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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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全職高手│傘修] 清君側 [普](更新至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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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 發表於 2021-5-23 13:5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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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傘修養崽崽周,古風朝廷江湖
*快速直達最新章: 08

01.

  城破了。

  一向歌舞昇平的京城殺聲震天,血染紅了大地,四處燃起的火光讓這深夜宛如白日,諾大京畿燈火通明,哭聲、哀嚎交織一片。人們恐慌著,瘋狂湧向幾處城門關卡,只希望掙得一線生機,卻在僥幸逃出關門後,遭駐守在外面色冷厲的叛軍一一阻攔,若有反抗者則立斬殺於劍下。
  堂而皇之殺入京城的叛軍領袖,騎著黝黑高大的駿馬,御馬率領最為精銳的八千精兵,一步步踏上永寧殿前的白玉青雲階,一步步,留下吸飽了血水的鐵蹄印。
  他身後高高舉起的明黃大旗,蒼勁字體赫然寫著『順天之意』,在遍地火光與獵獵朔風中震出令數百朝臣膽戰心驚的劍影。

  如今叛軍早已將朝中所有有頭有臉的人都捆了,牢牢綁死扔在殿內,像肉攤上的待宰牲畜,昔日光鮮不再,個個茫然失措。
  後宮諸多嬪妃侍女及稚兒同樣被拖了出來,待遇稍佳,但全都灰頭土臉,由數名精兵看守著。
  男子下了馬,逕自走到殿前,現場唯一沒被綁起的僅有一人,正是當今帝王。他本來端坐於至高之位,面貌威儀,然而其餘親衛不是遭人壓制,便是漠然冷視,顯然早有異心,隨男子緩步接近,皇帝面上強撐出來的鎮定寸寸崩塌,待對方站在他面前時,他什麼都藏不住了,惶恐灰敗,劇烈搖晃的眼底甚至透出幾絲乞求。

  「你在求什麼?原諒嗎?誰的原諒?」男子以僅有兩人之間可聞的音量低語,「普天之下,沒人有這麼大的能耐,原諒你犯下的所有錯誤。」
  皇帝僵住,像是被無形之手掐住咽喉,再不能動彈:「我--」

  男子沒聽他任何話語,只是轉過身,朝殿內近千人朗聲說道:「大舜開國以來,始終風調雨順,人民富足安樂,但自這狗皇帝登基,卻是連年欠收,滴雨未降。百姓生靈塗炭,容貌枯槁,甚至不得不割肉喂子,如此慘狀,當今聖上派往各處的旨意卻不是開倉鎮荒,安撫民心,而是加稅,不斷加稅--」
  「然而,天下數千萬子民正在飢轆中苦苦掙扎時,宮中卻是大魚大肉,珍肴異饌不斷,搜刮民脂民膏,只為了維持這奢侈糜爛的生活!我想請問諸位,你們有家人嗎?有親族嗎?他們過著什麼樣的日子,而皇帝和他的走狗又是如何,你們知道嗎?」

  待他最後幾句質問出口,萬念俱灰的文武百官中,逐漸有人抬起了頭,朝上望去。男子雖為叛軍,應是最令人不恥,他眉宇僅有凜然正氣,讓人不由自主相信這番話全數出自本心。
  一番言論,他喊的坦然自若,然而男子幾名親信愣愣地抬起頭,只覺得這霎那間,階上男子的身影既陌生,又熟悉。幾人交換古怪的目光,覆又低頭。

  男子一一數落著君主罪狀,言之有物,居然沒有一條不是罪證確鑿,到了最後,那明黃大旗嗖的一聲再度高舉時,不少人恍惚中,竟有種大夢初醒的錯愕感。
  他不再朝著眾人,只抿直唇線,對皇帝宣告:「……以上諸事,縱然錯不在你,也與你脫不了干係,藉諸人之手屠戮蒼生百姓,真龍之氣潰散,最終失了天意。」
  「你……」昔日萬人之上的皇帝,如今手腳發軟,兩眼倉皇,他好不容易抓住一絲底氣,從咯咯發顫的齒縫間逼出話語,「你憑什麼談論真龍之氣?!」
  話一出口,綿軟無力,心頭深處盤據的惶恐,令這句話轉瞬飄散在兩人之間,無人聽聞。
  男子低下了頭,像是憐憫垂視癱軟如泥的九五至尊,然而沒有人比皇帝更清楚,對方壓根沒有看往他的方向。
  他輕輕啟唇,悄然耳語。
  「……就憑我的老師。」
  皇帝瞬間煞白了臉。
  一片死寂中,男子抽出腰間一柄刃闊而薄的劍,輕描淡寫地貼在面色慘白的皇帝頸間。

  「皇上,你的江山,該易主了。」

  被綁死扔在朝臣間的年輕史官愣愣地注視著眼前一切,明明是一坐一站,那站著的反賊無端多了幾分氣勢,而坐在龍椅上的當今帝王,卻是恨不得挖洞逃走似的……若他的兄長文康帝如今還在,治理著國家,眼下還會是這副恥辱景象嗎?
  不期然間,他空白的腦海中掠過一句話:
  百年來,由周姓統治的大舜皇朝,敗了--

*

  葉修匆匆趕到順合宮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晚了。
  往日不論後宮其他宮院如何,順合宮由於倍受皇帝恩寵的容貴妃沈氏,總是最為超然的存在,宮內花團錦簇,終年燃著靜心香,絲竹弦樂聲不絕於耳,往來之間服侍主子的侍女們輕紗裙帶捲起小小浪花,端的是一派人間仙宮的景象。

  而此刻順合宮鴉雀無聲。
  大片宮牆燒得焦黑,樑柱傾頹,梨木雕花的窗框及擺飾燃著熊熊大火,除了濃濃黑煙與火焰燃燒的細碎聲響,再無其他。
  葉修身上不合身的甲冑不住滴著血,手中神兵卻邪被鮮血染得看不清原貌,通紅火光映在那雙平靜黑眸中,似有幾分難辯情緒。
  環顧頹敗的順合宮,葉修甩開戰矛上血水,叛軍破城時,他從太醫院長途趕來,一路殺了不知多少叛軍與內賊,加上為求穩妥繞了路,耽誤太多時間,竟然只趕上這副殘破景象。

  「遲了一步嗎?」嘀咕著,葉修嘆了口氣,提腳跨過幾具看不清容貌的焦屍,悄無聲息地往裡走去。
  越是靠裡,死去之人越多,這裡本來有上百宮女,宮外也有數隊侍衛保護,然而那群耽於安逸的人怎麼可能敵得過沾有無數人命的叛軍精兵,屍首鋪了一地,葉修不得不踏著血水前進。
  行至拐角時,他腳步一頓,沒有猶豫便橫過卻邪,撐著圍欄一翻,躍下一處淺池。這裡是荷花池,終年有地熱溫養的暖水源源灌入,即使已非夏季,荷葉仍層層疊疊,池底盡是軟泥,加之葉修動作謹慎,沒有濺起一絲水花。
  他貼著池壁,以荷葉遮掩身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近了。
  「……容貴妃呢?」
  「不知道啊,後宮那些女人可真能逃,比那個尚書還難抓……」
  「平日受帝王恩寵過好日子,撕扯著臉皮爭那點寵愛,這會兒倒是一個個溜的比誰都快!」
  「放心吧,她肯定帶著侍女或奶嬤,跑不遠的。」
  「逃命還帶侍女?這女人瘋了吧?」
  「不然誰來幫她照顧那小啞巴公主?」
  幾個叛軍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這倒是……」

  那幾人毫無戒心地走過時,葉修緊了緊手中的戰矛,思慮萬千,最後安靜地蟄伏著,屏息等待聲音遠去。他藉著矛尖反光,確定迴廊無人,才七手八腳地攀著飾物爬了上去。
  他飛快走遍順合宮每一處,推開每扇門確認是否還有活口,面上卻並不焦急,好像這裡有沒有人活著都無關緊要,他只是按工作要求巡庫房似的。
  只剩灶房等幾處沒確認時,他再度聽見那串腳步聲,那群叛軍嘴裡的話語越發粗鄙,明顯急躁起來了。葉修正打算離開,前方的雜役房卻突然開了門,一名滿身狼狽的女子走出,她身後跟著位年邁老婦,後者手裡牽著兩個孩子。
  那女子雖是侍女裝扮,發式凌亂,未有任何珠杈配飾,幾乎可用披頭散發形容,更看不出半點美貌,但那身養尊處優的驕矜氣質卻掩蓋不住,正是容貴妃。
  「葉將軍?!」容貴妃眼底亮起了光,她不顧禮教亟欲伸手扣住葉修手臂,被葉修避了開來,「你在這裡,莫不是--叛軍已經--」
  「沒有已經。」葉修說,直接戳破不切實際的奢望,「看著四周,妳還不明白?」
  容貴妃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下來,她頹然後退,搖著頭嘀咕些怎麼可以、為什麼這類的話,神情很快歇斯底裡起來,尖刻目光瞪著渾身濕淋淋的葉修:「叛軍入城,而你在做什麼?!你為何沒有擋在宮門前,與其他將士一同死守抵禦外敵?!」
  葉修無所謂地笑了笑:「我為什麼沒有,皇上不清楚,朝臣不清楚,連我戰友都不清楚。但貴妃娘娘,您還能不清楚嗎?」
  他語氣平和,那目光卻近乎逼視,容貴妃再說不出話來,吶吶無語。似乎容貴妃的驚怒指責讓叛軍察覺了,有人大喊「在這裡」、「快!」,雜亂的腳步聲與火光漫了過來。
  葉修摘開衣角上的枯葉水草,搖搖頭:「總之,我只是來和容貴妃說聲『謝謝』--我可不想死時還記著欠妳這句。」
  語畢,他竟是不管不顧就要離開。容貴妃聽那群叛軍的聲音漸近,而她的奶嬤不斷急聲問著咱們該怎麼辦,許多紛亂思緒攪成一道道無解的死題,這瞬間她六神無主,心如擂鼓,恍惚中聽到自己低喝:「站住!」
  葉修離去的步伐一頓,微微偏頭,容貴妃竟覺得這男人像是只願給她兩句遺囑的時間。

  「葉將軍,一句謝謝,怎麼夠?」
  「那,兩句?」
  容貴妃面上逐漸顯出某種癲狂的笑容:「葉秋,你欠我一條狗命,現在該還了。」

  葉修微微瞪大了眼,神情難以置信,他似要反駁,卻在最後那瞬間驟然冰冷下來,抓緊卻邪,淡淡地答了句「妳說」。
  容貴妃不惜惹葉修反感也要討的承諾,卻不是強迫葉修帶著她們幾位老弱從插翅難逃的宮中殺出重圍,她壓著聲,近乎尖叫道:「救她,救我的孩子!」
  葉修頓了一會,才從腦海中撈出名字:「……靜雲公主?」
  他這才仔細觀察被老婦抓在手裡的兩個小孩。
  兩位小姑娘都是粉雕玉琢的模樣,看上去不過3、4歲,尚未長開的臉頰有些圓潤,穿著粗衣麻鞋,厚實的土褐色棉襖把兩人裹成了球。她們長相極為相似,雙生子一般,但任何人都能輕易看出差別:其中一個小臉上寫滿恐懼,張著嘴似在嚎啕大哭,但喉間只有古怪的啊啊聲傳出。她眼淚不住滾落,哭的滿臉淚痕,緊握老婦的左手,惶恐地仰頭張望著容貴妃和葉修。
  而另一位,卻是微微垂眸,安靜無聲地任老婦拉著她的手腕,漆黑如墨的眼底沒有任何光彩,若非胸前細微起伏,更像是照著前者仿造的精緻人偶。

  葉修自參軍以來,十年間多少也摸透宮中扭曲敗壞的風氣。權貴不願自己出生入死,便從民間找來模樣相近者培養成替身,只為有朝一日讓其代為送死。哭個不停的那位,大概就是靜雲小公主了,瞧那嬌慣模樣,她要是能出聲,此刻肯定在放聲尖叫。
  帶著這個哭花了臉的小姑娘逃難……葉修正深感頭疼,豈料容貴妃一把拽住不聲不響的那位,直往葉修懷裡塞。葉修怔住,下意識接住被甩來的孩子,雙手輕按小姑娘肩頭時,容貴妃直指著庭院內一處茂密花楸樹林,因暖水而開到現在的嫩白花朵密密匝匝掩住了事物:「那裡有暗道,通到皇宮外某處廢屋。」
 「葉將軍,我不敢奢望這種下做手段討來的情能讓您保她長命,十日,只要十日就好,十日後去襄城找芳柳茶樓的掌櫃,他自會把我女兒秘密送回沈家。」

  葉修擰緊眉,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只得點頭,三兩下將卻邪綁在身後,一把撈起靜雲公主扛在肩上,足尖輕點窗框由雜役房掠了出去。
  臨離開之際,有什麼硬物被塞入他的掌心,葉修匆忙收進懷中,摸出暗道入口。趁著拉開窄門跳入的那瞬間回頭一望,只見容貴妃已被幾位叛軍抓住,小姑娘同樣如此,刀尖抵著她們的背脊,向永寧殿的方向走去。而她身旁那位老婦卻是低頭盯著腳尖,神情晦暗復雜,隱有某種釋然。
  這是葉修最後一次見到這三人。

*

  與形同死域的順和宮相反,宮內另一處的武衛營此刻卻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無數叛軍士兵到處奔走,推開一扇扇破爛木門,大聲呼喊著。
  「快搜!」
  「這裡也沒有,那位葉將軍還沒找到!」
  「不行啊……他們這勞什子武衛營佈置太復雜,不曉得那狡猾的傢伙藏在哪裡!」
  隊長聽著部下們的回報,皺眉喚來幾位士兵:「你們說,親眼看到葉秋往這裡跑了,當真無誤?」
  「千真萬確!」士兵大聲回答,像是給自己壯膽,「那身量,裝扮,還有戰矛卻邪,即使是隔牆影我們都能認出葉將軍,更何況親眼見到?絕不會認錯!」
  「所以你們是認出來了,怕了,放著葉秋跑來他親手設計的迷陣似的武衛營,給他機會逃出生天?」隊長問。
  方才還板著背脊的幾名士兵頓時噤若寒蟬,支吾不清:「這……那個……那畢竟是……是鬥神啊……咱們上去也只是給他戳成串兒……」
  隊長搖頭,心道這些募來的農家子弟果真不堪大用,他手一揮下了指示:「澆油放火,全燒了。」
  「是……是!」
  士兵領命,趕緊推著油車朝牆根澆下。

  無法食用的劣質油不僅難燒,氣味同樣令人反胃作嘔,然而這火焰相當持久,經久不滅。
  但是能燒再久也沒意義,因為武衛營搭建的材料除了木材、干茅草和泥土碎石外,就剩幾處固定用的鐵釘鐵鉚,不用等夜晚過去,就會燒得一干二淨。

  隊長附耳對身邊的親兵交代幾句,對方點頭,比劃手勢,幾名精兵領命,立刻藉著夜色,分做三個方向包圍靜悄悄的武衛營。
  隊長朗聲喊道:「葉將軍!我敬你天賦過人,十數年來保護多少邊關百姓免於外敵欺辱,他們可能不知道當今聖上是誰,卻將鬥神葉秋牢記於心!鬥神之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然而你受到的待遇為何?敬重又何在?我們此番起義,正是為了葉將軍這樣受昏君箝制的忠義之人,還給您大展鴻鵠之志的機會,只要您願降,我們必以禮相待,保您將軍之位,絕無戲言--」
  「……此話當真?」武衛營內傳出答聲。
  隊長立即大聲指示:「所有人,放下手中兵器!拿刀對著葉將軍,這是何等不敬?」
  士兵們面面相覷,聽令放下武器,一時間刀劍落地的嘰零匡當聲響成一片,藏在武衛營中瑟瑟發抖的人終於動了心思,哆嗦著站起身,一點一點挪向門口。

  他只是一名曾跟在葉秋手下上過幾個月戰場的小兵,今夜輪他巡守附近,然而黑燈瞎火的,又是偏僻角落,這裡什麼可貪圖的都沒有,入了夜後他忽然感覺昏昏欲睡,便乾脆找了個角落打盹。
  再醒來時,皇城燃起的大火已經燒紅半邊夜空。
  他本想逃難,又怕慌不擇路平白斷送性命,最終跑向了武衛營,指望有其他人搭救,正巧發現積威極深的葉將軍房門未鎖--因為無物可竊,他從來不鎖的--而那套幾乎代表鬥神身份的精鐵輕甲就扔在一旁的箱子裡。小兵身量與葉秋相當,手忙腳亂地換上,仔細戴上頭盔,拿了根練習用的破矛充當卻邪,外頭夜色深重,火勢光影斑駁,竟真的糊弄不少叛軍,還沒打就把人嚇跑。
  本以為能夠順利逃出宮外,沒想到那些跑走的竟回頭找了幫手,數百人穿著一身重甲,將他包圍在此。

  現在一聽,原來對方不想殺葉秋,而是想招降?這倒也是,葉秋何等人物,加上始終保持中立立場,殺了可惜,若能招攬到手下,那可是一大助力。
  他思索著,假借葉秋的身份投降,之後伺機逃走……
  小兵嗅到自己所在的屋子也有刺鼻的劣油味,擔心他們二話不說就燒,趕緊開門大喊:「等等!葉秋在此,我投--」
  話音未落,一把銀光閃閃的大刀已然斬下!這刀又快又重,雖被頭盔阻了一下,仍穿過縫隙一刀斷了他半截脖頸!小兵猶在茫然地說著「降……」,下一刀已接踵而至,他眼前一黑,頭顱咕嚕嚕的落了地。
  「放火!」副手大喊一聲,正因殺了鬥神而直打抖的幾位士兵慌忙跑離,數十隻火把同時點燃了劣油。
  騰起的大火眨眼間吞噬了整座武衛營和鬥神屍首,那火勢離奇直竄了數尺高,宛如怒龍沖天,霎時有士兵膽寒地呢喃起我們燒死了鬥神。

  「這……這是葉將軍的英魂震怒麼……」
  這等細語越來越多,隊長冷笑一聲:「什麼鬥神?什麼英魂?你們難道沒聽清、沒看到,在生死之際,葉秋貪生怕死,選擇苟且偷生?!」
  隊長目光陰狠,用詞極為偏頗。副手默然,然而哪怕他心裡同樣惋惜鬥神,也不可能拆台,當即大聲附和:「我聽到了,他說投降!」

  「鎮遠將軍,鬥神葉秋親口說了:我投降!」
  「鬥神……」有人恍惚起來:「鬥神葉秋………降了--」

  自第一個人應聲,接下來便不怎麼難了,彷彿為了驅散這滔天大火帶來的寒意,『鬥神降了』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直到響遍宮內,重重打在所有未屈之人的心頭。
  這片喊聲中,隊長笑了,囑咐副手看著這片火焰將這全部燒得一干二淨,他自己退了出去,快步走向永寧殿。
  「……葉秋?」
  隊長垂著頭:「是的,微臣確實誅殺前朝走狗葉秋,親眼看著他身首異處,為求穩妥,已派人將武衛營連同葉秋屍首焚毀。」
  男子剛坐上象徵皇權的御座,手掌下栩栩如生的龍型雕飾支棱磕手,就聽見這個報告。他愣了一下。
  「他……?」
  男子靜了下來,望著雕飾那對不怒自威的龍目,乍然間有些恍惚。
  「……陛下?」隊長低聲問。
  這就叫上陛下了。他斂起所有情緒,冷著臉點頭,隨手招來剛剛宣示拜服的朝臣,下令道:「記下來,今日今時,前朝鎮遠將軍葉秋戰死殉國,其生前護我華夏千萬子民,死後亦威名不墜,以國禮厚葬之。」
  隊長錯愕:「但--」
  「鎮遠將軍葉秋,以國禮葬之。」男子睇了對方一眼,平靜重復,後者打了個寒顫,「有什麼不妥?」
  「沒……沒有。」隊長咬緊牙,低頭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一隻蒼鷹由永寧殿上方掠過,金橙色的眼瞳閃爍玉石般的涼冷光澤,俯瞰世間紅塵更迭,在火光余勢中發出尖銳嘯聲,向無盡高空展翅飛去。

  朝廷內沉痾舊病積年,叛軍勢力數年來的蟄伏,內神通外鬼,加上因連年欠收導致的民心不再,這場勢如破竹、直搗黃龍的起義,不過用了數個時辰,便讓皇位易了主。

  後半夜,殺聲逐漸平息,入冬以來第一場雪終於落了下來,蓋住了被鮮血染紅的土地,蓋住數千、數萬的哀哀哭聲,同樣蓋住自京城東南方倉促離去的一小串腳印,徒留一地蒼白。


本文最後由 路過 於 2021-7-10 10: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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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路過 發表於 2021-5-27 07:3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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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關鍵詞:震驚

  新任天子上位,除了穩定動盪的民心,更要緊的是將朝廷內舊勢力該殺的殺,該賞的賞,力求賞罰並濟,以塑造新帝公正嚴明的印象,並來一次徹底清洗。

  考慮到鬥神葉秋在百姓心中的極高地位,朝臣們建議新皇帝將葉秋身死的消息押後,以免民心動亂,新帝在沉默許久後,採納了這項建言。

  這道指令一出,自小便舞刀弄槍的精兵沒有表示,與新帝同進退的士兵們卻惶惶不安。

  這次大半起義者前半輩子只知道務農,是日子太苦才會放下鋤頭拿起武器。而葉秋在平頭百姓間,幾乎是活著的神話,是他們的守護神,年號可以更迭,但鬥神威名不墜--因此殺死葉秋,並將其焚到僅剩扭曲鐵甲中的一捧黑灰,這在當時在場之人心底落下了一塊濃重陰影。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不到一日,便有士兵在醉酒後,懊悔痛哭著把這件事說溜了嘴。

  鬥神殞落,葉將軍身死,這件驚天消息不脛而走。







  而幾乎引起全國披麻帶孝悲潮的葉將軍本人打了個噴嚏,他摸摸鼻子,抬頭對照著太陽的位置辨認方位,正窩在一處深山老林裡,與靜雲小公主一前一後走著。

  「嘶,我瞧瞧,從這裡到襄城……步行差不多需要四、五日。」

  他掐著手指盤算,側頭看看跟在後方的小孩,一面暗自嗚呼,一面默默地改成了七日。


  逃離京城時老天賞臉下了雪,掩蓋離去蹤跡,葉修沒有費太多心思,便順利逃出了京城。雪天和雨天是最難追蹤的,能混淆足跡和氣味,趁著皇城內亂成一團分不出人手捉他,葉修決定儘可能跑遠一點,認準了方向,便鑽過城牆一處昔日偶然發現的窄縫,不嫌棄姿態狼狽與否,一路出逃。

  他出了城就把那身臨時借用來的劣質甲冑脫下扔開。實在太沉了,還卡,妨礙他行動,索性穿著一身玄黑色的衣物,在夜色中急行。路途可謂順暢無阻,葉修感覺身體狀況尚可,於是緊趕慢趕地跑了近兩個時辰,直出了官道,一頭鑽進淮山。

  由於逼近深夜,事先也沒有準備,貿然闖入深林難保不會碰上意外,葉修沒有深入,止步於淮山山腳下的樹林中。

  他把扛在肩上顛了一路的靜雲公主放下,霎時汗顏起來——這小孩兒大冬天的額上出了層薄汗,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居然是不聲不響地暈了過去。

  不會吧,答應讓人活過七天,沒幾個時辰他就把人弄死了?

  葉修人生至今二十五個年頭,從沒照料過這麼小的孩子,別無他法,乾脆按照對待軍中戰友那群糙漢子的方式來,挽起袖口替小姑娘擦了汗,探探鼻息,確認雖然微弱但還算穩定。

  既然活著那就沒事了。

  不放心昏倒的小朋友一個人留在樹林裡,葉修拎著孩子來到溪邊,俯身喝了點溪水,又以手掬水小心地喂了小公主幾口。

  寒冷刺骨的溪水入喉,各種紛雜情緒消退不少,葉修籲口氣,就著溪水洗乾淨手臉的血污,裝滿水囊,隨後便帶著毫無意識的靜雲公主找了塊避風的地方暫歇。


  天色蒙亮時,小姑娘清醒過來,然而除了睜開眼之外沒有任何動作。冷不丁唰的睜開眼,看到陌生人與陌生地方不僅沒驚慌,連根手指也未曾動彈下,就一雙黑眼睛順著業修的位置轉,十分詭異。

  彎著腰在樹叢裡找食物的葉修回頭猛地嚇了一跳,心頭撲通作響。

  「吃吧。」葉修將一把圓滾滾的小果實放在小孩手裡,怕她不認識,主動介紹道:「這是酸棗,和名字一樣吃起來就一個字,酸……不過沒有毒,能安神,勉強墊墊胃吧。」

  葉修說著正想吃兩顆讓對方安心,然而小孩已經低下頭默默吃了起來。

  過了季節的酸棗凍了半宿,外皮韌如皮革,要剝拉幾下才能勉強嚼咽,滋味酸澀難忍。但靜雲小公主像無知無覺似的在外皮上留下幾個淺淺牙印,傀儡戲偶般重複死板咀嚼動作,葉修忙拿了回來,抓了捧乾淨的雪將酸棗抹乾淨,指尖一使勁掐開了棗皮,修長好看的手指靈活至極,很快就剝了一小堆酸棗,遞迴給小公主。

  葉修嘗了點指尖上的棗汁,酸的頭皮發麻,皺著臉啃完小半捧酸棗,就幾步撲到溪邊大口喝水,擦乾嘴之後,發現那孩子已經葉修塞給他的那把酸棗吃完了,這酸掉牙的果子竟沒能讓靜雲小公主的眉頭皺一下。

  勉強果腹,葉修辨認了襄城的方向,便起身繼續前行。


  淮山是京城的天然屏障,同時也是對外的路線之一,山間有修整好的官道,雖不算平整,小心駕車仍可通過,比平路節省不少時間。但山上就這麼一條路,走官道等同於『快來抓我』,葉修自然不會這麼做,他走的是林間獸徑。

  淮山內滿是高大林木,粗壯根系橫生突出地面,忽高忽低的,加上融雪後泥濘的路面濕滑,一不留神就會踩空,非常難行。葉修走了幾個時辰,起初經常就要確認小朋友是否跟著,漸漸的他專心於探路,等再度想起這次還跟了個小包袱時,震驚地發現身後沒人了。

  葉修一腳深一腳淺地原路折返,就在不遠處,靜雲公主正搖搖晃晃地跟上。才剛鬆了口氣,就見小孩被長長曳地的裙襬和突出樹根一絆,啪嗒一聲正面摔倒在地,葉修皺眉,朝小姑娘的位置趕。

  她下一個動作卻讓葉修停住了。

  那孩子慢慢撐起身,支著微微發顫的腿站了起來。她垂著頭抹乾淨眼上的泥水,費力攀上足有半個她那麼高的岩石,沿著葉修的腳印,繼續走了過來。

  然而靜雲公主始終面無表情。

  似乎發現腳印方向變了,她順著那雙沾了些泥點的黑色靴子朝上看,那雙漠然死寂的眼眸便倒映出葉修複雜的表情。

  「咳,」葉修輕咳一聲,「如果跟不上,妳可以喊我。」

  那孩子重新低頭,沒看他,就這麼安靜站著,不聲不響。




  葉修忽然想起幾年前偶然聽過的宮中傳聞。

  據說,先帝文康帝嫡女靜雲公主性子開朗活潑,玉雪可愛,小小年紀便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可惜因誤食鼠藥,嗓子害啞了--那時靜雲公主甚至才足歲。

  順合宮這麼多侍女,一歲大的幼兒,身邊會沒留個人照料?錯吃鼠藥難道沒人發現?沒有及時醫治?不過是遮醜的理由,一旦掀開,內裡不曉得淹藏多少污泥濁水。

  無論如何,終究落下殘缺,被不少人私下戲稱啞巴公主。

  眼下一看,究竟哪裡開朗活潑不得而知,但啞了嗓子似乎是真有其事。




  「哎,倒是我強人所難了。」

  這小孩悶不吭聲的,葉修暗道真得多留意,省得一回頭小尾巴就沒了。他關懷地拍了拍一旁的石塊,「累了嗎?休息一會?」

  語畢,那小姑娘依然直挺挺的站著,葉修側身讓開幾步,她便跟了幾步,遲疑一瞬,葉修率先坐下了,那位靜雲公主才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坐好。

  葉將軍撐著臉頰,不免思索起這該是如何教的,幾歲大的小孩渾身沉沉暮氣。他雖沒接觸過幼童,但十歲上下的女孩倒是照過過一陣,那可是膽大包天的主,外表看著溫軟,其實性子野得不像話。

  可這靜雲公主……嘖嘖。

  算了,又與他何干。

  葉修隨手扯了根枯草咬在嘴邊,任草葉一晃一晃的,撐著石塊盤算接下來的路程,休憩片刻後,再次帶著小姑娘出發。


  葉修過慣刻苦日子,如今路上有野果能吃,有清水能喝,走走停停,簡直要把這趟路當成踏青。他甚至拿敵人聞之喪膽的卻邪掘了幾處兔子洞,吃了頓沒調料的天然野味。

  若不是帶著一個前朝皇女,他自己又是前朝將軍的身份,大概還能更舒心點。

  奇怪的是這一路上完全沒有任何追兵,這反倒使葉修加倍謹慎,儘可能迂迴,夜間升火的餘燼和足跡也仔細打掃乾淨。

  然而,追兵沒有來,四日後,卻是一直老實跟在後頭的靜雲公主撲通倒下,徹底站不起來。

  她倒下後,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總是毫無情緒的臉上隱隱露出痛苦神色。葉修立刻將孩子扶起,輕拍對方冷汗涔涔的臉頰,留意到小姑娘抱緊腹部,忽然猛地側著臉急喘幾聲,隨即嘔出了一灘灘酸水。


  葉修撐著小孩的身子,孩子白著臉幾乎要將胃裡所有東西都嘔出來,穢物中夾雜不少腸胃無力消化完全的酸棗碎塊--連日奔波,吃著宮中精細食物長大的身體受不住,徹底造反了。

  葉修半抱著她,耐心輕拍小孩微微發顫的背脊,待她虛弱地干嘔幾聲,胃裡再沒任何東西可吐後,才讓她靠著稍遠處的枯樹,抱住水囊漱口後慢慢喝水,葉修自己則刨了個淺坑,抓了把枯草混著那堆穢物埋好。

  他起身望向樹下抱著水囊的小身影,上下打量一番,皺起了眉。


  之前是未曾上心,現在仔細回憶起來,靜雲公主的走路姿勢有些不對,而腳上那雙鞋顏色似乎比初時更深了些,彷彿從裡染上了什麼顏色。

  低語一聲「失禮了」,葉修單膝跪地,試著脫下那雙鞋,察覺鞋緊貼腳掌嚴絲合縫,葉修目光微沉,接過水囊倒了些水在鞋上,由鞋緣輕輕揉按著,小心翼翼地脫去那雙麻鞋。

  果然,如他所猜測,那雙甚至不足他手掌大的腳上血肉猙獰,磨出的水泡早在持續不斷的長途步行中磨破,滲出的血水乾了又濕,差點與鞋黏在一起。

  別說她今年才多大歲數,就算是成年人,看到這副血肉模糊的景象都會膽顫,更別提傷在自己身上。


  剝開鞋很疼,那孩子終於微微紅了眼眶,眼尾濕潤,除此之外,沒有其餘任何反應。


  水泡都破了,倒是省去烤針挑破的麻煩。

  「小公主,忍耐一下。」葉修低聲說道,清洗著傷口,「……妳記住,如果磨出水泡,一定要謹慎處理。水泡傷處容易感染,有條件的話,以溫水清洗,保持通風,小水泡會自然癒合;若是大水泡,以細針焠火挑破,擦乾膿水……」


  他摸出懷裡一隻貼身收好的精緻扁盒,毫不猶豫地將裡頭僅剩的傷藥細細塗抹在孩子腳心的幾處血口,由自己的中衣撕下一角,小心包紮起來。

  這期間,他不斷說著傷口如何緊急處置,從未說過一句溫和安撫的話。


  對痛苦多一分忍耐,便多一分生機。

  總是會習慣的。


  總有人注定得學會認識痛苦,葉修想。

  孩子悶不吭聲忍耐疼痛的幼小身影,恍惚間,與一段遙遠的記憶重迭。

  總是會習慣的。


  葉修微微斂眸,忽地察覺餘光處有微光閃過,疑惑地拿起見底的傷藥盒。

  黑褐色的漆器巴掌大小,質地溫潤,無任何紋飾圖案,形似妝奩裡拿出的粉盒。然而隨著葉修手腕一轉變換角度,這只小漆盒底部竟現出暗紋。

  如此隱蔽繪下的圖案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而是……一片小小的葉子。

  有些粗糙的、枝葉舒展的綠葉,細密的脈絡鋪開,閃著微微的光澤。

  就是畫工有些糟糕。

  歪歪斜斜的,像個紮了竹籤的地瓜。

  沒想到那傢伙腦袋裡能刮出丁點兒畫圖的雅興?


  葉修看著看著,方才那點情緒全扔九霄雲外,心底撓起一絲有趣。



=
  蘇沐秋正在後台讀劇本,準備第6章登場【蘇:?!
本文最後由 路過 於 2021-5-27 07: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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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路過 發表於 2021-6-3 07: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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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關鍵詞-拯救

03.

  靜雲公主磨破了腳底,山裡環境不佳,若勉強行走怕是阻礙癒合,難保不會落下殘疾。再者那雙血淋淋的鞋是不能穿了,葉修只能背著她前行。

  好在這小孩瘦得像根營養不良的蔫豆芽,約莫就三十來斤,擱在背上比武衛營訓練用的沙包還輕,背著她葉修雖算不上健步如飛,但那些因顧慮小姑娘而停下休息的時間省去了,速度倒是比原來快上些許。

  背在他身後的這位小包袱不哭不鬧,吃東西也沒再吐過,著實讓葉將軍省心不少。


  然而,或許是老天嫌棄他前些天走的太順利,自這孩子累倒那日之後,隔日途中,葉修突然覺得身後的溫度越來越高,不到半個時辰,他竟然悶出一身熱汗,彷彿背了點著的炭塊在走。

  靜雲公主斷斷續續發起了低熱。

  讓情況更加惡化的是,第七日深夜,下起了雪。

  不過是鵝毛細雪的程度,倘若這場雪提早十天半個月降下,京城內大概不少富貴人家會捧著精巧懷爐,矮幾上煨著熱茶,朝窗外賞景,喚僕從研墨提筆,寫下一筆筆詞句,末了還少不得找幾位熟識到府上評點一番,對雪小酌,風雅無端。

  而葉修心底卻是越發沉重。


  這第二場雪,代表如今確實入了冬。

  無法耕作,家畜難活,戰爭燒去了大量儲糧,才剛剛經歷過一番動盪的百姓恐怕又要因飢寒而陷入絕望──

  更要緊的是,氣溫驟降,這麼冷的天在這種深山老林,他上哪找人給靜雲公主治病?!

  連續數天沒能好好休息,葉修掩不住倦容,他仍儘可能加快腳步。路程過半,眼下最近的城鎮就是襄城,假如他再快點,說不定明天午時之前就能趕到。

  儘管靜雲小公主是被容貴妃強行塞過來的燙手山芋,無論對容貴妃的作法有何感想,葉修不至於冷眼旁觀一個孩子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病懨懨地死去。

  葉修強打起精神,做足了日夜兼程的準備,第八日天色微微亮起,便將皮囊裡最後一點水喝光,不再留給自己任何停下的時間,一刻不停地朝襄城的方向趕路。

  別的不說,單論意志力,世界能勝過葉修的恐怕寥寥無幾,他下了決心趕路,就真的不知疲倦地一路前行,從太陽當空,走到了最後一點日光隱沒山頭。葉修並不懼入夜,趁著尚有光線時他辨認位置,此處離淮山官道大約半個時辰的距離,那是近路,葉修打算朝那裡前進,倘若真有追兵攔截,再冒險闖關。

  樹叢間忽然些微動靜,卻讓葉修當場止住步伐。

  一隻兔子從樹叢裡鑽了出來,警戒地朝葉修看了一眼,一溜煙跑走了。

  葉修仍是沒動。

  他耳邊僅剩小孩微弱而滾燙的呼吸聲。

  葉修緩緩抬頭,對上數雙綠油油的眼睛。

  狼。

  是狼群!

  一道長長的嗥聲過後,自他四面八方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枝葉摩擦聲,樹林間跳出好幾頭狼,體型瘦長,四肢強健有力,帶著利爪的腳掌牢牢緊扣地面。灰狼抖開了厚實毛皮上的細雪,伏低上身,威嚇性地咧出獠牙,喉間滾動著沉沉聲響,然而這幾匹狼胃部乾癟凹陷,僅有最前方身形比其他狼只大上一圈的灰狼好上些許,儼然久未飽餐。

  連年旱災導致的饑荒不只是人類的困境,同樣是所有動物的災難,這群飢腸轆轆的惡狼,竟為了這一大一小看著就沒幾倆肉的人類,不曉得暗中跟著他們多久,忍到它們的獵物意圖逃出範圍才發難。

  那群狼提防著葉修,後者同樣沒有率先動作,雙方僵持著,就在此時,葉修忽然感覺掛在肩頭的小胳膊動了動。

  「醒了?」葉修低聲說道,「等會保護好自己,聽我指示,不要慌,千萬不能在這些傢伙面前露怯,明白嗎?」

  小孩靠在他肩上,微不可查地點頭,儘管前者看不到,葉修仍揚起鼓勵的笑容,「別怕。妳慢慢從我背上下來。看到旁邊那棵樹了?如果會爬,就爬上去;不會爬,即使用牙去啃,也想辦法上去。」


  確認她如往常般確實按照自己的指示去做了,葉修動作極緩地抽出卻邪,穩穩橫在身前,就在領頭狼前肢猛然一沉時,他大喊出聲:「就是現在!!」

  在狼群被忽然跑起來的幼小獵物吸引目光的瞬間,葉修手中戰矛一抖,直接劃出一道半圓!

  他這手極快極狠,靠前的幾頭狼猝不及防間被劃開脖頸皮毛,登時血流如注,狼群不再忍耐,張開血盆大口朝葉修撲咬而去!


  卻邪晃出,順狼只撲襲過來的力道藉勢一掃一翻,這一下把最靠前的幾頭狼都挑翻出去,他朝後一個小跳,閃過突然撲出的灰狼,矛尖橫掃後突地倒轉,接連幾槍刺了出去,把愣頭愣腦湊過來的幾匹狼絆了個趔趄,摔作一團,卻邪一轉朝灰狼胸腹間一劃,再沒了聲息。

  一招一式如行雲流水,不僅快,而且穩,葉修手裡的卻邪如游龍般在狼群之間穿梭來回,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攻擊,銀亮的矛尖一翻就是寒光乍現,由狼目穿顱而過。幾個呼吸間,便有好幾頭狼死在勢不可當的戰矛下。

  葉修輕鬆地一甩長矛,狼屍砰的甩落,與其他狼屍堆做一處。

  殷紅溫熱的血液澆透了地面。葉修滿不在乎地踩上血泊。

  他緩慢抬眸,朝幾尺開外緊戒地包圍成圈的狼群遙遙一挑卻邪,帶出一串溜刺目血花。


  狼只嚎叫著,葉修一擰腰避開,驚鴻之際卻瞥見小孩兒的方向,小姑娘已經爬到樹幹中段,但幾匹狼輪番以脊背撞樹,孩子攀住樹枝的掌心一滑,竟生生被晃了下來!

  灰狼撐起帶血的前肢伸頭咬了過去,間不容髮之際,一道細細的貓叫聲響起,灰濛蒙的影子由樹枝間閃電般撲下,赫然是只幼小奶貓。

  巴掌大的毛團遮住灰狼的視線,灰狼尖銳利齒猛地失準,掠過了小孩的衣角。那灰狼劇烈甩頭,腦袋一歪居然撞飛了孩子,將幼貓連帶小姑娘直直甩了過來。

  一陣天旋地轉後,突然被扔進狼圈裡的靜雲公主愣住。

  她確實沒有露出害怕神色,死水一般的黑眸仍沒起任何波瀾,然而她即使站直了也不過與狼只等高,這群餓瘋的野獸又如何會懼她,登時嘴一張,就要咬斷她的脖子。

  一股腥臭氣撲面而來,她指尖顫了一下,反射性退了半步,卻被自己強行止住,小孩盯著逼至眼前的滿口利齒,視野中僅剩森森狼牙與腥紅喉管,空蕩的眼底終於透出一絲極為複雜的輕鬆,與難以察覺的迷惘情緒──


  「快跑!」


  只聽見耳邊一聲暴喝,她被重重撞飛出去,緊接而來是利齒入肉的悶響,小孩七葷八素地爬起身,只見在她原來位置上,是那位葉將軍,他手中烏黑戰矛被兩頭狼咬的嘎嘎作響,腰間竟有一頭巨大灰狼狠咬在那!

  這一切發生不過眨眼間,兩人便徹底調了位置,那頭巨大灰狼正是狼群的首領,尖利狼牙本該撕開葉修,豈料灰狼喉間卻忽然發出驚懼的哀鳴。

  它鬆開嘴連連後退,滴著血的上下顎古怪地垂晃著,看上去居然完全合不攏,舌頭垂軟,通紅發紫。

  葉修抓住狼群恐慌的瞬間空隙,不退反進,直追領頭狼而去,他手裡卻邪一轉,由斜下自上重重擊上了灰狼的肚腹,硬生生把這頭數百斤的野獸挑了個浮空。戰矛如活物般靈活一晃,平凡無奇的一記直刺,藉灰狼落地的巨大力道,直接貫破了厚實的皮毛由後脊穿出!

  灰狼異常淒厲的哀號後,一小澎血雨混著幾截斷腸,和狼屍一同墜地。

  葉修黑眸沉沉,卻邪一橫再斬一匹狼於矛下,尖銳的目光冰冷懾人。失去了首領,餘下幾頭狼一觸及葉修的眼神,立刻退了幾步,不等淌著腥臭狼血的戰矛再度抬起,登時倉皇潰逃。

  葉修沒有戀戰,當機立斷撈起愣在原地的小孩和沒有聲息的幼貓,轉身拔足就跑。


  從鬼門關撈回小命的孩子被倒扛在肩頭,低燒使他頭暈目眩,隨著跑動,胃也顛的發疼。

  接著,孩子劇烈搖晃的視野中,出現一連串的血痕──

  自葉修腰間傷處淌下,一串串血珠打落在地,宛如盛開在雪地上的點點紅梅。

  小孩怔怔地瞪大那雙黝黑的眼眸,任憑一路連綿不斷的血色紅梅綻入眼底,依稀聽著葉修短促不穩的呼吸,終究因低熱昏了過去。




  狼是一種極為記仇的動物。葉修心知他不過是搶佔了先機,又殺了它們頭領,等那幾匹嚇逃的灰狼意識過來,葉修清楚自己沒把握帶著孩子全須全尾地逃出生天。

  連續數日跋涉,餐風露宿,只靠幾枚野果充飢,徹夜不眠警惕毒蛇猛獸與追兵,他已是強弩之末。

  滿身困頓乏力,失血冰涼的指尖顫得差點握不緊卻邪,唯有強烈的意志,在心口燃燒。

  葉修帶著靜雲公主朝一處山壁跑,他模糊地記得那裡有個位於下風處的隱蔽山洞,應能做短暫休憩地。葉修當時出於習慣多看一眼,這會就派上了用場。


  腰間血流不止,即使摀住傷仍無濟於事。血液是猛獸眼中最明顯的路標,直指虛弱的獵物,葉修咬緊牙,將幼貓塞進懷裡,把孩子抱高了些,果斷踏入夾雜碎冰的寒冷溪水,逆著水流方向艱難前行。

  待他粗喘著氣爬上岸時,意識已有大半朦朧昏聵。

  葉修強撐著一口氣,搖搖晃晃地找到那處山洞前,遠遠地瞥見山洞內似乎堆放著少量乾柴,應是山中獵戶遺留下的,心底不禁微微一鬆。


  如今降了雪,生火用的乾燥樹枝難尋,幸好……

  無預警之間,尖利破空聲襲來,「嗖」的狠狠扎入了葉修的小腿!

  劇痛襲來,葉修猛地一歪,他連忙重新站穩,刺骨的痛楚立時鑽過四肢百骸,炸出一身冷汗。葉修咬緊牙根低頭望去,一根短箭矢深深咬入肉裡,露出一截潔白箭羽,向箭矢來處觀察,找到林木枝葉間佈置的獵捕陷阱。

  那陷阱佈置的相當精巧,隱蔽在枝葉間難以分辨,著實不像普通獵戶所為。葉修皺了皺眉,謹慎避過其他幾道陷阱,拄著卻邪一步一晃地進了山洞。

  葉修翻出打火石,細小火花一沾上枯枝便騰地燃起,寒意霎時驅散不少。

  他把失去意識的小孩往山洞裡側塞,自己哆嗦著背朝外側坐下,三兩下扯去吸飽了水的黑色外衫,拉開衣襟,點了幾處止血的穴道,接著一咬牙拔出扎進小腿的短矢,細小的血洞霎時泊泊出血,流淌而下──他卻沒感覺到痛楚。

  「塗了麻藥?活捉動物用的?」葉修哂笑,「正好,省得礙了我趕路。」

  葉修長出口氣,草草將傷口包紮起來。

  微敞的衣襟下,他上身竟裹滿了繃帶,腰腹那處仍可見方才被咬開的幾個猙獰血洞,被溪水沖淡的鮮血浸濕了白色中衣,明顯舊傷未癒,再添新傷。

  他觸碰心口處的小藥盒,這是那人留給他自行換藥用的,萬金難求,然而裡頭僅剩的藥膏早都用在小朋友的水泡上。

  葉修靜默著,攢緊繪有金葉的小藥盒,數息之後忽地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拿起扔在一旁的玄黑外衫,嘶啦一聲扯開了縫線──


  外衫夾層間,居然藏著隱密縫製的小口袋。

  葉修拿起那隻小口袋,朝掌心一倒,口袋裡一咕嚕滾出一隻小巧的白文鳥。

  文鳥白羽紅喙,雙眼閉起,悶在衣物裡不曉得多久。葉修戳了戳小文鳥,那隻白文鳥便「啪」的睜開眼,在他的掌心裡拍拍翅膀,睜著圓眼睛朝葉修歪了下腦袋,靈動可愛。

  細看了去,白文鳥那雙黑豆眼卻是金石般的無機質地,隱約泛著近墨的深藍色澤。

  這是一隻栩栩如生的機關鳥。

  「早安,好久沒用上你了。」葉修微微勾唇,嗓音沙啞,「替我給他送個信唄。」

  白文鳥輕輕的啾了聲。雪白的羽翼上,染著葉修的血跡。

  他捏捏指尖止住微顫,就地取材撈了塊衣襟布片,拿著拔出來的短矢沾自己的血液,匆匆寫下:

  「江湖救急。送藥來,襄城,速」

  想了想,葉修在下方補充:「要死了!!」,又塗了個型似哭泣的小圖樣,畫工慘烈的與某人如出一轍。

  他將布片繫上白文鳥的腳爪,小文鳥啄了下葉修的指尖,旋即振翅一飛,輕盈靈動地融入漫天大雪之中。

  葉修只能祈禱自己運氣夠好,還能看見明天日出。


  此刻他只覺全身忽冷忽熱,眼冒金星,豆大的汗珠自額際滾落,思緒逐漸渙散。葉修不禁想,若傷藥不遠千里送到了,他人卻沒了,讓那傢伙白費功夫,怕是會被從土裡刨出來鞭屍,再秤斤兩賣。

  葉修頓覺有趣,低笑一聲,倒是拾起了半分精神。

  勉強從懷裡摸出這幾日蒐集下來的草木灰,葉修正想撒在洞外驅趕蚊蛇毒蟲,以免半夜被毒物咬一口直接送命,卻有個小對象順勢滾落出來,叩咚一聲落了地。

  這小玉飾如此眼生,葉修按著昏沉的腦袋,遲了一會才想起那是臨出逃前,容貴妃的奶嬤嬤塞給他的。

  玉飾是塊極佳的翡翠冰種,玲瓏小巧,不過食指與拇指圈起那般大,其上如有龍盤踞,栩栩如生,巧奪天工,外觀形似鎖狀,是長命鎖。

  葉修卻是一怔,眯起眼極力望去,才發現那長命鎖上,雕飾的竟是一條五爪青龍!那五爪青龍龍目威儀,姿態蟄伏,宛如待時機一到,便要騰地衝天,昂首龍鳴。

  心念急轉間,一道不可置信的猜測劃過腦海,葉修將長命鎖一翻,後方赫然刻著三個字──


  周澤楷!


  周姓乃大舜皇室正統,而澤字輩,依禮法來算,哪怕幾日前還安座龍椅的那位皇上有兒子,也不能使用這個字,該用下一輪的瑞字。何況他上位才幾年,位置都沒捂熱,更別提子嗣,只蔑視禮法將兄長文康帝的後宮嬪妃連帶年幼嫡女接收。

  那麼,能以澤字為名的,只有……

  他一下子鎖定那氣息奄奄、雙頰燒紅,正毫無意識低聲喘息的孩子。

  這小傢伙哪是什麼靜雲公主,而是先帝文康帝無人所知的──

  葉修眼前一黑,頭大無比,思緒翻江倒海,終究將最後一分體力消耗殆盡,陷入朦朧昏聵之中。他心頭最後一絲清明,便是死死握緊手中的長命鎖,不讓一絲半分由指縫洩漏。

  山洞外,風雪越發凜冽,由洞內透出的那點火光在深夜中如此微弱,籠罩住昏昏沉沉的兩人,彷彿隨時都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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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路過 發表於 2021-6-11 14: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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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關鍵字:知己

  葉修在一片黑暗中半夢半醒。

  心底余留一線對外界的警惕,他朦朧地感覺腰腹間的傷處沉痛,感知到雪停了,氣溫飛速下降,凍的他四肢僵硬,如墜冰窟;身軀像是被重重鎖鏈銬向地底,然而意識宛如踩在目不可視的雲端,飄飄忽忽,要隨風飄蕩到不知何處。

  忽然,乾燥的溫度燃起,一點冰涼的液體滑入唇縫,沁涼的感覺順舌尖滋潤喉管,葉修反射性舔了下唇,隨即猛地嗆咳幾下,無所憑依的意識才一點一點回攏。


  他第一時間感覺到的,是累,還有虛弱。

  全身上下每一寸都纏繞著強烈的倦怠感,小腿、腰間傷處隱隱作痛,他悶哼一聲,把臉朝下埋了埋,鼻尖嗅到的不是昔日軍帳被縟慣有的濕悶潮臭,也不是那股令人反胃的甜膩燃香,而是泥土腥氣、葉將軍迷糊地呆了一會,「呼」的清醒過來。


  他記得自己鑽入山林,取道襄城,遭遇了狼群,險險脫身。

  以及--等下,那位要命的「靜雲公主」呢?!


  葉修騰地坐起,動作間帶到腰腹傷處,霎時疼的齜牙咧嘴,他沒費多少功夫,一睜眼就看到倚靠洞壁坐著的小傢伙。

  「靜雲公主」仍是那副不言不語的安靜模樣,沉默地垂著眼,好像整個人三魂七魄早已逃離體內,留在這的只是空殼。

  面對這張精緻木偶般的小臉,葉修倍感棘手,略一動身,卻感覺有液體自髮梢間流過。

  葉修抬手一摸,沾了一掌心冰涼濕潤的水光,這才留意到發頂、肩頭尚有殘餘未融的積雪,以及留有餘溫的火堆。

  火堆裡能看見還沒燃盡的乾柴,新添的,葉修醒來前是誰加的柴火不言而喻。

  葉修不禁咧嘴一笑:「謝謝啦,小靜雲。」

  他伸出手,在孩子發頂上揉了揉,將小朋友的腦袋搓成了雞窩。後者有一瞬僵硬,怔愣愣地似乎有些不適應,隨即恢復原樣,沒有任何動靜,不曉得是接受了道謝還是拒絕。

  葉修順勢探了下小孩額上的溫度,熱度消退不少,應無大礙,不禁心下微鬆。

  而葉修抬起手時,感覺懷裡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他困惑地探手一撈,拎出一隻蔫了吧唧的小糰子。


  那時突然從樹梢蹦下來救了小公主的幼貓,被葉修隨手塞懷裡拎走,這一路波折中讓葉修忘記了,氣若游絲的小貓竟頑強地活了下來。在溪裡過水又在葉修懷裡滾了幾圈,原先灰濛蒙的毛皮反而乾淨不少,雪白的毛皮上有灰色環狀的奇特斑紋。

  葉修察覺小貓崽後腿處有一道半癒合的血口,應是在遭遇狼群前就受的傷。被人翻來弄去的小貓氣息奄奄地叫了一聲,叫聲嘶啞,覆又闔眼。

  暖呼呼的幼貓被他遺忘了,但終歸是充當了葉修大半宿的懷爐。

  「也謝謝你,小傢伙。」葉修一視同仁,食指在幼貓的腦袋瓜上搓揉兩下,順手替小貓處理了傷勢,隨即將昏睡的幼貓擱在孩子旁邊,那是山洞裡最乾燥溫暖的地方。


  葉修攤開手掌,再次打量那塊清亮如水,宛如冰晶雕琢而成的長命鎖。

  隨著長命鎖映入眼底,出於本能,一時各種紛亂複雜的權勢對立、黨派糾紛、後宮傾軋、前後帝位之爭、改朝換代之類一個比一個棘手的問題爭先恐後地竄了出來,直鬧的他腦仁發疼,葉修按著鼓脹的太陽穴,歪著腦袋,很是苦惱地考量著眼前的孩子。

  帶著先帝遺女--或著該改口為前朝王女,和帶著前朝先帝嫡長子,是完全不同性質的兩件事。


  至今五、六年前,他尚在邊關拿著一桿破矛,混在那堆楞頭青同袍裡一窩蜂與西戎打做一團,閒暇就交交筆友時,曾聽聞一驚天噩耗。

  與剛剛被踹下龍椅的文憲帝不同,他的兄長文康帝在位期間,舜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唯一可惜的就是周姓子嗣艱難,那年約莫春節期間,皇後懷胎了,那是文康帝即位十數年來第一個孩子,舉國歡騰。然而,皇後體弱難產,縱使傾全太醫院之力,母子仍不幸離世。

  邊關消息一向慢,葉修又有數不盡的事要忙,他是在得知『小皇子沒了』這件事的同時,才知道原來皇上有了孩子。

  隔年,唯一可說是喜訊的,就是容貴妃懷孕,之後順利生下皇長女靜雲小公主。

  話又說回來,這真的是他的長命鎖?也許情急間那奶嬤嬤弄錯了嘛,他看那容貴妃,似乎很確定塞給他的就是靜雲公主。指不定奶嬤嬤給他這塊長命鎖,是變賣當盤纏用的。
  雖然刻著五爪龍的長命鎖,估計哪家當鋪沒這個膽子收。

  話說回來,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靜雲公主,又是一道疑問。靜雲公主是死是活、是否被「周澤楷」李代桃僵……之間種種全是問題。

  那位貴妃可真是討了個天大的人情。

  稍後得找機會問問這小孩。

  葉修左思右想,忽然感覺腿邊有某物襲來,他看也不看就撈起卻邪直刺而下,入肉感紮實,那條閃電般撲出的大蛇頓時被釘於矛下。

  葉修認出在長矛下劇烈掙扎的是條王錦蛇,攻擊性強,奇臭無比,無毒……可食。

  葉修樂了,松活著僵硬的肩頸,抽起卻邪,捏著蛇七寸大步走出洞外。

  「太好啦,今天有肉加餐!」葉修興高采烈,「讓你嘗嘗蛇肉燒烤。」

  這便是劫後餘生的葉將軍與「靜雲小公主」之間第二句話了。



  被捉住的蛇足有兩尺長,葉修拎著蛇到溪邊,以卻邪三兩下剝皮切段。蛇腹內有幾隻沒消化完全的小鼠,估計是餓得狠了,打算趁冬眠前吃飽飯,瞧這倆無毛猴病懨懨的,才會暴起攻擊。

  又稱臭黃蟒的王錦蛇當真臭不可聞,葉修扭曲著臉處理好,洗淨蛇肉,摘了些可食用的植物跟野果隨意糊在蛇肉上遮遮味,忙活半天才把食材帶回山洞邊。

  折返間他觀察環境,距山洞不遠處地勢平緩,有遭砍伐的樹墩子和車輪傾軋痕跡,估計那片範圍平時有人途經。

  已經接近襄城了。

  葉修重新升起火堆,拿卻邪戳著蛇肉烤,沉甸甸的擔憂總算放下一半。

  如今已是第九日上午,第十日要是沒能把小傢伙送到襄城,錯過容貴妃的安排,這燙手山芋他還真不曉得扔哪,總不能往路邊一放就跑吧。

  ──儘管這位,可能壓根不是容貴妃以為的寶貝小公主。

  他把烤好的蛇肉連著解腥膩的酸棗遞給小孩,對方還是那樣,沒有疑問地接過來就吃,這不是出於信任的舉動,反倒有點無所謂生死的意味。

  這孩子被扔進狼群時他一直緊張關注著,在那頭灰狼的尖銳利齒下,他大喊快跑時,小孩那瞬間的遲疑僵硬,葉修盡收眼底。


  葉修也拿了一份烤蛇肉,與他對坐著吃了起來。

  「靜雲公主?」葉修說道。

  對方沒有回應。

  「周?」

  「……周澤楷?」


  孩子深潭死水般的眼眸輕顫一下,小口吃著蛇肉的動作慢了半拍。


  瞧他對這名字有反應,葉修馬上頭痛起來,說聲「失禮了」,就直接上手把小傢伙身上髒舊的棉襖層層扒開,直到剩下那件藕粉色的儒裙。

  幾歲大的孩子當然沒什麼曲線可言,平胸理所當然,無法判斷男女。又是一聲失禮,葉修小心翼翼捏開儒裙一角,目光一晃而過,隨即在心底哀號連連。

  知獲真相的葉修一口氣差點沒喘上,心累地捂著臉。

  「哎呦,周小靜雲,」他讓對方看清自己手裡的長命鎖,其上的五爪龍亟欲衝天,「看來這是你的東西。」

  周澤楷不感興趣,低頭嚼著蛇肉。

  這孩子壓根沒想活了啊。

  葉修嘆了口氣,目光一晃,卻瞥見周澤楷的衣擺似乎卡著什麼,伸手拾起,竟是一枚足有葉修指長的狼牙。

  估計是那頭湊巧把周澤楷撞下樹幹,直接甩到同伴之間的狼留下的。


  葉修將那枚狼牙夾在指間玩轉,若有所思,接著拿到周澤楷眼前晃了晃。

  「你認得這個嗎?」

  周澤楷這回總算有了動靜,凝滯的目光移到那枚利齒上頭。

  「這是狼的牙齒。」葉修說道,「是你奮力求生,並且成功之後,獲得的第一件戰利品。」

  周澤楷緩緩看向葉修。

  「坦白說吧,小靜雲。」葉修挑眉,拋著那枚狼牙,凝視對方,「你現在死了,我會很困擾。當時你也在場,曉得我帶著你在山窩窩裡東躲西藏的原因吧?半分出於為人臣子的本分與惻隱,剩下的,就如同容貴妃所言……」

  「因為我欠她一條狗命。」葉修笑了聲。


  「話說的難聽點,我不想知道後宮那群人鬧了什麼糟心事,讓你年紀小小的就心存死志。」葉修毫不客氣地說破周澤楷的心思,「也不好奇文康帝的皇長子為何被迫冒充成小公主,當然更說不了安慰人的漂亮話。」

  葉修望著他。

  「但至少,我不會撒謊騙你『活下去肯定能碰上好事』。」

  周澤楷死水般毫無波瀾的眼眸微動,空洞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對方身上。


  黑髮、黑眸、黑衣,一身玄黑的鎮遠將軍其實不如名號給人的雄渾印象,本人瘦削高挑,乍看之下纖瘦如成天只懂得負手搖扇的公子哥,實則宛起的袖口下那雙手臂線條流暢精實、一舉一動皆是矯健俐落。

  連日奔波令他神色隱約流露疲憊,目光卻依舊平穩鎮定,黑曜石般光芒內斂,好似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擊潰他的意志。


  葉修屈起一條腿,隨興地撩起衣擺,擦拭那枚帶著乾涸血漬的狼牙。

  「你的身份注定你不可能平凡無奇的過日子。今日活了下去,明日仍會遭遇各式各樣足以奪命的險境、背叛、犧牲,還有遠比死亡更讓人噁心的事。」


  小白貓抖抖耳朵,也睜開了眼睛,兩隻小傢伙就一起望著葉修。

  葉修停下動作,抬了抬眼。

  「你可以選擇喜歡或討厭自己的生活,選擇逃避或面對,選擇隨波逐流或逆勢而上,甚至選擇丟掉這條命,都隨你。沒有人有權左右你。」

  「但是『做出選擇』這是生者才擁有的權力。」


  雖是三言兩語,卻出自真情實意。

  好歹葉修也帶著周澤楷共同經歷過生死,這回有他帶孩子逃難,送到襄城後,不知又是何種情況。

  周澤楷沒反應,只呆呆地望著他。

  葉修搖頭,心道對個小孩說這些他能聽懂嗎?然而不管周澤楷如何理解這番話的重量,這十日內葉修想方設法都會留住他的小命。葉修想著,拿起置於一旁的卻邪橫在腿上。


  卻邪通身漆黑如墨,矛頭銀亮如雪,乃極其罕見的萬年寒鐵,以常人難以想像的驚天技藝製成,是與鬥神葉秋一同成名的神兵利器。

  矛身上裝飾著以純金揉造編織成的纓子,由幾條紅繩繫於矛尖下,於火光中揮動卻邪時,那幾朵金穗般的纓子如同帶出燦燦流光,煞是好看。

  葉修卻覺得花俏:「咳,先聲明,這裝飾不是我的品味,是有個人拿文康帝賞賜的黃金整的。」

  他一邊說著,手上靈活解下一條紅繩。

  配合鬥神之名,民間謠傳這是浸了血的龍筋製成,葉修倒是滿不在乎,他摸來一小塊洗去油脂烤乾的蛇皮,三兩下串成了個其貌不揚的小蛇皮袋子,把那塊意義重大的長命鎖仔細裹起放入,順手將那枚狼牙鑿了個小孔,一併串到紅繩上綁牢。

  他將這不倫不類的飾物掛到了周澤楷頸上,輕點周澤楷的胸口,忽然揚起燦爛的笑容:

  「至少,要死的話,也得嘗過真正好吃的烤蛇肉再死嘛!」

  「我在邊疆那會兒吃過的烤蛇肉,蛇肉浸過醬汁,用竹籤戳成串放上烤架,炭火一燃,蛇肉裡的油滋滋作響,混著醬料香氣,最後刷配料,放些蒜末或孜然,嘶,人間美味。」

  葉修回憶著,舔了舔唇,慨然說道:「這條蛇都被我烤糊了,吃這個別說你,我都想死了。咱們趕緊下山,吃點人間食物吧。」


  葉修熄了火堆,開始清理痕跡,而周澤楷低下頭,望著胸前的掛飾,不知想些什麼。



  吃過東西後,葉修喂幼貓喝了點水,重新把毛團塞回懷裡,便領著周澤楷慢慢下了山,不久看見了繁華的襄城。

  這回周澤楷是自己走的路,腳上穿著葉修取枯樹藤削皮後臨時織成的鞋,外觀土氣,但枯藤內芯柔軟透氣,踩起來比尋常布鞋舒適,暫時應付已經足夠。

  進入襄城需要出示身份文書,或是繳納一筆費用取得臨時證明,無論哪項兩人都有困難,葉修乾脆沿著襄城外圍觀察,看準守備較為鬆散的平民居住區,光天化日下帶著周澤楷翻牆入城。

  襄城不大不小,但好歹是天子腳下的範圍,城牆高聳,一般毛頭小賊若想翻牆逃出肯定落得摔斷腿的下場。葉修倒是知道些門道,挾著周澤楷幾步攀上了無處可下腳的光滑石壁,再藉著卻邪輕巧地躍了進去。

  這一切他做的隱密,悄無聲息,更是抓準了周圍無人的空隙,沒想到他才落地,就聽見一道女聲大吼:「喂!那邊的!!」

  葉修心頭一跳,暗自吃驚自己被人發現。

  難道這襄城臥虎藏龍?

  形跡鬼祟便是不打自招,他佯作未聞,整理好身上的長杉,又給周澤楷打理了下頭髮,鎮定地帶著周小靜雲往街上走去。果然那女聲並不是喊他,是朝著街上幾個打打鬧鬧的小孩。


  那幾個小孩在玩官兵捉強盜的遊戲,幾人身上披著破麻布,拱著肩背雙手亂晃,嘴裡嘰哩咕嚕的不知喊些什麼,總之不像人話。另一方講究些,綁著紅色小披風,頭上頂著破了洞的鐵鍋,手持一根比他還高的木棍子,站姿筆直,很有點頂天立地、不怒自威的氣勢。

  還有一個大概是扮演狗腿子或手下,搓著手湊在紅披風身旁,一開口便咬到舌:「爾、爾等……嘶!好痛!……不許笑!重來重來。」

  好像有點意思,葉修饒有興致,多看了幾眼。

  「爾等夷蠻番邦之人也敢犯我中原,你們知道這位是誰嗎?不知道吧!你們若是知道,就絕不會來這裡犯事,肯定是不知道才會來!你們別想假裝知道,我一瞧就知道你不知道……」

  「別說啦!到底是誰?!」有一人佯怒。

  紅披風上前一步,像模像樣的一揮長棍,氣蓋山河:「我就是葉秋!」

  「救命呀!是鬥神!!」扮演蠻子的那群小孩一臉惶恐,高聲驚呼,在『葉秋』一棍掃過後,全數跪伏在地,瑟瑟發抖,「鬥神饒命!我們不敢了!」

  紅披風:「哇哈哈哈哈!」

  葉修登時爬了一身疙瘩,「鬥神?這扮的是老韓吧我去。」

  他拉著周澤楷快步離開,便聽那道怒氣衝衝的女聲再度響起:「叫你們別玩了!要我說多少次!」


  一位姑娘氣勢洶洶地從鋪子裡衝出來,不顧老掌櫃追在她後頭喊「陳姑娘妳還沒付錢呢……」,揪著幾個熊孩子劈頭就罵:「你們這般嬉鬧,也不怕葉大將軍生氣?!」

  有小孩不服氣,嘴硬道:「我們這是祭慰葉將軍在天之靈,如果他泉下有知,也會高興我們宣揚他事蹟的!」

  葉修馬上挪不動腿了,震驚無比地扭頭過去:「嗯?泉下有知?」


  那姑娘沒注意葉修,繼續罵道:「葉秋將軍勝過多少仗,救過多少人?!結果他生死未卜,就有你們這幫小毛頭拿他昔日功績笑鬧。葉將軍若有知,肯定勃然大怒!!還高興宣揚呢?!」

  葉修:「咳,勃然大怒沒有,就是一頭霧水。」

  那位姑娘怒氣衝衝,熊孩子們頓時四散,嘰嘰喳喳地跑走了。姑娘火冒三丈的神情一轉頭就成了哀戚難忍,比死了熟識還蒼白幾分,她瞥見站在一旁的葉修,惡聲惡氣道:「你一個大男人,就任那些小孩拿葉將軍打鬧,站在這看笑話?!」

  「不是不是。」葉修連忙搖頭,「我之前都在山裡,有些事不太清楚。他們剛才說葉將軍在天之靈??葉秋死了嗎?不是葉秋逃了、被追緝、生死不明了?」

  「一定是生死不明!」姑娘虎著臉,「只是一時沒人找到重傷的葉將軍而已!雖然京城那邊傳來葉將軍的死訊……但肯定是這樣。那可是鬥神葉秋呢!怎麼你不服氣嗎?!」

  「服氣、服氣。這真是晴天霹靂的消息。」葉修誠懇,配合地做出被雷打中的不可置信表情。


  瞧他的驚訝並非作偽,全然真心實意,這姑娘激動的情緒逐漸消退,慢慢紅了眼圈。

  葉修小心提問:「很多人知道這消息?就是……葉秋那什麼什麼了?」

  「鬥神他……」

  姑娘話還沒答,才剛張口,淚水便不住滾落。

  葉修連忙翻遍全身上下,沒找到帕子,只得將袖口朝姑娘遞了遞。那姑娘瞅見髒兮兮又是泥又是土的袖子便瞪了他一眼,自己擦了眼淚。

  「我們襄城人,受過鬥神的恩惠,打死不願信鬥神會死於前幾日的事……」姑娘語氣低落。

  見她這種反應,加上城裡幾個熊孩子會說那種話,肯定是家中長輩曾提起,那麼指不定街頭巷尾全都在流傳葉秋死了。葉修伸著腦袋左右看看,這頭走來一位婦人身穿黑衣,那頭一位肩扛鋤頭的老伯手臂上繫著麻布,難不成並非家中有白事,而是全襄城在為他服喪?


  「嘖嘖,難怪沒有追兵。早知如此就找輛馬車來了。」葉修摸摸下巴。

  姑娘淚汪汪地抬頭:「你說什麼?」

  「和妳打聽下,所有人都在傳葉秋的死訊嗎?這一聽就是謠言吧?」葉修瞅著姑娘束起頭髮用的麻布,「葉秋還活著呢。」

  正在拭淚的姑娘兩眼一亮,連連追問:「真的?你有消息?你說出了趟遠門,難道是邊關?!葉將軍回邊關去了嗎?!」

  葉修款款一笑:「我就是葉秋……」

  這話與半炷香前路邊熊孩子喊的一模一樣。

  那姑娘立刻揍了他一頓。

  「小孩不懂事就罷了,你一個成年人還玩葉秋扮演啊!」

  葉修冷汗唰地流下,連連討饒,姑娘勉強收手。

  葉修一抹冷汗,詢問她:「有人見到屍首?沒有的話怎麼能作數?而且,就算我……咳,就算葉將軍在朝政上不黨不群,成天被那群同僚冷嘲譏諷故作清高,但天下何其之大,能過命的朋友知己他是有的嘛,逃個命很難嗎?」

  姑娘訝異:「葉將軍被諷刺清高嗎?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聽來的,如歷其境。」葉修謙虛。

  這番言論大逆不道,逃個命很難嗎,代表他認為鬥神葉秋是個面臨危機會撒手逃命的傢伙。姑娘本該生氣有人羞辱鬥神,此刻卻咬了咬下唇。


  葉修則是尋思是否該傳訊息給幾個狐群狗黨,報一下自己的活訊。

  然而,如今情況混亂,他自己貌似是個死人了,鎮遠將軍的死訊一出,後續局勢可預期亂成一鍋粥。

  更別提前朝屢次被提出功高震主的葉將軍,新皇帝竟然放任百姓公然哀悼,這位新帝是真的心大,認為死人翻不起風浪?或是此舉另有深意?新皇帝對葉秋的態度難以捉摸。

  葉修遲疑該不該把其他人捲入。

  至於那隻白文鳥,發就發了唄。


  葉修沒所謂地想那傢伙與他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自己就是真死了,就算乍屍也得通知對方一聲自己的死活,讓對方替自己把「身後事」安排妥當,就聽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姑娘再度哽咽。

  「……有人見到了屍首。」

  葉修愣住:「胡謅的吧?」

  「是真的,是那日……那日在場的一個小兵,不小心說出來的,據說新皇帝下了封口令。」姑娘紅著眼眶,「他說,葉將軍被斬、斬下了頭顱,燒得剩下幾根骨頭。可是……葉秋將軍怎麼可能--」

  「姑娘……」葉修一個頭兩個大。

  姑娘情緒說來就來,要安撫她吧,葉修才開口一句「葉將軍保證還活著」,那嗚嗚哭聲立刻轉為撕心裂肺。


  這番動靜,不少人面帶鄙夷地望了過來,朝葉修指指點點,嘀咕他這副落魄樣,肯定是浪子在外廝混,回家找女人討錢。猜測一聲高過一聲,葉修只得卯足了勁:「姑娘冷靜,別激動,妳也不想讓那群人胡亂編排壞了名聲吧?好好好,妳不顧自己名聲也要給葉將軍出氣,那就顧一下葉將軍的名聲行吧?來,深呼吸,吐氣,深呼吸……」

  即使語氣和態度平凡無奇,但葉修身上某種慣於施令指揮的可靠氣質,令那哭得抽氣的姑娘不自覺順著他的話做,幾次呼吸後,情緒果然穩定下來。

  「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她吸著鼻子擦乾眼淚,察覺那名青年身後帶著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表情冷冷清清。一大一小均是風塵僕僕、灰頭土臉的淒慘模樣。

  青年身上甚至帶著血跡,只是因為外衣顏色而不明顯。

  思及自己竟然拉著明顯疲倦的兩人傻站在街頭嘮嗑這麼久,姑娘頓時羞赧。

  「我叫陳果,先去我家客棧吧。」

=

  葉修看完劇本:唷,我死了?
  等在第6章後台的蘇沐秋: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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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原作者| 路過 發表於 2021-6-18 09: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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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位極度崇拜鬥神的陳姑娘,在襄城經營父親留下的『興欣客棧』作為營生。


  自大舜以來,民間風氣逐漸開放,這百年內不再是只有男子主事,比如赫赫有名的煙雨樓,就是由女子主持。
  然而女性在外拋頭露面還是少的,不少高官夫人若有自己的生意,多是託人經營,像這位陳姑娘這般親力親為,既當廚娘又當掌櫃,繁忙時還得自己出來採買的,那真是少的可以。

  「我還有個朋友一起,只是她這陣子不在,所以忙了些。」陳果解釋,葉修點頭,表示瞭然。


  陳果這回只是出來買些瓜果食材,途經那群孩子,聽到他們越喊越誇張,忍無可忍才扔了東西衝出來罵人。現在那些沉甸甸的東西全擱在葉修懷裡,扛的汗流浹背,陳大姑娘兩手空空地走在一旁,不斷說些葉將軍的英勇事蹟,直把人誇的一抬手飛天遁地,一跺腳翻江倒海。

  在她越講越過癮,嘀咕「我看上頭那些忙著爭權奪利枉顧百姓生死的,沒一個比葉將軍更值得尊敬」這等驚天言論時,葉修趕緊猛咳一陣,示意她這話過頭了。

  「聊了這麼久,還不知道你叫什麼。」陳果問道,「你不會又要回答葉秋吧?」

  葉修心底汗了一把,這姑娘也太不拘小節了:「我是葉修。」

  「你姓葉啊?」

  「對。」

  「葉將軍也姓葉--」陳果滿心悲切再起,一汪淚水湧了出來。

  「碰巧,碰巧。」

  葉修又是好一通安撫,說完後自己也愣了一會,什麼碰巧啊?他姓葉,葉將軍當然姓葉,這有什麼好碰巧,他都被帶岔了。


  幸好陳果這回很快止住情緒,一瞅葉修:「對啦,你背後那長布包是什麼?包的這麼緊。」

  一般在外最忌諱別人隨意探問私事,但陳果的語氣並不踰矩,只是普通搭話,而葉修態度同樣大方,沒有隱瞞:「是卻邪。」

  「卻邪?是那個卻邪嗎?」聽葉修嗯了一聲點頭,陳果滿眼鄙視,「你還演上癮了,葉將軍的神兵卻邪又不是晾衣竿隨處都有。」

  「有必要時還是能拿來晾衣服的。」葉修承認。

  「什麼叫有必要?」

  「在山裡遭遇狼群,渡溪勉強逃生,衣服濕透冷的打抖的時候嘛!」

  陳果故作恍然大悟:「哦,那你有沒有拿卻邪當撥火棍,順便串著烤野味啊?」

  葉修欣然:「那是自然,我就這麼一根棍子,急難時不用卻邪還用什麼呢?」

  陳果:「卻邪可是神兵利器,你不擔心烤壞了?」

  「就因為是神兵利器,才能火裡來水裡去,十八般用途樣樣都行。」葉修回答,接著慨然嘆氣,「我只擔心把卻邪烤花了,製造者會氣的把我剁成肉醬下飯。」

  「編的還挺有模有樣。」陳果哼哼,捏拳作勢要痛揍葉修,「你不說就罷了,說了還拿卻邪編奇怪藉口糊弄我,這不是存心吊人胃口嗎?!」

  葉修無奈:「你不信這是卻邪?好吧好吧,這是……嗯,是搟面棍。」

  「這麼長的搟面棍啊!」陳果驚訝,這會居然信了,點點頭肯定道,「我聽說北邊都吃麵食,什麼面條饅頭都重勁道,還會隨身帶搟面棍,把搟面棍當傳家寶。你是北方來的?」

  「其實北方人也不是天天吃麵……」葉修反駁,最後不了了之。


  陳果熱情地邀請他們到興欣客棧用晚飯。

  「這方便嗎?不瞞姑娘,我們身上毫無分文。」葉修隨陳果由側門繞進廚房,把食材放好。

  「沒錢還說得這麼坦蕩。」陳果接話,隨後大方笑著,誇讚葉修做人誠實,「作為幫忙搬東西的答謝,不收錢!算不上招待,就怕粗茶淡飯你們吃不慣。」

  「不會,有的吃就行,謝謝妳啊陳老闆娘。」葉修忙答,嘴上不忘抬了抬對方身份。

  「誰問你了?我是說旁邊的小姑娘。」

  陳果蹲下身,與周澤楷平視。

  這位靜雲小公主一聲不吭,只會跟著葉修走,安安靜靜的像個影子,無論吃東西嘔酸水還是狼群驚魂都沒變過表情。此刻陳果拿帕子替他擦臉,葉修驚奇地從那雙死氣沉沉的眼裡瞧見一絲一閃而逝的羞赧。

  陳果很是憐惜地看著他身上髒兮兮的裙子:「小姑娘,我是陳果,叫我陳姐就可以了。妳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哪家府上走失的千金?」

  周澤楷不說話,也沒看她,一如往常跟在葉修身旁,除了這件事外什麼都不關心。

  陳果望著那雙空蕩蕩的黑眸,看得久了,不知怎麼的心底有些莫名發怵,寒毛直豎,又有些心生不忍。

  那雙眼實在太空了,像兩枚黑珍珠塞在眼眶裡,美則美矣,卻是死物,令人不寒而慄。


  葉修適時伸手,拍了拍周澤楷,將他拉到身後:「陳姑娘別在意。這小傢伙是我認識的人的孩子,從小養在深閨大院,沒接觸外人,比較怕生。他什麼都吃,不挑食的。至於名字……叫他小雲就行。」

  「……」周小雲沉默。

  陳果暗道這叫怕生?分明像得了失魂症。她一臉質疑,但周澤楷生的乖巧,垂著眼大半身子掩在葉修身後時,還真有某種內向靦腆的感覺。陳果信了一半,不再多問,讓兩人到外頭等著,便捲起袖子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


  客棧畢竟不是食樓,只是提共住宿者能吃飽的簡便餐食,要多美味算不上,優點就是要價不高,實惠。出於這點,即使興欣客棧不大,大堂裡也零星坐了幾桌客人,大多是風塵僕僕的商人,有幾個遮頭遮尾神神秘秘的,不曉得什麼來歷。

  葉修和周澤楷在淮山待了好幾天,哪有悠閒洗澡更衣的條件,衣著看上去略嫌髒舊,為避免沒必要的注意,他帶著周澤楷走向最角落那桌,同時方便聽些消息。


  如今,這天下易姓,當真是改朝換代了。

  大舜改國號新榮,是為榮國,前朝官員只要願為新帝盡心效力,可降二職等保留官籍,是相當寬容的政策。而新帝上任至今僅發過一次詔書,便是昭告此事。

  沒有一上位就到處清算殺頭,看來新皇帝是帶著腦袋來的,顯然打算穩定現有朝臣,讓政事繼續運作,至於其他改革,等平息各地動亂再說。

  就是要把位置坐穩了,再來談其他。


  葉修喝著茶水,細細思量著日後諸事,一名穿著華貴的胖小孩忽然跑到桌邊,指著他的鼻尖大喊:「看,是鬥神!」

  葉修詫異的「嗯?」了一聲。

  大堂登時靜了,各式各樣的目光朝角落這桌盯來。

  那胖小孩兀自大呼小叫:「爹,我就說葉將軍肯定沒死!」

  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匆匆起身,揪著胖小孩的耳朵:「你別打擾別人吃飯!抱歉,他見了誰都說是鬥神……」

  那小孩哭叫起來,一張圓臉脹得通紅:「他是鬥神!肯定是的!葉將軍怎麼可能會那樣死!」

  見他親爹要下手揍人了,葉修忙稱沒事,低頭問胖小孩:「你說我是鬥神?」

  「嗯!」胖小孩抽抽鼻子。

  葉修笑眯眯地點頭:「哎呀,讓你猜對了。你為什麼知道我是葉秋?」

  商人抽了抽嘴角,原先還想著對方心善,不與孩童計較,沒想到是藉機過一把充當鬥神的癮。

  「這還不容易?」胖小孩得意洋洋,「誰都知道葉將軍整日身穿銀亮輕甲,戴著頭盔,只露一雙眼,無人知其面目,可是戰矛從不離身。你帶著的是卻邪吧!」

  葉修嘖嘖出聲:「這誤解可大了,我沒有整天穿著那身行頭,人總要睡覺沐浴的吧!不過,確實隨身帶著卻邪。」

  「爹,您看!就是!一有外敵來犯,鬥神拿起卻邪,二話不說--」

  那胖小孩亟欲再講,葉修慢吞吞地補完了後半句:「畢竟卻邪很方便,殺狼驅蛇,晾衣橄面,腿酸了當枴杖,爬山當登山杖,缺糧時還能捅樹上鳥窩撿鳥蛋吃,居家良伴,隨身攜帶嘛。」

  「……」


  胖小孩呆住,頭一次聽見拿神兵當木棍的,不知如何反應。察覺大堂氣氛不對的陳果探頭碰巧聽見最後幾句,於是喊道:「不好意思啊,別聽他胡扯!那怎麼可能是卻邪?他帶著家傳搟面棍呢。」

  胖小孩甩白眼鄙視:「切,原來是冒牌貨!爹,咱們別理他。」

  那對父子走了,大堂裡其他人哈哈大笑,接著回到自己的話題上,沒人將這陣笑鬧放心上,只有葉修滿臉惋惜,沒能推廣幾句卻邪的一百種用途。

  他唉聲嘆氣戳著碟裡的花生米,感嘆這就是為何當今世上慣用刀劍者多,長矛少,好一會才發現周澤楷盯著他看。


  「怎麼了?」葉修問。

  周澤楷難得有回應,小孩看了眼卻邪,又把目光放回葉修臉上。

  葉修琢磨著他的意思,「你覺得剛才那番對話很有趣?」

  見他沒有反應,葉修繼續猜:「還是……你覺得卻邪很有用?」

  周澤楷眨了眨眼。

  「嗯,我也這樣認為。」葉修彎起黑眸,「它的製造者會誇你有眼光的。」


  周澤楷自始至終只是拿著葉修最開始倒給他的那杯茶水喝,空了也沒有主動添茶,桌面上幾碟小菜同樣未動。

  葉修想了想,試探性地將花生米挪到周澤楷前方,後者果然慢慢吃了起來。

  「餓了吧?」葉修乾脆將所有小菜全堆周澤楷眼前,「儘管吃,總算能吃點人吃的食物了。」

  「這說的是什麼話啊?!」陳果走來,把幾個盤子砸在他們桌上,兩素一葷,跟在後頭的小二則端上豆腐湯跟米飯,「其他東西就不是人吃的了?」

  葉修抬頭一望,見其他桌次都上好了菜,燒雞燒魚琳瑯滿目,就他們這桌菜色最為樸素。陳果沒瞎說,確實是粗茶淡飯,她是從客棧自己人吃的飯菜裡撥了點給他們倆。

  陳果赧然:「抱歉,算不上招待。」

  葉修笑道:「能填飽肚子就行。何況,我幾年沒回家,這種自家菜真是再好不過。老闆娘吃飯了嗎?不嫌棄的話一塊用餐啊!」

  期間不忘熱情招呼,狗腿地替陳果要了副碗筷。

  「這是我家客棧吧?」陳果黑線,沒推拒,她確實也要吃午飯了,便大方地同桌用飯。


  葉修二話沒說,飛快地將桌上幾樣菜色全挾了幾筷子到碗裡,把小碗疊了個冒尖,將碗推到周澤楷面前,又悠哉地給三人盛了碗湯。

  不曉得周澤楷一道指令一個動作情況的陳果嘮叨一陣,擔心給孩子吃太撐不好。周澤楷吃飯極有教養,與他給陳果的千金印象相符。至於葉修這個人,雖行事作風隨意的很,初照面時是山林野人似的落魄裝扮,但持筷進食的動作……

  陳果左瞅葉修,右看周澤楷,誠心覺得這輩子還沒見過能有人用餐儀態比這一大一小更好看,就是那些偶然投宿於興欣客棧的世家公子小姐,放到兩人旁邊,估計都要弱了幾分。

  於是陳果看看兩人,不自覺跟著擺出最端莊的姿態,忽然間吃飯都不曉得手腳怎麼擺。


  她才努力回憶著吃飯的規矩到底是啥,就聽身旁一陣簌簌喝湯聲,葉修捧著湯碗仰頭一灌,抹了把嘴,朝無語的陳果大力誇讚:「這湯太好喝了啊!是什麼湯?山珍?魚翅?」

  「青菜豆腐湯。」陳果道。

  「嗯,我喝著也是。」葉修一臉認同。

  陳果抽著嘴角。

  「對了老闆娘,能給我點稀粥嗎?」

  「粥?」陳果愣了下,忽地察覺葉修除了豆腐湯,其他菜色一概未碰。

  「這幾日吹了風,嗓子有點不舒服,我喝點粥就好。」葉修往懷裡一掏,將幼貓拎到桌面上,「順便喂喂這小傢伙。」

  被葉修當包袱一樣帶來帶去的毛糰子輕輕舔了他一下,細弱的叫了聲。

  「你這人……」陳果瞅著葉修,招手讓小二幫忙送碗粥來,「又是帶小姑娘又是帶著貓,難道是離家出走?」

  葉修但笑不語,心道:他難說,但這位周小朋友離家出走還真是大實話。


  拘謹氣氛消散一空,兩位大人放開手腳吃了起來。

  葉修年少參軍,去過不少地方,天南地北的什麼風土民情特色吃食都能說一些,尤其邊關風情,與中原大相逕庭,異域色彩濃厚。他一邊稀哩呼嚕地喝粥,不時沾點粥水喂給小貓,一邊聊著所見所聞,聽的陳果滿心向往。

  她很是感慨:「我是土生土長的襄城人,一直待在這裡,從沒聽過這些東西。」

  葉修故作驚訝:「沒聽過?襄城很靠近京城,南來北往的商人總有一些。再不濟,茶樓說書難道沒人說幾句?」

  「就是靠近京城,才沒有什麼異域玩意兒啊。直接送到宮裡去,還能多賣幾兩錢。至於茶樓,我忙著照料客棧都來不及,哪有時間去,更何況茶樓說書的那些故事我早就滾瓜爛熟啦。」

  陳果看周澤楷個子小,姿勢優雅,但吃飯卻不慢,碗都空了小半,挾了一塊雞放他碗裡。周澤楷停頓片刻,挾起雞肉慢慢吃了。

  「襄城茶樓都說什麼?」葉修好奇問道。

  「當然是葉將軍的故事!」陳果激動起來,「比如鬥神平西戎、鬥神征南蠻、鬥神罪城懲數千毛賊小偷、鬥神埋骨地大戰白骷髏、鬥神……」

  周澤楷再度看著葉修眨眼,而葉修只想把臉埋進碗裡。

  他幹笑兩聲:「我怎麼覺得後面那些是傳奇話本的故事,直接把人物改成鬥神啊?你們這裡哪間茶樓這麼敷衍?」

  陳果怒目而視,葉修忙改口,說哪間茶樓這麼懂葉將軍,他想瞻仰一下,陳果才掰著指頭數:「這很多啊,玄記茶樓、萬香茶樓、芳柳茶樓、書柳茶樓……」


  襄城裡茶樓挺多,陳果數了十來家,才確定都數清了,還一一告知葉修每間茶樓幾時會有說書。

  葉修聽的認真,「這麼多茶樓啊!玄記?芳柳?名字倒很風雅。」

  「就這些了,夠你每天聽上三五個時辰。」陳果說完,撇了撇嘴,「不過,芳柳茶樓…沒事別去吧。」

  葉修自然而然地表現出好奇,問這間茶樓是個什麼情況。

  陳果壓低聲:「這間茶樓表面看著正經,裡頭不曉得多少見不得人的生意,來來往往的都一臉凶神惡煞。再加上去那尋花問柳的人多的很,烏煙瘴氣的……咱們襄城人,私下都叫它花柳樓!」

  這時,周澤楷忽然咳了一聲,聲音極低,雙頰泛紅,陳果以為這教養極好的孩子是害羞了,瞬間臊得滿臉通紅,暗道自己都在小姑娘面前說些什麼不正經的,差點沒自扇巴掌。葉修卻逕直伸手,直接把手背貼到周澤楷額上。


  「不好。」他皺著眉,轉向陳果,「老闆娘,不好意思,要給妳添麻煩了。」

  「怎麼了?」

  「最近的醫館在哪?還有,你們客棧接受賒帳嗎?和妳借點看診費。」

=
[系統] 玩家 蘇沐秋 手持大刀即將抵達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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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路過 發表於 2021-6-25 15: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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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小孩病了?」陳果探了下周澤楷額際的溫度,頓時大驚失色,「哎呀,好燙!」

  「早些時候溫度已經退了不少,估計是這會兒鬆懈下來就燒了。我帶他去看病。」葉修道。

  陳果當場拍板決定:「不行,小姑娘不能再吹風了!我這就找人幫忙去請大夫,你們留在這休息。」

  「費用……」

  「我記著帳呢!以後有了錢再還回就好。」

  葉修心口微熱,誠心實意地道謝:「老闆娘,這回真的多謝妳幫忙。」

  「不要緊。」陳果揚起開朗的笑容,「我爹總說,江湖人嘛,就是要互助。」


  陳果忙的像孩子親媽,四處張羅,周澤楷反而靜靜地繼續扒飯。大約是幾日來低熱反反覆覆,他都燒習慣了,寧可多吃幾口飯,省得要回頭吃令人生不如死的葉修親制草糊烤蛇串。

  葉修感慨,小朋友身上的求生本能還是有發揮作用的。

  大堂透風,因此陳果迅速整理出一間房,把抱著貓的葉修跟抱著飯碗的周澤楷拎進房裡。

  豪氣的陳老闆娘望著站了他們三人便塞得滿滿噹噹的房間,咳了聲:「就是稍微小了點,其他客房都住滿了……」


  說小了點還是美化。

  以雷霆手段踏入永寧殿的新帝登基在即,無數人趕往京城表效忠,襄城各客棧人滿為患,興欣客棧自不例外。這間本來是給商隊車伕及小廝使用的邊房。

  「這樣就可以了。」葉修十分感激陳果的熱心幫忙。


  陳果見葉修照顧小孩十分生疏,索性好人做到底,親力親為照料小孩,把周澤楷的飯碗放一邊去,將人塞進被窩,擦汗喂水。葉修派不上用場,就擔起體力活,扛被子搬桌椅,清出空間後就站邊角去爭取不礙事,手裡逗著喝過粥有些精神起來的小貓。

  「你好像不是貓啊。」葉修晃著指尖,任懷裡的小貓探爪去撓,「我沒見過貓有你這種花色。」

  奶貓細細地叫了一聲。

  叫聲也不像貓,葉修想道,一面抬袖擦了擦額角的薄汗:「陳姑娘,房裡是不是有點悶?」

  陳果一愣:「是嗎?挺冷的呀,我還想著是不是該放個炭盆……」

  「我透個氣。」

  葉修微微拉開衣襟,推門站到外頭。他沒關緊門,陳果與周澤楷能看見他,而他也能看清兩人的一舉一動。


  冬季時分只要沒有陽光,氣溫便颼颼下降,葉修抱著貓,吐了口白霧,衣襟裡頭卻熱的發汗。

  他觀望外面的天色,天際灰濛,陰沉的色澤之間好似染了一層暗紅。

  「又要下雪了。」

  他無聲嘆息,微微閉目暫歇,聽見陳果喊他幫忙,應了聲便大步流星離開。



  葉修親自打水,抱了水盆回房,陳果拿毛巾浸濕了,給周澤楷擦過臉手,將冷毛巾擱到他額上,憂心忡忡:「大夫還沒來嗎?小孩發燒要是沒及時醫治會出大事的……」

  才說著,出去找大夫的客棧小二便匆忙跑來,向陳果告知情況。陳果驚訝:「什麼?大夫沒辦法來?

  「是診金的問題嗎?還是大夫腿腳有不方便?」葉修道。

  小二連忙擺手:「不是,是根本找不到能出診的大夫……」


  原來這幾日下了雪,雪景漂亮,襄城一位富商的小千金貪玩,不顧侍女阻止,穿著一身單薄裙裝就在自家院裡滾著雪玩,野了大半天才停下。這還不夠,小千金接著命人蒐集樹梢上的淨雪,坐在四面通風的涼亭裡澆糖水吃了好幾大碗甜雪。

  大冷天作死,小千金果然病倒了,而且是胃痛腦熱一起來,大晚上在被窩裡哭哭啼啼,揪著被角哭直嚷難受。

  富商深怕掌上明珠出事,斥責侍女照顧不力後,手一揮把襄城所有大夫全都找去府上待命,除了賣狗皮膏藥糊弄人的假郎中,今晚竟是沒有任何醫館有大夫坐鎮。


  「自己貪玩,還把所有大夫全找去,不讓其他人看病了?」陳果很是忿忿,擔憂地看著床上的周澤楷,「要不我去問問,能不能分個大夫過來……」

  陳果古道熱腸,說幹就幹,正打算上門討人,葉修卻攔住她:「我們明天再看病。過了今晚,只要那位千金沒什麼事,大夫估計就回醫館去了。」

  陳果著急,葉修搖頭,沒改變想法:「沒關係,只是一個晚上。」

  「但是──」

  「小孩的情況不嚴重,何況那位富商能一次請動這麼多大夫,在襄城很有地位吧?要不就是富可滔天。」葉修將利害關係細細說給陳果,「在他的寶貝小千金生病的節骨眼討人,萬一小姑娘明天打了個噴嚏,富商將責任怪罪到少了一位大夫頭上,豈不是得罪了人,給你們客棧惹麻煩?」

  「我和這孩子不是本地人,但客棧裡所有人都是在這生活的。」

  這話一針見血,陳果關心小孩,也得考慮自家夥計們,掙扎一會後,儘管妥協得相當不甘願,可終究被說服了。

  葉修沒說出口的考量,則是他自己和周澤楷身份特殊──儘管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就能認出他們的模樣,但避免紛爭總是穩妥。尤其他兩是偷渡進城的,萬一惹怒富商,驚動官府,到時恐怕麻煩不斷。

  見氣氛凝重,小二不敢冒然拿主見,猶豫半天,才開口道:「那個……大夫沒有,但我聽人提起過,咱們襄城來了一位江湖游醫──」


  「我去找。」葉修起身,「有特徵嗎?」

  陳果跟小二都為葉修的果斷愣了下,小二見葉修直盯著他,連忙回神答覆:「咳,這件事是我阿娘說的。」

  「其實,我阿娘她昨天在路上摔傷了,據說腳踝一眨眼就腫的像饅頭,一碰就痛的眼前發黑呢。恰巧那位郎中就在附近,聽見我阿娘喊痛便給她治的傷,送她回家後,還順路給對街的陳老頭看了病。」

  「江湖郎中可靠嗎?」陳果擔心這是個騙子。

  小二用力點頭:「別的不敢說,但治療效果我是親眼看著的,我阿娘昨晚還腫著的腳,擦了那膏藥一晚上就好的七七八八。陳老頭咳嗽好幾日了,照著郎中給的方子去抓藥,今早我看他都不咳了,大清早樂呵呵地在門外嚎嗓子。」

  「這麼神啊……?」陳果半信半疑,「那要去哪裡找這位江湖游醫?」

  「我阿娘是在萬香茶樓門口遇見的,小郎中好像在找人。他背著藥箱,身高肯定有一米八。特徵,我阿娘說……」

  小二囁嚅半天,才在葉修與陳果的目光下憋出下半句話。

  「說……模樣很俊,長的很帥,過目難忘。」



  葉修問清楚「很高」及「很帥」以外沒有別的線索後,當即轉身踏出房門。

  他按住掙紮著要爬起來的周澤楷:「在把你送到以前,我絕不會一去不回。你乖乖待著吧。」

  周澤楷默默地望著他,不經意間,碰撞到被葉修放在他床鋪裡側的物品──布料裹緊,幾綹金穗般的流蘇自縫隙間落下。那是卻邪。

  「家傳搟面棍,比命還重要。你可要替我看牢了。」

  葉修笑著,戳了戳周澤楷的腦門,隨即緩聲低語:「睡吧。好幾日沒休息過,睡一會兒,醒來時就會見到我跟大夫。」

  周澤楷垂著眼,幼小的掌心握緊那縷金穗,半晌安安靜靜地窩回床被裡。一旁陳果鬆了口氣,連忙替他掖好被角。

  「我去去就回。」

  「好。」

  葉修囑咐,等陳果應聲抬頭,那道身影已經消失於視野中,再無法捕捉,僅餘潔白雪花紛紛飄落於廊下。


  朦朧細雪再度降下了。


  葉修幾步借力,輕盈地躍上客棧,步伐悄無聲息。他手搭涼棚,朝街道極目望去,如今下了雪又即將入夜,街上行人漸少,方便了他尋找可能的身影。

  雪花落於葉修肩頭,沾濕了衣衫,寒意鑽入骨縫,很快的,他肩上便積了一層薄雪。

  葉修一動不動,遠遠望來好似雕塑一般。懷裡忽地傳來細微響動,毛絨絨的幼貓鑽出腦袋,扒拉他的衣襟,葉修笑了下,拉攏領口,將不肯離開他的毛團護在懷中。

  他挑准方向,提氣一蹬,足尖輕點,踏過了幾處屋簷,身形輕若羽毛,隨即在一處街道落了地。


  雪逐漸大了,人們已經回到屋裡。他走向另一端,聽見隔牆屋內隱約傳來的交談聲,門縫下透出溫暖的微光。

  由於新帝的兵馬並未取道襄城,這座天子腳下的小城鎮幸運地逃離戰火,除了百姓心底對新帝的陌生不安外,兵戎殺戮似乎離這裡很遠、很遠。

  孩子們可以毫無芥蒂地扮演前朝的將軍打鬧嬉戲,獨自經營客棧的老闆娘還願相信陌生人,有餘力幫助需要者。

  在這之間,葉修形單影隻,一身玄黑,顯得格外清寡。


  對了,還有位不知是不是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古道熱腸,免費救人。


  葉修長出口氣,專心尋找那位不知人在何方的江湖游醫,方才他遠遠地瞥見這裡有個背著藥箱的身影。

  忽然間,餘光一抹白影飛過,葉修吹了聲口哨,揚聲喊到:「沐雨!」


  「──啾。」

  小巧的白文鳥在黯淡天色中格外顯眼。機關鳥聽見哨聲,原先下降的動作一滯,翅膀一拍硬生生轉了向,由另一人發頂掠過,旋即緩緩落到葉修肩上。

  「送到了?」

  葉修先檢查小文鳥腳爪,布巾不見蹤影,換上一張小小的信簽,心知訊息順利傳給那個人了,葉修心下大松,將信簽珍重地貼心口收拾妥當,這才抬頭招呼,「抱歉,這是我養的小鳥兒,兄弟別介意。」

  小文鳥叫了幾聲,而葉修前方,站著一名青年。



  葉修睇見青年背著的大藥箱,笑眯眯地招呼:「哎,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你就是那位郎中吧?」

  青年長身玉立,五官精緻好看,眉眼溫潤,色澤偏淺的眼眸與髮色,昭示此人或有少許西域血統。月白色的長袍更顯高挑,深色腰封勾勒出寬肩窄腰,姿態筆直,如風中勁竹。

  這身打扮明眼人一看就曉得是特意掇拾過的,不像需要替傷病患者看診的大夫,倒像出門赴約,思及小二曾提起郎中似乎在找人,便不覺意外。

  這張臉,這雙長腿,加上藥箱,葉修基本篤定此人就是他要找的郎中。


  葉修觀察對方時,青年同樣打量著他,聞聲回答:「我不知道你找誰。在下小病小痛能治,大病重傷愛莫能助,要找醫術最高明的大夫請另尋高就,但若要找最帥的郎中,那肯定是我。」

  「失敬了,原來是最帥的郎中。」葉修又是一聲口哨,這次意味完全不同了。

  「好說。」對方答。


  最帥的郎中此時此刻髮絲凌亂,是剛才被機關鳥掠過時撥亂的,風度與瀟灑盡失,目不轉睛地瞪著葉修和他頭上的白文鳥。

  小文鳥拿葉修的發頂當鳥窩,銜著一縷黑髮玩,一派天真無邪。


  「抱歉哈,它還小呢,不太會飛,兄弟別跟文鳥過不去。」

  葉修輕叩衣襟,白文鳥便乖巧地鑽進懷裡。

  「那是機關鳥。」青年一語道破,目露戒備,夾雜懷疑,「這只機關鳥,你是怎麼得到的?從哪裡得到的?」

  「哦,你認識機關鳥?」葉修一挑眉,「是朋友給的,送信用的小玩意。」

  「朋友……?」

  青年眉頭緊皺,視線在葉修身上緩慢來回,似乎在葉修背後多留了片刻。

  葉修不由得摸了把空空如也的後背,不知對方看到了什麼。


  「你朋友是誰?能做出這種機關鳥的,我只知道一個人。你確定是朋友給的嗎?」

  青年朝前踏了半步,貼近葉修,「難道不是……從別人身上搶來的?」

  「能做出機關鳥的,我也只知道一個人,但肯定跟你知道的不是一個人。」葉修道,「我有一個朋友,機關術玩的特別好。後來……」

  青年挑起眉,雙手環胸:「後來呢?」

  「後來?」


  葉修踱了幾步,吊足了胃口,忽地咧出燦爛笑容,手一伸直接搭住了對方的肩頭,親親熱熱地湊了上去:「哎兄弟,你在好奇我朋友的事以前,咱們是不是該多認識一下彼此?兄弟怎麼稱呼?」

  「你……」

  葉修一攬住他,大半身子隨即壓到對方身上。青年察覺到什麼,神情微變,目光落到嘻皮笑臉的葉修身上。

  葉修看見青年眼底的若有所覺,動作一頓,隨即就像他摟上去時同樣自然地收回手,笑容一絲未變。

  「我怎麼了?」葉修笑,「想問我年方幾許可有婚配?儘管來。」

  「……」

  青年沉默,他頓了頓,隨即同樣咧出沒心沒肺的燦爛笑容,反手擁住了葉修的肩背,動作間大藥箱還磕了葉修一下,後者疼的咋舌:「你說的對,我們是該好好認識一下彼此,兄弟怎麼稱呼?我是蘇沐秋,如沐秋風的那倆字。」

  「敢問師從何處?如沐春風這個詞聽過嗎?」葉修就著這姿勢,艱難地邁開步伐。

  蘇沐秋不理會:「我的志向是四處行醫,周遊各地,見民間疾苦而我有餘力,就收費相助。」

  「志向遠大,佩服佩服。」葉修拱手示敬,「一上來就交換姓名跟人生志向?你字號呢?」

  「那都是虛的。」

  葉修瞅了對方一眼,礙於角度問題,只能瞥見蘇沐秋的下顎線條與小半張臉。

  葉修笑眯眯地反手輕敲摟在自己肩頭的那隻手。那隻手骨節明晰,很是好看,但手指根根掐進肉裡,壓的骨絡絲絲泛酸發疼,像是隨時準備卸掉葉修肩膀。

  「蘇兄,你抱著姑娘家也是這種讓人窒息的力道?嘖嘖,那可不行啊。」葉修笑道,「摟我摟的這麼緊,不曉得的話,還以為你是捉拿上門宵小或押送朝廷要犯呢。」

  蘇沐秋也笑,笑得如春花綻放、冰雪消融:「說的好,扣押的就是你這位可疑人士,你可別想逃跑。」

  「哦?」葉修一動,親熱地擁住他的那隻手霎時下滑,化掌為爪扼住他後心口。

  蘇沐秋口吻關懷:「今日寒冷,想來如果心口戳了個血窟窿,很快就會透心涼。」

  葉修配合地不動彈了,滿臉誠懇:「勞煩指點,我哪裡可疑,蘇兄一眼就想和我掏心挖肺?家裡人都誇讚我生得一臉正氣。」

  「是嗎?我瞧瞧。」


  蘇沐秋扣住葉修的下巴左翻右轉,當他腦袋是顆可以隨意擺弄的瓜果,指尖一晃,又沿著葉修的臉側、脖頸撫過,動作輕而緩慢,好似要感受他每一寸肌膚。

  葉修被碰的有點癢,扭臉避過那隻手:「蘇賢弟,就算是為了確認我這一派正氣的臉是不是人皮面具,也不能不打招呼上手就摸吧。」

  蘇沐秋覷他,開始盤點:「無名氏賢弟,我給你盤盤。如果有個人,在雪天裡從屋頂跳下來落到你面前,跟你自來熟地套近乎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報上,帶著一隻極其罕見的仿真機關鳥,那隻機關鳥顯然剛送過信,你說這人可疑不可疑?是你你防不防?」

  葉修默然,誠懇道:「是挺可疑的,當然得防。」

  蘇沐秋欣欣然:「英雄所見略同。」

  「沒報上姓名是我疏忽,這一著急就忘了嘛!」葉修笑,「我叫……葉修,修身養性的修。」

  蘇沐秋敏銳捕捉到葉修話語間的微小停頓:「但凡言語支吾遲疑,必是有異。報假名?你本名是惡名昭彰還是名震天下?」

  「這可是真名。往常用的是花名,習慣了,一時改不了。」

  蘇沐秋不答,端詳葉修,後者哪怕是被陌生人扼住後心口的姿態,依然坦蕩大方。

  葉修又是笑:「交換過姓名咱倆就是朋友了。拿朋友當賊防一路箝制太不厚道吧?」


  「我雖然扣住你的人,但沒妨礙你的腳,這不是配合你帶著我東彎西拐,不知要上哪去嗎?我問過目的地沒有?充分展現朋友情誼。」

  「嗯,這倒是真的。」葉修答。

  蘇沐秋終於鬆開他,整了整衣物與髮型,又是一副翩翩公子溫潤爾雅的模樣,「說吧,大雪天的葉兄滿城亂晃找我,究竟為了什麼事?」

  葉修歛了歛神色,肅然道:「有個孩子發熱,勞您醫治。」

  蘇沐秋瞥他一眼。  

  「盡我所能。」


  兩人終於停下腳步,眼前燈火敞亮,正是興欣客棧。

=
蘇:出場了,現在劇組該給我發工資了吧?(整衣衫)
對了蘇哥他本業不是醫生。
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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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路過 發表於 2021-7-2 08: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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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指定題:小雪
關鍵詞:專家


  「—就是這樣,接著這位郎中就眼巴巴地跟著我回來了。」葉修說。



  「是你眼巴巴地求我跟你回來吧?」蘇沐秋回答。



  陳果聽葉修三言兩語交代前因後果,腦子裡暈乎,目光不由得落到屋裡的另一人身上。

  這間小邊房一共就兩張椅凳,如今全擺床邊了,一張椅子放著藥箱,一張椅子坐著蘇沐秋,他正細細確認周澤楷的神色狀態和脈搏,時不時問幾個問題。

  屋裡小,葉修和陳果全被趕到一旁,貼著牆壁不敢礙事。

  眼下周澤楷發著低熱,雙頰微紅,看起來反倒比平日健康一些,黑眼睛染著水光,無端添了幾分無辜氣場。

  小孩本就是強撐著,自親眼見葉修重返客棧,不曉得是不是在陌生之地有了依託,心理放鬆,又或是因為蘇沐秋語氣低緩的問話催人入眠,周澤楷眨巴著眼,掙扎片刻後仍陷入睡眠。

  幾位大人更加放低音量。



  葉修:「別的不提,望聞問切看著挺有那麼一回事,應該不是靠臉賣藝的花架子。」

  「你說什麼呢!」蘇沐秋沒反應,反倒是陳果趕緊踩了葉修一腳,半晌又與他悄聲細語感慨,「不過,這位大夫模樣的確很俊,難怪小二他娘就記得很高很帥了……」

  葉修也跟著她壓低了聲:「是啊,的確很帥,就比我差了這麼點。」

  陳果沒搭理葉修自吹自擂:「以前我聽過一句話,陌上人如玉,君子世無雙,說得肯定是蘇公子這樣的。」

  「怎麼會無雙,我不就是嗎?」葉修笑,故作唏噓,「哎,本以為我是當世無雙,豈料只是還沒碰到另一個獨一無二。」

  「就聽你自吹自擂。」陳果哼氣,但終歸沒能昧著良心說出葉修不好看。

  他倆在這嘀嘀咕咕,雖說壓著音量,可是邊房就這麼小,蘇沐秋面上不顯,耳尖一點一點燒的透紅。

  他清清嗓子,將周小朋友的手腕塞回被窩:「這位小公……」

  「小千金,小姑娘叫小雲。」葉修打斷話頭。

  陳果不覺有異,而蘇沐秋看了葉修一眼,後者依然笑容滿面:「大夫,您看出什麼沒有?」



  蘇沐秋道:「……這位小千金有長期疲乏、內裡虧空的痕跡,兼之心思重,近幾日飲食欠缺,勞累過度,又受了點風寒才燒起來的。」

  一聽這診斷,陳果立時瞪向葉修,後者舉起手表示無辜:「別看我,這幾天我也在山裡跋涉,吃的比小姑娘還少呢。」

  陳果擔心:「聽起來好嚴重啊。會不會落下後遺症?」

  「放心。小病,能治。」蘇沐秋言簡意賅。

  「是啊大夫,你確定真沒有脈象虛浮血氣不通?日後會不會一轉涼就咳嗽個沒完,一吹風便要頭暈腦熱?」葉修跟著殷切積極

  葉修這話說的,好像很希望小孩病倒一樣,陳果聽的眉頭直跳:「哎呀,呸呸,有這樣咒人的嗎?!這時候才知道關心小雲姑娘,晚了!」



  葉修笑:「我對把脈抓藥治病一竅不通嘛,難免多問幾句。」

  陳果這才臉色微霽。

  蘇沐秋壓根沒理會兩人大呼小叫,只袖著手專注端量葉修的言行動作,口中繼續說著他的判斷:

  「小孩底子好,看得出幼時受過很好的照顧,只是後天略有欠損。待會我寫張藥方,照著方子去抓藥,留意這陣子吃些溫養食物,過段日子便無大礙,悉心照顧就不會留下你說的那些毛病。」

  他從藥箱裡摸出小紙包,「現在這個時間藥房早歇了,我這裡有應急用的退熱散,先讓小孩喝過藥再睡,明日清晨應無大礙。」

  「好的。」見他侃侃而談,陳果心下大定。

  蘇沐秋正欲拆開小藥包,就見眼前一晃,手裡的小藥包不翼而飛,落入葉修手中。後者撥開藥包一縫細細聞嗅,旋即抬眼一笑:「蘇兄,你這一服退熱散,是不是梔仁跟丹皮下的有點太多啊?」

  「你認的出來?別不是胡謅吧。」陳果疑惑。

  葉修笑道:「人嘛,誰沒個頭疼腦熱的時候?隔三差五地吃,吃的多了,就記住了。」

  陳果:「我就沒記住呀……」



  蘇沐秋凝他半晌,被挑剔了藥方也沒動氣,一直是若有所思的神情:「的確多下了點。梔子清心解毒、涼血解毒,丹皮主寒熱,於降溫解熱大有幫助。小孩氣血旺,易體熱,加這兩樣材料能盡快解熱。」

  「原來如此,我還想著這副藥太寒,怕不是把心頭火都給退掉了。」葉修摸摸下巴。

  「哪這麼容易退掉心頭火,何況在燈火通明下。」蘇沐秋反譏。

  「蘇大夫言之有理。」葉修笑。

  陳果一愣一愣地聽兩人來回,沒察覺話中多少機鋒。



  「但我多下的何止你說的兩樣。甘草也多了下了兩錢,」蘇沐秋哼哼,「這一帖是給小孩用的退熱散,效果快,甘草味甜。葉專家,這樣還有問題?」

  「沒有沒有,蘇大夫專業。」葉修趕忙狗腿拱手。

  他殷殷切切地張羅熱水藥壺,在蘇沐秋眼皮子底下將藥湯煮好,親自服務到位,才恭敬地將溫熱的小藥壺遞給蘇沐秋,連帶一抹討好的笑容,「來哈,蘇大夫請。」

  蘇沐秋也回他春暖花開的微笑:「多謝葉兄啊。」

  「蘇兄客氣。」

  「不客氣不客氣。」

  「哈哈……」

  「呵呵……」



  陳果著實搞不懂這兩大男人從頭到尾為何這麼多相視而笑的時刻,可要說兩人是關係好的熟識,陳果又直覺並非如此。

  蘇沐秋趁著藥湯溫熱,捏開周澤楷的下頷便迅速將壺嘴壓入,動作熟練無比。

  睡得不安穩的周澤楷在藥湯入喉後,蹙緊的眉間果然慢慢舒展開來,陳果大鬆口氣。



  「這個晚上我會看著病人,以防情況有變。」蘇沐秋說道,「老闆娘,可以幫我在這間屋裡添一張床嗎?」



  「當然可以!蘇大夫客氣了。」

  陳果頓時被對方的熱心感動,張羅著在窄小房裡硬生生又添一張臥鋪,與周澤楷臥著的床在對角,兩張床中間僅留下窄窄一條過道,就夠擺張凳子。

  窗外打更人經過,聲音傳入客棧,一通忙活下來,已是二更過了,客棧大堂早歇了燈火,葉修朝門外一瞅,整座興欣客棧已是一片漆黑,唯有此處邊房流瀉出光線。

  見陳果還想著燒熱水換上,葉修趕緊勸道:「老闆娘別忙活了,這麼晚了,好好休息吧。何況妳這個時候和兩個陌生大男人同處一屋,不是一位姑娘家所為……」

  見陳果橫眉豎目,意欲辯駁「幫助他人不分男女老弱……」,葉修連忙話鋒一換:「咳,不是喜歡葉將軍的姑娘家所為啊。何況客棧繁忙,老闆娘明早還得起床忙碌不是?注意休息,這裡有我跟他就夠了,一個不吵不鬧的小孩我看得來。」

  「這……好吧。」陳果接受了。



  陳果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葉修關緊門,一轉身,本想看看燒成小炭球的周澤楷,沒料想抬眼便對上蘇沐秋的目光。



  「那麼,你呢?」蘇沐秋突兀問道。



  「我怎麼了?」



  「你什麼病?」蘇沐秋單刀直入。



  葉修震驚:「蘇兄,竟是我看走眼,你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沒想到開口就罵人。」



  蘇沐秋目光緊鎖葉修。

  「剛才沒當著陳姑娘的面問你,是因為你似乎不想讓人察覺。那現在總可以問了吧?你身上什麼毛病?」



  「蘇郎中挺懂得察言觀色。」葉修笑答,「那要不要繼續察言觀色一下,別問這種找不自在的問題?」

  「這沒辦法,見錢不賺,有違我的處事原則。」蘇沐秋坦蕩,「你瞅著就是一堆毛病,能宰一大筆診金。」

  「哎唷,說的像擄人勒贖似的。」葉修悠閒地拖著尾音,「可惜了,家裡恐怕沒人贖我,而且我身無分文,一個子兒都翻不出來,蘇兄另謀高就吧。」

  葉修隻手撐著藥箱,大半個人斜倚著,活像抽沒了脊骨,要站不站要倚不倚,唇邊的弧度同樣是要笑不笑。

  這神態動作處處破綻,像在茶樓裡倚著欄杆嗑瓜子那般倦懶,唇邊還噙著笑,蘇沐秋偏偏從那雙沉不見光的黑眸裡,捕捉到戒備與不信任。

  這是自然,對陌生人懷有警惕理所當然,蘇沐秋看不透的卻是葉修眼底隱藏極深的情緒……那是厭惡。



  蘇沐秋靜默,沉默凝滯的氣氛若有實質,纏繞在兩人交錯的目光間。蘇沐秋片刻後再開口,問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那隻機關鳥。」

  葉修無奈:「蘇兄,你對我的機關鳥可真感興趣。那就是隨處可見的小玩意兒,頂多模樣逼真了些—」

  「我聽見你給機關鳥取名字了。」蘇沐秋覷著他,似是好奇,「那隻白文鳥叫什麼來著?穀雨?清明斷雪,穀雨斷霜?」

  葉修樂了:「蘇兄好雅興,不問機關鳥來歷與目的,不問製造者與通信對象,反而問名字?」

  「問了,你會老實回答嗎?」

  「你猜?」葉修笑笑,蘇沐秋橫他一眼,聽前者回答了提問,「那隻小文鳥的名字不是我取的,叫做『沐雨』。沐甚雨,櫛急風——取勞苦奔波之意,畢竟是送信的鳥兒。」

  「原來叫沐雨。」蘇沐秋答。



  葉修留意到,蘇沐秋自說出這句話後,整個人微不可見地晃了下,雙肩微塌,扶著額似要一頭栽倒在地上,不免關心了句:「蘇兄,身子不好趕緊替自己把脈開藥唄。」

  「豈是身子不好,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蘇沐秋嘆息,斂了思緒,這回神色端正不少:「其實我對機關術有興趣,能否借葉兄的機關鳥一觀?這就當診金了,我替你看看毛病,保證不會對其他人洩漏你的情況隻字半語。」

  「那可不行。」葉修嚴肅拒絕,「這可是定情信物,豈能容外人染指,何況我沒病沒痛——」

  蘇沐秋又是咳了聲,「那就……當作謝謝你救了我養的豹子。」



  「豹子?」



  蘇沐秋忽地閃電般探手而出,直襲葉修門面,後者當即後仰避過,正欲翻手回擊,豈料胸前猛地一緊,頓時失衡!蘇沐秋只是佯攻一記,手腕一翻就勾住了葉修的衣襟,從衣物裡頭撈出一隻正咬個根竹筷子磨牙的小白貓。



  但第二眼望去,便會察覺那並非竹筷,而是根短箭矢;咬著短箭矢的也不見得是貓,因為那隻奶貓雪白的毛皮上,有著奇特的灰色環狀斑紋。



  「……」葉修瞅瞅自己凌亂的衣襟,真誠說道,「蘇兄,其實你不是江湖大夫,而是採花大盜吧?」



  被拎在蘇沐秋手裡的小豹子猛然發現脫離溫暖的懷抱,整個豹都驚了,咬著玩的短矢霎時啪噠落地。小豹子喉間滾出嘶嘶威嚇聲,獸瞳狠戾,毫不留情就朝蘇沐秋撓上一爪。

  蘇沐秋似是習以為常,手一鬆避過了尖利的爪子,一臉頭疼。

  葉修誠心問道:「這真是你養的豹?是不是認錯了,小傢伙半點兒也不領情啊。」

  「的確是我撿來照顧的。它後腿上有道傷痕,當時為了方便治療,我把它後腿裡側的毛給削禿了,現在應該還有銅錢大小的毛禿,你可以檢查看看。」

  小豹子當即不干了,一炸毛就蹭到屋內角落,毛茸茸的長尾巴遮著腿側不讓看,一舉一動極通人性。

  葉修看著有趣:「小傢伙有名字嗎?」

  「它叫……」



  蘇沐秋頓了頓,「它叫秋木蘇」幾個字在舌尖一轉,心思急轉間變成了:「它叫小雪。」

  小豹子:「?!」神他媽的小雪!

  葉修曲起一條腿彎下腰,伸出手樂呵呵地逗弄縮在角落的豹子,一面答覆:「我沒病沒痛,不勞蘇兄診治,救了小雪的恩情就用給小孩治病的診金來抵吧。」



  「你沒病沒痛?」蘇沐秋緩步靠近,垂眼俯視正在玩豹子的人,「腦子有沒有毛病暫時不曉得,但你右腿上的傷?我觀察過,你從屋簷跳下來的時候先是左腳落地,再是右腳輕點,湊過來和我勾肩搭背的時候也是將重量放在左側。方才無論你靠著牆或是蹲下地,同樣是右足微微曲起……」

  葉修捂胸,窩在牆根縮成球一副可憐兮兮:「兄弟,咱們初照面你就看得這麼仔細,該不會是瞧上我的身子對我有企圖吧!我可要喊救命了啊!」



  「少說廢話。」蘇沐秋冷睇,「何況追根究底分明是你對我有企圖。沒病沒痛?那你解釋好端端地站著為何屈起右足?」



  葉修慨然:「那當然是因為……我站這個姿勢最帥最迷人啊。」



  「……」

  蘇沐秋一語不發,抬起腳,竟直接以膝蓋頂住葉修的後背,緩慢向下施加壓力。

  隨著力道一分分加重,葉修唇邊天塌下來仍不以為然的笑意逐漸淡了,抿直了唇,額間沁出細密汗珠,面色發白,低垂的眼簾顫顫。

  燭火搖曳中,蘇沐秋分明瞧見濡濕感一點一點漫出衣料,打濕了漆黑如墨的衣物,新鮮血氣飄散而出——位置正是腰腹與蘇沐秋剛才指出的右腿。

  葉修抬起眼,沉不見底的黑眸染上一層薄薄的水光,他在蘇沐秋的注視下遲緩而強硬地再次彎起笑容:「沒想到蘇兄乍看瘦弱,實際上沉如秤陀啊。」

  蘇沐秋拿捏著分寸收起力道,單膝不輕不重地輾在葉修後心口:「抱歉了葉兄,我沒想到你這麼嘴硬。」

  「好說好說,我這人其實特別好說話。」

  力道鬆開的瞬間,葉修連忙側身避過壓在背後的長腿,豈料他這一動,一隻手掌霎時朝門面襲來!

  「又來啊?!」

  葉修強行後仰錯開,手上順勢借力一翻一箝,緊緊扼住了蘇沐秋手腕脈門,另一隻手五指併攏直抵蘇沐秋空門大開的心口處。瞬息之間,被壓制在下的葉修已經完成反擊,他揚起笑容抬頭望著蘇沐秋:「蘇兄,我心肝脆弱易受驚嚇,有事咱們開誠布公聊聊嘛,何必三兩下就要動手?」

  他嘴上說的討饒,掐在蘇沐秋腕間的力勁半點不落,拇指猛地一掐,蘇沐秋頓時感覺整隻右臂洩了所有力氣,痠軟發麻。

  幾招之間遭人箝制,蘇沐秋炸出一層冷汗。

  與此同時,他感覺到掐在自己腕上那隻掌心,冷得像冰雕似的,凍的蘇沐秋寒毛直豎。



  「屋裡烤炭盆,我悶的發汗,你倒好,像是在雪裡埋了三天三夜之後刨出來的。沒毛病?」

  「我體虛。」葉修答的大方坦然。

  蘇沐秋凝視那雙黑眸,冷不丁揚起市儈油滑的笑容:「葉兄,你有所不知,我四處行醫多年,時常碰到諱疾忌醫、自以為沒病、隨便綁架大夫或動不動喊著讓大夫掉腦袋的蠻橫分子,都養成習慣了……」

  「蘇兄辛苦……」

  「葉兄您才是……」

  兩人再度嘻嘻哈哈起來,葉修手裡箝制的力道極穩極重,半點不松。



  「不過葉兄……」

  「蘇兄您說……」

  蘇沐秋在手腕劇痛中揚起猙獰的笑:「前面說了,我行走江湖多年……」

  剎那間,葉修只覺眼前一晃,挾帶某種香氣的衣袖撲面而來,他立即屏息,沒料想腳後跟遭人用力一勾,頓時失衡!

  「——我早有一套制服不聽話病患的技巧了!」



  葉修心頭一跳,直指蘇沐秋心口的掌心下意識直刺而出就要掏人心肺,凌厲的攻勢卻錯了個空,一瞬間天地倒錯,後背被摔的重重一麻,他詫異地睜開眼時,已經被摔到另一張床上。

  兩人這動靜震出聲響,桌上燭火晃蕩出斑駁光影,蘇沐秋的神情霎時落於陰影之中。

  隔床的周澤楷動了動,終究沒醒,被連日跋涉的疲乏牢牢捉在夢中。



  葉修心臟跳的飛快,整個人摔懵了,意識仍在劇烈失重感之間,嘴上不經大腦就本能反應:「蘇兄啊你果然饞我身子,咱們見面不到幾個時辰就把我弄到床上了……」

  「葉兄省省,你有我一半英俊倜儻再來說這種話。」蘇沐秋沒好氣地哼哼,齜牙咧嘴地揉著痠軟的手腕,「媽蛋,一個連傷口都不懂治療的傢伙,去哪學會掐這種要命位置的?」

  葉修:「我有一個朋友……」

  「你到底有多少朋友?」蘇沐秋無語,話鋒一轉,「何況這也不是我的床,這張床本來就是給你要的。」

  葉修一想,的確蘇沐秋告訴陳老闆娘的是他要添張床、他要陪病人,從未提過這是他要睡的床。



  「這麼早就視我為傷病號了啊。」葉修唏噓,「我以為沒人看出來。」

  「最開始的確沒看出來,但你初照面湊到我身上時,我嗅到血氣的味道,當時留了心思。」

  葉修:「留了心思……」

  眼見葉修又要開始做妖,蘇沐秋果斷掐住他的傷腿,在葉修哽住的間隙無預警推開了褲腿——



  布條草率包紮的傷處早已開始滲血,蘇沐秋小心謹慎地揭開布料,與皮肉沾黏接觸的傷口頓時被撕裂開,血液流淌,有黃白膿水滲出。

  「沒病沒痛?」

  葉修終於沒說話了。

  蘇沐秋面色不改,從藥箱裡摸出裝著烈酒的瓷瓶,儘可能放輕動作清理傷處。處理時他瞥了眼葉修,這副血肉模糊的慘狀沾上酒精,無論是誰怕都要哭成奶娃兒,這個人竟然只是皺了一下眉頭,眼眶微紅。



  紅著眼尾的傢伙竭力平緩發顫的呼吸,留意到目光,竟還有餘力朝蘇沐秋露出個四平八穩

的微笑:「蘇兄好手法。整理下傷口重新包紮起來就得了,不需用藥,感激蘇兄啊。」

  「這麼重的傷不用藥,你是準備丟了這條腿?」

  蘇沐秋凝神檢查傷處:「創口小而深,受傷時傷勢尚算平整,會整成這樣完全是後續沒老實休息自己整的。你這是被什麼東西刺了?」

  葉修感慨不已:「哎,一時沒留神,在山裡被獵戶陷阱給打了。陷阱蘇兄見過沒有?箭矢嗖的就扎進肉裡了,要是來只小白兔,恐怕當場戳成串串兒。幸虧那獵戶或許是想捉隻活狐狸賣皮子,箭矢上塗了麻藥,麻藥質量還不錯,照實說這條小腿已經好半天沒多少感覺了。」

  蘇沐秋心底一動。

  「麻藥……?」

  「嗯。腿呢,自然是要的,不過我這個人嬌生慣養的,身子骨很嬌弱,只能用家裡大夫專門配的藥,不勞蘇大夫費心。」

  蘇沐秋不由得面上抽搐,捏著葉修的腳腕,光裸的小腿精實流暢:「葉兄可真是『嬌弱』。既然有熟識的大夫,怎麼不找人過來?」

  「我家大夫不出外診的。」葉修遺憾。

  蘇沐秋不予苟同:「管他能不能出外診?你的傷不能拖了,這條腿還有身上的……」

  蘇沐秋朝葉修衣縫探手,本想揭開外袍替他看看腰腹間的傷勢,可是葉修立即攢緊了衣襟,一臉誇張的驚恐:「我真要喊非禮啦?」



  蘇沐秋望著葉修,須臾重新低頭整理傷腿,依葉修要求沒上藥,只包紮好就整理起藥箱。

  葉修心底鬆了口氣,攤在床上不想動彈,微微闔著眼懶洋洋地說道:「蘇兄,該給的診金你放心,不會讓你做白工。明早當鋪開門我……」



  一縷清淺香氣飄過鼻端,葉修話音一頓,倏地瞪大了眼。



  蘇沐秋將燈台重新放回桌面,對著錯愕的葉修笑容滿面:「葉兄,我說過了吧?面對不配合的患者,我自有一套辦法。」

  藥箱頂上,放著一隻小巧薰香爐,縷縷氤氳白霧自薰香爐內蜿蜒而出。這股香氣清甜,揉合草木花果的氣味,讓人不知不覺鬆了警戒,在香氣中緩緩沉靜。

  葉修沙啞著聲開口:「……靜心香。」



  「沒錯,正是靜心香。葉兄看著不像會認識薰香的人。」

  葉修微微一笑:「而且,是御貢的那款。」

  「你用過御貢品?原來葉兄不僅僅面上看著像閒來招貓逗狗的,對奢侈享受也有見解。」蘇沐秋半真半假地慨嘆。

  「別燃香行嗎?」葉修輕聲道,「拜託了。」



  原來這人會拜託人?蘇沐秋挑起眉頭,略有驚訝。他望著窄床上癱軟如泥的男性,氤氳香氣繚繞,葉修已經沒了早些時候抗拒姿態,重新闔上眼。

  「諱疾忌醫的傢伙沒有選擇權。」

  「……」

  葉修半晌沒吭聲,好似睡熟了。蘇沐秋估量著半炷香的時間,靜待片刻後,輕手輕腳地上前檢查葉修的傷勢,指尖才碰到因早先對招來回而凌亂的衣襟,一道影子霎時閃電般竄出,啪的扼住了蘇沐秋的手臂。

  看似睡著的葉修仍緊閉著眼,箝住蘇沐秋,啞聲低語:「蘇兄,不許燃香,我頭暈。」



  他抓住蘇沐秋的力道極重,扼的指尖發白,五指掐入皮肉,話語中的故作姿態已經退得一乾二淨,揭露出後頭的震懾及濃重血腥氣。

  「就是燃的不夠,你才頭暈。」

  這傢伙果然不是善茬啊,蘇沐秋暗道,又添了點靜心香到薰香爐內。



  加重後的靜心香香氣濃郁幾分,從輕軟飄渺的味道一絲絲甜膩起來,縈煙裊娜,纏繞鼻端流連不去,經久不散。

  蘇沐秋已經先服過醒神藥物,仍覺得渾身自骨縫裡乏力起來,扼在他手腕上的力道卻越來越重,青筋崩起,幾欲掐斷蘇沐秋的腕骨。



  那雙黑眸睜開,目光直直釘向蘇沐秋,眸底寒光如刀鋒般冷冽。

  他仍在笑——他竟然在笑。

  「我說了,」

  葉修唇邊噙著笑,漆黑如墨的眼底卻無一絲笑意,隱隱泛出血絲,不帶絲毫情感,一字一頓說道,

  「——不、許、燃、靜、心、香。」


=

葉(唏噓):我從小就對薰香過敏…哈啾!

蘇:你那不是薰香過敏,是自己撲騰的太厲害弄得整屋子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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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原作者| 路過 發表於 2021-7-10 10:2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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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關鍵字:白痴



08.



  蘇沐秋熄了靜心香。

  他推開一道窗縫換氣,冷冽寒風夾雜雪片刮入房中,打濕了窗沿。興欣客棧的邊房內,因低燒和靜心香而陷入深沉睡眠的小孩凍得微微皺眉,而另一張床上,方才似要跳起來咬斷蘇沐秋喉嚨的男人在香氣吹散後一下鬆開了手,任雪花落在眉梢間,躺在床上似乎真正失去意識。

  「……這傢伙。」


  靜心香--顧名思義,效用是舒緩放鬆,一般大戶人家的書齋或臥房多半會備著這種薰香,用於小憩時或睡前,尋常街市都能買到。

  御貢的靜心香略有不同,究竟哪裡不同,蘇沐秋也不曉得--尋常人哪裡用得御貢品?即使有門路,他也不想掏這錢。

  蘇沐秋隨身攜帶的靜心香獨此一份,是他自己配置的,與普通靜心香無異,只是加強了效果,具體表現則為輕度的睏倦乏力、心神渙散。他為這款薰香取了別稱,叫做安息香,意旨無論你是何方大羅金仙,燃了香都能睡得跟入土安眠一樣死。這當然是誇張至極的說詞。

  總之,普通人壓根不會防備時常能嗅到的香氣,用於出奇不意放倒不聽話的病患最為有用。


  「燃著香反倒睡不著?不應該啊。」

  蘇沐秋嘟囔,探手過去,葉修那條手臂竟再度抬起,似要阻止,儘管半途便洩了力再度倒放床面,蘇沐秋仍悚了一下。

  「嚇死我了,這都藥不倒你,身體素質得是什麼怪物……」


  蘇沐秋話到半途,又緩慢止住,凝視沒有反應的葉修。

  ……一個人的耐藥性,除了與體質掛勾以外,還與是否時常接觸此類藥物,身體是否習慣有關。


  蘇沐秋心底一沉,蹙眉凝思,將此事暗自記住,再度上手確認葉修傷勢,沒再遭遇阻攔。

  他幾下揭開葉修的衣物,褻衣之下,是裹得潦草輕率的腰腹,以及遍及肌膚各處的傷痕。刀傷、箭傷和許多細小難以分辨的傷痕,有些陳舊傷勢烙下了痕跡,有些則仍帶著初癒合的淺淺粉色,錯落在因傷重失血而顯蒼白的身軀上,令人觸目心驚。

  就說腰腹間草率包紮的部分,上頭竟然還戳了獸類咬傷、利齒入肉的痕跡,黑褐色的乾涸血洞分外猙獰。

  蘇沐秋目光一轉便收斂神色,正欲去揭,一絲熟稔的藥香飄過,蘇沐秋不由得頓了頓,本要揭開包紮布料的指尖一錯,落到了肌膚上,蘇沐秋霎時一驚--


  燙!!

  葉修燒的滾燙,涼水都能煮沸了,比隔壁床那小孩嚴重不只千百倍!


  「這傢伙腦子裡都放了些什麼東西?!自己都要燒成灰了還找人救小孩!」

  虧得他燒成這副德行,竟然有餘力頂著漫天大雪在襄城亂跑!

  蘇沐秋心臟頓時提到嗓子眼兒,罵咧咧地給葉修降溫,心思電轉之際卻憶起一處異樣:葉修整個人像是塊燒燙的烙鐵,蘇沐秋卻分明記得,他觸碰到葉修的四肢卻冰寒異常。

  蘇沐秋當機立斷探向葉修心脈,只覺得入手一片冰涼,跳動時急時緩、時輕時重,心脈之外卻燙如烙鐵。這個人的心臟,恐怕像枚冰丸扔進了滾水中滋滋作響。


  「這究竟是……這下麻煩了。」蘇沐秋細細探著心脈,一手搭著葉修脈門,沉重夾雜一絲心慌逐漸在心底漫開,咬牙切齒地自語,「這麼要命的事,你竟然瞞著。」


  這番冷熱夾擊,尋常人估計折騰的在夢裡痛苦哀號,難以安穩,此刻半是陷入昏迷的葉修面上卻分毫不顯,唇線抿直,一派平靜。

  蘇沐秋滿肚子火氣,啪的扯開葉修的衣物,準備給他上藥治療並換身乾燥衣裳,沒想到悄聲無息的葉修再度掙紮起來,眉頭緊蹙,五指在胸口攢緊。

  「不許……」

  「不許燃香?早沒燃了。」

  「不……」葉修昏昏沉沉地低吟。


  蘇沐秋沒好氣,湊近聽辯,才聽清葉修含糊重複著一句話:「不許……拿……」

  不許拿……拿什麼?

  蘇沐秋疑惑,發覺葉修緊抓不放的衣物下,似乎貼身藏著一件物品。蘇沐秋端量片刻,確認那是件扁圓形狀的物體,正欲取出放到一旁,昏睡的葉修卻在蘇沐秋觸碰到他時猛地攢緊手,大有要奪走那樣物體得先折斷他手指的架式。

  「行行行,沒人要拿。」蘇沐秋直接放棄,頗有些莫名,「腦子燒成漿糊都不放手,你藏著的是傳國玉璽啊?」

  葉修未答,五指虛攏著心口處的物體,沒有任何意識。


  他醒時一派天塌下來都能樂呵地蹦跳兩下的模樣,在高熱、重傷與疲憊的三重效力下竟沒能鬆懈半分,始終留有一線警惕。這人……

  蘇沐秋驀地沒了火氣,嘆息著按捺下來,悉心照料左右兩張床上的大小病患。


  那隻小的沒有大礙,就怕葉修情況生變,蘇沐秋徹夜不敢闔眼,忙裡忙外,直到天色蒙亮,確認葉修高熱稍降,他才有餘心坐下來籲口氣,喝杯茶水。

  蘇沐秋一面啜著晾了大半個夜晚的茶,一面直愣愣地瞅著葉修,一臉神遊物外。

  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響傳來,蘇沐秋回神,就見一隻雪白的小文鳥從葉修懷裡鑽出。


  栩栩如真的機關鳥歪著腦袋,金玉質地的眼睛端詳蘇沐秋,隨即拍拍翅膀落到他腿上,朝衣襟裡探頭。

  見小文鳥轉眼間就叼出眼熟的布料,露出哭喪著臉的小塗鴉,蘇沐秋連忙抬手奪回,文鳥振翅飛起,轉為啄著蘇沐秋的頭髮。

  蘇沐秋護著髮型,以氣音喊道:「行了行了,我早就回信了,不是你給送的嗎?」

  白文鳥無聲地揚起腦袋,一副驕傲的小模樣。


  蘇沐秋搖了搖頭,側著身摩娑那塊碎布片,指腹輕輕擦過上頭倉促書寫的「要死了」字樣。

  他心道還真是實話。

  蘇沐秋想起另一個孩子床鋪內側緊緊包覆起來的物體,縫隙間一絡以紅線繫起的眼熟金穗被小孩整夜緊抓手中。

  戰矛卻邪—蘇沐秋基本能確定那就是這柄神兵利器。

  又思及白文鳥親暱地落在葉修身上,葉修眉眼微彎,低語「消息送到就好」的畫面,蘇沐秋垂眸對著床榻上熟睡的人,便覺五味雜陳,諸多心緒紛沓而來。



  「……原來。」

  蘇沐秋靜了半晌,凝視葉修五官輪廓,沒忍住一句難以分辨情緒的悄然細語,自唇縫間溜出。

  「原來,你叫做葉修。」



  他沉浸於思緒,忽然察覺到目光,抬眼望去,恰巧與隔床的小朋友對上了眼。

  小孩兒盯著蘇沐秋,一張粉雕玉琢的精緻臉蛋沒有任何表情,眼眸漆黑,直盯著人本該令對方發怵,偏偏頂著睡亂翹起的呆毛,顯得小孩神情呆愣愣的,平添幾分可愛。


  蘇沐秋將布條收回懷裡,探了探周澤楷的體溫,確認熱度完全消退了,他寬心地拍拍小孩的發頂。

  「醒了?沒事了,再服幾帖藥就大功告成。」蘇沐秋低聲說道,「再睡一會,還沒到用早膳的時間。」

  周澤楷呆望蘇沐秋,飄晃的視線先是落到蘇沐秋頭上的白文鳥,又轉向隔床的葉修,在這之間來回。

  蘇沐秋先是不解,留意到小孩眼中的疑問後,不知怎麼的理解了小朋友的意思。


  蘇沐秋覺得有些難辦了:「啊……也對,雖然不知道你和這傢伙是什麼關係,但他帶著你,你應該認得沐雨。」

  周澤楷沒答,緩緩眨了下眼。

  蘇沐秋當小孩默認了,苦惱地左思右想,最後他在唇瓣前豎起指尖:

  「噓。」

  周澤楷又是眨眼,從被窩裡伸出手,遲疑地望著自己細弱幼小的掌心,隨即嘗試著收起幾根指頭,模仿蘇沐秋,做了一樣的動作:「噓。」

  蘇沐秋笑了笑,把在他腦袋上亂啄的白文鳥抓回葉修床側。小機關鳥宛若真正的鳥類一般,理了理羽毛,旋即縮成球窩在葉修的被縟上安家。

  他站起身時,回眸一瞥正緊盯白文鳥的一舉一動的周澤楷,帶著幾分驕傲得意,悄聲說道:「對了,那手感不錯吧?」


  手感?

  周澤楷怔愣,轉了下視線,看見捏在他另一隻手裡的卻邪的金穗。金穗質地涼冷滑順,在指縫間會如流金般蜿蜒流淌,不知何時,被周澤楷無意識捏成了一團炸開的線球。

  小朋友似乎被驚呆了,呆望著手裡那團金燦燦的毛球,不知如何是好。

  門板輕輕吱呀一聲,蘇沐秋已經關緊門縫,踏出邊房門外。



  蘇沐秋四下一瞅,大堂裡仍漆黑一片,唯有後廚隱約傳來準備早膳材料的聲響,應當是陳果或其他幫廚的人。他略一偏頭,輕巧地踏著窗框翻上了客棧屋頂,吹了聲短促哨音後便在屋瓦上盤腿坐好。

  習以為常地摸出一副簡便文書用具,蘇沐秋左手提筆,就著微曦的天光寫字,一手俊秀張揚的字體落於紙面,簡短的信簽轉眼完成。

  不多時,一隻黑鷹自遙遠的天際飛掠而下,落在蘇沐秋抬起的小臂,無機質的金橙色鷹目映照出蘇沐秋的模樣。黑鷹低鳴了一聲。


  蘇沐秋眉頭一挑,戳著黑鷹的腦門:

  「橙風,你上那兒野去了?讓你去宮裡兜一圈瞧瞧事情發展,要是葉秋死透了就回來通報,結果他本人我都撿到了,你還在到處打轉。」

  黑鷹垂著腦袋委屈地叫了聲,看上去既無辜又可憐,還有點兒呆。


  蘇沐秋一看這只外型威風凜凜的黑鷹機關鳥做出小可憐姿態就無奈:「你是不是找不到他?算了,要不是他擅長隱藏蹤跡,也沒能耐當那見鬼的鎮遠將軍,早死在邊疆了……替我送封信。」


  他將信簽放入機關鳥的腹中,放飛黑鷹,橙風振開羽翅,騰然飛起,如劃破天際的冷冽刀鋒。

  「希望來得及啊。要是那群人鬧起來……」

  蘇沐秋目送隱沒在漸亮天色間的黑鷹,頗有些頭疼。


  他轉身正欲離開,卻聽身後一道古怪的「啾唧」叫聲,回頭只見黑鷹橙風像是喝醉了酒的大風箏,歪歪斜斜地亂轉,隨後直直下墜!

  蘇沐秋大驚失色,連忙幾下躍起,直竄了好幾戶的屋簷,飛撲過去抓住了險些落地的黑鷹。

  蘇沐秋嚇出一身虛汗,與懷裡蔫了吧唧的橙風面面相覷,相視無言,顧不上其他,當場替機關鷹檢查一番,發現內部幾處結構磨損太過,這一飛就給折騰斷了。

  頂著逐漸升起的陽光,蘇沐秋抱著黑鷹,一人一鷹呆然立於某戶人家的屋頂上,聽著腳底有人交談與碗筷碰撞聲響,以及途經行人指指點點地討論著他,蘇沐秋卻無心理會。

  他的目光逐漸渙散,好半晌,口中夢囈似的飄出一句自語:

  「這天下,真的要亂了……」


*


  葉修低吟一聲,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從昏沉睡夢中轉醒。


  睜開眼的時候葉修還有些恍惚,對著陌生的天花板怔愣半晌才回神。視線一轉,霎時被坐在床邊直盯著他看的六隻眼睛嚇了一跳。

  「怎麼全坐在這兒看我?」葉修微愣,望著並肩端坐著喝粥的一大一小,以及小白貓……小豹子一隻,「小靜雲醒來了?哪來的粥?」

  秋木蘇叫了一聲,由桌面躍到葉修腿上,小肉墊踩來踩去。


  「已經午時了,全客棧就你一個還在睡覺。」蘇沐秋道,「粥是陳姑娘心善,免費招待的。」

  周澤楷仍是沒應聲,瞅見葉修醒了,就低下頭安安靜靜地喝粥。

  蘇沐秋去探葉修額際溫度,指尖在觸到對方前不由一頓,眼神謹慎地觀察葉修,神態活像準備赤手空拳去摸一頭餓虎。望著那隻僵在半空的手,葉修頗感莫名其妙。

  見葉修一臉迷茫,並無準備反抗,蘇沐秋就曉得這傢伙清醒了,把自己的利爪獠牙全收拾到無害的表象下。

  蘇沐秋心裡嘀咕,面上無比正常地探了探葉修的溫度,一邊說道:「夜裡某人睡著時萬分警惕、動手六親不認,我可是善良百姓,禁不起揍。」

  葉修跟著嘖嘖:「世上竟有善良百姓想對睡著的無辜平民出手。」

  「出手?某位無辜平民是什麼國色天香嗎?」蘇沐秋收回手,「降溫了,但還在低燒。難怪滿腦子支離破碎胡言亂語。」

  「國色天香算不上,傾國傾城是有的。」


  葉修說著,一邊端詳眼前兩人,終於遲鈍地捕捉到陌生感的源頭--周澤楷跟蘇沐秋都換了身衣裳。

  蘇沐秋仍是那副清逸文雅的打扮,只是由皎潔清淡的月白色,換成抽芽翠竹般的嫩綠,腰封鮮亮,端的是少年白馬輕裘的明朗。而周澤楷維持了「靜雲公主」的裝扮,仍是一套襦裙,上襦是與蘇沐秋相近的嫩綠,搭配層層疊疊的杏色薄紗裙,扮相輕盈可愛。

  葉修不由得誠心說道:「小靜雲,是誰替你打扮的?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兒啊。」

  「……」周澤楷悶頭喝粥。

  葉修搖頭晃腦仔細瞧著,只覺得這一大一小連模樣都變好看了,兩張盛世美顏湊在一塊兒端坐,彷彿會發光。

  「……你倆本來就這麼好看嗎?」葉修懷疑自己的眼睛有毛病。

  「別瞅了,就你糙得像山裡跑出來的野人。」蘇沐秋睨著他,「陳姑娘送早膳的時候順便差小二給我們備了熱水沐浴。」

  「沐浴?小朋友自己來嗎?你帶著他洗,陳姑娘會同意?」

  葉修神色古怪:「還是……陳姑娘帶著小朋友沐浴?」

  周澤楷一聲不吭,埋在粥碗裡的小臉燒得通紅,耳根紅的滴血。

  「唷呵,懂得害羞了。」葉修樂了,一面晃著手指逗貓。

  蘇沐秋一掌拍上葉修腦門,啪的一聲脆響,葉修當場驚愣。

  「少貧,有閒心調戲小孩,不如起來吃飯。」蘇沐秋哼哼。

  「哦……」

  葉修捂著腦門,看蘇沐秋把菜碟推給周澤楷,「蘇兄啊,原來你自來熟呢?昨日不是什麼也不打算問,不準備惹事沾身?」


  「我徹夜思索,好歹整晚勞心勞力照顧你和他,突然意識到有些事還是得沾一下。」蘇沐秋說的坦蕩,「畢竟這位小公子面相尊貴,看起來很有錢。」

  葉修恍然,拱手作揖:「好眼力,原來是看準了錢途。」

  蘇沐秋又道:「聽說你現在兩袖清空、身無分文?」

  「陳姑娘看著不像會說人閒話的,沒想到把我賣得乾淨。」葉修唏噓。

  「她沒說,但我懂得觀察。」蘇沐秋挑眉,「什麼樣的人帶著孩子住客棧卻睡邊房,客棧掌櫃送粥過來還仔細交代一句免費招待不記賒帳?」

  「賒帳還是得記的,沒有占人便宜的道理。」葉修誠懇道。他取盆邊布巾擦了把臉,權當梳洗完畢,窩回床塌拿過粥碗慢騰騰地喝了起來。

  蘇沐秋說的沒錯,他的確起的晚,熱粥早已涼透,葉修唏哩呼嚕地喝涼粥倒也一副快活樣子。

  就是這大白天的還窩在床上用早膳,令人不敢恭維。


  蘇沐秋收回目光,名正言順道:「所以我打算跟著你們,直到把辛苦費掙回來為止。」

  「有勞蘇大夫了。」葉修笑,「辛苦費不用擔心,今日就有錢還上。」

  蘇沐秋狐疑,眉頭挑到天上去了:「你哪來的錢?」

  「小傢伙面相尊貴,你也瞧出來了唄?」葉修裹著被縟,好端端的粥碗在他手裡像只酒碗,「我千里迢迢帶著他就是為了向他家人討贖金,或是找間茶樓將小朋友賣了……」

  「……」周澤楷默默無語,看不出反應,只是端坐凳子上構不著地的腿晃了下。

  蘇沐秋欣然:「正好,你賣小的我賣大的,你倆的賣身錢我就全收下了。」

  葉修嗆咳,話頭一轉:「咳,看到小靜雲床側的那根搟面棍沒有?上頭品味堪憂的金穗是真金,等我拆下來拿去當鋪……」


  啪嚓!

  葉修停頓,望向蘇沐秋,就見這位江湖郎中面色不改,手裡生生掰下了一塊桌角。

  蘇沐秋捏著那塊桌角,與葉修四目相對,你看我我看你,半晌長嘆口氣,扶著額走向門外:「我去向陳姑娘道歉……」


  蘇沐秋嘴裡嘀咕著「品味堪憂?……」,神思恍惚地離開,腳步聲漸遠。葉修一反窩在床裡的病懨懨模樣,當即躍下床扒在門縫邊朝外一瞅,確認蘇沐秋的衣擺飄進了客棧後堂,估計是去找陳果賠罪了,葉修大籲口氣,將碗朝旁一擱,抄衣袖抹了把虛汗:「哎,這位郎中也太緊迫盯人了。」


  他從心口處摸出張仔細疊好的信簽,提起卻邪正要踏出門,忽地察覺身後目光,回頭一望,周澤楷正跳下凳子,緊跟在葉修身後--小朋友手裡還捧著自己的粥碗。

  葉修將小朋友按回凳子,又把桌上的幾碟小菜全堆到他面前:「沒吃完不許出門。」

  周澤楷低頭,望著桌上的小菜,木愣愣地伸著筷子去挾,葉修放下心,一轉身才跨出半步,後方又是窸窣聲響,小朋友捏著筷子和碗追來。

  見這位小殿下像只破殼小雞崽一樣懵懵懂懂只曉得跟著走,當真被人賣了也激不起反應的模樣,葉修一陣無奈攀上心頭,把卻邪朝桌旁一擱:「別跟了小殿下,行吧,家傳搟面棍這次也交給你了。」

  周澤楷稍稍抬手,觸了下那絡品味堪憂的炸毛金穗,靜默半晌,緩慢爬回凳子上做好,垂眼吃飯。

  「該不會你其實挺聰明的吧?」葉修慨嘆,「等著,我很快回來。」

  揉了下周澤楷的發頂,葉修悄無聲息地溜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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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雖然被有病不說有傷不提的白痴大人帶著,但小朋友似乎很精明。
  葉:等等,這話我可不能當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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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卡后续 2021-12-7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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