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視廳通報各局。接獲報案,S署轄區內發生疑似殺人事件。地點為⭘⭘1-3-7,現場周邊巡邏員警請盡速前往。』
車內無線電啟動的尖銳啪滋聲讓站在自動販賣機前的伊吹震了一下,差點弄掉手上剛買的兩罐咖啡。眼角餘光捕捉到原本百無聊賴地把雙手交疊著掛在方向盤上的志摩也坐直了身體,他沒有立刻回到車上,而是轉向通報中案發地點的方向仔細側耳傾聽。
『報案者為附近居民,聽見女性的慘叫後開窗發現被害者身中多刀,渾身是血倒在巷內,被害者為年輕女性,沒有兇手的目擊情報。兇手有可能在逃,搜查時請多加注意。救護車已同時派往現場。』
夜晚的城市雜音比白日少得多,然而哨兵敏銳的感官卻沒有捕捉到什麼異常,伊吹疑惑地歪了歪頭,打開車門跳上副駕駛座。
「好近啊,」他一邊把手上的咖啡塞進飲料架一邊說,「明明這麼近卻什麼都沒聽見呢。」
「是嗎?總之先去現場,走了。」
志摩鬆開剎車將排檔桿打到D檔,而伊吹伸手拿起無線電按下通話鈕。
「機搜404,從H公園前往現場。」
『警視廳收到。』
「伊吹,要鳴笛了,讓我幫你把聽覺調低。」志摩分神瞥了眼開始跟安全帶纏鬥的搭檔出聲提醒。
「噢,謝啦小志摩。」伊吹喀地一聲繫好了安全帶,接著打開副駕的車窗,伸手把警示燈放上車頂,隨即感到志摩的意識涼涼地滲了過來,像是有團半固體的凝膠堵住了他的耳一樣。吵雜的世界瞬間只剩下微弱的背景噪音,接著警笛聲響了起來。雖然有嚮導的調節做為保護,但耳膜還是稍微有些刺痛。
「喂……不妙啊,從這裡就能聞到血的味道了。」伊吹用雙手塞住耳朵,把頭探出車窗外皺起鼻子嗅聞空氣,「我們應該會是第一個到的,剛才壓低聽覺前我有聽到,其他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都還很遠。」
「好了,別興奮過度了。抵達現場前記得戴好嘴套。」志摩伸手扯了扯搭檔的外套要他坐好。
「我、討厭、嘴套。」伊吹發出一陣低吠般的喉音用力抱怨,乖乖把頭縮回車內,「明明就是沒有作用的東西,為什麼非得戴著不可啊?」
「並不是沒有作用的東西,只是你是特例而已。而且這是形式的問題啊形式。」志摩用手背敲了敲方向盤,「很多時候做好形式也是很重要的。你想想看,要是不小心給那些嗜血的媒體拍到未戴嘴套的獵犬在現場,不只身為你的領犬員的我會惹上麻煩,連隊長都要負起連帶責任的吧。」
「嗚哇——真討厭。」深知社會上仍存有對特殊人種的歧視,伊吹皺起五官做了個鬼臉,不甘不願地打開了嘴套的鎖扣。他摘下墨鏡收進口袋,把內含狂化抑制藥物的碳纖維製嘴套罩上口鼻,純黑的拘束具讓他看上去又多添了幾分兇惡感。
閃著紅色燈光的機搜車如流星般劃過街道,不出五分鐘便抵達了通信指令室報出的地址。
案發現場的位置有些隱蔽,然而濃濃的血腥味對獵犬來說根本不需要費心尋找。志摩解除了伊吹的聽覺抑制,跟在早一步跳下車後便一溜煙竄得不見人影的獵犬後頭,隨即聽見對方大喊:「志摩,是紅色蝴蝶……但被害者還活著!」
他渾身一震,立即跑了起來。
領犬員與獵犬的精神連結就像是繫住彼此的牽繩,志摩很快就找到了伊吹所在的窄巷,他的搭檔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壓在被害者的傷口上,正在試圖幫她止血。接著志摩在被害者身邊的地上看見了,那個被緩緩擴散的血泊蓋去一角的圖案正是他在新聞中看過的,用被害者自身鮮血畫成的紅色蝴蝶。
這是近幾個月來已經發生四起的連續殺人案,再算上這件的話就是第五起。被害者皆在鮮少有人經過,容易成為視線死角的地點被兇手持刀殺害,兇刀也都掉落在現場,然而奇怪的是警方在現場完全無法找到關於兇手的半點跡證,就算出動了由哨兵與嚮導組成的獵犬小隊也一樣。
兇手就像他每次在現場留下的紅色蝴蝶似地,悄然無聲消失在夜晚的城市中。
「她的背上有一處刀傷,腹部也被刺了四刀,最後一刀就這樣插在胸口。雖然沒刺到心臟但是……啊、該死,呼吸停了,這樣根本沒辦法幫她做CPR啊!」伊吹忿忿地低聲咆哮,透過機搜外套緊緊壓住的腹部傷口正持續地滲出大量血液,將層層交疊的深藍防水布料染成一片暗色。
「小姐?小姐?喂,撐住啊!」
「救護車還有多遠?」志摩問,示意伊吹換自己接手。
伊吹閉上眼側耳聽了幾秒隨即開口:「嗯……大概五分鐘。」
「好,提高感知程度,開始搜索。從我們接獲通報到抵達現場才過了七分鐘,攻擊者應該還跑不了太遠。」
「好喔——這次一定要逮到那個混蛋,狠狠揍他一頓!」伊吹跳了起來,把指關節掰得喀啦喀啦作響,接著開口:「志摩,我要提高視覺跟嗅覺,先幫我壓住其他感官。」
就算是受過訓練的哨兵也只能調整自己整體感官的靈敏度,細部的個別調控則必須仰賴嚮導的幫助。這既能夠讓獵犬在現場最大限度地發揮感官靈敏的優勢,也同時能夠防止他們因一次性接受過多的情報而產生過載負擔。
志摩閉上眼,感受著伊吹精神的形狀。每個嚮導具象化的方式都不一樣,他彷彿能在面前看到附有控制面板的幾道閘門,於是他在腦海中伸手將所有閘門鎖在最低流量,只留下代表聽覺與嗅覺的開關在浮動的位置。
去吧,他透過連結對伊吹說,在心象圖景中的控制面板上,兩道未上鎖閘門的流量開始一格一格飆高。
志摩睜開眼,看見伊吹先是仔細地盯著沾有被害者血跡的牆面嗅了嗅,接著往巷子底部看了眼,抬頭望了望兩側建築的頂端,又跑到巷口往外探。
他能夠從精神連結感受到伊吹的思緒與情緒波動。原本是緊繃、高昂與夾雜著興奮的蓄勢待發,然而接著流過來的卻是困惑與些微的挫敗感。
沒有,什麼都沒有。巷子是死巷,兩側的建築都有五層樓高,牆面上並沒有人試圖攀爬的痕跡,地上塵土所留下的近期足跡與過去半小時內留下的新氣味則分別只屬於在場的三人。照現場四濺的血量看來,攻擊者身上理應也該沾上大量血跡,但奇怪的是他完全感受不到有任何帶有血液氣味的蹤跡——甚至是任何不屬於他們三人的新鮮蹤跡離開現場。
本以為凶器上至少也會沾上一點屬於兇手的氣味,但他剛才除了被害者的氣味與淡淡的漂白水味之外什麼都沒聞到。沾有被害者血跡的那面牆底部躺著的斷裂管線不知道為什麼讓他很在意,他很確定那多半是在遭受攻擊時撞斷的,因為上面帶有和凶刀一樣飄散著的氯水氣味。
然而這些全都無法解釋兇手究竟是怎麼從現場消失的。
吶志摩,怎麼辦,我漏了什麼嗎?我該找什麼?他焦躁地轉向自己的領犬員發出求助信號。
志摩跪在原地,思緒轉得飛快。
他本以為兇手是在事後極其仔細地消去自己的蹤跡,仔細到連警方獵犬都無法追蹤的地步,但這次從被害者遇襲到他們趕到絕對不超過十五分鐘,這麼短的時間內怎麼想都不可能會有抹消證據的餘裕。
兇手的手法究竟是什麼?其實仔細想想,眼前不就躺著能直接獲得解答的方法嗎?這次案件和前幾次不一樣的點正是被害者還有一口氣在,而她也是唯一知道行兇過程的人。要是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被害者死去,他們會失去難得能逮住兇手尾巴的機會。
呼吸停止,脈搏弱得幾乎消失,他很清楚她已經是撐不到救護車抵達的狀態。
沒有時間猶豫了,就算是嚮導也沒有辦法與死人連結。
「我要進入她的深層精神,直接讀取記憶。」志摩冷靜地說。
「等一下,住手、志摩!」伊吹朝他大吼,但他沒給對方阻止自己的機會,強硬地斷開了與獵犬的連結,直接貼上被害者的額頭開始共感。
這是志摩第一次看見將死之人的精神。
到處都是混沌破碎的色塊,像是乾涸風化的碎土塊一樣不斷地剝落、暗去。在開始共感時對方已經失去了意識,多虧如此他在進入時並沒有受到正常人應有的心理屏障的阻擋,卻也讀不到任何算得上線索的思緒。在淺層精神內殘留下來的只有最原始的情緒,強烈的混亂、困惑與恐懼像狂風般撕扯著整個快要崩毀的精神世界,他知道自己得加快速度。
就自己所感受到的情緒來判斷,顯然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被攻擊的理由。志摩不顧一切地繼續深入,卻突然捕捉到了一絲奇怪的意念。
那似乎是……異常強烈的執著。必須要這樣做,非得要這樣做不可,不知道為什麼,但必須要這樣做。有如強行插入的異物般不協調的奇怪意念佔據了介於表層與深層精神之間的潛意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道意念似乎與某些記憶有所連結,於是志摩決定緊緊抓著那道意念,往更深層的地方探去。
碰觸到了記憶的瞬間,自己與對方的界線就此消融。
她/他在夜色裡走著,就只是普通的,下班回家必經的道路而已。
經過某個窄巷路口時,腦海裡突然出現了我必須這麼做的念頭,促使他轉身走進巷子裡。
地上不知道為什麼丟著一把普通的尖頭菜刀。想著必須得這樣做不可,他把刀撿了起來,把刀柄卡在牆上的管線與裂縫間。
確認了放手後刀子依然被緊緊地卡住,他後退了一步,接著轉過身,背對刀尖倒了下去。
刀鋒沒入身體的感覺讓她慘叫出聲。刀哐啷一聲掉了下來,傷口湧出的血滴滴答答灑了一地,但還不夠,非得這麼做不可,她掙扎著撿起刀,以十分不自然的手勢反握著,再次朝自己腹部猛刺。一刀又一刀,冰冷金屬劃破內臟的感覺既恐怖又令人作嘔。
感官不同步的偏差讓志摩開始抽離,他努力集中精神,試圖趕在連結開始斷裂前繼續探查對方的記憶。
必須這麼做。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衝突的念頭加上身體的劇痛攪得她的思考一片混亂。最後一刀插進胸口,撞上了肋骨刺穿肺臟,沒力氣把刀子再次拔出來了,身體也虛軟地靠著牆滑落。她用沾著血的手指在地面畫下了紅色的蝴蝶,頭頂似乎有人開窗喊了些什麼但她聽不見,恍惚中腦海浮現的是某個看不清臉的人摸著自己額頭的畫面。
『可憐的孩子,讓我幫妳吧,很快就能結束一切了。』對方的語氣究竟是憐憫而溫柔,還是譏笑而嘲弄?自己竟是怎樣都想不起來,眼前的世界逐漸暗了下去——
志摩喘著氣猛然睜開雙眼。
能聽見悠長的警笛混著吵雜的人聲,現實的一切重新湧了上來,他抬頭往巷口的方向望,看來救護車和機搜401都趕到了。
左手仍緊緊壓著疊在被害者傷口上的外套,他伸手再次探了探對方的脈搏,卻連最微弱的跳動都感受不到。他朝靠近的EMT人員搖了搖頭,起身步履不穩地退到一旁,讓他們搬走失去生命跡象的被害者,正想跟在後頭離開現場,卻突然被大步靠近的伊吹扯著領子用力壓到一旁的牆上。
「喂,你想死嗎?」伊吹毫無笑意地瞪著他,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像犬類的咆哮,「身為嚮導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處於深層時對象要是突然死亡會有多危險吧?」
「我知道。」不必透過精神連結也能察覺對方身上湧出的怒意,他當然清楚若是沒有及時抽離,自己的意識可能會被困在對方的精神深處一同消融,再也回不來。內臟被刺穿、翻攪的噁心感還殘留著,志摩忍不住閉上了眼,透過行兇方式所感受到的扭曲惡意讓他心臟跳得飛快,渾身發冷。
「好了,放開我。」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本來想扯開伊吹抓著自己領子的手,卻發現自己手上沾滿了被害者的鮮血而僵住。伊吹看上去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走過來關心的401兩人打斷了他們,讓他只得悻悻然鬆手。
「志摩前輩還好吧?臉色怎麼這麼差?」九重一臉擔憂地靠近他,志摩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靠著牆彎下身試圖用幾次深呼吸來壓住噁心感。
陣馬看看伊吹又看看他,接著壓低聲音問:「喂,伊吹剛才說這次又是紅蝴蝶殺人事件?你們有發現什麼嗎?」
「……我知道兇手的殺人手法了。」好不容易才緩過來的志摩閉著眼輕聲說。
「那是精神暗示。我們要找的兇手是嚮導能力者。」
×××
「這次的死者為真島千穗,二十九歲,職業是連鎖藥妝店店員。」站在白板前的志摩說。
被害女性的照片被圓形磁鐵貼在白板上,其中包括臉部、全身與傷口的清晰特寫,深深的刀傷被慘白無血色的皮膚襯托著,在解剖檯手術燈的照射下顯得更加怵目驚心。
「『死者』嗎……」坐在白板旁邊的伊吹低聲嘟噥。
「嗯,很遺憾,真島小姐到院前心肺停止,最後還是宣告不治。目前遺體已經交給司法解剖,雖然詳細結果還沒出來,但法醫初步研判死因是刀傷導致的出血過多致死。」
在場的除了負責初步搜查報告的機搜404以外,還有當時與救護車同時抵達、負責封鎖現場的機搜401與前來交接的兩位搜查一課刑警,甚至連桔梗隊長也來了。畢竟是最近令警方忙得焦頭爛額的特殊重大刑案,身為一機搜兼四機搜隊長的她對新線索的出現自然也是關心的。
志摩翻了翻手上的資料,再次開口:「110接獲報案的時間是22:36,報案者是案發地點左側公寓402號的住戶三浦小姐。根據她的證詞,案發當時她剛回到公寓,正在上樓梯,因為聽見了女性的慘叫聲與奇怪的碰撞聲所以打開了樓梯間的窗戶查看,發現被害者滿身是血地倒臥在地,胸口還插著刀時就立刻用手機報警了。」
「報案者的嫌疑排除了嗎?」兩位搜查一課刑警中較年輕的那位開口發問。志摩記得他是向井巡查部長,年紀看上去似乎和自己過去在搜一的那時差不多。
「是的,目前可以先排除。三浦小姐住的公寓大門在巷子的對側,根據我搭檔的獵犬判斷,報案者並沒有進入甚至經過案發現場,並且是沒有特殊能力的一般人。」
「特別強調對方是一般人這點,果然是因為你們認為兇手是嚮導能力者的緣故吧?這點要麻煩你好好說明一下了,志摩警官。」另一位搜一刑警——較為年長的石川警部補將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體往前探,雙手的十指交叉在一起,銳利的目光透過狐狸般狹長的雙眼緊盯著他。
「你們也知道的吧,這系列案子的相關細節很早就不知道從哪裡洩漏出去,不只被媒體大肆報導,在網路上也有一堆荒唐可笑的陰謀論傳得天花亂墜,希望你們不是看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後受了影響才這麼說的。」
可以感受一股到帶著狐疑的不信任感。志摩點了點頭,冷靜地正視著對方的雙眼開口:「我能肯定地和您這麼說,是因為我讀了被害者的記憶。」他舉起手,用食指輕輕碰了碰太陽穴。
搜一刑警們有些不自在地互看了一眼。兩位都是一般人,會有這種反應志摩也不是很意外,或者該說是習以為常了。
「那麼就容我繼續說明了,」志摩收回視線,指了指白板上畫著的案發現場位置示意圖,「機搜404抵達現場的時間是22:46,先找到被害者真島小姐的是獵犬的伊吹。」
「是我喔——」伊吹舉起一隻手揮了揮。
「發現真島小姐的當下,她雖然身中多刀,意識不清,但並未死亡。我當時判斷攻擊者可能還在附近,因此立即讓獵犬提升感知程度來搜索兇手,但在現場卻找不到任何屬於被害者或我們兩人以外的新鮮氣味或足跡殘留,就和有出動搜一獵犬小隊的第四起案件那時一樣。」
「那次警方抵達現場的時間是死者遇害兩小時後吧,也算得上是很快了,卻什麼都找不到,搞得曾經在記者會上拿獵犬小隊出來大肆宣傳的長官很狼狽呢。」單手抱胸,另一隻手摸著下巴的向井喃喃道。
石川尷尬地清了清喉嚨,接著像是要轉移焦點一樣地繼續問了下去:「兇器呢?有什麼發現?」
「兇器是約三十公分長的尖頭菜刀——啊,有照片的嗎?謝謝。」志摩從翻著一疊新送來的鑑識資料的九重手中接過兇刀的照片,用磁鐵貼到白板上。
「這次的兇器跟前幾次的案件一樣,是連鎖超市販售的大量製造商品,難以追蹤來源。上面只有被害者留下的味道……還有很奇怪的一點。」
「奇怪的一點?」
「是用漂白水洗過的味道喔。」伊吹再度出聲,他一邊點著頭,一邊閉上雙眼仔細回想,「淡淡的,已經放了一段時間了吧,味道雖然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但我的鼻子還是聞得出來。」
「……兇器被漂白水洗過這點確實是其中一個從未流出的細節。之前的案件裡,兇刀都明顯被事先徹底清理過,上面驗出的指紋和DNA也都只有被害者的。」石川沈吟,「再加上現場沒有留下氣味與足跡,幾乎可以排除模仿犯的可能性了。」
「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已經不太可能是什麼模仿犯了吧。」雙手抱在胸前的陣馬皺著一張臉說。
志摩同意地頷首。「雖然現場沒有留下能讓獵犬追蹤的跡證,但和之前的四起案件不同的是,被害者在我們抵達時還沒有斷氣。因此我當下決定直接讀取被害者的記憶,並且藉此得知了行兇的過程。」
說到這裡他頓了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接著說下去。
「簡單來說,兇手是透過真島小姐自己的手行兇的。」
「被害者的手?」石川皺起眉頭,又將身體往前傾了一些。
「是的。我和真島小姐的精神共感時,在她的潛意識內發現了被植入精神暗示的痕跡。那份精神暗示十分強烈,並且被埋得很深,普通人根本無力抵抗,因此她接下來的行為全都是在受操縱的狀態下做出來的。」
志摩再次指向現場示意圖。
「外面的這條道路是真島小姐每天下班回家會經過的地方,她今晚也同樣從這裡走過。因為記憶的狀況有些模糊,我不太清楚究竟是什麼觸發了暗示,總之在經過案發地點的這個小巷子時,腦中突然出現了『必須走進去』的念頭,所以就走進去了。」
「一走進去之後,立刻就能看到作為凶器的刀被丟在地上,可以合理推測那也是兇手事先準備好留在現場的。於是真島小姐被同樣的『必須要這樣做』的想法驅使著,把刀撿起來後卡在這個地方。」志摩指了指白板上的其中一張現場照片,畫面中的是斷裂的管線與濺上血跡的建築外牆。
「確認刀子卡好後,她便背對著刀鋒倒了下去,造成了背部的這道傷口。」他這次指向一張傷口的特寫照片。「但是由於衝擊力撞斷了老舊的管線,刀子掉了下去,她只好再次撿起刀子,往自己的腹部刺了四刀,胸口處則是最後一刀。」
說到這裡,志摩突然停了下來,皺著眉稍作思考後再次開口:「……我想真島小姐應該是右撇子,但她拿刀刺自己的時候用的卻是左手,而且是用袖子包住手掌,以一種很不自然的手勢往自己身上刺。」
他拉下袖子,拿起一旁的白板筆作為凶器的替代品示範刺殺自己的動作。
「就像這樣。作為連續殺人案最標誌的那個紅色蝴蝶記號也是真島小姐在失去意識之前用食指沾著自己的血畫下的,而不是一般認為的,由兇手拉著被害者的手指畫下的。」
白板上的現場照片中,被貼在最上方的正是由鮮血所構成的蝴蝶圖案,被抹開的模糊輪廓讓蝴蝶看上去彷彿被誰一腳踏碎了一樣。
「雖然聽上去相當離奇,但詳細的鑑識與驗屍結果出來後應該能證明我的說法。」
「這已經不只是相當離奇的程度了啊。你能確定這一切都不是出於真島小姐的個人意志而做出的事嗎?」眉頭仍緊緊皺成一團的石川問道。
「是的,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所感覺到的情緒是困惑且恐懼的,她也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要做出這些事,卻無法阻止自己的動作。」
在場的所有人陷入了一段長長的沉默中,最後率先開口的是石川。
「如果行兇手法是你所說的那樣,那麼確實能解釋之前鑑識結果的諸多不合理之處。」他摸著下巴上的鬍渣緩緩地說,「因為一直沒能找到兇手存在於現場的跡證,死者身上也缺少防禦性傷口,我們並不是沒有懷疑過被害者們其實是自殺的可能性。但因為血跡的噴濺方式、刀身插入的角度與位置等等都不像是用正常的握刀方式造成的,又想不出被害者有什麼理由要用各種奇怪的方式握刀,所以最終還是排除了自殺的推論。」
「尤其是一月和二月發生的那兩起案子,凶器上根本連被害者的指紋都沒有。但現在想想也說得通了,因為是冬天的緣故,那兩名死者被發現時都戴著手套啊。」
「沒想到兇手利用了鑑識的盲點……」一直默默聽著的桔梗隊長忍不住感嘆。
「說起來,我們之前也一直猜不透為什麼被害者們會進入那些平常不會有人踏入的建築縫隙和隱蔽的暗巷,可是現場又找不到掙扎或拖行的痕跡。」向井出聲附和,「看來特意選在一般不會有人注意的死角犯案不是為了方便脫身,而是為了要避免目擊者出現,好掩飾兇手其實並不存在這點啊。」
「兇手是存在的,只是不存在於案發現場而已。」志摩說。他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神情凝重地閉上眼,「在精神連結斷裂前,最後的那個片段……真島小姐似乎想起了對她下暗示的人,那個人對她說了一句話……『可憐的孩子,讓我幫妳吧,很快就能結束一切了。』」
「這是什麼意思?」伊吹歪著頭問。
「不知道。」志摩搖了搖頭。「而且對方似乎刻意模糊了她的記憶,我無法分辨那個人的性別、年齡、外型,甚至是說話的語氣,更別提對她的暗示到底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被埋下的了。」
「也就是說兇手究竟是如何下手的,我們依然無從追溯啊。」
「但藉此能確定的至少有一點:真島小姐身上被施加的精神暗示不只十分強烈,在對行為的操縱上更是我從未見過的精細,能做到這種程度的至少得是A級以上,或者曾經是A級以上的嚮導。」
「嚮導能力者的人數本來就很稀少,其中能力足以在綜合評測中達到A級的更是只有1%左右。當然,未註冊在案者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不過比起之前的大海撈針,這樣至少是幫我們大幅縮小了搜索兇手的範圍。」石川點了點頭,獵食者般的銳利視線再次射向志摩。
「那麼,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兇手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殺人了。兇手既然可以藉由精神暗示來操縱被害者的行動,他為什麼不讓被害者們普通地自殺就好了?這樣警方甚至不會把這些當成殺人事件來處理。」
「……說得也是,然而他卻大費周章地誤導鑑識,故意做出有個幽靈般的連環殺人兇手的假象,甚至特地留下簽名一樣的紅色蝴蝶,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用原子筆末端頂著下唇的九重也忍不住發出疑問。
「之前的四起案件中,被害者們的身份、背景與社交圈都沒有重疊,也查不到誰有殺害他們的動機,他們似乎就是被隨機選上的目標而已。但兇手如果是因為想殺人的慾望而去殺人的,用這種自己根本不會親身參與的手法似乎又不太符合一般連續隨機殺人犯的行為模式。」向井說。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伊吹突然跳了起來,把所有人嚇了一跳。
「啊!我知道了,這傢伙在挑釁吧?」
「哈?」
「亂講些什麼啊,不是每個人都在跟你挑釁好嗎?」坐在伊吹旁邊的陣馬拿手上的資料夾狠狠拍了他一下。
桔梗站起身,無視眼前的騷亂鎮定地開口:「志摩,和被害者共感過的你是目前為止離兇手最近的人。你現在的直覺是什麼?」
「嗯……這些只是我個人初步的猜測,但……」志摩思考著,遲疑了一下,「……我覺得他在做實驗。他在測試自己的能力究竟能操控人到什麼地步,同時藉此挑釁警方。」
「啊,連志摩都這麼說了!看吧果然還是相信我的對吧搭檔——」
志摩搖搖頭,忍著想要翻白眼的衝動繼續說了下去:「從留下簽名的做法看來,他是很想要獲得注意力的,肯定也時時關切著媒體和網路上的訊息吧。雖然可能只是我多心了,但總覺得如果調查一下案件細節是怎麼洩漏出去的,或許可以發現些什麼。」
石川點點頭:「如果你的說法一切屬實,那麼這些可是足以徹底改變搜查方向的線索啊。」他理了理桌上的報告書站起身來。
「感謝你們提供的情報,那麼接下來的部分就由我們接手了,各位初步調查辛苦了。」他和向井一起朝機搜的成員們鞠了個躬。
「我們會把書面資料整理好送過去,之後就拜託搜一的各位了。」志摩說,同樣朝兩位刑警回禮地低下頭。
×××
「志摩,留下來。」
隊長在報告結束後出聲叫住他,讓正要跟隨其他人魚貫走出房間的志摩停下腳步。走在前頭的伊吹一臉擔心地回頭看向自己,他朝對方搖搖頭,陣馬見狀拍了拍伊吹的背,半推半拉地把他的獵犬帶出會議室。
門關上後桔梗繞過長桌站到志摩面前,倚著桌緣雙手抱胸,帶著些微責備的意味開口。
「你應該沒有忘記警方嚮導的搜查安全守則吧。」
「……『不要直接去讀取被害者被攻擊當下的記憶,因為與創傷記憶共感可能會對心理造成嚴重的損害,甚至導致PTSD』的這個部分嗎?」他低聲複誦,有些心虛地對上上司的雙眼。
桔梗看著他,柔和下來的眼神裡帶著些許擔憂。
「志摩,你現在還是感覺不到痛嗎?」
他沉默地移開視線,點了點頭。「我知道自己就算讀了也不會完全共感,只是感官不同步的偏差會讓連結提早斷掉,所以才冒險賭了一把。」
「就算是這樣,和瀕死的對象連結還是太危險了。」
「抱歉,只是……我知道當時已經救不了她了,這是我最後唯一能做到的事。」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桔梗嘆了口氣,「但我們總是有趕不上的時候,別因此而太過苛責自己了。」
「……我會注意的。」他朝隊長點了點頭,轉身想要離開,卻再度被對方叫住。
「話說回來,你沒有告訴你的搭檔關於痛覺缺失的事情嗎?」
「嗯……是沒有,反正這對領犬員的工作也不影響。或者,倒不如說能在像今天這樣的特殊場合派上用場。」
「我相信你的判斷,志摩。但請別忘了痛覺的存在也是有其必要性的,你得比其他人更注意自己的狀況。」
「我明白。」志摩臉上露出苦笑,手卻緊緊握住了自己的上臂。一種下意識的防衛舉動。「那麼,我先離開了。」
桔梗看著志摩走出房間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機搜長期人手不足,經常是忙到連貓的手都想借,在這般情況下屬於臨時部隊的四機搜還能夠有領犬員與獵犬這種稀缺資源配屬,已經可以稱得上幸運了。
但是把這樣的志摩調回前線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說實話,還是沒辦法完全放心啊。」她輕聲自言自語道,再次搖了搖頭,起身離開空無一人的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