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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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港版大叔的愛│牧田] 來夜方長(全書面語版) [G](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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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float1005 發表於 2021-12-4 22:2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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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板分類
作品地區: 其他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本文為港版大叔的愛劇集衍生同人文,內文為個人妄想,與原著發展無關。

.本文依照電視劇版第4集某個一閃而過的設定,再參考第13集和第14集的彩蛋,私自設定並加以改變角色性格(OOC),故雖基於原著劇情但所有差別。配對名字前後排序無意義,但文中有頗多KK的戲份,亦有少量提及香港現實政治,介意者慎。

.本文有粵語對白版和全書面語版兩種,如會粵語或想體會最原汁原味的發想,建議請看粵語對白版。

.標題曲:蘇永康x陳潔儀《來夜方長》,但亦建議聽各種廣東歌做BGM,個人推薦落選標題曲陳奕迅《致明日的舞》江𤒹生x陳卓賢《蝸牛》合唱版


夢是願望的實現。
——西格蒙德.佛洛伊德《夢的解析》

分手過後,田一雄做了很多夢,而其中大部份都與凌少牧有關。

本文最後由 float1005 於 2022-1-28 21:1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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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1-12-4 22:2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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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logue

Prologue


00.

深夜的時候,熱風依舊吹過馬路
紅燈不再是紅燈,電車路上再無電車
崇光百貨不再是崇光百貨
廣場上的大鐘無人再看
深夜的時候,它們已經失語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
街道彷彿懂得成長
我們找回自己的臉和眼睛
在深夜悄悄滑下
走上駱克道、波斯富街
在那還亮的天橋上,躲雨、安靜地等待
點菸,些微寂寞。
而我們,突然憔悴

——呂永佳〈天橋上看風景〉(節錄)

01.

夢是願望的實現。

——西格蒙德.佛洛伊德《夢的解析》

本文最後由 float1005 於 2021-12-4 22: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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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1-12-4 22:3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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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337)

Night (337)

02.

  鼻腔內滿是海產乾貨的鹹香,村民皺起笑紋,熱心地向遊客解說幾種醬料的差異,主道繁華,卻不是他要來的地方。街巷擁擠,他被撞到肩膀,踉蹌幾步,失措地四周張望,右手上的皮質手繩差點甩出。他想向路人問路,喉嚨像被一團紗布纏住,沒法發音吐字,眾多模糊的臉孔在眼前匆匆掠過。肺部被壓扁,呼出的空氣逐漸變少,世界開始旋轉,熟悉的間條上衣突然躍現,他只能伸手向前方一抓,牢牢握住那戴上同款飾物的左手——是他。

  那人回頭,雙眼在望見他的瞬間就堆滿溫柔,揚起了笑意:「咦?這麼聰明,懂得來大澳找我,好吧,獎勵你吃一塊冰菠蘿!」右手上不知從哪變出串好的水果,舉起:「想試試嗎?」空氣湧入他的肺部,卻仍未能發出聲音,對方把冰涼的小食抵在他唇瓣上,似是哄小孩地低喊:「啊——」他張嘴,咬下清爽的鳳梨,齒間盡是酸甜的果肉。「怎樣?好吃嗎?」那人問,他只好點頭。


  相牽的手輕輕摩娑,溫暖而乾燥,仿如那時每天回家過後:「知道你最近工作壓力大,吃點甜食開心一下吧,要再來一口嗎?」想起那些下班後總會出現的甜點,失語的舌尖沒法移動,他再次點頭依允,對方輕皺鼻子,小心翼翼地餵食:「來,啊——」豐沛的果汁漬染嘴角,那人見狀,從口袋裡掏出紙巾輕擦:「看看你,吃到嘴邊也沾到了,幸好有我照顧你。」

  鳳梨被咬得只剩半片,他想接過來讓對方也吃一口,那人卻歛起笑容,放開一直緊握的手,眼神無喜無悲,語氣平靜,彷彿面對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親自用語句勒斃了他:「起來。」


  「阿牧!」田一雄大喊,蹬起雙腳,不住喘息,但目及所見並不是香港的漁村港灣,而是新北近郊的群山。他的身軀仍安坐在鐵椅上,竹製風鈴輕輕作響,蝴蝶在旁振翅,低頭,淺藍衣袖下只有另一款銀鐲。「田田,你叫我?」客廳內的人踏著毛茸茸的室內拖鞋步出,雖然身穿格子睡衣,不過頭髮仍一絲不苟分好邊界,和嘴上的鬍鬚同樣油亮。「KK,我說夢話而已,吵著你看劇,不好意思。」他抓亂瀏海,帶著歉意搖頭。

  翟國強輕輕一拍他的肩,略帶憂心地問:「真的沒事?你最近好像睡得不太好。」他用力扯出嘴角的弧度,故作輕鬆:「有時夢到被喪屍追吧,沒事的,做夢又不是真的。」對方聞言一笑,拉住他的手臂,往客廳一指:「之前不應該叫你陪我看《生化危機》,那看純愛片行了吧?」


  電視中的男主角正好在婚禮現場與妖精交易,希望可以改變與女主角錯失的種種過去,田一雄窩在黑色沙發中,忍不住呢喃:「人生哪有甚麼Hallelujah Chance,過去的就過去了,很多事情注定的。」翟國強摟住靠枕,甜蜜地說:「所以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在一起,真的是奇蹟啊。」他遲疑了幾秒,最後仍是一如以往地附和對方:「嗯。」





本章靈感來源:第13集的彩蛋。
為了支持香港第一套BL劇結果不喜歡劇本可以怎麼做?自己寫啊。
化對劇本的困惑為動力,加上希望讓田一雄沒那麼渣(但我失敗了),
繼續用了自己最喜歡的題材,第一次認真用粵文寫作,結果就莫名其妙寫了長篇出來,希望大家會喜歡。






本文最後由 float1005 於 2021-12-11 19: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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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1-12-11 19: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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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275)

Night (275)




03.


  中午時份,難得春日太陽正烈,曬進辦公室內,田一雄輕拉繩子,百葉簾片挪動,確保同事桌上不再有炫光,始說:「家豪,你文件這邊歸檔有問題,公司系統辨認不了,你看。」他俯身,一邊用帶口音的國語解說,一邊移動滑鼠點擊,把顯示錯誤的文檔順利上傳。

  「阿田,香港的房仲業務都這麼熟悉文書運作嗎?」新進人員抬首,半帶好奇地問。「才不是,一開始阿田是當文員的,雖然資料常錯,不過流程是他最熟練的。」翟國強捧著馬克杯,濃郁的咖啡香浸染眾人的嗅覺:「別看他這樣,他是中文系高材生,當年有教授還拜託我勸他繼續唸書。」


  同事一陣起鬨,突然八卦起來:「這麼厲害,那你怎麼不去當老師?」田一雄指著自己,攤開雙手:「我?去教書只會誤人子弟,我可不想害人。」他擠眉做了個鬼臉,用文件夾輕拍向共事多年的上司:「再說,那時我們分行是全九龍業績最好,每天一大堆資料,人有錯失很正常吧,我還未跟公司算加班費呢。」

  剛考完文憑試,按理都該做做兼職,田一雄問起朋友,對方沒去餐廳或飲料店打工,卻叫他一起做地產文員。友人做了半個月便因枯燥重覆的輸入而放棄了,倒是笨手笨腳的他卻將勤補拙,硬生生把所有流程背好,讓翟國強於暑假完結前站在他座位旁:「想不想繼續做?」他答應了,後來更莫名其妙地同意考取地產代理牌照,一直為對方工作至今。


  「KK,一直都不明白為甚麼你當年叫我去做Sales。」他偷嚐了一點黑咖啡,瞬間被口腔內的苦澀嚇到,整張臉都皺起來。「田田你對客人說話時最誠懇最盡責,那為甚麼不試一下?」對方輕笑,幫他往杯內倒了兩包砂糖。「哪有?有時候我嘴賤傷人時你看不到而已。」茶匙的動作停滯,又開始在咖啡中攪動,把細白都溶在褐色之中。「怎麼啦?最近對自己這麼沒自信?」翟國強對他眨了記單眼。「好好好,現在我拿出top sales的氣勢去接單啊。」他握緊拳頭比了個加油手勢,就馬上出門找客人。



04.


  香港的夏夜永遠悶熱,帶著醉意,他盯著通往天橋的扶手電梯兩秒,還是待在原地等交通燈變化,才歪歪斜斜地橫越寬闊的馬路。雙手插在褲袋,他勉強避過四處衝撞的小孩,還把皮球踢回去給他們,回頭,路燈灑落,使眼前西裝革履的男生彷彿變成舞台上的主角:「咦阿牧!」那人聞聲一臉訝異,卻又泛起笑容,就如初見之時。

  那晚的記憶也是浸泡在酒精裡,呂俊霖見色忘友,甫到酒吧就跟兩個女生言談甚歡,把他丟給同桌最後一個尚會應答的人類。幸好對方長得清秀,接話也恰如其分,他們就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至於具體他們聊了甚麼,一切都溶在金黃的啤酒之中,隨浮起的泡沫消失殆盡。翻開手機,連聯絡資料也忘了留下,他只記得,那人唇邊勾起的弧度很好看。所以翌晨看到新同事時,他驚喜得馬上揮手,像個小孩尋回失而復得的玩具般快樂。


  可是,他似乎遺漏了些很重要的部份,卻不能言說出來。


  隨便閒話家常幾句,聽到對方住在附近那間月租超過兩萬的服務式住宅,想退租僅是因為無聊,便吹了個口哨,果然是挖角回來的王牌銷售員。世界時而旋轉,他本想盡快結束話題歸家,視線亂瞟,突然發現眼前人正拎著沉甸甸的食材,半垂的眼皮立即抬起:「這麼多菜,你懂得煮飯?」同事低頭望了眼手上蔬果,輕輕聳肩:「偶爾自己煮一下,在外面吃飯又沒營養又花錢。」他雙眸突然有回神采,思緒卻混著醉意亂轉,句句問話語氣幾近盤詰,但對方仍一一說出自己會的菜餚,光是咖啡吉列豬排飯已叫他口水直流。

  道別過後,看著那熟悉的背影,他又脫口而出:「阿牧?」對方在逆光中的面容份外柔和,半帶疑惑,他聽著脈搏在耳膜上跳動,顛三倒四地說:「是這樣的,我父母移民,姐姐又結婚搬走了,所以有房間空出來,如果你不介意,不如和我一起合租?可以有優惠喔。」那人瞇起眼,表情格外鮮活:「等一下,有這麼便宜的事?你想趁機找人幫你煮飯而已吧。」


  欲反駁,喉嚨被對方烤焗的蛋糕塞住,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想追上前解釋,但失重絆倒在地,手中那束盛開飽滿的玫瑰落下一地豔紅。他拚命撿拾花瓣,不讓室友發現到其中有一張寫有上司對自己情意的信紙,卻聽到對方的嗓音:「那束花甚麼回事?」然後世界一片潮濕,在漫天氤氳中,凌少牧靠近,單手撐在牆上,微涼的指腹撫摸他肩膀皮膚,水珠流過他們相觸的唇瓣,酥軟發癢,嚥下滿口甜膩。


  「我喜歡你。」耳邊仍迴盪著這句話,他又坐在熟悉的深藍座椅上,帶黃燈光照落,前方是那人穿著粉色襯衫的背影——他終於記得了,不可以——未待阻止自己,已然站直,連串的句子已從喉頭滾出:「我不明白,我們不就只是同事嗎?頂多就朋友,好端端一起住,突然……甚麼喜歡?」他咬著下唇,拚命不讓自己說出之後更傷人的說話,但對方已經哽咽,故作鎮定收拾東西:「令你這麼煩惱,對不起,放心吧,我會盡快搬走。」

  拿起西裝外套,他想跟隨凌少牧腳步離開,卻被方梓芊推撞,回頭,一塊尚濕的抹布立即擊中臉部:「田一雄你有病嗎?是你自己叫他搬來跟你住,便宜你佔了,然後又趕他走?」面對怒氣沖沖的青梅竹馬,他苦笑,抹掉臉上的水珠:「行,我知道我沒良心,我現在想追回他可以嗎?」她翻了個白眼,拉著他到樓梯處:「去吧。」


  整個尖沙咀可以獨處的地方很多,他沒問過對方為甚麼總愛在那道天橋上,正如他從來不知道為甚麼凌少牧會答應當自己室友,搞不懂為甚麼那人會喜歡一無是處的自己,還有最後為甚麼要分手。跑越整個尖東,劇烈的步伐間,他一瞬踏空,左腳的黑色鞋底甩落在路中心,途人紛紛回望。眾目睽睽下,他挽著破掉的皮鞋,一瘸一拐穿過海濱散步鍛鍊的人群,衝上樓梯,空蕩的橋面只有對方一個。

  橋下的車輛川流不息,酒店外的廣告牌燈光變幻,映落在對方的輪廓上。香港的季秋未算涼快,晚風吹過,那人穿著裁剪得體的西裝倚向欄杆,稍稍側首,察覺到他的存在。「阿牧,Sorry啊,剛剛是我語氣有點重。」他解開喉頭領結,氣喘吁吁地道歉。凌少牧沒有作聲,只繼續望向彼岸的萬家燈火。他看著對方的側臉怔住了,理順呼吸才問:「你在這裡幹嘛?」室友偷瞄了一眼,無法再偽裝自己注意不到他,便斜望上空,支支吾吾地回答:「看星星。」


  「香港有星星看的嗎?」他跛行靠近,走到對方身邊一起探頭,深藍的夜空盡是雲霧,連月亮也瞧不見。「阿田,你真的甚麼都看不出來。」凌少牧沒有退後,卻蹙眉注視他拎著的破爛皮鞋,過了半晌才拿起公事包,掠過他的身邊,語氣還是沒有任何一點責備:「先走了,今晚去朋友家睡。」他伸手,抓住對方的下臂,力度很輕,但凌少牧就此停住:「阿牧,不要走。」室友終於願意正眼看他,表情出現一絲不耐:「既然沒可能,就不要給我假希望,當作沒事發生過吧。」

  「如果我說有可能呢?」他把當時早應該說的話吐出,對方睜大雙眼,凝視他繼續囁嚅:「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我只知道,我需要你。」那人的手微微顫抖,眼瞼半垂:「所以呢?」他抓上自己微涼的後頸,吞吐其詞:「就是,這段時間我們一起住,我過得很開心,如果我有甚麼做得不好,我可以改。那,那可不可以繼續一起住?」


  凌少牧的視線又置於他的臉上,繁華世界的流光在雙眸流轉,緩緩地說:「田一雄,你真的是混蛋。」腳底不合時宜地抽痛起來,他畏縮地低頭,似是要把地磚盯穿,卻看到眼前出現對方擦得鋥亮的皮鞋,額角拂過微熱的鼻息,還有極其溫柔的一吻,麻癢在皮膚上擴散流竄到心臟。「我們已經做不回朋友了。」聽著凌少牧的宣告,他抬頭,揉著衣角,對上室友嘴角曖昧不明的笑意:「那,我們一起回家?」

  那人再次俯身,他欲牽起對方的手,一切卻驟然往後飛退,田一雄睜眼,窗簾邊緣透出亮光,天花邊上滿是霉斑,智能手機的鬧鐘仍未響起。摟住枕頭,發現已全然清醒,他埋首於被子下,喃喃自語:「我改了答案啦,為甚麼每次都不讓我聽他怎樣回答。」





本章靈感來源:第1-3集。
順便一提,第4集某個一閃而過的設定=田一雄履歷寫他於2014年至2018年就讀中文大學中文系,GPA是3.5,
雖然憑它寫中學是在2013至2018年唸的就知道這履歷是亂寫的,但我不管啦,
總之這篇文章的田一雄是個智商高但優柔寡斷的中大仔,所以是OOC,所以在AO3我選了Canon Diverg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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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1-12-18 1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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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110)

Night (110)


05.

  「Francesca,生日快樂!」翟國強難得開了視像通訊,跟螢幕中精心打扮的前妻道賀,嚼著芭樂的田一雄也向鏡頭揮手:「Francesca,祝你天天漂亮,最重要是心想事成。」袁慧珠撥過鬈曲的側髮,瞇眼說道:「謝謝你們,生日而已,幹嘛特地寄禮物過來。」翟國強瞧她已戴上他們贈送的耳環,微笑:「你喜歡就好,對了,昨天跟Nancy的下午茶還好嗎?」田一雄聽到他們開始聊到舊友近事,便把水果通通吃光,沖好碗盤,回來客廳剛好趕上結尾:「不礙著你跟Louis慶祝,記住要開開心心啊,掰掰。」

  田一雄隨意把尚濕的雙手在上衣擦拭,望向仍為禮物相片挑選濾鏡的翟國強:「難得你和Francesca關係還這麼好,我的朋友分手肯定會封鎖前度。」對方莞爾,摁掉手機的亮光:「那我們都認識了二十多年,做不了夫妻也想做朋友。」他雙手插在褲袋,揉著上次洗衣忘記拿出的紙團:「也對,是我那些朋友太幼稚。」


  電話忽爾震動,昨日麻辣火鍋的相片多了兩個回覆,都是中學同學,他返回自己的主頁面,又按下往日的發文。滑動幾下,從台灣的特色美食回到了大半年前在自家廚房出爐的巧製菜式,和兩人同居時的合照,一幅也沒刪除。他慣常點開標籤中的用戶名稱,還是沒有更新,仍停留在兩星期前的水鄉風景照。

  反覆開關之間,他不小心連擊了兩下,看到碩大的愛心從畫面中浮現,立即手忙腳亂地取消。他深深呼出一口氣,退出應用程式,打開通訊列表,忽略某個已沉沒在底的名字,熱絡地聯繫業主有沒有最新的租盤。



06.

  「到底是哪個賤人當了Darren婚姻的第三者,弄得他拋妻棄子?那又為甚麼他現在又沒跟那個賤人在一起?」在中環跟客戶開會過後,臨近下班時間,為免在地鐵站擠成沙甸魚,他便拉著拍檔走去碼頭。雙層渡輪隨海浪搖擺,慢慢蕩向燈火閃爍的對岸,他跟室友站在左舷,一邊拍攝夕陽西下,一邊說起對上司家事的猜測。對方把豔麗風景上傳限時動態,撇開視線,沒有回話。泊岸時水手繞起纜繩,那人就逕自迅速從吊板下船,害他只能踏著漆成紅色的斜坡追趕:「怎麼了?」

  可是,他很快就沒空在意室友的心情。踏進熟悉的酒吧,戴上蛋糕造型的派對帽,他下意識躲避另一位上司含情脈脈的眼神,尷尬地接受大家生日祝福。方梓平充滿自信放下綴滿莞荽的巧克力蛋糕,只有賴嘉雯吃得津津有味,其他人面面相覷,嚼著幾款外表看來相對正常的菜式,再用開瓶器扳開啤酒瓶蓋,決定不醉無歸。


  跟方梓芊上演拙劣的愛情戲碼,確保翟國強都看在眼內,田一雄便筋疲力竭地拿起叉子刺向薯條,準備補充一下體力,卻不小心掃落其他餐具。彎下腰身準備拾撿,但他抬眼就見到周政文和凌少牧的手在桌下交疊。他怔住慢慢往上望,兩人跟呂俊霖相談甚歡。低頭再看,凌少牧不停試圖縮開,可是周政文一直抓住對方。他瞬間失去食慾,拿起一瓶啤酒擠在旁邊,吵著要猜枚,落得被灌醉的下場。

  在涼風吹拂的街頭拉拉扯扯,室友好不容易帶他回家,他盯住眼前人的臉,脫口問出盤踞在腦海中唯一一句話:「你剛剛是不是跟Darren牽手?」對方臉色一秒間刷白,啟唇,眼珠不住轉動,旋又抿嘴,把剛倒好的暖水塞在他手裡,盯住他喝光。沉默良久,凌少牧深呼吸過後才道:「其實,Darren是我的前度。」


  在他猛然清醒,捧著雙頰化身孟克的《吶喊》期間,同時聽完室友上段不甚美好的愛情故事。顧不上這是否同性戀情,或是周政文當時有妻有子,安慰對方從來是優先選項:「那也不是你的責任,跟他一起時你也不知道他有老婆。」凌少牧抓緊抱枕的邊角,悶悶不樂地說:「但就是因為我,Ryan才沒機會見到自己爸爸,他連想在自己移民之前跟Darren參加親子羽毛球比賽也做不到。」他扭頭望向室友,一把搭上對方的肩膀,彈起響指:「那我們就幫他完成這個心願,信我,一定可以!」

  訛稱客人放棄訂單,他們把周政文騙到小學校門附近,那人始才發現不妥,大吼著拒絕讓兒子看到狼狽不堪的自己。凌少牧捋起袖子,難得厲色喝斥:「為甚麼你永遠自作主張,甚麼都不跟人說?以前是這樣現在又這樣,你有沒有站在Ryan的角度想過?他也想爸爸陪伴自己。」他捧著文件夾,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Darren,如果你現在不進去,Ryan就這輩子都無法擁有跟爸爸一起開心參加比賽的回憶,你將來一定會後悔。」周政文望向兩人,眼神來回梭巡,最後還是衝了進去。


  「真好,他們終於可以有個美好回憶。」瞥向小學禮堂中相擁的父子,渾身是汗的他抱緊自己的公事包,身邊人卻沒有回應。他回頭,望見對方匆匆離開的背影,便立即急步跟隨:「喂!沒事吧?」穿著西裝的室友繃住表情,勉強溢出個肯定的鼻音。他低頭,看到對方鬱悶,想起過去一週自己亂嚼舌頭時的惡毒話語,就馬上道歉:「阿牧,Sorry,我之前不應該甚麼都不知道,就亂說話罵人,說了些不是很好的話。」凌少牧刻意迴避他的眼神,視線瞟向遠方:「你沒說錯啊。」

  他情急之下抓住對方雙臂,咬著唇:「你沒做錯任何事,是他騙你。」室友不肯回應,只不斷扭動手上的文件夾,他更是無措,急得說話也說不好:「你沒對他的家,你,Ryan,不是不是——」他擦掉自己掌心的汗水,理順思緒和語法,重新再說一次:「我想說,你沒有破壞他家庭,難聽點去說,是Darren拆散自己的,不要自責。」


  凌少牧的表情終於有半分鬆動,他順勢摟住對方的肩膀,把室友拉近至咫尺之間。一剎那縮短的距離,使他撞上凌少牧的後背,鼻腔裡充盈著奶油木質甜香。望向同居人微顫的睫毛,他彷彿聽到自己心臟搏動的聲音,輕輕一清喉嚨,用上逗小孩的語氣:「全靠你,Darren才有勇氣面對Ryan,所以……沒事了,你做得很好,厲害!」

  室友過了良久才仰面,眼神終於有回一點笑意,輕輕頷首。他放心地把頭靠在對方身上,半是撒嬌:「無論如何,我都會站在你那邊支持你的,你說就行啦。」凌少牧撥亂他的瀏海,容讓他蹭皺自己的外套,突然問:「那如果我說想跟Darren復合呢?」他頓時抬頭,瞪大雙眼,下意識喊出:「吓,不要吧!」


  對方微微歪頭,挑起眉毛:「又說怎樣都支持我?」他用力眨眼,張口數次才組織好句子:「那,那為甚麼你要跟他復合?」室友俯前,理所當然地說:「我跟他都單身,為甚麼不行?」他認真地觀察凌少牧的表情,但對方一面正色,似在公司討論買賣時的模樣。片晌後他便放棄,用上自己最懇切真摯的語氣,咬緊牙關地說:「那,如果你真的想,無論如何我都會祝福你,但是如果他再傷害你,你記得跟我說,就算我掉了這工作都要見他一次打一次。」

  「真的?」凌少牧眼神晶亮,輕飄飄地吐出疑問。「當然,用昇龍拳打到他回來找你,啊,不行,回來也不能要他。」他比出遊戲中的拳擊姿勢,不住晃動。對方忍俊不禁,綻出燦爛的笑容,拿文件夾拍向他後背:「說笑而已,走吧。」他怔住,過了會才指向得意洋洋的室友:「混蛋你騙我?見你剛才愁眉苦臉,我還在想要怎樣逗你,現在笑得這麼開心?你良心去哪了?」


  同居人滿意地看他恍然大悟的樣子,語調高亢,轉身就走:「早就沒了。」他從後撲上,試圖用重量壓制對方,雙手探向腰間撓癢:「現在笑了?」室友立即弓起身,躲避他的攻擊:「好了,還在街上。」兩人打打鬧鬧,察覺到校工疑惑的視線,才一同跑出小學大門,追上了回家的巴士。


  手機不住震動,田一雄迷糊地從口袋摸索,卻是客戶查詢明天看房的事,他動用最後一絲清明和專業去回答過後,才發現自己依然在往租屋處的公車上。再次點開應用程式,滑過幾個不重要的廣告,瞧見那人的頭像睽違已久有一圈鮮艷顏色,遲疑片刻,他仍沒有打開那限時動態,而是再次閉眼,讓感官於新北的晚空裡奔馳。






本章靈感來源:第6集。
有很重要轉折卻被輕輕放下的一集,同一集裡阿牧坦露自己的過去,而阿田就決定要拒絕KK,裡面多少千迴百轉甚麼都沒演出來,只好腦補了,順便讓田一雄有哪怕一點點點點的妒忌心。
對了,大家可以猜一下為甚麼田一雄會突然看到凌少牧的限時動態。
文末BGM:YOASOBI - 夜に駆ける;推薦大家看一下MM介紹天星小輪,個人設定中他們如果沒遲到的話都會乘渡輪上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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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1-12-25 23: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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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183)

Night (183)


07.

  把魚肉燒賣蒸到內餡略帶透明,鮮黃的外皮蘸上甜豉油,田一雄搶著咬下熱騰騰的小吃,卻差點燙到舌頭。他吹走白煙,再小心翼翼地咀嚼,忍不住說:「好想念香港的燒賣啊——」翟國強用手托著下巴,遞了一張面紙給對方:「這家不好吃嗎?」知道同居人嘴饞,他特地從網上購入數款昂貴但自詡正宗的香港小食,趁假期滿足口腹之慾。

  田一雄半趴在餐桌,垂頭喪氣地低喊:「就是太好吃了,我想要好多麵粉好有嚼勁那種,再要站在街邊用竹籤串起來吃才有感覺嘛。」知道對方只是想家了,翟國強安撫似地摸上他的頭:「等分行上了軌道,我們一起請假回香港吃。」田一雄立即仰首,笑得燦爛:「好啊,記住千萬不要叫梓芊那個傢伙來,不然她又嫌我拿不定主意,選來選去都選不到。」


  當年在人來人往的小食店前,兩個身穿校服的小孩正排隊等候,綁著雙辮的女生交叉雙手:「田一雄,快到我們啦,你到底想食甚麼?」他扭頭從左望向右,把攤檔所有食物都看過一次,囁嚅起來:「我又想吃魚蛋,又想要燒賣。」方梓芊重重地歎氣,瞥見前面的顧客已開始點菜:「但我們只有錢買一份啊。」

  良久,他仍未作聲,她的語氣又壓低兩分:「行了嗎?」他的目光游移,店員已收好上個客人付的硬幣,正瞧向他們:「我……」她從錢包掏出一張青色紙幣,指向餐牌:「唉,算了,我幫你作主,要十塊錢豬腸粉多麻醬,謝謝。」店員收錢,聞言便立刻舖了一張牛油紙在碟上,從蒸籠拿出幾條雪白的腸粉,再用剪刀分成小段,依次淋上豉油、香濃的芝麻醬和甜醬,灑上一把芝麻。未幾,他們拿著碟,用竹籤插起腸粉在街邊大口嚼起。他噘嘴,盯著別人的魚蛋串,吃得醬汁橫飛,差點濺在白色的襯衫上,經童年玩伴提醒才用手背抹嘴。


  「所以你現在這麼喜歡吃魚蛋燒賣?」聽到翟國強的聲音響起,他又塞下幾顆燒賣,雙頰鼓得像松鼠一樣,口齒不清地說:「也不是,不過下次可以買下魚蛋,如果有長洲或大澳那種很大的就好。」



08.

  數罐啤酒下肚,兩頰醺上熱氣,幾聲喀嚓喀嚓的脆響,食物碎屑掉到地毯上,他舔吮手指上鹹香的味粉,向童年玩伴繼續邀功:「我真的有幫你哥找騙你們的那間公司,不過是Carmen姐夠八卦先知道。」額角開始冒汗,方梓芊撩起幾綹黏在臉上的髮絲,以琥珀色的雙眸盯住對方,遲鈍了幾秒才嚷叫:「田一雄靠別人就認吧,你真廢。」他翻了個白眼,拚命搖頭:「你就廢。」她戳向他的肩膀,再次強調:「真廢。」他輕輕地撥開她的手,沒好氣地說:「我幫你,你還說我?」

  方梓芊欲再拍向對方,四肢卻不受控制,下臂揮到茶几上的零食,薯片散落一地。他本想用腳隨意踢開,但倏忽意識到些甚麼,蹲下去,慢慢用面紙把瑣細碎末一一撿起:「不要再掃進沙發底下,阿牧打掃得好辛苦。」她過了半晌才覺察到地面慘況,想一同收抬,卻差點失去平衡跌倒,只好扶著沙發:「不是學你嗎?」他憶起自己過往劣跡,低聲嘟囔:「所以我現在就改啦!」


  地毯早因灑落的啤酒而變得黏答答,兩人像幼稚園生般分坐茶几兩邊,手腳遲緩地擦著,幸而沒有再失手打翻其他東西。身後傳來鎖匙開門的聲音,伴隨室友疑惑的問句:「你們在做甚麼?」他轉頭,望見一身正裝卻滿臉疲憊的同居人,便向對方招手:「阿牧?喂!一說起你就回來了,你看下。」凌少牧看清兩人笨拙的打掃成果,下意識勾起嘴角:「嘩這麼厲害會自己打掃?」聽到室友的稱讚,他傻笑起來:「是你說這房子我也一起住嘛。」凌少牧放下公事包到餐椅上,挽起長袖:「不過你們弄成這樣,等會我來清潔吧。」他昂首,怔住看對方眼下的陰影,搖動食指:「不要,你忙了一整天,快點去睡吧。」


  「Sorry,待會……待會我會幫你掃乾淨。」方梓芊終於止住打嗝,手背擋住嘴唇,咬字有點不清。「大姐你早就該這樣說了。」他放下抹布,歪頭倒向鵝黃的坐墊。她拿起鋁罐,卻一時手滑,把啤酒濺在自己淺粉的睡衣,濡染濕了半身。「你不如先換衣服吧。」屋內兩個男性馬上移開視線,一同盯向天花。

  待方梓芊搖搖晃晃從浴室回到房間,凌少牧換好衣服,和他一起吃力地把地毯泡進帶清潔劑的水桶內。「她沒事吧?」室友放不下心,敲門數次,見沒有反應才扭下門把。他酒醒了幾分,卻仍綿軟地掛在同居人身上,探頭察看,只見童年玩伴倒在床鋪上,呼吸均勻:「那傢伙睡了,不用管她。」凌少牧聳起肩膀,甩掉他這隻樹熊:「那到你去洗澡了,一身酒味。」他努嘴,學著電視劇中的台詞,刻意拖長尾音:「遵命——」


  擦著尚濕的頭髮,他見虛掩的門扉仍從縫隙透出亮光,一記鑽入室友的房間,坐在藍色條紋的床鋪上。「是誰讓你進來?」凌少牧斜睨自己身邊的他,挑起眉毛。「吓?你又沒關門,而且我們明天不是約了平哥嗎?一起再看下合約吧。」他笑著回應,順便拿起對方放在枕邊的合約揚了揚。同居人把毛巾蓋過他頭上,狠狠地揉搓幾秒,待他掀起布料偷看時,始把吹風機塞進他懷裡:「我先去收拾客廳,你快點吹乾頭髮,不然冷病了就活該。」

  雖然平日洗漱過後都是任由頭髮自然風乾,不過最近連番感冒,薑茶快成為他們家的指定夜宵,對方還不許他喝冷飲吃甜品。思及於此,他不敢怠慢,胡亂地把吹風機調到最大檔,用熱風把髮根都吹得乾燥,確保整個人都暖烘烘,才倚在枕頭上,開始細閱合約上的法律條文。眼皮愈來愈重,上一刻還在看第十三項,下一秒視線就跳到頁底,他拍了拍自己的臉,繼續研鑽業權契據的細則。視野益發模糊,雙眸乾澀,他稍稍閉上眼睛,繼續思考字裡行間有沒有任何漏洞。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眼瞼隱約感受到外界的光線,他翻過身來,奮力睜眼,卻看到黃光映在凌少牧的鼻尖上流轉,再化開沾染側面輪廓。「你醒了?燈太亮?」室友似是察覺到他的動作,欲伸手關掉床頭燈。他始發現自己身上棉被蓋得嚴實,似是昏睡多時,就按住對方下臂,啟聲問:「不……不是,你怎麼還沒睡?」

  同居人弓身低頭,遮擋了一切光源,呼出的空氣拂過他臉:「是哪個說要看合約,又是哪個現在霸佔我的床?」他仰首,對上室友暗影中的眼神,忍住擁抱對方的衝動,故意一本正經地說:「合約我看到業權那度,你覺得交收日期有沒有斡旋餘地?」凌少牧馬上拿起合約對照,皺起眉頭,他也坐直靠在對方身上同看。酒精終究在他的血液中發揮作用,於他再三伏在對方後背淺寐過後,同居人歎吁,把他推到另一個枕頭上安睡。


  晨光熹微,燙熱了臉,他不敢證實身邊人是否已經消失,便伸手向上方亂摸,碰到落在布料上的順滑髮絲,往下便是溫暖微濕的鼻息。鼓起勇氣,他偷偷掀起眼皮,隙縫間映像逐漸成形,是往日米白的牆身,是室友收拾整齊的衣服,是香港狹小但又熟悉的房間。凌少牧仍躺在藍色被褥中,鴉翅般的睫毛隨呼吸顫動,白淨的皮膚曬得微紅。他拉好鵝黃的窗簾,湊近數分,輕握住對方略涼的手心,繼續一同沉沉睡去。


  未幾,有人搖動他的肩膀,他低聲咕噥:「再五分鐘。」那個人未肯放棄,認真地叫喊:「田田真的會遲到了!」田一雄立即張眼,黝黑的臉龐正在眼前,笑容燦爛:「快點出來吃早餐,我煎了你最愛的奄列。」他木然地點點頭,待翟國強離開後,才躺回藍色條紋的枕頭上,望向潔白的窗簾揚起,拂在另一側空蕩蕩的床鋪。





—聖誕快樂!

本章靈感來源:第7集。
第一段要 @香港燒賣關注組(等等
嘗試把港版中加重了的青梅曖昧元素減輕一點,剔除些田一雄很NG的對白,最重要的是把製作特輯裡面出現了一秒但劇中當然沒有的同床共枕畫面加了進去(?
然後作者有點惡趣味,最後讓田一雄醒了三次,以為自己醒了也是常見的夢魘吧。


本文最後由 float1005 於 2021-12-25 23:4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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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1-12-30 20:3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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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66)

Night (66)



09.

  踏上木棧道,夜涼如水,身穿麻質襯衫的翟國強牽起田一雄,與遊人一起擠向港灣岸邊,好不容易坐到階梯上,遙望遠處亮起五彩燈飾的長橋。「其實呢,七夕不是情人節來著,讀書那時教授說怎樣都應該是元宵,『東風夜放花千樹』——」田一雄張望四周,漫不經心地說。「是嗎?啊,時間差不多了。」翟國強的視線不停從手錶到新晉男友的臉間游曳,語氣略帶焦急,對方卻瞧向前方那對女生。這個位置人還不算太多,她們靠得極近,但沒有挨在對方身上,只有被風吹起的髮絲偶然輕掠頸項,手背輕微觸碰後又會馬上挪開。

  音樂奏起,幾道銀光在黑暗的晚空中耀起,隨即綻出一朵盛大的煙花,左邊的女生突然摟過對方的腰,雙唇印過嘴角後,就耳廓通紅,立即低頭,另外一個怔住數秒,便捧起女友的臉再吻下去。田一雄興致勃勃地竊視,過了半晌才發現身邊那人拉著自己的衣袖:「叫我幹嘛?你看,前面多甜蜜。」


  漸層海浪般波動的煙火殞落,流光溢彩四散,翟國強難掩失望的神情,見對方絲毫未覺,便一同窺看:「台灣就是這個好,大家都可以光明正大去喜歡自己喜歡的人。」主持宣布活動結束,夜空也回復平靜,她們終於十指相扣,田一雄微笑:「是有些人食古不化而已。」望向逐漸散去的人潮,翟國強倚在他肩上:「希望香港將來都會變好。」

  他兀地莞爾,輕輕哼唱腦中響起的歌曲:「頑強地等再過廿個十年,等整個世界換風氣。」翟國強聽到對方不成調的旋律,半帶惘然:「你唱甚麼?」他驚訝得張大嘴巴,瞪住對方:「沒聽過?〈命硬〉耶!」翟國強一臉疑惑,翻出手機來搜尋,他雙手扶著太陽穴,再問:「『二百年後在一起,應該不怕旁人不服氣』耶?」見男友繼續搖頭,他閉上眼睛,舉高右手:「行行行,下次唱KTV一起唱,我再介紹我的愛歌給你聽。」



10.

  眼下是由原木鋪成的地板,手裡拿住盛著炒飯的淺藍保溫盒,身旁西裝筆挺的周政文正咬牙切齒地咀嚼,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公司附近的空中花園。對方銳利的目光穿過鏡片刺來,重重放下飯盒:「如果你不是真心打算跟他在一起,麻煩你不要再給他假希望。」他沒回應,只低頭仔細品嚐男友特意為他準備的午餐。

  「阿牧以前……其實很依賴我。」周政文脫下眼鏡,站了起來。「那你也會說是以前。」他嚥下色香味美的揚州炒飯,才抬頭回應。「是我當時沒給他足夠信心,才令他離開我,我知道他當時很不情願跟我分手。」對方頹唐地拎住鏡臂,仰望灰濛濛的天空。「等等,你沒跟他說你有結婚啊,不分手留來過年?」他把盒中最後一顆飯粒都吃光過後,馬上反駁。

  周政文聞言,一直挺直的背部驟然微駝:「因為我那時不夠成熟,如果給我多一次機會的話——」話說到一半忽然雙膝跪下,緊緊抓住他的雙臂:「阿田,我求求你,你把阿牧還給我!」他慌張地看著平日做事嚴謹的上司竟如孩子般哭鬧,奮力扶對方起來:「Darren!你先起來!你先起來!」可是周政文似是被釘在地面上,紋風不動:「阿牧跟你這些直男是不會有結果的,是我才可以給他幸福,求求你把阿牧還給我!」他突然覺得一切有點熟悉,脫口說出當時應該要說的話:「但我不想啊。」對方愣住,眼下還泛著淚光,聽他續道:「更何況,阿牧不是屬於任何人的。」


  還想說些甚麼,一眨眼,他卻發現自己對著眼熟的淺灰牆壁,還有在旁按著手機的凌少牧,正把目光從螢幕移開,上下打量他:「不行,你的品味也挺差的,不如你讓我選吧,你挑的那些全部都不合襯。」他望向身上打扮,至今他仍覺得非常好看,毫無破綻,便把寶藍馬甲扔向對方:「這樣也不合襯?你懂不懂的?」凌少牧一把接住那團在半空的布料,甩向他的臀部,再牢牢抓著他的腰:「讓不讓我選?」他縮成一團,可憐地低聲答應:「你挑你挑。」對方見他服軟,才卸掉力氣,把早就挑好的衣服交給他,他卻乘機向下偷襲,未料凌少牧一早提防,把衣物掉向他的臉,拍向更衣室的牆壁:「換了它。」

  他伸出舌頭衝向對方做鬼臉,趁對方再次還擊前拉回簾子。脫下快可塞下兩人的寬管褲,換上合身的純黑長褲,配搭剪裁立體的白色衛衣以及落肩外套,男友還堅持替他戴了頂軟呢紳士帽,他在鏡前不停讚歎,又反覆察看衣服上的細節:「又好像真的挺好看。」凌少牧滿足地偷拍幾張相片,得意地說:「我就說。」


  等待店員刷卡時,他滑動手機,看到最新的訊息:「嘩!梓芊竟然弄IG帳號,不如一起拍照?」凌少牧皺眉反問:「為甚麼?」他充滿自信地擺出雜誌上模特兒的架勢,擠眉弄眼:「讓她看下你幫我挑了甚麼衣服。」見對方神情放鬆了不少,他便拿回信用卡和購物袋,拖著凌少牧往店外向陽的位置,拿起電話轉了幾圈,挑了個最好的角度,湊近跟男友連拍了幾幅。

  「又說在街上要保持距離?」瞟向他螢幕裡二人親密的姿態,凌少牧冷不防問了一句。「之前……」他定睛望向對方清秀的五官,試圖把這久違的影像印進腦內,好不容易才期期艾艾地說:「我那時候有點不習慣,但想著想著,覺得好像談戀愛應該就是這樣。」可是,對方的表情仍然認真,雙眼緊緊盯住他:「那你想清楚了沒?」他用力挽住男友的臂彎,嗲聲嗲氣地說:「現在想得好清楚,『不要離我太遠,突然離開我視線』——」最後兩句歌詞唱到破音,令凌少牧噗哧一笑,看著如鳥結糖黏在身上的他,輕拍了下:「神經病!」

  他搖著對方的手臂,用上最甜膩的語氣問:「阿牧,好餓,不如去吃飯,那邊有間餐廳,之前跟你說過很有名的,去那邊食。」凌少牧斜睨他一眼,放輕聲線:「你正常一點可以嗎?」見男友略有慍色,他立即收起牙齦,表情端莊自持,笑不露齒,雙手輕輕交疊於腰間,一副影視裡皇室中人的優雅做派:「Yes,I would love to。」


  經過美利樓,走到水泄不通的赤柱大街,正好是中午時份,天空澄藍,成群的外國人坐在太陽傘下的露天茶座,拿起酒杯啖著美食,突然有種錯置的歐陸風情。他愉快地從旁邊播放《藍色多瑙河》的雪糕車買了支冰淇淋,先遞給男友咬了一口,才開始分食。細細品嚐鬆脆的威化餅乾,混著清甜的香草味道,他指向整排低矮建築物的盡頭那抹鮮明黃色,跟前方其他繽紛的裝潢相比仍非常耀眼:「就是這裡啊!」

  他吃著涼爽的甜點,開始說出從網上看到的資料:「哥哥拍《星月童話》有一幕就在這裡取景,還是三級歷史建築,以前是整棟藍色的,所以人人都叫它做『藍屋』,不知為何現在塗成黃色。」雖說是十一月,但豔陽高照,手上的冰品也開始融化。凌少牧低頭舔舐吸吮奶白的冰淇淋,沾了星點在唇邊,他看得臉紅耳赤,別過眼神,繼續背誦:「還有還有,二三樓可以望到海景的,看著來吃東西感覺應該不錯。」對方用紙巾抹嘴,輕笑道:「做足準備喔。」他已經緊張得走路同手同腳,拉低帽簷遮住視線:「那那那怎樣也算是第一次正式跟男朋友逛街吃飯。」男友沒繼續調侃下去,只推了他一把:「走吧。」


  走往明黃的房子下,慕名而來人太多,他們只能認命地站在隊尾等候。「看,沒騙你,連梓芊都說好看。」他放大青梅竹馬的回覆,遞向男友跟前。對方未及細看,後方有人突然撞向凌少牧,失去平衡之際,他嚇得馬上伸手摟住。「Sorry。」那人匆匆道歉,他渾身吃痛,懶得追究,只低頭問伏在自己懷裡的男友:「你沒撞到吧?」他沒聽到回答,急速又難以忽略的心跳隔著幾層薄薄衣料在他胸口上悸動,雪松混雜家裡洗髮水的檸檬香氣襲來,緊緊捏住自己肩膀的指尖放鬆,連髮旋上翹起的頭髮也是說不出來的可愛。

  驀地,鈴聲響起,竟是他的。他不想接聽,只想永遠停留在此刻,便收緊了勾住男友纖細腰身的手,孩子氣地埋首於對方頸窩,感受皮膚傳來的溫熱。凌少牧輕細地說了些甚麼,他固執地不肯抬頭,對方便發力推開他,捻彈手指:「聽吧。」


  田一雄不情不願地伸手拿起電話,睜眼,盯住分毫不差的「05:30」,便重重地摁掉鬧鐘。足尖拈到冰涼的地板,縮開,旋又落下,走到風聲呼嘯且窗簾翻騰之處,他倚靠窗沿,眺望仍未甦醒的新北市景,試著任由冷風刮臉來減輕太陽穴裡跳動的痛楚。天色泛起魚肚白,淺藍的月亮尚未隱沒,寂靜中他按下隨機播放,樂音模糊中帶點沙沙的顆粒感:「今阿日月娘那這呢光,照著阮歸暝攏未凍睏。」




「就算武力統治能讓人民不發聲,但言論仍然充滿強大的力量。」── 電影《V煞》
我只好努力更新啦w

本章靈感來源:第9集。
微妙地想寫田一雄和翟國強也不是沒有努力過,他們也曾摸索與對方戀愛的方式,只是最終不成而已,可惜這不太是重點,所以沒著墨太多。
而已經戀愛第二次的田一雄,回望過去,自己表現有多麼不堪,想努力改變,但依舊徒勞無功。

試著寫田一雄多少有點戀愛自覺的一章,為甚麼我要幫他補完啦——(大聲吶喊
其實我也很久沒去過赤柱,大家可以看下影片喔,也來看一下MM介紹雪糕車
文中提及的歌曲:側田《命硬》鄧麗欣《不要離我太遠》蘇打綠《無眠》

本文最後由 float1005 於 2021-12-30 20:5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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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2-1-2 17: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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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68)

Night (68)


11.

  「乞嚏!」響亮的噴嚏聲再次引起翟國強注意,他滿臉擔憂,探向男友的額頭:「怎樣了?有沒有發燒?無緣無故怎麼會冷病?是不是前天看煙花吹到風?」田一雄心虛地吞下口中涼水,取出叼住的體溫計,其上的水銀恰當地停在需要的位置,立即遞向對方:「看,都說沒有發燒,你今日簽約重要,快點出門吧。」翟國強抓緊公事包的手略有遲疑,但仍放不下心:「但是你……」他馬上乘勝追擊,不打算讓對方有插口的空間:「所以你批准我病假,行了,我吃完藥睡一覺就會沒事,在台灣你怕我會餓死嗎?」翟國強仍想說些甚麼,但瞥見手錶的時間,低頭認真叮嚀:「那我盡快回來。」


  當大門闔上,田一雄硬撐著的笑容立即垮下,意志連同氣力一同溜走,暈眩間跌坐在沙發靠墊。世界在眼前轉動,細細的汗珠從額角滲出,他張口欲用力吸入任何一絲氧氣。好不容易清醒一點,又猛然打了個噴嚏,想伸手拿張面紙卻渾身疼痛。雖然舉手投足都像陷在棉花裡面,但他咬緊牙關,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撕開鋁箔片,把微苦的藥錠放入口,和著溫水流過被刀割似的喉嚨,再倒回床上。

  微風掠過,全身發冷顫抖,他裹緊被子,試圖沾取一點暖意入睡,卻忽然想起甚麼,摸出手機,用沙啞的聲音向下屬交代工作細節。待確認工作群組裡沒有新的訊息,也再次回覆男友自己並無大礙,田一雄便在藍色條紋的寢具中閉上眼睛,失去意識。



12.

  在藍色條紋的寢具中翻滾,他拿起電話,卻看到語音通話要求,詫異間仍按下綠色圖示。「回到宿舍了?」男友的聲音比平日低沉,懶洋洋的腔調中隱然帶點鼻音。「為甚麼不用Facetime?我想看下你。」他蹭著枕頭,噘起嘴,勞累一天卻沒能瞧見對方的臉,只好佯裝抱怨。「按錯了,算吧,你今日還好嗎?」男友輕快地帶過,問起他的工作情況。

  想到下午種種,他不禁悲從中來,向對方大喊:「阿牧,這次事情嚴重了。」凌少牧馬上反問:「怎麼了?」他扳起手指,開始跟男友數落心懷不軌的上司:「今早KK過來載我,那時我已經覺得奇怪,來到台灣我們開了半天會,之後他突然帶我去看豪宅,還說要我等他,他說他不介意做後備。」對方的聲線再低了一點,被網絡傳輸過後有點模糊:「那你有沒有答應他?」縱使男友看不到,他仍拚命搖頭:「神經病,當然沒有,要答應早就答應了。」凌少牧舒了口氣,放輕語氣安慰他:「那就行了,你不用想太多。」


  「但我還要跟他工作兩天。」他忿然捻起被角,差點想學那種浮誇喜劇主角般咬下去。「那你有甚麼就直接跟他說吧,你之前又不是沒試過。」最後兩字的聲量忽然變小,似是被拉遠話筒,再傳來幾不可聞的咳嗽聲。「喂!你聲音怎麼了?為甚麼會這麼沒精神的?」於床上皺起眉頭,饒是遲鈍如他也發現對方有事隱瞞。「沒有啊!」凌少牧的語氣頓時上揚,並無縫轉換話題:「喂!你姐姐今天上來公司。」他拍了記額頭,盯著米色的天花,奮力回憶姐姐三令五申的要求:「對耶,我差點忘記她想搬家。她好像說想要大一點的房子,還有——」對方輕笑,阻截了他冗雜的清單:「行啦行啦,她都跟我說了。」

  他鑽入被窩,把頭髮弄得凌亂,嘴角勾起了弧度:「那就全靠你了,想要甚麼手信?」凌少牧考慮了幾秒才道:「沒所謂。」他瞧向自己堆於床邊的禮物,只要在街上看到好吃好玩的都想買給對方,得意洋洋地說:「沒所謂,那就看到甚麼都買給你。」男友狐疑,馬上制止他:「警告你不要,到時候收拾行李箱塞不進去你自己想辦法。」此時他想起甚麼,馬上坐直,望到桌上仍一片混亂,明天工作的資料仍未整理好:「啊,我還未弄明天開會的資料。」手機再次傳來悶暗的咳嗽聲,才聽到凌少牧說:「快點去弄吧,掰掰。」他眼睛轉了兩圈,抿起雙唇,向電話發出響亮的親吻聲,始道:「好啦,掰掰。」


  匆匆把今日會議的重點記下,再就合作方的意見修改計劃書,他寫著寫著,眼角餘光瞥見手機螢幕亮起提示,滑動,卻見到男友傳來一幅像素甚低的自拍。凌少牧似是伏在床上,畫面堆起軟綿綿的白色毛衣,在角落才見到半張臉,笑得瞇起了雙眼,下面附了一句說明:「今日辛苦了,快點做完就去睡吧,Good night」。見狀,他立即發了幾個愛心圖示,向鏡頭拍攝良久,最後精挑細選了一幅自認為最帥的發給對方作結。

  整天工作已令眼睛乾澀,他再三望向那幅不甚清晰的相片,放大看到男友刻意遮掩但仍略帶憔悴的臉容,再拉上去,除了自己發了一堆食物相片,今天只有寥寥無幾的閒聊。心念一動,他按了另一個對話框,見到對方剛好在線上,手指立即飛速打字。

「最親切善良漂亮又苗條的Carman姐~ 23:26」
「去台灣嘴就這麼甜,甚麼事? 23:27」
「沒有 23:27」
「想問一下,阿牧今日有上班嗎?或者今天有事嗎? 23:28」
「想人家? 23:28」
「我覺得他好像有點不舒服 23:29」
「說起來好像也是,他今天好呆滯,好慘喔,不知道是不是男朋友一出差就相思病呢 23:32」
「你明天可不可以幫我看看他,如果真的病幫我買藥給他 23:33」
「放心,3日早餐,外加你指定的鳳梨酥 23:34」
「還有豬肉紙,晚點send link給你~ 23:35」
「Deal!!! 23:35」

  翌晨,他和上司跟建商馬拉松式開會,待有空掏出手機時已快中午,始看到同事發來的訊息:「阿牧請sick leave,去安慰一下吧,但豬肉紙我還要喔。」他好不容易送走客戶,立即藉詞上廁所,於走廊撥了通電話。冗長的鈴聲翻來覆去,終於有人接聽,未啟聲已一陣猛烈的咳嗽,他抓住自己的頭髮,單刀直入:「你生病?」凌少牧大概自知病情已敗露,直接用上似被砂紙磨耗過的聲音說:「就咳幾下而已。」他無視翟國強投過來的視線,把額頭抵向牆壁:「昨晚聽你的聲音已經很沙啞了。」對方放軟語氣,帶點鼻音的腔調更見可憐:「今天早上請了病假,已經在休息。」

  然而,他未打算作罷:「那你昨晚為甚麼不跟我說?」凌少牧靜默幾秒才道:「跟你說有甚麼用?你也幫不上忙吧。」他低頭來回踱步,焦急地問:「那你有沒有看醫生?醫生怎樣說?有沒有吃藥?」連珠砲發的問題倒讓對方笑了出來,恣意回答:「看了吃了,醫生就叫我多睡一點,然後有人吵醒了我。」他捂住脹紅的臉,頭垂得更低:「Sorry,你快點睡吧。」男友輕哼幾個鼻音應答,在他紊亂的囑咐中掛上電話。「有事?」翟國強拿起會議資料,適時詢問。他搖頭,硬擠出笑容:「沒事,快到時間了,馬上吃飯去見王董吧。」


  沒心思走路,腳步踉蹌,他沒摔到地板,卻陷落在淺藍條紋上,身下正是臥病在床的男友。凌少牧睡得迷糊,腦門仍歪斜地黏著退熱貼,突然感覺一陣重量,睜眼後甚為訝異:「為甚麼你在這?」昏暗的燈光中,他仔細觀察對方的狀況,沒回答問題,倒反問:「怎樣了,好點沒有?看一下?」對方額角滲出了汗珠,眼皮似垂未垂,眉頭微蹙,面青唇白,臉頰似瘦了兩分,張開嘴輕輕吐納,身上依舊是那件白色毛衣。略有潔癖的男友決不穿沾了汗的衣服多於一日,若不是難受透頂,凌少牧定不會重覆穿著。

  他輕輕用毛巾幫對方抹臉,伸手探向男友的額頭,手背下乾燥微燙:「好像有點燙,先探熱吧。」早前因他連環感冒,凌少牧特意添置了新的體溫計,他用酒精消毒,哄對方張口,把金屬放於舌底:「來,啊——」數字跳動,半刻變成了「38.1°C」,他在床頭櫃拿起醫生處方的藥袋,仔細看清服用時間和條件,掰開鋁箔:「還在發燒,先吃藥。」手指捏取藥錠,輕輕壓向男友唇邊,凌少牧聞聲啟唇,伸出舌尖把藥片捲下,嚐到苦味忍不住顰眉。「水。」他捧著馬克杯,小心翼翼地餵給對方,溫水濡染乾裂滲血的唇瓣,臉上終於有回一點紅潤。

  「餓嗎?」他撫著男友的臉頰,柔聲問。凌少牧閉眼,蹭向他微涼的皮膚,微微點頭。「我煮粥給你吃。」欲轉身,但對方環住他的手腕,沉吟良久才用嘶啞的聲線問:「你行嗎?」他坐於床沿,俯下身輕摟著病懨懨的凌少牧,為了別壓到對方,姿勢難堪又彆扭,但他只靜靜地感受另一半的脈搏跳動。在男友再發問前,他印了一吻在凌少牧的太陽穴上,沒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我現在自己會做飯,煮粥之前會記得洗米,不會再炸掉廚房,你讓我煮東西你吃好不好?」男友伸手,從他的髮絲摸向後頸,讓兩人擁得更緊:「嗯,但你要先陪我睡著。」


  廚房傳來陣陣米香,田一雄從床上掙扎起來,怕是自己忘了關火,但動靜太大,倒不小心把旁邊的家居電話拂到地上。房門打開,仍穿著西裝的男友急忙過來覷探,見他醒來便幫忙掖好被角,拾起話筒:「田田你多睡一下,等會就可以吃粥了。」他一陣失神,突然攥緊手機,翻起一則則舊日的對話紀錄。

  「有事?工作我應該搞定了,有客人找你?Urgent?」翟國強見他焦急的模樣,擔心地問。「不是,睡傻了,謝謝你喔KK。」田一雄把螢幕朝下放在床頭櫃上,乖乖地躺回被窩。「你休息一下吧。」男友輕輕關門,他再次拿起電話,卻找不到那條買豬肉紙的連結,翻去媒體檔案也沒有那幅溫馨的自拍,未幾就過於睏倦,擁著手機鼾鼾沉睡。




新一年第一更,願大家平安快樂!

本章靈感來源:第11集+彩蛋。
到現在也不太明白為甚麼港版要把田田煮粥照顧阿牧的段落挪移到照顧KK,好吧,我大概猜想到是想表達田田在台灣/分手後的成長,但我還是不解。
於是希望寫田一雄可以照顧一下生病的阿牧,他不知道Darren有來,他不知道阿牧做夢想他,
他就很單純地知道男友生病了,他想看顧他,告訴對方自己可以照顧人了,而他忘了這只是個夢。

另外我覺得第一次談戀愛的田田應該很黏膩,互發自發照應該是基本吧www
文末BGM:陳柏宇《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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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2-1-6 21: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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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445)

Night (445)


13.

  新北的夏末初秋比香港稍涼一點,但天氣毫不穩定,這天突然暑熱難耐,驕陽似火,炙燒得地面快要冒出蒸汽。田一雄用手扇著風,但絲毫無助已汗流浹背的身體降溫,便與男友一同拐進街角,在路邊的飲料店點了半冰少糖的珍珠奶茶,順道為身邊人買杯青茶。店員笑容甜美,輕聲細語地著他要在旁等待一會,他也報以燦爛的笑容,馬上讓開予另一位客人下單,順便享受店內空調的涼風。

  不遠處有個女生站在樹蔭下,身上掛有一個寫了漫畫角色名字的紙牌,無聊地滑著手機。不久,有幾個穿起一樣寶藍上衣的年輕人把她團團圍住,在紙上不知比劃甚麼。那女生跟另一個稍高的男生聊了幾句,就拿出一本厚重的書,其中一個青年閉眼隨意翻開,她細看之後便給予對方淺紅的信封,囑咐幾句,那群人就低頭用手機轉著方位,往另一邊跑去。


  田一雄倚牆歪頭,望向男友:「KK,你覺得他們是在玩迎新宿營嗎?現在九月耶,台灣流行開學才迎新嗎?」一身悠閒打扮的翟國強剛好從店員手中接過飲品,拿出自己準備的矽膠飲管,插向塑料膜:「是吧?也不知道台灣迎新會玩甚麼。」他捧起冒出水珠的紙杯,啜了口冰涼醇香的珍珠奶茶:「你那時候讀書有沒有Ocamp?」翟國強挑起眉毛,輕輕撞向男友的肩膀:「當然有啦,不要說到人家這麼老,那時我被大仙欺負得好難熬,弄到我之後在舍堂都對freshman很好,不想重蹈覆轍。你呢?」

  「有參加幾個,都是那些啦,City hunt、Campfire、房game啊,還在中大四處跑……中文系迎新營聊天在說選科,誰知道最後也是在問感情史。」田一雄翻了個白眼,發現男友一臉緊張,便湊過去偷喝了口無糖青茶,微澀的味道充盈口腔:「放心,我沒東西能說,又愛睡,每次還未到說到我就睡到死。」察覺到店員的視線,他牽起對方的手,拉了翟國強出店外:「走吧,不要礙著店家做生意。」



14.

  在飯堂吃過晚飯,大家圍成一圈,聽學長說完學校的知名鬼故事,新生便要輪流去大樓樓頂玩遊戲。走廊的壁燈閃爍不停,田一雄沒細聽遊戲指示,只死死盯著燈下殘影映落的淺黃柱子。哨聲一響,組員輕拍他的肩膀,他馬上跳起,像被電擊似地放聲尖叫,根本不用躲在暗處的學姐跳出來嚇人。叫聲悽厲得一瞬就讓整個迎新營裡的人都記得他,成為他大學四年生涯的談資。

  回到房間時已體力透支,把浸漬酸臭汗味的衣服交給工作人員清洗,他便睡眼惺忪走向組長的房間,找了個角落窩成一團。「總而言之你們在一年級都要唸四大範疇,不可以挑Professor……今年文概是誰教?」大組長揉起眉心,問起身旁其他組長,有個輕聲在她耳邊說起,她續又向新生道:「黃生?黃生也不錯,有沒有人是喜歡現代文學?我專長是新詩,危生的課很棒,如果有人想唸可以問我拿筆記;阿Tim就比較專精古籍,這奇奇怪怪的傢伙會自己去旁聽訓詁;如果有人喜歡戲曲一定要找濤濤,你們可以約去看粵劇——」

  另一個組長望見新生差不多都要闔眼,連忙拍拍手:「如果晚點選科有問題可以問組爸媽,或者趁這幾天想想,既然大家都這麼睏,要不要說一下Status?」眼皮快垂下來的田一雄靠在衣櫃上,捏了記手臂內的軟肉,惘然地望向幾位組長竊竊私語。「A就是Available,NA就相反,例如A0就是從來沒談過戀愛……」聽著組長低沉的聲音,田一雄精神逐漸渙散,在角落睡死,錯過了諸位同儕的感情狀態。



15.

  腦袋不斷重播童年玩伴向自己告白的畫面,他無法理解,沿著寧靜的漆咸道南亂逛到了盡頭,遼闊馬路對面是牆面種滿綠植的商場,見汽車呼嘯而過,才驚覺要回家。機械地用鑰匙開門,見男友一如平日把洗好的衣服摺疊,他的嘴唇翕動,許久才組織到言語:「Sorry,剛剛跟阿芊聊太久,我先去洗澡。」凌少牧臉上的笑容盡然斂去,眼神卻溫柔似水,叫住了他:「阿田。」

  他抓亂頭髮,怕對方生氣,就乖乖站好。「深色衣服會脫色,記住不要和白色衣服一起洗……你記得洗澡要開抽氣扇,不然濕氣會散不掉。還有你平時吃東西,吃剩的要記得丟掉,不然會有蟑螂。」豈料男友囁嚅數次,說出的卻是一句句的生活叮嚀,聲音愈發低沉,最後又閉口不言。


  「Sorry,我會注意。」他不知自己做錯甚麼,大抵是生活得過且過,把家務細節都做錯了,惹同居人生氣,便先行道歉。凌少牧瞟了他一句,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只道:「算了。」突如其來的沉默令他更為不安,難道是其他事做錯?他不擅猜度對方的心思,更是手足無措,連忙坐到男友身邊:「不好意思,我晚回來應該跟你說聲,不會有下次了。」凌少牧迴避他的眼神,刻意扭頭向彼方,肩膀聳起,不發一語。

  挽著對方臂彎,他更是倉皇,兩人甚少爭執,發生甚麼事泰半是男友退讓,打鬧數句就算了,未曾試過如此狀況。他貼住凌少牧的後背,希望安慰對方,卻發現同居人竟細細顫慄,不安地問:「甚麼事?你說出來給我聽可以嗎?還是你不想跟我講?你、你、你也可以跟朋友說的,不要憋住。」


  凌少牧深深吸了口氣,仍壓不下喉頭哽咽:「到最後,我們也不會有好結果。」跟預想中的答案差距太遠,他無法理解這沒頭沒腦的句子,反問:「甚麼?」男友吸著鼻子,垂下眼瞼,不肯望向他:「有時候跟你一起,我真的好辛苦,我受不了。」他分不清這是認真還是氣話,只好繼續問:「發生甚麼事?我又做錯了甚麼?跟我說啊,我可以改啊。」

  對方拉遠與他的距離,死攥住自己的手,似是攢湊了渾身的勇氣,一字一字吐出:「我們分手吧。」他聞言僵住,下意識摟住男友,死死不肯放開:「分手?好好的幹嘛分手?怎怎怎麼啦?」凌少牧雙眼通紅,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最終依著臉頰流下,抽噎不止,仍咬著牙齒說道:「我不喜歡你了,我們不如算了吧。」


  「平白無故說甚麼不喜歡說甚麼分手!」他慌亂地大喊,世界似是從他答應方梓芊踏出家門的一小時內徹底變樣,二十年的青梅竹馬向他剖白愛意,而平日一句重話都不肯說的男友正折磨他。腦海飛速浮現每一件自己做得不夠好的小事,每一句不夠謹慎的話語,每一個不夠貼心的動作,他急不擇言,拚命作出承諾,只希望對方改變主意:「不如這樣,以後全部家務我幫忙做,好沒好?我做,以後我不用你叫我起床,早餐我自己煮,不用再幫我準備飯盒,碗我都會洗,廁所我也自己洗,衫我都自己晾,以後都不會煩到你好不好?我會盡力去討好你家人,可不可以不要分手?」說畢,他低聲嗚咽,像隻被遺棄的幼犬,輕輕拱著男友肩頸。

  指間感到濕意,他抬頭,隱約望到凌少牧不斷滴落的眼淚,只好湊近著急地用衣袖幫忙抹拭,對方卻泣不成聲,突然用力掙開他的懷抱,把他推倒在沙發:「我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了!」未待他反應過來,凌少牧便馬上跑回臥室。聽到門鎖聲,他舉起手,遮住天花慘白刺眼的燈光,卻察看袖口仍漬著對方的淚痕,便覆在自己雙眼上。


  出神片刻,腎上腺素於血管中狂飆,心跳不停加快,儘管快失去控制四肢的能力,他仍連滾帶爬停在房門前,用力拍打:「阿牧,你告訴我,到底發生甚麼事?」夜已深,任他如何大喊,其後都渺無聲息,沒有一絲回應,他甚至希望此時有鄰居來投訴,好逼使男友出門回應,但世界依舊凝滯靜止。他覺得自己就像陷入流沙一樣,被黏稠的濕沙包裹,呼救只會在大漠中回響,卻最後只會被風沙淹沒窒息。

  時間分秒流逝,他抿著唇邊,手指敲起腦門,在客廳儲物箱找到封塵的香薰機,弄得輕煙裊裊,裝作緊張地大叫:「起火啊,阿牧,快點出來!」房內確曾有一聲極輕的聲響,旋又消失,他便興奮地扭動控制鈕,更多白霧從機器冒出,從房門邊沿滲入,卻再沒有任何動靜。他再盛了半桶清水,往門下縫隙潑了幾瓢:「阿牧!水管破了!出來啊喂!」然而,對方大概已察覺到他的把戲,也沒有反應。

  他跌坐到門前,雙手抱頭,胃部一陣絞痛,肌肉不自主抽搐,乾嘔起來。捂著腹部,他在冷硬的地板躺平,先前灑落的水沒擦掉,襯衫也被浸得濕透,但他已經沒氣力移動。房內開始有細碎的聲音,他幻想起那人開關櫃門、摺好衣服、拿出行李箱,再把一切都塞進去。不知有甚麼會帶走,甚麼會留下,之前到台灣出差送的蛋捲吃到一半,大概會丟掉了。


  窗外開始迴盪刺耳的鳥鳴,木門悄然開啟,一個銀色的行李箱冒出,卻撞到障礙物。全身劇痛難當,可是他慶幸自己難得於凌晨時份清醒,硬是撐著坐直,挑眉望向雙目泛滿紅絲的凌少牧:「至少給我一個解釋好不好?」對方捂住略帶浮腫的臉龐,良久才蹲到與他視線齊平:「你姐姐說,全家都等你結婚生子。」他兩眼睜大瞠視,抓住那人的衣袖:「所以呢?」

  「我們繼續在一起,你知道要面對甚麼嗎?」凌少牧未有料到他應得乾脆,拋回問題。「我知道,有家人的期望,可是我不介意,他們要看孫子可以去照顧姐姐那個,要我結婚可以跟你結啊。」耳鳴響起,頭昏目眩間他牢牢捏著對方的手腕,渾沌中憑多年工作訓練出來的辯才,迅速整理言辭,逐點反駁。「到你真的要面對的時候,你就不會這麼堅決。」那人咬著下唇,撇開視線,迴避他炙熱直率的眼神。


  他伸手摟住凌少牧縮起來的肩膀,對方沒有回抱也沒有抗拒,僵直地維持相同的姿勢,只在他濕冷的身體貼上來時輕抖一下:「為甚麼你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試試?我們一起的時候,明明也很開心。」那人仰起頭,啞著聲線一吸一頓地說:「開心就開心一陣子,你以後一定會後悔。」雙眼盯著被他弄得一片狼藉的地板,無法瞧見對方的表情,他倏然覺得惴惴不安。鬆手,又看到凌少牧再次啜泣,支撐全身的力量驟然消失,他委靡不振地靠在門板上:「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是你到底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自己沒信心?」一頓,想大喊卻苦笑起來:「我不是Darren。」

  凌少牧眼裡噙淚,水光盈盈,但沒有落下,張口,旋又抿嘴,最後只歎息,輕道:「算了,不要再說,我怕我會心軟。」銀色行李箱終究跨越他的身體,推往門外,他看著對方放下從不離身的鑰匙在客廳角落,連再見沒有說聲,只留了逆光中的模糊背影給他惦記。一如那晚在尖東天橋,他稚氣地高喊不復合就要生氣,那人還是沒有回頭。


  「但我說完了,你也沒心軟啊。」田一雄囈語,嗓音在耳邊響起,聲帶震動,乾涸的喉嚨引起一陣咳嗽。他掀起被子,踏著藍白夾腳拖,在走廊裡劈啪作響,乘夜色走到浴室裡。磁磚地面積水濕滑,他彎下腰去抹,抬頭卻撞到洗臉盆櫃。他忍住不要大聲呼痛,只揉著頭皮,緩緩站起,盯向鏡內日漸明顯肥大的眼袋,還有又不斷冒出的鬍鬚,僅能疲憊地掬了把水洗面,擦掉眼垢。

  練習許久,於鏡子捕捉光線裡專業房仲的客套微笑,田一雄想起明天男友特意訂了高級餐廳吃飯,得調好鬧鐘提早打扮。他在反射中喃喃自語,重覆提醒自己生活一切照常,才回去嘗試再次入眠。





本章靈感來源:第12-13集。
寫時發現台灣跟香港迎新宿營有差別時感到很有趣,只可惜不太熟悉也不敢寫太多w
如果有人希望知道那大樓樓頂是怎樣,為甚麼要用來說鬼故事,網路之大無奇不有,有人拍過影片,大家有興趣可以看下

田一雄在劇中被分手以後睡著也算了,牧幫他蓋了毛毯,還拿行李走了他也毫無知覺也真是……我只好改寫一下,
但的確從他角度而言,整個分手都難以理解,所以作者也私心加了吐槽進去(等等
他成長了,難過也忍下去,努力扮演好男朋友的角色,只是要偶然說服自己他過得很好。
文章BGM:Dear Jane - 到此為止呂爵安、邱鋒澤《一表人才》


本文最後由 float1005 於 2022-1-6 21:4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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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2-1-8 22:4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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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446)


Night (446)


16.

  再三用髮膠搗弄造型,確定氣溫倏忽轉涼,便穿上新買的深藍大衣,跟男友的西裝外套正好相襯,田一雄挽著對方的手踏進大門。餐廳並不像網上評論所言是高級精緻定位,黑膠唱盤正播放輕快的爵士樂,沒有客人穿著正裝,或三三兩兩圍在一圈聊天,或靠著黃銅製的吧檯小酌,或在玩起中央的手足球檯。環顧四周,田一雄不自覺鬆了口氣,安然坐在皮質沙發上。

  翟國強忽然捂住腹部,說要去洗手間,著他自己點菜,他一臉擔憂地看他一拐一拐地走向角落,良久才低頭,再次研究過於豐富的菜單。昨天看過有Youtuber推薦過這裡手工揉製的波隆那肉醬千層麵,想起畫面中鮮艷奪目的佳餚不禁饞涎欲滴,他便馬上招手:「不好意思!」穿著馬甲的服務生走來,雙手疊於背後:「先生,你好,請問需要點餐嗎?」他指向餐牌男友要求的菜式,再說出自己想吃的晚餐:「我想要一份Cheese burger set,和一份千層麵!」


  田一雄說完就低頭,繼續在菜單裡搜索有甚麼甜點可吃,可是沒聽到任何回應。眼角餘光瞄到服務生只維持相同的姿勢微笑,他尷尬地翻回主菜那頁,怕是自己國語發音不好,便嘗試字正腔圓地重覆一次,但對方紋風不動,有如木偶般站著。心下狐疑,他左右顧盼,卻發現所有客人都停住了動作,整家餐廳的時空都像凝滯了一樣——身旁那人用叉子捲起意大利麵,停在半空;遠方有人倒酒,酒瓶未落桌面;撞球檯旁人指著中央,一動也不動,球滾到旁邊﹛賽事像被中場停頓。

  驀然回首,服務生伸出雙手,掌心寫有「Jackpot」,原來是店家的特別活動,他便如小孩般興奮大叫:「我中獎啦?」對方沒有應答,只他示意拉她手臂,隨即出現新的線索。他不停按餐廳擺設、牆面,以至客人和員工身上的指示,穿梭餐廳不同角落找下一個機關,猶如玩異常簡單的密室逃脫。


  拿起木盒,上面的紙條要求田一雄要倒後走十步,他小心翼翼地數著,撞上了些甚麼。向後轉頭,卻見戴上灰粉領結的男友,唇邊的兩撇鬍和頭髮都特別油亮。他輕輕晃動,讓田一雄從口袋取出一張寫滿奇怪符號的卡片,用打火機燃亮,一行新的文字浮現:「Will you marry me?」翟國強如影視中的男主角單膝跪下,掏出戒指,時鐘終於重新轉動,餐廳內所有人聚攏過來,都帶著興奮的神情看他仰首,深情說道:「田田,我們結婚吧。」

  「吓?」田一雄打從心底裡驚呼出來,無人注意到他的笑容已不復再。結婚?相識逾十年,跟翟國強一起工作生活尚算愉快,他也不討厭對方,可是結婚?姐姐當新娘時,他自動成為苦力,而身邊多少有一兩個同儕或朋友嫁娶,他也有參與過幾場婚宴,為他人喝采祝福多次,但自己的人生規劃中從沒想過婚姻這檔事。結婚是要跟眼前這人在餘生相處嗎?男友人挺好,溫柔、體貼、細心,所有紀念日節慶均會花心思準備,他從來都挑不出對方任何缺點。


  捏著衣角,他環顧一圈,對方仍跪在地上,眾人期待的目光沉甸甸地粘附在肩膀上,快要把他壓垮。此般如浪漫電影的情境毫不真實,他像個錯置的龍套闖入了戲劇高潮部份,無法動彈,生怕觀眾察覺,但又亟欲逃離現場。平時大家是怎樣做的?以前唸才子佳人小說,天造地設的主角都是一見傾心,私訂終身,再共結良緣,從來沒看過人拒絕,所以他得答應嗎?那他是才子還是佳人?

  「好不好?」翟國強捕捉他一直游移的視線,遞上素白的銀圈,雙眼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輕聲問道。有旁觀者輕吸口氣,低聲交頭接耳,是在討論自己還未回覆嗎?他可以說不嗎?心跳攀升,手心出汗,肺部恍如沒有氧氣那般擠壓,他試圖加快呼吸,開始耳目昏眩。眼前一切都異常虛幻,是否像噩夢一樣,隨便做個決定,引刀成一快就可以逃離?


  視野模糊,他腦海裡閃過一個身影,心裡倏忽似被過堂風刮過,空空落落。那個人早跟他分手了,不會再跟他聊天,不會再煮飯給他吃,不會再絮叨過後親他的額角。任他再哭鬧,對方頭也不回,工作交接時不肯交談,他去台灣前不願送行,這一年連節日的罐頭恭賀短訊也沒有。他應該要放下了吧,來台灣不就是想一切重新開始嗎?眼前的是現在對自己很好的男友,對方很想結婚,而自己就是可以達成這願望的人。

  田一雄感到自己點了頭,嘴巴開合,舌頭挪移,在牙縫中蹦出了幾個字:「好,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後半句像無助的呼救,希望對方留意到自己的異樣,頓時喊停這虛幻的劇目。然而,翟國強沒有。那人臉上綻出最燦爛的笑容,欣喜地為他把戒環戴上左手無名指,跟自己手上的配成一對。圍觀群眾終於可以按劇情拉炮歡呼,他被聲響嚇得顫慄,四顧茫然。翟國強伸手擁他入懷,於起鬨中珍重地吻上未婚夫的臉頰,未見對方嘴角早已勾不起任何弧度。



17.

  回到家裡,田一雄扔開大衣,關上房門,不斷發訊息予青梅竹馬,逼得她馬上撥打電話:「有屁快放,別騷擾我。」他窩在床上,支吾許久才道:「之前不是說KK這陣子古古怪怪,原來他準備了很多東西,訂了家餐廳跟我求婚。」方梓芊差點尖叫起來,一陣嘈雜過後,似是換了個無人安靜的空位:「恭喜你,怎樣求?」他望向斑駁的米色天花,角落似乎有壁癌,囁嚅起來:「他請了很多人幫忙表演,全世界看著我,等我答應,所以我say yes。」

  她靜默了半秒,捕捉到他話語中的毛病:「等一下,你想清楚了沒?」他摘下戒指,舉高順著燈光觀看,銀白的素面有一半光滑,另一半打磨成沙質的霧面:「我在大學不是旁聽過一科叫愛情哲學嗎?」她早習慣對方天南地北亂扯,費神思索:「呃……每課都有電影看,但你沒一次聽得懂的那個?」他輕笑,陷入舊日回憶:「那時候母胎單身就想知道別人為甚麼想戀愛,為甚麼想跟另一個人一生一世,怎料到現在都不明白。」她聽懂他的弦外之音,聲線提高了不少:「所以田一雄你答應時還未想好?」把戒環套回無名指上,他埋首在枕頭裡,模棱兩可地說:「也許吧。」她來不及責罵他,方梓平的聲音在背景出現,兩人拌嘴幾句,她便匆匆地向聽筒扔了一句就掛線:「幹,有客吐了,晚點才跟你計較。」


  髮絲因造型產品而僵硬黏膩,他不情不願地坐直,解開束縛自己已久的喉頭鈕扣,用手輕輕地把頭髮梳順。趁男友洗澡後,他鑽入浴室,努力用熱水搓洗,許久才令髮際清爽柔軟。換回居家的天藍衛衣,他終於覺得肩膀輕鬆不少,撲上床鋪,拾回手機,卻發現螢幕滿是童年玩伴的訊息。點開,在語音通話結束後先是一句:「決定好的就不要再拖泥帶水,但如果未決定,看下吧。」接下來是綿綿不斷的網址,標題五花八門,甚麼〈結婚前猶豫他是Mr. Right嗎?〉、〈踏入婚姻、結婚前,請先問自己這15個問題!〉,還有〈結婚前必須要問的13個問題〉,令他差點以為自己點進了討論區的婚姻專題版面。

  他遲疑了會,隨便點開最新那篇,裡面是一連串的問題,邊滑動就邊默默作答。「他能接受你自己去做一些事嗎?」翟國強做上司多年,向來都樂意放手讓員工自己決定辦事方法,甚少過問。至於私生活,至少他願意讓自己仍然獨立住一間房?田一雄抓抓頭,望向下一題:「他是否永遠支持你,當你的靠山?」從畢業後轉職到來台灣工作,對方都異常支持自己,這條算是高分通過。「和他一起後,你身邊正能量的朋友是多了還是少了?」他搔癢下巴,仔細思量,由從大學同學到現在諸位同事,雖然個性不一定討喜,但大多都對自己不錯,應該算過。


  手指劃過全文,有些問題他不曾斟酌,但大致都顯現出翟國強是個理想結婚對象。田一雄不自覺地翹起雙唇,望向最後一條:「你的內心想說Yes or No?」心裡忽然往下沉,他愣住,失神過後馬上關掉網頁,切到遊戲程式,連續打了好幾場對決直至頭腦一片空白,才安心起來。


  明天約了客戶去郊區看房,得要早點睡覺,可是他從床頭翻到床尾,綿羊都數了幾百隻,足夠他在幻想世界賣羊肉爐了,仍未能入睡。他踢開被褥,摸上放於枕邊的電話,一如往常摁開了錄影模式,放在之前研究到可以拍到自己整個人的木架上,沉吟半晌始緩緩道:「喂,這麼晚睡了嗎?Sorry,夜深了才找你,因為……我有事想問你。你想過結婚嗎?我呢,就快要結婚了,你……會不會祝福我們?」一頓,目光投向遠處,口齒生澀:「我有時會想,為甚麼到最後在我身邊的不是你?」

  言罷,他歎息,拚命搖頭,鳥窩似的髮絲亂晃,關掉了錄影,未察看影片已立即刪除。按進相簿中最近刪除的映像,一列列影片都是在房內自拍的影片,其下都寫有自動消失的天數,他看著全部刪除的選項良久,但最後還是滑向應用程式,點進那人的頭像,依舊沒有更新。閉眼躺在床上,素來沾枕即睡的他輾轉反側,平生第一次徹夜難眠。








本章靈感來源:第14集+彩蛋。

這章請配林家謙《拼命無恙》作BGM:「我要做個放下你的我/苦等某天被前度道賀/可惜笑得比喊痛苦 寧願看不破」。
大概是對原劇改動最大的一部份,我也不肯定這樣改動是否正確,但這邊田一雄是按自己意願說要結婚的。
這可能讓他變得更渣了,可是,他跟牧分手一年多了,眼前是跟他求婚的男友,從小田一雄從來都逃避自己下決定負責任,對他人(特別是對他好的)的要求沒法拒絕,只是他一直放不下心裏的人。

看到14集彩蛋時,有猜想過是不是編劇因為原日劇沒交代過春田在那一年內怎看待牧的感情而自己加的,加了進去田一雄同時更渣卻又更可憐了。正劇答應了求婚卻說不明白婚姻的意義,但這邊就在想為甚麼沒能跟前度結婚,其實他心裡知道原因,只是不肯承認而已。
對了,文中列舉的文章都是真實的,要是有人有興趣可以自己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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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2-1-15 17:4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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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483)

Night (483)

18.

  迎著風,繞過磚紅的建築物,他們走進綠草如茵的花園,四方八面掛滿細碎如星的飾燈和粉橘的帳幔。婚禮統籌師領他們到一個有蓋的空地,解釋這裡將會是儀式舉辦的位置,入口貼了一幅概念圖,長走道旁置有銅色的金屬支架,其上將會綴滿絢麗繽紛的花材。木桌上放了幾件可麗露,田一雄倚著綁了幾個粉色氣球的圍欄,囫圇吞棗般嚥了一件下去。外脆內軟,但還是不夠自家廚房出爐的好吃。

  「翟先生,田先生,請問有沒有別的項目想修改?」統籌師拿著筆記本在旁,微微躬身望向他們。「之前電郵說了全場想用香檳色加一點點粉紅做主色調,看了你們示範圖片,庭園玫瑰是挺漂亮,但我覺得牡丹和罌粟可以再多一點,還有,多點氣球。啊!回禮除了本地蜂蜜以外,再準備香薰蠟燭,我怕有人不想拿食物。」翟國強一口氣說了不少意見,統籌師亦迅速紀錄,他轉身,問吞下甜點後就恍惚起來的未婚夫:「你呢?」


  「沒所謂,都可以。」田一雄回過神來,嘴角用力揚起。翟國強交叉雙手,挑起眉毛:「那Snack bar放魚蛋燒賣好不好?」田一雄望向遠方的海景,唯唯諾諾應道:「KK你決定吧。」待過了幾秒,句子真正從耳際傳入腦袋,他始皺起眉頭:「吓?」對方戳記他的臉頰,低聲問:「回來了?很累嗎?」他自知瞞不過未婚夫,尷尬地說:「一點點。」統籌師走來查問播放音樂和拍攝道具的細節,翟國強回頭交代幾句,便向雙手插袋的他道:「你早點去見你姐姐,等下我自己去試酒就好。」見他神色不安,再補充:「明天試蛋糕你才去吧,喝酒你肯定甚麼都說好。」

  田一雄訕訕地笑了起來,直至離開郊野,來到滿是高樓大廈的市區,他才有回到香港的實感。自求婚成功,翟國強便著手籌備婚娶事宜,他一開始以為對方只是在苦惱兩個香港人要怎在台灣登記結婚,結果未婚夫稍後已為他們申請了兩週假期,把一切業務都交接出去,向下屬和田一雄告知要回港辦婚禮。想到真的要廣宴親朋,聯絡那人自己要結婚,田一雄嚇得不斷阻止對方,但翟國強仍執意堅持,還通知了周政文下機那晚就去Wonderful聚餐。


  塗滿薔薇的磚牆下,他再次用肉眼看到凌少牧。對方又穿起米白的毛衣,理了個更清爽的髮型,消瘦些許,但俊秀依舊,眼角眉梢都泛著柔軟,笑意盈盈,拿起一支啤酒,活像最初交往之時。如果他們都太晚下班,那人就會跟他坐在那位置上等待方梓平的特製炒飯,邊吃邊跟方梓芊閒聊幾句,之後在深夜無人察覺時牽手回家。可是,現在他卻跟另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男生言談甚歡,仿像這一年的生活沒對凌少牧做成任何影響。

  早上趕飛機後一天舟車勞頓,田一雄累得差點又以為自己在做夢,但當大家歡呼迎接他時,凌少牧和他目光相觸,對方雖然勉強微笑,臉上有卻一閃而過的畏縮,他頓時低頭,確信自己身處現實。觥籌交錯間,他倆坐在對面,凌少牧禮貌地問候了他幾句,但他含糊地應答一聲,幫忙遞過數碟食物過去,就再沒有正眼看過那人。田一雄只賣力跟其他同事敘舊,以免兩人視線再次尷尬地交錯,他還未有足夠勇氣面對厭惡自己的前男友,不想知道對方臉上仍會露出甚麼表情。


  宣佈婚訊後,同事尖叫得整個酒吧的人都聽到,他們雀躍不已,又叫了滿桌啤酒,合力乘興把翟國強灌醉,但凌少牧卻連藉詞告別也沒有,斂起客套的笑容,趁無人留意自己時霍然站立,馬上離開。果然是不想再看到他吧,田一雄拎住酒瓶,望向對方獨自走出大門的身影,未喝下酒液,喉頭已充盈著苦澀。一直在遠處的周政文過來搭上他的肩膀,示意到餐廳安靜的角落。

  牆上放有剔透的琉璃裝飾,在昏暗的燈光下透著五彩,映在周政文欲言又止的臉上:「老實說,你真的喜歡KK嗎?」他未料到對方會問這個問題,馬上扭頭瞄向醉得趴在吧檯的翟國強,吞吐地答:「喜歡……當然喜歡,怎麼會這樣問?」周政文的鏡片反射著他猶豫的表情,再問:「那你可以直接跟阿牧這樣說?」他啞口無言,想反詰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對方單刀直入:「其實阿牧他還很在意你。」

  憶起剛才那人離開的背影,他難以置信,這年來日夜反覆思量的言辭脫口而出:「吓,是他說分手的。」周政文歎吁,呷著苦酒:「他是為了你好,你知道這是他的性格。」他的視線不由得又瞥向自己的未婚夫,搓了搓乾澀的雙目:「但是現在也回不去了。」未理周政文眉頭深鎖,他迎向方梓平,一口喝盡對方奉來的龍舌蘭Shot,吮過沾滿鹽的杯緣和檸檬,口中盡是鹹酸苦辣。


  窗外華燈初上,看完外甥女牙牙學語的影片,姐姐收回手機,用銀叉捲著意大利麵:「其實你跟男人結婚,我一點都不驚訝,可是,不知道為甚麼我下意識會覺得新郎會是阿牧。」田一雄聞言一頓,才繼續撫摸咖啡廳裡乖巧酣睡的小貓:「朋友而已,怎會結婚?」她拿起俗氣的大紅喜帖,兩位新郎的名字燙金,閃閃發亮:「我又不認識KK,誰知道你說上司那時是順便說男朋友啊。」

  那紅紙上的金色太炫目,他避開了視線,忘記自己最後怎樣回答姐姐,但她和周政文的話語在腦海中盤旋不去,不斷重覆播放。回到空蕩蕩的家裡,他頹然坐在沙發上,電話響起特殊的提示音,頓覺是自己幻聽,但亦同時感到口袋內的震動,便立即手忙腳亂地掏出來看。螢幕上只有一句,附有那久違的名字在其上:「有事想跟你說……等會九點海濱天橋等。」


  田一雄未及察看時間,已馬上奪門而出。氣喘噓噓在街頭轉角稍作休息,他急不及待跑往海濱的方向,卻聽到有人哀鳴。轉頭,是個銀髮的老奶奶按住胸口,差點要倒下。他斜睨了眼邁向天橋的前路,掙扎幾秒,仍然走近:「婆婆,你還好嗎?」她緊緊抓住他的手,像是找到汪洋中的浮木,呼吸微弱:「我……喘不過氣。」他找遍全身也不覺手機,定是剛才太趕急,遺漏在家裡,便叫路人幫忙叫救護車。

  亟欲離開,但圍觀的路人只遠遠拿起電話議論紛紛,沒人願意留下幫忙,他根本無法忍心移開半步。救護人員爭分奪秒,只當他是病人家屬,推了他上車,往司機喊了幾句。他一頭霧水聽著醫療術語,未幾救護車已開出,響起尖銳的警笛聲。


  被抓住幫忙處理入院手續,瞧時針已越過九,他湊近剛剛轉醒的老奶奶,她臉色蒼白,嘴唇微微發紫,直問:「我的兒子呢?」他輕拍對方的上臂,連忙解釋:「婆婆,護理師在幫忙找他了,我有事要先走。」豈料她聽到馬上哭鬧起來,哽咽起來:「不要走,拜託你不要走。」見她孤苦伶仃,他開不了口拒絕,一時心軟又打算多留幾分鐘。

  聽過對方上氣不接下氣述說自己這生有多苦,終於有個中年男子衝了進來,他興奮地問:「你的兒子?」未待她回答,那人已緊握他雙手:「先生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媽媽,一定要請你食飯。」他擠出萬分誠懇的笑容,從這對母子的道謝中脫身:「我……我留了電話給你媽媽,你問她,我有事先走。」


  跑出醫院大門,田一雄依稀憑印象奔往水泄不通的主幹道,在剛吃完晚飯的人潮中左穿右插。繁華鬧市的霓虹燈光互相交織纏繞,路面狹窄,途人總不懂他的焦急,走得慢吞吞像隻蝸牛,出言指罵他撞開他人而過。沿住整條彌敦道,聞著車輛渾濁的廢氣,他用盡全力跑回去熟悉的風景。拐過夜裡幽暗小巷,跑上海濱天橋的樓梯,酒店外的廣告閃爍,照過一個人也沒有的橋面。

  他來回把附近的街道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仍無熟悉的身影。路燈下聚滿飛蛾,氣管似塞了冰塊般刺痛,他跑岔了氣,伏在欄杆上暈眩。胃袋和食道一陣擠壓,喉頭泛著噁心的酸氣,食物上湧,他忍不住張嘴,對住旁邊的垃圾桶把晚餐都吐了出來,到了最後斷斷續續乾嘔,翻江倒海得像是要把全身都掏空似的。

  雙腿發軟,好不容易回到家,衝入廁所吐了幾回,把嘴角的污跡洗走,田一雄脫下酸臭的衣服,掉進洗衣機裡。電話螢幕在客廳兀自亮起,他拾了起來,電量不足的機器發出晦暗的光芒,閃動幾次未接來電和訊息。他咬緊牙關,仔細閱讀多次,用力敲下回覆後,就蜷伏在沙發上,不願再看。如果這世界有神,彈指間給了一次Hallelujah Chance,讓他扭轉宿命,改寫故事,他大概是搞砸了。


「有事想跟你說…
等會九點海濱天橋等。 20:17」
「在哪? 21:46」
訊息已刪除 21:58」
訊息已刪除 22:17」
訊息已刪除 22:42」
「其實找你也只是想說,你婚禮那天,我家裡有事要回大澳,來不了 23:11」
「本來想親手給你紅包,不過算了 23:13」
「Carmen姐會幫我給你 23:16」
「恭喜你 23:32」
「Sorry,剛才有事來晚了 23:45」
「謝謝 23:46」




19.

  「幹,剛才上課到底在說甚麼鬼東西,愛哲好難喔。」同學抱著手提電腦,跟隨其他人魚貫走出課室。「呃,我唯一聽到的就是愛情無論怎樣都會褪色,所以戲劇裡面要生離死別,令愛情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他按住太陽穴,試圖通靈喚起任何一點對課堂的印象。「所以就是鐵達尼極限,我回去再多聽兩次子華神。」同學翻了個白眼,輕快地跑下石質樓梯,卻不久就停住了腳步:「嘩,火車站幹嘛這麼多人?」

  他同樣探頭往前望,果然從民主女神像開始就滿是黑壓壓的人群,蔓延到康本園附近:「不如不要乘校巴,你等下去哪?」對方攤攤手,指向右方:「我要去崇基圖書館找書做書通,你呢?」他皺起了臉,憶起自己是第一組做報告的,頹然地說:「我可能去下大學圖書館,然後就回國宿。」只聽噗哧一聲,同學重重拍向他肩膀:「不說還真的以為你住宿舍。」他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推開對方:「我朋友人好讓我偷住而已,你這種就乖乖找完書就回家吧。」同學聞言,馬上抄起電腦要追打他,但他早已事先一步躍上長長的扶手電梯,向對他比中指的對方揮手。


  連續乘了七道電梯,他走往草地,彎下腰去找平日在道路中央亂躺的玳瑁小貓,可是今天遍尋不獲,只好打開手機,重新確認走去校園中心的捷徑。「不好意思,請問是不是一直走這斜坡就可以去到百萬大道?」一道清脆的聲線響起,他抬頭,眼前冒出個嬌小可愛的女生,身後跟住七八個穿起白色上衣的人,隊末舉起旗幟,似乎是另一間院校社會科學院的學生。

  見他一臉困惑,她努嘴,示意旁邊長相清秀的男生遞過手機螢幕,讓他湊近細看。其上是中大學生報的示意圖,教人沿著坡道走到山腰。他伸頭張望,正值下課時間,人群從馬路對面的夏鼎基運動場湧出,校巴站前堆滿等車的學生,前方盡是蜿蜒陡斜的山路。「呃,這樣走很辛苦的,其實我也去本部,不如一起走另一邊。」他指往左方較幽靜的巷道,對方點頭道謝,招手叫其他人跟隨。


  平坦的路面鋪砌石磚,兩旁盡是花圃和溫室,雖然時值初秋,仍有零星鮮花綻放。他邊走邊看旗上蒼勁的字體在風中飄揚,忍不住問:「同學你唸social science?」她揚起嘴角弧度,爽朗地回答:「叫我阿嵐就好,我其實唸社會學,小時候覺得會心理學好帥,怎知道原來要做實驗,就跑去讀理論,反正就畢業即失業,你呢?」他有點尷尬地抓起頭髮,吞吞吐吐:「我……我叫阿田。」稍頓,斜望向山上如化學元素表的彩色教學樓:「從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想讀甚麼,老師跟姐姐見我中文成績不錯,就叫我來唸中文,也是在等失業啊。」

  不知是應酬抑或性格使然,她輕吹了下口哨:「中大中文錄取分數不低耶。」聞言,他臉頰一息薄紅,急步走進高樓內的升降機。待所有人都塞滿轎廂,他於按鈕的數字前猶豫了會,手指在四樓和九樓間游曳,最後單憑運氣摁下較高的樓層。機械緩緩運行上升,他被擠到牆前,與那清秀的男生相貼甚近,四目相覷,對方眨著鴉翅般的睫毛,迅速地移開視線。


  眾人靜默起來,他扭頭,不讓自己的鼻息再噴向那男生,便與阿嵐搭話:「呃……你們來中大參加甚麼活動?」她在人群中心睜大杏眼,好一會才道:「今天罷課啊。」他張嘴,驚訝地反問:「啊,是今天?」學聯連日來在校園不停宣傳,加上群組內有不少人轉貼資訊,連他這種不甚關心時事的人也略有耳聞,只是明顯他又記錯了日期。難怪剛才教授下課前清了清喉嚨,特意提醒課程參考書目和電影清單已上傳網絡,未來均不會點名。鼻樑上的金屬鏡框滑落,教授狡黠一笑:「大家不上課也可以,這科只算考試分數。」

  「嗯,要不要啊?」阿嵐從背包裡翻出一條附有扣針的黃絲帶,隔著幾人遞給他。電梯恰巧停住開門,他連忙接過來,塞進褲袋,便領著大家出去:「thank you,走這邊。」指往另一方向,他低聲問走在自己跟前的她:「其實……人大都決定了,你覺得學生罷課好嗎?」在巷道裡拐彎後,大片陽光從玻璃灑落,照得她的秀髮閃閃發亮:「那……別人說你將來要怎做你就要得跟著做嗎?人大不代表我,我想選擇自己的未來。」


  雖然只是一句輕巧的反問,但他不欲對方誤會自己駁詰她,趕緊道:「我我我不是說這樣做沒道理,只是好像……覺得未必有用。」小時候父母都教導他要以和為貴,避免與他人起爭執,他不懂半懂,便把選擇權拱手相讓,每次他都唯唯諾諾,隨別人的建議去做,不到逼迫到最後一秒也不打算思考。同學想要薯片就任由對方搶,梓芊想加入戲劇學會就陪她參加,朋友叫他去做地產就一起投身陌生的行業。如果大家氣氛弩張劍拔,儘管錯的不一定是他,也會第一個跳出來致歉,竭力將包袱放低逗笑對方。長輩都只道他乖巧,未發現其中問題。

  「是不一定,但不試就肯定不行。」推開大門,正午豔陽映得世界溫煦亮麗,烙下了厚重的陰影於轉角的高錕銅像上。愈來愈多人從工程大樓走向大學本部,山城鬱鬱蔥蔥的林蔭在他們身上滑過。她思量良久才反問:「其實我也不肯定罷課是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我們還有甚麼可以做?」他想起新聞上的種種,沉靜下來,其實自己亦沒有良方妙計,多年來他已忘記退讓以外解決問題的做法。


  「二零一二年我們遊行過、佔領過政總、絕食過,還差點全面罷課,最後政府撤回國民教育科。而今年七一遊行人數破紀錄,民陣宣布有超過五十萬人參加,結果呢?選特首還是要中央欽點。」他們一步一步踏上石級,吵雜的聲音逐漸傳來,她緩緩續道:「我也不知該怎麼做,但佔領中環之前,如果罷課可以令政府有所動搖,那就試一下,反正學生罷課的成本從來都比較小。」登於階梯高處,望向眼前境況,她雙眸澄澈明朗:「不是因為看到希望才堅持下去,而是因為堅持下去才看到希望。」

  平日疏落的百萬大道熙熙攘攘,西起大學圖書館,東迄科學館盡是人群,大多都穿著純白的上衣,別有黃色絲帶。他望向自己身上鮮藍的迎新營短袖汗衫,在一片淺色中顯得格格不入。不同院校科系和學生會的旗幟在半空飛揚,路旁的樟樹枝葉婆娑。遠方圖書館簷下的雨燕結伴盤繞飛行,烽火台上的太極雕塑掛有橫額,前方再豎立碧綠佈景板,有幾個身穿黑衣的人在測試音響系統。


  數名記者拿起麥克風和相機,穿梭人群間的縫隙,到處跟參加者訪談。有個女生見他停住腳步,遞了一張傳單給他:「同學,了解一下今天罷課,等下兩點就會開始。」他囁嚅言謝,翻過來,翠綠的底色潑灑白墨,最上方印有「香港未來,命運自主!罷課不罷學,抗命不認命!」其下就是密密麻麻的細字,解釋是次行動目的和後續安排。

  「謝謝喔。」清脆的女聲再次傳來,阿嵐大剌剌坐在地磚上,向他揮手道謝。「不用謝。」他下意識回應,卻忍不住望向他們身處的寬敞空位。百萬大道從大學圖書館起就擠擁異常,人潮如海浪連綿,另一端卻兀然蕭疏不已,即使有人要走往烽火台也避走邊緣。過了半晌,他始發現原因,馬上走回去,拍拍她的肩膀,指向另一面:「阿嵐,你不如去那邊坐。」


  她不解,轉頭和他同望。天空蔚藍明淨,科學館牆外掛有紫金交錯的鳳紋校徽,在陽光下燦爛異常。他聽組長說過,由於科學館遠看像飯鍋,如要約人在其下的空地相見,就要說「飯煲底等」。正巧「煲底」的樓梯正中只坐著一個青年,並不魁梧的身材於龐大建築物群中壓得特別瘦小。那人戴著眼鏡,抱起背包,雙手交疊於下巴獨自沉思。兩年前電視裡在政府總部外侃侃而談的少年,現實中與其他學生無異,唯一差別就是那道湛然有神的目光。

  她和他相視而笑,決定不打擾這足以登上時代週刊的畫面,便移向前方。再次道別,他沿著回紋地磚走遠,仍未想好要否參與稍後的集會,卻聽到阿嵐的嗓音穿越人群,叫喚身旁那個安靜俊秀的男生:「阿牧,過來幫忙——」


  田一雄猛然睜眼,渾身黏膩不已,大汗涔涔,淺藍的睡衣早就濕透,糊在軀體,喉頭哽著火燒的痛楚,既嚥不下也吐不出。掙扎伸手向床頭,他顫慄著撈起手機,死盯住螢幕上的日期,始才呼了一口濁氣。他以為自己早忘記了,但偶然身體仍困在昔日,鼻腔充盈嗆人的辛辣氣味,四肢隨時準備逃跑,校園陷於硝煙之中,而他打過一次又一次電話仍無人接聽,最終還是要跑往街頭逐個尋回。

  空調的冷風吹向他濕漉漉的背部,害他打了個噴嚏。一切都過去了,他抱住被子,不住說服自己。夢裡孰真孰假,他早已分不清楚,但微光裡,他依稀看到衣櫃外掛著一套西裝禮服,在月華下潔白光亮。


  現實中,從來沒有任何事物改變過。







本章靈感來源:第6、15集。

這章其實主要是想寫下田一雄的性格,第6集說他即使被欺負也不願跟別人吵架,那如果環境有甚麼變化,他會改變嗎?
再說一次,第4集某個一閃而過的設定=田一雄履歷寫他於2014年至2018年就讀中文大學中文系,
2014年的新生入學不久,就要面對一件事,就是9月22日大專生開始罷課,及後就是雨傘革命,遇事不決的田一雄會如何自處呢?
當將來校園也成為戰場,他又有甚麼想法呢?

如果有人想多了解這章,可以看看以下影片(部份影片立場較偏頗,因為很多香港的報道已因種種原因而消失,介意者可以自行找資料):
1. 2014年香港大專生罷課集會雨傘革命時序懶人包
2. 2019年香港中文大學被警察圍攻新聞片段一新聞片段二懶人包
3. 黃子華《拾下拾下》(節選「鐵達尼極限」一段)(P.S. 黃子華為粵語脫口秀第一人)
4. 漫步香港中文大學校園

文中提及(?)歌曲:洪卓立《彌敦道》ToNick《長相廝守》呂爵安《小諧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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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2-1-22 12:2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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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494)

Night (494)


20.

  蝴蝶飛過樹梢,田一雄穿起筆挺的象牙色禮服,走出碼頭朝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剛才在汽車導航上瞧到這裡只相距中文大學十幾分鐘車程,但任他怎張望,都無法從這裡看到不遠處的校舍。工作人員在他身後忙碌地佈置,翟國強在旁確認最終效果。由於雙方家長都不在香港,他們決定一切從簡,省去傳統禮俗,只邀請十多個親友,其他細節都扔給婚禮統籌師煩惱。他們甚至婉拒好友做伴郎伴娘的提議,自己早點駕車來打點,如果綵排過後沒問題,正午時份,他們就會在眾人見證下結成伴侶,再共晉午餐。

  統籌師示意準備就緒,他隨意在燕尾外套下擺擦拭汗濕的手心,與未婚夫相互調好領帶,他們便緊牽著手,踏上長長的地毯。燈飾亮起如星屑,照亮走道前那塊寫有「KK & Tin Wedding」的歡迎牌。庭園花團錦簇,豔麗奪目的牡丹纏著罌粟怒放,飽滿的庭園玫瑰穿插其中。鮮橘點綴深淺不一的粉色,與輕薄的紗簾相襯。這些盛開的花卉在婚禮後多久就會凋零?所有準備的禮物多久後會被賓客丟棄?十年後有誰會記得這婚禮,抑或只惦記餐飲有何疏漏?他望向帳幔縫隙透出的日光,忍不住想。


  證婚律師還未到達,他們找了個工作人員幫忙監督。翟國強咧起嘴角,自信地宣讀結婚誓詞:「我請在場各人見證:我翟國強願以你田一雄為我合法丈夫,視你為終身伴侶。我承諾從今以後,無論順境逆境、富裕貧窮、健康疾病、快樂憂愁,我都會愛你守護你,對你忠誠,直到永遠。」對方望向田一雄,他捏緊被汗濡濕的紙張,明明只要照本宣科跟著唸就好,但他的聲線啞掉了,張口卻沒說出任何字詞。

  「你的內心想說Yes or No?」


  腦海又浮現起這問題,他重重覆覆看了那篇文章很多次,其他題目都能益發流暢地回答,但總是無法應答這條。晨光落在地毯的盡處,奏起悠揚的古典樂,玫瑰的暗香殘在衣袖,所有事物都佈置完美無瑕得像影視中的夢幻婚禮。田一雄卻朦朧恍惚間以為是另一個人身穿禮服,於鮮花縈繞間為他戴上戒指。他們沒怎討論過婚姻,只有一次,看著雜誌介紹,凌少牧說起素雅的梔子花當捧花也挺不錯,他一直惦記至今,只可惜無法實現。

  他不應憶起往昔,田一雄這個人應該要和眼前的未婚夫承諾共渡人生。他再三告訴自己,像以前一樣說好就可以。然而,「我願意」竟噎在喉頭,怎樣都不想說出口。他分辨不了,到底自小是真的希望順著他人意思去做,抑或只是不斷逃避責任,否認是自己做出一個又一個錯誤的決定。他低頭,盯著紙上短短的文字,雙手悸慄。對方鍾愛自己,就活該承受他懦弱膽怯的後果嗎?


  上百個日夜,他都不斷思考如果回到過去,可以怎樣糾正自己的錯失,選了無數個結局,好的壞的快樂的痛苦的憤怒的平靜的,然後睜眼發現自己停留在同一位置。可是,於夢裡改變再多次,如果現實中原地踏步,後悔的事永遠也沒法彌補。雖然已經很晚了,但從現在開始鼓起勇氣,會否也許還來得及?有些事情或許並不是命中註定?

  蝶翅拍起,心臟不斷加快躍動,耳鼓咚咚作響,喉嚨緊縮得近乎窒息,田一雄張口用力呼吸,新鮮的空氣卻似永遠到不了肺部。肩膀高高聳起,上半身肌肉緊繃至劇痛,連帶胃部抽動痙攣,彷彿比當年在公開試場上奮筆疾書時更為緊張。他揉皺紙張,咬緊牙關,良久才擠出一句:「Sorry,KK。」


  「阿田。」翟國強輕喚了他一聲,神情肅穆:「今天不可以說謊,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說,我也不會開心。」他不敢望向對方的目光,結巴起來:「KK,我——」翟國強微笑,淡然道:「放心吧,我早就取消了今天的酒會,做了你這麼多年上司,你想甚麼你以為我不知道?」田一雄偷瞄四周,那些人仍在按他們先前的指示調整裝飾。翟國強見狀就輕捧他的臉頰,看到他眼裡竟泛起水光,淚珠盈眶:「以前我和Carmen老是取笑你沒有淚腺,當年如果不是剛好有催淚彈在店鋪前面爆開,我們都沒見過你哭,今天算我賺到了。」

  豆大的眼淚應聲掉落,他視野模糊,盯著地板上飄零的花瓣抽泣:「謝謝你,對不起。」深深向對方鞠躬,他邁開腳步跑出庭園,解開外套上的扣子,細長的下擺隨風揚起,宛如一隻在天空翱翔的燕子朝往心之所向。



21.

  的士司機漫天索價,田一雄匆匆丟下紙幣,靠著阿牧姐姐的提醒,再次在大澳的巷道裡奔馳。香港初秋的天氣仍然燠熱,卻又落下細雨,他一一超越撐起雨傘的遊客,踏過淺窪,在石地濺出一朵朵水花。漁村內飄著海產乾貨的鹹鮮,混雜各種熱騰騰小食的香氣,但他的腳步未有停留,跑向河道兩旁展開的棚屋。通道繁多,路人漸稀,他高舉手機,看著地圖左扭右拐,好幾次差點進了別人的房子後,終於見到一道寫有「新基大橋」的匾額,木板鋪設的棧道延伸其後。凌少牧站在橋邊,往遠方眺望,一身清淺得快化進天空當中。

  地面濕滑,他幾乎摔倒,跌下之際只勉強握住濕漉漉的紅漆欄杆,大喊:「阿牧!」凌少牧聞聲轉身,望向穿起凌亂禮服的田一雄,在橋頭雙膝跪下喘氣,不禁蹙起雙眉,但神情仍然迷茫。「我喜歡你啊!」見對方未有其他反應,他繼續叫嚷,撐直身軀,走近幾步。隨著他靠攏,凌少牧目光始清明起來,緊抿雙唇,聲音已經哽咽:「你跟我一起不會有幸福的。」


  聽到與一年多前相約的語句,兩眼泛紅,睫毛滴下不知是雨抑或淚的水液,他苦笑,自暴自棄地說:「全世界現在都知道我會和男人結婚了!」凌少牧一愣,屏住氣息,雙瞳翦水,隱然有淚光流轉,未有接話。他再步近,表情堅定,語調鏗鏘:「我長大了,你這次讓我做決定可以嗎?我現在想得很清楚,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田一雄只想跟凌少牧在一起。」

  那人仍未懂如何反應,田一雄撲向前,伸手環繞他肩頸,雙臂收緊,隔著軟棉的衣料,對方的身量似是比回憶中清瘦許多。凌少牧在雨中淋了好一會,全身微涼,現卻撞進了如焰似火的懷抱中,溫暖得叫人貪戀。他遲疑幾秒,試探地抬起麻痺得如被電流擊穿的手腕,虛搭指尖在對方背後,田一雄卻呼吸凝滯了,繼而摟得更緊,聞著木質香氣不願放手。身高相若的兩人胸口相貼,紛雜世界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心跳聲。田一雄渾身顫抖,無法克制,在他耳邊放軟聲線,語氣近乎哀求:「求求你,阿牧,別不要我。」


  世界空氣的流動大概在那數秒間停頓,有甚麼突然脫蛹掙扎而出,前事種種突然掠過心頭——西環互相敲撞的酒瓶、公園內驀然脫口的邀請、浴室裡衝動潮濕的親吻、尖東空蕩無人的橋面、小學校門前的斥責、自己怔忡不安的告白、孤身生病的無助、大澳約會的笑容、他和她的擁抱、家裡涕泗縱橫的分手、對方難得主動的挽留、通訊軟件少有的更新、她口中偶然溜出的近況、酒吧中猶如雷殛的婚訊——全都在腦海蔓延,思緒中再無他物。


  凌少牧認分地閉上雙眼,感受到頸窩沾染了炙熱的淚水,便收緊手指,死攥住對方外套,啜泣起來。他知道的,不應該相信名為「戀愛」的盛大幻覺,往後模糊的將來亦沒法期待,也難說眼前人值得信賴,或者自己只是又下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可是,再來多少次,他也會做出相同選擇。明知道自己追求虛妄中綻放凋零的花,但生命短促的蝴蝶蛻變羽化,在夢裡翩躚,仍是會撲下去。

  微風再次靜靜流過,飄零的燕子終於返巢安定。雙手攀上毫不寬厚的肩膀,滿是淚痕的臉頰不自覺蹭過田一雄的頸側,對方的氣息吐在他的皮膚之上,他用同樣戰慄的聲線說:「你才別不要我。」



22.

  事實證明,逃跑新郎從不像影視中輕鬆浪漫,彷彿從婚禮跑了出來追求真愛,擁抱親吻過後就可以打上「全劇終」三字。硬要說比較接近,也只會像那年在課堂上播放《畢業生》的結局那樣,男主角扯著穿著白紗的女主角大笑跑出教堂,登上公車後面對全車乘客好奇的目光,兩人笑意褪去,把視線轉開望向窗外,露出惶惑迷茫的神情。

  片刻衝動過後,現實便會排山倒海湧來。田一雄在的士第一個收到的電話是來自姐姐,他原以為會是方梓芊,但沒關係,對方憤怒的叫聲也疊加在姐姐的責備上:「田一雄你是白痴嗎?怎麼可以最後一秒才決定?」他囁嚅著道歉,安撫好兩人後,就馬上翻找通訊錄中所有與凌少牧有關的號碼,逐個撥打,看看有誰還未封鎖他,直至確認對方真的在大澳為止。幸而,這次奔往終點過後,他可以見到魂牽夢縈的那人。


  聽到他肚裡響得宛若雷鳴,相擁的兩人始分開,凌少牧擦去淚水,笑得瞇起兩眼,望向滿臉通紅的田一雄,牽住他的手:「走吧,回家吃飯。」漁村居民不多,一路上偶然有人向凌少牧打招呼,瞧他一身休閒但帶著個全身正裝的小跟班,大多打量兩眼,沒有作聲,他卻由始至終也緊緊扣住田一雄的手,未有鬆開。

  家人甫見他們一同歸家便竊笑起來,細問才知道田一雄早就跑過來,還誤以為爸爸是自己,深情表白一番。聽著姐姐繪聲繪影說起對方如何下跪表白,凌少牧挑起眉毛瞥向田一雄,對方似是打算逃避現實,低頭拿起碗,用筷子把飯粒都吃進嘴裡,在媽媽鼓勵中把桌上餸菜吃得風捲殘雲,光是一道銀魚蒸水蛋泰半都塞在兩頰,再口齒不清地直呼好吃,餓鬼似的模樣逗得大家笑得忘了要調侃他們。


  待其他人終於願意放過他們,走上樓梯,田一雄盯著兀然發亮的手機螢幕,難得滿臉凝重,跟凌少牧進了房門,未有立即撲往大床,而是猶豫幾分才道:「不好意思,我有事要跟KK討論,但我想先跟你說好,我不結婚只是因為我不想跟KK結婚,跟你沒關係。」話剛說出口就覺不妥,他馬上修正:「啊,不是,不是真的沒關係,但不是有那種關係,就是,唉……」他覺得句中的能指和所指都搞得一塌糊塗,以前所學全歸還給老師,頓時結巴起來。

  「行,我明白,你快點打過去。」凌少牧知道對方再解釋下去也不會說得順暢,反正光憑田一雄身上的禮服,已猜到對方拋下了甚麼過來,現場又是如何混亂,全都跟自己有關。既然彼此皆做了抉擇,就應共同面對後果。「真的可以?」田一雄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反問。凌少牧摟過眼前人的腰身,一同坐在床沿,在那依然不斷冒出新訊息的螢幕點出通訊錄,找出「KK」,向對方努嘴示意。


  聞著凌少牧衣料上的香氣,窩在懷抱中攝取暖意和勇氣,良久,田一雄坐向另一邊,向虛空擊拳幾記,才抖著手按下通話。鈴聲沒有持續太久,另一個仍然穿著新郎禮服的人應答,他把腦袋裡練習過幾十次的話如機關槍般掃射出來:「KK,梓芊跟我說了,你沒取消任何東西,合共多少錢?我付吧。」低沉的嗓音立即婉拒,口吻就如平日討論分派工作時似地冷靜:「這是我自己的婚禮,為甚麼你要付?」他下意識偷覷復合不到兩小時的男友,見對方裝作欣賞窗外海景,壓低聲線:「但你原本是打算跟我一起辦這婚禮的。」

  電話另一端靜默了會,才開始娓娓而談:「阿田,其實我知道你沒興趣挑一個這麼偏僻的場地,婚禮主色調你喜歡淺綠而不是香檳色,酒你想選白酒而不是紅酒——」田一雄愣住,話裡提及種種確是自己的偏好,對方沒聽到他回覆,便說:「謝謝你讓我有機會做這場夢,只是……雖然比預想中早了點,但夢要醒了。所以,我自己的dream wedding,你不用負責。」他回想起來,翟國強甫開始就用方便計算為由,大小事項都刷自己信用卡付款,而另一位準新郎卻沒給過一分一毫,原來對方早已預算過田一雄後悔的瞬間。


  「對不起KK。」脫口又是一聲道歉,他不知自己可以再說甚麼,緊抿嘴唇,良久才死皮賴臉地說:「你可不可以當作是我這個負心漢很想給你錢,想自我滿足好過一點?」他試圖用指尖撫平自己緊鎖的眉頭,如果可以彌補一點點對方的損失,要他自輕自賤又有甚麼關係呢?翟國強未料到他索性不要面子,饒是在商場打滾多年也一時沒能生出回應,沉吟半晌,才似是放棄地說:「嗯,先說好,很貴的。」

  田一雄知道光是金錢遠不能收拾遺下的爛攤子,續道:「還有,我知道姐姐他們有幫手打電話叫其他人不用來,但我想我們再一起去說道歉,好像比較有誠意。」對方馬上回絕,聲線又低了幾分:「我自己做就好。」他眼珠骨碌轉動,硬著頭皮亂說:「一起吧,又話做事情最重要的是team work?雖然現在有人做錯,要靠你補救,但兩個人分工做會比較快。」當年翟國強辦景秀苑展銷會時諄諄教誨,話語現在卻被用來反駁,對方莞爾而笑,最終應允。

  見他掛斷,躺在床上的凌少牧立即轉身,兩手覆上他握住電話的掌心。「你有沒有後悔?」男友輕描淡寫地問,試探地微微扳開他指縫與金屬間的罅隙,用自己長著薄繭的皮膚磨蹭。田一雄鬆開手機,呆望他們雙手相觸溫熱之處,於凌少牧開始退縮時才醒覺,反牽起對方,十指緊扣:「為甚麼要啊?」


  卸去妝容,脫下一層層束縛自己的正裝,換上帶著對方香氣的睡衣,田一雄耳廓通紅,彆扭地告訴伯母不用多備被褥,在眾人笑聲中逕自回到凌少牧的房間。男友剛進浴室,床鋪尚空,他只留了一盞夜燈,用淺藍的棉被蓋住臉上緋色。直至枕頭另一邊下陷,他始迷糊地睜開眼,凌少牧清秀的五官在微光中不甚真切,只覺對方眼眸熠熠生輝,呼出的氣息在頸項搔癢。

  「阿牧,你是真的嗎?」艱難地抵抗閉上眼瞼的慾望,他整個腦袋運作生澀,用捂得溫熱的手摸索,碰上對方微涼的臉頰,停住,問句含混不清。那人張嘴,自己掌心下的臉部肌肉牽動,害指尖輕顫,未待對方回答,他的胳臂因睡意掉落,未幾又勉強掀起眼皮,一個翻身調整睡姿,把自己蜷縮如湯匙,整片後背契合在男友胸前:「做夢也好,先別走。」


  遠方傳來浪濤聲,橋上的燈可能熄滅了,可能還亮著,也許明天醒來,世界依然殘酷,但他或能有加倍勇氣面對。太陽穴上輕柔一啄,腰間搭著令人安心的重量,耳裡聽到別種節奏的呼吸,渾身溫暖得又再次哄他入眠。他舒坦地闔眼,久違地一夜無夢到天明。







本章靈感來源:第15集。

看的時候就吐槽,「幹阿牧為甚麼這麼快答應?這人悔婚來找你耶,一點都不可靠」,
然後就不停思考各個角色到底在想甚麼,
反覆重看時,田一雄在橋上的告白我覺得還好,倒是他在牧家(他以為對著牧實際是牧爸)最後喊出「唔好唔要我」(別不要我/別拋下我),才覺得這大概是真正田一雄的想法:他一直覺得牧早已掉下自己前行,停留在原地的只有自己一個。

而我覺得大概阿牧也是這樣想的,便試著用自己的理解順了一下劇情:
田一雄因為各人和環境迫使他認真思考,決定去做自己一直知道但沒膽量做的事;凌少牧就純粹很衝動地答應,因為他就放不下眼前人;而KK其實早就察覺到田一雄無心結婚,但也一意孤行去辦自己「dream wedding」。
大家都懦弱而自私對不,但這大概是人性吧w

不過我還是要田一雄付出多點代價,辦婚禮很煩的好不(?
本文BGM:終於是《來夜方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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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2-1-28 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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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 (62)


23.

  「雞蛋六隻,糖就兩茶匙,還要一些橙皮!」凌少牧把泡在糖蜜整夜的甜橙撈起,浸得軟綿的果片香甜帶酸,平均放在架上,在送入烤箱前的空檔望向窩在沙發裡的電視兒童。在台灣生活年餘,本該在101看跨年煙火的田一雄卻身處於此,回港時連廣告時段也不放過,不斷轉台,聽著粵語旁白竟覺異常懷念。雙眸炯炯的模樣讓凌少牧不自覺勾起嘴角的弧度。

  上次對方取消婚禮,餘下的假期全都用作善後,光是小心翼翼地告訴移居異國的父母這消息時,少不免又挨罵。兩人共處時間不多,只在最後出發前約法三章——要對彼此誠實,事事溝通不許委屈;每天至少要聯絡一次,忙就直接說;還要每個月至少見一次,每人輪流飛往對方身在之處。他覺得條文合理,遠距離戀愛應該不難吧——才怪。


  他們上一次交往時間雖只大概半年,但每天睜眼到睡覺都黏在一起,外加之前同住的時光,對方的生活習慣、行程以至交友圈子均瞭如指掌。然而這次兩人相隔八百零二公里,明明沒有時差,卻有甚麼事想跟對方分享以至爭吵都要透過通訊軟件,用落差的生活節奏去抓緊相處的機會。把這種微妙的落寞不安說給田一雄聽,不知是訊號不良或是聲訊不同步,對方只睜大雙眼,憨直的表情意外令他窩火。他咬牙,默唸方梓芊的忠告,猶豫許久後跟男友敞開心扉,說自己在生悶氣,對方手忙腳亂地即席創作幾個毫不惹笑的冷笑話,還擺了幾個談不上可愛的表情。盯著那人明晃晃的牙齦,那種煩躁卻莫名地消退不少。

  賀爾蒙使人愚蠢,他搖搖頭,拒絕承認自己的審美日漸低落,也忽略了諸多細節,因此到了很晚才發現那人漸漸打破規律。起初是一個燠熱的週五晚上,他剛幫徐輝明處理好租盤合約,使下屬這月的業績不致捧蛋,回家時卻見到還拉著行李箱的男友買了外賣,咧嘴等著自己:「不知道你吃了飯沒,不過有夜宵喔!」


  正確而言他住在男友的家,所以對方有鑰匙進門是件很合理的事,可是大腦只剩下一個問題:「為甚麼你在這?不是約好十五號我去台灣嗎?」田一雄眨了記單眼,把他前兩天嚷著要吃的芋頭酥塞到凌少牧手上,竟唸起繞口令來:「人肉速遞送信純熟迅速送出啊,而且姐姐說嘉嘉開始會走路了,你看看。」旋即播放外甥女搖搖晃晃學走路的片段,被嬰兒白白胖胖的臉頰所迷惑,他綻開笑容,一邊看起影片,一邊吃著鮮甜清涼的凍烏頭,不虞有詐。

  接下來他回家看到男友的日子變多了,對方說出的理由千奇百怪,從突然想去飲茶到記掛他親手做的蝦醬粉絲蒸鮮魷,再遲鈍的人都會知是藉口,而他又不是田一雄。有天,凌少牧在放下對方最愛的火腿奄列前威脅男友,再不說出真正原因就不許吃早餐,那人卻一副迷茫的神情:「甚麼?甚麼藉口?不是說好要多見面嗎?你沒空我就來啊。」他隨即搜括腦海記憶,一無所獲。是上個月那次通宵視訊,男友切開嫩滑的雞蛋,特意提醒。


  凌少牧用神思索,終於憶及一點碎片。那夜中學同學聚會,他難得參與,各人大多攜眷出席,還有幾個小孩奔跑穿梭,不像他孤身一個,不熟諳的同學問起他為何仍未結婚生子,他只能藉言緣份未到。待馬潔寧終於活動結束趕來,卻見飲得酩酊大醉的他。自己堅持要回家,她只好幫忙叫了Uber,連進家門也沒任何記憶。

  田一雄不知就裡,仍如常撥打視訊,甫開就看到吃吃傻笑的男友,臉色潮紅,正解開襯衫扣子。凌少牧在螢幕看到對方時歪頭,皺起眉頭,酒精影響下說話含混不清:「你是田一雄嗎?」男友嘴巴張合,但他聽不懂。思緒被混淆,鬆動他內心壓抑的想法,就乘機坦白吧,趁事後還可以說自己胡言亂語,他便湊近鏡頭:「其實呢,是不是我一覺醒來,其實你沒有跟我在一起,而是已經結婚生子了?」


  對方回了甚麼呢?那人好像在模糊的像素中低頭,回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以前常常做夢看到你。」他無法理解,倒在床上,在半夢半醒間只哼出個鼻音。「那……不如我們多見面吧。」男友微笑,沒有解釋下去。他閉眼之前,彷彿點了點頭,便沉沉睡去,把承諾拋諸腦後。第二天醒來時,他頭痛劇烈,不明所以從電話中聽到對方的鼾聲。

  所以那不是夢,他就如此丟臉地發酒瘋,把自己的不安暴露在陽光下,而對方卻認真對待,兌現無人憶起的承諾。「Sorry,我喝多了記不得。」他撫起眉間,懊惱自己想得太多,卻忘掉真正重要的事。「Yeah,我終於沒記錯。」田一雄拎著刀叉歡呼,他愣住看對方三扒兩撥就把整盤早餐吃光,食物碎屑掉到碟旁,男友一臉困惑為何自己又弄得桌面骯髒。凌少牧咬著銀叉,沒有如往常一樣立即擦拭,而是遞了張紙巾給對方笨拙地收拾。嗯,還是如假包換的田一雄,只是相隔一年多,兩人都有所改變。


  凌少牧能對天發誓自己沒有故意偷看,只是田一雄的行李仍舊凌亂,隨處可見的螢光便利貼也叫人生疑,其上經常寫有莫名其妙的短語,最初他以為是對方工作的各種提醒,直至在衣服堆中看到寫到一半的筆記本。字體一如當年的迎新攻略般稚拙,其中書單光看名字已大抵可以窺探一二內容——《逃避型依戀障礙的分析與修復》、《為何我們總是用錯的方法,愛著對的人?》、《轉變之書:結束,是重生的起點》——書目底下是細密的摘要,到了實際應用的部份更是額外用筆間下重點,正是便利貼上的詞語。

  偶然他也會忘記縱使對方缺乏生活常識,男友還是挺會應付考試。和翟國強一起在新北展店時,為符合法規,除了聘請合資格的員工,田一雄也順道考取台灣的不動產經紀人和地政士證照。聽對方說來容易,先前他看了下題目,沒基礎的人只想直接放棄。看這筆記的架勢,到底是男友已把他倆關係當成某種特別艱難的科系,打算深入鑽研;抑或跟自己的烹飪食譜一樣,只要看到任何跟對方有關的事物,就忍不住抄錄下來?他暗暗記下書名,決定自己晚點也要閱讀。


  烤箱已預熱,確認已達至攝氏九十度,凌少牧把橙片送入,順便放了個烤盤在底下,以免糖漿滴到爐壁。調好了鬧鐘,用剛燒開的水沖泡紅茶,添入酸甜馥郁的香橙糖水,輕啖,溫潤的茶香濡染在果味甘甜之中,始倒進玻璃杯內,白霧氤氳,放在茶几之上。田一雄正追看馬潔寧客串的劇集,仍分神拿起茶杯溫暖雙手,呷了一口,笑容燦爛:「好好喝喔。」凌少牧坐下來,瞟了眼中學同學的演出,自她公開戀情後戲路更為寬廣,意外令演藝事業有所突破,他對著電視拍下她正銷售保險的一幕,加了句玩笑發往與對方的對話框。

  新年理應工作忙碌的大明星竟不久後就上線,旋即出現新的留言:「這麼好有捧場?演得怎樣?」他還未組織好一篇文采飛揚的溢美之辭,她又發了訊息:「btw我約了best friend明天晚上吃飯,他好像想看房,你有空嗎?一起來吃順便介紹下,新一年新開始嘛,剛好單身帥氣多金還是個雙。」他斜睨摟著抱枕的男友,正為男女主角吵架而感到擔憂,一臉緊張地握住杯子,折射的橘黃光線映在短袖汗衫上,激動之處往他身邊靠攏,一切都讓他的心像巧克力泡在熱牛奶般化開。

  手指飛快地敲打電話,點擊發送:「沒空,要陪男朋友,你給他我的電話,我一定幫他找個好房子。」螢幕乍然冒出大量感歎號,接下來是幾個怒不可遏的貼圖,最後才是一句文字:「重色輕友!有男友這麼重要的事情為甚麼不跟我說?」凌少牧摸摸鼻頭,他和田一雄尚未無知到在婚禮取消後馬上公開復合,只好訕訕地解釋:「之前還未定下來,現在就跟你說啊。」她連串發了一堆問題,八卦他何時交往,隨便應付她的好奇心後,對方才道:「算了,不找新對象也可以衝一下業績,晚點叫他聯絡你。」


  摁滅手機,劇集快告一段落,鈴聲也同時響起,他戴上隔熱手套,拿出網架,甜蜜的熱煙湧出,惹得一屋柑橘香氣。確定略為收縮的金黃果片都開始變得晶瑩剔透後,他便用夾子把每塊翻面,再繼續烤焗。回頭一看,男友趴在椅背,用小狗似的眼神望向自己,但手上飲料仍未喝完,應該不是餓了,他眉頭微蹙:「甚麼事?」

  果然,田一雄扭捏起來,按住抱枕搖晃:「那個……去年appraisal,其實公司打算讓KK升職做香港分區經理,只是台灣分行太多事忙,所以他一直沒答應,現在他在問調回來香港……」對方頓住,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過了會清清喉嚨:「你會不會有興趣去台灣?」他垂眸不作聲,脫下手套,用抹布清潔流理檯面:「去台灣有甚麼好處?」


  他的話害男友一個激靈,差點從沙發掉下來,對方好不容易穩住平衡,拍了拍手,掛上銷售專用的笑容:「噢!你想一下,你留在香港,一直都要屈服在Darren的淫威之下,你知道我們公司升職有多難!在台灣就不同了,一來就是做經理,還有幾個聰明伶俐的下屬,成績好的話可能比香港分行還賺得多,想跳槽,在履歷寫待過海外感覺多好啊。」他聳聳肩,不置可否。田一雄捏緊沙發布套:「你再想,台灣物業市場又還沒像香港這麼飽和,還有很大發展空間,之前我們有幫學生配對租屋的計劃,雖然不是主打項目,不過有穩定客源,也是個不錯的商機。」

  這絕對有腹稿,甚至演練過幾次,他暗忖,解開圍裙,順便點了下手機看有沒有新訊息。對方吸了口氣,變換方向:「台灣物價比香港低,好吃的又多,你想看海泡溫泉攀山還是逛書店買手作品,通通都有,在這裡生活挺不錯吧。」他抬眼,對上男友的視線,田一雄笑容逐漸消失,磕磕絆絆地補充:「還還還有,你還有我,我這個住了一年多的人親自教你所有生活細節,怎麼說都不生氣,在家我會洗衣服打掃做家務,有個型英帥靚正的男朋友天天一起住,不用再遠距離,是不是很開心很幸福?」


  見田一雄學著名棟篤笑那樣,撥弄頭髮後把喝水當作表演,凌少牧翻了個白眼,決定繼續戲弄對方,故意反駁:「嗯?就這樣?那我留在香港不是更自由嗎?」男友卻似乎把他的話當真,低頭苦惱了好一會都未有回話,時間久得他糾結要否坦白自己只是說笑。倏忽,對方走上前,握住他的雙手,微涼還帶點汗,表情無比認真:「如果你真的不想走,像現在這樣也好。你繼續跟Louis輪流做top sales,管下Kelvin和Christmas,有空就回大澳跟家人吃飯。想我的話,想聽聲音就打電話,想看樣子就Facetime,想見本人就搭飛機。我算過了,姐姐說用飛行里數真的行耶,晚點又可以去換新機票——」

  「這麼快就放棄?不繼續挽留?」他用調侃截斷對方的話語,剛剛一字一句慢慢堆疊起來,某些稍縱即逝的感覺在心頭掠過,輕柔似羽毛緩緩拂撓。田一雄揉捏著他手掌肌肉,輕輕搔著因健身和家務而成的薄繭,腕上掛著兩人同款的皮繩:「不是啊,我那時就算了吧,要鬥氣,在香港又沒特別牽掛,才傻傻地衝去台灣而已。去第二個地方生活重新開始耶,你現在好端端的又沒甚麼特別誘因,不想改變其實很正常,慢慢來吧,不急的,或者你等台灣分行上軌道,我弄好一切回來,你就不用走了。」


  凌少牧望向專注地把玩自己指尖的男友,胸口充盈著無以名狀的情感,幾千隻蝴蝶在腹中飛舞,彷彿只要稍稍一碰就會傾瀉而出。「叮噹叮噹——」他偷偷歎息,抽回雙手,走到廚房關掉計時器,把烘好了的糖漬橙片從烤箱取出風乾。聞香而至的男友不怕燙拎起一片,欣賞那凝固成澄澈寶石的果肉,透著如焰橘黃的光芒。

  田一雄忍不住嘴饞,把流光四散的果片咬於舌上,但又因太熱而叼在唇間。聞到濃郁的柑橘甜香,凌少牧緩緩湊近對方,溫暖的鼻息撲去,嚼了一角那片吊於半空的橙片。還未乾透的橙皮清香柔韌,他捧著男友已經愣住的臉龐,調整角度咬下剩餘的部份。用砂糖和蜂蜜醃漬而成的蜜餞過於甜膩,即使加了檸檬汁也只增添了一點酸,並非自己所喜,而是眼前人極其鍾愛的口味。


  於是凌少牧親吻田一雄,唇瓣貼合,用舌尖輕輕撬開男友的唇齒,在對方呼吸不順前捲過上顎舌底,把炙熱似蜜的甜香渡了過去。田一雄如夢初醒,閉起雙眼,心頭泛過世上最細密的麻癢,伸手摟起男友的腰背。他微微傾斜,趁換氣時吞嚥甘甜的蜜餞,喉結滾動,擠壓肌肉浸潤於黏稠果汁當中。兩人互相吸吮交纏,口腔裡盡是令人上癮的酸甜滋味。

  唇分,男友雙手收攏在胸前,不知是抗拒還是單純無處安放,看得凌少牧輕笑起來,遽爾沒頭沒腦地說:「我再考慮一下。」眼前人始才回過神來,來不及捕捉溜走的話語:「嗯?你說甚麼?」他鬆手,故意轉身,拿起工具剷去烤盤上琥珀似的糖晶:「聽不到就算了。」其實他也尚未知曉自己的答案,但這次,他相信對方會靜候傾聽。


  男友在櫥櫃旁彈來跳去,搖著他手臂撒嬌,央他再說一次。好吧,也許眼前人不會沉靜等待,但至少他抬眸,再餵食先前蘸上微苦巧克力的果片,對方就乖順地咀嚼,未有繼續追問下去,還幫忙把他用完的碗盤泡在溫水裡,沒加錯洗衣液簡直是一大進步——怎麼自己的標準愈來愈低?

  如果一直都躊躇未決呢?他思忖。可能他們明天就會分手,可能兩人會原地繞圈,可能看著彼此進一步退三步,可能他倆間的關係只是無解證明題,但又可能他們有那一點點的機會,可以在爭吵和挫敗中學習成長,互相陪伴對方的人生。是不是該像馬潔寧所言,新一年要來個新開始呢?


  見對方試著揉掉矽膠上半融化的糖塊,咧嘴笑得如稚子似地,唇邊還有星星點點的碎屑。凌少牧沒有細想,俯身過去輕啄,令男友再次困窘得滿臉通紅,也使自己忘了原本在想甚麼。又可能,在明天晨光冒出以後再考慮,或是於整個餘生裡思考這場幻夢,好像也不晚。


  反正,他們來夜方長。












本章靈感來源:第15集。

比起原劇結尾放閃說起兩人一起去台灣工作,我更關心凌少牧為何答應和兩人之間的拉鋸,寫了快四萬字田一雄視角,終於寫了凌少牧怎樣想外加瘋狂吐槽wwwww
逃婚以後從來不是終點,如果兩人都沒改變,相信這兩隻逃避傾向的傢伙很快又會分手。
分手494天裡田一雄成長了些,試著承擔更多,也試著體諒理解對方,於是害怕受傷的凌少牧也試著學習相信。
將來未知如何,但他們有的是時間。

雖然作者也質疑自己為甚麼要對田一雄這麼好,為甚麼把他們寫得這麼甜,這結局也未免太黏膩XD
文首是一個香港經典廣告(原片段按此),莫名地寫了後就想寫他們煮糖漬橙片,之後一發不可收拾(?
也罷,給他們甜蜜一點的結局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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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2-1-28 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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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logue

00.


我們還在無人的天橋上面
靜聽逐漸頻密的腳步聲
世界不會因為誰而停下
電車在總站為了明天而蠢蠢欲動
我們總是渴望,跌進晨早的光線裡
在那最柔和的藍色中得到安慰
明知道枯萎,也希望明天會開出一朵透明的花
在那薄如蟬翼的花瓣上面
奢想刻下不變的筆跡——只是我們太疲累
還在那亮着的天橋上面
看着風景,然後選擇遺忘
坐着、麻痺,最後溜掉知覺


——呂永佳〈天橋上看風景〉(節錄)





【完】








感謝閱讀至此。
其實〈天橋上看風景〉並不是一首甜蜜的情詩,但非常喜愛那種脆弱和小心翼翼,願你也能在這文中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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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float1005 發表於 2022-2-5 20:3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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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in-off: Dream (171)

  「看,這條路叫『情人路』,其實以前唸大學那時,我常常想,如果牽著自己女朋友在這裡散步,應該很棒。」天空晴朗,萬里無雲,陽光在茂密樹蔭的間隙漏下,田一雄牽著男友的手,走在水泥鋪砌的窄道上,眺望遠方海景,兀然沒頭沒腦地說。凌少牧愣住,皺起眉頭,想起往日大熱的社交媒體專頁,記載網友投稿伴侶令人生氣的語句。他以為自己早習慣對方不按常理出牌,但似乎仍舊會感到驚訝。

  兩人一同請假回香港時,男友突然提議想去大學一趟,順便帶他四處走走。春光明媚,校園到處皆是盛放的花海,連湖面一隅都因桐花散落染成雪白。對方先領他乘校巴東折西繞,指著某座建築物的高處,說自己在這裡借住了三年多。要不是他們長得不太像學生,男友大概會直闖進去緬懷。聽完各種男生宿舍奇怪故事,田一雄就和他走到迴旋處旁,熟稔地在升降機按了樓層,拐進小巷,在樓梯盡處指向前方:「幸好,還怕全都凋謝了。」


  凌少牧氣喘吁吁,抬頭一看,目及所見都是淺粉櫻瓣飄揚。雖然枝條疏落,但花葉在青空下透著陽光,均顯得略為透明。天地謐靜,只剩鳥鳴和身邊人的笑聲,他有一瞬以為自己去了異國。趁學生還未下課,他們在偏僻處擺放手機,試圖拍了幾張合照留念。相片裡他們穿了相襯的淺色毛衣,但幾乎都只拍到男友向自己掉灑櫻雨的場面,害他也不斷回擊,直至有途人經過才作罷。

  撥去髮間的粉色,他隨對方乘車去校園另一端。穿過圖書館旁小徑,經過飽滿盛放的山茶、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層層搖曳的藍花楹、逐漸凋零的河津櫻,終而看到一灣池水如鏡,映入蔚藍天空,與山海景色相連。再次為對方拍攝多輯寫真,也厚著臉皮叫個路過的學生幫忙拍出兩人都表情正常的照片,便在田一雄堅持間走入那條細窄的巷道,聽起對方的感歎。


  他捏滅更換一個正常男友的念頭,假裝自己認真研究山壁上剝落的塗鴉,田一雄再遲鈍也終而注意到他的異狀,探頭察看,語氣略帶擔心:「怎麼了?是不是太無聊?」他撇開視線,盯著眼前分外鮮明的政治標語,似是學生為了臨近的紀念日而重新漆好,輕輕搖頭。「真的沒事?」對方有點困惑,安撫似地虛握住他的手腕。他繼續搖頭,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卻事與願違。

  「啊!四點?糟糕忘了時間,現在下去還可能趕到。」對方望了眼手錶,頓時驚呼,拉著凌少牧折返。狹窄的道路只容他們並肩同行,空氣浸潤花香,男友轉了進暗巷,經過大樓樓頂一連串的淺黃拱門,走廊的感應式壁燈緩慢地亮起又關掉。他們無暇俯瞰山城全景,又乘另一道升降機到底層,跑向對面醫學大樓地下的小小餐室,門外已有數個學生等候。


  他仍未看完藍色膠片餐牌上的品項,田一雄已搶先咧起嘴角,充滿朝氣地問:「Amy姐!現在還有沒有檸檬批和蛋糕仔?有的話要一件批加兩個蛋糕仔,謝謝。」收銀台後的卷髮女士抬眼,往後看了下冰箱:「你幾年沒回學校?很久沒烤過蛋糕仔了,不過還有檸檬批,一件吧,十五塊。」平日此時才掏出錢包的男友竟遞出早已預備的紙幣,她見後面正好無人排隊,於找續時耽擱幾秒:「你是不是唸中文系?然後每次買飯都想叫隨便,但叫奶茶又很多要求?」

  田一雄雙眼晶亮,接過硬幣隨意放入口袋,笑得開懷:「Amy姐你好厲害,真的都記得,我讀書那時檸檬批一件八塊而已。」她托起眼鏡,轉身從冰箱裡拿出所餘無幾的甜品,擱在旁邊的桌上:「愈說愈有印象,那時天天阿叔嫌棄你挑剔卻又挑不了菜嘛,怎會忘記?這麼久沒回去,快點去跟朋友一起吃吧。」


  凌少牧望向淺綠塑料碟上的淺色方型甜點,面層應是奶油,中間微黃的看似冰沙,最底竟是粟米片,橫豎都不像自己想像中的檸檬批。跟男友坐在小食店的角落,他用叉子挖了一角,輕聲問:「賣這麼好,很好吃?」對方瞧店內其他員工正忙於招待其他學生,湊近到他耳邊,溫熱氣息撲來:「不是啊,你嚐嚐就知道,你弄的話一定比較好吃。」

  他仔細品嚐,奶油柔滑卻香氣不足,中層其實是清新微酸的檸檬雪葩,粟米片被稍稍融化的碎冰泡得濕軟,失卻酥脆的口感。要是自己做的話,餡料會改為用魚膠粉來凝固,或可令底層較乾。如果直接在蛋黃和砂糖中加入果汁烹煮,待冷卻形成檸檬凝乳,也許味道會更濃郁。唇齒間的甜點過於平庸,只是家常小品,未有要趕來一試的價值:「既然這麼普通,為甚麼還特地來吃?」


  男友大口啖下檸檬批,露出滿足的神情:「唸大學那時,我每次在馮景禧樓交完功課,如果是Tea time,我就會過來叫檸檬批、蛋糕仔和一杯奶茶來慶祝。一叫這個組合,Amy姐就會恭喜我又交了份功課。以前弄飲料的大叔超厲害,有甚麼要求都難不到他,次次嫌棄我之後都會沖一杯全世界最好喝的奶茶給我。如果這裡下午茶東西都賣光了,就會去女工合作社買個雞腿撈麵,再加個雞蛋仔,坐在泳池旁邊看夕陽吃完,想起來都覺得好開心。」一頓,笑著吸吮叉上剩餘的奶油:「想不到畢業這麼多年,大叔退休了,但Amy姐跟檸檬批都沒變過。」

  聽著諸多並不熟悉的名詞,他低頭,再吃了一口,用味蕾感受分辨箇中滋味。其實要在家裡重現,甚至做得更好並不困難,但似乎眼前人所追求的,並不是味道,而是求學四年的回憶,而這一切自己都不在其中。口裡的檸檬批頓時變得酸溜溜,他忍不住道:「可惜你那時沒認識到女朋友跟你一起吃。」


  「吓?」男友充滿困惑,瞧向乍然專注吞嚥甜點的他,細細思考自己又說錯了甚麼,試圖拼湊忽略的線索,始才後知後覺地串連起整個故事。對方舉起手機,偷拍仍然假裝自己毫不妒嫉的凌少牧:「那我以前和室友啊、師兄啊、組仔女啊一起吃也很開心。」田一雄揉搓他仍握住鐵叉的掌心,笑言:「最重要現在是你跟我一起吃這一份嘛。」

  凌少牧臉上熱度爬升,抽回自己的手,把碟上最後一點碎屑吃光:「吃完了,先走。」沒理會匆匆把餐具分類擺放的男友,他望向兩道對稱的旋轉樓梯中間,正好有人在拍婚紗照,新娘甩起長長的擺尾,和另一半同樣笑得燦爛。他便避走到旁邊的窄道,駐足在抄寫了詩句的玻璃窗前,自己臉容映在娟秀的文字之上:

「〈我們最後的夏天〉(節錄) 劉芷韻(香港)

我分不清星辰的方位,僅僅靠
舊的地圖引路
沿途憑弔各種天使的圖像。
你會在遠方,偌大而空無一人的校園裡
等待我成熟並且吐出
柿的芬芳。」

  「阿牧!」那人喘噓噓地追來,一片淺粉帶深紅條紋的花瓣落在頭頂,但對方自是不會知曉,只著急地說:「之前不是說好,每件事都要說出來,不可以藏起來嗎?你不說清楚,我真的不明白。」他抬眼,喬木高大,盛開的宮粉羊蹄甲和洋紫荊交錯,林蔭如霧,隨風搖擺。歎了口氣,他伸手拈起那片花,吹向男友的臉龐,趁對方闔眼的瞬間說:「是我小氣,不喜歡你提起其他人,不喜歡你說我不知道的事。」幫那人撥好瀏海,他仍是無法剝落所有防備,只能道出部份感覺:「但你可以說的,我不應該阻止你說。」

  田一雄再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輕輕摟住他腰間堆疊幾分的杏色條紋毛衣,下巴擱在他的頸窩磨蹭,用上撒嬌的語氣:「我提起甚麼你不喜歡的你就直接說啊,表達也有很多種方法,可以選一種你比較接受的。想知道我的事更簡單,你想聽甚麼?」


  熾熱的胸膛貼住他肩胛骨,男友突然使勁抱起他轉向另一邊,待他掙扎才放下,指著前面遼闊寬廣的道路:「看!我曾經睡過那裡,整夜跟室友喝啤酒聊天看星星,第二天成個背都痛到不行;再前面Lady Shaw那個草地我也常去,還差點被阿魯巴;盡頭的大學圖書館很多書的,我以前做功課小組討論小睡休息都在裡面,你不可以進去,但是旁邊有個種滿紫色花的羅馬廣場,有玻璃可以偷看到一點點圖書館內部——」

  「走過去吧!」說到興起,男友牽起他的手,走往連綿鋪砌的回紋地磚。他們在台灣習慣了十指相扣,在陌生的國度自由自在。可是,現在可以這樣做嗎?這裡是田一雄的母校,會不會有人認出對方,知道他曾為女生心動卻跟自己一起?又有沒有人認出自己並不是他數個月前打算結婚的對象?凌少牧心跳亂飆,不斷說服自己這些擔憂毫不合理,卻無法控制思緒。


  他有點緊張地望向周遭,有個工作人員瞧了一眼,又繼續專注幫新人調整妝髮。學生會成員在圖書館前搭建講台,準備紀念活動,演練述說在苦難的時代,光是活得磊落真誠已需要莫大勇氣。下課時分,路上行人漸多,可是男友仍緊緊握住他的手,未有放開,皮膚相觸之處溫暖潮濕,只回頭續說:「雖然以前當學生時很窮,整天吃頹飯,不過今晚不要去飯堂了,帶你去吃雞粥,保證真的好吃,以前夜宵師兄一定會叫。」

  田一雄絮絮聒聒地嘮叨,彷彿這裡每寸刨起都有那人的故事,好像又更了解男友過去某些未知的部份。語氣乍聽平靜,他卻從對方同樣顫慄的手,感受到另一半也不似外表般輕鬆,反稍稍撫平了不安騷動的靈魂。這樣的關係並不太健康,他很清楚,可是誰又會有教科書般的愛情?


  凌少牧深深呼了口氣,緩和過度繃緊的神經。他知道要真正修補內在的創口,並不可以單靠另一半的安慰,可是光知道田一雄笨拙地學習調整兩人的步調,就給予他繼續嘗試的勇氣。過去的痛苦不應忘卻逃避,但亦可以換個方式負載前行。或者終有一天,他會有足夠信心去讓對方看到最脆弱不堪的自己,也許這是個壞主意,也許會繼續受傷,但同樣也許會令兩人邊跌宕邊成長相愛。

  「所謂希望,並非確信事情總會有好結果,而是不論結局如何,也肯定有其價值。」台上的學生看著稿紙,把英文原文翻譯過來。前方人潮緩緩散去,顯出逐漸寬敞的道路,他倆手指相互纏繞緊扣,凌少牧不自覺勾起唇邊弧度,輕輕一拉男友:「快點吧。」田一雄愣住幾秒,揚起笑容,跟隨了他的步伐。


  迎著夾雜花香的微風,他們一同跑向清朗明淨的遠方。




【完】





對我而言,連同這番外,《來夜方長》才是真正完結。
牧田兩人的戀愛問題不是去了台灣就會息止,就算田一雄成熟再多,他仍是個口沒遮攔,還花式作死的男友,而凌少牧還是非常害怕受傷,他們仍在努力學習當中,也許這關係並不完美,也許會徒勞無功,但他們會繼續的。

文章中的中大花景是虛構的,因為上文描述的花是不會在同一時間盛開的,但校園春季花海還是很美啦
而校園裡真的有人會到處抄寫詩句,但他們好像沒抄過劉芷韻的詩,於是私心放了進去。
如果覺得裡面描寫的食物或是環境不錯的話,對,這是我的目的(?),有興趣可以看下youtuber拍的影片介紹(影片一影片二)。

我也不太清楚為甚麼要引述哈維爾來寫愛情故事,但無論如何仍須心存希望,權當是我給大家的新年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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