱著期望,會受傷也是活該,就是你自作自受,學不會教訓。」


  立香又想起只背著書包就匆忙逃離家裡的那一天。


  連回頭再看一眼都來不及的那一天。


  立香明白高文渴望親情的心情,越明白,便越是生氣。


  鼻腔內側好似被無數根細針戳刺著,又酸又痛,痛到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笨蛋,嗚......大笨蛋,怎麼這麼傻,最討厭你了。」


  無處發洩的氣憤不停地從眼眶滑落臉頰,粗糙的園藝布手套抹過臉頰,但疼痛的眼淚依然不停掉落。


  高文因為渴望親情,因此把這種渴望和補償心理作用在自己身上,這就是真相。


  「嗚、不公平,這對我、太不公平,你......你不可以這樣,什麼『我覺得你最好』,根本是在騙、嗚、騙人。」


  同情與投射,高文的溫柔和體貼,說穿了就只是同情與投射。


  「我討厭、你......最討厭了......嗚......」


   立香一個人坐在樹枝上不停地掉著眼淚,沒人管也沒人顧,抽抽噎噎地哭著,瞪著罪魁禍首留下的信紙,心一橫就捏著紙緣一把撕成兩半,但一看見信紙就這麼簡單地被撕碎,又哭得更悽慘。


  也不知哭了多久,哭累了,哭得甘心了,揉揉眼睛,又把破成兩半的信紙小心折好放回信封內,再謹慎地放進口袋裡收好。


  「汪!汪汪!汪汪!嗚......」


  樹下的葛林格萊特不死心地繼續吠著,緊繃的叫聲如響個不停的手機訊息,他焦慮地不停在樹下繞圈,或搭在樹幹上試圖爬上來,可最終都只能放棄,繼續抬高頸項奮力地吼著。

  立香累得像顆消氣的籃球,但又不捨葛林格萊特這樣叫個不停,安撫地對他說:「沒事,別叫了,小心你又叫到吐出來,我現在就要下去了。」


  「汪!汪汪!嗚嗚、哼哼嗚........」葛林格萊特繼續在樹下哼哼嗚嗚地催促著,看見立香要下來便又更奮力地叫著。


  「好好,你等我一下啦,不要這麼急、嗚啊!」


  累到脫力的腳步不小心一滑,立香連忙抓住附近的樹枝,但歪斜的重心被下半身的重量向下一拖,立香的手指沒能承受全身下滑的勁道,右手在反應不及中鬆開。


  ──咚。


  ──沙沙。


  立香嚇傻了。


  慢了四拍才回過神,立香發現自己在情急之下抓住一條樹枝,現在的姿勢就像抱著樹枝吊在半空中的樹懶──可十七歲的青少年體重可沒有樹懶那麼輕盈,只要立香試圖移動手腳往樹幹的方向攀爬,樹枝便發出劈劈啪啪的慘叫。


  「汪!汪!汪汪!!」


  葛林格萊特還在瘋狂地吠著,但立香已經沒有餘力開口安撫他,又是一道汗水沿著下顎滴落──這下,到底是要怎麼爬下去?


  ※※


  「真得感謝科技的進步,這年頭用視訊就能參與會議,否則等你回來就會發現公司風雲變色,主導權全被潘德拉貢的股東搶走。」


  年輕男人的聲音從筆電的喇叭傳出,螢幕中,一名紅色長髮的男子坐在視窗另一頭的會議室裡。


  「行了,你抱怨過很多次了,崔斯坦。」蘭斯洛特疲倦地倚著二樓大陽台上的原木圓桌,操作滑鼠關閉方才在線上會議中使用的文件,閉眼掐了掐眉心。


  「你自己算算這四個月來你在公司裡露臉的次數,用一隻手就能數完,蘭斯洛特,我還真不知道原來你是這麼浪漫又專情的人,而且,誰不選你就選高文選中的人,你真的......你真的很敢。」


  蘭斯洛特知道崔斯坦因為有自知之明,所以不說「道德感低落」,改用「你真的很敢」。


  崔斯坦又問:「他到底有什麼魅力,你們兩個都這樣神魂顛倒?」


  這個問題蘭斯洛特也問過自己無數次。


  想保護他,想讓他幸福,想讓他多依賴自己一些,想佔據他所有的目光──想要他深愛自己,如同他深愛高文那般。


  如果有人也那樣愛著自己就好了,蘭斯洛特想著,這個念頭揮之不去,銷魂奪魄地佔據全副心神。


  「彼此彼此吧,崔斯坦。」蘭斯洛特勾起唇角,向視訊視窗裡的崔斯坦淡淡一笑。


  「......真想看看你穿得像隻公孔雀還噴上男香,每天黏在一個十七歲少年身邊跟前跟後的德性,那一定能讓我大笑不止。」視窗裡的崔斯坦面無表情地揶揄。


  如果讓崔斯坦知道,蘭斯洛特不只是穿得像隻公孔雀又噴上男香黏在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身後,連下田、挖土、灑水都是一身筆挺的訂製西裝的話,他肯定會握著這把笑柄三十年不放。


  「還是那句話,彼此彼此吧,崔斯坦,你昨天是被貝迪維爾趕下床了嗎?」蘭斯洛特反問。


  「......所以,你們進展到哪裡了。」崔斯坦再問。


  「......」裝出來的餘裕凝固在蘭斯洛特臉上。


  「噗,我打從心底為你感到傷心,蘭斯洛特,原來你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崔斯坦得意地笑了,又說:「嘿,你相信嗎?那個蘭斯洛特?打從我認識他不管是什麼場合,只要站在牆邊皺緊眉頭就有源源不絕的美女貼上去的那個蘭斯洛特?」


  「不是那樣的,崔斯坦,」崔斯坦這麼說倒真引起蘭斯洛特的不悅,一改方才的閒聊態度,嚴肅地說:「我是認真的,立香他需要我,我想好好照顧他。」


  螢幕裡的崔斯坦盯著蘭斯洛特,好一會兒才嚴肅而慎重地說:「抱歉,是我玩笑開得太過火了。」


  「之後有機會再把立香介紹給你吧,公司的事也拜託你了。」蘭斯洛特釋然地點頭示意。


  「見外了,就放心交給我吧。」


  「對了,崔斯坦,」蘭斯洛特話頭一轉,說:「今天早上貝迪維爾來給立香上課的時候臉色不太對勁。」


  聽見貝迪維爾的名字,崔斯坦就急了:「什麼?貝迪維爾怎麼了?他說了什麼?」


  蘭斯洛特迅速關掉視訊軟體,闔上筆電,把今天的第三杯黑咖啡一飲而盡。


  手腕上的手錶指著下午三點,是該去溫室幫立香把剩下的工作完成,然後接他回來,陪立香睡個午覺,醒來後兩人說說話,寫寫作業,也差不多到晚餐時間,一起吃過晚餐,要不繼續寫作業,要不兩人一起看電視劇,然後各自沐浴就寢。


  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就是這樣。


  兩個人都當作那天在床上的接觸從未發生過,蘭斯洛特什麼也沒說,立香也什麼都沒聽見,在若即若離的關係裡,蘭斯洛特別無所求也要求不了更多,但日日都有如鈍刀慢剮──不過,立香偶爾也會開口虧虧蘭斯洛特或拿他開玩笑,每次撞上這些小小的放肆,蘭斯洛特心裡那些傷口又不免甜得好似抹上一層又一層的草莓果醬。


  四個月的日子從樹梢上稀稀疏疏地灑落一地,這麼拉拉扯扯、你進我退,時序就要進入秋天。


  蘭斯洛特穿過花園,從東側出口爬上斜坡,小徑兩旁的紫羅蘭已經凋謝,山丘上的樹林是一片茂密的濃綠,多雲的天氣沒有熾烈的陽光照射,在樹蔭下散步乘涼頗是舒適。


  「汪!汪汪!汪!」


  遠遠地,山丘頂的方向傳來葛林格萊特的狂吠,叫聲短促而急切,警告的意味明顯,他正試圖引起周圍的注意力。


  蘭斯洛特加快腳步,但走到溫室門口也沒看見立香,只見葛林格萊特還在大橡樹下仰頭朝樹上吼叫著,不時看向蘭斯洛特,回頭又繼續狂吠。


  「葛林格萊特?怎麼了,別叫了。」蘭斯洛特走近他,拍拍他的頭,但葛林格萊特卻叫得更激動。


  「怎麼了?樹上有什麼......嗎?」


  蘭斯洛特一抬頭就看見抱著樹枝動彈不得的立香,立香對他尷尬地笑了笑,很是羞恥地望著他。


  「立香?你在那裏做什麼,怎麼跑到樹上去的?」蘭斯洛特不明所以,完全傻眼。


  「呃、嗯......就......嗯。」立香本想笑笑就敷衍過去,但他一開口說話,身體的震動就讓那樹枝又開始劈劈啪啪地慘叫,笑容僵在臉上,動彈不得地望著樹下的蘭斯洛特。


  葛林格萊特還在激動地汪汪叫著,蘭斯洛特摸摸他的頭好生安撫,又問立香:「你是......卡在樹上下不來嗎?」


  「嗯。」立香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蘭斯洛特苦笑,打開雙臂說:「你就放心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的。」


  立香呼吸一屏,心臟一抽。


  「怎麼了?就跳下來吧,相信我,一定會接住你的。」蘭斯洛特笑著說。


  可立香卻無法對這情景與對話簡單地釋懷,左右猶豫,看看蘭斯洛特又回頭看看樹幹。


  ──劈嘰、啪。


  樹枝再度發出斷裂的聲音,與樹幹的連結處也露出黃白色的裂痕。


  立香一咬牙,閉眼憋住呼吸──然後鬆手。


  飄浮在空中不及一秒的時間卻長得像一整天,立香繃緊神經等待硬痛的地板衝擊。


  唰地一聲,身體卻突然被一把穩穩網住,熟悉的白檀男香順著氣管進入肺部,不安感啪地一聲被掩熄。


  「可以睜開眼睛了,立香。」


  蘭斯洛特的嗓音底邊鋪上一層軟綿的輕笑,柔順抹貼地擦過砰砰亂跳的心臟,被嚇得不輕的立香突然感覺卡在樹上下不來也沒什麼,這不就簡單地被接住了嗎?


  立香抬頭看著蘭斯洛特,順著心裡奇異的感覺眨眨眼。


  蘭斯洛特一笑,把立香放在樹下坐好,說:「讓我看看你的腳踝。」


  看見蘭斯洛特撿起掉在一旁的運動鞋,立香這才發現右腳只套著白襪,那隻鞋或許是在摔倒時掉到樹下的。


  不等立香反應,蘭斯洛特也坐下把立香的右腿放在腿上,順手抽下立香右腳的襪子,手心輕握腳底。


  蘭斯洛特手心的熱燙體溫激得立香渾身一抖,右手反射性地掩住嘴巴,迅速收腿把右腳抽回來。


  「別動,就看看而已。」蘭斯洛特雲淡風輕地看了立香一眼,再次握住立香的右腳,輕輕轉動:「應該是沒有腫起來,這樣會痛嗎?」


  立香不敢開口說話,沉默地搖搖頭。


  「這樣呢?」蘭斯洛特再問。


  立香依然只是搖搖頭。


  「怎麼突然都不說話?」蘭斯洛特悅然一笑。


  「沒、咳、沒事。」立香咳了一聲把怪聲怪氣矯正過來,深深地吸氣吐氣。


  蘭斯洛特順手地把立香的鞋襪又套了回去,指尖有意無意地掃過敏感的腳底,惹得立香忍不住揪緊了腳趾。


  立香轉開頭,迅速地站起來,撸了兩把湊過來討摸的葛林格萊特。


  「對了,立香。」蘭斯洛特問。


  「什、什麼?」立香更用力地撸著葛林格萊特,把一隻黃金獵犬活生生地撸成了沙皮狗。


  「你有帶雨傘嗎?」蘭斯洛特手心向上,抬頭望著樹冠。


  ──滴滴、答答。


  蘭斯洛特才說完,數滴微涼的水珠滴在立香的臉上,這才注意到細針般的雨點打在綠絨絨的草坪上,雨勢在瞬間轉強,淅淅瀝瀝的雨聲也越來越響。


  「下雨了!」立香拉過蘭斯洛特的手,擦肩而過的瞬間立香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但雨水不斷地模糊眼前的視線,只能先拉著一人一狗在大雨中跑進溫室裡。


  「蘭斯洛特,想問你一件事情。」立香叫住在溫室的儲物櫃中尋找雨傘的蘭斯洛特。


  「嗯?什麼事?」儲物櫃裡只有水管、鏟子、水桶這些東西,沒找到雨傘,也沒有任何能擦乾身體的乾淨毛巾,蘭斯洛特只好放棄,關上儲物櫃。


  「為什麼你每天都穿西裝?如果要來花圃幫忙的話,換輕便的工作服不是比較不用擔心弄髒嗎?」


  立香的問題一脫口而出,蘭斯洛特的四肢明顯一僵,立香心裡一緊,該不會是問到不該問的問題?


  蘭斯洛特原本就很憂鬱的眉頭又更是凝重,他用口袋裡的手帕給立香擦擦臉,問:「你不記得了嗎?」


  與其說是問題,他聲音放得極輕,幾乎只是壓在舌下的呢喃,讓這問句聽起來有十足的委屈和抱怨。


  「嗯?什、什麼事情?」難不成蘭斯洛特每天穿西裝和自己有關係嗎?立香更是一頭霧水。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我穿黑西裝搭深紫色襯衫,很合適,很帥氣。」說著,蘭斯洛特的手指隔著手帕擦過立香的嘴唇。


  立香內心警報大響,響得比拍在溫室屋頂上的雨聲還大,可視線又被手帕擋住,看不見蘭斯洛特的臉,無法及時解讀他的表情讓立香的焦慮嘩地一聲如洩洪般地衝了出來。


  立香的腦子又再度當機了。


  含糊帶過去顯得自己無情不關心,多關心他兩聲會讓他得寸進尺。


  蘭斯洛特向來很擅長這些招式,心裡時常防備多少能抵擋一些,但最近他特別愛好這種委屈套路,此時只要有一絲絲的罪惡感,就會整個被他牽著走。


  蘭斯洛特毫不留戀地收回手掌和手帕,一邊脫下外套一邊說:「把衣服脫了吧。」


  「啊?」


  「你的上衣都濕了,雖然是夏天但還是會著涼,我的外套料子好又不吸水,沒有濕,你先披著吧。」蘭斯洛特遞過外套,視線卻遠離立香,飄向一旁的盆栽。


  「不、不用啦,我很健康的沒那麼容易感冒。」立香擺擺手拒絕。


  「穿上吧。」蘭斯洛特堅持。


  「我真的沒有很濕啦,一點雨而已不會......」立香低頭看見被雨淋得變成半透明的上衣和胸前的兩點,突然醒悟蘭斯洛特為何堅持要他穿上外套:「呃,謝謝你的......外套。」


  拿著蘭斯洛特的外套走到盆栽架旁的牆角,這些百合盆栽和架子恰恰能擋住蘭斯洛特的視線。


  拉起衣襬時似乎從口袋裡勾了什麼出來,啪噠一聲掉在地上。


  是高文的信封。


  白色的信封四角凹了折了,雨水從破開的縫隙滲入,把字跡的墨水暈開,從信封內糊到信封外。


  立香拾起信封,小心翼翼地抹去水珠,什麼旖旎曖昧的心思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雨淋得一身冰冷。


      ※※


  雨珠劈哩啪啦地打在溫室的玻璃屋頂上,匯集成無數水流順著建築物稜角分明的線條沖刷而下,凌亂的水幕與巨大的雨聲將溫室完全籠罩,把隆隆作響的雨聲也關在這窄小的空間裡。


  看來,這場雨是暫時不會停了。


  站在溫室門口望著被大雨沖刷的花圃,蘭斯洛特暗自擔心那些迷迭香、薄荷、馬鞭草、洋甘菊細瘦的枝葉會不會被雨水打壞。


  背後的衣角突然被揪了揪,蘭斯洛特轉身問:「立香,還好嗎?會冷......」


  在轉過頭的瞬間,領帶被往下一扯,一對柔軟的嘴唇貼了上來,濕濡的舌頭趁蘭斯洛特反應不及侵入口腔。


  「等、立......立香?」蘭斯洛特握住立香的臂膀將他拉開。


  立香還穿著那件濕淋淋的半透明上衣,胸前的兩點若隱若現,嘴唇上沾著透明的唾液,惶然不安的眼神一箭射穿蘭斯洛特的心臟。


  這下腦子當機的人換成了蘭斯洛特。


  領帶再次被扯下,立香又一次踮起腳尖吻住蘭斯洛特的嘴唇。


  「立、立香,」蘭斯洛特把靠過來的立香再次剝下:「等等,發生什麼事了可以好好說.....」蘭斯洛特後退一步,背脊抵上被雨水浸涼的玻璃窗。


  立香濕冷的前胸貼在乾燥的絲質深紫襯衫上,片刻的冷涼後,立香活燙的體溫順著雨水間接地壓著蘭斯洛特的胸腹。


  「立、立香?」被立香的手臂圈住的頸項動彈不得,蘭斯洛特只能在鼻尖之間勉強拉出一段不及五公分的距離。


  天使的氣息就噴灑在臉上。


  近距離中,立香的神情恍惚而迷茫,低垂的眼睫沾著水珠,不知是雨水或是淚水,血紅的嘴唇更襯得他臉色蒼白如紙。


  「很、很冷嗎?快把外套穿......」蘭斯洛特顧左右而言他地找著不知被丟去那裡的外套,立香卻一把拉起他束在褲腰內的襯衫,水涼的纖細指尖攀上後背。


  「蘭斯洛特。」立香低聲呼喚著,纖弱的手臂緊緊嵌住蘭斯洛特的後肩,把全身的體重都倚了過來,臉頰和微濕的豔黑色短髮隔著衣物貼在他狂跳的心臟上。


  那一日,在海邊的小教堂裡初見立香的景象又浮上眼前,幼小的少年依偎著高大的男人,眼底盡是依賴和迷戀。


  立香的輕吻如羽毛般掃過下顎和唇角,仰頸時美妙的下顎曲線與喉間的起伏近在眼前,鮮活的血液就在頸間細薄的皮膚下跳動著。


  那一日的乾渴和疼痛又再次從蘭斯洛特的喉底升起,那一日他只能想像少年依賴的眼神所期待的人是自己。


  立香的指尖嘶地由上而下劃過脊椎。


  蘭斯洛特再也無法抵抗少年的誘惑。


  從耳垂到鎖骨,從胸前到後腰,從臀部到膝後,丈量似地,解剖似地,以嘴唇和手掌再三確認。


  立香的滋味是甜美的。


  困擾又隱忍的眉頭帶著草莓的芳香,顫抖的喘息裡有水蜜桃的甜液,帶著哭腔呼喊「蘭斯洛特」時舌上則含著紅櫻桃的美豔。


  他海水般清澈的蔚藍雙眼下藏著暗礁般的忡然不安,又不能抗拒地被快感染上一層水霧。


  「蘭斯洛特。」在神智被堅硬的衝擊貫穿時,立香呻吟般地喊著。


  「對不起,蘭斯洛特。」立香咬著下唇,在融化中喃喃地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好。」他閉上雙眼,淚水從臉頰滑下。


  ──不,你沒有錯。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一直都是錯的。


  蘭斯洛特想著。


  放緩節奏,卻加重力道緊緊握住立香的肩膀和腰肢,彷彿不這麼綿綿密密地將他網住,懷中的少年便要順著雨聲與水流浮浮沉沉地漂搖遠去。


  想問為什麼,想問他在想什麼,但將自身深埋入立香的惶然情緒與危傾日常的自己,不得不承認,每次在他眼前出現時,都推了他一把。


  蘭斯洛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問。


  把企圖包裹在溫柔之下的賊黨沒有資格問。


  可即使如此,還是想把立香從枝頭摘下。


  「還好嗎?」完事後,蘭斯洛特用浸濕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過立香的雙腿。


  「嗯,沒事。」立香一絲不掛地坐在地上,肩上披著蘭斯洛特的西裝外套。


  蘭斯洛特看了立香一眼,等了許久,立香沒有看他,於是揣揣不安地起身走到水龍頭邊把手帕搓洗乾淨。


  「謝謝你,蘭斯洛特。」立香的聲音冷靜如窗外依然淅淅瀝瀝的雨水,沒有半分方才溫存的熱度。


  蘭斯洛特心中一凜,不好的預感在耳邊鏗鏗作響。


  「謝謝你這段時間的陪伴,我已經耽誤你太久了。」立香繼續說著。


  ──不,別說了。


  ──求你停下來。


  說不出口的話卡在蘭斯洛特的喉間,搓洗手帕的手指掐緊那單薄的布料。


  「我貪圖你的溫柔,享受你無微不至的體貼,卻不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只是不斷把你吊著,一想到自己這樣對待一個認真付出的人,胸口就被罪惡感壓得喘不過氣。」立香說。


  ──不是這樣的,是我覬覦好友的伴侶,是我不斷貪圖不屬於自己的感情。


  「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謝禮,一次美好的體驗......應該,還不錯吧?應該......」立香越說越小聲。


  ──住口......住口!


  蘭斯洛特猛然轉過身一口氣堵在喉間正要發作,但在看見立香手上的物品時,瞬間無言。


  又是那只信封。


  「我爬到樹上去就是為了找這個,幸好在下大雨之前搶救下來,不過,還是弄濕了。」立香的手指溫柔地撫過信封。


  蘭斯洛特的心徹底地涼了,頃刻前還留在身上的溫存全部噗通一聲掉進冰凍三尺的湖水中。


  「對不起,蘭斯洛特......對不起,我累了,這樣傷害你的真心,我很抱歉。」


  看著立香抱著那只信封,湖面冰裂的劈啪聲穿過蘭斯洛特的腦中。


  「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的,蘭斯洛特,謝謝你......對不起。」


  ──劈啪、劈啪。


  ──劈啪......


  終於,不堪考驗的冰層完全地裂開,碎成數塊拼不回去的痛楚,沉入湖底。


  「立香,有件事情你一直沒問,我也一直沒說,既然你不問我,那我只好自己說了。」蘭斯洛特深吸一口氣,繼續說:「我知道我是錯的。」


  立香的表情一緊,蘭斯洛特繼續說。


  「我從不希望因為有我在你身邊而使你不自由,我只是想陪你過日子。」話說出口後,蘭斯洛特才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聲音可以這麼冷、這麼澀:「我知道我是錯的,我一直都是錯的,我不該和桂妮薇亞私奔,縱使我以為那能使她幸福,我也不該覬覦好友的伴侶,明明我親眼看你這麼深愛著他,所以如果這是給我的處罰,我欣然接受。」


  蘭斯洛特將洗好的手帕放進立香手心,兩者冰冷的指尖輕觸即分。


  「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已經這樣盡力保護你、照顧你,卻無法讓你的傷口癒合,為什麼,我越愛你,對你越是溫柔,就傷你越深,讓你必須用這種方式傷害我......這件事,傷我最深。」咬著牙,蘭斯洛特穩住聲音說完這最後一句。


  ──原來,我逼你逼到必須用和我上床,來償還我製造出的歉疚。


  ──原來,我逼你逼到必須用和我上床,來讓我死心離開。


  「對不起,蘭斯洛特.....我......」


  立香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蘭斯洛特打斷:「別道歉,立香......我不值得。」


  ──再這麼下去,總有一天會忍不住地再次傷害立香。


  蘭斯洛特想著,推開溫室的大門,毫不猶豫地走進淅瀝嘩啦的大雨中。


  蘭斯洛特這一去沒有再回來,立香沒有聯絡,蘭斯洛特也沒有露臉。


  所剩無幾的夏天和整個秋天都在沉默中衰竭、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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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8-5 2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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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識人不明


  十二月初的卡美洛降下今年的第一場雪。


  午後時分的宅邸和森林籠罩在一陣細雪中,立香早早把溫室及花圃的入冬準備完成,再三檢查之後回到宅邸內。


  七點左右吃過晚餐,立香回到房間內,正要坐下來看點電視,房內角落卻發出不尋常的聲響。


  立香又站起身去床邊查看,葛林格萊特一臉錯愕地盯著地毯上的一灘嘔吐物,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又是一陣噁心,第二灘的嘔吐物又嘩地從他口中噴出,把晚餐吃的牛肉塊全吐了出來,葛林格萊特吐完嚇得倒退兩步,無助地看向立香。


  立香趕緊蹲下來好生撫摸安慰:「沒事,你只是不舒服而已,好好休息。」


  就在立香連忙去衛浴拿衛生紙和濕巾清理嘔吐物時,葛林格萊特又再次吐了。


  嘔吐物中包含午餐吃的狗糧,以及大量的胃液。


  第五次過後,葛林格萊特已經連胃液都幾乎吐不出來,不停地乾噁,再吐出少量的酸稠液體。


  立香連忙向管事求救,管事打了幾通電話連絡鎮上的幾位獸醫,但電話不是打不通,就是他們都表示已經太晚,外頭又下著雪,不願前來。


  立香回到房間,貼著病懨懨的葛林格萊特坐下,輕輕地和他說話,撫摸他的毛皮。


  立香這才發現葛林格萊特不只是嘔吐,他的皮膚上冒出一個又一個直徑三公分左右的腫泡,臉上、頭上、身體、肚子,全部都長滿腫泡。


  葛林格萊特側躺在地上,眼神渙散,無力地看向立香,動也不動地喘著氣。


  立香的淚水掉了下來,明知道哭也無濟於事,但就是不斷地掉下來,掙扎著拿起床邊的手機,怔怔地看著聯絡人名單,咬牙按下通話。


  ──嘟、嘟、嘟.....


  ──喂?


  咚地一聲手機摔在地上。


  本來希望能多響幾聲,無論是有接或是不接都用這一點點時間做好心理準備,但只響了三聲就被接起,驚嚇中一個手滑就把手機摔了。


  『喂?......立香?』


  是蘭斯洛特的聲音。


  猛然意識到真的撥出蘭斯洛特的手機號碼,頓時有股把手機掛斷的衝動,趕緊把它拾起,食指逼近那個紅色按鈕。


  『立香?怎麼了,這麼晚還沒睡?』


  蘭斯洛特的語氣柔和緩慢,又帶著一股慵懶的底蘊,聽起來是睡前躺在床上看電視,或已經躺下了正在等待睡意。


  立香猶豫著該不該開口......或者,該怎麼開口?


  『有急事找我嗎?』蘭斯洛特給足了十萬分的耐心,不疾不徐地問。


  立香貼著手機,才剛張口,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對。


  蘭斯洛特長嘆,語氣平靜而嚴肅地說:『我必須向你道歉,立香。』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布料摩擦及床鋪擠壓的聲音,猜想他原本是打算睡了,但現在又為了說話便又坐起身來。


  蘭斯洛特繼續說:『那天離開之後,我想了很久,錯的人是我,立香。』


  嘰地一聲,那大概是窗戶被拉開的聲音,隨後,晚風瑟瑟與細雪颯颯也透過手機傳入耳中。


  『成年人與未成年人之間的權力關係本來就不可能對等,事實上,成年人就是擁有較多的經濟能力與行為能力,在大多數的狀況下,未成年人便是依靠成年人的這些能力在維持生活,所以,』蘭斯洛特再次吐出深長的嘆息,說:『縱使不是刻意的,我依然是利用了這一點,舉目無親的你當然會需要成年人的支持,而此時若我的親近帶有目的,你自然會擔心若不能回應我的要求,那自己的生活便會受到威脅......所以,若你需要我的資源,卻又不想回應我的請求時,自然就只能一直逃避,逃到無處可逃,便一次爆發。』


  說著,蘭斯洛特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沙啞,彷若嗓子被最粗糙的砂紙磨出血來,他說:『我只是想保護你而已,我很抱歉,是我的錯。』


  「我也、我也、對、對不起.....我其實、沒有,呃......」立香不知道該說什麼,總之先道歉,又擔心蘭斯洛特覺得自己被討厭,但不是那樣的,可是說「不討厭」就感覺很像在說「喜歡」,說「喜歡」那又更奇怪了。


  蘭斯洛特笑了,輕輕的低笑掃過立香的耳際:『為什麼要道歉?』


  「我......對不起。」


  『唉,你說吧。』


  「什麼?」


  『這麼晚打給我,不就是需要我嗎。』


  立香斷斷續續地把葛林格萊特的狀況說了,蘭斯洛特默默聽著,等立香全部說完後,才說:『把葛林格萊特皮膚上的腫泡照下來傳給我,如果嘔吐物還在的話也照一下,我先去聯絡獸醫。』


  立香看向牆上的掛鐘,時針指在深夜十一點半,問:「現在還有獸醫願意出診嗎?而且外面還下雪......」


  『這就不是需要你擔心的事情了,立香,幸好卡美洛今晚的雪不大,我盡力試試,等一下聯絡你。』


  「嗯,好,謝謝,」鼻子酸酸的,立香有種哇地一聲哭出來的衝動:「謝謝你,蘭斯洛特。」


  『不必謝我,葛林格萊特也是我的朋友,我掛電話了,記得傳照片給我。』


  「好......再見。」


  『再見。』


  結束通話後立香立刻把蘭斯洛特要的照片傳給他,不到十分鐘,手機跳出一封訊息:『我請阿爾托莉亞的特聘獵犬獸醫過去一趟,只恐怕今天深夜雪會越下越大,請管事整理一間客房給獸醫留宿吧。我馬上過去,給我兩個小時。』


  立香的眼淚又再次掉了下來。


  一個小時後,蘭斯洛特請來的獸醫出現在宅邸的大門。


  獸醫診察過後,說明葛林格萊特可能誤食了有毒物品,所幸毒性不強或劑量不多,沒有立即致死的危險。


  為了方便醫生打針,立香拆下葛林格萊特的綠色真皮項圈。


  ──叮噹。


  金屬敲擊的聲響落在地上。


  那是一把鑰匙,約三公分長,黑色的金屬小鑰匙。


  立香想起高文留下來的第三封信。


  ──第三個禮物就在犬舍的後面,也許你已經見過那片樹籬了,不過得找到鐵欄杆的鑰匙才能進去。


  ──鑰匙的提示,其實就藏在這三封信中,記得,要把三封信都拿出來排在一起,才看得出「共同之處」。


  ──愛你的G。


  於是立香恍然大悟,這個G指的不只是高文,也是在暗示同樣是字母G開頭的葛林格萊特。


  獸醫給葛林格萊特打針後吊點滴,說明症狀會慢慢好轉。立香又問到這隻貪吃狗是偷吃了什麼才變成這樣,獸醫則說任何人類生活會出現的清潔劑類物品或殺蟲劑、農藥等等都有可能,現在讓他好好休息就沒事了,後續再觀察,獸醫說。


  立香盤腿坐在葛林格萊特身邊,手心撫摸著他下垂的柔軟耳朵。


  或許是獸醫打的那一針開始作用,葛林格萊特的表情已經輕鬆許多,只是依然疲憊,他歪過頭,舔了一口立香的手指。


  「對不起,葛林,是不是我沒把花圃的殺蟲劑收好讓你舔到了?」立香自責地捏捏他軟彈的耳朵:「連仙人掌都要吃,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葛林格萊特忽然哼了一哼,抬起頭看向房間門口,尾巴啪噠啪噠地掃著地板。


  蘭斯洛特來了,立香也聽見了。


  他還站在二樓樓梯口就知道他來了。


  沉穩內斂的腳步聲以和緩的行板走近。


  睽違將近四個月的見面,該說些什麼才好?


  「立香,好久不見。」


  半夜開了近兩個小時的車程趕來的蘭斯洛特站在門口,連換上那套黑西裝的時間都省了,套上黑色牛仔褲和米色套頭毛衣就趕來,連肩上的雪花還未完全融化,風塵僕僕的他在看到立香的瞬間鬆了口氣,友善地笑了。


  可是。


  可是,今天的蘭斯洛特看起來不太對勁。


  是因為換了一身看不習慣的衣服嗎?


  還是因為太久沒有見面?


  或者是因為他明顯消瘦了許多?


  明明他就是熟識的那個蘭斯洛特,一樣的沉穩,一樣的憂鬱,但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疏遠氛圍,友善的笑容更像一張紙糊的僵硬面具,這種陌生的感覺更加令人慌張,反覆尋找,卻也找不出任何具體上的不對勁。可說他是不是沒有幫忙的意願,這又不太合理,畢竟,若他不願再維持聯繫,那又為什麼還要接電話呢?


  「立香。」蘭斯洛特在立香身邊坐下,大掌揉揉立香的頭頂。


  立香眨眨眼再看向蘭斯洛特,方才的異樣感又消失了,彷彿那些都只是暫時的錯覺。


  「蘭斯洛特。」疑惑著,但立香依然伸出雙臂,給蘭斯洛特一個久違的擁抱。


  耳邊傳來一聲漫長的嘆息,蘭斯洛特也輕輕地將立香圈在懷裡,蜻蜓點水地在太陽穴上一吻,說:「不是你的錯,別想太多。」


  就這麼簡單一句話,立香的眼淚又毫無預警地氾濫。


  「葛林格萊特。」蘭斯洛特輕呼病懨懨的黃金獵犬,摸摸他的頭。


  葛林格萊特顯然非常興奮,尾巴又啪噠啪噠地掃個不停,只是身體真的不舒服,前腳又插著針,沒起身就抬頭猛舔蘭斯洛特的手。


  「你就是這樣愛亂舔,連仙人掌都要吃,到底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立香忍不住破涕為笑。


  「你該睡了,先去洗澡換睡衣,我和醫生說兩句話。」蘭斯洛特說。


  立香點點頭說好,拿了睡衣去洗澡,再出來時獸醫已經離開,蘭斯洛特戴著黑框眼鏡坐在地上,一手輕拍著眼睛半瞇的葛林格萊特,一手正在滑手機。


  立香站在一旁看著隱藏版的眼鏡蘭斯洛特,也不說話。


  查覺到立香的銳利視線,蘭斯洛特抬頭,頓時有些窘迫:「趕著出門來不及換成隱形眼鏡,別看了,上床睡覺。」


  立香爬上床把自己包在暖烘烘的棉被裡,蘭斯洛特坐在床緣,一邊脫鞋一邊說:「醫生說葛林格萊特暫時是沒事了,明天早上他會再來檢查一次,如果症狀有減輕就斷食一天只打點滴,後天就又能活蹦亂跳了。」


  蘭斯洛特壓上床,躺在立香旁邊,側身看著立香。


  立香也側身看著他,想起小時候外婆也會這樣躺在床邊說故事,高文如果深夜還有工作要處理,也會這樣躺著和立香說說話才離開。


  氣息貼著氣息,鼻尖相距不到二十公分。


  蘭斯洛特柔軟的深紫色長髮就搭在枕頭上,在微弱的光線中閃著絲緞的光澤,他身上沒有慣用的白檀男香氣味,取而代之的是雪花落在髮上肩上後漸漸消融的水氣。


  「再兩週是潘德拉貢的聖誕聚會,西裝做好了嗎?」蘭斯洛特閒話家常地說。


  「尺寸量了,十月就量好了。」立香答。


  十月就量好了,蘭斯洛特又在心裡複述一次,一個多月前就做好的事情,自己竟毫不知情。


  蘭斯洛特點點頭,說:「我會來接你,我們一起過去......雖然阿格凡不想見到我,但是阿爾托莉亞也叫我去,順便見幾個人,商量些事情。」


  「好。」聽蘭斯洛特這麼說,立香便安心了,至少他還會再露面,至少看起來已經沒有在生氣。


  「對了,那天,」蘭斯洛特頓了頓,留點空白給立香做好準備,才說:「你在樹上找到的信......」


  立香原本不想提起這件事,擔心蘭斯洛特會想太多,但既然他主動開口問,不答不說又反而更彆扭。


  蘭斯洛特看著立香從枕頭下拿出一只信封,抽出皺巴巴的兩張紙。


  立香苦笑,說:「不、不小心被我撕破了,又淋到雨,糊到一些字,晾乾後怎麼壓都有點皺皺的。」


  蘭斯洛特看過信函,只問:「鑰匙找到了嗎?」


  立香想了想說:「嗯,找到了,就藏在葛林格萊特的項圈裡。」立香把信紙信封收好,再放回枕下。


  「那你去看過犬舍後面的鐵欄杆了嗎?」蘭斯洛特又問。


  「沒有......我......」立香遲疑著,終究是沒有把理由說出來。


  蘭斯洛特也不追問,就只是點點頭,似乎也在思索信件的內容,沒說什麼。


  「啊。」立香突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


  「怎麼了?」蘭斯洛特問。


  「我忘了跟醫生說謝謝。」


  「明天再說也不遲。」


  「好吧。」立香點點頭,卻沒有要閉眼睡覺的樣子。


  「好了你快睡吧。」蘭斯洛特哄著。


  立香卻笑了。


  「笑什麼?」蘭斯洛特皺眉。


  立香直直看著蘭斯洛特,眨眨眼睛說:「笑你把我當幼稚園小孩。」


  一句話讓蘭斯洛特嗆到了喉嚨,咳了兩聲清清嗓子。


  「對,我是把你當幼稚園小孩來哄,那你要叫我什麼?」蘭斯洛特也胡亂跟立香扯些有的沒的。


  立香想了想,脫口說:「......爸爸?」可一說出口又覺得不妥,耳尖一下子就紅了。


  「.......你還是快睡吧,我就陪到你睡著再離開。」說完,蘭斯洛特暗暗在心裡長嘆一聲。


  「蘭、蘭斯洛特。」立香緊張到結巴,但有些事情一定要說。


  「嗯。」


  「謝謝你來這一趟。」


  這次蘭斯洛特真的開口長嘆一聲,大掌摸摸的立香的頭:「你才十七歲,就委屈你先裝得像個小孩吧,有什麼困難要說,有什麼委屈也要說。」


  立香淺淺笑了,閉上雙眼:「好,晚安,蘭斯洛特。」


  「晚安,」蘭斯洛特的輕吻落在立香的額上,聽少年的呼吸節奏漸漸拉長,最後落入沉睡。


  為了看清立香安詳的睡臉,蘭斯洛特輕輕撥開他的瀏海,看著少年嘴角的微笑,蘭斯洛特心底卻如一池無底深潭,池水漆黑,水溫陰冷。


  到底,立香還是只有需要幫忙時才會想起自己。


  需要時拉近,容許他走進他心裡,然後又推開,再拉近,再推開。


  那日在大雨中離開,離開後蘭斯洛特想了很多,想著這樣的循環還要持續多久,這麼做到底對不對,又該守候他多久,會不會最後還是一場空?


  想得很疲倦,這疲倦與不安幾乎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可是,卻總還想著念著這脆弱的少年,想念與他共處的時光,想念他在煩惱時的依賴。
 
  蘭斯洛特又想起高文寫的那封信。


  ──為了把你留在我的身邊,我對你說謊,隱瞞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也許,是該好好談談了。


  後頭這兩句的真正含意,蘭斯洛特一看便知,而看立香的反應,顯然是不知道的。


  宅邸裡的每個人,包括貝迪維爾也都瞞著他,好讓還深陷喪失摯愛摯親之痛的立香繼續這場由謊言構築而成的美夢。


  可這又能瞞他多久呢?


  當他知道實情時又會多傷心呢?


  他終究是會知道的不是嗎?


  總是有人要開口的吧?


  一個個難題朝著蘭斯洛特內心發砲詰問,千瘡百孔的思緒更如亂麻般糾結難解。


  說來說去,不都是高文的錯嗎?而這樣滿口謊言的人,卻佔據立香的內心,連死了也不放過。


  蘭斯洛特咬牙,這是嫉妒,是醜陋的嫉妒,千不該萬不該放任這難看悲慘的嫉妒日漸壯大,更何況,高文是多年的好友,一路上互助互信,這樣的友誼,應該持續一生的。


  可是。


  ──我想給你一整個世界,想讓你多依賴我一些,想佔據你所有的目光。


  一想到這句話,滾燙漆黑的憤怒便在心底深處緩緩流動,擴散到全身每一處神經末梢。
  
  既然想保護他,為何又讓他傷心難過?既然想愛護他,為何又要說謊欺騙?


  偏偏,人死了,便是死了。


  他做過的事已經無法親自解釋,他犯下的錯已經無法挽回,責怪高文無濟於事。


  所以。


  如果要修正這個錯誤,就只能把真相推到立香面前。


  只要他知曉那個謊言的實情,自然會知道真正對他好的人是誰。


  但是,也或許這只是在找一個傷害立香的藉口也說不定,就像,這段時日被他傷害那般。


  ──如果你知道傷害你的人是我,那你會原諒我嗎?


  ──如果你知道傷害你的人是我,那你還會選擇我嗎?


  ──立香,對你來說,我到底是什麼呢?


  蘭斯洛特的吻輕輕地落在立香的額頭上,垂下的長髮在唇上留下搔癢的觸感,立香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段髮絲。


  髮梢被立香緊抓在手心,蘭斯洛特走不了也不想走,於是又躺回床上,即使閉上眼睛也毫無睡意,想著信的內容,想著高文,想著立香,一夜未眠。

  窗外的天氣正如蘭斯洛特所說,從深夜到凌晨,風雪果真越下越大,這一下,便斷斷續續地下到平安夜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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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8-5 2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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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他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注意事項:本回含蕩婦羞辱情節,請小心往下捲。








  原以為住了八個月的宅邸已經十分豪華,但是一踏入潘德拉貢家的本邸,才明白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說他是「宅邸」恐怕這棟四百年的古蹟要直跳腳給自己打抱不平,讚他是「豪邸」要吃他一記白眼,若算上他的廣大腹地與極致規格,毫無疑問是個豪華莊園別墅。


  就是在電影裡看到的那種豪華巨大、精緻華美、歷史悠久、有噴水池、有游泳池、有藝廊、有水晶吊燈、有鐘塔、有植物園、有馬廄的英國貴族莊園,莊園內各處的聯絡交通要開車,車程二十分鐘就有私人海灘,所有立香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有了。


  阿爾托莉亞讓立香到她的私人書房去見她,若不是貝迪維爾在進門前就先告訴他阿爾托莉亞在等他,立香根本無法想像這位就是這位外表看來最多三十出頭的年輕女性會是潘德拉貢的大家長。


  見到新的家族成員她相當開心,說可惜莫德雷德最討厭這種場合,所以從來不參加聖誕聚會,否則兩人年齡相近,也許會談得來也說不定。


  立香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和阿爾托莉亞本人長談,很驚訝這樣權高位重的女士竟是如此親切溫柔的性格,她問過一些立香的學習狀況和生活後,便說可惜她得去為今晚的宴會做準備,就把介紹宅邸的事情交給貝迪維爾。


  開車逛了一圈後,貝迪維爾帶立香回到他位於四樓邊間的客房──阿爾托莉亞特意安排了一間能看見海上晨曦的房間,這些心意自然令立香相當感動。


  但是,立香完全沒有把握自己能從這間客房走到宴會大廳,然後再走回來。


  一定會迷路的,一定。


  不要說在這裡暫住一周,才這樣逛過一圈就已經頭暈目眩。


  完全無法想像這種活在天際的貴族生活。


  若長期住在規格這樣豪華的莊園裡,鐵定會不適應到暈眩嘔吐──蘭斯洛特在車上對立香說,半夜躺在臥室裡看電視時若想吃爆米花,得先走七分鐘才能抵達廚房,做好爆米花之後再走七分鐘回房間,前提是沒有迷路,又,隨便修一個馬桶窗戶都是五位數英鎊起跳,因為這不是尋常人家修理房屋,而是在修理古蹟。


  誤打誤撞穿越到異世界的立香感覺頭重腳輕,意識渙散。


  茫茫然從四樓走到一樓,又搖搖晃晃地跟著人潮走進金碧輝煌的宴會大廳,在恍惚中聽見阿爾托莉亞對在場的賓客說了幾句話,接著,這些衣著華美,相貌傲人的俊男美女們便開始他們一整晚的交際,除了兩個人以外,根本沒人注意到和盆栽一起呆站在角落的立香。
  
  「啊,立香你在這裡呀,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放輕鬆別緊張,多吃點東西,那邊那盤火腿可以多吃幾塊,一小口就價值三千日幣呢,啊,還有那個壽司桌,道地的壽司在英國不容易吃到,這次特別聘了在東京執業的高級壽司店師傅來,都是現做的可以多點一些,如果累了就先回房間休息不要緊的,我先走啦。」貝迪維爾在叮嚀過之後又轉身去忙,看他不停在賓客之間打轉,立香覺得他才是那一個需要停下來好好休息吃東西的人。


  「你就站在這裡也好,少說幾句話免得丟臉,今晚不是只有潘德拉貢家族的成員會出席,不少政要及商業夥伴也受邀參加,當然,也包括潘德拉貢家的仇人。」立香第一次見到阿格凡笑,那抹冷笑笑得他心寒,笑得他冷汗直流。「別接近花園東北角的玫瑰園,不小心誤闖你肯定會後悔,別說沒人警告過你。」甩下一記警告的眼色,阿格凡也帶著秘書、拿著酒杯走進人群之中。


  現下立香不只頭重腳輕頭暈目眩噁心想吐,更是腸胃絞痛、呼吸困難。


  一口餐點也沒沾,立香摀著肚子默默走出宴會大廳,想找個地方好好靜一靜。


  ──如果蘭斯洛特在的話就好了。


  念頭一浮現,立香隨即搖搖頭,甩開動不動就想依賴他人的心態。


  下午把立香交給貝迪維爾之後,蘭斯洛特就說有事處理,到晚宴時分也不見他人影,想必現在也還在忙,不應該打擾他。


  立香走出宴會大廳,站在外頭的陽台邊,走下四五階的階梯便是花園的草坪和步道。現在雖是十二月的深冬季節,但為了方便賓客散步,從陽台到花園的開放空間裡四處設置煤油燈,兼具取暖與照明的功能,不可不謂貼心周到。


  在陽台上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立香垂下肩膀嘆了口氣,躲在燈光邊緣的影子裡才稍稍感到安心,呼吸也漸漸和緩放鬆。


  「喂,那邊的。」


  不遠處似乎日本人在交談,不過這也不是稀奇的事情,方才在宴會大廳裡也見到不少亞洲面孔。


  比起別人的對話內容,頭暈胃痛的問題對立香來說才是當務之急,不知道這裡有沒有醫務室這樣的地方?


  「喂,我在叫你啊,就是你。」


  左腕一個吃痛,被一隻滿是皺紋的手粗魯扯過。


  立香一抬頭就被噴了一臉醉醺醺的酒臭。


  這日本醉漢年約60歲上下,一張臉喝得脹紅,吐出的氣息都是酒臭混著酸臭。


  立香一眼就認出眼前的人是誰,瞬時心臟裂如刀切,身上四處的早已痊癒的傷痕又如烈火灼燒般地辣疼著。


  「不好意思,先生,我想您認錯人了,請放手。」立香試圖把手腕抽回,但拉拉扯扯兩下,無奈力氣還是贏不過這醉漢,反激得他加重手勁,掐得立香的手腕更痛更麻。


  「怎麼可能認錯,就你這一身騷味我怎麼可能認錯,」醉漢猥褻地舔過下唇,說:「原來如此,你是被找來『招待』賓客的吧。」說完,長滿毛髮的手掌一把抓住立香的臀部,噁心而下流地搓揉。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聽不懂,你弄痛我了請放手。」立香一再推拒醉漢的騷擾,但那醉漢偏不肯罷休,反而整個人貼了過來,一身酒臭又薰得立香滿臉,立香皺眉,再次推著醉漢的肩膀,只想快點離開,以免引人注目。


  立香一再的抵抗激怒了醉漢,大喊:「哈,弄痛?你這騷貨別裝了,越粗魯你不是越爽搖得越賣力嗎,以為別人不知道你是什麼東西?」


  說完,醉漢一把拉高立香的左臂,把他收在西裝褲下的襯衫唰地拉起,立香半截腰身被強制暴露在外,更奮力地想抽身逃跑。


  醉漢長滿毛髮的手指掐著立香側腰,恨恨地說:「哈,賤貨就是賤貨,又不是沒被幹過,裝什麼矜持.......喔對了,你的名字,我記得是......」


  「請問,這裡有什麼問題嗎。」


  冰冷的聲音比暴風雪更凍人,簡單一句問話卻藏了無數刀光劍影。


  醉漢抬頭一看,嚇得他渾身一個激靈,酒意頓時醒了一半,隨之,那憤恨到直要噴火的眼神裡燒著滿腔的怨毒。


  阿格凡身後帶著秘書,看來是正要前往某處,卻撞上這拉拉扯扯的一幕,眉頭皺得比海溝還深。醉漢瞪著阿格凡,掐住立香手腕的手勁又更用力,痛得立香眼眶裡泛淚,更是奮力擠著推著那醉漢要討回被箝制的左手。


  「英國佬,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竟膽敢搞我的公司。」醉漢小聲地碎念一句,接著故意提高說話的音量,又換上一口流利的英語,好讓附近的賓客全都能聽清楚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這麼說來,最近我倒是耳聞一件事情。」醉漢怨毒的目光從阿格凡身上移回冷汗直流的立香,又說:「潘德拉貢家的那個繼承人高文從日本帶了一個養子回英國......」


  醉漢話還沒說完,立香渾身一抖,看見立香的反應,醉漢的唇角勾起一個得意的淫笑:「那個養子,該不會就是你這小雜種吧。」


  「我......」立香正要開口反駁,語句卻被阿格凡截斷。


  「正是,立香就是家兄從日本帶回來的養子。」阿格凡二話不說,鎮靜地陳述這項事實。


  「哈哈哈哈哈哈......」醉漢放出一大串鞭炮似的譏笑,引起周圍賓客的注目。


  一道道的目光刺得立香動也不敢動,低著頭冒著汗,渾身忽冷忽熱,耳朵彷若被罩著摀著,周圍的聲音全都模模糊糊。


  醉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話都說不好,邊笑邊說:「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那個潘德拉貢家的養子,竟然是個千人上萬人騎的男娼,而且我還幹過。」醉漢笑到喘不過氣,拍了拍肚子,吐出一口怨氣,又說:「幹到我都膩了。」


  醉漢看著立香,見他動也不敢動,又伸出鹹豬手揉了兩把臀部,再扯過立香的頭髮,逼他抬頭。


  立香緊咬著下唇,眼眶也被氣得泛紅,可打死不肯掉一滴眼淚,更不肯吐出半句求饒。


  圍觀的賓客越來越多,醉漢的演說也越講越起興,他扯著立香的頭髮向眾人的方向一扯,示眾般地拉起他的臉,確認每個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騷貨,任何人只要有萬把塊日圓就能把他操到翻過去。是夾得滿緊的,腰也搖得夠騷,聽說潘德拉貢家付了上億元日幣才把你買下來,現在想想我可真是撿到便宜了......等等,是潘德拉貢根本買貴了吧!」語畢,醉漢又是一連串鞭炮般的大笑。


  「欸,別的不說,就問你一句,你可有讓那個年紀輕輕就死掉的潘德拉貢幹得夠爽,不然,他花了這麼大一筆錢卻操不到三個月就掛了,真是虧大......啊,該不會,你這連父母都嫌髒的小畜生不去學校上課就在街上討幹賣屁股,也不知道給多少人操過,是你把病傳染給那個潘德拉貢才害他死掉的吧!」


  「不准你那樣說高文!」


  一直不吭聲立香突然爆出一聲反駁,嚇得醉漢一愣。


  「他、他......」


  立香想反駁,卻再也無法大聲地堅持兩人真心相愛。


  立香咬緊下唇,絞盡渾身每一絲力氣,奮力將醉漢推倒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跑進夜幕低垂的花園裡。


  醉漢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一屁股跌在地上,在眾人面前丟面子,更是氣得咬牙切齒,搖搖晃晃地穩住腳步站起身,手指理過在糾纏中扯亂的西裝衣領,恨恨罵一句:「欠幹的賤貨。」


  始終不發一言的阿格凡轉頭對祕書交代一句,那秘書便走到醉漢面前,笑容可掬地說:「不好意思給您添了麻煩,已經命人準備好您的專屬貴賓室及全新的服飾,請隨我來。」


  「哼,算你識相。」醉漢得意地朝阿格凡一瞥,跟著秘書穿過圍觀的人群。


  「對了,」阿格凡威嚴的氣勢穿過人群,叫住醉漢,那醉漢不耐煩地回頭,阿格凡又繼續說:「據我所知,在日本,未成年者性交易是違法的──當然,在英國也是違法的。你知道你剛才承認了什麼嗎。」


  阿格凡看著嚇得屁滾尿流的醉漢,又輕描淡寫地問秘書:「都錄影下來了吧?」


  秘書點點頭,答:「是,已經全程錄影。」


  阿格凡拿出手機,滑過螢幕親自確定後,也點點頭,說:「真是省了我好多功夫。」


  阿格凡這才笑了,那抹冷笑笑得那醉漢心寒,笑得他魂飛魄散。


  ──窸窸窣窣。


  ──窸窣、窸窣。


  醉漢這才注意到周圍的賓客一個個都在低語著,一個個都盯著他瞧,不屑、唾棄、厭惡、輕蔑的目光伴隨著低聲私語一針一針從醉漢的腳底刺到頭頂。


  「我是說錯了什麼!我說的每句話都是事實啊!」醉漢為自己辯白著。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醉漢這才明白,自己正一絲不掛地站在無數隻眼睛之間。


  醉漢這才明白,打從一開始,這些賓客在圍觀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他一口一個賤貨的立香。


  恍然大悟的瞬間,全身的血液都被放乾,臉色不只慘白更是鐵青,冷得連牙齒都不住打顫。


  「哇啊啊啊啊──」


  悲慘的一聲驚叫,醉漢推開人群跌跌撞撞地逃了。




※※




  無人的黑暗如被窩般充滿安全感,連四下無人的靜默也如山丘上的溫室令人放鬆。


  只可惜深夜的戶外依然寒冷,立香拉緊了不算暖的西裝外套,手掌捂在胸口摩擦著。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正搔刮著手臂,立香猜想那只是樹枝或樹葉,而不是蚊蟲,畢竟,十二月的深冬如一片布幕,所有生命都在他的輕掩下蜇伏著等待春天。


  這一塊角落位於花園的偏僻角落,賓客不會走到這裡來,立香便故意躲在這無人地帶,蹲在漆黑的樹叢裡動也不動。這位置距離最近的煤油燈約有三公尺左右,隔著修剪整齊的草地和樹籬,那盞燈在花園的碎石步道上冒著熱氣,橘紅色的光線朦朦朧朧地照亮一地的灰白色小石子,溫暖的熱度伸不進黑暗的樹叢裡。


  太過熟悉的場景,太過熟悉的情境。


  那天立香也是這樣等到高文的。


  ──很想見高文。


  ──很想、很想見他。


  每天都以為不能再更想念他,可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都感覺整個人空蕩蕩的,彷彿只剩下比紙還薄的那層皮。


  於是便更想念他了。


  ──想見他。


  ──想擁抱他。


  ──想看他眼底映著自己的身影。


  這一個念頭化作無數棉絮,填滿只剩下一層薄皮的立香。


  無論要越過千山萬水,還是要尋到地角天涯,想再見他一面,把熟悉的體溫和氣息吸入肺中,填滿一腔的想念。


  如果能再見他一面就好了。


  只要一面就好。


  刷刷的腳步聲在不遠處橫過,立香擔心被發現便縮了縮手腳,又擔心對方是否會走過來,用手指撥開樹叢,從縫隙間悄悄窺看。


  呼吸和血液都在霎那間凝固。


  心跳漏了幾拍,隨後全身血液瞬間湧入心臟,痛得整顆心彷彿被活活挖出。


  心跳聲在腦內如打鐵般隆隆錚錚地敲打,把周圍的樹木、煤油燈、夜色全都模糊了。


  立香清明的眼神中只容得下那抹背影。


  光線再昏黃立香也認得,只看背影就知道,決不會認錯的。


  ──是他。


  ──是他。


  ──是高文。


  就是那套白色西裝,高文最喜歡的那套白色西裝。


  背影穿過步道,轉個彎,走進一層樓高的樹籬所圍成的花園迷宮裡。


  立香站起身,立刻追了上去。


  遠遠地,那背影在迷宮裡穿梭著,繞過一個又一個轉角,立香跟在後頭急切地追趕。


  與高文共度的時光透過步道邊緣的白色夜燈映在漆黑的樹籬上,一幕幕如同走馬燈一閃而過。


  大笑的高文,苦惱的高文,尷尬的高文,疲倦的高文,撒嬌的高文。


  ──我覺得你最好。


  ──有什麼好害羞的,立香很可愛,這個大家都知道呀。


  ──我想給你一整個世界,想讓你多依賴我一些,想佔據你所有的目光。


  ──你就放心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的。


  ──這樣,我們就有新家了,立香。


  全部都是立香最喜歡的高文。


  白色的背影走出迷宮出口,轉個彎又被漆黑的樹籬擋住,立香連忙跑著追上,但站在出口四處觀望一陣,卻找不到方才那明明白白的背影。


  ──奇怪,剛才就站在這裡的,不過數十秒的時間,轉眼又消失不見,難道真的是幻覺嗎?


  立香不明就理,又左右仔細地看了看,才看見立在腳邊的木牌。


  木牌上寫著「玫瑰園」。


  偌大的玫瑰園裡,數百種的玫瑰有高有矮,有些已長成一人高的小樹,有些則攀附在棚架上,沿著放射狀的步道栽植在兩旁,各種玫瑰的名字和原產地被寫在木牌上,就插在玫瑰植株的前方,而放射狀步道的中心點是一座原木和麥稈搭建的鄉村風涼亭。


  「唉,沒想到,高文明明就死了,結果我今年還是被迫參加這個聖誕聚會......我的天啊,想到那些老頭的嘴臉我就感覺痛苦,你和這座玫瑰園是我在這個家族裡唯一的慰藉啊,桂妮薇亞。」那名紅色短髮,氣質俐落幹練的女性說。


  「瑞格蕾爾!這、這麼說不太好吧......」而這一位則蓄著一頭金色長捲髮,說話的聲音柔軟而溫柔。


  立香認得桂妮薇亞的名字,她曾和蘭斯洛特有過一段戀情。


  但瑞格蕾爾又是誰?怎麼覺得這名字很耳熟呢?


  涼亭裡兩名女士正在交談著,金色長捲髮的桂妮薇亞坐在長凳上,紅色短髮的瑞格蕾爾則靠在欄杆上,把玩著涼亭外的玫瑰樹葉,顯然沒有發現立香闖進了玫瑰園,又繼續她們的對話。


  「有什麼不能說的?這不是家族裡人人都知道的事實嗎,桂妮薇亞你也知道的吧,我和高文會結婚只是為了穩定潘德拉貢家族的權力分配,高文的身分尷尬,需要我家這支遠親的支持他坐穩繼承人的位置,而我家的事業則需要後援,唉......現在,我身上就貼著一個大大的標籤,上面寫著『寡婦』。」瑞格蕾爾唉聲嘆氣地說。


  「唉,這些年,也真的難為你了。」桂妮薇亞皺著眉頭安慰。


  「可不是嗎?明明根本不住在一起,明明平時根本不會說話,但是這種家族的場合還得裝作一對夫妻,挽著一個陌生人裝出假惺惺的微笑,甚至住在同一間房裡。」瑞格蕾爾翻了翻白眼,不停地抱怨。


  「不過,」桂妮薇亞苦笑,又說:「他也是有對妳好的時候吧?例如說那次餐廳主廚被臨時挖腳的事情,不也因為高文的幫忙找到更好的人選嗎?」


  瑞格蕾爾想想,複雜地說:「他對我是很好,一直都很好,該體貼的時候體貼,我需要幫忙的時候他也不曾推拖,不曾給我臉色看,那些親戚說我壞話的時候也總是維護我,在事業上也是盡心盡力幫忙,多虧他,這兩年我的餐廳又多開了三家,又因為他的介紹,餐廳品牌又即將進軍日本銀座。」


  「是吧,高文是個溫柔的人,」桂妮薇亞點點頭,微笑說:「下次,我們一起去給他掃墓吧?」


  立香不敢聽瑞格蕾爾的回答,轉身逃跑。


  閉起耳朵,關起知覺,否則,一定會承受不住的。


  可即使斷絕與外界的所有聯繫,心裡的聲音卻比晴天霹靂更響亮更震撼,一道接著一道就轟炸在立香的耳朵裡,炸得他耳鳴疼痛,雙眼昏花,連走路的步伐也搖搖晃晃,虛浮不穩。


  立香想起來了,瑞格蕾爾的名字確實耳熟,蘭斯洛特早就不小心說漏了嘴。


  所以,在那個海邊的小教堂裡,唯一的賓客就只有蘭斯洛特,因為蘭斯洛特是極少能理解這段「婚外情」的人。


  所以,那天在大陽台上聽貝迪維爾說起高文的童年,以及他為了成為繼承人所付出的代價時,貝迪維爾才會那樣支吾其詞,蘭斯洛特也搖頭阻止他說出真相。


  蘭斯洛特知道,貝迪維爾知道,阿格凡當然也心知肚明。


  ──看來,高文對你還隱瞞了不少事情,是嗎?


  ──以他的財力來說,如果他真的愛你,就該出錢讓你去學校讀書然後上大學,真正見識過社會與外面的世界之後再來考慮之後的人生。


  ──高文的行徑不只可笑,更是自私、卑鄙。


  ──你又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你們認識多久?三個月?


  ──他有多少事沒有向你坦承,你不知道。不懂他也不認識他的人,是你。


  阿格凡早就說了,但那時卻對他大吼、發脾氣,今天也警告過不要接近玫瑰園。


  高文早就是有婦之夫了。瑞格蕾爾才是那個高文會挽著走進家族聚會的人,所以那張紙才會是過繼同意書,而不是結婚證書。


  她一直都在,她不是中間突然出現的人──藤丸立香才是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這才是高文在信中說要坦誠的事情嗎?


  高文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沒有坦白?他說的話到底還有幾分可信?


  為了高文死活都要賴在那座宅邸裡,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


  以及。


  ──我還能信任他,信任這段感情嗎?


  ──高文......他真的愛我嗎?


  ──在欺騙與隱瞞中,愛能存活嗎?


  立香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陽台的。


  方才聚集在此的人群已經散去,大廳內似乎有誰在發言,賓客們全都集中在一處聽那人說話,不時哄堂大笑,不時擊掌叫好,室內是一片人聲鼎沸,熱鬧非常。


  站在陽台台階前,室內的歡樂氣氛又高又遠,亮晃晃的燈光刺得立香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線,睜也睜不開,眼前一片模糊,


  ──咚。


  全身被一陣生硬的鈍痛襲擊,小腿、膝蓋、下巴、鼻子全都像被鐵鎚重重一敲,撐著身體勉勉強強地從地上爬起時,立香才發現自己整個人摔在階梯上。


  「立香?......立香!」慌慌張張的呼喚由遠而近,在身體被抬起的同時,一股熟悉的白檀男香竄入鼻間。


  立香微微轉過頭,看見一塊漆黑的衣角:「蘭斯.....洛特?」


  「是我,你怎麼摔成這樣?可以站起來嗎?抓好我。」蘭斯洛特一把抱住立香的腰際將他整個人撐起來。


  「蘭斯洛特、蘭斯洛特......」如同陷入不斷循環的夢靨般,立香反覆地唸著,一邊站穩腳步,一邊緩慢而堅定地,將蘭斯洛特推開。


  蘭斯洛特察覺到立香的異狀,也不堅持,在確認他能站穩後鬆手。


  立香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放棄,只輕聲說:「謝謝。」接著轉身又要走進宴會大廳,卻又是一個踉蹌。


  「立香!」蘭斯洛特立刻再次上前扶好他,問:「立香,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立香只是點點頭,不發一語。


  這種拒絕反應早就不是第一次了,蘭斯洛特已經習慣當立香出現這種舉動時該如何應對,直覺地猜測:「那......那你需要醫生嗎?或者,是不是想回家?」


  聽見「回家」二字,一行眼淚便從立香的眼角滑落。


  「那裡不是我的家......」話說到一半,立香又把後半句吞了回去。


  不想麻煩蘭斯洛特,也不想回去那個山丘上的宅邸,更不想待在這裡──待不下去,每多一秒,心口上就又多一道傷痕。


  ──可是,又還有哪裡可以去呢?


  ──可是,不依賴他人,根本就活不下去。


  「那,立香,」蘭斯洛特彷若知道立香在想什麼,說:「宴會的東西我都吃不慣,你要來我家吃培根鬆餅嗎?」


  這一句話才剛落下,另一句話又從立香的記憶深處浮起。


  ──其實我家也種了一些百合,不過最近不太有精神,可以、可以請你來幫我看看嗎。


  那時的高文不知道這一句話對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年來說是多大的救贖。


  但那時的立香也不知道,這就是高文的第一個謊言。
  
  一行眼淚又從眼角落下,立香點點頭,抓緊蘭斯洛特的衣角。








==


怎辦,這文都要完結了,結果最帥的人還是阿格凡(掩面)






關於本回的蕩婦羞辱情節,作者有些話想說。


為了顧及讀者的感受,大多數的BL作品傾向於迴避蕩婦羞辱情節,
畢竟,作為一種娛樂,不想讓讀者感到不快也是很合理的,
以及,大多數作者在寫這些情節的時候,
想必自己也不是舒服的。


那為什麼還要寫?


我總是會忍不住想,
為了和諧,為了方便,為了讓自己舒服,
就假裝一件每天都發生在作者自己或讀者自己身上的事情不存在嗎?
假裝不存在,這些事情就沒發生過嗎?
到底,BL就只是一個逃避現實的妄想出口嗎?
如果我真的迴避了,那我還能挺著胸膛說我熱愛寫作,
同時藉由女性書寫來抵抗父權社會的霸凌與歧視嗎?


(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迴避蕩婦羞辱情節的作者與讀者就順從父權社會了,
絕非如此,
只是,我個人在多種抵抗的方法中選擇了這個方法來抵抗。)


所以我在掙扎中做了這個的決定。
做這個決定,不是為了要噁心讀者,
而是一旦當我將故事化為文字,
我的肩上就扛著不容我迴避的責任,以及必須堅守的良知。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做好,
也許沒有人能明確地說這樣是有做好或沒有做好,
但是我會繼續以我自己的方式嘗試我的抵抗。


以上,望各位讀者了解,萬分感謝。





本文最後由 asphaltlemon 於 2018-8-5 20:1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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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8-8 18: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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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領悟



  「瑞格蕾爾,她是......高文的妻子嗎?」


  當蘭斯洛特洗好澡剛從浴室裡走出來時,立香坐在床上,眼神有些恍惚,說話的聲音也頗是含糊。


  蘭斯洛特表情一頓,才答:「是的。」


  「大家都知道,每個人知道,所有和潘德拉貢有關係的人都知道。」立香又說。


  「......是的。」


  「但是,我不知道,只有我不知道,高文沒有告訴我。」立香縮起身體把自己包進棉被裡。


  蘭斯洛特不知道怎麼回話,苦惱著在床緣坐下,隔著棉被握起立香的手,問:「你想談談今天發生的事情嗎?」


  立香把臉埋進被子裡,搖搖頭。


  「好吧,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我、我去睡外面的沙......」蘭斯洛特起身要離開,話沒說完卻被立香打斷。


  「那天放學後我回到家,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以為他們只是又吵架,所以父親就去外面的女人那邊住,母親大概又是在哪裡賭馬或打柏青哥,連續一整週都見不到人也是常有的事。他們偶爾會回來,生活費會放在餐桌上,我就想辦法用那一點錢吃飯、過日子。」


  蘭斯洛特又坐回床緣,靜靜聽立香說下去。


  「所以,那一天,一如往常地,我拿錢去超市買菜,給自己做晚餐,然後回房間寫作業,可是,兩週過去,他們沒有回來,生活費也沒有放在桌上,雖然知道打手機給他們會被罵,但我還是打了。」立香深吸一口氣,才說:「可是,兩支號碼都是空號。」


  話說到這裡,蘭斯洛特明白過來,立香想對他說什麼。


  立香不知道父親的外遇對象住在哪裡,所以去了賽馬場和住家附近的柏青哥,可當然沒找到母親,也沒有親戚可以聯絡,立香只好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家,但站在門口,卻發現門沒鎖。


  也許是父母回來了也說不定,立香開心地推門回家,呼喚著雙親,但那個一身黑西裝的陌生中年男人卻從父母的房間裡走出來。


  ──小鬼,你怎麼還在這裡?


  ──啊啊,原來你還不知道啊?


  ──哼,人渣就是人渣,只顧著自己躲債,連自己的小鬼都不顧了。


  ──喂那邊的小鬼,你給我聽好了,從今天起這間房子就不是你家了,你母親欠了一屁股債,就把房子抵給我們老大了。


  ──房子已經到手,我也不為難你,給你五分鐘打包行李,然後滾吧。


  ──這種父母,你沒什麼好留戀的,從今以後你就想辦法自己一個人活下去吧。


  那個陌生男人說著。


  立香看見他插在腰間的手槍。


  連震撼的時間也沒有。


  連傷心的時間也沒有。


  連憤恨的時間也沒有。


  下一秒,立香衝回自己的房間,只拿了最後一點點的零用錢就衝出這間住了十六年的家。


  連回頭再看最後一次都來不及,便匆匆把這十六年的人生全部拋諸腦後。


  站在街頭,站在車站前的人群裡,站在客人的床前,立香無數次想起那些平凡的日子,一片片都被時間與現實鍍上層層金色的光芒,在疼痛、在求生、在屈辱、在茫然中閃爍。


  想要相信活下去就有希望,想要相信明天會更好,卻總是等不到那個「希望」和「明天」。


  每一天,都是無法忍受的「今天」。


  「然後,高文出現了,他在公園的樹叢裡找到我。」濃濃的鼻音遮掩不住,立香吸著鼻子說:「我以為,就是他了,他就是個那個我在等的人,可是,他騙我......他為什麼要騙我?」


  臥室裡安靜無聲,只有牆上時鐘的滴滴答答和淚水落在棉被上的滴滴答答,以及在空調出風口作響的轟轟隆隆。


  蘭斯洛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關於立香的過去也只知道他在離家後曾在街頭求生,卻不知道有這樣的原由。


  蘭斯洛特緩慢地吐出一口氣,思緒飛快地旋轉著。


  「好吧,我有個辦法,」蘭斯洛特打破沉默,拋出驚人一語:「我們直接去問他吧。」


  「......什麼?」立香疑惑地看向蘭斯洛特,看他十分堅定而有信心,心中更是不可置信。


  蘭斯洛特點點頭,又說:「包在我身上,我們就去見他一面吧。他答應過你,要帶你去露營和登山的,對吧?」


  立香皺起眉頭,不完全明白蘭斯洛特想表達的意思,但今晚在花園裡見到的身影又在他心底生根,發芽,成樹結果,最終長成遮天大樹,掩去所有理性思考。


  「真的,能再見到高文嗎?」立香小聲地、顫抖著問。


  蘭斯洛特再次堅定地點點頭,說:「當然,我們就去找他,然後當面問他,為什麼要對你說謊。」


  ※※


  一月初的卡美洛山區是白靄靄的一片冬雪,連綿起伏、前後交錯的山線被刷上白色、青白色、灰白色的顏料,色彩深淺、厚薄各有不同,有些薄如輕紗,有些厚似毛毯,但不變的是山間一圍平滑如絲、觸手冰冷的寂靜。


  立香站在舖滿厚雪的山頂上,仰望雲雪層疊的天空,伸長雙手,張開十指。


  天空很高很遠,比在山下仰望的天空更高更遠。


  「立香,看來等下又要開始飄雪,今天我們還是早點下山比較安全。」蘭斯洛特剛結束無線電的通話,轉頭告知立香最新的天氣消息。


  「來了。」立香趕緊跟上蘭斯洛特的腳步,沿著上山時走的山道踏上歸途。


  今天已是第五天了。


  第一天被蘭斯洛特帶來這山頂時,立香不明所以,滿頭問號,於是蘭斯洛特十分歉疚地說:「抱歉,立香,看來高文今天不在,我們明天再來吧。」


  蘭斯洛特又說,這附近看得見的山頭都屬於潘德拉貢。


  蘭斯洛特不必把後半句說完,立香也隨即明白為何蘭斯洛特會帶他來這裡找高文,要說這世界上有哪裡最接近天空也最接近高文,那一定就是這裡了。


  蘭斯洛特和立香的落腳處就在半山腰的山小屋,距離溫室後方的森林及湖泊約四個小時的腳程。


  第一天,兩人先在山小屋裡渡過一晚,翌日起了個大早就開始攻頂,但因為這幾天天候不佳,始終小雪不斷,兩人近中午才爬到山頂,回程也是時時刻刻注意腳步,近傍晚才返回山小屋。


  接著隔日再次攻頂,再返回山小屋。


  今天已經是第五天。


  連續五天,每天手腳並用地攀爬泥濘顛簸的山徑高達七個小時,完全沒有接受過體能或登山訓練的立香已經超出極限,四肢的肌肉泣不成聲地尖叫著,骨骼和膝關節更是已經欲哭無淚,腳只要踏在地上就是一陣一陣地抽疼。


  但立香還不想下山。


  即使只是幻想,但至少,每天從睡夢中睜開眼睛時,心裡還能揣著個盼望。


  也許,今天就能見到高文了,就像那天在花園裡看見他的背影那樣。


  「小心,這段路都爛了。」蘭斯洛特扛著登山裝備走在前頭,腳步在一段五十度角的泥濘斜坡前停下。


  從山小屋到山頂的路來來回回也走了五天,照理說該是越走越熟,越走越順,可無奈這幾天始終小雪不斷,前一天才整理好的路況今天又覆上新雪,早上才鋪好的石頭下午又因為雪融而被泥濘淹沒。


  「立香,裝備你先抱著,在上面等我一下。」


  蘭斯洛特卸下身上的裝備交給身後的立香,撥開附近白澎澎的積雪,尋找著大小合適的石頭。


  此時,細雪又輕飄飄地從空中落下。


  蘭斯洛特蹲在地上找了許久,附近能用的石頭已經幾乎都耗盡,雪勢卻在短短數分鐘內漸漸密集。


  「別擔心,我們來得及在雪變大之前回去的。會冷嗎?」蘭斯洛特回頭問,他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狼狽的泥痕,只是溫柔微笑。


  「沒事,不冷的,我也來幫忙找找吧。」立香起身就要幫忙,卻被蘭斯洛特阻止。


  「別動,這裡很滑你別過來......好,就這三顆吧。」蘭斯洛特勉強找到合適的石頭,踩在危險的積雪上,確實地將石頭插入泥濘中。


  「來,裝備先丟給我,踩這三顆下來,踩好,小心。」


  「謝謝。」


  一番折騰立香才順利走下這段斜坡。


  蘭斯洛特再次扛起裝備,走在立香前面確認路況,他不敢走得太快,又不時回頭關照,確定立香有跟上。


  立香清楚只要是人,體力就有極限,再加上裝備、食物、飲水幾乎都是蘭斯洛特在背,立香努力不讓自己再加重蘭斯洛特的負擔。可是,努力歸努力,卻總是力不從心,經常需要蘭斯洛特幫扶幫牽,內心的罪惡感也如層層積雪般越疊越高。


  立香也明白,蘭斯洛特的體力也在日日的消耗中逐漸下降,儘管他什麼也不說,但他的步伐確實是越來越費力,不說話以節省體力已是兩人之間的默契。


  「好,爬下這一段就快到山小屋了,加油。」站在一段高達三公尺的落差邊緣,蘭斯洛特說著。他再次卸下身上的裝備交給立香,又說:「我先下去。」


  九十度角的垂直落差由大小不一的石頭堆砌而成,為了方便攀爬,左右兩邊每隔數十公分便會釘上一支金屬釘供作手握或腳踩的輔助。


  「立香你下來的時候小心點,這些金屬釘有些已經結霜,很......唔。」


  「碰」地一聲,重物摔在地面的聲音響亮地傳上來,立香心裡一涼,連忙探頭向下望:「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大字型地仰躺在地上,摔得頭昏眼花,幾次嘗試撐起身體,卻又都無力地躺了回去,不確定是不是傷到了要害。


  「我、我現在下去,你別亂動。」立香勉強地背起沉重的裝備,吃力地抓著金屬釘,幾次腳步踩在金屬釘上都滑了滑,便小心用鞋底把雪霜磨去,才敢踩下一步。裝備壓得立香的背脊暗暗作疼,但他不敢有分毫著急,等終於落下地面,髮際額頭已滿是汗水。


  「蘭斯洛特、蘭斯洛特,聽得見我的聲音嗎?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疼?」立香慌張地跪在蘭斯洛特身邊,握著他的手,不敢亂動他。


  「沒、沒事,可能撞到頭了,讓我躺一下就好。」蘭斯洛特依然躺在地上,雙眼緊閉,不敢告訴立香其實他整條脊椎摔得發麻,根本使不上力,得先等那陣痠麻過去,才能確定傷勢如何。


  「好、好,我就在這裡陪你。」立香握緊蘭斯洛特的手,大氣不敢喘一聲。


  三四分鐘過去,蘭斯洛特緩緩移動身體重心,翻身從地上爬起來,搶下立香背上的裝備:「好,我們走吧。」


  晚,兩人回到山小屋後窩在壁爐旁簡單吃過晚餐,肩貼著肩,誰也沒說一句話。


  屋外的風雪呼呼地掃過窗戶,把窗緣敲得格格作響,立香猜想明天早上的登山行程恐怕不會太順利。


  下山時,蘭斯洛特那一跌是一聲不吭地摔進了立香的心裡。


  葛林格萊特誤食嘔吐時,立香再心慌也握著一張求救名單,但當石壁底下傳來「碰」地一聲時,立香心底真的亂了,一顆心被提在空中,又被無數根棒子捅出洞來,整個都空了。
  
  一股衝動驅使著他過去看看,卻又怕真的看見什麼不想看的,探出頭的那瞬間,立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那一刻,純粹的恐懼完全支配著立香,驅走近一年來佔據立香心底的失落和傷心──再一次地被最親密的人拋下,再一次地全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


  直到現在,想起當時的感受仍是心驚肉跳。


  壁爐旁的蘭斯洛特正在整理裝備,一邊檢查無線電的電池,一邊把食物補給放進包包裡。
  
  立香左思右想,心裡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正想打消開口的念頭,可想起當下那股恐懼,想起那天高文說他去去就來卻沒再回來,勇氣便隨著後悔而壯大。


  「蘭斯洛特。」立香小小地喊了一聲,聲音隨即被窗外的風雪掩過,正苦惱著要不要再開口,蘭斯洛特卻回頭了。


  「嗯?怎麼了?」蘭斯洛特問。


  「明天......明天我們就下山去吧。」


  「為什麼?」


  立香原以為蘭斯洛特會二話不說答應下來,卻意外被反問,反而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沉默半晌也沒說出個理由。


  「立香,幫我擦擦背吧。」說著,蘭斯洛特反手脫下上衣,露出背上糾結強壯的肌肉,光滑的肌肉紋理隨著呼吸起伏在壁爐的火光照射下鮮活而溫暖。


  立香提來山小屋角落的水桶。


  飯前,蘭斯洛特從屋外提來一桶雪,煮沸之後讓立香趁著水熱擦擦身體,現下雪水當然是涼了。


  立香絞乾水桶裡的毛巾,撥開落在頸後的深紫色髮絲,輕輕抹過蘭斯洛特的背脊。


  「你看,沒受傷,我沒事,別想太多了。」蘭斯洛特安慰立香,卻不敢說後腦杓還在一跳一跳地疼著,今晚的沉默也不是在裝矜持,而是頭暈和頭痛到現在還沒完全緩過來。


  立香親眼親手地確認蘭斯洛特安然無恙後終於鬆了口氣,被那「碰」地一聲撞飛的三魂七魄這才一一歸位。


  心情一放鬆下來,眼前蘭斯洛特寬闊結實的肩背便格外真實而充滿生命力,他飽滿肌理上散發的體溫暖和可靠,令人心生眷戀。


  「抱歉,是我說要找高文所以害你......不痛嗎?」立香將掌心和額頭貼上蘭斯洛特的背肌,久違的肌膚相親勾起胸中一股情愫。


  「你沒有做任何需要道歉的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已經不痛了。」蘭斯洛特低聲說著,上半身不敢稍動,任由立香倚在背上。


  感覺掌心下的體溫又升高了少許,比壁爐內的火焰更是熱上幾分,燒得心裡暖烘烘地,只是靠著便感覺舒服又安心,累積數日的疲倦也緩緩地融化、流淌。


  立香想著想著蘭斯洛特,想著高文,又想著蘭斯洛特,想著兩人一起度過的春夏秋冬,眼皮越來越重,呼吸也逐漸拉長放緩。


  「想睡了?」蘭斯洛特問。


  「嗯。」立香雙手抱著蘭斯洛特赤裸的腰間,剛剛好的大小尺寸、溫度、彈性,簡直不能再更舒服,半睡半醒地將嘴唇貼在堅硬的肩胛骨上輕輕一吻:「謝謝你,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握住立香搭在腰間的手指,手心一緊,上半身往後轉了半圈,看了立香一眼卻又欲言又止地轉了回去:「…...沒什麼需要你說謝謝的,好了你先睡吧,我也擦擦身體就睡了。」


  一早起來,立香怎麼看都覺得蘭斯洛特的臉色比昨天更差,想開口關心,但想想,若不是自己任性要來山上找高文,又怎會連累蘭斯洛特這般辛勞奔波?


  立香決定把愧疚放在心裡,默默跟著蘭斯洛特上山,站在他身後等著他把路況整理好,一路無話。


  昨晚又下了整夜的細雪,山頂又被蓋上一層厚厚的新白,立香在山頂上四處走走,踩在雪上時不免挑起些雪渣濺在褲管上,兩頰也被寒冷的空氣凍得通紅疼痛,連睫毛上也凝起細細的碎冰。


  立香眺望遠方的雪山景緻,希望能在一片白皚皚的冬季山景中找到一個會移動的小黑點,可找了許久,天幕之下仍是一片平整協調的白色。


  今天已是第六天,依然沒有找到高文。


  兩人在山頂上簡單吃過午餐便又下山去,毫不意外地,那段泥濘的斜坡裡又流入不少雪水,早上才安插好的石頭又被淹得幾乎看不見。


  「我再去找些石頭,你在這裡等我。」蘭斯洛特拄著登山杖,又到一旁的樹林裡尋找石頭,只見他這裡翻翻那裡挖挖,步伐越走越往樹林深處去,立香幾乎要看不見他了。


  「蘭斯洛特!」立香喊他一聲,蘭斯洛特才從密集的樹幹後頭露出臉,擺擺手要他不要擔心,轉身又往深處走。


  於是立香找不到蘭斯洛特的身影了。


  立香站在原地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見天色漸漸由白轉灰,小雪再次窸窸窣窣地從天而降。


  儘管蘭斯洛特再三警告立香,由於訓練不足所以嚴禁他在雪地上行走,但立香再也等不下去了。


  如果蘭斯洛特被野獸攻擊了怎麼辦?


  如果蘭斯洛特走錯路了怎麼辦?


  如果蘭斯洛特像昨天那樣跌倒摔傷了怎麼辦?


  想著猜著,昨天山壁下那「碰」地一聲彷彿就在這樹林裡迴盪著,立香握著登山杖的手不住地顫抖,再也按捺不住。


  「蘭斯洛特!」立香喊著,數秒過去,沒有任何回應。


  小雪繼續撲撲簌簌地落下,趁著新雪還未完全將蘭斯洛特的腳印蓋去,立香也拄著登山杖走入林中。


  雪地裡映著與蘭斯洛特共處的四季時光,立香每前進一步,都看見這一年來的不離不棄。
  
  在犬舍前相擁的體溫。


  山丘下窗戶邊的一抹剪影。


  在樹下接住立香的臂膀。


  在大雨中離去的背影。


  深夜裡從電話另一頭傳來的溫柔保證。


  躺在床邊的低聲輕哄。


  這麼多、這麼多,全部,都是蘭斯洛特。


  立香停在蘭斯洛特的足跡盡頭,他的登山杖落在地上,白雪被踢成一片凌亂,痕跡沿著山坡的斜面由上而下地滾落。


  「蘭斯洛特?」立香還未反應過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直覺地,昨天石壁下那聲「碰」又在山坡底下響起。


  ──碰。


  ──碰。


  ──碰。


  一次又一次。


  心跳聲如擊鼓般響亮緊湊,一波又一波的嗡嗡耳鳴在鼓聲音波的邊緣盪開,如警報般夾在不斷加速的心跳聲之間。


  立香口乾舌燥,胸前背後冷汗如雨。


  「蘭斯洛特?」立香的嘴唇顫抖著,語尾被慌亂拈得又細又小,隨著揚起的山風不住地向上飄。


  立香鼓起勇氣,一步一步沿著滾落的痕跡走下山坡,找到倚在樹旁的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對立香的聲音毫無反應,也不知倒在這裡多久,髮上、肩上已經積起薄薄一層純白的雪花。


  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立香好不容易才穩住腳步不要跌進雪中,挺著發軟的膝蓋,立香緩緩地在蘭斯洛特身邊坐下。


  顫抖的雙手想為他拂去頭頂上的雪花,卻又害怕觸及一片冰涼的體溫,手掌停在空中,卻又縮了回去。


  ──蘭斯洛特、蘭斯洛特。


  立香在心裡呼喚著不敢說出口,害怕自己的呼喚叫不醒蘭斯洛特,害怕昨晚那是最後一次擁抱他溫暖的體溫。


  立香連忙拖來掉落在一旁的登山包裝備,翻找著蘭斯洛特用來連絡山下的無線電,蘭斯洛特教過他如何使用。


  「喂?有人......」立香握著無線電,話說到一半,一句粗啞的聲音打斷他。


  「立香。」蘭斯洛特微微抬起頭,遲鈍的手指取走立香手中的無線電。


  「蘭斯洛特!求救、快......」立香慌得連話都說不好,再次伸向蘭斯洛特手中的無線電,卻被蘭斯洛特擋了下來。


  「抱歉,昨天撞到頭暈到現在,一個不小心就越走越遠,沒事,死不了......別哭了。」蘭斯洛特抹去立香臉頰上的淚水,立香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醫生、你要先、無線電,給我......」立香又一次伸手要搶蘭斯洛特手上的無線電,還是被蘭斯洛特擋了下來。


  「立香......你先聽我說......」蘭斯洛特艱難地說著,彷彿必須從肺部擠出所剩無幾的空氣,緊緊握住立香的手,渴望地吻在手背上,又說:「現在說這個很卑鄙我知道,但是,趁我現在有勇氣告訴你,我一定要說......」蘭斯洛特深吸一口氣:「剛剛滾下來的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


  又是一股熱淚湧出眼眶,立香趕緊抹抹眼淚,咬住下唇聽蘭斯洛特繼續說。


  「立香,你千萬不要變成我這種不懂愛的大人。」蘭斯洛特深吸一口氣,仰頭望著飄雪的天空,說:「曾經有人說我不懂愛。我知道愛是犧牲,愛是付出不求回報,但是,我做不到,我越是想做到,就越是做不到......每當我回過頭看自己做過的事,卻每次都發現,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為了自己。」


  蘭斯洛特握著立香的手,越握越緊:「我必須對你坦白,我對你溫柔,是希望你依賴我,可其實,是我在依賴你才對──我依賴著你的寂寞、無助,以及對愛的渴望。」


  「我也......」立香困難地開口,沉痛地說:「依賴著高文,然後,依賴著你,我要你的溫柔,卻又不肯放下高文,是我傷害了你。」


  「不,你推開我了,那天離開溫室走進雨中時,我是真的不打算再回去的。」蘭斯洛特口吻肯定,握緊了立香的手。


  「可是,明明是我先拒絕了你,卻又反悔向你求救,我拿葛林格萊特的安危來為難你,是我又讓你心軟......」立香皺著眉頭,懇切地訴說自己的不應該。


  「立香,我沒有心軟。」蘭斯洛特的坦然中帶著破釜沉舟的覺悟,又說:「那天你打電話給我向我求救的時候,我就已經盤算好了......該怎麼傷害你,該怎麼在你面前揭穿高文的謊言──那天在本邸,扮成高文引你去玫瑰園的人是我。」


  立香一愣,但也對這個謎底了然於心。


  ──當然是假的。


  ──當然不可能是真的高文。


  立香的肩膀垮了下來,雖然失望但並不意外,所有希冀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比起高文的事情,更不可置信的是,蘭斯洛特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要傷害自己。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到底,該怎麼阻止這個互相傷害的循環?


  蘭斯洛特眨眨眼,望著從天而降的細雪,又說:「因為我太忌妒,因為我想傷害你,但是,我錯了。直到你告訴我你是如何離開那個家,我才明白,你也只是渴望被愛而已,就像我也是如此渴望被愛──你的寂寞和不安,我理當要明白的,可我不但視而不見,還反過來利用你的弱點。」彷若再給自己定下最後的宣判般,蘭斯洛特低聲說:「對不起,立香,對不起。」


  雪地上又恢復一片冰寂,沉默在山谷間迴盪著。


  立香盯著蘭斯洛特,絞盡腦汁地思索,接著,眉間一點一點地皺起,冷然說:「我受夠了,我不原諒你。」


  蘭斯洛特深吸一口氣,沉默地蹙眉。


  立香趁著蘭斯洛特不注意一把搶走他手上的無線電:「喂?我是立香,有人在嗎?」


  「立香少爺!太好了,定時聯絡你們卻沒人回應,發生什麼事情了嗎?蘭斯洛特先生呢?」無線電另一頭傳來管事的聲音,立香鬆了口氣。


  「我們的位置在石壁南側的山坡下,請你們派救援上來,蘭斯洛特他摔傷了,有意識,只知道可能摔到頭,會頭暈頭痛,但是不確定其他地方傷得多重。」立香冷靜地說明著。
  
  「明白了,馬上派救援過去,但可能入夜之後才會抵達,保暖沒問題嗎?」管事問。


  「我們有露宿袋,可以撐到救援過來。」立香答。


  「好的,救援會盡速趕過去。」


  「謝謝你。」


  結束通話後,立香再次看向蘭斯洛特,厲聲說:「我不原諒你,」可隨即語氣一轉,苦澀地說:「但是,我懂你的感受。你對我的依賴,和我對高文的依賴又有何不同?我們都只想著自己,都只想從對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高文對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對我好,只是因為把童年的自己投射在我身上。」艱難,但也坦然地說出最後一句,彷若牙間舌上咬著血絲,蘭斯洛特聽出他心痛的醒悟。


  立香沉下臉,可隨即牙一咬,拳一握,挺直了腰板,氣勢萬鈞地坐在蘭斯洛特面前,定定地看著他說:「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擔負所有責任,如果我這麼做,我又再次地依賴了你,那我們就只能永遠陷在這裡,不斷重複著互相傷害──我受夠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不要再依賴任何人而活。」


  蘭斯洛特看見立香肩上堅若磐石的果決和獵獵作響的憤怒。


  少年的氣勢正盛,抬頭挺胸的身姿明確地映在蘭斯洛特的眼中。


  蘭斯洛特見過立香哭,見過立香笑,卻沒看過立香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在憤怒。那不是發狂般的焦躁,也不是挫折中的惱羞成怒,而是充滿生命力的勇敢──被激發的憤怒從躊躇和不捨中破土而出,他身周畏畏縮縮的氛圍倏然消散,盎然生氣順著他全身的肌肉骨骼舒展開來,一身颯爽清新的英氣使他脫胎換骨──蘭斯洛特在訝異中明白,立香不再是初識時海邊教堂裡的那個幼小少年,現在的他,不再甘願受人擺佈。


  蘭斯洛特的眼神釘在立香身上,所有心神都被他的蛻變牢牢吸引。


  「不原諒是不原諒,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剛剛,我以為我失去你了。」立香一把回握蘭斯洛特的手掌,緊握在手裡掂了掂。


  一句話割在蘭斯洛特心上,滴滴答答地直淌著血。


  「抱歉,讓你擔心了。」蘭斯洛特低聲說。


  「剛剛,我在上面叫你卻沒得到回應,又看到你的登山杖和凌亂的足跡,我突然理解,自己只顧著回頭看著高文,卻沒好好看過牽著我的手往前走的你。」立香皺起眉頭,臉上有些許自責,他抿著嘴唇,受傷的神色一目了然:「可是,我必須承認,即使他欺騙我,我也依然愛他,我從他身上得到好多好多的溫暖,好多好多的......愛,我不知道我該怎麼看他,大概從今以後也會一直一直想著他,但同時,我也要繼續往前走,等我看得更多,認識更多的人,體會更多人生,也許,我就會知道該怎麼懷念他。」


  立香低頭看著蘭斯洛特沾滿泥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背貼在臉頰上,確認著彼此的體溫,闔眼說:「你在這裡,我也在這裡──所以我不要再逃避高文的死亡,我得學會接受他已經不在的現實,然後,」立香抬頭,欲言又止地眨眨眼睛,邊思考著措辭,粉嫩如花瓣般的紅暈也輕輕刷上臉頰:「然後,好好地看著你,好好地面對你。」


  立香唇角勾起一道含蓄但真心的笑容,纖長的睫毛抖了抖,雪光在他眼底盪漾著,他說:「我們下山去吧,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心跳漏了一拍,再一次地,心中又浮現那句話。


  ──原來,天使是真的存在的。


  蘭斯洛特在立香眼中看見艷陽下的湛藍深海,粼粼波光在廣闊無邊的海面閃耀著。


  他虔敬地捧起少年的手,如同宣示的騎士,在立香的手背上一吻。


  「好,立香,」蘭斯洛特著迷地讓這簡短而美妙的異國音韻從舌上滾過,手背上微熱的體溫彷彿還殘留著:「我跟你回家。」


  蘭斯洛特滿足而安心地向少年眼中的海色波光宣誓,無論立香要走去哪裡,都要站在他的身後守候,只做他一個人的騎士。







使用禮物 檢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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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asphaltlemon 發表於 2018-8-8 18:5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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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祕密花園



  「汪!汪汪!」葛林格萊特大聲地吠著,舔了兩口立香的手,立香這才過回神。


  正如高文第三封信內所說,犬舍後一整排兩公尺高的樹籬以鐵欄杆圍起,唯一一座鐵門被緊緊鎖上,沒有鑰匙是打不開的。


  而這扇門的唯一一把鑰匙,就握在立香手中──高文把這把小鑰匙藏在葛林格萊特的綠色皮項圈內側,那晚為了方便醫生打針便把項圈拆下,也才意外找到了這把鑰匙。


  高文留下的第三份禮物就在這扇門後,立香一邊想著,一邊將鑰匙插入鑰匙孔。


  嘰地一聲,鐵門被推開,葛林格萊特迫不及待地擠過立香衝入鐵門內。


  穿過樹籬,拐個彎,高文留下的最後一份禮物在立香面前展開。


  立香認得這個小花園,在那十六年的歲月裡,立香都望著這座小花園的四季遞嬗,波濤洶湧的回憶燒過胸膛和鼻腔,滴滴答答地從眼角落下。


  高文的祕密花園和外婆家中的花園如出一轍──完完全全,是照著立香畫給高文的圖紙所打造,一草一木,一花一葉,分毫不差。


  ──今年也開得很美呢,立香要和外婆一起畫畫嗎?


  ──如果我們有好好照顧的話,明年也會開花唷。


  ──立香,你要記得,開花的時候除了澆水其他地方都不可以動,不過,我們可以來看看小院子裡其他的花草。


  修剪成樹籬的金木犀高度及胸,整整齊齊地將整個花園圈起,左半邊高高低低的天竺葵、鼠尾草、迷迭香、薄荷、馬鞭草、洋甘菊透著清新的香草氣味,春風一吹便捲得那些碎花小果如裙擺般搖曳,右半邊數株山茶和櫻花婀娜娉婷地並肩而立,六月裡又紫又藍的繡球熱鬧、茂密地滾了一地。


  一腔舊時的空氣灌入立香想家的肺中,立香仰頭閉眼,再一次細細地品味思念已久的氣味。


  立香彷彿聽見那位住在心裡的人得意地笑了。


  ──歡迎回家。


  他說。


  ──真想看看立香外婆精心照顧的院子。


  他說。


  ──立香,這或許平凡,卻不是理所當然。


  ──我想知道立香的事情,只要是關於立香的事情我全部都想知道。


  ──你就放心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的。


  他說。


  回憶流動著,撫過髮絲,擦過耳際。


  立香想起那一晚,人生中最驚喜,也最幸福的那一晚。


  「嘿,寶貝,抱歉,我吵醒你了嗎?」高文查覺到立香緩緩從床上坐起身,他回頭問。


  立香揉揉眼睛,看見高文站在衣櫃前把脫下來的西裝外套掛回衣櫃裡,於是又望向床頭櫃上的電子鐘,螢幕上寫著深夜十二時三七分。


  最近高文總是很晚歸,也許是因為下周他就要結束在日本的出差返回英國,因此得加緊腳步完成剩下的工作。


  立香沒問高文所以自己該怎麼辦。


  問了也是白問,所以根本不敢問,只是,即使高文已經打電話回來說會晚歸,立香也依然堅持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等他回家,然後在不知不覺中睡著,高文返家後再把立香抱到床上,如此日日重複。


  可是,這樣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距離高文返回英國,還有五天。


  「沒事,怎麼不叫我起來?你要吃消夜嗎?」立香下床,想著冰箱裡還有他做的綠醬義大利冷麵,就是打算給高文當消夜所以做好備著。


  「不了,你先睡吧,我去沖個澡也要睡了。」高文把腳底才剛沾地的立香又抱回床上,輕柔綿密地吻著他的唇,手掌在立香腰際上摸了兩把,癢得立香又倒回床上,咯咯地又笑又扭。


  高文也笑了,說:「不管再辛苦,一回家看到有你,再忙也不覺得累。」


  深情地,高文給立香蓋好被子,不捨地又在他額上一吻:「先睡吧。」


  立香看著高文轉身走進浴室,卻捨不得把眼睛閉上,隔著門看著浴室內的燈光透在寢室的地毯上,聽見嘩啦嘩啦的水聲從門口傳出。


  「立香!」隔著浴室的門,高文的聲音響起。


  「怎麼了?」立香拉高音量回答。


  「我忘了拿毛巾,請你幫我拿進來好嗎?」


  立香看向床邊的白色大浴巾,想是高文忘了拿,起身拎起浴巾,此時,卻有一張紙輕飄飄地從浴巾內側滑落。立香疑惑地將紙拾起,一看見內容,整個人全身一頓,連腦袋也完全當機。


  浴室裡,喊完幫忙的高文笑著關掉水龍頭,拿起架上的浴巾把身上的水滴擦乾,促狹地倚在浴室牆上,等著立香走進來。


  三分鐘後,立香捧著那張紙,踏著驚愕而緩慢的步伐走進來。


  「這、這是什麼?」立香一臉的不可置信。


  高文全身一絲不掛,得意地答:「正如你所見,是你父母雙方和我都簽好字的過繼同意書,所有的手續都已經辦好,換言之,從現在起,我們在法律上是一家人了。」


  立香還在目瞪口呆的震驚中無法回復,不敢把心中所想的那個猜測說出口。


  高文像是早料到立香的反應般,寵溺地捧起他的臉親了又親,開心地一笑:「我還有東西想要交給你。」


  高文伸手取下鏡台上的小禮物盒,紅色的絨布面搭配雕刻精緻的黃銅扣,高文把禮物盒握在掌心,單膝跪下,在立香泫然欲泣的眼神中將禮物盒打開,一枚鑲著鑽戒的戒指立在盒中:「立香,你願意做我一生的伴侶,陪我一起去英國嗎?」


  聞言,立香哇地一聲開始嚎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顫抖,一邊猛搖著頭,手上卻又緊緊握住高文的手和他手上的戒指。


  高文不禁失笑,又問:「怎麼了?不想嫁給我嗎?」


  「嗚、嗚嗚、不是,唔、我想,嗚嗚嗚高文、高文......」立香哭到語無倫次,高文也不急,抱起他渾身發抖的身體走回床上,讓立香坐在一雙長腿和厚實胸膛之間,安撫地吻在他髮上。


  高文輕聲說:「我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找到你的父母,又說服他們把你過繼給我,也是想說萬一你不願嫁給我,那跟著我做我的養子,也好過再回去街上過日子......立香,你不願意嫁給我嗎?」


  說完,立香又哭得更大聲了,眼淚鼻涕全都控制不住,五官扭成一團,手指更使勁掐著高文握著戒指的手:「不、嗚嗚嗚、不、不行,你、這麼、好,我、嗚嗚、嗚、我不行.....」


  高文抽出床邊的面紙給立香擦擦臉,又說:「但是,我覺得你最好。」


  立香又是哇地爆出一串大哭,轉身用力抱住高文,將他撞倒在床上,趴在他強壯堅實的胸膛上不停抽氣。


  「立香,我要再問你第二次囉,」高文笑著,臉上浮現十拿九穩的信心,又問:「立香,你願意嫁給我,跟我一起去英國嗎?」


  「願意,我願意!」立香緊緊抱住高文的頸項,激動地親吻他的臉頰,陣陣搔癢讓高文忍不住笑出來,立香也破涕為笑。


  兩人緊貼的胸膛在笑聲中相互共鳴,相視而笑。


  「好了,別哭,」高文又擦擦立香臉上的淚痕,燦爛地笑開。


  即使在昏暗的寢室裡,他一頭金髮也如正午燦陽那般耀眼奪目,幸福與滿足從他眼中透出,閃著奕奕神采──再一次地,立香看見白金色的陽光從山谷間緩緩升起,照亮一整片翠白色的百合花海。


  「我們回家吧。」高文看進立香眼中一汪碧藍深海,兩人綿密、熱愛、難分難捨地擁抱。


  終於,立香就要回家了。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那時未能把這句話說出口,但不要緊,現在再說也不遲。


  ──因為現在,你就住在我的心裡。


  立香看著高文最後的禮物,看著他的秘密花園,深深地、深深地,將這景色刻印在腦海中。


  「立香!」貝迪維爾站在花園的入口處,又說:「時間到了。」


  貝迪維爾仍是放心不下,擔憂地問:「立香,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嗯,我確定,我要回日本去,已經和阿格凡爵士說好,他也答應借我學費和生活費,畢業之後再工作還他。」


  「不如就在卡美洛把高中讀完,然後直接進這裡的大學就好,這樣我也能不時去看你。」貝迪維爾微微蹙眉,不明白立香為何多此一舉,要刻意回日本完成高中學業。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我想好好把在日本的人生做一個了結,然後,我才能繼續往前走。」立香微笑點頭,看來是心意已決。


  貝迪維爾不答話,立香明白他仍是擔心但不好開口,那麼,十之八九是關於高文和蘭斯洛特的事情了。


  「我和阿格凡爵士談過高文的事情,關於他和瑞格蕾爾的婚姻。」立香從未想過自己能以如此淡然的語氣提起這件事,


  阿格凡說,高文是最糟糕的哥哥。


  「他還在母親身邊的時候是個使盡全力吸引母親注意力的搗蛋鬼,可當我在這間迎賓館再次見到他時,我幾乎不認得他了。」阿格凡站在書房的窗邊說著,午後陽光照亮他層稜的五官,使他的嚴肅看來有幾分和緩。


  高文他乖巧、聽話、上進、有禮,學校成績堪稱完美,深受每個大人的喜愛──他和同齡的孩子完全不同,但大人們說他「早熟、懂事、有繼承人風範」。


  「無論對誰,無論在什麼場合下,他都堅強可靠,充滿奉獻精神,是個無懈可擊的潘德拉貢──每次聽見那些親戚們誇獎他,我都噁心得想吐,他們以為他長成這樣是因為『他很棒』。」阿格凡嗤地嘲笑那些無知的長輩。


  「高文的完美毫無人性,他做任何一件事情的動機,都是「因為身為繼承人必須這麼做」或「如果是阿爾托莉亞,她就會這麼做」,從來不是『他想這麼做』,包括那樁和瑞格蕾爾的婚姻也是。」阿格凡一吐積年的不滿,一字一句裡都塞著咬牙切齒的憤怒:「只要想到自己身邊竟然有『人』這樣活著,就令人感到不快。」


  說到這裡,阿格凡回頭,由上而下地挑眉看著立香,又說:「不過,他這輩子總算在死前做了一件有人性的事情,那就是你──你是他作為一個潘德拉貢最不合理、最錯誤、最衝動、最自私、最任性的糟糕選擇。」


  明明是被數落了一番,立香卻忍不住笑了開。


  「所以,貝迪維爾,」立香握著貝迪維爾的手,說:「這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也沒有完美的愛,即使我受了傷,但我也確實得到了許多,這樣就足夠了。」看著貝迪維爾泫然欲泣的表情,立香又說:「因為,我堅強不是因為我被愛,我堅強只是因為我選擇如此。」


  貝迪維爾一陣鼻酸,滿懷不捨地給立香一個大大的擁抱:「立香,你長大了......嗚。」


  「謝謝你,貝迪維爾,葛林格萊特就拜託你照顧了,我還會再回來的,」立香也緊緊回抱著貝迪維爾:「我跟阿格凡爵士說,大學要來卡美洛大學學園藝,總有一天要讓他把所有潘德拉貢家的花園都交給我設計!」


  立香一腔雄心壯志,貝迪維爾噗哧地笑了,抹抹不捨的眼淚,說:「當然,我和葛林格萊特都在這裡等你回來,」又摸摸立香柔軟的髮頂:「走吧,我送你去機場。」


  ※※


  立香坐在機艙內靠窗的位置上,依照頭頂上的指示燈將安全帶扣上。


  人臉大小的壓克力窗外停了一整排的飛機,立香看著坐在工作車上來來去去的機場地勤人員出神。


  十分鐘內飛機就要起飛,立香卻惦記著那個在醫院躺了一個月的人,自責不已。


  沒告訴他今天就要出發,又恐怕好一陣子才會再回來卡美洛,下一次見面不知道會是何時。


  也許,永遠不要再見面比較好。


  一名乘客在隔壁座位坐下,塞在通道上的人龍也消化得差不多,空服人員開始進行機艙內的例行安全檢查,但立香沒有心情為即將開始的空中之旅緊張。


  忽然,機艙內特有的封閉空氣內混入一絲熟悉的白檀男香,立香困惑地轉頭看向隔壁座位的乘客。


  年輕男人一身光澤飽滿的黑色西裝,深紫色的上衣與他紫藤色的長髮相互映襯,修長的雙腿舒適地伸展,一把精緻的木製拐杖靠在他的膝邊。


  帶著黑色皮手套的雙手優雅地交疊,男人閒適地向立香問安:「你好。」


  立香的心臟撲通撲通地快速跳著,反射性地回答:「你好。」


  「你也要去東京嗎?」彷若第一次見面的閒聊,男人問。


  「唔、嗯。」立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懂蘭斯洛特這是在演哪齣,只是困惑地隨口回應。


  「你會日語?你也是日本人嗎?」蘭斯洛特又問,好像他真的不認識立香,但他嘴角那一抹促狹讓他露了餡。


  莫名被捉弄一把,立香便不開心了,撇頭又看向窗外,不打算再搭理蘭斯洛特。


  「真巧,我也要去東京,」蘭斯洛特也不介意,自顧自地說著:「我要去見我的男孩,他是這世上最耀眼的天使。」


  立香還不肯把頭轉回來,臉壓得低低的,一抹緋紅從頸間蹭地衝上耳尖。


  蘭斯洛特笑了,低低的笑聲讓立香想起趴在他胸口安睡的夜晚。


  「我明白,立香,只是送你一路而已,」蘭斯洛特的語氣有些寂寞:「我只是來送別而已,只要確定你平安抵達東京,等租屋和入學手續都完成後我就離開了──你當然有權不選擇我。」


  立香內心一揪,忍不住回頭看像蘭斯洛特,後者又說:「曾經有人說我不懂愛,可我現在想清楚了,立香,這是你教會我的──我想要你心甘情願選擇我,而不是不得不選擇我,若不是如此,那就沒有意義。」


  說到這裡,忍不住的鼻酸弄得立香吸吸鼻子,又眨眨泛淚的眼睛。


  「如果這一年的時光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那麼我們總還能再相見的,對吧。」


  說著,蘭斯洛特從口袋中取出一只鑲上金邊的純黑色絨布面禮物盒。


  立香一看就知道那裏面裝了什麼。


  「不行,蘭斯洛特,」濃濃的鼻音遮掩不住,立香搖搖頭:「對不起,我不能。」


  「別緊張,」蘭斯洛特安撫著立香,拇指一撥打開盒蓋,一枚銀色的戒指閃著晶亮的光芒,一顆蔚藍色的藍寶石鑲在其中:「請你幫我個忙好嗎?」


  說著,蘭斯洛特拿起那枚戒指,立香這才看見一條銀色的鍊子穿過戒指,把這枚戒指做成項鍊的吊墜。


  「請你幫我把他戴上好嗎?」蘭斯洛特把項鍊放在立香的手心,彎身低頭。


  立香紅著眼眶把項鍊繫上蘭斯洛特的脖子:「好了。」


  蘭斯洛特的唇角勾起淺淺一道滿足的微笑,他眼底一束滿懷情意的紫羅蘭在風中搖曳,柔軟的嘴唇帶著潮濕的氣息貼在立香心口,甜蜜的舌尖挑開牙齒探了進來。








(全文完)




==




感謝大家看到這裡。


半年來每天兢兢業業,沒有一天鬆懈,時時鞭策自己,


總算把這八萬字完成了。


在寫的過程中學到很多,


這一次嘗試了不同的挑戰,


也完成了上一本作品沒能做到的事情,


在摸索中,也漸漸明白「我的理想是什麼」,


這對一個創作者來說太重要了,


我沒有遺憾,也非常滿足了。




再次感謝陪我走到這裡的讀者大家,


也特別感謝友人P小姐的寫作建議,


有了這些建議,這個故事才能以這個方式呈現。


也順便讓我工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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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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