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狂歡│全員] 卡萊因辭典 [G] 短篇集

｜  手錶  ｜



　　自從來到卡萊因大陸之後，伊得時常搞不清楚時間。他戴在左腕上的那只錶已經不動了，時間停留在穿越當下的時間點，每當他下意識地抬腕去看錶面，就會被時針指向的數字提醒曾經的社畜生活。

　　後來伊得學會觀察身邊的人，作為判斷時間的依準。

　　奧利文會在天亮之前醒來，做完晨禱剛好就是破曉時分。八雲第一次進廚房就是早飯時刻，最後一次離開廚房則是晚餐準備開動了。艾斯特無論夜晚白日都能活動，但一定要在正中午時躲到窗簾拉得嚴密的房間裡午睡。夜晚的後半段可爾會開始打瞌睡，墨菲會嚷著肚子餓然後跑出去覓食……諸如此類的作息模式，成為伊得判讀時間的方法。

　　有一次，伊得不經意地脫口說出：十分鐘後叫我。而布儡歡快地回應：沒問題，達令──但『十分鐘』是什麼？伊得一下語塞，不知該從何開始解釋。他試圖起了個頭：首先，將一整天的時間分成二十四等分……。為什麼是二十四呢？布儡接著發問，無法繼續說明的伊得乾脆放棄了「十分鐘後」這個概念。

　　停止走動的手錶一天裡至少有兩次會是準時的：結束早上例行巡邏的艾德蒙特出現在大魔法師宅邸的時候，以及晚上將可爾哄上床睡覺的時候。這兩件事發生時，伊得若是看一眼手錶，時間就會恰到好處，彷彿那錶仍正常運作。


.

｜  藥  ｜



　　人待在異世界也是會生病的，脫光衣服的時間一多，難免著涼染上風寒。在經歷幾次不大不小的感冒之後，伊得大抵摸清卡萊因大陸的醫療技術奠基於魔法、草藥和煉金術，自成一套體系。

　　在這裡，每戶人家都有針對特定症狀的常備草藥，道理跟以前吃過的漢方藥材差不多，可是原料恐怕截然不同。遇到伊得鼻水流個不停的時候，八雲曾拿著一串像是風乾蜈蚣的不明魔蟲乾，態度堅定地說整隻塞到鼻孔裡，對治好鼻水非常有幫助。接下來的事情伊得就不願回想了，他很難分辨是塞進去的過程比較痛苦，還是忍著不把乾掉的蟲擤出來比較痛苦。

　　至於這藥方到底有沒有效，往鼻子裡塞東西確實止住了鼻水，也暢通了鼻塞，只是會難受得眼淚直流。他還吃過某種剁碎的甲殼類，散發著不善的苦臭味，也是八雲聲稱治療喉嚨痛有奇效，要伊得將堅硬的細小碎屑直接吞嚥，不得配水服用。伊得彷彿吃下一把粗砂，奇苦無比的味道侵襲喉頭，他差點沒跪在地上嘔吐。喉嚨確實不痛了，但可怕的苦味幾乎消滅他的味覺一天一夜，久久不散。

　　再有身體不舒服的時候，伊得躲躲藏藏地，在被八雲發現他的異狀之前，先找到奧利文。聖堂祭司的治癒魔法又輕又柔，像一陣溫暖的風吹過身體，一下就感覺好多了。

　　「生病的話，我認為吃藥比魔法有用呢。」奧利文出其不意地提出建議：「魔法只是暫時緩解症狀，吃藥才能真正幫助身體恢復健康。我這裡剛好有很有效的藥材，是之前八雲給的──」

　　伊得只看了一眼奧利文拿出的東西，他立刻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轉身就跑。



.

｜  水池  ｜




　　王國首富的豪宅庭園裡有座噴水池，雖然比不上王宮御苑裡的藝術噴泉那般盛大華麗，氣派程度倒也不輸一般的貴族世家。

　　可爾第一次跟著伊得回到艾斯特大宅，穿過庭園時那雙敏銳的獸耳豎起，捕捉到淙淙流水聲的方向，身勢一低、腳下一蹬便衝了出去。

　　伊得落後了數十步才好不容易追上可爾，他看見可爾趴在庭園中央那座純白的噴水池邊，低頭猛舔池裡的水。池中央噴灑而下細細的水珠，有些落在可爾頭頂，一點一點晶瑩的水滴沾在髮上。

　　「太好了！主人。」可爾一抬頭，半張溼淋淋的臉蛋滿滿的開心。「是乾淨的水源，主人快來喝！」

　　一股心疼的感覺梗在喉頭，伊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在死地生存極其艱難，未遭受污染的清水對可爾來說無比珍貴。伊得從不認為噴水池的水乾淨足以飲用，但他也做不到阻止可爾的行為，不忍戳破可爾當成稀有大發現的水池其實連洗手都不會有人去用。

　　於是伊得走過去，摸摸可爾的頭，稱讚他：「謝謝可爾，你好棒。」

　　後來可爾漸漸理解到他不再需要擔心清潔水源的事，不用在清晨時分趴在地面去舔植物葉片上凝結的露珠，也不用在下雨的日子匆忙拿著破碗、獸骨、竹筒等容器去盛接雨水。

　　他學會若是渴了，就從水壺裡倒水出來，裝入杯子裡，用手捧著飲用。如果水壺空了，就請大宅的女僕幫忙裝滿新的。有時候，八雲會用燒開的熱水沖一種叫作「茶」的東西，光是嚐一口就讓可爾整晚睡不著覺。天氣炎熱的時節，還能去廚房跟大廚要到「冰塊」，可爾沒看過冰是方方正正的形狀，摸起來跟冰雪一樣凍。他喜歡等待冰塊在水杯裡融成一口大小，然後含在嘴裡咬得喀啦喀啦響。

　　庭園中央的噴水池看上去還是那樣地潔白，水面波光粼粼，清淨且透徹。不過可爾知道水池裡的水可以給小鳥啄飲、給松鼠舔啜，而他只要欣賞美麗的花式噴水就好。



　　至於某一日陽光兇狠的正午凱爾率領艾斯特的寵物魔獸，和布儡一起躍入水池裡玩耍，把半個庭園濺溼大半，引來大宅主人艾斯特拔高聲調尖叫，將溼透的狼妖、魔人偶和寵物魔獸一個個抓出來教訓一頓，事後發現凱爾玩到中暑、布儡似乎熱當，魔獸用力抖落身上的水反將主人濺個半溼。這又是後話了。



.

｜  孤獨的  ｜




　　有時候伊得忽然有這種感覺：偌大的王國首富宅邸誰也不在。

　　早飯過後，八雲向大家告辭，暫回老家幫忙農活了。他個人的行李不多，一個薄薄的背袋掛在肩上，倒是準備給爺爺奶奶和鄰里鄉親的伴手禮大包小包地提了滿手。

　　騎士的榮譽心和責任感沒有休假日，艾德蒙特照常來宅邸露個臉，確認一切無事，便回到王城、帶領騎士團投入日常巡邏工作。公務上艾德蒙特主要與大宅名義上的主人艾斯特往來，沒什麼特殊狀況就歸隊離去。伊得送八雲一段路，回來時艾德蒙特剛走沒多久，錯過了這天見上一面的機會。

　　奧利文在天還沒全亮的時候就出發，回去水之區域的聖堂，早飯的餐桌上少了一段虔誠致意的餐前禱詞。水之聖堂的祭司似乎更傾向將往返聖堂和王城的通勤當成是某種修行，奧利文回聖堂主持宣教工作，待例行事務告一段落，若是時間許可，奧利文都會不辭辛勞地回到王城的大宅。伊得擔心他兩地來往太過勞累，要他不必急著從聖堂趕回，但是祭司仍然端著溫和的微笑，帶著某種覺察，輕聲說他無論如何都願意回來。

　　王國首富暨宅邸的主人艾斯特每一天都非常忙碌，粉色的嬌小身影在會客廳、餐廳、書房，以及無數條走廊間到處轉來轉去，嚷著「好忙呀」、「忙死我了」的清脆少年嗓音響遍大宅每個角落。如果問起宅裡的管家艾斯特的下落，得到的答案不是艾斯特老爺正要出門會面某個鉅商、就是艾斯特老爺即將從某個貴族處所回來。若不是艾斯特主動現身，就連伊得也未必能見到艾斯特幾次。

　　剛好就是這種時刻——伊得穿過花園，經過餐廳、會客廳，一路走到圖書室前，沒遇到半個熟悉的眷屬，女僕管家各有各的工作，大宅安靜地運轉——每個人在此都有應當的位置，而自己恍然間無處可去。

　　伊得本來想進入圖書室看看是否書架間有布儡的身影，手才搭上門把，轉念間便收回了手。如果他找到布儡，布儡一定會立刻放下正在閱讀的書，全副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只關注他一個人，達令達令地喊他。但布儡那麼喜歡看書，他不該打斷布儡做喜歡的事。也許下次他會推開圖書室的門，但伊得心想，這一次他能忍耐。

　　在偌大的大宅裡繞了一圈，伊得最後從房間裡拿了素描本，回到花園，挑了一處半片陰影遮蔽的廊下，窩在躺椅上，百無聊賴地在素描本上隨意圖畫。時近正午的陽光過分明媚，微升的氣溫使人昏昏欲睡，伊得揉了揉眼睛，乾脆把素描本攤開，蓋在臉上遮陽假寐。

　　一個圓球般的重量輕輕落到他的肚子上。

　　伊得伸手去撥，手掌抓了一把毛茸茸的觸感。他掀開素描本一角，小動物型態的墨菲一臉慵懶饜足地趴在他身上，顯然是在外面吃飽喝足了，才甘願回家休息。

　　「你怎麼變回這個樣子？」
　　「吃得太飽了，省點力氣休息一下。」墨菲的聲音跟他的形態一樣，軟綿綿地。「伊得主人要午睡嗎？我陪主人一起睡。」
　　「吃飽就睡，會胖成小豬喔。」伊得取笑他。

　　素描本再次落回臉上，陽光在紙頁的間隙閃耀，使魔微微的鼾聲在腹部響動。今天的大宅裡誰也不在，每個人過著各自的日子，而伊得哪裡也不去，就和他的使魔一起，在暖陽中閉上眼睛。



.

｜  颱風天  ｜



　　乾燥的強風在卡萊因大陸並不少見，大雨亦是多有。然而兩者一齊發生卻是相當罕見的。

　　猛獸般的狂風夾帶小石子似地斗大雨滴橫掃荒野，一棵樹被吹得擊打另一棵樹，枝椏、風和雨水互搏般啪啪作響。

　　崑西這座以自然建材和綑綁工法搭建的小屋，頂著這般兇猛的天氣，就像一艘暴風雨中的小船，危危顫顫、搖搖擺擺，屋頂跟牆壁隨時就要被風暴給吹掀了似地。

　　「還好趕在下雨之前先躲來你這裡，我的判斷太明智了。」伊得靠在窗邊，好奇地往外張望。「這應該有強颱等級喔。」
　　「你不怕？」崑西正往土鍋裡塞入二人一寵份量的食物，邊生火邊問。
　　「我以前住的地方每年都會遇到幾次，習慣了。」伊得不看窗外了，跑來看崑西的鍋裡準備煮什麼。又問：「你家應該不會垮吧？」
　　「……」

　　少話的森林守護者別開視線，顯而易見地裝作沒聽見。

　　「等一下，該不會真的會垮吧？」
　　「……你那邊房間數量足夠。」
　　「欸、不是。」
　　「小傢伙也有雨衣，不怕淋。」
　　「嘰！」

　　此時又吹起一陣狂暴的風，將小屋撞得幾乎散架，小火爐上的土鍋一顛、差點翻倒，崑西一手用厚棉布穩住了鍋，另一手輕輕把伊得推遠了些。

　　伊得不敢出聲了，緊盯著小屋裡裡外外每處角落，深怕哪裡出現一道裂縫，裂縫延伸成破口，小屋天崩地裂。崑西醒著的時候倒還好，如果崑西睡了，在小屋被吹垮之前，就只能靠他帶著托帕逃跑了！



.

｜  晴  天  ｜




　　遇上大晴天的日子，眾人各自有趁著好天氣去做的事。

　　時常待在圖書室的奧利文迷上了曬書，將長年收在架上的書本搬到陽光充足的廊下，一本本攤開，再用魔法策動微風，讓書頁翩翩翻飛，紙頁均勻地炙上太陽的熱度。剛曬過的書頁觸手溫熱，闔上時書本微微膨起，伊得甚至見過奧利文將臉埋入書中，深深嗅聞曬後的紙香味。有點像是烤餅乾的味道呢。被發現的奧利文有些赧然地形容。

　　布儡從圖書室跟出來，模仿奧利文曬書的行動，有樣學樣地抓來呼哇毛靈，一隻隻排列整齊。毛靈並不會乖乖地讓布儡擺佈，才剛排好隊伍，又呼哇呼哇地滾走了。布儡到處追著毛靈，有幾隻毛靈聚集在給孩童看的可愛圖畫書附近，另一些跑比較遠的，奧利文拿出好寶寶獎章將他們吸引回來。

　　充足的日照適合曝曬食材，八雲從廚房提來一籃籃以粗鹽醃製好的蔬菜，鋪在後院，用一種養育成長的眼神守護著蔬菜變成菜乾，再成為餐桌上提味菜餚的關鍵角色。辛香料用麻繩綁成一串，吊在竹架上，曬乾後方便研磨或剁碎成屑，可以保存很久。河鮮是最少見的，大廚從早市採買回來的那天剛好是個晴天，竹架上吊掛著一條條剖開攤平的魚蝦，空氣中隱約有鮮味。伊得遠遠看上去覺得是魚蝦，近看就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外觀只比魔獸肉好上一點，曬乾後形狀更是可怖。八雲露出為難的表情說這些是廚房的大家辛苦醃製的，恐怕不能讓伊得先生偷吃。伊得嘴上說當然不會，心裡實則敬謝不敏。

　　崑西不在大太陽底下工作，反而抱著枕頭躲著太陽睡覺，哪裡涼快就往哪裡躺，大宅裡到處都有他的枕頭。不論他躲到哪裡睡覺，伊得總是能找到他，然後吵他。托帕怎麼不在你這裡？伊得伸手去掀崑西的外套，又往外套袖裡或口袋掏來掏去，想著托帕會藏在哪裡。崑西被伊得煩得不行，拉起外套遮住頭臉，阻絕干擾，沒兩下又被伊得扯開來。你有看到托帕嗎？伊得對著他的臉又問。或是可爾？崑西滿臉睏意，一臉明明知道卻不想開口（或是懶得開口），他翻了個身，胸膛震出一連串低沉的咕噥像是在說：麻煩，別吵我。然後不由分說地抱頭就睡，將伊得晾在背後。

　　托帕找到一個秘密基地，就在大宅庭園深處，一座灌木圍成的小型矮森林，林間有塊茂密的草皮，躺起來豐厚柔軟，像張天然的大床，又有床帳般的樹蔭遮陽。天氣晴朗時托帕會躺在這裡曬太陽，翻著肚皮，用背部磨蹭草皮抓癢。可惜這處秘密基地沒多久就不再為牠獨佔，敏銳的百年大妖怪察覺到牠時不時的消失，一次偷偷跟隨後便發現了這塊秘境。托帕拱起背炸毛，充分表達牠的不歡迎。然而玖夜絲毫不將小動物的威嚇看在眼裡，說這幢屋子的主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我想待在哪裡自然不必你的同意。說完便撩開衣襬坐下，又似乎很滿意草地的觸感似地，愜意地側躺在陽光和樹蔭的交界處。托帕不悅地跳來跳去，也沒能將任性的大妖怪趕走，終究只能妥協，跟玖夜各據一方，既不相讓也不干涉地共享這片幽秘的日照。

　　秘密基地很快加入第三名成員。凱爾尋到這裡的時候，幾乎是立刻本能地撲到草皮上，興奮地打滾、耙抓草地。托帕發出快速的嘰聲阻止他破壞草地，倒沒有不歡迎的意思。最不受歡迎的傢伙已經不請自來好一陣子了，正從不遠處瞇眼盯著凱爾，像是準備好教訓搗蛋的小狗。凱爾腦袋裡另一個聲音要他守規矩，才能被接受待在這裡，讓凱爾安份下來。陽光太好了，凱爾趴在軟床般的草地，在暖烘烘的太陽底下不自覺地冒出兩只獸耳，尾巴也悠然現形。於是兩妖一獸相安無事地曬著太陽，他們耳後的絨毛給陽光烤得蓬鬆，尾巴捕捉滿滿太陽的香味。

　　伊得找不到托帕，也沒見到可爾或凱爾，倒是在大宅溫室裡遇上做日光浴的墨菲。墨菲得意地伸展他勻稱的手腳，蜂蜜般的肌色在日照下閃閃發亮。日光浴可是他維持健康膚色的訣竅，某個混帳吸血鬼是不會懂的。墨菲說完，伊得能夠想像艾斯特神經質地閃避陽光的模樣，彷彿碰到一點點陽光就像會讓他灰飛煙滅似地。但也正因如此，嬌小的粉色使魔才能保持一身剔透白淨的肌膚，像一尊精緻可愛的陶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