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直到新學年正式開學的前一週,魔法國最重要的人才培育機構,奧斯卡學院才容許新生與舊生將行李提前搬入指定宿舍,同時也是在那時,方允許新生能進入藏書豐富、作為學院骨幹的圖書館內借閱書籍。 作為年級第一且領獎學金入學的艾因雷拉,為了不浪費任何學習機會,自然第一時間搬入校方安排的房間。 他的行李不多,幾個箱子一個人提著背著就完事,不如其他人那樣整家出動。 只是,不知行政作業出了什麼紕漏,在入學通知上,校方給他劃定的這間宿舍明面上是兩人房,艾因雷拉竟在舍監室簽領鑰匙時,才被告知無同住的室友。 這讓做足各種壞打算心理準備的艾因雷拉不曉得要為此鬆口氣,抑或不意外學院內部赤裸的階級歧視。 歧視是在魔法國隨處可見的人與人負面的差異對待,因此在確定能進入奧斯卡學院就讀後,艾因雷拉已有預期這類事情會層出不窮。常理思考,這並沒什麼值得出乎意料,不如說,倘若他遇到一個不用異樣眼光看待他的人的話,這件事情恐怕更加稀奇。 一定程度上,擁有悠久歷史的奧斯卡學院可說是魔法國社會階級的微型縮影。 在過去,奧斯卡學院從未有貴族子弟以外的人就學,它向來面向貴族招生,可說是國內貴族子弟人際網絡建立的重要腹地,但自去年起,奧斯卡學院公佈了個舉國上下震撼的方案——特殊人才獎學金的招收辦法,該辦法不限制任何資格,即使毫無魔力、身分低下,但只要年滿十四歲的奧斯卡最低入學年齡,便能依據流程投遞文件申請考核入學。 由於條件過於寬容,因而街頭巷議祕密傳言,一說這項辦法來自於某個家族的創新,為的是蒐羅、廣納人才正面意義,卻也有一說是這不過是貴族賣弄慈善編出的名目,實則是為了更加隱晦不可告人、尋覓專供貴族享樂所用的人而應運生成的手段。 無論真實目的為何,只需要年齡符合便能申請的這項辦法,確實是艾因雷拉在他本可想見的悲慘未來中,憑空冒出的一根浮木。 明知機會渺茫,艾因雷拉仍然遞交了申請書與前往指定地點考試,只是,他不抱任何期望。 不期不待,就不怕受傷害。 以致於當那隻用魔法構築成形的白色飛鳥在他工作場所出現並降臨在他懷裡消失,而他怔怔望著那份入學資料與一筆先行給予購置需求、為數不小的生活費時,他有種在白日遭遇夢的不踏實。 甚至翻開文件,見到成績與排名,他更無法置信。 直到他終於來到奧斯卡學院,進入了自己未來一年要使用的房間時,艾因雷拉終於覺得足下那一方天地是真實存在的。 搬入宿舍的隔日,艾因雷拉便到學院主舍把可以先處理的各項申請都處理一遍。院舍非常大且新舊交雜,足堪撐起它創辦悠久的歷史地位。艾因雷拉花了一整天在不同地方來回逡巡,總算是把入學的事情給辦妥。 接近下班時刻前,他剩下沒做的,只有是申請學期指定的課本了。 「艾因雷拉同學,」將他繳交過來的申請表仔細瀏覽一遍,坐在櫃台前,外表年紀六十歲以上,白髮打理的一絲不苟的女性將那份申請表擺在桌面,枯瘦的手指點著一處欄位冷聲地道,「您這裡忘記簽名了。」 她的眼神極其不屑,透露一股他會借題發揮的不信任感。艾因雷拉十分習慣那種目光,他習慣了十幾年了,往後也會是如此。於是艾因雷拉不發一語,從自己包裡拿出一枝筆,按著她所指的位置,在上頭簽署自己的名字。 女人瞥了眼他簽署的欄位獨缺姓氏,目光嫌惡地彷彿見到髒東西,擺擺手便讓他趕緊拿起書離開。 走出書冊保管室,艾因雷拉抱著依循獎學金辦法從學校那裡申請的舊課本匆匆走過廊道。 幾個學生遠遠見是他,便撇頭竊竊私語,間或夾雜些刻意戲謔的笑聲,尤其在他行經他們身側時,故意放大音量把那些該祕密於狹間談論的內容傳給他聽。 「就是他嗎?」 「對,他就是那個沒有姓氏的第一名同學呢。」 「憑什麼出現在這裡,實在是噁心,不知本分。」 艾因雷拉充耳不聞,只是低頭加快腳步越過他們身側。 在他所處的國家裡,有無姓氏不僅代表能否在書籍被記上一筆,同時,姓氏也代表著來自於哪個顯赫家族。 一個人,最先給人印象的並非是他的品格形象,而是其姓氏背後的家族與所掌握的資源。 與之相對,艾因雷拉並沒有姓氏,他擁有的就只是一個「艾因雷拉」名字,以及這個名字所能擁有的平民身份。 對於家世良好,受教育程度高的其他人而言,一介平民赫然出現在集結精英的學院中,相當於在一塊白色畫布上沾了一滴墨水,圓形的圖案中出現有稜有角的多邊形,一根魚刺卡在咽喉,橫看豎看都十分礙眼。 何況,這個下層的異類竟表現的與他們一樣,甚至還更加好,簡直是將他們的尊嚴踩在腳下了。 「你們看,第一名同學假裝沒看到我們呢。」 其中一位女性大聲嚷嚷,故意引來其他人的諷刺。 「果然是沒什麼禮貌的平民。」 「為什麼不乾脆休學呢?」 人類是擅長劃分階級區隔他人,並尋釁以獨占資源的生物。 艾因雷拉心知肚明他們誇誇刺耳話語的用意為何,因而他置若罔聞,任憑他們吐露難聽的句子也無所反應,只一逕往回自己宿舍的路上快步而行。 沿路人越來越少,難聽的言詞也遠去,他內心鬆了口氣,但就在要轉彎時,不曉得是哪個冒失的人衝出,他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身體失橫的往後一仰,摔到地上的最後一瞥是懷裡的課本在天空翻飛的情景,與隨後落下的數個撞擊聲。 艾因雷拉手下意識摀住疼痛的位置渾身說不出話,再加上一整天下來,由於忙著處理入學的各式雜務,午餐沒能吃上一口,此刻他不僅暈頭轉向,突如其來的碰撞更讓他反胃的想吐。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趕時間沒見到你,」被他撞到的對方語氣慌張的連忙道歉,伸手似乎要拉起跌坐地上疼的發不出聲的他,同時忙不迭地頻頻詢問:「你有沒有傷到哪裡?要帶你去醫護室嗎?」 出於長年避免與他人交道(特別是貴族)以及保護自己的本能,艾因雷拉垂著頭左右搖了搖表示自己沒事,同時,也拒絕了對方打算扶他起身的好意,他忍著嘔吐的不適,只滿腦思考要快點把散落一地的書本一本本找回。 似乎理解他想做什麼,對方又說了句。 「啊,你不要動,我幫你撿就好。」 語氣透露顯而易見的擔憂,實話說,艾因雷拉不明白他憂慮什麼,只是對方話迄後,也不等他應和,便在他附近蹲下來轉悠,迅速地將散落的那些書冊全數放到他腳邊。 「你檢查看看,是不是全都在這了?」 艾因雷拉自始自終都低頭沉默不語,他不是沒遇過假好心實則落井下石取樂的上層人們,儘管這人聲音與動作都給予他溫和有度的氣質,但會不會是障眼法?他用眼角餘光迅速掃了一眼,的確都在這了,一本都不缺。 在他抱起那一疊書冊,吃力、緩慢地站起時,他總算覺察很不大對勁的事情來。 無論是哪方造成的都無所謂,事實從來不重要,縱使跡象表明握有權力、身份高貴的他們是錯誤的一方,他所了解的那些人基於社會階級的位置的自尊,絕不可能輕易道歉,更別提幫忙了。 他們只會倨傲的認為,那都是作為下層卑劣存在的他們,理所當然應擔負的責任。 可這人竟然不只道歉,甚至幫他把書冊都全撿了,尤其,這人起先便太過關心他身體狀況的這件事,怎想都詭異。 會是某種新的打壓方法嗎?艾因雷拉長年生存培養下來的警覺性讓他豎起神經,抱緊好不容易擁有的課本,他盡量縮著身子,甚至不抬頭看看對方什麼模樣。 約莫這樣防衛的姿態,讓對方誤解了。 「你看起來實在不太好,」對方又一次問道:「真的不用我帶你去醫護室嗎?」 進入學院便打定主意不讓自己惹人注目,低調完成四年學習的艾因雷拉再一次拒絕了友善的提議。 並非撞擊導致,直接原因是他已空腹一陣子,預期外的撞擊引起的身體失橫只是加劇讓他整個人想吐罷了,但他不想與人有任何一絲的牽扯,人永遠不能知曉一個人會有怎樣的心思,所以他必須降低自己在社會上的存在感,避免暴露出自己的任何蛛絲馬跡。 過了分鐘,艾因雷拉忖思這人怎不走時,不知出於什麼意思,青年很順手地摸了摸他的頭,那是人類對待熟識、親暱的人會有的舉止,艾因雷拉沒臆測到對方會有這種操作,嚇得抬眼與人四目相對。 而出乎他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對方注視他的目光不帶任何偏見,非常澄澈溫和。 「恭喜你入學,希望你未來在奧斯卡的學習都很快樂。」 有著一雙赤色如星辰般瞳眸的白髮青年眉角帶笑,艾因雷拉從沒被這樣對等的凝視過,遑論被陌生人贈與祝福話語,一整日下來,他遭遇的都是同十幾分鐘前那些貴族子弟的酸言冷語。 實在是太奇怪了,毫無脈絡與證據,但他就是直覺認為面前與眾不同的青年社會階級恐怕很高,即使青年此際所展現出的氛圍溫和的像隻可愛動物,也無法抹除他那份油然而生的臆測。 比起那份臆想,艾因雷拉更加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他會用這種毫無偏見的眼神注視自己? 更特異的是,那目光絕非演戲,是真誠的發自肺腑。 唯有自小養成與環境因素,否則,是不會這種態度的。 艾因雷拉不曉得要如何應對,他十八年的人生經驗中,第一次遭遇如此不同的態度。 明明是在貴族的階級,可那雙眼卻不帶立場,純然公正客觀地注視他,認可他作為「人」的存在。 好像真的趕時間吧,青年並不介意他沉默不語,亦不指摘他的不得體,他在他終於嚇得昂首瞪視他時,仍舊往他微笑了下,並在離去前留下了耐人尋味的話語。 「下次見囉。」 艾因雷拉走了幾步遠之後悄悄回頭,方才那個幫他撿起掉落一地書冊的青年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走廊轉角處。 青年的容貌顯得十分年經,是早些回來的學長嗎?但很快,他否決了這一猜想,有著一雙正直、不帶任何偏見,讓他感覺呼吸暢快的瞳眸的人,應該不會是學長,而是學院的教授才比較符合。 回想青年最後那句,普通人聽了一定感覺怪異,然而,假如青年是教職身份的話,他那句並沒什麼奇怪,他在這四年的學習間確實是有機會遇見,抑或,大概是天方夜譚的聯想,青年會不會是他未來一年的班導師?如此才能解釋他的動作與那句所指的意義。 回到房裡,簡單的切了些麵包沾些果醬配白開水當做晚餐,艾因雷拉便早早進洗澡間把一整日的疲憊用熱水洗淨。 吹乾頭髮後,穿著輕鬆的睡衣,艾因雷拉把墨水罐打開,筆記紙擺上書桌,又觸碰了桌邊的檯燈亮起,一切準備就緒後,他將其中一本課本攤開。 作為特招生入學,學院不僅免除他昂貴的學雜費(實際上,是由獎學金辦法全額給予),每個月亦根據獎學金的補助辦法給予定額的生活費,實際上也能額外申請書籍費用,但書籍所費不貲,他幾經思量後,最終選擇了申請舊課本使用。 他所申請的這些書雖都不新,可保存相當良好。 之所以使用舊課本,艾因雷拉是有個打算的,而他十分幸運,矇上了個大禮包。書的原本主人是個認真異常的學生,若不說是前幾屆學長姐的捐贈,艾因雷拉會誤以為是哪個老師備課寫的資料了——每一頁都用端正的字體寫滿了各種延伸補充(有意思的是,書的主人毫不避諱寫出句子意思錯誤之處,也加註了某某老師說的內容被新研究推翻,很有挑戰權威的氣勢),甚至在每頁空白處寫上了要再讀哪本書或哪筆文章。 到底是誰的呢? 艾因雷拉用鵝毛筆在紙上預習地謄寫了好幾頁筆記,課本簡潔的文字本身艱澀難懂,入學考試的內容不難,全是基礎,他能掌握十一分地熟練,但專業的內容上,他承認他是一竅不通——那是作為貴族的人們早熟悉不已,對於平民而言卻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物。 前主人寫的筆記文字正好能補足他在閱讀理解窒礙之處,使他能容易理解字裡行間的意思。 預習至十點時,宿舍傳來提醒熄燈就寢的噹噹聲,艾因雷拉這才留意到地上落了一張書籤,他疑惑地彎身撿起那張書籤,並順手翻到背面,簡約典雅的泛黃紙面上,與課本筆記字體相同的文字流暢的寫著幾個字。 雷爾哈爾尼。 素未謀面,但艾因雷拉對這陌生的人產生了一股熱切的好感。 幾天後,艾因雷拉便從其他人口中得知書本的原主人究竟是怎樣的來頭。 開學第一週,他們這一年的班導師還未到教室,班上許多同學趁著空檔熱絡的縱聲交際,艾因雷拉坐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第一排中央位置,他打開了待會課堂要用的課本,上頭夾著一張書籤。 周圍鬧哄哄的,但幾個人的談話縱然闖入了他的思維中,擾亂了艾因雷拉的思維,一個字都入不了眼裡。 「你說的是真的嗎?」 男學生拍了拍胸脯,嗓音十分自信。 「這可是我父親說的呢!他這陣子常往議會去,親耳聽其他議員聊起。」 「不過,想想那個家族確實有可能這麼做。」 「這樣搞好關係不就保證未來萬無一失?」 「當然!」男學生不懷好意地笑起,「據說他為人非常好。」 言下之意也無須多言了,艾因雷拉忖思,倘若真如他們所討論那樣,這個他們在談論的人恐怕被他們是作升階跳板了。 會是誰呢?忖度反正也無法將課本文字讀進腦海,艾因雷拉無意識的觸摸書籤寫著名字的位置(這一週養成的習慣),一邊無關緊要思索那個倒楣被他們看中的家族究竟是國內哪個望族。 「這樣真的太幸運了!」女學生雀躍地歡呼,「誰也沒想到那個維希特家族竟然在奧斯卡學院就職呢!還是當主!」 「是啊,對了,真的沒錯嗎?不會恰巧只是同名吧?」 「不會錯的,我打聽過了,我們導師的名字就是雷爾哈爾尼.維希特,他就是現任當主!」 艾因雷拉手指停下。 那群人剛剛說了什麼來著?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所聞。 雷爾哈爾尼.維希特?雷爾哈爾尼?書籤的主人? 卻在這時,門移動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循聲放眼而去,但不只他,其餘的學生也用著十分疑惑地眼神往正前方看去——外表如少年般年輕的學院長推開了教室門,一派從容的往講台上一站。 這一堂課排的是班導師,既然對方站在那個位置,也就代表一種意思。 這是怎麼一回事?稍早一旁長篇大論今年導師是誰的人大概是整間教室最迷惘的了。 正當有人竊竊私語嘲笑那位階較低的家族人被現實打臉的猝不及防時,學院長開口了。 「同學們,早安。很高興你們入學,相信這一年你們在學習上能獲得許多。」慣例用鼓舞人心的話語作為開場白,學院長清了清喉嚨,咬字清晰,用著全場都能聽見的音量道:「但很遺憾的是,這裡要告知同學一件事情。」 一時之間,原本鬧哄哄的教室一瞬安靜,全部人屏氣凝神,深怕漏失了什麼重要訊息。 「是這樣的,發生了點意外狀況,你們的導師,也就是維希特現任當家,雷爾哈爾尼.維希特,目前失蹤了。」 不少學生發出各式情緒的鼓譟,學院長又頓了頓,眼神將整間教室環視一遍,直到他們安靜為止。 「我們已經組織搜查隊尋找他,至於他應該上的課程,學院這方面會協調其他老師共同協助,各位同學不用擔心自己的權益受損。」 傍晚,從圖書館借到在那本課本上提過的書籍,艾因雷拉忖思晚上的預習與複習進度,一邊用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宿舍房門。 由於毫無防備,因而只消一眼,艾因雷拉震驚地差點讓書本與地面親密接觸——眼前所見是夕照暈染了整間臥室的色彩,而這份透露著夜幕女神衣紗裙擺的霓幻是這一週他已然習慣了的靜謐,應當如此才是,但在他的床舖上,倒著一個龐然大物。 佔據他半邊床斜躺著、使他疑懼萬分的,是一個陌生的、尺寸巨大的白色泰迪熊。 艾因雷拉很確認,早上出門前床舖只有他折疊好的被褥與枕頭,因而那不速之物那並非是他擁有,他也從來買過這種小孩才愛的東西。 難道那些喜歡使絆子、用言語羞辱他人格的貴族們真的無視學院規範闖入了他的寢室?就為了大費周章把東西扔到他床上惡作劇?若真是如此,那東西有什麼祕密嗎? 幾乎與驚愕同瞬間,艾因雷拉雞皮疙瘩滿身,皮膚激起層層疊疊的惴慄,連身後走廊穿過的晚風都讓他感到寒意陣陣。 不同尋常的生理反應,使艾因雷拉不得不揣想那隻泰迪熊莫非附著了什麼詛咒。 按道理,由於學院內部有太多上層階級的孩子,基於防範與安全保障下,學院設下重重障壁,任何外部的詛咒都不可能侵入,至於學院內部也不可能,因為學生在入校時便會簽署一份契約書,必須保證不使用任何咒術攻擊他人,若違反契約,誓約會立時將該人逐出學院。 但,不存在所謂的完美無缺,假若學院宣稱的完美屏障存在不為人知的漏洞呢? 艾因雷拉未曾小看那些人暗地裡的能耐,人性的黑暗究竟能到怎樣的程度,直到應證之前,不會有人知曉。 他維持與平時一樣的淡漠情緒,不驚呼嚷嚷,只是小心地關上房門,並把手裡的書本放到一旁的櫃子。 接著,他腳步緩慢的移動到距離床一公尺的位置附近才停下。 乾脆直接丟掉好了? 他記得能聯繫舍監把大型雜物扔到指定地點回收,那這隻突如其來出現在他床上的、尺寸巨大的泰迪熊要丟掉嗎? 他實在沒辦法辨認出上頭有沒有任何惡意的術法。 「不過,」艾因雷拉盯著泰迪熊喃喃自語,「這泰迪熊抱起來不知怎樣?」 他曾在櫥窗那端見過高貴的小女孩抱著一隻雪白的大泰迪樂呵呵地笑著,到底是由於那是她父母饋贈的禮物,或者是抱起來的觸感所致? 至今,艾因雷拉也沒能搞明白自己怎麼一回事(他那麼防備)。 就在凝視著泰迪熊紅寶石一般的眼珠半晌後,他彷彿夢遊一般,向前走近,雙手穿過泰迪熊的雙臂,把整隻熊環抱住。 抱起來真的很療癒,絨毛柔順,棉花蓬鬆,以為很重,但他抱起來恰恰好,對於沒有朋友,在學院受到排擠,內心孤寂的艾因雷拉而言,透過皮膚感官所體驗到的柔軟使他有如遭雷擊。 說不上理由,但他最後並未選擇扔了它,而是選擇把它留在了自己的床上。 ◆ 進入奧斯卡學院第二個月,拖著體力透支的疲憊步伐,艾因雷拉打開了自己寢室房門。 他的寢室內由於窗戶緊閉的緣故,內部空氣流通很緩慢,配合午後陽光的角度,因而在艾因雷拉眼底的情景,彷彿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溫暖白淨且安寧,對於艾因雷拉而言,曾是一個遙遠不可觸及的夢。 明知不會有任何回應,他依然往某個方向說了句話,而整日下來累積的情緒也因著這句話出口減緩許多。 「我回來了。」 說那句時,他目光所至的位置是他的睡床,他對話的那方便是在床上曬著陽光的巨大白色泰迪熊,泰迪熊雖然沒有回應他的話語,可它毛絨絨的熊臉上是一抹任人見了都喜愛的、給予包容力十足的弧度。和以往見過的都截然不同,那是栩栩如生、屬於艾因雷拉能擁有的一抹笑意,由於學習與人際壓力沉積的疲累,亦全在與泰迪熊對視這一霎那得到舒緩。 不論男女老少,充滿療癒慵懶氛圍的毛絨絨一向都大受歡迎。 毛絨玩具可說是各節慶購買禮物排行首選,連私密性的家庭慶祝也少不了這毛絨朋友參與。 艾因雷拉在進入學院唸書前,經常在各個商家打臨時工賺取生活費,有些店家為了吸引顧客青睞,會在店門口放置毛絨娃娃,或是在室內擺放大小不一的毛絨動物,以彰顯出溫馨可愛居家的氛圍來招攬人們進入消費。 沒有人會拒絕毛絨絨,即便是孤僻、與人構築圍籬的艾因雷拉,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項事實——在整日馬拉松式的數個高難課程結束並洗凈疲憊的此刻,他的頭埋入一隻純白,尺寸接近一百八十公分那麼大的泰迪熊的肩側,十幾分鐘後,他更把全身重量都往泰迪熊的大身軀放軟,填充棉花柔軔、包容一切的觸感,令他紊亂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巨大白色泰迪熊神秘出現在自己寢室過了幾週後,艾因雷拉已養成課後結束若沒特別要上圖書館查閱資料,便是在直接回宿舍簡易解決晚餐後洗個澡,換上乾淨起居服,整個人懶洋洋地趴在泰迪熊身上放鬆心神的習慣。 有時,他會在返回宿舍後,先簡易盥洗後,換件乾淨的衣物,疲累的在泰迪熊巨大的軀體上小睡片刻,睡醒後,他才又從泰迪熊的懷抱裡爬起來吃點東西果腹跟洗澡,並進行該日課程簡易複習與預習。 一直都預期不會輕鬆,艾因雷拉向來有這層心裡準備,只是真正遇上的時候,他赫然覺察,真正的問題不僅僅學習的苛刻,他必須面對的問題比他想像的更嚴峻。 學院課程專業的嚴苛度無可否認,專業人才的培育養成耗費的時間與資源是經由堆砌而成,可讓艾因雷拉疲累不堪絕非學習的艱深,這完全有賴於他申請的那批舊課本。 後來,他把全部的課本都翻了遍,發覺每一本課本上的筆記字跡全都屬於同一個主人,這意謂在每一門比平民能接觸的課程更加高深的進階課程中,他能事半功倍。 真正使他身心勞累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情,尤其在課表上接連重課的那天根本是災難。 還未能從獲知失蹤的班導師是自己拿到的舊課本主人、神秘維希特家族年輕當主的震驚中恢復,接踵而至的事情讓艾因雷拉毫無喘息空間。 正如學院長所言,他們的學習權益沒有受損,大致上的課務仍然可以進行,當中也包含選出班級代表這事情。 對班上同學不約而同用許多華美詞彙抬舉他擔任班長以及各科老師美其名小老師,實際是跑腿雜活角色擔當時,艾因雷拉是有點意見的,但為了在學院低調生活,他硬生生地忍下內心不滿,只一貫維持淡漠表情,接受了他們惡意加諸在他身上的不合理事務。 實在是太可惡了,一群養尊處優的傢伙,真以為他不懂他們內心盤算什麼嗎? 艾因雷拉思起這事,再度憤憤緊抱住泰迪熊往柔軟的毛蹭了蹭,藉此充作撒嬌的替代,撒嬌是軟弱的表現,艾因雷拉不是很喜歡自己暴露弱點,但不如此做的話,他內心的煩悶難以清除。 無法確認失蹤維希特老師是怎樣的一個人,至少他曉得代理導師十分歧視他的出身,且言詞有意無意透露厭惡他領受那份獎學金。 奇怪的是,艾因雷拉認為嫌棄他這個平民很正常,可代理導師的惡意是連同提供獎學金與建立獎學金制度的起草人都一併的。 『那傢伙簡直是給貴族蒙羞!』 將課程作業收齊打算要敲門進入代理導師的臨時研究室時,從門外就聽見對方怒氣攻心的大吼,緊接另一道聲音介入同仇敵愾,艾因雷拉也熟悉,是教授藥草學的女性,曾被班上一些地位不低的人私下笑過是個快要破產的過氣落魄貴族。 『年輕人見過世面狹小,不懂我們這些人的想法吧,不管怎樣說,雖然能力好是好,到底都是那個家族出來的。』 語調很平和,仍掩藏不住那股深深的蔑視。 哪個家族?艾因雷拉心裡打了個突,原以為會繼續說下去,但或許是聽見什麼了吧,那些人的竊竊私語在說了那句後便忽然打住。 不只代理導師明理暗地的惡聲惡言,其他學門的教師亦有其貴族的矜持,見班上學生全數抬舉他擔任雜活,雖勉為其難的接受,也少不了各種刁難。 只是,比起他先前在外的生活,至少待在奧斯卡學院是安全無虞的。 基於契約的保障,除非真的有什麼漏洞,否則那些人對他厭惡歸厭惡,實質的傷害幾乎沒辦法做。 那麼,唯一能做的便是將交付的工作做至完善,減少他們挑剔的臉色與難聽言詞。 也幸好,他有懷裡這個毛絨絨的朋友陪伴他,如同親密的家人,能聽他軟弱的一面。 這是艾因雷拉料想不到的結果。 沒扔掉泰迪熊的幾天後,他在圖書館查閱與借了幾本課本筆記建議的參考文獻後,提著袋子步履蹣跚的走回宿舍,身體沿路不斷發出疲累想吐的警告,就在用鑰匙將門推開後,艾因雷拉怔怔的與坐在床上的龐然大物對視良久。 霓幻的夜幕降臨前的色彩籠罩靜謐的室內,早晨他醒來後擺正放床上的白色泰迪熊往他露出安逸的微笑,那抹表情始終沒有變化過。 瞬間,艾因雷拉理解到,驢國王的樹洞之所以歷久不衰,眼前所見的這場景,大概就是理由了。 那日,關上門落鎖並洗了個澡後,頭一次,艾因雷拉沒有按照進度坐在桌前學習,反倒是屈腿坐在床上,整個人斜靠在泰迪熊的胖墩墩的軀體旁,一邊把玩著熊掌,一邊把連日來遭遇的不滿全數說了個乾淨。 對於那些人的歧視言論,對於那些自以為高高在上但跟本對真實世界無知的人們,他一股腦的不斷把內心的不滿傾訴,一如人們到家後與歡迎歸來的家人們分享見聞那樣,他說得很盡興,不需要回應,泰迪熊只需要聽他說就行了,以至於到最後,他眼皮沉甸甸,四肢也因把積累的話語傾倒出的緣故,不知不覺地放軟,緩緩進入夢鄉,連燈都忘了關,失去意識前,只記得轉過身把泰迪熊抱住,代替被子保暖。 入校後第一次,艾因雷拉卸下武裝的警戒,渾身坦然的十分寬心,在泰迪熊柔軟的身軀窩著,前所未有的睡了個好覺,連帶,他自小恐懼的惡魘亦不再紛至沓來。 未明的預感,大概是移情作用,此前,艾因雷拉不曉得自己也會有這麼幼稚的想法,他不用再害怕令他畏懼擔憂的黑暗,因為,他懷裡的毛絨朋友會保護他。 當然,仔細思考會有很多無法解釋的邏輯。 比如這隻突然出現在他床上的玩偶,身形巨大,卻沒見過誰著急尋找,學院內亦無相關傳聞,特別是,普通的富家子弟不大可能將這種幼稚的幼年夥伴帶入社交為主的校園住宿生活,究竟,為何這隻泰迪熊會出現在他床上? 要忖量的事情太多——艾因雷拉卻沒怎在意了,他甚至不想探聽出答案。 幾週下來,他算是理解明明除了陪睡與抱抱之外就毫無用處的毛絨娃娃,為何會廣受各種年齡層歡迎了。 曬了一整日的陽光的味道從泰迪熊身上散發,非常好聞,艾因雷拉發現自己貪戀那份氣味,因而他放鬆的隨意連結各種乍看毫無關聯的疑問,初時見到泰迪熊的恐懼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每天都要抱著泰迪熊放鬆的滿足。 習慣,果真是世界上最難以戒斷的事情。 抒壓是毋庸置疑的主因,以及,毛絨玩偶朋友只是個無機質的虛擬朋友罷了,即使向它吐露許多不該出口的話,也不會因其他原因出賣他的這點,對艾因雷拉而言至關重要。 他懷揣著一份致自己於死地的祕密,這個祕密,他發誓絕不對他人吐露半分,就算是在奧斯卡的入學必備的繳交文件上,他也隱密了去。 人與人的親密建立在交換祕密,然而艾因雷拉不曉得誰能夠信任,實際上,無人能夠信任,惴慄不安是他每一口呼吸都會體驗到的恐懼與日常。 任何人的話語都在相互試探。 他小心揀選用詞甚至選擇緘默,都是避免自己過度被矚目。 惡言惡語亦無妨,比起大意丟失性命,歧見與嗤笑算不上什麼——偏偏,縱使說服自己無須在意,痛苦依然如影隨形。 人類是一種無法獨自生存的生物。 即使視而不見,裝作不在意,孤寂依然會無時無刻地盤據,並在最精準的時刻刺激人最脆弱之處。 泰迪熊作為一種禮物以及絨毛陪伴朋友,不需要爾虞我詐的交際,它是擁有良好傾聽功能的角色,它微笑的聆聽,且永不出口打斷,也永遠給予述說者世界上最溫柔、是同一戰線夥伴的安心感。 它也是嚴守祕密的親密家人。 依偎靠著數分鐘後,艾因雷拉換了個位置。 這次,他再度選擇坐在泰迪熊的肚子附近,整個人後躺,把重量交付身後的泰迪熊,滲入鼻腔的好聞氣味讓艾因雷拉心神十分放鬆,而仰頭由下而上凝視,觸目所見,是泰迪熊微笑的嘴巴。 他不由得模仿了那抹有生命的微笑,臉上浮現出相似的弧度。 據說,小孩認為毛絨朋友是具有生命、夜裡會動起來玩耍的小精靈。 艾因雷拉明白是無稽之談,只是,很奇怪的是,他也覺得他的這隻泰迪熊用線縫出的制式微笑,真的像是有生命似的栩栩如生。 這麼分析是有點難以理解,也說不出理由,他總認為,他的這隻白色泰迪熊是世界上獨一無二,屬於他自己的一隻泰迪熊。 他會這麼想,是因為這幾週與這毛絨玩偶建立起關係的緣故嗎? 先前,艾因雷拉一直覺得,喜歡毛絨玩偶的人都是長不大的小孩,畢竟,只有孩子才會認為沒有生命的毛絨玩偶是活物。 然而,這莫名出現在他宿舍房間的白色大泰迪熊,卻讓他了解毛絨玩偶的療癒魅力,以致於他每天都迫不及待一下課就趕回來。 真的非常安心。蹭了蹭烤的暖烘烘的毛皮,艾因雷拉相當意外,明明每回都是他抱著泰迪熊或靠著泰迪熊在撒嬌,理性上他理解那類似自我安慰,可泰迪熊竟像是能呼應他舉動,他有幾次都覺得,泰迪熊也在抱抱他。 只是填充娃娃而已啊,它甚至沒有生命,怎麼自己會產生那種親密呢? 艾因雷拉被這奇異想法迷惑數日,深深體認到即使自己用第一名的成績入學,在很多地方他依然無法尋找出答案並解決。 休息了十幾分鐘後,艾因雷拉總算是從戀戀不捨的依存爬起,期中考要到了,他沒忘記他能入校就讀的條件。 傳來就寢預備鐘時,艾因雷拉這才意會到深秋夜裡的寒意席捲他足稍末端不知多久。 收拾了桌上攤開的課本與筆記,他手腳敏捷的把明日課堂需要的書冊塞入外出背包,又檢查是否闕漏什麼沒帶上,直到確認再三,他才關上房間的大燈,爬上床舖與泰迪熊並躺相擁。 過中秋後,涼爽的氣息隨著枯黃的落葉抵達,宿舍雖然因白日陽光照射的原因尚暖,不過待久便會感覺一絲涼意,艾因雷拉不得不嘆服自己留下泰迪熊是他現時人生中,所下過的一個極好的決定。 他天生體寒,冬天向來使他如臨大敵,轉涼的秋日更是將來痛苦的預告,但拿出冬日的被襖為時過早,很快,艾因雷拉發現前述焦慮都不成問題,白色泰迪熊身軀巨大解決了困擾他的難處,只要擁著泰迪熊,他就不會感到寒冷。 拉起夏被蓋好彼此,艾因雷拉慣例側身,雙目閉起前,他再度往泰迪熊露出微笑說了聲: 「晚安,今日我們也一塊睡吧。」 就著窗外透出的微弱月光,在艾因雷拉眼底,他所擁有的這個泰迪熊的眼睛不曉得用怎樣的紅寶石鑲嵌,在一定光的角度,漸層的十分漂亮,艾因雷拉凝視半會,泰迪熊的眸色像在哪見過,一時間,他有些記不起來,但那不妨礙他對泰迪熊慢慢增長的喜愛。 清晨,艾因雷拉生理時鐘規律地讓他在六點半悠悠轉醒,掌心傳來毛茸茸的觸感,他全身縮在泰迪熊的絨毛軀體附近,呼吸的空氣比昨日更加冰冷,他卻不再與恐懼連結。 是代替安全毯的功用嗎?白色泰迪熊龐大的軀體占去了他睡床的一半,可自從有了泰迪熊能抱著睡後,他一覺天明,不再做惡夢——即使剛進入學院那幾天,他照舊會夢到自己被那些喜好特殊之物的人捉去,歷經非人折磨,苟延殘喘的期待黎明到來,但最終希望破滅,仍被那些黑影殘忍殺死取樂的惡夢。 艾因雷拉睡意惺忪地揉揉眼後,非常緩慢的起身,本蓋在身上的夏被也因此舉跟著滑落,他卻不急著去撿拾,只一心盯著身側泰迪熊臉上與入睡前相同的微笑角度,未久,他也跟著露出一抹相同弧度的笑容來。 「早安,冬天就快來了呢。」 話迄,眼中的泰迪熊表情依然維持幾秒前所見,同時,也依然不回應他的問好。 但艾因雷拉的心情仍是特別愉快。 「你會陪我,對吧?」 不再做惡夢的那日後,艾因雷拉會跟白色泰迪熊說早安,說晚安,也會跟它說一些他自己的事情,就像是對待「家人」或「朋友」。 他沒室友,毛絨的泰迪熊就是他的室友。 這點有些好,不需要爾虞我詐的心機交際,微笑的泰迪熊每天都會微笑的送他出門,微笑的迎接他回來。 學院的生活一如艾因雷拉預料充滿困厄,那些人絞盡腦汁使絆子,可他不再有被拋下的孤寂與苦痛了。 只要房間裡的泰迪熊還在,艾因雷拉便覺得自己不用在意外在的惡意。 冬天第一顆雪花從天空緩慢降落時,艾因雷拉從泰迪熊的懷抱中迷糊醒來,他依然無夢到天明,期中考結束數週,理論上他要來為期末報告打算了。但今天是週日,昨日也提前預習額定的份量,老實說,他不用急著起床準備。 況且,時間又早。 於是,艾因雷拉選擇翻了個身,伸手再度把泰迪熊抱個滿懷。 繼續陷入夢鄉的艾因雷拉思維斷斷續續,沒個連貫性,便是在這彷彿採空的輕盈裡,他總算摸索出答案來,關於幾個月前,他沒選擇扔棄而是留下泰迪熊的真正理由。 對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泰迪熊確實鬆軟,可在那時,他抱住它時所感受到的觸感,奇妙的與那個幫他撿了一地書冊、並摸了摸他頭的人有極高的相似性,在所有人包含教師都排斥他的學院裡,那個人的行為十分特異,但都與泰迪熊一樣,是使他能安心呼吸的存在。 拿人跟娃娃類比好奇怪,艾因雷拉偷偷笑出聲音。 真的好奇怪,明知如此,他卻無法停下這樣的聯想。 為什麼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會歡迎他呢?但,也彷彿不是真的素未謀面。 昏昏沉沉之際,艾因雷拉不知自己真的說出口了,或者只是單純他腦內的思考。 有著一雙赤色如星辰般瞳眸的給予我溫柔微笑的你,我還能在學院裡見到你嗎? 如果日後見到你,你仍然會用同樣的目光看待我嗎? 踏入黑甜鄉前,恍惚間,對方當時贈與他的那句話又在他耳際輕輕響起。 『恭喜你入學,希望你未來在奧斯卡的學習都很快樂。』 ◆ 艾因雷拉懷抱著一個致自己於死地的祕密。 那個祕密,他不曾對誰述說,連在房間內的泰迪熊,他也尚未坦承。 他未曾想對泰迪熊隱瞞自己任何事情,只是,艾因雷拉在等一個能述說的契機,而那個契機很快就到來了。 冬雪女王與其孩子們帶著他們的歌聲與雪花降臨魔法國後,隨著急速下降的氣溫,在一個清晨醒來能見到雪花堆滿學院各處、白銀暟暟的日子,按照失蹤導師排定的進度,學院長在課堂上深入地講述了有關魔力紋的歷史,以及它究竟代表了什麼。 在課堂上探討與談論魔力紋的安排,好像是項創舉,連學院長也嚇了跳。 此前的學院課程綱要中未有這類內容安排,源於學院內的教師全出身良好世家,無一例外均有魔力紋,當然對此毫無浪費精力投入研究的興致。 與其做這種文化性質的研究,他們寧願花時間研究新興的魔道具、詛咒或開發新的術式。 這導致奧斯卡學院為何作為學術研究的領頭羊,卻在這部份研究付之闕如的原因。 不曉得失蹤的維希特老師是從何處整理出兼具發展脈絡與研究數據的詳實資料,艾因雷拉也十分意外,至少,學院長根據維希特老師失蹤前準備好的授課講義所述說的內容與他實際理解幾近一致。 若這足以敘明維希特家族「紀錄」的強項的話,艾因雷拉能被說服,問題是,在一些細節過於具體詳實(他以為不會被注意到的部份)。 當然,也不乏模糊不清,仍須深入研究的部份。 「所謂的魔力紋,是指會在幼孩這一階段出現孩童身上某處,一種類似紋身的圖案。」 約在七八歲時候,魔法國的孩子們在身上的某處會浮現出魔力紋,大多出現在貴族或中產階級的孩子們身上。 每個魔力紋的紋樣不一,除非特例,否則是能當作一種身份識別。儘管魔力紋有個別差異,但同個家系出身的話,造型上會有一致的連貫性。 有的是以葉子藤蔓作為基底,有的是繁複的星軌與幾何,有的則是花卉,班上除了他,全是貴族出身,不少人臉上與手臂就有圖樣顏色,特別是有些圖案相似,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說明他們關係匪淺。 罕見的極端情況下,會出現與任何家族都沒關係的特殊魔力紋。 「但這種說詞僅止於推斷,目前沒有任何紀錄能佐證這種說法。」 學院長回答一位女同學提出的疑問時,坐在教室第一排本來專注抄錄筆記的艾因雷拉不由自主地垂首,同時縮小自己的身軀,讓自己在別人眼中更加隱密,甚至不那麼醒目。 答覆完學生疑問,學院長在黑板用不同顏色寫下幾個重點名詞。 「早期的魔法國人們認為繁複多彩的魔力紋與能使用的魔力量多寡有關,亦即,有魔力紋就代表這人具有魔力,這直接導致人們很長一段時間深信沒有魔力紋的人毫無魔力,是缺陷者。」 「不僅如此,人們還迷信這些缺陷者會給他們帶來疾病或詛咒,進行過長達數百年對無魔力紋者迫害的種種政策。」 艾因雷拉繼續埋頭將這一段話毫無遺漏的抄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這部份對於他算是個常識,可對於生於貴族的人們而言,從學院長嘴裡說出的內容像是異世界語言。 聽他們提出千奇百怪的問題便可略知一二。 坐在艾因雷拉附近位置的男同學舉手。 「嗯?所以學院長您的意思是,魔力紋跟魔力沒有關係?」 「對,它們不存在任何連帶關係。」 「但是,我家每個人身上都有魔力紋,魔力也不小啊?」 「這樣的論點純屬謬論,是長年錯誤印象的結果。經過統計確認,已知魔力會隨年齡逐漸顯現,當然,不否認天生無魔力的這點,只是,這點也與魔力紋是完全無關的。」 「難道不是這樣嗎?」 「對,透過近期研究,已曉得魔力多寡深受基因影響,事實上,早有數個業餘研究者提出切實的論據,用來辯證即使身上浮現魔力紋,也不代表該人一定具有魔力。」 「不過,學者亦揭示魔力紋是否浮現,確實也跟魔力量一樣,受到基因影響。由於樣本數的緣故,他們提出假說,推估魔力紋主要透過血緣傳承,血脈越濃厚,子嗣越可能顯現出魔力紋,甚至特殊、少見的紋樣。這點也使得普遍存在一個迷思,假若魔力紋的紋樣越特殊,就會認為該人擁有的魔力越大。現有資料顯示,魔力紋本身無法代表具備魔力量的多寡,那紋樣也一樣道理,它與魔力是無關的。」 學院長花費唇舌的解釋聽所有人的耳裡十分繞口,按照學院長的教書風格不大可能這樣說,那詳盡的說明恐怕是來自於維希特老師所準備的內容。 但艾因雷拉卻完全能懂他這番說明的意思。 簡言之,維希特老師是想跟他們解釋,那是四種情況下所混雜出的機率問題。 作為強勢的顯性基因,魔力與魔力紋幾乎是能共同出現,才產生了「因為有魔力紋,所以有魔力」的相關印象。 九成以上的魔法國人民是有魔力的。 但隱性基因下,作為魔法國最底階層且毫無魔力的平民,便是學院長提到的那些不被視作「人」的群體,弔詭的事情是,這一批長期受到欺壓的人們身上也曾出現過「魔力紋」。 「老師,您說一般在七八歲時候出現,那有成人後才浮現魔力紋的嗎?」 快要下課時,最後一個問題被提出來。 學院長翻開他放在手邊的記事本,花了點時間按圖索驥。 「問題很好,前面我們也說了魔力紋受到基因干涉,因此你說的這情況的確有過幾個例子。」 學院長來代理維希特老師的課時,從不像其他老師會對他任意使喚,加上今日沒有佈置課堂作業,且又是最後一堂課,目眙一群人團團圍住學院長問東問西,恐怕剛才的課程引發了他們的興致,艾因雷拉判斷不需協助後,便收拾完桌面,悄悄地從門口離去。 人類階層森嚴,一個群體必定要有替罪羔羊,故而,即使同為平民,不具備任何魔力的平民也深受其他平民排斥。 毫無魔力、毫無價值可言的他們長期被當作穢物看待,並作為魔法國廉價勞動力的來源,花費同樣勞力,獲取最低報酬,處理沒有人想去做的事情——這是過去式了,最近幾十年,目不識丁的平民生活漸次產生變化,特別在魔法國普遍設置基礎教育設施場所,以及配套立法要求所有國民都有義務接受學習後。 這當中,這一批長期被作為「非人」的平民也連帶受惠。 而今,他們處境以非常緩慢的速度獲得改善,儘管歧視仍尚未褪去,至少能預期未來不用再重複這種悽慘循環。 讓其他人費解的是,這類底層平民的孩子偶爾會被發現身上有魔力紋。 理由不複雜,如學院長所說(或者如維希特老師整理出來的資料),魔力紋出現與否與其父母基因來源有深刻關聯,這點放諸魔法國而言,強調自己身份的貴族就是血統證明的代表。 對魔法紋深刻的迷戀與嚮往,是刻入他們形式作風裡的。 亦即,身上是否有魔法紋,代表著與家族的關係的深淺,換言之,作為區別對待,在七八歲後仍然沒有顯現出魔力紋與魔力的貴族孩子,會遭到原生父母將他們從家族族譜抹消一切存在,與生生廢棄的悲慘境遇。 時至今日,這類事情仍悄悄在陰暗處進行。 艾因雷拉沒少遇過被家族剝奪姓氏扔棄在貧民窟哭吼著的原貴族孩子,那些孩子大多不能適應從養尊處優顛轉成需要餬口求生的生活模式,基本上會死於哪個不知明的陰暗處,唯獨稀少的幾個心態適應後,會與同樣階層的人們組成家庭與生育孩子。 大約如此,極其偶爾,血緣混雜的貧民身上某處會浮現類似魔力紋的圖案,那些平民被他人發現時,經常不知去向的成了失蹤人口。 可是,失蹤者去了哪裡,很多人心知肚明。 畢竟失蹤者被發現時,他們往往已面目全非,甚至身首異處,這些慘狀就足以闡釋一切。 說穿了,魔力紋在特殊愛好的人眼底,具有收集炫耀、彰顯自己身份品味的意義。 不會有人在意平民的生死,況且又是最底層的平民,消失恐怕還會博得人稱讚。 狩獵有特殊魔力紋的平民,一直是某些有特殊愛好貴族喜愛的消遣。 但他們不可能明目張膽的綁架其他貴族的孩子剝取,弄個不好會造成家族覆滅。 因此,混有貴族血液,類似返祖或隔代遺傳而在身上浮現魔力紋的那些底層平民便成為他們下手的目標。 稀有性越高的魔力紋,在黑市拍賣的金額越是龐大,它代表著能瞬間致富的暴利。 這樣的心態使得黑暗層層孕育出更加黑暗的惡意。 有的被找回時,成了廢人。 有的發瘋了。 有的再也無法回到家人身邊。 有的則成為了貴族豢養的生育機器,收集癖好的貴族們會把他們抓來的男男女女關在一塊,透過強迫他們交媾,以人為配種的方式,產出一個又一個擁有相似、獨一無二魔力紋的子嗣,直到他們作為生育機器的效度下降,他們才會割取他們剩餘的最後一滴價值。 魔力紋會在死亡的瞬間消失,不可能從屍體剝製,必須要在那些孩子或是大人活著的時候,活生生從他們身體上用特殊製作的道具將其割取下來,再經過特殊加工處理,完好保留魔力紋的紋樣。 也因此,撐過的人雖然活著,也與死無異。 艾因雷拉毫無魔力,但他身上有魔力紋。 那個魔力紋,是他在過了八歲生日後沒幾日,他於洗澡時,在自己的大腿內側赫然發現到的。 見到從自己身體浮現出的美麗花紋時,不知是氣候始然抑或心理恐懼,幼年的艾因雷拉第一瞬間是背脊發冷,死神的鐮刀冰冷無情的地抵住他細小脖子,他甚至產生幻覺,無盡的漆黑從他腳底板往上將他逐步啃嗜。 那日的他拼命想把那個美麗紋樣從自己皮膚抹除,但徒勞無功,留下的只有用力過猛的刷洗滲血的線條與刺骨的痛,他記得最後自己蹲在房間一處,涕淚縱橫的拼命嘔吐。 他只是個沒有魔力的無力者,是比平民還更不如的底層,縱使他從小便曉得那些擁有魔力紋的人的下場,但他總僥倖認為,自己不會有這彷如召喚死神的枷鎖。 假如是毫無意義、純粹色塊的紋樣就算了,浮現在他身上的,卻是一朵不知哪個國度花卉的紋樣,至少,他從未在魔法國內見過,他所能查閱的資料裡,也遍尋不著,可以說,獨一無二,甚至是前所未見。 這無疑代表了一件事情,他的性命隨時都會因此丟失。 他見過太多慘死的案例,他不想自己也成為其中一份子。 因此,為了在人吃人的險惡環境中生存,他從不暴露這個祕密,與他人劃清界線,幸虧他向來性子冷淡,對周遭一直蘊含敵意,於是他這比過去更加小心翼翼的神經質也不啟人疑竇,那些比他大的人只是認為他難搞,藉著這層誤會,他小心地隱藏這祕密得很巧妙——儘管,他魔力紋的位置很私密,除非特定情況,否則很難被覺察。 但他能隱藏到何時?艾因雷拉深知自己毫無魔力的這點是絕對軟肋,他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遑論從這死亡威脅下逃離。隨著年歲增長,他的焦慮也與日俱增,他頻繁做著惡夢,每一回他在夢裡受盡折磨慘死,並於清晨喘著氣掙扎著醒來。 夢裡越來越光怪陸離的死法,簡直在預告他未來只有一條通向死亡的路, 除非他處在另一種社會地位,否則,他就是個死不足惜的數據。 便是在無計可施,窮途末路的那時,他見到了一絲希望微渺的曙光。 奧斯卡學院公告的特殊人才獎學金的辦法中,除了保證畢業出路具有一定社會地位,且基於培養人才的保障,在領受獎學金的期間,他絕對不會遭受到任何波及性命的危險。 獲知自己獨自使用寢室時,老實說,艾因雷拉對此是十分慶幸的。 如果有室友,那他距離死亡的倒數的計時聲益發清晰。 與人交際,才是將他自己扔向死亡深淵的捷徑,而人類,經常是會因利益背叛他人的生物。 進入學院前的十八年人生裡,他已見了太多。 結束一日繁重課業,艾因雷拉返回宿舍後便立刻盥洗,他洗的比往日還快,彷彿被什麼追趕。 走出浴室穿乾頭髮後,由於學院上週已供暖,他並不急著穿上睡衣,況且,最近他有點喜歡直接與泰迪熊接觸那種毛絨感。 所有生物天性都喜歡療癒,特別是在脆弱的時候。 加上腦子還回盪著學院長在課堂講述的那些內容,實在沒有餘裕塞入新的內容了,他整個人乾脆地倒在床上泰迪熊的肚子上,手腳並用地在泰迪熊肚子上爬了會,直到距離近的能揉捏泰迪熊大大的臉為止。 大大的玩偶真的很不錯。他手勁不小地玩了泰迪熊的臉一會,有段時間,魔法國的商店街曾經進口一種國外風行多年、能握在手心任意搓揉,具有彈性觸感的療癒造型物,那時候連底層平民間也十分流行。 他現在對泰迪熊這樣做,大抵也有那種意思。 雖然艾因雷拉有些內疚,欺負一個不會反抗、只會微笑的的朋友,想想有點不公平,但對自己「朋友」做一點小小欺負應該沒有關係吧,他需要轉移注意力——直到前幾分鐘,他心臟還碰碰的直跳。 是太久沒有做惡夢了嗎?久違的,進入奧斯卡學院後,艾因雷拉再度體驗到與死亡比鄰的膽顫。 課堂的內容是客觀平和的,有關那些隱晦、黑暗色彩的部份,或許是顧念他們承受能力,維希特老師準備的材料中並無對此深入太多。 並非有意,恐怕也不會料到,但那切切實實將他以為遺忘的恐懼徹底勾起。 沒事的,艾因雷拉安慰自己,他人在奧斯卡學院,只要他還維持著特招生的身份,他暫且就是安全的,他仍會活著,他仍能在這種世界隱密地活著。 即使,獨自保守祕密是痛苦的事情。 艾因雷拉深知,祕密是種責任,倘若多個人承擔的話,生活會更輕鬆些,但他無法信任他人,他寧願懷抱這份孤獨與難受,悄悄的活在這個國家的一角。 然而,泰迪熊是他的朋友,是不會背叛他的朋友,他對朋友不該有祕密,他應該要對朋友坦承,否則他這樣欺負它,它不會太可憐了嗎? 此際,在小小欺負自己朋友片刻後,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注視著泰迪熊寶石般的眼珠良久,總算是能用相對平靜的心輕輕啟口。 「你知道什麼是魔力紋嗎?」 回饋給他的,是一抹從出現在他房間以來就不曾改變過的笑容。 經過這一段日子相處,艾因雷拉不否認,他喜歡在泰迪熊臉上的那抹笑容,泰迪熊不可能發出聲音與他說話,但望著那抹笑容,他彷彿聽見它在對他訴說,他的祕密,只有他與它會曉得,他不用害怕。 於是,艾因雷拉仔細、緩慢,卻簡短地把課堂上聽來的內容述說一次,也算做是簡易的複習了。末了,艾因雷拉坐起身,手往自身的大腿內側指了個位置。 「我的這裡呢,有一個水色的花紋喔。」 「一開始出現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很害怕,不管怎麼洗,那個花紋都不會褪色消失。」 「而且,雖然我有這個,但我一點魔力都沒有,很可笑吧。」 說完,艾因雷拉跟著笑了幾聲,可他旋即沉默地抱住泰迪熊,頭埋在熊的肩膀附近,真的有點冷了,浸染在絨毛裡的感覺是真的很棒,但他得趕緊穿上睡衣,不然隔天醒來會感冒吧。 「不過,我總算查到了,我身上的紋樣原來是一種罕見的國外植物,它只生長在一個特定的雪山區域,不曉得是否這緣故,它是住在雪山深處的那個民族信仰的創世神話裡,神留給他們的約定禮物。」 同樣的物品,在不同角度看去,代表的意思截然不同。 明明,那只是個徒具美麗外,便沒什麼意義的紋樣。 在那個民族裡是具有神聖意義的禮物,但從他的角度看來,他身上罕見的魔力紋是個猶如枷鎖的烙印。 是死神的信號,是他永難逃離的恐懼。 半晌後,很細很細的聲音從泰迪熊的身軀傳出。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告訴你這個祕密,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仰首看去,落入眼底的泰迪熊仍然是微笑的表情。 一個只有微笑的毛絨玩偶,是不可能把他這祕密暴露的。 艾因雷拉覺得這瞬間,自己簡直是個瘋子,但無可否認,擁有分擔祕密的夥伴確實會讓人心情輕鬆一些,於是,在向泰迪熊傾吐他藏了十年的祕密後,那幾小時前被勾起的疑懼在這一刻全煙消雲散,毫無根據的念頭,艾因雷拉就是覺得白色的泰迪熊會在黑暗裡保護他。 時光冉冉,冬雪降臨未久後,艾因雷拉將要迎來自己進入學院後的第一個生日。 他誕生在一個下雪的日子,很巧的是,那個日子也是魔法國內重要的節慶祭典的主日,是家人們團聚、互相贈送禮物的日子。 快接近節慶日時,艾因雷拉越能在教室內聽見一群又一群人討論要讓父母買什麼禮物給自己,又或者是期盼那天晚上的聚餐家裡會準備什麼好吃的給他們。 艾因雷拉只是心無波瀾的靜靜聽著。 他向來不愛慶祝這日子,除了沒時間,對一個剛出生就被扔棄在雪地差點凍死的人而言,熱烈慶祝死裡逃生不會顯得有些諷刺嗎? 不期然,他想起了在房間微笑等待他回去的毛絨朋友。 一股奇異的念頭閃逝,但艾因雷拉一時抓不准自己究竟思考了什麼。 儘管不期待那種日子,但當天他起得特別早,並覺得一年一次的生日不糟糕,他心情格外好,哼著不成調的歌,拿著梳子順了順泰迪熊身上的絨毛,使之更加柔軟好摸。 學院內各處都是與節慶祭典符合的掛飾,足見氣氛營造的重要性。 至少,這種喜慶的日子裡,平日常找他麻煩的人也會收斂許多。 沒有人會想製造厄運給自己招來災禍。 如他設想,從圖書館借了書回來後,整幢宿舍安靜無比。 全部的住宿生都趁這一波連假回家去了,整棟樓層扣除舍監,只剩下他一個人在。 就算是自己的生日,艾因雷拉的晚餐仍與先前一樣樸素。用過簡易的麵包與濃湯後,他聚精會神地複習連假後就要展開的期末考週要考的範圍。 靜謐的宿舍讓他精神尤其集中,直到他由於疲累打了個呵欠,才見到本在午後停歇的風雪,又重新在窗外靜靜落下。 確實夜深了。 艾因雷拉揉了揉用眼過度導致酸澀模糊的眼睛,儘管只稍撐一會就能複習完主科的範圍,但明天睡醒起來再繼續也無妨吧。 這樣思考著,艾因雷拉輕快地收拾了房內。 把書籤插入尚未讀完的那頁,關了房間的燈,他慣例地爬上床抱著泰迪熊準備睡覺。 可這一回,艾因雷拉定定望著泰迪熊在雪夜下映照著雪花冰晶圖樣的紅色眼珠半晌。 腦海浮現不知怎麼來的天方夜譚,或許是生日緣故,使他產生了這奇異的念頭吧——親吻的話會讓他眼前的這毛絨絨泰迪熊變成人類嗎? 一如童話故事裡,公主親吻青蛙、善良的女孩親吻恐怖的野獸後,那些遭到惡魔女詛咒的人們便解除了可怖的外貌,現出了作為人類的真實樣貌。 親吻與淚水,一直都是古老的防禦惡魔與解除詛咒的方法。 「許個願望也不過份吧。」艾因雷拉摸了摸泰迪熊笑起著的嘴,喃喃自語,「畢竟,今天是我的生日嘛。」 話迄,他深深地在泰迪熊的嘴上留下一抹溼熱,當然,泰迪熊也沒有如同化故事的幻想那樣,碰的一聲在他面前變成人類。 正常無比的結果,不是嗎? 旋即,可能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不好敘明的大事,艾因雷拉渾身發燙的臉紅,一個勁兒的把泰迪熊牢牢抱著傻笑。 不變成人也沒關係,他只想要此刻確實的陪伴就足以。 可是,就在艾因雷拉玩笑似的親吻了泰迪熊,並一如既往滿足地抱著它睡去後,隔日醒來,卻愕然覺察一件超出他預期的意外。 他的懷裡空蕩蕩的。 空蕩蕩的讓艾因雷拉思緒木然的渾身凍結。 他情願是場夢。 可惜的是,那不是夢,是現實。 ——陪了他將近四個月的巨大泰迪熊,在他生日的隔天醒來後,就如同它來時那樣,憑空消失了。 ◆ 艾因雷拉用紅筆在學院地圖上的一處畫上醒目的叉記號。 盯著地圖上無數的記號,難受的情緒又湧上,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花了幾秒才總算消化完那股扼著咽喉的痛苦。 到底在哪裡?他的泰迪熊。 連假到今天就要結束了,他本來打算複習的進度連一半都沒到。 整整一週,艾因雷拉幾乎翻遍學園所有地方,甚至學院人跡罕至的空間他也都走訪尋覓,但,他就是找不到他的那隻泰迪熊。 他從未如此憎恨自己毫無魔力的缺陷,倘若他具有魔力,哪裡需要用這麼笨的地毯式搜查來尋找它? 起先,艾因雷拉以為是他的宿舍被外人闖入,可這個想法很快就證實錯了的,他房門的鎖頭沒有破壞跡象,房間內的擺設也都與他睡前一致,他甚至完好無損。 何況,侵入者帶走一隻巨大的泰迪熊做什麼? 乾脆去買一個新的不是比較快嗎? 艾因雷拉完全不能理解,他邏輯不出一個泰迪熊消失的情況,他思考的焦頭爛額,幾度在尋覓不著的失望裡恨恨地握拳流淚。 流淚很苦,它使人呼吸急促,渾身難受,是人類最脆弱情緒的呈現。 艾因雷拉不喜歡流淚,也不想要流淚,他的遭遇使他必須把所有弱小都隱藏起來。 但驟失泰迪熊的那一夜起,他整個人宛如被掏空,即使翻開書冊,催促自己要加緊複習,可文字入眼,他一個字都記不牢,只有一片模糊。 哭著睡著醒來的第八日,是假期後的第一個上課日。 上午是失蹤班導的課,他記得今天輪到代理導師,不曉得過了一個假期又會想出什麼招數惡整他,思即此,艾因雷拉心情雪上加霜更加沈重,他拖沓著步伐進入了教室。 循著一直以來的模式,他坐在前排的一個固定位置,周圍返校的人們熱烈交換彼此假期的各種有趣好玩的事情。 背景吵鬧不休,艾因雷拉無動於衷地從包裡把課本與筆記攤在桌面擺好,機械式地翻開到夾書籤的那頁,他手指甚至由於慣性,無意識地摸了摸寫著名字那面。 或許,他用錯了方法。 撐過期末考週後就是寒假,寒假他打算繼續住在宿舍,圖書館好像也會開放,那麼,趁著寒假校內沒什麼人,他可以在書海裡嘗試另外一種方法找找看。 奇異又熟悉的安靜隔了四個月再次降臨,本來鬧哄哄高談闊論的聲響一瞬熄滅。 冥冥之中,有什麼驅動,艾因雷拉於是抬起頭來,只一眼,他的思考瞬間打結。 學院長一如四個月前拉開了門,但這回,從門外走入站在講台附近的既不是學院長,亦不是代理導師,而是一個其他學生沒見過,但對艾因雷拉是面熟的人。 他們曾見過一面,就在開學前的那一週,且他前陣子抱著泰迪熊睡覺時,經常想起他的容貌與他摸著他頭的觸感。 毫無疑義,他寫在黑板上的字體也如同艾因雷拉見慣了的熟悉。 雷爾哈爾尼.維希特。 寫完那幾個字後,不少學生躁動地交頭接耳,白髮紅瞳的青年環視全場,微微一笑。 「各位同學早安,初次見面。」 慢了四個月才總算出現的開場白後,直到所有學生都收斂聲音,青年才又繼續了招呼。 「我是你們的導師,對各位很抱歉,由於發生了點事情,直到今天才讓大家認識我。」 「雖然期末考週就要開始了的這時候才回來接手,或許會讓有些人不安,」他露出讓人十分親近、信賴的笑容,「但我會讓各位同學安然度過接下來的期末考試,各位不用擔心喔。」 雷擊一般,艾因雷拉難得失禮地目不轉睛盯著與他正對面的青年,他的笑容給他熟悉的、只有朝夕相處才能滋生的親近。 而這正是艾因雷拉不能理解的。 包含開學前那次,他總共也只見過導師兩次。 那麼,這一股從他內心湧現的熟悉與喜悅究竟從何而來? 在維希特老師歸來,且經歷紛亂的期末考週,並過了短暫的寒假假期後,新學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首先是,代理導師銷聲匿跡,只隱晦曉得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入獄,而到底犯了什麼罪狀,無人可知,整個消息被封的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可以曉得的是,代理導師所犯的罪狀足以死刑,但因其貴族身份在律法上無法判處死刑,因此重重庭審後,定奪處以終身監禁,關押在魔法國最嚴酷的牢獄中。不過,即使不是死亡,這種終身監禁的結果,對於自尊心甚高的人而言,已是十分嚴重的懲處。 事情卻不因此落幕,因該人緣故,所屬的整個家族連坐罰,被議會徹底剝奪搖搖欲墜的氏名,如今,家族人員都成了平民一份子。 至於代理導師原本使用的臨時研究室,在寒假期間整理扣押資料後,換了另外幾個新來的老師們共同使用。 接著,幾個與代理導師感情甚篤,教授其他學門的老師也不在了,也許是被代理導師的事情所波及,然而,校內沒什麼學生對此表露遺憾可惜。 這能明白,那些有階級仇視的老師們原本授課風評就差,不只針對平民,對待不同階級的貴族的標準不一已引起一片憤恨,早被投訴數次,唯礙於家族地位,學院難以有適合理由辭退,如今受到代理導師的牽連,一併徹下,學生們對此都樂得鼓掌,反正換了老師就是件好事,根本不在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也由於此,學院內教師數量驟然銳減,因而他們的課有些轉給維希特老師授課,有些則是由另一批新來的、相對年輕的老師們接棒。 新老師們都來自最近幾個新興的家族,若是按照維希特老師課堂上的說法,就是從中產階級晉升入貴族還未久,是一批不拘泥窠臼,能大度接納新事物,具有新想法與見解的人們。 這一波外人摸不清裡邊情況的大量教師更替中,艾因雷拉忖思,自己恐怕是最大受益者。 新學期開始,同儕們依舊惡意的薦舉他繼續擔任給老師處理雜物的「小老師」,但比起上個學期,這些新老師們反而好許多。 畢竟,新來的授課老師們不像被替換掉的那些老師,時不時往他露骨地顯現出高人一等的惡意,他們相對友好,且請託他協助的課務上也不超過他的能力,都在合理範圍內,此外,他們更不刻意針對、刁難他。 這著實讓艾因雷拉輕鬆不少,並能擠出一些時間繼續尋找早已消失一段時日,他至今仍無所獲的泰迪熊。 除了大量教師們更換的這事情外,讓艾因雷拉十分有意思的是,明明作為古老世家的年輕當主,作為他們班導的維希特老師意外的不怎有貴族的派頭,待人接物都很溫和,溫和到連艾因雷拉都短暫憂慮過他會不會被班上的其他同學利用或欺壓。 稍後沒多久的一次課堂授業裡,艾因雷拉便體認到自己的這層憂慮簡直天真且多餘。 維希特老師比他所想的更加好。 曉得他這個領獎學金的平民是班長後,新學期開學前一日,維希特老師用書信與他聯繫上,說要和他問件事,需要他在指定時間來他的研究室一趟。 信上給了研究室的位置,那是全奧斯卡學院最隱密也最大的地方(空間是艾因雷拉進入後目測出來的),但信上沒敘明要與他談論何事。 莫非是聽聞什麼嗎? 艾因雷拉敲門前忐忑不安,可獲准進入研究室後,老師只是請他坐在沙發一角,端給他一杯穩定情緒的花茶,又把一盤蛋糕放到他面前讓他先吃點。 等他吃完,也不那麼緊張後,坐在他面前的維希特老師僅僅是笑著問,他還想擔任班長這個職務嗎? 倘若是先前那個代理導師這般詢問,艾因雷拉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搖頭。 那時,他極度不情願接下這同學們惡意硬塞給他的差事,且代理導師也一如他熟知的貴族,會毫無道理的指摘他做的任何一件事情。 他無數次跟泰迪熊說過,他不想擔任這個職務,並非是做不到,而是經常被臨時起意加諸許多無賴的要求,甚至超過他能負荷的。 代理導師在想什麼,他很清楚。 無非就是打算壓縮他能學習的時間,再倒果為因的嗤笑他的出身與能力根本不符合特招生的資格,藉以逼他休學。 但維希特老師詢問他這話時,他猶豫了。 他是怎麼了?艾因雷拉表面沉著,內心實在有些慌。 他好不容易盼到這個機會,他竟無法如同自己想的那樣將拒絕的話輕易說出口。 可能是維希特老師望住他目光很柔煦,態度也很平靜,重要的是,他給了他選擇的空間,而非獨斷的下達命令。 換言之,維希特老師是把他當作對等個體詢問,可說是完全體現了維希特家徽中天平圖樣的涵義。 無關身份,對待一切都中立客觀的平等。 這正是在國家建立起便存在至今的「維希特」的家族規訓。 維希特家族神秘感十分的濃厚,甚至有些奇異的傳聞在底層流竄,倘若那傳聞毫無虛假的話,那麼,他能理解維希特老師待他這般自然的舉止,確實是其來有自。 想來,之所以彼時老師會摸摸他的頭,恭喜他入學,果然是由於作為導師的立場,事先見過他繳交給學院的資料,才會識得他的容貌,並在臨走之際給予他鼓勵。 維希特老師認可他進入學院的能力,不因血統與身份有偏頗的先入為主的觀念,他是真摯的期望他在奧斯卡學院學習時能快樂。 甚至在這裡,維希特老師給予他花茶與點心招待,這說明他是把他當作一個名為「艾因雷拉」的「人」尊重,是以才會詢問他的意願。 一股陌生的情感,隨著這層認識,慢慢在他胸口沈澱、發酵,欲望極低的艾因雷拉頭一次有了一門心思,他想多一點能和維希特老師相處的時間,即便,這欲望違反了他歷來堅守的生存信條。 而能滿足他這欲望的方法,眼下只有一種。 他遂點了點頭。 『確定嗎?艾因雷拉同學?』 『嗯。』 『那,接下來就繼續麻煩你協助囉。』 『謝謝老師。』 『唔,應該是我要跟你道謝啊。』 維希特老師伸手又摸了摸他的頭,艾因雷拉不明白他對他的親暱從何而來,可他並不反感。 『他們都說你做事很麻利呢。』 他們是誰? 艾因雷拉閃過一絲疑問,維希特老師歸來未久後假期就到了,他們這之前也只見過幾次,那麼,老師是在這不算長的假期間問過校內老師,探聽過他的能力嗎? 應該是吧。艾因雷拉對此很快就得出答案。 無論怎樣說,在他身前散發如春一般氣息的老師終究來自於「維希特」家族,他甚至是現任當主,能力不在話下,那短時間內調查清楚他背景的這點事情,於他而言,肯定不費吹灰之力。 何況,他又是他的導師。了解自己班內每一位學生的品行,是處於那個位置上的基礎。 於是,這個疑問艾因雷拉也只是想想,不放在心上,比起思考這事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在一個積雪消褪、春天的信號仍未抵臨的週末午後,當最後一堂課結束,迫不及待要與來接他們回家的父母見面的同學們個個健步如飛,一眨眼,教室內人去樓空,艾因雷拉抱起講桌前收齊的課堂作業,安靜地走在導師身旁,與他一道前往他的研究室。 導師這次在課堂請他們完成的作業不重,在他能負荷的程度。 假若真的太重他無法一個人處理的話,維希特老師會先他一步拿起大部分的作業,並留給他較為輕鬆的。 相處幾週下來,維希特老師人真的很好,他不用任何奇怪的眼神注視他,待在他身邊就很輕鬆,詢問課業上不理解的地方時,他也溫和的給了他很多建議與想法。 種種都使艾因雷拉思考,問一問維希特老師這事情的話,也許能成。 會找他麻煩的老師們都不在了,新學期的學習也很順利,使他能運用的時間十分充足,可讓艾因雷拉喪氣的是,幾週下來,即使他用盡所有方法,依舊找不到從他房間裡消失的那隻泰迪熊。 被這現實打擊到萬念俱灰的氣餒躺在床上悶悶哭泣時,艾因雷拉揉著疼痛的眼窩,驀然想到,他是個尚在學習的孩子,「孩子」是能向「大人」尋求協助的角色。 他應該找「大人」協助。 而他曉得的,在這個學院內最可能接受他的請求,並協助他的「大人」,只有那個人。 下一個轉角拐彎後就會抵達導師的研究室,艾因雷拉抓緊最後一絲機會,鼓起他人生最大的勇氣,詭異的是,當排練了一整晚的話正要出口時,他卻久違感覺到反胃的不適——突然的,他莫名害怕起來。 萬一,這溫柔的人客氣的拒絕了他貿然提出的請求呢? 他生命遭遇太多困頓,他無法不去揣想許多可能性,這忽然籠罩的陰鬱使得接下來從他喉嚨發出的嗓音細的只在他耳中散發回鳴。 「維希特老師。」 聲音真的過於小聲,假如沒聽到的話,艾因雷拉想,恐怕就是個預示,預示他永遠沒可能找到他的那個朋友。 可走在他身側的人瞥首,一如既往地給予他回應。 「嗯?艾因雷拉同學,怎麼了嗎?」 導師凝向他的目光非常溫和,溫和的讓他減緩了些許緊張。 同時一個細節讓艾因雷拉有點不知所措——他聲音明明那樣小,可面前的大人並沒有忽略或充耳不聞,他回應了他,這不足為道的細節讓艾因雷拉體認到維希特老師一如他在那個夜裡所設想的,是在充滿階級意識裡的奧斯卡學院裡,真心地歡迎他來學習的人。 那麼,他應該抱持希望嗎?他還能懷抱希望嗎?世界依舊存在著善良的人們,只是他過去未遇見過罷了。 此刻,艾因雷拉無比希望,維希特老師就是他能相信的、善良的人們中的其中一位。 他再次鼓起勇氣。 「我有個重要的朋友不見了,」隱藏著不安,他小聲地問著眼前對待他和善,笑靨十分溫柔的青年,「維希特老師可以教我尋物魔法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