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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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梅露可物語│レルレラ]早安,晚安,親愛的泰迪熊。[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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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hntgb28 發表於 2021-7-13 20: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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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地區: 日本
連載進度: 連載中

  每年,直到新學年正式開學的前一週,魔法國最重要的人才培育機構,奧斯卡學院才容許新生與舊生將行李提前搬入指定宿舍,同時也是在那時,方允許新生能進入藏書豐富、作為學院骨幹的圖書館內借閱書籍。
作為年級第一且領獎學金入學的艾因雷拉,為了不浪費任何學習機會,自然第一時間搬入校方安排的房間。
  他的行李不多,幾個箱子一個人提著背著就完事,不如其他人那樣整家出動。
  只是,不知行政作業出了什麼紕漏,在入學通知上,校方給他劃定的這間宿舍明面上是兩人房,艾因雷拉竟在舍監室簽領鑰匙時,才被告知無同住的室友。
  這讓做足各種壞打算心理準備的艾因雷拉不曉得要為此鬆口氣,抑或不意外學院內部赤裸的階級歧視。
          歧視是在魔法國隨處可見的人與人負面的差異對待,因此在確定能進入奧斯卡學院就讀後,艾因雷拉已有預期這類事情會層出不窮。常理思考,這並沒什麼值得出乎意料,不如說,倘若他遇到一個不用異樣眼光看待他的人的話,這件事情恐怕更加稀奇。
  一定程度上,擁有悠久歷史的奧斯卡學院可說是魔法國社會階級的微型縮影。
  在過去,奧斯卡學院從未有貴族子弟以外的人就學,它向來面向貴族招生,可說是國內貴族子弟人際網絡建立的重要腹地,但自去年起,奧斯卡學院公佈了個舉國上下震撼的方案——特殊人才獎學金的招收辦法,該辦法不限制任何資格,即使毫無魔力、身分低下,但只要年滿十四歲的奧斯卡最低入學年齡,便能依據流程投遞文件申請考核入學。
由於條件過於寬容,因而街頭巷議祕密傳言,一說這項辦法來自於某個家族的創新,為的是蒐羅、廣納人才正面意義,卻也有一說是這不過是貴族賣弄慈善編出的名目,實則是為了更加隱晦不可告人、尋覓專供貴族享樂所用的人而應運生成的手段。
無論真實目的為何,只需要年齡符合便能申請的這項辦法,確實是艾因雷拉在他本可想見的悲慘未來中,憑空冒出的一根浮木。
明知機會渺茫,艾因雷拉仍然遞交了申請書與前往指定地點考試,只是,他不抱任何期望。
不期不待,就不怕受傷害。
以致於當那隻用魔法構築成形的白色飛鳥在他工作場所出現並降臨在他懷裡消失,而他怔怔望著那份入學資料與一筆先行給予購置需求、為數不小的生活費時,他有種在白日遭遇夢的不踏實。
甚至翻開文件,見到成績與排名,他更無法置信。
直到他終於來到奧斯卡學院,進入了自己未來一年要使用的房間時,艾因雷拉終於覺得足下那一方天地是真實存在的。
  搬入宿舍的隔日,艾因雷拉便到學院主舍把可以先處理的各項申請都處理一遍。院舍非常大且新舊交雜,足堪撐起它創辦悠久的歷史地位。艾因雷拉花了一整天在不同地方來回逡巡,總算是把入學的事情給辦妥。
  接近下班時刻前,他剩下沒做的,只有是申請學期指定的課本了。
  「艾因雷拉同學,」將他繳交過來的申請表仔細瀏覽一遍,坐在櫃台前,外表年紀六十歲以上,白髮打理的一絲不苟的女性將那份申請表擺在桌面,枯瘦的手指點著一處欄位冷聲地道,「您這裡忘記簽名了。」
        她的眼神極其不屑,透露一股他會借題發揮的不信任感。艾因雷拉十分習慣那種目光,他習慣了十幾年了,往後也會是如此。於是艾因雷拉不發一語,從自己包裡拿出一枝筆,按著她所指的位置,在上頭簽署自己的名字。
  女人瞥了眼他簽署的欄位獨缺姓氏,目光嫌惡地彷彿見到髒東西,擺擺手便讓他趕緊拿起書離開。
  走出書冊保管室,艾因雷拉抱著依循獎學金辦法從學校那裡申請的舊課本匆匆走過廊道。
  幾個學生遠遠見是他,便撇頭竊竊私語,間或夾雜些刻意戲謔的笑聲,尤其在他行經他們身側時,故意放大音量把那些該祕密於狹間談論的內容傳給他聽。
  「就是他嗎?」 
  「對,他就是那個沒有姓氏的第一名同學呢。」
  「憑什麼出現在這裡,實在是噁心,不知本分。」
  艾因雷拉充耳不聞,只是低頭加快腳步越過他們身側。
 
在他所處的國家裡,有無姓氏不僅代表能否在書籍被記上一筆,同時,姓氏也代表著來自於哪個顯赫家族。
一個人,最先給人印象的並非是他的品格形象,而是其姓氏背後的家族與所掌握的資源。     
  與之相對,艾因雷拉並沒有姓氏,他擁有的就只是一個「艾因雷拉」名字,以及這個名字所能擁有的平民身份。
對於家世良好,受教育程度高的其他人而言,一介平民赫然出現在集結精英的學院中,相當於在一塊白色畫布上沾了一滴墨水,圓形的圖案中出現有稜有角的多邊形,一根魚刺卡在咽喉,橫看豎看都十分礙眼。
  何況,這個下層的異類竟表現的與他們一樣,甚至還更加好,簡直是將他們的尊嚴踩在腳下了。
  「你們看,第一名同學假裝沒看到我們呢。」
  其中一位女性大聲嚷嚷,故意引來其他人的諷刺。
  「果然是沒什麼禮貌的平民。」
  「為什麼不乾脆休學呢?」
  人類是擅長劃分階級區隔他人,並尋釁以獨占資源的生物。
  艾因雷拉心知肚明他們誇誇刺耳話語的用意為何,因而他置若罔聞,任憑他們吐露難聽的句子也無所反應,只一逕往回自己宿舍的路上快步而行。
  沿路人越來越少,難聽的言詞也遠去,他內心鬆了口氣,但就在要轉彎時,不曉得是哪個冒失的人衝出,他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身體失橫的往後一仰,摔到地上的最後一瞥是懷裡的課本在天空翻飛的情景,與隨後落下的數個撞擊聲。
  艾因雷拉手下意識摀住疼痛的位置渾身說不出話,再加上一整天下來,由於忙著處理入學的各式雜務,午餐沒能吃上一口,此刻他不僅暈頭轉向,突如其來的碰撞更讓他反胃的想吐。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趕時間沒見到你,」被他撞到的對方語氣慌張的連忙道歉,伸手似乎要拉起跌坐地上疼的發不出聲的他,同時忙不迭地頻頻詢問:「你有沒有傷到哪裡?要帶你去醫護室嗎?」
  出於長年避免與他人交道(特別是貴族)以及保護自己的本能,艾因雷拉垂著頭左右搖了搖表示自己沒事,同時,也拒絕了對方打算扶他起身的好意,他忍著嘔吐的不適,只滿腦思考要快點把散落一地的書本一本本找回。
  似乎理解他想做什麼,對方又說了句。
  「啊,你不要動,我幫你撿就好。」
  語氣透露顯而易見的擔憂,實話說,艾因雷拉不明白他憂慮什麼,只是對方話迄後,也不等他應和,便在他附近蹲下來轉悠,迅速地將散落的那些書冊全數放到他腳邊。
  「你檢查看看,是不是全都在這了?」
  艾因雷拉自始自終都低頭沉默不語,他不是沒遇過假好心實則落井下石取樂的上層人們,儘管這人聲音與動作都給予他溫和有度的氣質,但會不會是障眼法?他用眼角餘光迅速掃了一眼,的確都在這了,一本都不缺。
  在他抱起那一疊書冊,吃力、緩慢地站起時,他總算覺察很不大對勁的事情來。
  無論是哪方造成的都無所謂,事實從來不重要,縱使跡象表明握有權力、身份高貴的他們是錯誤的一方,他所了解的那些人基於社會階級的位置的自尊,絕不可能輕易道歉,更別提幫忙了。
  他們只會倨傲的認為,那都是作為下層卑劣存在的他們,理所當然應擔負的責任。
  可這人竟然不只道歉,甚至幫他把書冊都全撿了,尤其,這人起先便太過關心他身體狀況的這件事,怎想都詭異。
  會是某種新的打壓方法嗎?艾因雷拉長年生存培養下來的警覺性讓他豎起神經,抱緊好不容易擁有的課本,他盡量縮著身子,甚至不抬頭看看對方什麼模樣。
  約莫這樣防衛的姿態,讓對方誤解了。
  「你看起來實在不太好,」對方又一次問道:「真的不用我帶你去醫護室嗎?」
  進入學院便打定主意不讓自己惹人注目,低調完成四年學習的艾因雷拉再一次拒絕了友善的提議。
  並非撞擊導致,直接原因是他已空腹一陣子,預期外的撞擊引起的身體失橫只是加劇讓他整個人想吐罷了,但他不想與人有任何一絲的牽扯,人永遠不能知曉一個人會有怎樣的心思,所以他必須降低自己在社會上的存在感,避免暴露出自己的任何蛛絲馬跡。
  過了分鐘,艾因雷拉忖思這人怎不走時,不知出於什麼意思,青年很順手地摸了摸他的頭,那是人類對待熟識、親暱的人會有的舉止,艾因雷拉沒臆測到對方會有這種操作,嚇得抬眼與人四目相對。
  而出乎他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對方注視他的目光不帶任何偏見,非常澄澈溫和。
  「恭喜你入學,希望你未來在奧斯卡的學習都很快樂。」
  有著一雙赤色如星辰般瞳眸的白髮青年眉角帶笑,艾因雷拉從沒被這樣對等的凝視過,遑論被陌生人贈與祝福話語,一整日下來,他遭遇的都是同十幾分鐘前那些貴族子弟的酸言冷語。
  實在是太奇怪了,毫無脈絡與證據,但他就是直覺認為面前與眾不同的青年社會階級恐怕很高,即使青年此際所展現出的氛圍溫和的像隻可愛動物,也無法抹除他那份油然而生的臆測。
  比起那份臆想,艾因雷拉更加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他會用這種毫無偏見的眼神注視自己?
  更特異的是,那目光絕非演戲,是真誠的發自肺腑。
  唯有自小養成與環境因素,否則,是不會這種態度的。
  艾因雷拉不曉得要如何應對,他十八年的人生經驗中,第一次遭遇如此不同的態度。
  明明是在貴族的階級,可那雙眼卻不帶立場,純然公正客觀地注視他,認可他作為「人」的存在。
  好像真的趕時間吧,青年並不介意他沉默不語,亦不指摘他的不得體,他在他終於嚇得昂首瞪視他時,仍舊往他微笑了下,並在離去前留下了耐人尋味的話語。
  「下次見囉。」
  艾因雷拉走了幾步遠之後悄悄回頭,方才那個幫他撿起掉落一地書冊的青年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走廊轉角處。
  青年的容貌顯得十分年經,是早些回來的學長嗎?但很快,他否決了這一猜想,有著一雙正直、不帶任何偏見,讓他感覺呼吸暢快的瞳眸的人,應該不會是學長,而是學院的教授才比較符合。
  回想青年最後那句,普通人聽了一定感覺怪異,然而,假如青年是教職身份的話,他那句並沒什麼奇怪,他在這四年的學習間確實是有機會遇見,抑或,大概是天方夜譚的聯想,青年會不會是他未來一年的班導師?如此才能解釋他的動作與那句所指的意義。
  回到房裡,簡單的切了些麵包沾些果醬配白開水當做晚餐,艾因雷拉便早早進洗澡間把一整日的疲憊用熱水洗淨。
吹乾頭髮後,穿著輕鬆的睡衣,艾因雷拉把墨水罐打開,筆記紙擺上書桌,又觸碰了桌邊的檯燈亮起,一切準備就緒後,他將其中一本課本攤開。
  作為特招生入學,學院不僅免除他昂貴的學雜費(實際上,是由獎學金辦法全額給予),每個月亦根據獎學金的補助辦法給予定額的生活費,實際上也能額外申請書籍費用,但書籍所費不貲,他幾經思量後,最終選擇了申請舊課本使用。
  他所申請的這些書雖都不新,可保存相當良好。
  之所以使用舊課本,艾因雷拉是有個打算的,而他十分幸運,矇上了個大禮包。書的原本主人是個認真異常的學生,若不說是前幾屆學長姐的捐贈,艾因雷拉會誤以為是哪個老師備課寫的資料了——每一頁都用端正的字體寫滿了各種延伸補充(有意思的是,書的主人毫不避諱寫出句子意思錯誤之處,也加註了某某老師說的內容被新研究推翻,很有挑戰權威的氣勢),甚至在每頁空白處寫上了要再讀哪本書或哪筆文章。
  到底是誰的呢?
  艾因雷拉用鵝毛筆在紙上預習地謄寫了好幾頁筆記,課本簡潔的文字本身艱澀難懂,入學考試的內容不難,全是基礎,他能掌握十一分地熟練,但專業的內容上,他承認他是一竅不通——那是作為貴族的人們早熟悉不已,對於平民而言卻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物。
  前主人寫的筆記文字正好能補足他在閱讀理解窒礙之處,使他能容易理解字裡行間的意思。
  預習至十點時,宿舍傳來提醒熄燈就寢的噹噹聲,艾因雷拉這才留意到地上落了一張書籤,他疑惑地彎身撿起那張書籤,並順手翻到背面,簡約典雅的泛黃紙面上,與課本筆記字體相同的文字流暢的寫著幾個字。
  雷爾哈爾尼。
  素未謀面,但艾因雷拉對這陌生的人產生了一股熱切的好感。
          幾天後,艾因雷拉便從其他人口中得知書本的原主人究竟是怎樣的來頭。
  
  開學第一週,他們這一年的班導師還未到教室,班上許多同學趁著空檔熱絡的縱聲交際,艾因雷拉坐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第一排中央位置,他打開了待會課堂要用的課本,上頭夾著一張書籤。
  周圍鬧哄哄的,但幾個人的談話縱然闖入了他的思維中,擾亂了艾因雷拉的思維,一個字都入不了眼裡。
  
  「你說的是真的嗎?」
  男學生拍了拍胸脯,嗓音十分自信。
  「這可是我父親說的呢!他這陣子常往議會去,親耳聽其他議員聊起。」
  「不過,想想那個家族確實有可能這麼做。」
  「這樣搞好關係不就保證未來萬無一失?」
  「當然!」男學生不懷好意地笑起,「據說他為人非常好。」
  言下之意也無須多言了,艾因雷拉忖思,倘若真如他們所討論那樣,這個他們在談論的人恐怕被他們是作升階跳板了。
  會是誰呢?忖度反正也無法將課本文字讀進腦海,艾因雷拉無意識的觸摸書籤寫著名字的位置(這一週養成的習慣),一邊無關緊要思索那個倒楣被他們看中的家族究竟是國內哪個望族。
  
  「這樣真的太幸運了!」女學生雀躍地歡呼,「誰也沒想到那個維希特家族竟然在奧斯卡學院就職呢!還是當主!」
  「是啊,對了,真的沒錯嗎?不會恰巧只是同名吧?」
  「不會錯的,我打聽過了,我們導師的名字就是雷爾哈爾尼.維希特,他就是現任當主!」
  艾因雷拉手指停下。
  那群人剛剛說了什麼來著?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所聞。
  雷爾哈爾尼.維希特?雷爾哈爾尼?書籤的主人?
  卻在這時,門移動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循聲放眼而去,但不只他,其餘的學生也用著十分疑惑地眼神往正前方看去——外表如少年般年輕的學院長推開了教室門,一派從容的往講台上一站。
  這一堂課排的是班導師,既然對方站在那個位置,也就代表一種意思。
  這是怎麼一回事?稍早一旁長篇大論今年導師是誰的人大概是整間教室最迷惘的了。
  正當有人竊竊私語嘲笑那位階較低的家族人被現實打臉的猝不及防時,學院長開口了。
  「同學們,早安。很高興你們入學,相信這一年你們在學習上能獲得許多。」慣例用鼓舞人心的話語作為開場白,學院長清了清喉嚨,咬字清晰,用著全場都能聽見的音量道:「但很遺憾的是,這裡要告知同學一件事情。」
  一時之間,原本鬧哄哄的教室一瞬安靜,全部人屏氣凝神,深怕漏失了什麼重要訊息。
  「是這樣的,發生了點意外狀況,你們的導師,也就是維希特現任當家,雷爾哈爾尼.維希特,目前失蹤了。」
  不少學生發出各式情緒的鼓譟,學院長又頓了頓,眼神將整間教室環視一遍,直到他們安靜為止。
  「我們已經組織搜查隊尋找他,至於他應該上的課程,學院這方面會協調其他老師共同協助,各位同學不用擔心自己的權益受損。」
  傍晚,從圖書館借到在那本課本上提過的書籍,艾因雷拉忖思晚上的預習與複習進度,一邊用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宿舍房門。
  由於毫無防備,因而只消一眼,艾因雷拉震驚地差點讓書本與地面親密接觸——眼前所見是夕照暈染了整間臥室的色彩,而這份透露著夜幕女神衣紗裙擺的霓幻是這一週他已然習慣了的靜謐,應當如此才是,但在他的床舖上,倒著一個龐然大物。
  佔據他半邊床斜躺著、使他疑懼萬分的,是一個陌生的、尺寸巨大的白色泰迪熊。
  艾因雷拉很確認,早上出門前床舖只有他折疊好的被褥與枕頭,因而那不速之物那並非是他擁有,他也從來買過這種小孩才愛的東西。
  難道那些喜歡使絆子、用言語羞辱他人格的貴族們真的無視學院規範闖入了他的寢室?就為了大費周章把東西扔到他床上惡作劇?若真是如此,那東西有什麼祕密嗎?
  幾乎與驚愕同瞬間,艾因雷拉雞皮疙瘩滿身,皮膚激起層層疊疊的惴慄,連身後走廊穿過的晚風都讓他感到寒意陣陣。
          不同尋常的生理反應,使艾因雷拉不得不揣想那隻泰迪熊莫非附著了什麼詛咒。
  按道理,由於學院內部有太多上層階級的孩子,基於防範與安全保障下,學院設下重重障壁,任何外部的詛咒都不可能侵入,至於學院內部也不可能,因為學生在入校時便會簽署一份契約書,必須保證不使用任何咒術攻擊他人,若違反契約,誓約會立時將該人逐出學院。
  但,不存在所謂的完美無缺,假若學院宣稱的完美屏障存在不為人知的漏洞呢?
  艾因雷拉未曾小看那些人暗地裡的能耐,人性的黑暗究竟能到怎樣的程度,直到應證之前,不會有人知曉。
  
  他維持與平時一樣的淡漠情緒,不驚呼嚷嚷,只是小心地關上房門,並把手裡的書本放到一旁的櫃子。
  接著,他腳步緩慢的移動到距離床一公尺的位置附近才停下。
  乾脆直接丟掉好了?
  他記得能聯繫舍監把大型雜物扔到指定地點回收,那這隻突如其來出現在他床上的、尺寸巨大的泰迪熊要丟掉嗎?
  他實在沒辦法辨認出上頭有沒有任何惡意的術法。
  「不過,」艾因雷拉盯著泰迪熊喃喃自語,「這泰迪熊抱起來不知怎樣?」
  他曾在櫥窗那端見過高貴的小女孩抱著一隻雪白的大泰迪樂呵呵地笑著,到底是由於那是她父母饋贈的禮物,或者是抱起來的觸感所致?
  
  至今,艾因雷拉也沒能搞明白自己怎麼一回事(他那麼防備)。
  就在凝視著泰迪熊紅寶石一般的眼珠半晌後,他彷彿夢遊一般,向前走近,雙手穿過泰迪熊的雙臂,把整隻熊環抱住。
  抱起來真的很療癒,絨毛柔順,棉花蓬鬆,以為很重,但他抱起來恰恰好,對於沒有朋友,在學院受到排擠,內心孤寂的艾因雷拉而言,透過皮膚感官所體驗到的柔軟使他有如遭雷擊。
  說不上理由,但他最後並未選擇扔了它,而是選擇把它留在了自己的床上。
  進入奧斯卡學院第二個月,拖著體力透支的疲憊步伐,艾因雷拉打開了自己寢室房門。
  他的寢室內由於窗戶緊閉的緣故,內部空氣流通很緩慢,配合午後陽光的角度,因而在艾因雷拉眼底的情景,彷彿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溫暖白淨且安寧,對於艾因雷拉而言,曾是一個遙遠不可觸及的夢。
  明知不會有任何回應,他依然往某個方向說了句話,而整日下來累積的情緒也因著這句話出口減緩許多。
  「我回來了。」
  說那句時,他目光所至的位置是他的睡床,他對話的那方便是在床上曬著陽光的巨大白色泰迪熊,泰迪熊雖然沒有回應他的話語,可它毛絨絨的熊臉上是一抹任人見了都喜愛的、給予包容力十足的弧度。和以往見過的都截然不同,那是栩栩如生、屬於艾因雷拉能擁有的一抹笑意,由於學習與人際壓力沉積的疲累,亦全在與泰迪熊對視這一霎那得到舒緩。
  不論男女老少,充滿療癒慵懶氛圍的毛絨絨一向都大受歡迎。
  毛絨玩具可說是各節慶購買禮物排行首選,連私密性的家庭慶祝也少不了這毛絨朋友參與。
  艾因雷拉在進入學院唸書前,經常在各個商家打臨時工賺取生活費,有些店家為了吸引顧客青睞,會在店門口放置毛絨娃娃,或是在室內擺放大小不一的毛絨動物,以彰顯出溫馨可愛居家的氛圍來招攬人們進入消費。
  沒有人會拒絕毛絨絨,即便是孤僻、與人構築圍籬的艾因雷拉,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項事實——在整日馬拉松式的數個高難課程結束並洗凈疲憊的此刻,他的頭埋入一隻純白,尺寸接近一百八十公分那麼大的泰迪熊的肩側,十幾分鐘後,他更把全身重量都往泰迪熊的大身軀放軟,填充棉花柔軔、包容一切的觸感,令他紊亂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巨大白色泰迪熊神秘出現在自己寢室過了幾週後,艾因雷拉已養成課後結束若沒特別要上圖書館查閱資料,便是在直接回宿舍簡易解決晚餐後洗個澡,換上乾淨起居服,整個人懶洋洋地趴在泰迪熊身上放鬆心神的習慣。
  有時,他會在返回宿舍後,先簡易盥洗後,換件乾淨的衣物,疲累的在泰迪熊巨大的軀體上小睡片刻,睡醒後,他才又從泰迪熊的懷抱裡爬起來吃點東西果腹跟洗澡,並進行該日課程簡易複習與預習。
  一直都預期不會輕鬆,艾因雷拉向來有這層心裡準備,只是真正遇上的時候,他赫然覺察,真正的問題不僅僅學習的苛刻,他必須面對的問題比他想像的更嚴峻。
  學院課程專業的嚴苛度無可否認,專業人才的培育養成耗費的時間與資源是經由堆砌而成,可讓艾因雷拉疲累不堪絕非學習的艱深,這完全有賴於他申請的那批舊課本。
  後來,他把全部的課本都翻了遍,發覺每一本課本上的筆記字跡全都屬於同一個主人,這意謂在每一門比平民能接觸的課程更加高深的進階課程中,他能事半功倍。
  真正使他身心勞累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情,尤其在課表上接連重課的那天根本是災難。
  
  還未能從獲知失蹤的班導師是自己拿到的舊課本主人、神秘維希特家族年輕當主的震驚中恢復,接踵而至的事情讓艾因雷拉毫無喘息空間。
  正如學院長所言,他們的學習權益沒有受損,大致上的課務仍然可以進行,當中也包含選出班級代表這事情。
  對班上同學不約而同用許多華美詞彙抬舉他擔任班長以及各科老師美其名小老師,實際是跑腿雜活角色擔當時,艾因雷拉是有點意見的,但為了在學院低調生活,他硬生生地忍下內心不滿,只一貫維持淡漠表情,接受了他們惡意加諸在他身上的不合理事務。
  實在是太可惡了,一群養尊處優的傢伙,真以為他不懂他們內心盤算什麼嗎?
  艾因雷拉思起這事,再度憤憤緊抱住泰迪熊往柔軟的毛蹭了蹭,藉此充作撒嬌的替代,撒嬌是軟弱的表現,艾因雷拉不是很喜歡自己暴露弱點,但不如此做的話,他內心的煩悶難以清除。
  無法確認失蹤維希特老師是怎樣的一個人,至少他曉得代理導師十分歧視他的出身,且言詞有意無意透露厭惡他領受那份獎學金。
  奇怪的是,艾因雷拉認為嫌棄他這個平民很正常,可代理導師的惡意是連同提供獎學金與建立獎學金制度的起草人都一併的。
  『那傢伙簡直是給貴族蒙羞!』
  將課程作業收齊打算要敲門進入代理導師的臨時研究室時,從門外就聽見對方怒氣攻心的大吼,緊接另一道聲音介入同仇敵愾,艾因雷拉也熟悉,是教授藥草學的女性,曾被班上一些地位不低的人私下笑過是個快要破產的過氣落魄貴族。
  『年輕人見過世面狹小,不懂我們這些人的想法吧,不管怎樣說,雖然能力好是好,到底都是那個家族出來的。』
  語調很平和,仍掩藏不住那股深深的蔑視。
  哪個家族?艾因雷拉心裡打了個突,原以為會繼續說下去,但或許是聽見什麼了吧,那些人的竊竊私語在說了那句後便忽然打住。
  不只代理導師明理暗地的惡聲惡言,其他學門的教師亦有其貴族的矜持,見班上學生全數抬舉他擔任雜活,雖勉為其難的接受,也少不了各種刁難。
  只是,比起他先前在外的生活,至少待在奧斯卡學院是安全無虞的。
  基於契約的保障,除非真的有什麼漏洞,否則那些人對他厭惡歸厭惡,實質的傷害幾乎沒辦法做。
  
  那麼,唯一能做的便是將交付的工作做至完善,減少他們挑剔的臉色與難聽言詞。
  也幸好,他有懷裡這個毛絨絨的朋友陪伴他,如同親密的家人,能聽他軟弱的一面。
  這是艾因雷拉料想不到的結果。
  沒扔掉泰迪熊的幾天後,他在圖書館查閱與借了幾本課本筆記建議的參考文獻後,提著袋子步履蹣跚的走回宿舍,身體沿路不斷發出疲累想吐的警告,就在用鑰匙將門推開後,艾因雷拉怔怔的與坐在床上的龐然大物對視良久。
  霓幻的夜幕降臨前的色彩籠罩靜謐的室內,早晨他醒來後擺正放床上的白色泰迪熊往他露出安逸的微笑,那抹表情始終沒有變化過。
  瞬間,艾因雷拉理解到,驢國王的樹洞之所以歷久不衰,眼前所見的這場景,大概就是理由了。
  那日,關上門落鎖並洗了個澡後,頭一次,艾因雷拉沒有按照進度坐在桌前學習,反倒是屈腿坐在床上,整個人斜靠在泰迪熊的胖墩墩的軀體旁,一邊把玩著熊掌,一邊把連日來遭遇的不滿全數說了個乾淨。
  對於那些人的歧視言論,對於那些自以為高高在上但跟本對真實世界無知的人們,他一股腦的不斷把內心的不滿傾訴,一如人們到家後與歡迎歸來的家人們分享見聞那樣,他說得很盡興,不需要回應,泰迪熊只需要聽他說就行了,以至於到最後,他眼皮沉甸甸,四肢也因把積累的話語傾倒出的緣故,不知不覺地放軟,緩緩進入夢鄉,連燈都忘了關,失去意識前,只記得轉過身把泰迪熊抱住,代替被子保暖。
  入校後第一次,艾因雷拉卸下武裝的警戒,渾身坦然的十分寬心,在泰迪熊柔軟的身軀窩著,前所未有的睡了個好覺,連帶,他自小恐懼的惡魘亦不再紛至沓來。
  未明的預感,大概是移情作用,此前,艾因雷拉不曉得自己也會有這麼幼稚的想法,他不用再害怕令他畏懼擔憂的黑暗,因為,他懷裡的毛絨朋友會保護他。
  當然,仔細思考會有很多無法解釋的邏輯。
  比如這隻突然出現在他床上的玩偶,身形巨大,卻沒見過誰著急尋找,學院內亦無相關傳聞,特別是,普通的富家子弟不大可能將這種幼稚的幼年夥伴帶入社交為主的校園住宿生活,究竟,為何這隻泰迪熊會出現在他床上?
  要忖量的事情太多——艾因雷拉卻沒怎在意了,他甚至不想探聽出答案。
  幾週下來,他算是理解明明除了陪睡與抱抱之外就毫無用處的毛絨娃娃,為何會廣受各種年齡層歡迎了。
  曬了一整日的陽光的味道從泰迪熊身上散發,非常好聞,艾因雷拉發現自己貪戀那份氣味,因而他放鬆的隨意連結各種乍看毫無關聯的疑問,初時見到泰迪熊的恐懼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每天都要抱著泰迪熊放鬆的滿足。
  習慣,果真是世界上最難以戒斷的事情。
  抒壓是毋庸置疑的主因,以及,毛絨玩偶朋友只是個無機質的虛擬朋友罷了,即使向它吐露許多不該出口的話,也不會因其他原因出賣他的這點,對艾因雷拉而言至關重要。
  他懷揣著一份致自己於死地的祕密,這個祕密,他發誓絕不對他人吐露半分,就算是在奧斯卡的入學必備的繳交文件上,他也隱密了去。
  人與人的親密建立在交換祕密,然而艾因雷拉不曉得誰能夠信任,實際上,無人能夠信任,惴慄不安是他每一口呼吸都會體驗到的恐懼與日常。
  任何人的話語都在相互試探。
  他小心揀選用詞甚至選擇緘默,都是避免自己過度被矚目。
  惡言惡語亦無妨,比起大意丟失性命,歧見與嗤笑算不上什麼——偏偏,縱使說服自己無須在意,痛苦依然如影隨形。
  人類是一種無法獨自生存的生物。
  即使視而不見,裝作不在意,孤寂依然會無時無刻地盤據,並在最精準的時刻刺激人最脆弱之處。
  泰迪熊作為一種禮物以及絨毛陪伴朋友,不需要爾虞我詐的交際,它是擁有良好傾聽功能的角色,它微笑的聆聽,且永不出口打斷,也永遠給予述說者世界上最溫柔、是同一戰線夥伴的安心感。
  它也是嚴守祕密的親密家人。
  依偎靠著數分鐘後,艾因雷拉換了個位置。
  這次,他再度選擇坐在泰迪熊的肚子附近,整個人後躺,把重量交付身後的泰迪熊,滲入鼻腔的好聞氣味讓艾因雷拉心神十分放鬆,而仰頭由下而上凝視,觸目所見,是泰迪熊微笑的嘴巴。
  他不由得模仿了那抹有生命的微笑,臉上浮現出相似的弧度。
  據說,小孩認為毛絨朋友是具有生命、夜裡會動起來玩耍的小精靈。
  艾因雷拉明白是無稽之談,只是,很奇怪的是,他也覺得他的這隻泰迪熊用線縫出的制式微笑,真的像是有生命似的栩栩如生。
  這麼分析是有點難以理解,也說不出理由,他總認為,他的這隻白色泰迪熊是世界上獨一無二,屬於他自己的一隻泰迪熊。
  
  他會這麼想,是因為這幾週與這毛絨玩偶建立起關係的緣故嗎?
  先前,艾因雷拉一直覺得,喜歡毛絨玩偶的人都是長不大的小孩,畢竟,只有孩子才會認為沒有生命的毛絨玩偶是活物。
  然而,這莫名出現在他宿舍房間的白色大泰迪熊,卻讓他了解毛絨玩偶的療癒魅力,以致於他每天都迫不及待一下課就趕回來。
  真的非常安心。蹭了蹭烤的暖烘烘的毛皮,艾因雷拉相當意外,明明每回都是他抱著泰迪熊或靠著泰迪熊在撒嬌,理性上他理解那類似自我安慰,可泰迪熊竟像是能呼應他舉動,他有幾次都覺得,泰迪熊也在抱抱他。
  只是填充娃娃而已啊,它甚至沒有生命,怎麼自己會產生那種親密呢?
  艾因雷拉被這奇異想法迷惑數日,深深體認到即使自己用第一名的成績入學,在很多地方他依然無法尋找出答案並解決。
  休息了十幾分鐘後,艾因雷拉總算是從戀戀不捨的依存爬起,期中考要到了,他沒忘記他能入校就讀的條件。
  傳來就寢預備鐘時,艾因雷拉這才意會到深秋夜裡的寒意席捲他足稍末端不知多久。
  收拾了桌上攤開的課本與筆記,他手腳敏捷的把明日課堂需要的書冊塞入外出背包,又檢查是否闕漏什麼沒帶上,直到確認再三,他才關上房間的大燈,爬上床舖與泰迪熊並躺相擁。
  過中秋後,涼爽的氣息隨著枯黃的落葉抵達,宿舍雖然因白日陽光照射的原因尚暖,不過待久便會感覺一絲涼意,艾因雷拉不得不嘆服自己留下泰迪熊是他現時人生中,所下過的一個極好的決定。
  他天生體寒,冬天向來使他如臨大敵,轉涼的秋日更是將來痛苦的預告,但拿出冬日的被襖為時過早,很快,艾因雷拉發現前述焦慮都不成問題,白色泰迪熊身軀巨大解決了困擾他的難處,只要擁著泰迪熊,他就不會感到寒冷。
  拉起夏被蓋好彼此,艾因雷拉慣例側身,雙目閉起前,他再度往泰迪熊露出微笑說了聲:
  「晚安,今日我們也一塊睡吧。」
  就著窗外透出的微弱月光,在艾因雷拉眼底,他所擁有的這個泰迪熊的眼睛不曉得用怎樣的紅寶石鑲嵌,在一定光的角度,漸層的十分漂亮,艾因雷拉凝視半會,泰迪熊的眸色像在哪見過,一時間,他有些記不起來,但那不妨礙他對泰迪熊慢慢增長的喜愛。
  清晨,艾因雷拉生理時鐘規律地讓他在六點半悠悠轉醒,掌心傳來毛茸茸的觸感,他全身縮在泰迪熊的絨毛軀體附近,呼吸的空氣比昨日更加冰冷,他卻不再與恐懼連結。
  是代替安全毯的功用嗎?白色泰迪熊龐大的軀體占去了他睡床的一半,可自從有了泰迪熊能抱著睡後,他一覺天明,不再做惡夢——即使剛進入學院那幾天,他照舊會夢到自己被那些喜好特殊之物的人捉去,歷經非人折磨,苟延殘喘的期待黎明到來,但最終希望破滅,仍被那些黑影殘忍殺死取樂的惡夢。
  艾因雷拉睡意惺忪地揉揉眼後,非常緩慢的起身,本蓋在身上的夏被也因此舉跟著滑落,他卻不急著去撿拾,只一心盯著身側泰迪熊臉上與入睡前相同的微笑角度,未久,他也跟著露出一抹相同弧度的笑容來。
  「早安,冬天就快來了呢。」
  話迄,眼中的泰迪熊表情依然維持幾秒前所見,同時,也依然不回應他的問好。
  但艾因雷拉的心情仍是特別愉快。
  「你會陪我,對吧?」
  
  不再做惡夢的那日後,艾因雷拉會跟白色泰迪熊說早安,說晚安,也會跟它說一些他自己的事情,就像是對待「家人」或「朋友」。
  他沒室友,毛絨的泰迪熊就是他的室友。
  這點有些好,不需要爾虞我詐的心機交際,微笑的泰迪熊每天都會微笑的送他出門,微笑的迎接他回來。
  學院的生活一如艾因雷拉預料充滿困厄,那些人絞盡腦汁使絆子,可他不再有被拋下的孤寂與苦痛了。
  只要房間裡的泰迪熊還在,艾因雷拉便覺得自己不用在意外在的惡意。
  冬天第一顆雪花從天空緩慢降落時,艾因雷拉從泰迪熊的懷抱中迷糊醒來,他依然無夢到天明,期中考結束數週,理論上他要來為期末報告打算了。但今天是週日,昨日也提前預習額定的份量,老實說,他不用急著起床準備。
  況且,時間又早。
  於是,艾因雷拉選擇翻了個身,伸手再度把泰迪熊抱個滿懷。
  繼續陷入夢鄉的艾因雷拉思維斷斷續續,沒個連貫性,便是在這彷彿採空的輕盈裡,他總算摸索出答案來,關於幾個月前,他沒選擇扔棄而是留下泰迪熊的真正理由。
  對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泰迪熊確實鬆軟,可在那時,他抱住它時所感受到的觸感,奇妙的與那個幫他撿了一地書冊、並摸了摸他頭的人有極高的相似性,在所有人包含教師都排斥他的學院裡,那個人的行為十分特異,但都與泰迪熊一樣,是使他能安心呼吸的存在。
  拿人跟娃娃類比好奇怪,艾因雷拉偷偷笑出聲音。
  真的好奇怪,明知如此,他卻無法停下這樣的聯想。
  
  為什麼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會歡迎他呢?但,也彷彿不是真的素未謀面。
  昏昏沉沉之際,艾因雷拉不知自己真的說出口了,或者只是單純他腦內的思考。
  有著一雙赤色如星辰般瞳眸的給予我溫柔微笑的你,我還能在學院裡見到你嗎?
  如果日後見到你,你仍然會用同樣的目光看待我嗎?
  
  踏入黑甜鄉前,恍惚間,對方當時贈與他的那句話又在他耳際輕輕響起。
  『恭喜你入學,希望你未來在奧斯卡的學習都很快樂。』
  艾因雷拉懷抱著一個致自己於死地的祕密。
  那個祕密,他不曾對誰述說,連在房間內的泰迪熊,他也尚未坦承。
  他未曾想對泰迪熊隱瞞自己任何事情,只是,艾因雷拉在等一個能述說的契機,而那個契機很快就到來了。
  冬雪女王與其孩子們帶著他們的歌聲與雪花降臨魔法國後,隨著急速下降的氣溫,在一個清晨醒來能見到雪花堆滿學院各處、白銀暟暟的日子,按照失蹤導師排定的進度,學院長在課堂上深入地講述了有關魔力紋的歷史,以及它究竟代表了什麼。
  在課堂上探討與談論魔力紋的安排,好像是項創舉,連學院長也嚇了跳。
  此前的學院課程綱要中未有這類內容安排,源於學院內的教師全出身良好世家,無一例外均有魔力紋,當然對此毫無浪費精力投入研究的興致。
  與其做這種文化性質的研究,他們寧願花時間研究新興的魔道具、詛咒或開發新的術式。
  這導致奧斯卡學院為何作為學術研究的領頭羊,卻在這部份研究付之闕如的原因。
  不曉得失蹤的維希特老師是從何處整理出兼具發展脈絡與研究數據的詳實資料,艾因雷拉也十分意外,至少,學院長根據維希特老師失蹤前準備好的授課講義所述說的內容與他實際理解幾近一致。  
  若這足以敘明維希特家族「紀錄」的強項的話,艾因雷拉能被說服,問題是,在一些細節過於具體詳實(他以為不會被注意到的部份)。
  當然,也不乏模糊不清,仍須深入研究的部份。
  「所謂的魔力紋,是指會在幼孩這一階段出現孩童身上某處,一種類似紋身的圖案。」
  約在七八歲時候,魔法國的孩子們在身上的某處會浮現出魔力紋,大多出現在貴族或中產階級的孩子們身上。
  每個魔力紋的紋樣不一,除非特例,否則是能當作一種身份識別。儘管魔力紋有個別差異,但同個家系出身的話,造型上會有一致的連貫性。
  有的是以葉子藤蔓作為基底,有的是繁複的星軌與幾何,有的則是花卉,班上除了他,全是貴族出身,不少人臉上與手臂就有圖樣顏色,特別是有些圖案相似,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說明他們關係匪淺。
  罕見的極端情況下,會出現與任何家族都沒關係的特殊魔力紋。
  「但這種說詞僅止於推斷,目前沒有任何紀錄能佐證這種說法。」
  學院長回答一位女同學提出的疑問時,坐在教室第一排本來專注抄錄筆記的艾因雷拉不由自主地垂首,同時縮小自己的身軀,讓自己在別人眼中更加隱密,甚至不那麼醒目。
  答覆完學生疑問,學院長在黑板用不同顏色寫下幾個重點名詞。
  「早期的魔法國人們認為繁複多彩的魔力紋與能使用的魔力量多寡有關,亦即,有魔力紋就代表這人具有魔力,這直接導致人們很長一段時間深信沒有魔力紋的人毫無魔力,是缺陷者。」
  「不僅如此,人們還迷信這些缺陷者會給他們帶來疾病或詛咒,進行過長達數百年對無魔力紋者迫害的種種政策。」
  艾因雷拉繼續埋頭將這一段話毫無遺漏的抄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這部份對於他算是個常識,可對於生於貴族的人們而言,從學院長嘴裡說出的內容像是異世界語言。
  聽他們提出千奇百怪的問題便可略知一二。
  坐在艾因雷拉附近位置的男同學舉手。
  「嗯?所以學院長您的意思是,魔力紋跟魔力沒有關係?」 
  「對,它們不存在任何連帶關係。」
  「但是,我家每個人身上都有魔力紋,魔力也不小啊?」
  「這樣的論點純屬謬論,是長年錯誤印象的結果。經過統計確認,已知魔力會隨年齡逐漸顯現,當然,不否認天生無魔力的這點,只是,這點也與魔力紋是完全無關的。」
  「難道不是這樣嗎?」
  「對,透過近期研究,已曉得魔力多寡深受基因影響,事實上,早有數個業餘研究者提出切實的論據,用來辯證即使身上浮現魔力紋,也不代表該人一定具有魔力。」
  「不過,學者亦揭示魔力紋是否浮現,確實也跟魔力量一樣,受到基因影響。由於樣本數的緣故,他們提出假說,推估魔力紋主要透過血緣傳承,血脈越濃厚,子嗣越可能顯現出魔力紋,甚至特殊、少見的紋樣。這點也使得普遍存在一個迷思,假若魔力紋的紋樣越特殊,就會認為該人擁有的魔力越大。現有資料顯示,魔力紋本身無法代表具備魔力量的多寡,那紋樣也一樣道理,它與魔力是無關的。」
  學院長花費唇舌的解釋聽所有人的耳裡十分繞口,按照學院長的教書風格不大可能這樣說,那詳盡的說明恐怕是來自於維希特老師所準備的內容。
  但艾因雷拉卻完全能懂他這番說明的意思。
  簡言之,維希特老師是想跟他們解釋,那是四種情況下所混雜出的機率問題。
  作為強勢的顯性基因,魔力與魔力紋幾乎是能共同出現,才產生了「因為有魔力紋,所以有魔力」的相關印象。
  九成以上的魔法國人民是有魔力的。
  但隱性基因下,作為魔法國最底階層且毫無魔力的平民,便是學院長提到的那些不被視作「人」的群體,弔詭的事情是,這一批長期受到欺壓的人們身上也曾出現過「魔力紋」。
  「老師,您說一般在七八歲時候出現,那有成人後才浮現魔力紋的嗎?」
  快要下課時,最後一個問題被提出來。
  學院長翻開他放在手邊的記事本,花了點時間按圖索驥。
  「問題很好,前面我們也說了魔力紋受到基因干涉,因此你說的這情況的確有過幾個例子。」
  
  學院長來代理維希特老師的課時,從不像其他老師會對他任意使喚,加上今日沒有佈置課堂作業,且又是最後一堂課,目眙一群人團團圍住學院長問東問西,恐怕剛才的課程引發了他們的興致,艾因雷拉判斷不需協助後,便收拾完桌面,悄悄地從門口離去。
  人類階層森嚴,一個群體必定要有替罪羔羊,故而,即使同為平民,不具備任何魔力的平民也深受其他平民排斥。
  毫無魔力、毫無價值可言的他們長期被當作穢物看待,並作為魔法國廉價勞動力的來源,花費同樣勞力,獲取最低報酬,處理沒有人想去做的事情——這是過去式了,最近幾十年,目不識丁的平民生活漸次產生變化,特別在魔法國普遍設置基礎教育設施場所,以及配套立法要求所有國民都有義務接受學習後。
  
  這當中,這一批長期被作為「非人」的平民也連帶受惠。
  而今,他們處境以非常緩慢的速度獲得改善,儘管歧視仍尚未褪去,至少能預期未來不用再重複這種悽慘循環。
  讓其他人費解的是,這類底層平民的孩子偶爾會被發現身上有魔力紋。
  理由不複雜,如學院長所說(或者如維希特老師整理出來的資料),魔力紋出現與否與其父母基因來源有深刻關聯,這點放諸魔法國而言,強調自己身份的貴族就是血統證明的代表。
  對魔法紋深刻的迷戀與嚮往,是刻入他們形式作風裡的。
  亦即,身上是否有魔法紋,代表著與家族的關係的深淺,換言之,作為區別對待,在七八歲後仍然沒有顯現出魔力紋與魔力的貴族孩子,會遭到原生父母將他們從家族族譜抹消一切存在,與生生廢棄的悲慘境遇。
  時至今日,這類事情仍悄悄在陰暗處進行。
  艾因雷拉沒少遇過被家族剝奪姓氏扔棄在貧民窟哭吼著的原貴族孩子,那些孩子大多不能適應從養尊處優顛轉成需要餬口求生的生活模式,基本上會死於哪個不知明的陰暗處,唯獨稀少的幾個心態適應後,會與同樣階層的人們組成家庭與生育孩子。
  大約如此,極其偶爾,血緣混雜的貧民身上某處會浮現類似魔力紋的圖案,那些平民被他人發現時,經常不知去向的成了失蹤人口。
  可是,失蹤者去了哪裡,很多人心知肚明。
  畢竟失蹤者被發現時,他們往往已面目全非,甚至身首異處,這些慘狀就足以闡釋一切。
  說穿了,魔力紋在特殊愛好的人眼底,具有收集炫耀、彰顯自己身份品味的意義。
  不會有人在意平民的生死,況且又是最底層的平民,消失恐怕還會博得人稱讚。
  狩獵有特殊魔力紋的平民,一直是某些有特殊愛好貴族喜愛的消遣。
  但他們不可能明目張膽的綁架其他貴族的孩子剝取,弄個不好會造成家族覆滅。
  因此,混有貴族血液,類似返祖或隔代遺傳而在身上浮現魔力紋的那些底層平民便成為他們下手的目標。
  稀有性越高的魔力紋,在黑市拍賣的金額越是龐大,它代表著能瞬間致富的暴利。
  這樣的心態使得黑暗層層孕育出更加黑暗的惡意。
  有的被找回時,成了廢人。
  有的發瘋了。
  有的再也無法回到家人身邊。
  有的則成為了貴族豢養的生育機器,收集癖好的貴族們會把他們抓來的男男女女關在一塊,透過強迫他們交媾,以人為配種的方式,產出一個又一個擁有相似、獨一無二魔力紋的子嗣,直到他們作為生育機器的效度下降,他們才會割取他們剩餘的最後一滴價值。
  魔力紋會在死亡的瞬間消失,不可能從屍體剝製,必須要在那些孩子或是大人活著的時候,活生生從他們身體上用特殊製作的道具將其割取下來,再經過特殊加工處理,完好保留魔力紋的紋樣。
  也因此,撐過的人雖然活著,也與死無異。
  
  艾因雷拉毫無魔力,但他身上有魔力紋。
  那個魔力紋,是他在過了八歲生日後沒幾日,他於洗澡時,在自己的大腿內側赫然發現到的。
  見到從自己身體浮現出的美麗花紋時,不知是氣候始然抑或心理恐懼,幼年的艾因雷拉第一瞬間是背脊發冷,死神的鐮刀冰冷無情的地抵住他細小脖子,他甚至產生幻覺,無盡的漆黑從他腳底板往上將他逐步啃嗜。
  那日的他拼命想把那個美麗紋樣從自己皮膚抹除,但徒勞無功,留下的只有用力過猛的刷洗滲血的線條與刺骨的痛,他記得最後自己蹲在房間一處,涕淚縱橫的拼命嘔吐。
  他只是個沒有魔力的無力者,是比平民還更不如的底層,縱使他從小便曉得那些擁有魔力紋的人的下場,但他總僥倖認為,自己不會有這彷如召喚死神的枷鎖。
  
  假如是毫無意義、純粹色塊的紋樣就算了,浮現在他身上的,卻是一朵不知哪個國度花卉的紋樣,至少,他從未在魔法國內見過,他所能查閱的資料裡,也遍尋不著,可以說,獨一無二,甚至是前所未見。
  這無疑代表了一件事情,他的性命隨時都會因此丟失。
  他見過太多慘死的案例,他不想自己也成為其中一份子。
  因此,為了在人吃人的險惡環境中生存,他從不暴露這個祕密,與他人劃清界線,幸虧他向來性子冷淡,對周遭一直蘊含敵意,於是他這比過去更加小心翼翼的神經質也不啟人疑竇,那些比他大的人只是認為他難搞,藉著這層誤會,他小心地隱藏這祕密得很巧妙——儘管,他魔力紋的位置很私密,除非特定情況,否則很難被覺察。
  但他能隱藏到何時?艾因雷拉深知自己毫無魔力的這點是絕對軟肋,他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遑論從這死亡威脅下逃離。隨著年歲增長,他的焦慮也與日俱增,他頻繁做著惡夢,每一回他在夢裡受盡折磨慘死,並於清晨喘著氣掙扎著醒來。
  夢裡越來越光怪陸離的死法,簡直在預告他未來只有一條通向死亡的路, 除非他處在另一種社會地位,否則,他就是個死不足惜的數據。
  便是在無計可施,窮途末路的那時,他見到了一絲希望微渺的曙光。
  奧斯卡學院公告的特殊人才獎學金的辦法中,除了保證畢業出路具有一定社會地位,且基於培養人才的保障,在領受獎學金的期間,他絕對不會遭受到任何波及性命的危險。
  
  獲知自己獨自使用寢室時,老實說,艾因雷拉對此是十分慶幸的。
  如果有室友,那他距離死亡的倒數的計時聲益發清晰。
  與人交際,才是將他自己扔向死亡深淵的捷徑,而人類,經常是會因利益背叛他人的生物。
  進入學院前的十八年人生裡,他已見了太多。
  結束一日繁重課業,艾因雷拉返回宿舍後便立刻盥洗,他洗的比往日還快,彷彿被什麼追趕。
  走出浴室穿乾頭髮後,由於學院上週已供暖,他並不急著穿上睡衣,況且,最近他有點喜歡直接與泰迪熊接觸那種毛絨感。
  所有生物天性都喜歡療癒,特別是在脆弱的時候。
  加上腦子還回盪著學院長在課堂講述的那些內容,實在沒有餘裕塞入新的內容了,他整個人乾脆地倒在床上泰迪熊的肚子上,手腳並用地在泰迪熊肚子上爬了會,直到距離近的能揉捏泰迪熊大大的臉為止。
  大大的玩偶真的很不錯。他手勁不小地玩了泰迪熊的臉一會,有段時間,魔法國的商店街曾經進口一種國外風行多年、能握在手心任意搓揉,具有彈性觸感的療癒造型物,那時候連底層平民間也十分流行。
  他現在對泰迪熊這樣做,大抵也有那種意思。
  雖然艾因雷拉有些內疚,欺負一個不會反抗、只會微笑的的朋友,想想有點不公平,但對自己「朋友」做一點小小欺負應該沒有關係吧,他需要轉移注意力——直到前幾分鐘,他心臟還碰碰的直跳。
  是太久沒有做惡夢了嗎?久違的,進入奧斯卡學院後,艾因雷拉再度體驗到與死亡比鄰的膽顫。
  課堂的內容是客觀平和的,有關那些隱晦、黑暗色彩的部份,或許是顧念他們承受能力,維希特老師準備的材料中並無對此深入太多。
  並非有意,恐怕也不會料到,但那切切實實將他以為遺忘的恐懼徹底勾起。
  沒事的,艾因雷拉安慰自己,他人在奧斯卡學院,只要他還維持著特招生的身份,他暫且就是安全的,他仍會活著,他仍能在這種世界隱密地活著。
  即使,獨自保守祕密是痛苦的事情。
  艾因雷拉深知,祕密是種責任,倘若多個人承擔的話,生活會更輕鬆些,但他無法信任他人,他寧願懷抱這份孤獨與難受,悄悄的活在這個國家的一角。
  然而,泰迪熊是他的朋友,是不會背叛他的朋友,他對朋友不該有祕密,他應該要對朋友坦承,否則他這樣欺負它,它不會太可憐了嗎?
  此際,在小小欺負自己朋友片刻後,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注視著泰迪熊寶石般的眼珠良久,總算是能用相對平靜的心輕輕啟口。
  「你知道什麼是魔力紋嗎?」
  回饋給他的,是一抹從出現在他房間以來就不曾改變過的笑容。
  經過這一段日子相處,艾因雷拉不否認,他喜歡在泰迪熊臉上的那抹笑容,泰迪熊不可能發出聲音與他說話,但望著那抹笑容,他彷彿聽見它在對他訴說,他的祕密,只有他與它會曉得,他不用害怕。
  於是,艾因雷拉仔細、緩慢,卻簡短地把課堂上聽來的內容述說一次,也算做是簡易的複習了。末了,艾因雷拉坐起身,手往自身的大腿內側指了個位置。
  「我的這裡呢,有一個水色的花紋喔。」
  「一開始出現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很害怕,不管怎麼洗,那個花紋都不會褪色消失。」
  「而且,雖然我有這個,但我一點魔力都沒有,很可笑吧。」
  說完,艾因雷拉跟著笑了幾聲,可他旋即沉默地抱住泰迪熊,頭埋在熊的肩膀附近,真的有點冷了,浸染在絨毛裡的感覺是真的很棒,但他得趕緊穿上睡衣,不然隔天醒來會感冒吧。
  「不過,我總算查到了,我身上的紋樣原來是一種罕見的國外植物,它只生長在一個特定的雪山區域,不曉得是否這緣故,它是住在雪山深處的那個民族信仰的創世神話裡,神留給他們的約定禮物。」
  同樣的物品,在不同角度看去,代表的意思截然不同。
  明明,那只是個徒具美麗外,便沒什麼意義的紋樣。
  在那個民族裡是具有神聖意義的禮物,但從他的角度看來,他身上罕見的魔力紋是個猶如枷鎖的烙印。
  是死神的信號,是他永難逃離的恐懼。
  半晌後,很細很細的聲音從泰迪熊的身軀傳出。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告訴你這個祕密,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仰首看去,落入眼底的泰迪熊仍然是微笑的表情。
  一個只有微笑的毛絨玩偶,是不可能把他這祕密暴露的。
  艾因雷拉覺得這瞬間,自己簡直是個瘋子,但無可否認,擁有分擔祕密的夥伴確實會讓人心情輕鬆一些,於是,在向泰迪熊傾吐他藏了十年的祕密後,那幾小時前被勾起的疑懼在這一刻全煙消雲散,毫無根據的念頭,艾因雷拉就是覺得白色的泰迪熊會在黑暗裡保護他。
  時光冉冉,冬雪降臨未久後,艾因雷拉將要迎來自己進入學院後的第一個生日。
          他誕生在一個下雪的日子,很巧的是,那個日子也是魔法國內重要的節慶祭典的主日,是家人們團聚、互相贈送禮物的日子。
  快接近節慶日時,艾因雷拉越能在教室內聽見一群又一群人討論要讓父母買什麼禮物給自己,又或者是期盼那天晚上的聚餐家裡會準備什麼好吃的給他們。
  艾因雷拉只是心無波瀾的靜靜聽著。
  他向來不愛慶祝這日子,除了沒時間,對一個剛出生就被扔棄在雪地差點凍死的人而言,熱烈慶祝死裡逃生不會顯得有些諷刺嗎?
  不期然,他想起了在房間微笑等待他回去的毛絨朋友。
  一股奇異的念頭閃逝,但艾因雷拉一時抓不准自己究竟思考了什麼。
  
  儘管不期待那種日子,但當天他起得特別早,並覺得一年一次的生日不糟糕,他心情格外好,哼著不成調的歌,拿著梳子順了順泰迪熊身上的絨毛,使之更加柔軟好摸。
  學院內各處都是與節慶祭典符合的掛飾,足見氣氛營造的重要性。
  至少,這種喜慶的日子裡,平日常找他麻煩的人也會收斂許多。
  沒有人會想製造厄運給自己招來災禍。
  如他設想,從圖書館借了書回來後,整幢宿舍安靜無比。
  全部的住宿生都趁這一波連假回家去了,整棟樓層扣除舍監,只剩下他一個人在。
  就算是自己的生日,艾因雷拉的晚餐仍與先前一樣樸素。用過簡易的麵包與濃湯後,他聚精會神地複習連假後就要展開的期末考週要考的範圍。
  靜謐的宿舍讓他精神尤其集中,直到他由於疲累打了個呵欠,才見到本在午後停歇的風雪,又重新在窗外靜靜落下。
  確實夜深了。
  艾因雷拉揉了揉用眼過度導致酸澀模糊的眼睛,儘管只稍撐一會就能複習完主科的範圍,但明天睡醒起來再繼續也無妨吧。
  這樣思考著,艾因雷拉輕快地收拾了房內。
  把書籤插入尚未讀完的那頁,關了房間的燈,他慣例地爬上床抱著泰迪熊準備睡覺。
  可這一回,艾因雷拉定定望著泰迪熊在雪夜下映照著雪花冰晶圖樣的紅色眼珠半晌。
  腦海浮現不知怎麼來的天方夜譚,或許是生日緣故,使他產生了這奇異的念頭吧——親吻的話會讓他眼前的這毛絨絨泰迪熊變成人類嗎?
  一如童話故事裡,公主親吻青蛙、善良的女孩親吻恐怖的野獸後,那些遭到惡魔女詛咒的人們便解除了可怖的外貌,現出了作為人類的真實樣貌。
  親吻與淚水,一直都是古老的防禦惡魔與解除詛咒的方法。
  「許個願望也不過份吧。」艾因雷拉摸了摸泰迪熊笑起著的嘴,喃喃自語,「畢竟,今天是我的生日嘛。」
  話迄,他深深地在泰迪熊的嘴上留下一抹溼熱,當然,泰迪熊也沒有如同化故事的幻想那樣,碰的一聲在他面前變成人類。
  正常無比的結果,不是嗎?
  旋即,可能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不好敘明的大事,艾因雷拉渾身發燙的臉紅,一個勁兒的把泰迪熊牢牢抱著傻笑。
  不變成人也沒關係,他只想要此刻確實的陪伴就足以。
  可是,就在艾因雷拉玩笑似的親吻了泰迪熊,並一如既往滿足地抱著它睡去後,隔日醒來,卻愕然覺察一件超出他預期的意外。
  他的懷裡空蕩蕩的。
  空蕩蕩的讓艾因雷拉思緒木然的渾身凍結。
  他情願是場夢。
  可惜的是,那不是夢,是現實。
  ——陪了他將近四個月的巨大泰迪熊,在他生日的隔天醒來後,就如同它來時那樣,憑空消失了。
  艾因雷拉用紅筆在學院地圖上的一處畫上醒目的叉記號。
  盯著地圖上無數的記號,難受的情緒又湧上,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花了幾秒才總算消化完那股扼著咽喉的痛苦。
  到底在哪裡?他的泰迪熊。
  連假到今天就要結束了,他本來打算複習的進度連一半都沒到。
  整整一週,艾因雷拉幾乎翻遍學園所有地方,甚至學院人跡罕至的空間他也都走訪尋覓,但,他就是找不到他的那隻泰迪熊。
  他從未如此憎恨自己毫無魔力的缺陷,倘若他具有魔力,哪裡需要用這麼笨的地毯式搜查來尋找它?
  起先,艾因雷拉以為是他的宿舍被外人闖入,可這個想法很快就證實錯了的,他房門的鎖頭沒有破壞跡象,房間內的擺設也都與他睡前一致,他甚至完好無損。
  何況,侵入者帶走一隻巨大的泰迪熊做什麼?
  乾脆去買一個新的不是比較快嗎?
  艾因雷拉完全不能理解,他邏輯不出一個泰迪熊消失的情況,他思考的焦頭爛額,幾度在尋覓不著的失望裡恨恨地握拳流淚。
  流淚很苦,它使人呼吸急促,渾身難受,是人類最脆弱情緒的呈現。
  艾因雷拉不喜歡流淚,也不想要流淚,他的遭遇使他必須把所有弱小都隱藏起來。
  但驟失泰迪熊的那一夜起,他整個人宛如被掏空,即使翻開書冊,催促自己要加緊複習,可文字入眼,他一個字都記不牢,只有一片模糊。
  哭著睡著醒來的第八日,是假期後的第一個上課日。
  上午是失蹤班導的課,他記得今天輪到代理導師,不曉得過了一個假期又會想出什麼招數惡整他,思即此,艾因雷拉心情雪上加霜更加沈重,他拖沓著步伐進入了教室。
  循著一直以來的模式,他坐在前排的一個固定位置,周圍返校的人們熱烈交換彼此假期的各種有趣好玩的事情。
  背景吵鬧不休,艾因雷拉無動於衷地從包裡把課本與筆記攤在桌面擺好,機械式地翻開到夾書籤的那頁,他手指甚至由於慣性,無意識地摸了摸寫著名字那面。
  或許,他用錯了方法。
  撐過期末考週後就是寒假,寒假他打算繼續住在宿舍,圖書館好像也會開放,那麼,趁著寒假校內沒什麼人,他可以在書海裡嘗試另外一種方法找找看。
  奇異又熟悉的安靜隔了四個月再次降臨,本來鬧哄哄高談闊論的聲響一瞬熄滅。
  冥冥之中,有什麼驅動,艾因雷拉於是抬起頭來,只一眼,他的思考瞬間打結。
  學院長一如四個月前拉開了門,但這回,從門外走入站在講台附近的既不是學院長,亦不是代理導師,而是一個其他學生沒見過,但對艾因雷拉是面熟的人。
  他們曾見過一面,就在開學前的那一週,且他前陣子抱著泰迪熊睡覺時,經常想起他的容貌與他摸著他頭的觸感。
  毫無疑義,他寫在黑板上的字體也如同艾因雷拉見慣了的熟悉。
  雷爾哈爾尼.維希特。
  寫完那幾個字後,不少學生躁動地交頭接耳,白髮紅瞳的青年環視全場,微微一笑。
  「各位同學早安,初次見面。」
  慢了四個月才總算出現的開場白後,直到所有學生都收斂聲音,青年才又繼續了招呼。
  「我是你們的導師,對各位很抱歉,由於發生了點事情,直到今天才讓大家認識我。」
  「雖然期末考週就要開始了的這時候才回來接手,或許會讓有些人不安,」他露出讓人十分親近、信賴的笑容,「但我會讓各位同學安然度過接下來的期末考試,各位不用擔心喔。」
  雷擊一般,艾因雷拉難得失禮地目不轉睛盯著與他正對面的青年,他的笑容給他熟悉的、只有朝夕相處才能滋生的親近。
  而這正是艾因雷拉不能理解的。
  包含開學前那次,他總共也只見過導師兩次。
  那麼,這一股從他內心湧現的熟悉與喜悅究竟從何而來?
  在維希特老師歸來,且經歷紛亂的期末考週,並過了短暫的寒假假期後,新學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首先是,代理導師銷聲匿跡,只隱晦曉得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入獄,而到底犯了什麼罪狀,無人可知,整個消息被封的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可以曉得的是,代理導師所犯的罪狀足以死刑,但因其貴族身份在律法上無法判處死刑,因此重重庭審後,定奪處以終身監禁,關押在魔法國最嚴酷的牢獄中。不過,即使不是死亡,這種終身監禁的結果,對於自尊心甚高的人而言,已是十分嚴重的懲處。
  事情卻不因此落幕,因該人緣故,所屬的整個家族連坐罰,被議會徹底剝奪搖搖欲墜的氏名,如今,家族人員都成了平民一份子。
  至於代理導師原本使用的臨時研究室,在寒假期間整理扣押資料後,換了另外幾個新來的老師們共同使用。  
  接著,幾個與代理導師感情甚篤,教授其他學門的老師也不在了,也許是被代理導師的事情所波及,然而,校內沒什麼學生對此表露遺憾可惜。
  這能明白,那些有階級仇視的老師們原本授課風評就差,不只針對平民,對待不同階級的貴族的標準不一已引起一片憤恨,早被投訴數次,唯礙於家族地位,學院難以有適合理由辭退,如今受到代理導師的牽連,一併徹下,學生們對此都樂得鼓掌,反正換了老師就是件好事,根本不在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也由於此,學院內教師數量驟然銳減,因而他們的課有些轉給維希特老師授課,有些則是由另一批新來的、相對年輕的老師們接棒。
  新老師們都來自最近幾個新興的家族,若是按照維希特老師課堂上的說法,就是從中產階級晉升入貴族還未久,是一批不拘泥窠臼,能大度接納新事物,具有新想法與見解的人們。
  這一波外人摸不清裡邊情況的大量教師更替中,艾因雷拉忖思,自己恐怕是最大受益者。
  新學期開始,同儕們依舊惡意的薦舉他繼續擔任給老師處理雜物的「小老師」,但比起上個學期,這些新老師們反而好許多。
  畢竟,新來的授課老師們不像被替換掉的那些老師,時不時往他露骨地顯現出高人一等的惡意,他們相對友好,且請託他協助的課務上也不超過他的能力,都在合理範圍內,此外,他們更不刻意針對、刁難他。
  這著實讓艾因雷拉輕鬆不少,並能擠出一些時間繼續尋找早已消失一段時日,他至今仍無所獲的泰迪熊。
  除了大量教師們更換的這事情外,讓艾因雷拉十分有意思的是,明明作為古老世家的年輕當主,作為他們班導的維希特老師意外的不怎有貴族的派頭,待人接物都很溫和,溫和到連艾因雷拉都短暫憂慮過他會不會被班上的其他同學利用或欺壓。
  稍後沒多久的一次課堂授業裡,艾因雷拉便體認到自己的這層憂慮簡直天真且多餘。
  維希特老師比他所想的更加好。
  曉得他這個領獎學金的平民是班長後,新學期開學前一日,維希特老師用書信與他聯繫上,說要和他問件事,需要他在指定時間來他的研究室一趟。
  信上給了研究室的位置,那是全奧斯卡學院最隱密也最大的地方(空間是艾因雷拉進入後目測出來的),但信上沒敘明要與他談論何事。
  莫非是聽聞什麼嗎?
  艾因雷拉敲門前忐忑不安,可獲准進入研究室後,老師只是請他坐在沙發一角,端給他一杯穩定情緒的花茶,又把一盤蛋糕放到他面前讓他先吃點。
  等他吃完,也不那麼緊張後,坐在他面前的維希特老師僅僅是笑著問,他還想擔任班長這個職務嗎?
  倘若是先前那個代理導師這般詢問,艾因雷拉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搖頭。
  那時,他極度不情願接下這同學們惡意硬塞給他的差事,且代理導師也一如他熟知的貴族,會毫無道理的指摘他做的任何一件事情。
  他無數次跟泰迪熊說過,他不想擔任這個職務,並非是做不到,而是經常被臨時起意加諸許多無賴的要求,甚至超過他能負荷的。
  代理導師在想什麼,他很清楚。
  無非就是打算壓縮他能學習的時間,再倒果為因的嗤笑他的出身與能力根本不符合特招生的資格,藉以逼他休學。
  但維希特老師詢問他這話時,他猶豫了。
  他是怎麼了?艾因雷拉表面沉著,內心實在有些慌。
  他好不容易盼到這個機會,他竟無法如同自己想的那樣將拒絕的話輕易說出口。
  可能是維希特老師望住他目光很柔煦,態度也很平靜,重要的是,他給了他選擇的空間,而非獨斷的下達命令。
  換言之,維希特老師是把他當作對等個體詢問,可說是完全體現了維希特家徽中天平圖樣的涵義。
  無關身份,對待一切都中立客觀的平等。
  這正是在國家建立起便存在至今的「維希特」的家族規訓。
  維希特家族神秘感十分的濃厚,甚至有些奇異的傳聞在底層流竄,倘若那傳聞毫無虛假的話,那麼,他能理解維希特老師待他這般自然的舉止,確實是其來有自。
  想來,之所以彼時老師會摸摸他的頭,恭喜他入學,果然是由於作為導師的立場,事先見過他繳交給學院的資料,才會識得他的容貌,並在臨走之際給予他鼓勵。
  維希特老師認可他進入學院的能力,不因血統與身份有偏頗的先入為主的觀念,他是真摯的期望他在奧斯卡學院學習時能快樂。
  甚至在這裡,維希特老師給予他花茶與點心招待,這說明他是把他當作一個名為「艾因雷拉」的「人」尊重,是以才會詢問他的意願。
  一股陌生的情感,隨著這層認識,慢慢在他胸口沈澱、發酵,欲望極低的艾因雷拉頭一次有了一門心思,他想多一點能和維希特老師相處的時間,即便,這欲望違反了他歷來堅守的生存信條。
  而能滿足他這欲望的方法,眼下只有一種。
  他遂點了點頭。
  『確定嗎?艾因雷拉同學?』
  『嗯。』
  『那,接下來就繼續麻煩你協助囉。』
  『謝謝老師。』
  『唔,應該是我要跟你道謝啊。』
  維希特老師伸手又摸了摸他的頭,艾因雷拉不明白他對他的親暱從何而來,可他並不反感。
  『他們都說你做事很麻利呢。』
  他們是誰?
  艾因雷拉閃過一絲疑問,維希特老師歸來未久後假期就到了,他們這之前也只見過幾次,那麼,老師是在這不算長的假期間問過校內老師,探聽過他的能力嗎?
  應該是吧。艾因雷拉對此很快就得出答案。
  無論怎樣說,在他身前散發如春一般氣息的老師終究來自於「維希特」家族,他甚至是現任當主,能力不在話下,那短時間內調查清楚他背景的這點事情,於他而言,肯定不費吹灰之力。
  何況,他又是他的導師。了解自己班內每一位學生的品行,是處於那個位置上的基礎。
  於是,這個疑問艾因雷拉也只是想想,不放在心上,比起思考這事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在一個積雪消褪、春天的信號仍未抵臨的週末午後,當最後一堂課結束,迫不及待要與來接他們回家的父母見面的同學們個個健步如飛,一眨眼,教室內人去樓空,艾因雷拉抱起講桌前收齊的課堂作業,安靜地走在導師身旁,與他一道前往他的研究室。
  導師這次在課堂請他們完成的作業不重,在他能負荷的程度。
  假若真的太重他無法一個人處理的話,維希特老師會先他一步拿起大部分的作業,並留給他較為輕鬆的。
  相處幾週下來,維希特老師人真的很好,他不用任何奇怪的眼神注視他,待在他身邊就很輕鬆,詢問課業上不理解的地方時,他也溫和的給了他很多建議與想法。
  種種都使艾因雷拉思考,問一問維希特老師這事情的話,也許能成。
  會找他麻煩的老師們都不在了,新學期的學習也很順利,使他能運用的時間十分充足,可讓艾因雷拉喪氣的是,幾週下來,即使他用盡所有方法,依舊找不到從他房間裡消失的那隻泰迪熊。
  被這現實打擊到萬念俱灰的氣餒躺在床上悶悶哭泣時,艾因雷拉揉著疼痛的眼窩,驀然想到,他是個尚在學習的孩子,「孩子」是能向「大人」尋求協助的角色。
  他應該找「大人」協助。
  而他曉得的,在這個學院內最可能接受他的請求,並協助他的「大人」,只有那個人。
  下一個轉角拐彎後就會抵達導師的研究室,艾因雷拉抓緊最後一絲機會,鼓起他人生最大的勇氣,詭異的是,當排練了一整晚的話正要出口時,他卻久違感覺到反胃的不適——突然的,他莫名害怕起來。
  萬一,這溫柔的人客氣的拒絕了他貿然提出的請求呢?
  他生命遭遇太多困頓,他無法不去揣想許多可能性,這忽然籠罩的陰鬱使得接下來從他喉嚨發出的嗓音細的只在他耳中散發回鳴。
  「維希特老師。」
  聲音真的過於小聲,假如沒聽到的話,艾因雷拉想,恐怕就是個預示,預示他永遠沒可能找到他的那個朋友。
  可走在他身側的人瞥首,一如既往地給予他回應。
  「嗯?艾因雷拉同學,怎麼了嗎?」
  導師凝向他的目光非常溫和,溫和的讓他減緩了些許緊張。
  同時一個細節讓艾因雷拉有點不知所措——他聲音明明那樣小,可面前的大人並沒有忽略或充耳不聞,他回應了他,這不足為道的細節讓艾因雷拉體認到維希特老師一如他在那個夜裡所設想的,是在充滿階級意識裡的奧斯卡學院裡,真心地歡迎他來學習的人。
  那麼,他應該抱持希望嗎?他還能懷抱希望嗎?世界依舊存在著善良的人們,只是他過去未遇見過罷了。
  此刻,艾因雷拉無比希望,維希特老師就是他能相信的、善良的人們中的其中一位。
  他再次鼓起勇氣。
  「我有個重要的朋友不見了,」隱藏著不安,他小聲地問著眼前對待他和善,笑靨十分溫柔的青年,「維希特老師可以教我尋物魔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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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yhntgb28 發表於 2021-7-20 13:2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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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接任職位前,作為維希特下任當主的雷爾哈爾尼透過與另外一個家族的當主共同提案的方式,向國家議會遞交一份他進入奧斯卡學院學習後,便籌劃與調整已久的一項方案。
  雷爾哈爾尼所提案的,便是一經奧斯卡學院公佈,就震驚全國上下的特殊人才獎學金招收辦法。
  這個項目是運用維希特家族資金所成立的獨立基金會所援助的,不僅負擔獲此資格的人在奧斯卡學院四年包含生活費在內的所有開銷,同時也會為其未來出路做一規劃與安排。
  由於採取公平辦法,加上為了堵住名家之口,自然沒有限制申請對象,那些名家願意的話,也能按照正常流程遞交相關文件進入候選名列。
  不過,避免有心人士做手腳,也作為平衡勢力,最後審批獲選資格的是提出與提供資金的維希特當主。
  中立、客觀作為維希特數百年屹立不墜的信條,在一定程度上能說服異議人士。
  此外,也要彰顯這絕非大眾所認為,純粹貴族自我利益輸送,只為博取名聲而有的項目。
  另一個角度看來,也是整個維希特人一直以來對魔法國的深刻情感所促成的結果,雖說,這其中是包含著雷爾哈爾尼個人的私心。
  由於一定機率會有平民被拔擢,倘若最糟糕的情況發生,各家掌管的場所拒絕聘用由最高學術機構培養出來的人才的話,雷爾哈爾尼尋思,最低限度能納入自己的家族產業裡任職要務。
  『這個辦法確實不錯,學院過於死沉了,得有新的刺激。』
  少年樣貌的年長者把那份寫的詳盡的資料來回看了數遍,起先讚許,接著沉默幾秒後,他深深嘆口氣,眼神凝重地面向他。
  良久後,他才緩緩道:
  『儘管我會支持你,但你提出這個的話,加上你的身份,肯定會招來很多非議,議會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藉機彈劾你家族的。』
  這點無須長者婉轉的提點,雷爾哈爾尼當然深知,他從小就感覺深刻。
  幼年時代,父母偶爾因故帶他出席必要的社交場合時,其他家族的孩子們往往趁著父母忙碌於各家委蛇無暇的社交對談,無暇顧及他的片刻,卸下虛偽的善意,朝他投射充溢蔑視的目光,並故意說些滿是不屑和嘲笑的竊竊私語給他聽。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情況,肇因於作為元老層級的維希特,有一個自家族誕生以來至今仍不間斷的傳統,導致在許多自視甚高、血統至上的上層家族中,可說是異類一般的存在。
  維希特人會收養孤苦無依的平民作為自己的孩子養育。
  換言之,元老級的維希特是由無血緣的人們經由收養關係所形成的特殊家族,當然,並非是真的毫無血緣,至少,雷爾哈爾尼的親生父親便是將要卸任的當主。
  因而比起其他家族,從小與親如手足,但無血緣的兄弟姐妹們一塊成長的的雷爾哈爾尼,自然對於平民與貴族並無任何偏見。
    或許也由於這層緣故,維希特家牽涉與經營的產業相當多元與廣泛。
  只是,這樣的維希特,在其他以血緣維繫鞏固勢力的家族眼中,完全是根格格不入的刺。
  且竟然位居要職高位。
  魔法國建國時是個風雨飄渺,隨時都可能覆滅的弱小國家,實在無法與如今穩定安泰聯想。
  由此,立國之初,各家有擅長與不擅長的部份,為了生存下去,只得透過貴族集中、掌握資源調度使國家在顛簸裡穩固基礎。
  回顧此作法,在那個境況裡確實頗有成效,使國家撐過覆滅的危機,並逐步穩定發展至今規模。
  如今,物事人非,環境也不能同日而語,若持續這種封閉循環,長此以往,不過就是金玉其外的自我滿足罷了。
  特殊人才招收的獎學金提供與規劃,便是雷爾哈爾尼針對魔法國因故步自封日益內卷的解決方法,居於上層的人們得承認,若繼續維持這種貴族派頭,上下階級停止流動的話,只要出了一個差錯,很快的,魔法國就會由於極端的失衡,導致積弱不振的破滅。
  社會的前進,需要一定的刺激。
  何況,也不能忽視國內越來越多的無魔力人口。
  此外,學院長似乎漏了項事實。
  『這一筆經費與國家無關,』雷爾哈爾尼很客氣地微笑,並徐徐指出盲點,『全來自於我們家族的私人資產,以基金會的名義挹注成立,議會那些老人如果有意見,是打算對維希特新任當主羅織罪名嗎?』
  奧斯卡學院運作的資金基本上來自於每年國家的稅收,這點便是讓雷爾哈爾尼決定用家族經費成立基金會挹注的主因。
  此舉也是要避免成為無的放矢的攻擊目標。
  私人基金會的名義並沒動用到國家的資金,所以,若要用挪用公款任意私用這點攻擊,未免太不知趣了點。
  約爾斯威斯聽完,露出為難又尷尬的表情。
  『他們總是有著私心,人們都不希望自己平穩熟悉的日常被破壞。』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在不破壞他們在乎的利益前提下,選用這個方法喔。』
  
  他能想見那些家族反對的深層心理。
  人類是安於現狀的生物,一旦有擾動平衡的漣漪產生,就會誘發一連串蝴蝶效應。
  從前前代的維希特家主戮力推行平民也能就學的教育項目與設施,卻頻繁遭受到來自那些人們的阻擾與壓力即能說明一二。
  一旦給予類似的立足點,恐怕會動搖少數人因掌握資源而自恃膨脹的傲慢。
  環境形塑文化風貌、人的言行與世界觀,假若能擁有相同的資源,真的存在天生的階級區別嗎?
  擁有高階知識的人才萬分珍貴,好的人才養成更是件極不容易的事情,一個家族的興旺除了取決人數,擁有多少人才更是關鍵,亦即,掌握這項人力資源,就等於掌握讓家族維持殷富的關鍵。
  問題正是在於此,高階人才培育的資源被牢牢掌握在各家,作為中立的維希特,不可能堂皇而之要求他們放棄無謂的自尊,把學習資源向大眾開放。
  那麼在相對「中立」、同時也是高階人才培育場所之一的奧斯卡學院成立一個能提供各個階層的人才學習、不必擔憂援助的項目,或許是破除凝滯不前的一個可行的辦法。
  雷爾哈爾尼最初與尚在職位,但陸續規劃退休旅行地點的父母提出他這乍然異想天開的念頭時,一如他設想,他們對此沒有詫異,也很支持他這個想法,只是,由於先代當主在推行類似想法時遭受的百般刁難,他們很擔憂他也將遭受到類似的輿論攻擊與可能誘發的風險。
  誠如他們預料到的憂慮,那份項目在議會提出初時,便引發各家爭執,爭執的內容甚至一度讓雷爾哈爾尼懷疑他們究竟有沒有認真讀過裡頭的每一個文字。
  作為起草與撰寫,他熟悉自己所寫的每一個文字意義,然而,滔滔不絕用文字攻擊的那一方所例證講述出的,卻完全沒在他所寫的內容中出現,甚至,存在惡意解讀曲意的情況。
  所幸同為議員亦是奧斯卡學院實質管理者的院長力排眾議,強力奧援他這份提案,以至於儘管攻守過程唇槍舌戰,幾乎所有難聽詞彙與詭辯都用上了,但都不出雷爾哈爾尼的預料,他早已兵推多回摸熟了他們可能用上的論點,並一一擊破。
  最終,可能反對方私下達成共識,打算用此項目作為拴住維希特當主的脖子作為使他聽話的鎖鏈,明明整場辯論中都屈居下方,最後竟倨傲地認為是他們的協助,才勉強讓這項辦法通過。
  對於雷爾哈爾尼而言,那種基於面子的自負與盲目攻擊無關痛癢,只要他的目的達成即可。
  高階人才不足在魔法國已是嚴重隱憂。
  儘管提供所有人的教育設施已經在國內普及,也逐漸地改善了相當程度人們的生存狀態,但它無法立即見效,只能仰賴徐緩的推進方式來改變魔國的社會。
  因此,為了更遠的未來,他打算做個試驗。
  他所提案的,就是試驗的開端。
  這也是為何他在奧斯卡學院擔任教職的原因,不只是作為表面身份的粉飾,他是真心投入這份職務。
  確如雷爾哈爾尼所希望,辦法公開後,如海水潮浪眾多申請者中,出現了一個符合他初期設立這辦法預想的人選。
  雷爾哈爾尼希望作為引導的第一個人選,必須是雖出身平民,各方面都優秀於名家的人。
  他將會是他打算試驗的實驗中,重要的那枚關鍵。
  唯一超出他預期的是,他所期待的這個孩子,是那份他親自出題,務必考倒申請者的筆試中,罕見拿到滿分的孩子。
  是他從茫茫大海撈出、萬中選一的一顆明珠。
  在用打字機印出,寄給那個孩子的錄取通知信件與需繳文件上的信封上,雷爾哈爾尼悄悄地施下了只要那個孩子親自打開信件,就會在瞬間刻印在他身上,保護他迴避任何危險,直到他平安抵達學院,便會由於契約緣故自動失效的守護魔法。
    
  結束枯燥乏味的教師實習,並繳交給院長一份完整實習報告拿到教授資格後,在即將要開學與第一批孩子們見面的這一段時間,雷爾哈爾尼才總算有餘裕在自己研究室整理新學期授課的資料。
  作為現任當主的身分及兼任奧斯卡學院新任教授的緣故,學院分配給他的研究室位置十分隱蔽,但內部空間相當大,即使兩個教師共用空間都還能綽綽有餘的寬廣。
  先前實習的緣故,他足足半年都沒有把屬於自己的研究室好好整理,家人們協助時,深怕他們不小心亂動到他的東西,他只請他們把他裝成一箱又一箱的物品搬入,其餘在他完成教師實習之後就會整理。
  奧斯卡學院採取四學年上下學期的制度,每一學年都有相應要完成的學力目標,決定好自己未來在學院內教書這一目標後,雷爾哈爾尼很早就於求學階段規劃授課內容,骨幹是參照學院老師授課內容而來,但更多是學生時代就已經補充完成。
  他所作的,也不過就是趁著尚未正式開學的這時候,把授課資料按照先後進度羅列整理成表罷了。
  知識是擁有心智的人類累加的結果,舊的內容不須全盤否定,但習以為常沿用同一套的話,會造成許多知識僵化的盲區,因此要適當地添補貼近時代脈動的新內容作為擴充。
  在根據課程內容需要而加入,但學院內無人研究,上層社會習以為常的魔力紋作為一個授課主題,並把有關資料帶去和學院長討論時,他記得學院長十分不可置信的表情。
  魔力紋確實是經常被忽略的研究方向,其中包藏著的社會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揭露,儘管,他的家族內有不少人的佔比是沒有魔力紋的。
  於是,在被問及怎麼會有關於魔法紋如此詳盡的研究資料時,基於家族在調查與處理中的保密原則,雷爾哈爾尼僅僅一笑置之,不給予任何答覆。
  關於他在奧斯卡學院就讀以及在這裡擔任教師職務,家裡人一直都覺得他是沒事找事做,想學習或工作的話,與其去充滿歧視的奧斯卡學院,不如去開給平民的學校不是更好嗎?
  何況,他也沒什麼需要學習精進的部份,不僅是作為下任當主的預備,也由於他熱切於學習,他早比許多大人懂得更多,甚至十四歲起,就能完好執行協會所派遣的任務。
  長期累積的結果是,無論在學識或實務上,都遠超其他家族的同齡者,實在不值得去奧斯卡學院白白挨人一眼。
  雷爾哈爾尼並不是平白無故任人宰割的性格,不可否認的是在學院那四年有過諸多麻煩,但他都一一解決了。
  解決的過程稱不上繁瑣,算是頗有樂趣,與應驗了他所想的絕非錯覺。
  開學前一週,雷爾哈爾尼算是把一切事務都推上軌道,不只研究室內整理十分整齊,專業書籍一排排陳列在架上,他學生時代的書籍也按照他規劃在人才辦法送到書冊保管室,提供給需要的人申請使用。
  同時他也避人耳目的,祕密在研究室的一處描繪了能直通維希特公館的魔法陣,但考慮到日後研究室會有學生來去詢問課業,他最後在魔法陣上加了道雙重保險,以免學生誤觸發動,那道保險難以達成,現階段在學院內能滿足這條件發動的,唯有他一人。
  設好魔法陣,預備喝口茶緩和連日籌備課務的勞累時,一封十萬火急、倉促用泥印彌封好的信件憑空掉落在他的辦公桌上。
  「急件?」
  從泥印與書信的形制可知,來信者是學院長,雷爾哈爾尼疑惑地拆開信後,把內容仔細瀏覽了一回後,連茶都顧不得喝上一口,他迅速地起身關上研究室,火速地趕往院長室。
  學院內雖陸陸續續有新生和在校生入住與歸返,但人數終究沒有太多,他出來時又接近下班時刻,導致雷爾哈爾尼沒預期自己會在走廊和那個孩子偶遇,而且,更加糟糕的是,他還撞到了對方。
  那一刻,他腦海一秒空白,眼前場景以無比緩慢的速度播映。
  基於保護學生學習的原則,奧斯卡學院不只以契約限制學生,在此中教授課業的教師亦被用契約限制。
  魔法國長年處於保守,社會階級森嚴,平民之間都會自行劃分出區隔,重視血脈濃度與權力的貴族更是貫徹,作為一間長年招收貴族孩子的高階學習場所,封閉的環境與未諳人世以自己為正義核心的孩子們,種種要素聚集,更容易引發背後所屬家族間提起爭鬥的藉口。
  何況,某些家族更是接連數代的世仇關係,表面平和,而檯面下彼此看不慣,想空設法給對方往死裡設陷阱早非祕密。
  為了避免由於血氣方剛的孩子們在劍拔弩張下導致不可挽回的事故,實務上的確發生過,創立初期的那幾年這類事情層出不窮,由於過於久遠,大概只剩下運作學院的個核心高階人員了解來龍去脈,學院便設下限制防範未然。
  更別提校內許多老師都來自名門家族,學生都會如此了,當然也需要給老師們下更大限制。
  只是,這種種限制對於雷爾哈爾尼而言,毫無意義。
  其一,是他的魔力儲量可說是無限,奧斯卡學院的限制並不能減弱幾分。
  其二,古老的學院所深深自豪,由不同家族共同編織數種法陣而成的障壁術式中,存在著一處致命缺陷。
  不過,那個缺陷微乎其微,是個不仔細搜尋便無法覺察的漏洞。
  平日雷爾哈爾尼會假裝自己受到種種限制,將自己能暴露出的魔力量維持在一定數值以下,這導致意外發生時,雷爾哈爾尼立即回神並在磚頭一般沈重的數本書籍砸到那個孩子身上時,只能勉強用最低效力的魔法讓那些書本掉落的位置產生些許偏移,減低對孩子的傷害。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趕時間沒見到你!」
  即使替他移除了部份傷害,但目眙跌坐在地,兩手摀住遭受撞擊的部份,且吃痛得發不出聲音的人,雷爾哈爾尼仍相當懊惱。
  為人教師,他應該要完全避免這種場面發生,即使真的心急匆忙,他也該好好注意周遭是否有人。
  更何況,這個孩子是他設想的魔法國未來裡,一個重要的關鍵鑰匙。
  他竟然讓他受到傷害。
  「你有沒有傷到哪裡?要帶你去醫護室嗎?」
  自己有錯在先,說這種話未免矯情過份了,雷爾哈爾尼尷尬萬分的伸出手,試著傳達出友善的訊息,打算把人從地上拉起,可被撞的人搖搖頭,明白拒絕他這番好意。
  雷爾哈爾尼並不介意孩子拒絕他關心的肢體語言,不如說,孩子這樣做才正常。
  只是,這孩子看著臉色就十分差,有點快嘔吐的徵兆,恐怕是方才那陣猛烈非預期的撞擊導致。
  敏銳覺察他想做什麼,如果又亂動,暈眩會更嚴重吧。
  於是,雷爾哈爾尼先出聲制止了眼前孩子的下一步行動。
  「啊,你不要動,我幫你撿就好。」
  八成聽了會搖頭拒絕,雷爾哈爾尼當然只是說給他聽罷了,話迄,也不等人回應,他就逕自蹲著拾起那些落了一地的課本。
  起先,雷爾哈爾尼便覺得那些課本外觀有幾分眼熟,在環顧四周伸手一本不落往孩子腳邊堆後,他更加確信了。
  眼前的這個孩沈默不語的孩子依循辦法所申請到的課本,恰好是他曾用過的那一批。
  一般而言,人們傾向使用新的課本作為己用,況且學院指定的課本由於有固定使用率,不存在絕版的問題。
  他在獎學金裡也提供了書籍費用,這孩子卻不用申請一筆資金去買新的,反而是申請了舊課本使用,是思考過什麼打算嗎?
  若然是的話,他有些高興。
  
  「你檢查看看,是不是全都在了?」
  孩子不發一語,但他捕捉到他目光落在書冊上,可能正在確認書冊是否安然無恙,因為幾秒後,他便見到他費力的緊抱起那一疊書冊,緩慢地從地上站起。
  他依舊是低頭縮著身子一言不發。
  防衛的姿態來自於他過去生存的選擇吧,可能也是要傳達出他不需要他這個外人的協助。
  雷爾哈爾尼能理解,不過,他仍有些擔憂。
  「你看起來實在不太好,真的不用我帶你去醫護室嗎?」
  回應他問話的,理所當然是陣緘默。
  
  一霎那,雷爾哈爾尼有股想對這孩子說些什麼的衝動在胸口堆積。
  很可笑。
  明明學院長十萬火急的要他趕緊去院長室討論事情,自己卻在這裡無謂的停頓思考該怎麼做——然而,他內心的激動是難以壓抑的。
  此前,雷爾哈爾尼想像過自己在課堂與這個孩子正式見面時,會是怎樣一份心情。
  是的,眼前的這個孩子他並不陌生,不如說,他萬分的熟悉,因為他在資料已經見過他無數次,承載著他的夢想的孩子。
  艾因雷拉,如果遇到你的話,我一直有句話想先對你說。
  終於,幾經猶豫,雷爾哈爾尼舉起手,在垂頭不語也不大動的人頭上輕輕地摸了摸。
  觸碰的一瞬間,眼前本打定主意低頭的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咪,倏地仰首怔怔地往他投射視線,渾身是嚇傻的防備。
  
  「恭喜你入學,希望你未來在奧斯卡的學習都很快樂。」
  一般人確實是會嚇到。
  雷爾哈爾尼想,艾因雷拉在這學院不可能有什麼認識的人,自己也處於一個貿然撞到他的陌生人位置上,那麼,按理是個陌生人的人忽然沒頭沒腦的摸了摸頭,又說了句祝福鼓勵的話,委實奇特,這當中說沒有陰謀他都不會信,正常人當然都會升起防備心。
  見艾因雷拉由於無法理解他所作所為而瞪著他時,雷爾哈爾尼並無不快,不如說,服膺他的盼望。
  艾因雷拉。他在心底默默地又唸了遍他的名字。
  我很高興你能來這裡上學,真的。
  「下次見囉。」
  耽擱了十幾分鐘後,雷爾哈爾尼才走到約定的地點,禮貌的敲門後,門很快就開了,院長室與他繳交實習報告時所見的印象不同,相當雜亂,顯然是翻箱倒櫃一陣後依然無解,才會緊急寫信給他請他過來商討吧。
  隨意地編造了遲到的理由,他們很快就進入正題。
  坐在唯一乾淨的沙發上,雷爾哈爾尼復述了一次他們討論的核心。
  「您是說,請我在開學在即的這一段時間內加強那個術式結構嗎?」
  若不是他們之間有過約定,且在推行項目時,學院長全程全力幫助他,否則雷爾哈爾尼會直接拒絕這相當天方夜譚的要求——以外人角度而言,時間過於急迫了。
  「對,你也曉得吧,學院為了避免各家族私底下做出不該做的事情,用契約束縛與限制各家行動,」抿了一口花茶,約爾斯威斯接續說:「最近發現學院的防護之壁有漏洞,幸虧曉得的人沒很多,但難保有心人士鑽漏洞。」
  話語說的隱晦,他曉得,長者所指的漏洞是詛咒。
  關於學習使用魔法的基礎課程中,魔法國的人們如何使用魔法這點述說的非常詳盡。
  由於不是每個國人都具備魔力,立國初期的魔法國社會就是以魔力者與無魔力者做出區隔,建構了以具有強大魔力的各氏族為中心的統治階層。
  這樣一想,難怪維希特會被其他家族暗地裡厭惡,因為從立國初期,作為奧援國家基石的維希特,竟有為數眾多的無魔力者,想想可算是一樁醜聞。
  這點在民間的口風被摀的嚴實,偶爾會被惡意透露,但操作輿論一波,很快就成為沒什麼信度的傳言。
  除了運用與生俱來的魔力來觸發術式,魔法國國內有一處區域能挖掘出帶有各種屬性魔力的礦物,這使得平民們能加工使用魔寶石作為觸媒以發動魔法,但無論何種觸發,控制魔力的一個關鍵要素是情感。
  正因如此,充滿負面意義的詛咒,也是魔法的一環。畢竟,任何一種術式都是透過魔力與情感催生使之產生作用。
  只不過,詛咒是把雙面刃,僅僅是為了詛咒他者,卻造成更大危害的事時有所聞,基於國內安定,國家官方是嚴格禁止這類研究,即便是研究,也要在重重限制下進行,且必須保證不傷害到他者。
  那麼,在如壓力鍋封閉的學院裡,假若有人想利用這漏洞對特定學生下手的話,那麼,無法用契約去防堵的詛咒,便是不可忽視的部份了。
  「是有點緊迫,但能處理這件事情的,學院內除了你之外,就沒其他人了。」
  這話真隱晦。
  學院內絕非僅有他一人可完成,學院長沒說出的是,倘若有其他異心的老師曉得此事前來一同參與的話,恐產生難以計量的危險因子,尤其他們不甘居於弱勢的危機意識與無謂的驕傲,不可能沒有故意害人的私心,他們甚至能讓編入讓詛咒只攻擊他們所想剷除的對象,像是只針對他們欲剷除後快的無魔力者。
  如學院長隱語,考量到他們在推行的那個人才招募辦法,以及作為示範而選定了平民孩子作為第一人,激勵的效應下,未來將有更多無魔力的平民進入奧斯卡學院就讀,他們必然要確保這些層層篩選出的精英人才一個安心學習的環境。
  畢竟是比起自身能力,貴族是更看重自己自豪血統,藉以貶低他者獲取優越的一類人。
  也因此,私底下的手段十分難看,甚至會有幾個家族悄悄越線。
  可惜的是,那些人精明得很,小辮子實在難以抓穫。
  此外,顧慮家族祕密追查的那件事,這類可能性也無法否定,只是這並非一時半會就能完成,難怪會十萬火急的要他來辦公室密談可行性。
  ——如果是別人的話,恐怕就會拒絕這燙手山芋了。
  要怎麼坦承呢?
  凝視算是日後上司的人半晌,關於那個術式的漏洞,他學生時代早就發現了,也早就思考過要怎樣補強。
  不過,由於會牽涉到自己使用魔力的效能,他本想放著不管,但既然頂頭上司都提出了,且基於要屏障那孩子的人身安全,雷爾哈爾尼遂微笑的點點頭。
  「我曉得了,這禮拜內我會重構術式,把那個缺陷去除。」
  「那就麻煩你了,啊,最近協會有些事情要請你做,正好東西在我這裡,你都過來我這兒一趟了,這份資料你也順便帶回去看怎麼處理吧。」
  
  原以為協會交待的事情麻煩,閱讀完資料後發現不怎急切,因此直到開學前一天編織好穩固的術式,並讓學院長檢查真的萬無一失後,雷爾哈爾尼才去執行。
  雖對於為何一同出任務的人臨時換了個他不熟,偶爾在學院或協會內見到時,便毫無顧忌地朝他釋放厭惡訊息的人這點上,他隱隱然有些警惕,但這次任務對方的恨意比起往時更為嚴重,他跟這個人有過節嗎?雷爾哈爾尼對此實在毫無印象,一點也想不起來。
  這使得答案揭露時,雷爾哈爾尼實在哭笑不得。
  聚精會神紀錄協會交託的任務時,歇斯底里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伴隨空氣振動,即使他小心注意有了預備防範的心理,他也沒料到他會在紀錄的這一刻遭遇伏擊,因而來不及躲避幾乎要致他於死地的攻勢。
  「你這個骯髒卑鄙的貴族污點!」
  從那人手裡竄出無數不祥的黑色團塊,接觸到的瞬間,如同螞蟻啃嗜骨肉,冰冷刺骨的寒意立即攀爬他全身。
  奇幻的視角,可他有種自己逐漸往非人的部份轉移。
  父母旅行前所擔憂的事終究是發生了。
  雷爾哈爾尼心生糟糕,詛咒有許多類型,對方狠心往他朝死裡弄的是變形詛咒,層級特別高,饒是他也無法立即掙脫。
  顯然對方預謀已久,趁他們不在學院時才這樣做。
  似是確認他無法掙脫,對方寒慘慘的笑了幾聲。
  「你推出那個項目時,我還對你改觀了,所以勉為其難的讓我家的孩子申請看看,但沒想到你竟然選擇了平民,而不是我家那個的優秀孩子!」
  原來是那件事情。
  他記得,一同出任務的這人家族因死死地緬懷、炫耀著曾經榮耀,無法面對自身衰弱的現況而日漸西山,現今能在學院和協會工作也只是虛有其表,對其不滿的聲音時有所聞,但礙於貴族顏面,加上該人任務完成度的妨礙性不高,才一直擱置不管。
  所謂的優秀孩子,呃,礙於情面,雷爾哈爾尼並沒有把全部的分數公佈,老實說,一批貴族申請者在他出的那份以基礎為核心撰寫的試題寫的七零八落,批改成績時連學院長都掩面嘆息,真的排序下來的話,可謂慘不忍睹。
  「現在,看你變成這樣,一點魔力也施展不出來,還真是大快人心。也不枉我費盡心力完成這個詛咒了。」
  變成怎樣?雷爾哈爾尼才注意到自己確實逐漸往非人,呃?絨毛泰迪熊?他被自己視線所及的畫面愣了一秒,他的四肢、軀幹都與絨毛娃娃無差,體內蘊藏的龐大魔力也因這轉化急速消失。
  不成,若真的任由變化下去成為一隻無法動彈的泰迪熊的話,饒是他再富於魔力,手無縛雞之力的他也是會被眼前這人輕鬆碎屍萬段。
  因此,趁著那人自鳴得意、不急著立即解決他的鬆懈片刻,雷爾哈爾尼使盡體內殘餘的魔力,施展了即便是他,也難以駕馭的轉移魔法遁入時間流速與正常世界不同的黑暗空間裡,並在魔法效力結束前,隨機逃入了一個在他眼中發光的出口。
  因精疲力竭昏迷醒來後,雷爾哈爾尼突然意識到,已然喪失魔力的他,是不可能曉得自己究竟轉移到何處。
  是安全的地方?還是更加險惡的地方?抑或者他根本不在魔法國國內?最糟糕的是,他甚至無法確知此刻的時間是何時,那個黑暗空間流速過於緩慢,即使身體時間感覺只過了一會,但從那裡出來的他也很可能被當作失蹤多年的人了。
  變化成泰迪熊的雷爾哈爾尼由於無法自行移動,他只能從有限範圍內見到的景象來收集資訊、擬定可能(如果有辦法解除這詛咒的話)的下一步。
  他初步得出的結論是,他從出口掉落的這個房間整體空間很大,室內設計也熟悉,看來他很幸運地轉移到奧斯卡學院的某個學生宿舍了,奇怪的是,這個房間的內部擺設幾近空曠,屬於人生活的氣息淡薄無比。
  是還沒開學嗎?不對,視角隱約有書冊的影子,很快否定了他這猜測。只是,明明是雙人房空間,卻只有一個人生活的樣子,莫非,同寢的室友是當天才搬入的那種孩子?
  
  隨著陽光的影子縮短拉長的推移,雷爾哈爾尼意識到時間朝夜晚邁進。
  終於,在傍晚絢爛的色彩裡,他聽見鑰匙轉動門把的聲音。
  門開啟後,與房間的主人四目相對的瞬間,雷爾哈爾尼很震驚。
  對方顯然比他更加吃驚,明明作為沒有生命的玩偶,他竟能聯覺共感到從他那所產生的驚悸與克制不住恐慌的冷顫。
  原來,他隨機躲入的房間是他親自選定招收進學院,出身平民卻以第一名優異成績入學的特招生——他在資料上熟悉萬分,且前幾日他倆才恰恰打過照面——艾因雷拉所住的寢室。
  唉唉咦咦嗚嗚嗷嗷——雷爾哈爾尼心神領會到在那雙餘悸目光裡一閃而逝的訊息,腦海閃過無數慘叫。
  不管怎樣都好,請看在他此刻是隻可愛(大概?)、任搓揉捏還能陪睡的巨大泰迪熊份上,千萬不要扭頭找人把他扔到大型垃圾區!
  
  衝擊過後,以斜躺之姿望著自己學生情緒淡漠地關上房門,又見艾因雷拉鎮靜的把手裡的書本放到一旁櫃子後,才腳步緩慢往距離他剩下一公尺之處停住。
  盯著他的疑惑目光透露著打算找人丟了他的念頭,這讓雷爾哈爾尼又著急的嚷嚷,不,請不要扔棄他!——可惜這番話只能在他腦海,現實是,他只能維持斜躺倒在床上的姿勢。
  
  「不過,」艾因雷拉盯著他說了句,「這泰迪熊抱起來不知怎樣?」
  雖然不知情況,但家裡的弟妹們還幼小時,也經常會跑過來找他抱抱,因這點,雷爾哈爾尼自認變成泰迪熊的自己抱起來應該蓬鬆柔軟的不錯,很適合作為陪伴物件,希望艾因雷拉能看在這份上不要再起把他當作大型垃圾扔了的念頭。
  
  半晌後,艾因雷拉付諸了行動。
  他往他靠近,雙手穿過他的雙臂,此刻是泰迪熊的他,重量也與絨毛無異,是他的學生能環抱起的程度。
  十分意外。
  雷爾哈爾尼以為自己作為『泰迪熊』不會有任何感覺,但是,屬於人的溫度與皮膚的觸感,以及人作為個體所擁有,獨一無二的體味,都在艾因雷拉環抱他的這一秒全數進入他的知覺中。
  那種體驗過於真實,甚至於被放大數倍,難以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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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yhntgb28 發表於 2021-7-26 20:5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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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自身經驗,雷爾哈爾尼描摹得出當艾因雷拉進入奧斯卡學院學習時,會遭受到怎樣的目光,相比他曾受過的那些不懷好意,這個他基於實驗性,萬中挑一,賦予深深期許,決然一身的孩子,恐怕將會承受更多來自他者蜂湧的惡意。

  與他不同,來自平民的艾因雷拉並不如他有家族能給自身屏障與保護。

  為此,雷爾哈爾尼背地裡做的事情很多。

  除了未經告知就使用魔法保護他之外,在分班名單出來後,他也私下請學院長將艾因雷拉從他原本的班級換到他所執教的班級來。

  倘若作為核可特招生領受獎學金的審批者,又毫不避嫌的將該生納入自己班級,想想這讓外人得知,恐怕會動搖維希特中立的地位,糟糕的是會落入那幫人的口實。

  然而考量到作為維希特當主的他,有一定嚇阻不懷好意份子的作用,能在學院內於公於私保護好這不管從哪種角度看來,在一群貴族中總是特別突兀的人的這點上,學院長遂同意了這無傷大雅的私下更換。

  加上原本艾因雷拉所屬的班級導師一獲知班內有個平民學生,早按三餐投訴好幾封文情並茂的信件給他,文字豐沛、書信之長,強列的表達出拒絕教授,寧願換學生的訴求。

  既然雙方都有交換學生的意願,在不干擾學院運作前提下,學院長自然樂見其成,沒什麼好為難——未免波及他們的長遠打算,學院長用來調整學生分班名單的理由十分正當,依據另一班老師強烈的意願而來,以信件為證。

  除了將學生名單調動,在安排艾因雷拉的宿舍這事上,雷爾哈爾尼也暗自操作了些。

  學生時代的那四年,他未曾入住過奧斯卡的宿舍,每日,雷爾哈爾尼都是從公館到學院上課。

  房間作為人類能擁有的獨立空間,具有極高私密性,何況,它也是擁有鑰匙才能通往的祕密基地。

  基於自身一定程度利用了自己學生達成某個意圖的補償心態作祟,雷爾哈爾尼想,他至少要留給他在學院高壓生活裡一絲能喘息的空間。

  雷爾哈爾尼決定在給艾因雷拉的宿舍安排裡做點手腳,最後他呈給議會是一份,私下交給宿舍人員又是一份。

  亦即,艾因雷拉獨自住在雙人房,是雷爾哈爾尼花了不少時間思考全部情況後,所做出的一個他自認不錯的判斷。

  他的初衷是想讓他能有個清靜的空間好好休息,萬萬沒想到,他這個作法算是救了日後的自己。

  倘若有室友的話,他有極高概率會在自身魔力恢復、等艾因雷拉回到宿舍發現他這擅闖的不速之客前,就先被那個室友送去大型垃圾回收場火化或埋入土堆一命嗚呼了。



  伴隨著筆尖與紙張摩擦唰唰的聲響溘然終止的此刻,靜謐無聲,雷爾哈爾尼從思考裡回神,從自己的角度能見的畫面是一旁坐在書桌前,專心唸書的艾因雷拉停下了寫字的動作,似乎做完筆記,也預習好一定進度。

  幾分鐘後,取代寫字聲,出現了另一種新的聲音,這回是收拾東西的聲響,艾因雷拉給他擺放的位置緣故,他只能用眼角餘光能窺見不同顏色的書本被一一收入能裝東西的包裡安放。

  聽著那些窸窸窣窣的整理聲,雷爾哈爾尼默默想,艾因雷拉是那種習慣在睡前依課表收拾隔日會用到的書冊的好孩子嗎?

  接下來,雷爾哈爾尼瞥見在整理好隔日要用的東西,他的學生彎身將椅子輕輕靠好,人便轉入盥洗室。

  他有睡前刷牙洗臉的清潔習慣嗎?這疑問並非空想,幾秒後,充斥在整個寂靜的房間內的是從半掩的門縫所傳出的旋開水龍頭流出的嘩啦啦水聲與清潔牙齒時產生的刷毛聲



  等待自己學生完成睡前儀式好就寢的這一過程,雷爾哈爾尼統整了這短短幾小時的情況,簡易下了個小結。

  不曉得自己學生究竟是在思考什麼,行為與思考都反覆,但他依然是把他留在了床上。



  幾個鐘頭前剛洗過澡,從浴室走出的艾因雷拉換上了十分居家的舊衣,穿過的制服則放在一處籃子內。

  他一邊手用毛巾搓擦頭髮,一邊靜靜地睇視他。

  那雙如夕陽豔麗的眼眸與周圍氣氛很搭,可雷爾哈爾尼如坐針氈,因他從艾因雷拉凝視他的眼底讀出了他依舊有扔掉他的打算。

  但最終,艾因雷拉並未付諸執行地出手。

  他只是在擦乾頭髮後,斂眸轉身將毛巾掛到另一側,接著拉開椅子,整個人坐到桌前,熟絡的攤開課本挾著書籤的那一頁。



  雷爾哈爾尼發現,他的這個學生心思與實際行動有相當牴觸。

  具有心智與思考的人類始終是難以理解的潘朵拉盒,確實人的行為、語言甚至思考,都隱然存著某種目的,但串連起後,往往卻使人費解萬分。

  說不出理由,像是無人能驗證的第六感,雷爾哈爾尼對艾因雷拉的認識還不深,他對他的理解,很多仍是建立在艾因雷拉繳交給學院的那些文字內容而來。

  他的學生在害怕著某種未知的事物。



  走出盥洗室的艾因雷拉伸手關暗房間的燈,並往床舖的方向走來。

  望著越來越靠近、在眼中逐漸放大的艾因雷拉身影,雷爾哈爾尼心緒忐忑無比。

  他很少如此刻徬徨無措。

  說來有些難堪,或許是總能游刃有餘解決許多難題的優勢吧,這隱然使他產生不該有的驕傲,這驕傲導致他沒料過自己竟會有喪失一切,僅能屈居弱勢的一日。

  眼下這體驗確屬難得,能讓他徹底反躬省視自己的缺失與不足。

  可他並不想再來一次。

  致命錯誤只要一回就好,他此刻能有一口氣活著,不過是個相當幸運且僥倖的偶然罷了。

  倘若再次犯錯,誰都不能擔保他是否還能如這回一樣平安無事。



  話又說回來,雷爾哈爾尼迷惘地忖思,為何他從黑暗往光芒走出所掉落的地方,會是在艾因雷拉的房間?

  那個黑暗空間的出口位置通向何處的確無法預估,但為什麼偏偏會是艾因雷拉?這當中存在著什麼細微、他未能得知的關聯嗎?

  思即此,隱然抓到什麼細節的雷爾哈爾尼回過神,注意到本該準備躺床休息的艾因雷拉在一定距離下,神色漠然地直直凝視他,也不曉得他這波凝視是多久了,使得他腦海裡本要聚攏連結成形的思緒全因這陡然而生的驚嚇在頃刻溢散。

  沒什麼問題吧?此刻自己臉上表情應該是微笑的——作為泰迪熊要有的標配,能夠卸下所有人心房的溫暖笑靨。



  艾因雷拉沉默地注視他的紅瞳表露出他正處於一種猜忌,還是個相當不太妙的猜忌。

  ——莫非,反覆再三的思考後,艾因雷拉終究是打算把他處理掉了?

  接下來,艾因雷拉的舉止再度出乎他意料。



  即使疑心未解,艾因雷拉卻只是伸手挪移了他的身軀,將他往床尾擺放。

  顯然他的學生不過是認為他這隻莫名出現的泰迪熊是個龐然大物,佔去了他床舖的位置太多,盯著他良久也只是正在思考怎樣移動位置好入睡罷了。

  心底暗暗鬆了口氣,這使得雷爾哈爾尼不得不感謝自己變形為一隻柔軟蓬鬆恰到好處的泰迪熊。

  傍晚那會,艾因雷拉擁抱他毛絨軀體時,他明顯覺察他的學生是陷溺在那種安穩裡,無論如何,給予療癒的絨毛娃娃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包含自己跟家人們,幼年時代都有過那麼幾隻玩偶陪睡,至今,儘管沒像安全毯那麼誇張,可他有幾個家人仍然喜歡抱著娃娃入眠。

  艾因雷拉只是個十八歲的孩子,介於大人與小孩之間,喜歡絨毛娃娃的觸感並被擄獲也是件正常的事情。

  雷爾哈爾尼未意識到,成為泰迪熊第一天的夜晚尚未結束,他的腦海已陸續閃過幾則很不像人類該有的感慨了。



  待艾因雷拉總算調整他到一個位置後,雷爾哈爾尼以為他真的接著要上床就寢了,可艾因雷拉又一次頓住。

  他仍同先前那般,繼續望著他,面容很沉默。

  直到宿舍的鐘聲響起,催促著所有住宿生都該要熄燈就寢了,艾因雷拉才恍然夢醒的小聲啟口呢喃了幾句。



  可惜他語氣實在太輕,旁人若聞見大概也理解不了,這點對於他而言並不構成問題,即使雷爾哈爾尼沒來得及聽全,但他依舊從艾因雷拉隻言片語裡歸納出一個能合理解釋他這反覆異常行為的推論。

  艾因雷拉的防備心高於他的想像。

  雖未扔了他,但他的學生直至此刻依舊存疑。

  抽絲剝繭艾因雷拉的那些細聲細語的句子,雷爾哈爾尼曉得艾因雷拉心底相信入學時簽訂的那份契約,也對於學院自豪的防護很信任,但作為無魔力者的緣故,且從他沒配戴任何魔道具的情況研判,他的這個學生是無法同其他平民一樣透過道具來感知眼前來路不明的物體是否附著詛咒。

  於是,在此雙重夾擊下,艾因雷拉處於無法驗證真偽的疑懼,他的立場與社會角色長年形塑的防衛,令他心中懷抱無法放下的憂慮,憂慮著神秘出現在他寢室內的白色泰迪熊,會否是某種針對他而來的詛咒物件。

  故而,他唯一能應對的,便是審慎再三的進行試探。

  艾因雷拉這矛盾想法與與此反映出的行為是人之常情。



  不過,雷爾哈爾尼能直接結論,他的學生所擔憂的事情,自始至終都不會發生,艾因雷拉無須為此掛心。

  因為,詛咒也是魔法的一環。

  雖說由於作繭自縛導致自己陷入一種死胡同的境地,但雷爾哈爾尼在艾因雷拉唸書的那一段時間內,便很快冷靜下來分析自身的實際情況,這也就是他能無比肯定,為何艾因雷拉憂慮詛咒物件是否會攻擊他的這點無法成立。

  詛咒藉由負面情感誕生,可同時,它也比魔法更難以控制。

  與能夠壓縮控制的魔法不同,詛咒是能隨著時間擴散、沾附各個地方,它的樣貌多變且詭譎,即使是施咒者,稍有不慎也會被詛咒反噬,同時,詛咒在失控後往往會有無差別攻擊的樣態,這點亦是被國家禁止研究的原因。

  魔國早期太多這類事情了。

  曾經,有某個家族異想天開想用詛咒徹底毀滅另一個家族,在形成過程卻因操作不慎令詛咒失控,結局是自身家族在那一瞬間遭到詛咒吞噬覆滅,且造成的災害長達數十年才漸漸收緩。

  學院曾經的悲劇也肇因如此。

  多個學生在沒有任何限制下,依從大人刻意的引導,恣意的用著玩笑般的心態,向他們討厭的同輩下了多個夢境詛咒,無人能預料孩子的底限,最終結局極慘,施咒者與被詛咒者全部都出事。

  整起事件牽連無數家族,魔國也差點分崩離析,後續為了避免倖存家族成員報仇雪恨,相關文件至今仍禁止閱覽,僅有魔國幾個上層有權限獲知全貌。

  由於詛咒是如此難以控制,若真的要編撰,必須要有個核心。

  那時雷爾哈爾尼只瞄到同行者往他施放時所展露出術式邊角,卻不妨礙他從那邊角的圖繪來反推整個術式的全貌。

  這份詛咒起先就是完全是針對特定對象所使用與設計,而他,恰恰就是詛咒唯一往死裡咒咀的特定對象。

  就是深知這點,雷爾哈爾尼才能斷言附著在他身上的詛咒不會移轉給艾因雷拉。

  可惜的是,他沒辦法把這結論告知他的學生消解他的疑慮。



  鐘聲過了幾分鐘,艾因雷拉總算是下定了決心,他輕手輕腳爬上床舖,把堆在牆壁折疊成正方形的夏季薄被一把張開上拉蓋至肩膀處裹好。

  不知有意無意,但作為巨大泰迪熊的他與艾因雷拉兩者形成了高低位差,當艾因雷拉平躺在床上時,他們連線起來簡直像個直角三角形,這優勢亦使得自雷爾哈爾尼的視角往下俯視,艾因雷拉的睡姿一覽無遺。

  雷爾哈爾尼睡時是平臥在床上,但艾因雷拉是以側臥,右手放在枕頭邊,雙腿自然彎曲的方式入睡,彷彿胎兒蜷縮在母體子宮時的自我保護姿態。

  採取這種睡姿,昭明了艾因雷拉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他的這看法過於高高在上且傲慢了。

  雷爾哈爾尼又一次訓斥自己無禮的心態。



  過了一段雷爾哈爾尼感覺不短的時間後,艾因雷拉才發出陷入睡夢的鼻息。

  不知月亮在天空走了多久、萬籟俱寂的一個瞬間,由於過於寂靜而發愣恍神的雷爾哈爾尼突然被數個通苦呻吟聲拉回游離的心神。



  低促、急短,相當扎心的嗚噎間斷的滲入他的意識裡。

  無須揣測,這會他是個發不出聲音的絨毛娃娃,況且那音量相當清晰,因而這呻吟自然來自以弓形入睡,防衛性地靠著另一邊陷入睡夢的艾因雷拉。

  不知他做了怎樣的惡夢。

  此際,他俯視所即的畫面裡,艾因雷拉徒手抓住空氣掙扎,他呼吸急促,隨著這劇烈起伏,該是黑暗的畫面裡隱然有數個白銀如星的閃爍,雷爾哈爾尼很快領會那是從他眼角沁泌出淚液反射月光而來的光。

  斷斷續續的,被惡夢困住的艾因雷拉發出數個像是被人拖曳著行走,也像是被什麼人鞭打後會有的哀號嘶聲。

  如此一陣子後,在那層次不同的嗚咽悄然寂靜後,黎明破曉前,艾因雷拉緩緩地睜眸。

  與惡夢那會展露的苦慟不同,他情緒十分平靜地眨了眨眼。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若非他眼角猶有乾涸的淚痕,而他四肢呈現出因做了惡夢會有的癱軟疲累,再加上是親眼親耳所見所聞,否則,雷爾哈爾尼難以從艾因雷拉此刻安謐的神色覺察他有過一個殘酷的惡夢。



  醒來數分後,艾因雷拉沉默地半起身軀坐在床上。

  有些詭異,他醒的時間實在過早。

  即便是他仍為人的習慣,也不曾在如此早的時間點裡醒來。

  艾因雷拉也年輕,應當要如同他那些差不多年紀的家人一樣,再晚些才會從貪睡裡轉醒。

  雷爾哈爾尼唯一明白的是,在艾因雷拉委頓的紅瞳裡,潛藏著一股他暫且解析不了的幽影。

  那縷幽影如鬼魅揮之不去,彷彿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死死纏住了他的學生。

  假若,那便是他的學生採取防衛睡姿的一個理由的話呢?霎那,這想法全盤擊碎昨晚雷爾哈爾尼所認定的那個答案。

  他原以為艾因雷拉行為矛盾是擔憂詛咒,可經過一晚所見,以及身前此景,恐怕真相並非是單單憂慮詛咒這件事情,他其實是畏懼一個由於雷爾哈爾尼毫無線索,而模糊不清的事物。



  艾因雷拉,你害怕著什麼?

  那個真正使你畏怕,讓你在理當放鬆心神的睡眠裡無助地低鳴、苦痛連連、惡夢不斷的事物,才是令你如此怯懼的根源嗎?

  你願意傾訴給我知曉嗎?



  遺憾的是,他的學生與他保持著一定的疏離。

  明明雷爾哈爾尼覺得艾因雷拉該是很喜歡他這一身絨毛軟度,可除了那一回擁抱,艾因雷拉卻沒再對「泰迪熊」表現出更多的親呢互動,他異常克制。

  畢竟連續數日,雷爾哈爾尼都維持著艾因雷拉第一天睡前調整的姿勢,連位置也沒改動半分。

  於是,雷爾哈爾尼不禁又產生了別的臆測,艾因雷拉沒丟了他的另一理由,大抵是將他這隻泰迪熊視為房內擺設吧,作為給這單調的空間增添一些視覺裝飾而已。

  這樣一想,互動自然也是不必要的環節,自己對此悵然若失未免有失分寸了。

  何況,與其對這上心,不如要好好思考自己該如何與家人取得聯繫——只是,轉移思考的理由也是自欺欺人,雷爾哈爾尼心知肚明,思考如何脫離困境其實更加無濟於事。

  待在艾因雷拉房裡的第四天時,整個發展忽然有了意外的態勢。

  不知他的心境發生了什麼變化。

  這一日艾因雷拉起床後,當雷爾哈爾尼以為他依舊會按照既定流程,在折疊棉被與枕頭放在一塊後,下床去刷牙洗臉準備一日開始的活動時,艾因雷拉卻先是凝視了他半晌,從他眸底透露出了另一種柔軟、令雷爾哈爾尼熟悉的光波,而後艾因雷拉不只伸手輕輕觸摸了他的臉頰,驚奇的是他還調整了他本來在床尾的位置,把他換到了能與大門對視的角度正坐。

  不僅如此,艾因雷拉吃過簡單的早餐且收拾好桌面,背起放在桌上的背包並穿上外出鞋,打算開啟宿舍門外前往學院時,與此前不同,艾因雷拉回過身望了他一眼後才走出去關上門扉,並傳來落鎖的扭轉聲。

  一切都詭異反常。

  唯一與這幾日他觀察符合的是,艾因雷拉仍舊是不發一語的沉默。

  整日,他都抱持著這份有別尋常的迷惑盯著門口,不知不覺中,夏末鄰近傍晚的夕色將整個房間都暈染的十分柔美,就當雷爾哈爾尼也習慣了與這靜謐融成一塊的悠哉等人的心境時,傳來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門把的的聲響。

  艾因雷拉回來了。

  他歡快地想,與此同時,隨著他這份昂然而來的是,在門開了後,與他正面對望、渾身透露出疲憊神態的艾因雷拉。

  他的臉色很差,差的讓雷爾哈爾尼驟然想起他們在走廊遇到的那時,艾因雷拉也是這樣一副要吐的蒼白。

  定定地望著他須臾的瞳眸深處,是早上雷爾哈爾尼有印象的熟悉色彩。



  是學院那邊發生了什麼嗎?

  本來,艾因雷拉在這時間都是坐在桌前研讀課業,可此刻,艾因雷拉洗澡過後的肥皂香氣從身旁傳來,他屈腿坐在床上,整個人斜靠在他身上,又親密地托起他一隻熊臂膀,兩手更是興致盎然地揉捏玩握著他其中一個熊掌。

  雷爾哈爾尼有點懵,他是很高興有互動,可這進度顯然太快了,有種起承轉合少了那麼幾個步驟。

  只見艾因雷拉十分盡興地玩著,全身因此顯現出的喜悅樣貌與家裡的那些手足玩著絨毛娃娃的情況無異。

  正待雷爾哈爾尼困惑著他與前幾日疏離戒慎不同的親暱靠近時,艾因雷拉忽然沒頭沒尾說了句:

  「我不喜歡班上的那些人。」

  真的很難得,除了肢體互動,艾因雷拉竟然還和他聊天了?

  驚喜的情緒上頭,他也不再糾結那些無謂的事情,旋即他無聲應和了艾因雷拉出口的句子。

  班上的那些孩子們嗎?嗯。我也稱不上喜歡。

  腦內翻出自己班級的所有學生名錄,國內大小家族勢力全都有那麼一兩位,十分平衡的一份學籍名單,當然,也少不了與他學生時代有過衝突,後來被他揪出不少報告、施法上等等族繁不及備載錯誤的那些同輩所處家族的孩子們。

  為此,他才故意在課程中加入了那一個他們已然不足為奇,認為是常識,實際上截然不同的環節。



  「我知道他們討厭我,」放下了玩著的熊掌,艾因雷拉轉了個身,雙手改環住他胖絨絨的軀體,大口嗅聞了幾回,便埋在他身軀,悶悶道:「但也實在太超過了。」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艾因雷拉沒理睬他這番問話,他只是逕自仰頭望著他續道:

  「你知道嗎?你出現在我房間的那一天,正好是開學日。」

  原來是開學日。

  雷爾哈爾尼聽著放心了,看來他待在那個黑暗空間不長,所以出來的時間才沒過去太久。

  話迄,艾因雷拉又換了個位置依靠他身軀,可能是抒發了鬱悶,也可能是洗澡消除疲勞的緣故,他的語氣較幾分鐘前放鬆許多。

  「那一天我的班導師應該要出現在課堂的,結果來的卻是學院長,」或許是要回憶那時場景,艾因雷拉停頓了幾秒,才接著說,「學院長跟我們說,我的班導師發生了意外下落不明,他們已經組織搜查了。」



  確實有這麼一個既定流程。

  在艾因雷拉的房間裡實在過於安逸,使得雷爾哈爾尼差點遺漏了。

  協會委託的案件不是說每次都安全無虞,委託者掩蓋某些細節導致執行時出事的情況不少,預期外的狀況頻仍某方面是常態了。

  故而,在經歷幾次協助搜救行動後,雷爾哈爾尼便針對這部份,依據他那幾次的經驗寫了份參考指引供協會運用,以免協會總如無頭蒼蠅亂轉,錯過了救助的黃金時期。

  身為維希特當主的他因任務失蹤更是茲事體大,不可能不組織搜查,又他們家族特殊,家人不怎信任協會,更不會全權交託給協會去搜尋他的下落,他們肯定自行組織起來,並用別的方法搜查出他的下落。

  不過,雷爾哈爾尼不由得苦笑,這回恐怕哪方來搜查,十成十都找不到他了,即使是那些身懷異稟的維希特人也一樣。

  說來,一同出任務的那個同行者究竟是怎麼矇混過關的?

  這個任務他評估過,沒什麼危險暗藏,就是紀錄費時點,事先也跟學院長報備了諸多細節。

  但會這麼湊巧的在當日出發前臨時更替搭檔,學院長沒有對此起疑嗎?作為見多識廣的長者,不可能對此不存疑竇,除非,協會內有幫兇共謀捏造了部份事實。

  思考時,艾因雷拉又說了些後續。

  「學院長也說,我們學習的權益不會受損,失蹤導師的課會協調其他老師來協助。」

  他教授的基本都算是基礎,不管怎麼說,他剛拿到教師資格未久,也才初出茅廬帶班,學院方面不大可能放心把一些行之有年的課放給他去教,若是基礎的話,這點便很好協調其他人協助了。

  「那天學院長代替導師開了班會,要選一個班級代表。」

  嗯,換句話說就是班長吧,要做的事是差不多的。

  「他們不知怎了,說了許多好聽話,結果就是選出了我。」

  「接著,他們在每堂課的老師第一次上課要選小老師時,很刻意的稱讚我成績不錯,又是拿獎學金的,肯定能做的很好,」艾因雷拉說至此,語氣罕見的慍怒,「他們是打著讓我忙的沒時間複習,好有藉口嘲笑我吧!」

  「那些老師們也是,明明表情都非常難看,一點也不想接受這結果,卻還是露出虛偽的笑容同意了。」

  小老師就是美其名好聽,但實際上是給老師們打雜的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那些受慣他人服侍的上層孩子們除非有特意要達成的目的,否則是不可能會紆尊降貴做這類差事的。

  更何況,倘若這能更分散他的學習成效,那些孩子們更樂意為此推薦他做事。

  人性是惡劣的。

  雷爾哈爾尼並不意外那些孩子們的褒言下藏匿的心思,總歸而言,他是過來人,只是他作為維希特的一份子,加上契約緣故,同儕也不想正面與他家族產生碰撞,表面動作不多罷了,然而,私下那些小動作其實也無關痛癢。

  基於這點顧慮,老師的欺負行徑才沒那麼肆無忌憚,相對收斂,更不像艾因雷拉遭遇的,刻意在授課途中被明顯提出與針對。

  嗯。認真說,老師們對他刁難稱不上欺侮,尤其,每次看老師們在課堂無法應對而蒼白一臉,也算是平衡了他心中那點不愉快。

  但,一個老師在公開場合表達出厭惡某個學生,是相當不妥的,會產生漣漪效應,讓一些人任意合理化懷抱惡意的行為。

  「今天班導師的課不是學院長來授課,是代理導師,她見到我就一臉嫌棄,曉得我是班級代表後更彷彿看到髒東西,講話非常難聽。」

  艾因雷拉的記憶力很好,他毫無頓挫,也不遮掩,把那些大人們針對他的難聽話毫無保留的全複述了一次給他聽。

  包含附和那些侮辱性語詞而嗤笑的學生們所吐出的口蜜腹劍之語。

  艾因雷拉又說了很多,滔滔不絕的,像是他被當作廉價的勞力,得按時將那些老師們所提出的任務達成,有些甚至是超過小老師該有能力的不合理事情。雷爾哈爾尼也很快覺察某項事情,那些為人師者意欲用著自身能給予學生分數的這份權力,在不違反契約的約束下,藉此逼迫艾因雷拉以取樂。

  聆聽從他嘴裡說出的內容,雷爾哈爾尼不禁自慚形穢,百密終有一殊,這是他的疏忽。

  才開學幾天的事情。

  他應該要預料到,人無法一夕之間改觀,要那些老師們把奉行了幾十年的信條一下子翻轉,等於是不留餘地的喝令一個人把恪守多年信仰才形成的世界觀給顛覆,這是很為難他們的一件事情。

  ——他需要有個破口,假如,能有什麼無法忽視,也不能任意掩蓋的重大事件用來撤換那些老師的話,就好了。

  又聽著他抱怨了一些事情並默默記下重點後,雷爾哈爾尼留意到艾因雷拉眼皮很沉,是睡意襲上心頭了嗎?莫怪他會覺得艾因雷拉說話越來越不成句,上下毫無連貫。

  閃過這念頭後,說來也巧,宿舍的就寢提醒聲也一併出現。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非常晚,該是往常艾因雷拉就寢的時刻了,但在那陣聲響結束後,艾因雷拉沒有勉強自己醒來下床去關燈,他只是四肢軟軟地攀住他,這舉動無疑是艾因雷拉所表現出的一種罕見、被嬌慣的孩子會有的任性——他在對毛茸茸的泰迪熊撒嬌,寧願就這樣睡著,也不願起身走幾步路去把燈關了。

  或許是總算把進入學院後遭遇到的一連串惡意全部一吐為快的緣故,艾因雷拉不再用著防衛性的睡姿入睡。

  半寐半醒之際是人最為脆弱的時候,睡眠,始終是與死亡共生比鄰的兄弟。

  但艾因雷拉終於卸下他隱匿的所有猜忌,如同一隻剛出生的動物幼崽,瞇著眼往泰迪熊的懷裡尋覓一處能安穩舒適睡覺的位置,臉上的表情是雷爾哈爾尼此前不曾在他臉上見到過的,那是對信任者敞開心胸才有的和緩。

  儼然是位年齡很小的稚童,艾因雷拉不僅往泰迪熊暴露出的是他最軟弱的一面,同時,他也像個仍對童話仙境深信不疑的天真孩子,他渾身展現出的是根深蒂固相信這於夜裡煨暖他的毛絨朋友,是個能在危險環伺的生活裡,給予他無數的安慰與保護的朋友。

  在時間又過去一陣子,整棟宿舍再無任何聲響。

  燈火通明的視野裡,雷爾哈爾尼望著艾因雷拉抱著他陷入熟睡的容貌,他呼吸得很平順,不同於這幾天夜裡所目睹的膽寒,蜷縮在他懷裡的孩子並無出現被惡夢攫住的掙扎,他更沒有哭泣。

  很普通,無須防備地熟睡著。

  種種跡象都表明,他睡的很安穩,是這幾日下來,雷爾哈爾尼首度見到的恬靜。



  艾因雷拉,你真正害怕的究竟是什麼?

  他們惡劣的行徑,其實你一點也不在意。

  因為,比起如幽影在夢裡使你無處遁逃只能啜泣的那份黑暗,他們玩笑似的所作所為全不足為道。

  有朝一日,你會願意跟我訴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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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yhntgb28 發表於 2021-7-26 20:5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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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後,應該是徹底接納他這個泰迪熊的存在,艾因雷拉不僅會抱著他入眠,對待他的態度也產生了極大變化。



  和他家那些不少時間作息極端不正常的家人相比,艾因雷拉的生活相當規律,雷爾哈爾尼很喜歡這樣的孩子,不論是處於教師立場,或者是他個人角度而言。







  「早安。」



  艾因雷拉長年養成的的生理時鐘讓他總是在固定的時間睡覺,在固定的時間睜眼,並揉著惺忪睡眼往他問好。



  他有時會再抱著他蹭一會,但通常不會太久,雷爾哈爾尼想他這舉動,可能是作為他清醒的一種獨特儀式。



  接著,有些精神的艾因雷拉會把棉被折疊成規矩的四邊形,並擺到床的一側後才下床踩著拖鞋去盥洗。



  他沒有外食的情況,會固定買材料回來,多半是麵包土司之類容易處理上桌的食材。



  也許他的早起,是為了準備餐飯吧?他畢竟是獨居,和那些有人服侍、料理三餐點心的孩子們不同,他得自己打算。



  吃過簡易早餐也收拾好,艾因雷拉會拿著學院規定的制服再度進入盥洗室,把他一身居家的衣服換下套上洗滌乾淨、烘的清爽的服裝。



  對了,不只是生活規律,艾因雷拉的確很在意衛生清潔,雖然使用過的服、家居服會堆積在籃子內一陣子,但他不重複穿髒衣服。



  出門前,他一定動手擺正他在床上的位置,位置通常調整到恰好能與大門口對望。



  關門出發去學院前,他會回首朝他落下一眼,並說:



  「我出門了。」



  傍晚,在聽見從學院回來的他用鑰匙開門的聲響後,門開後,艾因雷拉的目光會先停駐在他身上,這時,他會朝他說:



  「我回來了。」



  艾因雷拉仍舊會花不少時間在唸書上,然而,就寢前他會非常滿足的抱著他一陣子,絮絮叨叨地說著些瑣碎的話語。



  艾因雷拉與泰迪熊聊天毫無不妥,一般人也會如此。



  偌大的雙人房裡,只有艾因雷拉與他這個泰迪熊,既然都是自言自語,跟一隻絨毛娃娃聊天的畫面可能顯得更好些。



  他聊的內容廣袤,不只學院的人際問題,也有學習上的困惑,有些則類似自問自答,但更多時,是他只管述說,從不期待他雙臂抱著的熊能解決那些無從解決的成見。







  絨毛玩偶不具備任何靈魂,它僅僅是物件。



  但人們認為娃娃是能夠交談的「生命」,很多時候乃是作為擁有心智情感的人類,在自身的潛意識裡賦予了無生命的絨毛娃娃一份「人格設定」。



  普通的人會藉由給絨毛娃娃取名字建立與「它」之間獨特的聯繫,進而鞏固這份各輸聯繫。只是,艾因雷拉一反常態,他沒有這麼做,儘管,他也對身為泰迪熊的他展現出普通人都會有的那種喜愛之情。



  艾因雷拉心中對於絨毛玩偶的設定,讓他給了作為泰迪熊的雷爾哈爾尼一份,十分普通的早安晚安的問候。







  是的,他將身為泰迪熊的他視作了他唯一能擁有的「家人」。







  並非擁有血緣才能成為「家人」,血緣相繫的人們之間,為了一點小事鬥爭的頭破血流、或者冰冷的比陌生人還不如的事情屢見不鮮,這點道理,雷爾哈爾尼相當明白。



  唯有親密的「家人」,能給予無盡的包容,同時,也不會因一些事情輕易地出賣他。



  存在於艾因雷拉心中對於「家人」的憧憬設定恐怕便是如此。



  故而,基於這份設定,艾因雷拉才無所顧忌地把足以破壞許多人表面風光的內容,一刀未剪的全數傾盡給他知悉。



  前述撇除不探討的話,聽了一輪下來,從那些各指涉不同對象的雷爾哈爾尼於心中摸索出了一張龐大的人際網絡,是從前自己作為學生時忽略或者沒遇過的,他按照艾因雷拉述說的內容,一一把有關的內容鑲嵌對應,哪些是大群體,哪些是小群體,抑或是大群體中包裹著的某個重要小群體,一個都跑不掉。



  艾因雷拉有時當日並不會全部說完,他會留些隔日再跟他述說。



  但他一定會在熄燈入睡前,用被子蓋好他們倆的身軀,仰起屬於年輕孩子有的白皙透紅的臉龐凝視他,目光很柔和,被那種目光凝視,雷爾哈爾尼幾度都產生了股錯覺,彷彿眼前有朵花正在月下緩緩綻放。



  「晚安。」



  說完那句後,艾因雷拉便會抱住他,靜靜的、不再有惡夢干擾,沉沉地進入安眠之中。







  人類有睡眠、吃飯等等維持生理機能運作的需求。



  被詛咒成了毛絨娃娃的雷爾哈爾尼則不須這些。



  絨毛娃娃沒有消化器官,填充身軀的是一團又一團的棉花,屬於人類該有的特徵他一點也沒有。



  這種認知是有些奇異。



  偶而,獨自待在宿舍等待艾因雷拉回來的雷爾哈爾尼會錯覺自己是附身在娃娃上的意識體。



  不需要維生的需求,意謂著他永遠處於清醒狀態。



  起先的那幾天,即使沒有對話,但盯著自己學生的室內活動也有些樂趣,雷爾哈爾尼主要是研究艾因雷拉的生活作息,儘管他也會抽空思考些跟日後課程有關,等他從詛咒裡恢復後想加入的授課內容。



  



  但由於艾因雷拉不再惡夢的緣故,加以對他態度轉變與信任,後來,雷爾哈爾尼想到反正自己都這副動彈不得的模樣,若把等待艾因雷拉回來的這一段漫長時間,當作偶然獲得的休假的話,倒是能讓好好運用、細細地通盤思考整個來龍去脈。







  關於為何他從黑暗出來後,會是掉落在自己學生的房間這點,雷爾哈爾尼算是想出了個脈絡可循。



  措手不及的生死片刻裡,在那個黑暗空間中,雷爾哈爾尼無比認真的祈願給予他一處安穩之地,無論出口是哪裡,都必須是最安全的,他的魔力根源的星象之力遂行了他這份難得且強烈願望。



  而不知有意無意,在那個當下,與他聯繫最密切的、座標上也最接近的,便是艾因雷拉所有的房間。



  不可諱言,作為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他有著樹木環繞的本家,整個魔法國上下再沒地方比奧斯卡學院更為安全。



  特別是學院為了保護學生,設下重重阻斷魔法,那個魔法又被他加強過。



  當然,轉移需要有契機,由於他給予他的守護魔法,加上稍早他與艾因雷拉碰面過以短暫肢體的碰觸,再加上艾因雷拉手上有與他關係深厚的事物——他申請的那套舊課本,曾為他所有的課本便是轉移的主要觸媒。



  因而,他的魔力呼應了他的那份願望,以及如此種種關鍵要素集結,這才使得轉移的地點會是在艾因雷拉的房間。



  這樣的結果導致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他的確安全無虞。



  憂的是,學院的阻斷魔法正好在這週前補強,補強的還是自己。



  當時他跟學院長保證絕對不會有問題——所言不假,雷爾哈爾尼完全不能隨心所欲,正是由於那道阻絕詛咒的防護與干擾。



  隨著日子推進,雷爾哈爾尼能敏銳覺察自身的魔力漸漸恢復,可受到自己設計的術式影響,他沒辦法從泰迪熊的詛咒牢獄掙脫。



  當初,在設計上,他是考慮到萬一真的詛咒不幸滲入,也能在第一時間把傷害性降到最低,將詛咒固著,無法擴散,僅能在某個固定區域徘徊,也無法作用於學院契約所保護的人們身上。



  這對於處理者而言,是很好的措施。



  但對於他而言,無異於就是內外夾擊,他既出不去,也無法讓外人發現他的位置——受此影響,他的家人也恐難以尋覓到他的座標,他該死的連自己可能的後路都堵死了,真正是,自己挖的坑哭著也要走完的無言狀態。



  一個程度上這簡直死結,雷爾哈爾尼在理解自身陷於無法鬆脫的困境之後,對這狀況究竟怎麼解決,很乾脆先擱置不放。



  他記得父母對他說過,契機往往是偶然的一陣風,有時無法解決的難題,等待機運便是唯一解方。



  



  既然待在艾因雷拉的房間動也不能動是現狀,那雷爾哈爾尼打發時間的方法除了思考,另一個就是觀察他學生房間的擺設。



  可惜由於位置過於固定,他有些地方見不著。



  是由於出身平民嗎?艾因雷拉生活的實在是過於樸素了,整個雙人房相當空蕩,除了書本整齊的依照項目堆疊,還有幾個收納食物的地方外,他唯一稱得上非常有生活氣息的竟然是他的床舖——大大一隻的毛絨泰迪熊擺在上頭,真的把冰冷的空間點綴的無比活潑。



  此外,他一點也不太像年輕孩子,不只房間內簡樸,連衣著也是,除了制服就是居家的舊衣,縱使學院內沒有朋友,但他在之前的生活裡也沒有任何一位親密的朋友嗎?



  抑或是由於忙於課業才會如此?他意識到自己驟然下結語著實不妥,或許艾因雷拉是打算學習穩定之後才思考服儀問題。



  不可復任,他基礎確實扎實,考試也罕見拿到滿分,可雷爾哈爾尼不會忽略他於進階這一部份的缺失——但艾因雷拉很聰明,能從那些舊課本中努力汲取著他的不足,且也會去借閱他寫在課本上的參考資料來補充。



  他確實是他理想中的一個孩子。



  不期然,他恍然想起他那群聒噪不休的家人們,當中總有幾個會喜歡艾因雷拉吧,倘若他幸運的脫離這無解的處境,要不要讓他們見上一面?



  如此一來,艾因雷拉也能對其他人敞開心胸嗎?不再是給予泰迪熊,而是能夠在陽光普照的光景裡,因為喜悅而自胸口溫柔綻放出一抹笑容。



  



  差不多在過了一個月後,這一晚,提早學習完既定的進度,艾因雷拉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個梳耙寵物毛髮用的梳子(艾因雷拉在上週五難得晚回,他焦急一陣子後,才曉得他外出去買了這物品)坐在床上,一邊認真地梳理著他的絨毛,一邊與他閒聊。



  「你知道嗎?我本來的班導師,維希特老師已經失蹤一個月了。」



  我曉得。因為那個班導師現在就在你房間。



  雷爾哈爾尼任由自己的學生動手擺佈的同時,也嫻熟地應和著他聊天的內容。



  當然,艾因雷拉是聽不見他這番話的。



  「昨天輪到學院長授課,班上有人舉手問找到導師了嗎?學院長說還在搜查中,而且這次不只是協會組織,連維希特家族的人也都加入了。」



  果然如他預料,家族的人不會信協會那邊,他們自己就會想辦法尋找他。



  「今天也有件奇怪的事情,代理導師厭惡我就算了,但她竟然也討厭提供獎學金的人,感覺像是知道是誰提供吧。」



  獎學金的提供與實際運作模式的這部份有很多細節並沒對外公開,上層多半知悉哪個家族主導,只是基於某種利益問題,面向平民的這部份有不少消息封鎖。



  艾因雷拉作為申請者,又處於底層忙於生計的位置,誰是提供獎學金的這部份恐怕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是否能申請通過的這件事情而已。



  「我今天送收齊好的課堂作業去她研究室時,聽見她在跟別的學門老師吼著說『那傢伙簡直是給貴族蒙羞!』。」







  倒是雷爾哈爾尼聽到這幾句,又結合先前艾因雷拉提到代理老師十足厭惡他,腦海立刻浮現出唯一一個可能的人物。



  



  啊,代理導師就是那個人嘛。



  他確認了一件事情,艾因雷拉或許是基於自保的本能,與泰迪熊抱怨那些喜歡故意給他難堪的老師或同儕們時,從沒提到任何一個具體可用名字辨別的對象。



  不過雷爾哈爾尼能從他敘述的口吻與破碎的資訊對號入座,於是他自然也從幾個關鍵字確認在他失蹤後,代理他導師職位的就是那天一起執行任務,並造成如今局面的人。



  自恃著擁有古老高貴的純血,卻由於自身家族陷於過往美好華年無法變通而沒落困頓,這種不甘心又不願改變的嫉恨,自然會轉而痛惡他者宣洩,他的的家族與他正好是很好的槍靶,否則也不會趁他不備詛咒他。



  待在學生的宿舍裡,雷爾哈爾尼其實也思索過何以那日他會鬆懈。



  早在臨時被更換出任務的夥伴時,他就要警覺當中存在著某種惡毒陰謀。



  但,會不會是這樣?自己終究是想相信其他家族的人會有不同他想像的行為嗎?



  結果,也只是應證了那根深蒂固的仇視是不可能根除。



  至於能解決的方法,曠時費日。



  



  「啊,還有啊,一起聊天的另外一個老師也贊同代理導師,又說『年輕人見過世面狹小,不懂我們這些人的想法吧,不管怎樣說,雖然能力好是好,到底都是那個家族出來的。』。」







  ——很好。看來那天的事情真的有共犯,而且更在奧斯卡學院內,還不止一位。



  雷爾哈爾尼默默在腦海把整張人網排了個清楚,並列出一份名單。



  艾因雷拉和他說的內容越多,他就越能確信哪幾個老師涉足其中。



  但那份名單很湊巧的,都與壓迫艾因雷拉的那些家族成員高度重疊。







  艾因雷拉又說了些代理導師怎樣惡整他的手法,貶低一個人的自尊方式,就是不斷的跳針挑取錯誤,直到對方筋疲力竭,扭曲的承認那被強加的責難。



  代理導師的手法相當常見且狡猾,能巧妙的規避契約限制,但與其挖空心思去做這類針對性事件,為何就不能正視自己家族的缺陷呢。







  「不過,」或許在思考使用的措辭,艾因雷拉沉默刷了他身上的絨毛一會後才又繼續:「代理導師這麼討厭我很正常,很多人都討厭我,同樣是貴族的她,更不可能不討厭我。」



  艾因雷拉語氣又回到最初他們在走廊遇到的那樣,冷淡且孤立。



  雷爾哈爾尼思索,那些人片面加諸的惡意,對於艾因雷拉而言,可能真的沒有使他在夜裡害怕的惡夢更驚駭。



  



  每一次,雷爾哈爾尼都會忍不住想,假如我不是泰迪熊的話,我就可以好好地抱著你,給你安慰了。







  「不過我才不在意,」梳理的差不多後,艾因雷拉停下了他手邊的動作,他望著他半晌,眼眸倒映出泰迪熊微笑的表情,「四年眨眼就結束,而且,你在我身邊就可以了。」



  「你不會背叛我,不是嗎?」



  話迄,艾因雷拉把梳子放在一處,雙臂環住他肩膀,靜靜不語地撒著嬌。



  事發至此,雷爾哈爾尼始終有個疑問無法散去。



  若他真的是「泰迪熊」的話,那麼,此刻艾因雷拉呼吸的韻律與洗澡過後的香味,就不該如此真實。



  這種感覺太過深刻了。



  深刻的讓雷爾哈爾尼產生一股奇異的念頭,而且那股念頭隨著每一次艾因雷拉對他的親近,益發讓他確信無疑。



  起先聯想到時,他有些慌張,畢竟這麼想真的很奇怪,問題是他也沒別的例子能參照,只能用自己經驗到的體驗歸納。



  呃,很難以啟齒,就是有種他是裸裎與艾因雷拉觸碰才會產生的特殊親密感。



  他甚至能在艾因雷拉抱著他呼吸時,感受到渾身體毛因此豎起的雞皮疙瘩的幻覺。



  一般來說,儘管沒前例可循,但被詛咒成物件的話,按照邏輯思考,絕無可能會有「意識」與「感覺」吧?



  那麼,他這情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過一會,他聽見艾因雷拉緩緩說了句,他不再銜接上一個話題,他換了個內容。



  「對了,雖然我沒見過維希特老師,但我覺得,維希特老師應該跟他們不一樣。」他忽地笑了出來,或許是真心覺得荒唐,「你說,我這樣評價一個不認識的人是不是有點怪?」



  的確給沒見過也沒認識的人這種評語是很怪。



  艾因雷拉又不說話了。



  他經常如此,或許是要整理思緒,艾因雷拉會在說了幾句想說的話就停止一段時間,等想說時才又繼續。



  這會,他拉起他絨毛的圓熊掌,跟一般有寵物的人一樣,艾因雷拉專注的用手指在他蓬鬆的熊掌心揉捏。



  幼年的家人們會這樣跟他一起玩,父母也是,後來他從書中讀到,這是由於人在皮膚接觸的瞬間會有許多信息素交換的緣故,是人與人建立信賴關係與傳達語言文字無法確切描述的深情時會採取的直接作法。



  父母一向慈愛地擁抱他,他能從他們的懷抱裡讀出他們在乎與深愛他的訊息,他也會擁抱那些家人們表示對他們的珍視。



  他見他低頭,手指很規律的在上下按壓,是在釋放壓力吧。



  魔國有陣子流行一種價格不貴的造型小物件,是各種動物的肉球,家人也買了幾個玩,說按一按,就覺得壓力被清空的治癒了。



  壓力是理所當然的。



  他有設想過他會面對的困境,可應該不會有多大問題,那時他是以自己會在學院內、在力能所及的範圍幫助他為前提。







  那些從來不把平民認可為一個能平起平坐,只想著如何壓榨與維持自己安逸生活的人們,若不是契約限制,他們肯定會做出更加惡劣的事情。



  學生們是不曉得的,但教師們其實都知道,如果在學院內做出任何一種越界的事情,那一瞬間,無論教師在學院的何處,契約都將會發生效用,成為貫穿心臟的箭矢。



  這恐怕就是那個人趁著在學院外才對他攻擊的原因了。







  只是,艾因雷拉的手指觸感跟棉花糖差不多,雷爾哈爾尼不能理解,本來他以為會是骨節分明的硬感,怎麼跟想的不一樣?他吃的又不多,這結果完全不符邏輯啊。



  是因為他還年輕嗎?







  他認真地捏了一陣子,約莫盡興了,艾因雷拉手勁停下,他昂首看著他,繼續前幾分鐘的未竟話題。



  「但你知道嗎?我現在用的課本是維希特老師他學生時代用過的喔。」



  他當然知道,第一天他就曉得了。畢竟,是他幫他撿拾起了那些掉落在地的課本。



  「他失蹤了嘛,我還沒見過他,」他嗓音不再冰冷,取而代之,是很柔軟的語調,「可是他的字很漂亮,文字會透露出一個人的性格,所以,我才會覺得維希特老師,應該是跟他們不太一樣的人。」



  給予素不相識的一個他者稱讚,而且還當著這被稱讚的本人述說,饒是雷爾哈爾尼,也有一種害羞的不知要怎麼辦的渾身扭結。



  「維希特老師應該是很細膩的人吧,」艾因雷拉又說了些他自身的看法,語氣依舊是非常柔軟,「老師學生時代寫的筆記真的不錯,比起生僻拗口的課文,他寫的附註讓我幫助能更好理解。」



  是了,他每日都會兢兢業業地把所有進度預習與複習,也會很認真地從圖書館去借閱那些資料回來。







  艾因雷拉,我有幫上你的忙嗎?



  明明我是讓你得孤身一人面對那些毒蛇猛獸一般人的禍首。



  我甚至不能給予你一個撫慰的擁抱。







  「假若維希特老師回來的話,」他衝著他露出笑容,「我跟你說喔,我想向他說聲謝謝。」







  變化經常是緩慢推進的樣態,驀然回首,才會發現轉變。



  什麼時候起的呢?艾因雷拉逐漸會對他微笑,當然,雷爾哈爾尼覺得孩子就該愉快的微笑,與大人不太一樣,孩子有那個權利可以天真。



  是遇上好事了嗎?他的笑容有種讓他說不出的柔軟,只是,不知怎地,艾因雷拉笑容的氛圍與角度雖然都很好,卻頻頻讓雷爾哈爾尼倍感熟悉,有種在哪見過的錯覺。



  至於答案,雷爾哈爾尼過了幾天才總算想出來。



  揭曉神秘的熟悉原因時,他慶幸地想著多虧他是無生命的絨毛物,表情是固定的,也不會因為情緒激動而暴露出他的羞恥心。



  是的,艾因雷拉在模仿他(或者說,化為泰迪熊的他)臉上的笑容,無怪乎笑容的角度與氣氛都熟稔無比。



  且恐怕他是真心喜歡。



  每一次他往他綻露的情緒是越來越溫和,起先在走廊遇到的刺蝟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親暱與信任。



  但信任到這程度,饒是見過世面的雷爾哈爾尼也會感到無所適從。



  鄭重強調,他能用維希特的名字發誓,如果他能隨心所欲使用四肢的話,他是真的很想遮住他的眼睛。



  之前艾因雷拉可不會在他面前這樣做的,怎麼他最近越來越有種隨心所欲的放鬆感?當然,不再綁手綁腳的恣意舒展是件很好的事情。



  於是,他感到非常無辜,他從來沒想到會有犯罪的一天,他很喜歡他的家族,也真心的遵循著他家族秉持中立的準則行事,可他萬萬沒料到自己會有被迫犯罪的時刻。



  他曉得不少人會這樣,畢竟這個房間除了艾因雷拉之外沒有其他人,加上他當初考慮很多,給他挑的這間位置隱蔽性極高,只要窗簾遮起,外人絕看不得見裡面,艾因雷拉住沒多久就發現了這情況,而今自然地在房間內更衣不是什麼太大問題。



  對,更衣。



  雷爾哈爾尼絕望無比,他真的百口莫辯,他從沒打算做出毀壞家族名聲的事情,但眼下他什麼都做不了,又是隻只能被蹭蹭摸摸的『泰迪熊』。



  早晨,艾因雷拉在他面前把身上穿著的居家服脫下來,打算換上奧斯卡學院的制服,在這自然的更換衣物過程裡,他白皙的肌膚一覽無遺,顯得他更加清瘦。



  雷爾哈爾尼發誓,他絕對不是要故意把艾因雷拉身體全看遍的。



  是艾因雷拉擺的位置緣故,所以在無法閉眼的情況下,他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被迫看著一切發生而無法阻止。



  況且,比起另外一個情況,換衣服這點可能還好些。



  進入秋日氣候後,艾因雷拉常在回宿舍進入浴室洗澡後,套個上衣穿個內褲就出來,他也不急著去穿下褲,而是整個人往他軀體靠攏。



  肥皂的香氣、順滑柔軟的肌膚接觸還有艾因雷拉十分親密地又抱又趴在他身上睡一會的狀況,都讓雷爾哈爾尼的精神臨近另一層意義的崩潰。



  到底是什麼酷刑啊?



  若不是雷爾哈爾尼很確信(應該?這點堅持他也快站不住腳了)自己是隻『泰迪熊』,否則在艾因雷拉這過於貼合的接觸下,他都覺得內側有什麼要被點燃起了。



  肌膚接觸的感覺實在是過於擬真,擬真到雷爾哈爾尼不由得再度產生了個疑問,他真的,真的只是隻『泰迪熊』嗎?



  



  「嗯……」很輕很輕的,傳來學生感覺非常舒服的低喃,「……跟那個人,真的很像呢。」



  那個人是哪個人?摸不著頭緒的雷爾哈爾尼仍舊先把這疑問記下,或許日後當艾因雷拉透露出什麼其他訊息時,便能解釋清楚他這樣做的緣由了。







  枯黃的落葉從枝頭落下時,差不多是在雷爾哈爾尼泰迪熊、而搜尋進度上他已經失蹤達兩個月後了。



  艾因雷拉總算能從期中考徹夜讀書的緊張中解放的那個週五晚上,或許是考試期間無法作怪,艾因雷拉沒跟他聊起那些人的惡意行徑,反倒是跟他聊起切身相關的事情。



  「我喜歡鮮奶油蛋糕喔。第一次吃的時候,那層鮮奶油讓我有種把雲朵吃入嘴裡的幸福。」



  大約隔日就是休息日,早早洗澡好的艾因雷拉也沒黏在書桌唸書,他懶洋洋地趴在他的身上,表情有些可愛衝著他笑著。



  他們的臉靠的十分近,近的雷爾哈爾尼感受得到他呼吸時產生的溼潤。



  突然和他提到喜歡吃什麼,是秋意濃厚的緣故嗎?也是,秋天是豐收的季節,熟透的甜美果子與馨香,總會勾起人們對於吃的欲望與回憶。



  雷爾哈爾尼留意到艾因雷拉談論他喜歡吃鮮奶油蛋糕這件事時,他所露出的表情與人們談論自己喜愛的食物是一樣的,沒什麼不同。



  這很正常,艾因雷拉再怎樣武裝自己,他終究是個普通的孩子。



  他手指往他的熊鼻子彈了彈,力道很輕,且再度露出愛嬌的笑顏。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喜歡吃什麼呢?」



  沒有特別喜歡的。



  雷爾哈爾尼慣例地回應艾因雷拉拋向他的提問,當然,作為泰迪熊的他真正能給予他的,只有微笑的表情。







  他本身並無挑食的壞習慣,家人間倒是有,老是在餐桌上說這不吃那不吃一臉皺巴巴,但在他凜冽的眼皮下,以及另外一位掌廚的家人狠戾目光下,是絕不可能讓這等於浪費食物也無法營養均衡的糟糕事發生在他們家餐桌上的,結局通常是他無聲逼著他們把該吃的吃完。



  就算怎樣不喜歡,不嘗試就無法習慣味道,既然如此,那就該更多嘗試。



    假若家人依舊無理取鬧嫌棄萬分的話,他就沒法了,只得下達苛扣他們的零用錢懲罰——這招無比管用,幾次後,家人果然安分的不造次,即使皺巴巴一張臉,擒著眼淚也是把食物給吃乾抹淨。



  不過,這樣說來,他也疑惑了,明明說喜歡鮮奶油蛋糕,可他從沒見艾因雷拉買回來吃。



  他早留意到他這個學生的飲食十分單調,艾因雷拉總是在房內解決早餐與晚餐,午餐則做簡單的夾餡三明治對切帶去學院吃。



  艾因雷拉的主食幾乎都是麵包,吐司塗抹果醬,有時會醺點濃湯(以熟水沖泡,有時是他自己煮的)配著吃,軟飲則多半喝的是白開水。



  他食用的份量很少(至少以他這年紀該有的熱量而言),少到雷爾哈爾尼曾幾次強烈懷疑他這個學生根本是討厭吃飯。



  然而在這秋意濃厚的夜晚,他跟他聊起了他自身喜歡的食物,這顯示他並沒有厭食,因而他單調的飲食可能是基於省錢,或基於方便。



  但他給的生活費金額不低啊,雷爾哈爾尼在編排經費時,並未遺漏,他也考慮過食費的問題,並作為參照,翻了很多家庭支出項目的統計資料,才算出一個合理的金額,艾因雷拉到底是在顧慮什麼?



  直到又過了數週,那個讓艾因雷拉夜裡做著惡夢痛苦嗚噎的答案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揭曉時,才迂迴的回應了他在艾因雷拉提及喜歡的食物時產生的那個疑問。



  即使不能動彈,雷爾哈爾尼也會讓自己記著過了幾天,因此他算算天數與課程週次的進度,也差不多要到那個部份了。



  一個冬天醒來能見到雪花推滿各處的日子,早上艾因雷拉微笑的向他拜別去學院上課,傍晚時,儘管艾因雷拉依舊和他說了聲我回來了,但他表情明顯不對,臉色異常蒼白,彷彿被什麼追趕的隨意拿了件內衣便進入浴室,雷爾哈爾尼見狀有點眼熟,很快他想起來為什麼熟悉,是了,跟艾因雷拉做惡夢時的情況很類似,或者說,是同樣的。



  倉促洗澡完的艾因雷拉跟前幾天一樣,只穿著一個內褲在一旁吹乾他滴水的捲髮,可能是仗著宿舍供暖,好幾天他都特別喜歡在穿上睡衣之前,先趴在他身上玩一會才滿足的離開把睡衣穿好。



  艾因雷拉試圖表現出一種平穩,卻讓雷爾哈爾尼十分不對勁,明明艾因雷拉慣例地如幾日那樣倒在他身上手腳併用地往上爬了會(明知艾因雷拉沒有那種意思,雷爾哈爾尼仍是光感受就有種背著父母在讀什麼健康保健課程的羞恥),他明顯感覺到這個趴在他懷裡的孩子非常慌張。



  艾因雷拉心臟跳動實在過於激烈,截然不同於他述說那些人欺負他時的躍動,面對前述那些人,艾因雷拉是採取抵抗不屈服的,可這會,艾因雷拉卻是處於畏懼瑟縮的脆弱狀態。



  即使他調皮的大力搓揉他的臉頰玩鬧,依舊掩蓋不住他餘悸猶存的恐慌。



  終於,在他心情漸漸平靜之後,艾因雷拉停下他手裡佯裝欺負他的動作,他凝視他良。



  須臾,艾因雷拉終於啟口。



  「你知道什麼是魔力紋嗎?」







  數個月前,雷爾哈爾尼曾尋思過艾因雷拉害怕的究竟是什麼?而數個月後,當那個答案從艾因雷拉嘴裡吐露,並由他親自向他揭露展示時,雷爾哈爾尼對此十分震驚。



  艾因雷拉的身上有著魔力紋,且是個隱密在他大腿內側的水色美麗花紋。



  確實,比起歧視成見或欺侮,這隨時會讓他喪命的祕密才更加令他恐懼,與死神共行,沒有人會不害怕的。



  況且,他記得艾因雷拉上繳給學院的身體檢查報告裡並沒有註記這一項資訊,看來是艾因雷拉特意隱瞞實情。



  他不得不感歎,艾因雷拉真的是個小心度日的孩子,即使有深厚歷史的奧斯卡學院,他也無法輕易的信任將切身要害的資訊和盤托出。



  祕密一旦暴露,它便是敲響喪鐘的開端。



  ——因為,即使是奧斯卡學院,也危機四伏。



  雷爾哈爾尼是曉得院內可能有哪些教師的家族涉入該事,但也僅止於推敲,即便是以紀錄為主的他們,也有無法深入級禁止侵入的部份。



  他們仍缺乏最關鍵的切入點,以及無可動搖的證據。







  維希特家族這十幾年一直暗暗在蒐集平民魔法紋失蹤事件的相關物證。



  關注的開端是,其中一位維希特人在商業街的地下水道裡發現的一具腐爛屍體。



  屍體由於腐爛,難以辨認出特徵,頂多只能知曉死者性別與約略年齡,但非常奇怪的是,在仔細檢驗屍體後,他們發現,屍體的一處皮膚被切割的十分整齊,事物的消失不會是無緣無故,更別提那是人為操作,這跡象表明可能是被拿去加工做什麼了。



  因這點異常,使他們立刻反應過來,那處皮膚恐怕有過什麼,而魔法國人們皮膚可能會出現的,也只有那個了。



  人性永遠難以探測,底限究竟到哪也永遠未知。



  每一次,以為是盡頭了,轉眼又是一處深淵。







  艾因雷拉所擁有的那個魔法紋非常罕見,至少,從過去到現在,沒有一個魔法國的貴族或平民被目擊紀錄到與他擁有相同的花紋。



  縱使是對此有著深入研究的雷爾哈爾尼,他也不曾見到過,但他曉得作為花紋原形的植物來自何方。



  那是遙遠的少數民族之國才有,而且,只在冬日降雪的時節裡緩慢綻放的白色之花。



  在那個民族裡,那朵雪日之花與他們的創世神話連結很深,可說是神回歸天上後,遺贈給他們的最後禮物,具有崇高無比的神聖性。



  然而,對於毫無魔力的艾因雷拉而言,這瑰麗無暇的花紋所昭示的是卻是把死神的鐮刀。  



  他想隱蔽這事情的理由不難理解。



  一旦這事情被曉得,他的下場不言而喻。







  所有關於艾因雷拉的異於常理的行為都解釋得通了。



  假如他能從詛咒恢復,雷爾哈爾尼真的很想用力的抱緊躲在他懷裡顫抖的孩子。







  艾因雷拉,你是在八歲的時候發現的嗎?



  還是再小一些的時候發現的?



  沒有魔力甚至是活在最底層的你,你究竟懷揣著怎樣的心情把這個祕密隱蔽的活到現在?



  你在夜裡窒息的做著惡夢,是因為你被那些黑暗給攫住了嗎?



  你的恐懼畏怖讓你在夢裡遭受到怎樣的非人對待?



  那些對待又是如何的讓你疼痛?



  痛得你在夢裡都會無法忍受的頻頻流淚?







  當艾因雷拉終於止住顫抖時,雷爾哈爾尼聽見他用著很細很細的嗓音說著: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告訴你這個祕密,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嗯,艾因雷拉,我答應你,我不會說出去,……我會在那個黑暗裡,保護你的。



  



  雨雪堆積直至整個奧斯卡學院都覆蓋上整片潔白純淨時,就意味著國家慶典快要到了。



  數著不知道第幾個失蹤日子,雷爾哈爾尼恍然想起了他的那些家人們。



  他們也用無數彩球裝飾起公館了嗎?他們個性歡鬧,向來期盼這日子,畢竟,在這個日子裡,能跟久違的其他家人碰個面。



  維希特人有不少數目是在國外工作,平日除了書信聯繫,或送些當地特產,能見上面的機會便是在這個象徵團聚的日子。



  但有時真的無法趕回來,他們也不會錯過,作為替代,總會送一大堆的禮物直接把公館門口給堵住。



  每一年他都得跟其他家人一一清點,他們也總樂此不疲的把禮物分類,樂滋滋的拿取自己的那些。



  而今年,在自己缺席了的日子,家人們會一如既往的準備,抑或繼續搜查他的下落?



  宿舍比往常更加安靜,所有的學生都回去了——除了艾因雷拉。



  一早醒來,不知怎麼了,他心情顯得特別好,不只哼著曲子(搖籃曲那類嗎?雷爾哈爾尼腦海回放他哼著的旋律,頗像他幼年父母會唱給他聽的調子),他甚至拿著梳子把他身上的絨毛順了遍,不時的發出因觸摸柔軟絨毛而喜悅的聲音。



  難道,是什麼重要的紀念日嗎?



  但艾因雷拉從學院回來後,吃的依舊很簡樸,也如常地洗澡看書,一切都與平時無異。



  完全沒有要慶祝什麼的打算。







  雷爾哈爾尼整日懷抱的疑問直到艾因雷拉要就寢時才從他那裡得到解答。







  「許個願望也不過份吧。」艾因雷拉摸了摸他微笑的唇畔,「畢竟,今天是我的生日嘛。」



  原來,是你的生日啊……咦耶!!



  正打算悄聲給予祝福的雷爾哈爾尼原以為在經歷被詛咒成為泰迪熊、被自己學生裸體趴在身軀爬以及被迫看自己學生裸體之後,產生了再也沒有什麼其他能夠讓他瞳孔震動的信心,而這一瞬間,他承認,他這自負實在過於傲慢了。



  人生向來是個意外頻仍的坑。



  永遠不要把話講的太滿。







  因為,就在艾因雷拉向他說完那些話後,他昂首親吻了他——艾因雷拉的嘴唇很柔軟,和他手指一樣的柔軟,而那抹留在絨毛上的溼熱簡直是蛇的引誘,連同艾因雷拉親他後臉紅紅地牢牢抱住他傻笑都是誘惑,誘人犯罪與他加深某種不可明說關係的惑。







  「晚安!」



  恐怕是艾因雷拉也覺得自己行為很奇妙吧,他難得大聲的向他喊了句作為一天結束語,且很滿足、雙頰潮紅的閉上眼。







  幼年時代,父母述說的床邊童話裡,無數遭受詛咒的野獸在被心靈純潔少女給予破除邪惡的吻之後,往往都恢復原狀並獲取了快樂的結局。



  那時父母和他提到過很不可思議的說法,親吻確實擁有魔法,它與淚水都是最為純淨無暇的防禦惡魔的魔法。



  『不過呢,』父親和藹的闔上書本,『它有一個限制。』







  風雪稍停的夜半時分,從禁錮已久的泰迪熊樣貌恢復原狀時,雷爾哈爾尼羞恥臉紅的心臟都要爆炸了——他變形成泰迪熊時穿在身上的衣物並沒如他設想的不見,就落在另一邊,觸手可及之處——他渾身發燙的直接理由是,恢復成人的這一時刻,他是全身光裸的被自己學生圈在懷裡抱睡,就如同人們摟著自己心愛玩偶的那個姿勢。



  沒想到詛咒解除還真的很像古老童話述說的那樣。



  ——不可諱言,艾因雷拉是相當認真可愛的孩子。但這不該是理由啊!







  「嗚呃,」腦海回憶起父親所說的關鍵,雷爾哈爾尼此時只想掩面痛哭,太難以啟齒了,「這不就像是在說,我對自己學生動心了嗎?」







  幸好,艾因雷拉的作息很規律,他觀察他快四個月了,除了起先幾日艾因雷拉因做惡夢呻吟外,不到點他是絕對不醒來。



  即使在秋末那會半夜異常的暴雨伴隨轟鳴雷閃,震的他都聽見窗框響了,但艾因雷拉仍舊無事人的陷入在深深的睡眠裡。



  所以他這番話並沒有驚擾他的學生讓他從夢裡醒來。







  毫無戀棧,雷爾哈爾尼抓緊時機趕緊把衣服穿上,事情總有萬一,要是艾因雷拉難得的在半夜清醒,然後在房間內見到一個他不認識的裸體男性,這事情就弄大了。







  散落在一旁的衣服也算是應證了他先前的猜想。







  即使強化了學院的保護,對他的壓抑效力也無損,但他之所以無法使用已然恢復的魔力從泰迪熊狀態掙脫,是因為在化形為泰迪熊的情況下,他相當於一種「詛咒」,既然這層防護是要防範學院內的人受到詛咒侵擾,作為「詛咒」的他,自然也無法有所作為。



  此外,也說明了他很微妙的介於「詛咒」與「人」之間。



  大概是魔法國未曾有過的情況,他的魔力與詛咒相互碰撞,彼此不讓半分,致使他這個被詛咒者處於一種「中介」狀態,在掉入艾因雷拉的房間前,他已經是呈現詛咒半解除半發效的混沌狀態,導致他既是「泰迪熊」,同時也是「人」,就是這個情況下,才會讓他本該是沒有任何感覺的泰迪熊,能有著如同人的神經感覺末梢。



  思即此,雷爾哈爾尼很想就地掩埋自己,都什麼緊要關頭了,他竟然會這會想起艾因雷拉半裸躺在自己身上時的那些親密觸感。



  更要命的是,幾個小時前艾因雷拉親吻他的那股柔軟尚未從他知覺裡消散。



  在一片冷汗涔涔混亂思考怎樣不驚擾的狀況下從宿舍前往自己校內研究室的路線時,本應熟睡中的孩子不曉得怎了,發出幾聲嚶嚀,雷爾拉爾尼心裡一緊,以為又如最初的那幾天夜裡聽見他呻吟、涔涔冷汗的困在惡夢裡嗚噎,可低頭查看時,艾因雷拉睡的臉色紅潤,情緒十分安逸。



  那,是冷了的緣故嗎?艾因雷拉把他當作暖寶寶很長一段日子了,突然空缺的確會使人感覺到寒冷的發出聲音。



  於是離去前,他輕輕地把被子蓋上維持著擁抱姿勢入睡的人身上,又伸手溫柔摸了摸艾因雷拉的頭。



  這孩子醒來後會哭吧,他那般重視的「泰迪熊」在自己的生日隔日消失無影。



  無法佐證的念頭冒出,他沒真正見到過他哭泣,如果艾因雷拉此刻醒來並淚眼潸潸跟他要求不要離開,雷爾哈爾尼想,只要能讓艾因雷拉止住哭泣,恐怕自己可能什麼都會答應。







  我從來都想過要傷害你,也從來沒打算讓你哭泣。







  不知怎地,雷爾哈爾尼明知不要再發出任何噪音增加危險,卻仍舊不由得脫口:







  「沒事的,艾因雷拉。我們很快就會再次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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