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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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全職高手│雙花] 冬日之花 [G]01-16(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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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央 發表於 2020-12-25 13: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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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職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預計是CWT57的新刊
*趕在聖誕節放出第一篇來
*大家聖誕快樂!新年快樂!2021年快樂!
*一樣會在網路上放完全文,周更,如果書內有番外不會放


01
炎炎夏日,家家戶戶吃起了冰水甜湯,張家卻是大夫進大夫出,好不忙碌。
街坊鄰居早就習慣這般景象,做什麼都一如往常,若是遇上剛搬來的小年輕,任誰都能說上兩句:定是張家大少爺又病了,他身子可差了。
因為什麼呢?
誰知道,總之就是病了。
張家大少爺是出了名的藥罐子,尚未足月便被害得提早出生,偏偏又遇上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日,在新生第一抹哭號前便落下了病根,甚至帶著幾許的毒。張家不曉得為了他的身體愁苦多少白髮,又是找神醫又是找藥材,費了老大的功夫才把被斷定活不到十五的孩子吊了十八個年頭,哪怕病懨懨,好歹也是活著。
但張佳樂不這麼覺得。
「滾出去!」
白色的瓷碗碎在地上,黑稠的藥汁撒了一地,伺候的僕從跟著跪了下來。
張佳樂喘著粗氣眼前發黑。
發熱的身體幾乎掏空他的氣力,甚至這樣簡單的動作都顯得困難。張佳樂整個人靠在硬質的床板上,濃黑的藥汁濺到床榻邊的軟鞋,還有邊角尖銳的碎片。
張新杰推開房門,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
相較於張佳樂肖母的長相,張新杰的五官與父親更為相似,平時就帶著不怒而威的氣勢,皺起眉頭更是威嚴十足。他幾乎下意識地板起臉孔,冷聲質問:「你又在鬧什麼?」
張佳樂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扎針就怵弟弟的黑臉,胡鬧到了極點也會在張新杰面前收斂,現下卻是恨恨地瞪著人,只差沒有上前揪住他的衣領。
「放他出去、咳。」張佳樂喘了喘,「這不關、咳咳咳、不關孫哲平的事。」
張新杰的眉梢皺緊了三分。
他讓人收拾地上汙濁,命人端上溫著的同樣的藥──衝著張佳樂這幾日連連摔碗的態度,張新杰早早就備上三份藥──接著斥退眾人。他親自端著沒有花紋的碗來到床邊,在張佳樂拒絕前告訴他:「你喝藥,我就讓人把小將軍放出來。」
張佳樂強撐著抬起頭,脖頸勾勒出凌厲的線條,即便是在最虛弱的時候,他仍然有屬於自己的傲骨。他瞇起精緻的桃花眼睛,裡頭隱隱透著幾許水光,又像是錯覺。
「當我三歲孩兒呢?」張佳樂咬牙,「先放了他。」
「愛信不信。」張新杰比他還強硬:「你若一日不喝,小將軍便會多關一日。你自己選。」
張佳樂牙都要咬碎了。
他一把奪過湯碗。放涼的湯藥是適合入口的溫度,卻非適合入口的滋味,可張佳樂眨也不眨地仰頭狼吞。沒來得及嚥下的湯水貼著臉頰滑落至衣領深處,留下幾條汙濁的痕跡。
張新杰不得不勸他:「你慢點──」
話語剛落,張佳樂便被嗆得咳出一身的湯水。白色的上身和蓋著的被褥都遭了殃,偏偏他還要舉著碗告訴張新杰:「咳咳、我喝、咳咳咳、我喝完了。」
碗裡就剩一點藥渣,平時一顆蜜餞一口藥哄著都喝不下去的人剎那便喝下了一整碗苦藥。
張新杰的額角不覺抽搐。
「你這是何苦?」他冷聲質問:「又有什麼意思?」
「放他出去,現在馬上。」張佳樂卻是執著:「你答應我的,咳、咳咳咳,你──」
他一副要翻身下床的模樣著實讓張新杰怕了。隨手把白碗放在一邊的桌上,張新杰攔著大病一場又掉一層肉的兄長不讓他下來,飛快解釋:「孫小將軍昨晚已經被帶回將軍府了。」
張佳樂一愣,「你騙我?」
張新杰恨鐵不成鋼:「小將軍被孫老將軍拘在府內,未經許可,旁人不得探視,亦不可外出。」
如果不是和張佳樂的這段關係,張新杰也拿不到這個消息。
張佳樂又急了:「怎麼挨軍棍關柴房不夠,回頭還要禁足?就說了不關孫哲平的事,是我咳咳咳咳咳──」
「你行了你,就說慢點。」張新杰被整得沒了脾氣,技巧性地拍背安撫,又倒了杯水遞過去,「你也說了,孫小將軍挨過軍棍又在柴房關上二日,就算沒禁足他也下不了床,何不如讓老將軍管著他,也好過拖著身體來找你。」
張新杰不用想也知道那個肆無忌憚的孫小將軍會是什麼德性。
「那就讓他多關幾日。」張佳樂頓時改口,可又忍不住說:「但你能幫我探聽他的傷勢嗎?」
桃花眼睛太過明亮,張新杰到了嘴邊的與你何干頓時成了一聲:「……知道了。」
就當是看在張佳樂那碗藥上。
張新杰做了個深呼吸。
張佳樂總算消停下來,喉頭的乾癢卻止不住,咳了半天也見不得好轉,張新杰只得讓人進來換了床又溫了水,好半天才算完。這麼一齣整下來,張佳樂剩下的半口氣差點也去了,衣服都來不及換便又昏了過去,半夢半醒間被扎了十來針,鬼門關前走了兩圈才堪堪醒來。
睜開眼睛,見到的便是張新杰憔悴的面孔。
張佳樂愣了愣。
「醒了?醒了便好。」張新杰幾不可見地嘆口氣,「再睡下去,大羅神仙也保不住你。」
「……是嗎。」張佳樂在張新杰的幫助下喝了水,啞聲問:「孫哲平怎麼樣了?」
張新杰差點背過去。
可他到底是做足了心理準備,一個深呼吸便穩住了精神。他接過湯藥,讓人通通退下後才說:「他現在可好了,活蹦亂跳,成天躲著他爹說要來找你,不過被我攔下來了。」
張佳樂眼睛頓時一亮,「真的?」
張新杰口氣很差:「還能有假?」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咳咳咳、我──」張佳樂躲著張新杰咳了幾聲,緩了緩才說:「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我不能讓他被我害。這到底是我的錯。」
張新杰冷哼,「若不是他把你帶到荷塘邊,你會在這苦夏高熱成這般模樣?」
「是我想去的。」張佳樂目光灼灼,「我說我想看荷花。」
張新杰氣得一把將裝著湯藥的湯匙塞進他家兄長嘴裡。
張佳樂被撞得牙疼。
頂著張新杰的殺人目光,張佳樂有再大的脾氣都不敢躲著不喝藥,只能苦著臉乖乖地吞下苦澀的藥汁。精緻的面孔蒼白如紙,衣袖滑落露出來的手腕全是骨頭,明明在先前至少還有薄薄一層軟肉,現在只剩青筋。
都是孫哲平害得。
「是我的錯。」張佳樂怎麼不知道自家弟弟在想什麼,甚至可以說包含孫哲平本人在內,他的父母還有孫老將軍都是這樣想,「如果我身體好,在盛夏掉入河中,最多就一場風寒,不出三日便能痊癒,而非如這般大病一場還下不來床。」
張佳樂說: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他抓著孫哲平的衣服固執地說想去看看夜裡的荷花是如何的模樣,如果不是他踩空,如果不是他正好掉入水裡,如果不是他身體差,又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事情。
所有人只會鞭笞孫哲平順著他。
「……討論是誰的過錯到底無濟於事,這幾日你便乖乖聽話,藥按時喝,不許再偷偷倒掉。」張新杰說不過人,也不想再討論下去,只好轉移話題:「大夫開了方子說要泡藥浴,每日還會來扎針把脈,你也不許再胡鬧了。」
左一個不許右一個不許,也不知道誰才是兄長。
張佳樂卻是早已習慣,還哀號:「不用這樣的吧……」
「要不要是大夫說了算。」張新杰甩著衣袖起身,「我去廚房看看你的吃食,你也整理整理。」
「知道了。」張佳樂嘆了口氣,「我想吃點甜口的,嘴裡苦。」
張新杰不置可否,背對著他就往外走。
隱約的,他聽見張佳樂的聲音:「新杰,你看過雪地裡的紅梅嗎?」
「什麼?」
「沒事。」張佳樂對著回頭的胞弟笑了笑,「我想吃桂花糕,要熱的。」
張新杰斜睨他一眼,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滿室的寂靜。
張佳樂先是嘆了口氣,接著按著胸口咳起來。他用衣袖擋著口鼻,死死壓著咳嗽的聲音,在把五臟六腑咳吐出來前,厚實的大掌覆上他的後背,一下一下地拍著安撫。
「怎麼咳得這麼兇?」孫哲平問:「大夫怎麼說?」
張佳樂倏地紅了眼眶。

本文最後由 璃央 於 2021-12-12 15:27 編輯

留言

@慕小班 樂樂就是這麼可愛(墨鏡笑 2021-6-18 00:42
@pengsh21 謝大XDDD 2021-6-18 00:42
樂樂好可愛QAQ 2021-5-22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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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1-11 23: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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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發現跟之前有點落差,不是我修改了但懶得更新,就是真的有BUG,歡迎提出
*各種敘述和用詞源於我的背景知識跟網路,可能有錯,歡迎糾錯(?
*附上簡陋的印量調查,我努力,不坑……(好冷啊啊啊啊
*天氣超冷大家要注意保暖哦哦哦哦哦
*為毛我每次發文字體都長得不一樣@@好難調哦好煩


02
這天底下能把張家大少爺的房間走得像是自家後院的,除了孫小將軍一人,別無分號。
他翻窗翻得熟練,悄聲無息到主人都沒有發覺。
張佳樂鬆開掩著口鼻的手,抓著孫哲平的衣襬把人上上下下打量過三輪,確定他雖然臉色慘一點,其他看上去沒有大礙,一直懸著的心總算鬆了下來。
他抽抽鼻子,「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孫哲平解開腰上的竹筒,找了個杯子倒了半杯遞給張佳樂,「這還有點燙,你慢點喝。我問過張新杰,這跟你喝的藥不衝突。」
張佳樂遠遠就聞到淡淡的紅棗香,還有點甜,差點垮下的臉頓時流露幾分好奇。他單手捧著杯子小小地啜一口,喝出黑糖的味道,壓過了雜七雜八的中藥材。
桃花眼睛彎了彎,他乖乖地又喝了幾口。
「這什麼?」
「大夫說是民間止咳用的偏方,我想著你藥估計也喝怕了,就給你弄了些過來。」孫哲平見張佳樂喝得高興,又往他的杯子裡添了點,「我改日把方子給你弟,回頭讓他再給你泡兩杯。」
溫潤清甜的糖水確實舒緩了喉頭的乾癢,即使還有些乾咳,到底要比方才好──況且是喜歡的味道。張佳樂不知不覺喝了大半杯,還是孫哲平怕喝多了不好才攔著他,將溫熱的陶瓷杯放回桌上。
被搶了杯子的人也不惱,只是將兩手放在棉被裡取暖。
孫哲平問他:「冷嗎?」
「有點。」張佳樂的聲音還有點啞,說不得太多話:「風寒不都是這樣,咳、咳咳。」
孫哲平拿了外衣披在張佳樂的身上,一手貼上張佳樂的額頭,另一隻手碰著自己的,確定對方的高熱沒有復發,他才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來。
張佳樂眨眨眼睛,「做什麼?」
「陪你一會兒。」孫哲平替張佳樂拉了拉衣服又拉了拉被角,「你病一場就跟脫了層肉似的,難怪你弟弟看著就想剝掉我的一層皮。」
張佳樂嗐了聲,「新杰就是緊張我,你別放在心上。」
「不會。」孫哲平挑眉,「就是你聽話些,不要因為怕藥苦就偷偷倒掉。」
「你別說,那藥真的苦,蜜餞都壓不下那味道。」張佳樂癟著嘴,「尤其現在新杰特兇,我都不敢找他拿糖,就怕又被罵。」
孫哲平笑他:「到底是你兄長還是他兄長?」
張佳樂哼哼,「你不懂,我這叫關愛幼弟。」
是是是。孫哲平連聲敷衍,伸手往懷裡摸索,卻是翻出個紙包過來。他把繩子解開,拿了一顆去了殼的話梅塞到張佳樂的嘴裡,「含著。」
酸甜酸甜的味道壓過淡淡的甜味,也化掉嘴裡殘留的最後一絲苦澀。
張佳樂眉眼彎彎。
「不說我了,你身體怎麼樣?」張佳樂頓了頓,「老將軍還有為難你嗎?」
「為難不至於,就是罰了下,但你也別放在心上。」
知道張佳樂從張新杰那裡聽說不少,孫哲平也沒有瞞他,老實交代了下自己幾日的處境,和張新杰講得如出一轍,就是他現在他還禁足期,為了見人才偷跑出來的。
不過他老子估計習慣了。
孫哲平聳聳肩,「我三歲那年就挨過軍棍,五歲那年被關入柴房,早被罰慣了,你別瞎想。」
張佳樂差點紅了眼圈,瞪他,「那能一樣嗎?」
「能不一樣嗎?」孫哲平坦蕩蕩:「沒有顧好你就是我的不是。」
「就說──」
「帶你出去,你就是我的責任。」孫哲平截斷他,「我本該護你周全。」
張佳樂都要煩死了,「什麼責任不責任,是我的問題就、咳咳,咳咳咳咳!是我咳咳咳!」
孫哲平被這一言不和就咳嗽的態度給嚇了跳,又是拍背又是遞水,原本還想跟他爭,都怕了他那種要咳吐的兇狠,只得連聲順著他:「得得得,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本來就是。」張佳樂咳得眼睛都紅了,泛著眼淚瞪著人,「你討厭死了……!」
孫哲平簡直要氣笑了。
張佳樂又緩了緩才止了咳,臉色難看了三分,髮絲沾黏在蒼白的臉頰上,整個人略顯狼狽。他到底還是在病中,這時候見客總是不太體面,可孫哲平不在意,張佳樂也不想在乎禮數。
多一點是一點了。他恍惚地想,沒有多少時間了。
就快沒了。
「你的病一直都這麼嚴重?」孫哲平忍不住又問:「大夫怎麼說?」
「打娘胎出來的老毛病了,身子不好又帶毒,染了風寒便成了這副模樣。」街坊鄰居都知道的陳年爛事也沒什麼好隱瞞,張佳樂累了煩了,靠在枕頭上面色淡然,「除了用藥吊著也別無他法,活這麼大都是佛祖保佑。」
孫哲平蹙眉,「什麼毒?」
張佳樂其實也搞不清楚,只知道是投在母親身上的毒,分娩時被他帶了出來,救了母親卻害了他,可到底兩個人都活下來。他自幼喝著湯藥泡著藥浴扎著銀針長到這麼大,見過的神醫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就沒一個救得了他。
「我甚至覺得有幾個就是來訛錢的,可架不住他們天花亂墜的說詞,我娘又病急亂投醫。」張佳樂哼笑了聲,「你說,這都是什麼事啊……」
張佳樂的聲音又低又沉,桃花眼睛沉重得緊,孫哲平只得哄著人躺下來。他不過拿了帕子幫忙擦了擦額上的汗,張佳樂便又睡過去,也不知道是昏了還是累了,不過身體溫度好歹沒有再升高。
孫哲平替人壓好被角,確定張佳樂裹嚴實了不會進風,這才走出了房間。
他對著站在門邊的張新杰抱了抱拳,「打擾。」
張新杰臉色難看,一把將孫哲平推到一邊逕自進了門。旁邊拎著食盒的小廝連連道歉,孫哲平卻是擺了擺手示意無妨。
確認張佳樂沒有再少半塊肉,張新杰緊繃的情緒紓緩三分,眉頭卻還是繃著。
他對著孫哲平比了個手勢,「孫小將軍,外面請?」
孫哲平看向躺在床上的人,守在外頭的張佳樂的侍女連忙上前,「奴婢會看護好大少爺的。」
「有什麼事馬上來報。」張新杰吩咐,又對孫哲平邀請:「小將軍?」
孫哲平這才邁開步子。
張佳樂的屋子向來是張家最溫暖的地方,哪怕是距離房間最遠的小廳也依舊如此。張新杰和伺候的小廝們倒是習慣,可就苦了孫哲平,貼身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打溼,但他卻直言拒絕張新杰將他帶到大廳的打算。
「我不便去見張大人與夫人。」孫哲平很坦蕩:「我是溜出來的,我爹還不讓我出房門。」
張新杰一點也不意外,「那便在這兒說吧。」
孫哲平點頭。「是張佳樂的病?」
饒是張新杰也不免因為孫哲平的敏銳而意外。
他的情緒難得鮮明,孫哲平只得解釋:「他病得太嚴重了。就算身子骨不好,也不至於沒說兩句就撐不住。我雖然不懂醫術,也看得出他面色難看,而且瘦得太狠了。」
如果不說,沒人會覺得這是一個在夏夜裡掉入池中不過片刻便被救起來的少年。
孫哲平知道張佳樂身體不好,但直覺告訴他另有隱情。
「是他的毒?」
「……一部份是。」張新杰垂眸,「張佳樂他吹不得風也受不了寒,常人能忍受的病症都可能要了他的命,我實在不想看他再次纏綿病榻一整年也下不來床,請小將軍自重。」
張新杰這話說得毫不留情,認真說來孫哲平是可以安他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可他被他口中勾勒的張佳樂的狀況驚了神,除了那人再也顧不上其他:「這麼多年,就沒人可以醫治?」
張新杰搖頭,嘆道:「傳聞江湖上有個以解毒聞名的神手方神醫,估計是最後的希望。」
孫哲平蹙起眉頭,「找不到人?」
「我們不會放棄。」張新杰告訴他:「張家有一支商隊專門在找人,即使再渺茫也不曾停下。」
「張佳樂可以等多久?」
「……最多兩年。」
孫哲平愕然。
「請不要告訴張佳樂,也請不要縮短它……他的時日終究不多了。」張新杰閉了閉眼睛,告訴孫哲平:「以及,如果他最多就走到這裡,希望你能陪他到最後。」
這是張新杰不願意承認的事情,無論是張佳樂的時間有限,還是孫哲平對他很重要。
孫哲平沉下臉色。


本文最後由 璃央 於 2021-1-11 23: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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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1-22 21:3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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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張佳樂進入書房,就見張新杰獨自一人站在窗前,敞開的窗戶帶來陣陣涼意。
深秋時節,外頭種著的大樹上只留下零星葉片,花都見不到幾朵,莫名存著幾分蕭條之感。張佳樂還記得小時候不是這樣的,那兒在他幼時有著一塊池子,冬天仍能看見魚在裡頭游水,夏日更有無數的花朵盛放,和四周的夜來香與長春花呈現奼紫嫣紅的美景。
張佳樂曾把這事說與孫哲平聽。他反問:「現在怎麼沒了?」
「呃,因為我在七歲那年掉下去了。」張佳樂乾笑,「我看花兒,看得太入迷……嗯。」
然後他就理所當然地病倒了。
當時年僅五歲的張新杰皺著一張包子臉守在張佳樂的床鋪前,吃睡都要和他在一起。等張佳樂好不容易病好,張新杰才告訴他,那口池子被父親勒令填得乾乾淨淨,魚有些送人,有些被當作滋補混在張佳樂的湯裡讓他吞吃下去。
在那之後,張佳樂就沒能見到任何荷花。
他才會順勢央求孫哲平帶他去看。
「在看什麼呢?」
「沒什麼。」張新杰收回視線,關上窗戶的同時轉過身。「怎麼穿這麼少就出來?」
「我這樣還少?」張佳樂抗議:「我穿了四件了!桃紅半天才肯讓我出來,你還嫌少?」
桃紅是他的貼身侍女,也是僅次張新杰外管他最嚴的人,張佳樂每天被盯得頭皮發麻還不能吭聲,誰讓他的弟弟就在身後助紂為虐。
可張新杰依然不能相信,畢竟張佳樂的身形完全不像套了這麼多件衣服,但他完全不想讓他家兄長一件一件數給他看,只好勉強翻過這個話題。被嫌棄的人哼哼唧唧,一屁股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不過在張新杰冷漠的注視下還是默默地把大咧咧張開的兩腿併回乖巧的坐姿。
張新杰嘆息:「你好容易才能下床,別把自己又折騰上去了。」
張佳樂皺皺鼻子,「你擔心太多了……」
「小心便是。」張新杰叮囑,又問:「你的手爐呢?」
「在這裡呢。」張佳樂從一片毛茸茸中舉起小巧的爐子,「熱著的,不離身。」
「別放在衣服堆裡,當心燒著。」
張佳樂不禁抽了抽嘴角,「新杰,你兄長我今年一十又五,不是五歲。」
張新杰意味不明地冷笑,又問:「怎麼看著有些陌生?」
「哦,大孫方才來送的,說是好看就買了。」
「……你原本的呢?」
「讓桃紅收起來了。」張佳樂眨眨眼睛,「你要我可以借你呀。」
上揚的尾音帶著幾分軟糯的味道,張新杰莫名覺得拳頭有點癢。
可他到底只是一聲嘆息就沒再說什麼。
見張佳樂似乎有意在書房多待一會兒,張新杰揚聲讓在外頭等候的人搬了盆火爐又弄了幾許零嘴吃食,將房內的大桌放了滿滿當當,莫名讓張佳樂想到了小時候──他幼時也常和弟弟、父親一起待在書房,但因為他身子不好,總是弟弟負責讀書練字,他負責畫圖吃點心。
那彷彿已是很久以前的時光。
張佳樂忽地笑起來。
張新杰一臉莫名,「怎麼了?」
「沒什麼。」
張佳樂隨手拈起幾塊桂花酥,烤得酥脆的糕點還熱騰騰的,是一年中最好吃的時候。為了迎合張佳樂甜膩的口味以及對花朵的熱愛,張家的廚娘花費極大的心思儲存了好些食材,以便讓他們家大少爺想吃就能吃到,但秋天畢竟還是桂花最好的季節。
張新杰不怎麼愛甜,吃幾塊便不吃了,剩下大半全進了張佳樂的肚子裡,掃得乾乾淨淨。
「所以你到底來找我做什麼?」
張佳樂鼓著腮幫子,「弟弟你這麼問就冷漠了,兄長我沒事也可以來陪陪你啊。」
張新杰推了推眼鏡,對這種屁話無動於衷。
張佳樂嘖了聲,拿起一邊的帕子擦了擦手,起身來到了書桌前。桌面上不出意外地壓著張新杰剛完成的一帖臨摹,工整的小楷方方正正,點捺之間隱約可見幾分固執,像極了他的作風。
張佳樂兀自欣賞了半天,說:「寫得真好。」
「不過是隨意為之。」
「怎麼會,真的很好。」張佳樂問:「送我可好?」
張新杰一愣,「做什麼?」
張佳樂偏偏頭,「我高興啊。就一句話,你送不送呀?」
張新杰摸不著頭緒,但他沒有理由拒絕,只說:「這幅並不算佳作,我改日再寫一幅給你。」
「不用,這個就好。」張佳樂眨眨眼睛,「《望月懷遠》,多好。」
張新杰盯著自家兄長的清澈的桃花眼眸,莫名理解了潛藏的意思。一股冰冷從頭來到的腳,他的胸口猛地一墜,渾身發冷。
他說:「不行。」
「不是吧,就這麼一幅──」
「字要多少都可以。」張新杰聽到自己說:「但其他的不行。」
張佳樂掛在嘴邊的弧度慢慢垂了下來,隨即道出一聲嘆息。他垂著眼睛碰觸乾涸的墨色字跡,輕聲念起了詩句。清脆的聲音少了尋常男子三分沉穩,多了幾分獨特的恣意活潑。
他一年四季有半數日子臥榻在床,張新杰幾乎都忘了他的兄長本該是跳脫的性子。
夏日爬樹,冬日玩雪,他野遍了整個府邸,玩遍了整個春城。
朝氣蓬勃本該是他最尋常的樣貌。
「新杰,我啊……」張佳樂頓了頓,忽地笑起來:「我一直以你為榮。雖然你管我管得比爹娘還要嚴厲,整天還板著一張臉,可我就是覺得你是全春城、不,是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當中最好最好的弟弟了。」
他的語氣真誠,一雙桃花眼睛亮晶晶的,像極了開在雪地裡的花。
張新杰想,他的兄長愛極了花。
他小時候就說給他聽過,說他想看遍世上所有的花。
「哄我也沒用。」張新杰說:「你花了多久的時間才養好了病,想都別想。」
「我哪有哄!我可是發自內心!」張佳樂跳腳,「你再這樣,當心我收回評語啊!」
「收回就收回,只要你別鬧就成。」
張新杰吸了口氣還是堵得荒,站起身來左右踱步,難得失去常見的冷靜和氣度。張佳樂看著自家弟弟的模樣也跟著吹鬍子瞪眼睛,可到底心還是熱的。
他深吸口氣,「新杰──」
「爹娘怎麼辦?」張新杰打斷他,說:「他們年歲畢竟都大了。」
張佳樂啞然片刻,笑起來。「新杰,這麼多年了,我希望能只為自己想一想。」
那笑聲帶著幾分蕭然,是張新杰從未見過的張佳樂。
可那似乎也是他的一部份。
張佳樂抹了把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消瘦的腕骨一手就能圈住,斷斷不像男子該有的手。他躺在床上的時間太長太久,他想過很多事情,足夠看清很多事情。
他怕累怕苦又怕痛,若非為了父母和弟弟,他是堅持不了這麼久
這樣就很夠了。
「剩不到兩年的時間,我想留給自己。」張佳樂也想過自己會不會太過不孝,可再度臥躺的這幾個月,他總算是下定決心:「與其讓你們心理堵,還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張新杰愕然,「……你知道?」
「我自己的身體嘛,怎麼可能沒感覺。」張佳樂笑,「不過具體時間也是從下人那聽到的。」
「……所以你才想……」
「是啊。」張佳樂點點頭,「你知道的嘛,我想看花。」
張新杰沉默。
張佳樂離開了書桌前,走到了張新杰的身邊,伸出兩手將他的弟弟摟抱在懷裡。他的體溫遠比尋常人更低,就算穿了四件衣服也像一塊冰,又冷又寒。
他在張新杰回抱他之前收回了手,看著他說:「你真的是我的驕傲。」
張新杰看了他半天,只能擠出一句:「……小將軍呢。」
「他啊,嗯。」張佳樂勉強笑了笑,「他說我是他的責任,可我終究不願如此。」
張佳樂很早就在想,孫哲平應該有更廣闊的天空。
就像他的父母弟弟不該再被他的身體纏著。
「你是打算自己去?」
「頂多帶著兩個人吧。」張佳樂很早就計畫好了,「估計是往北方,我想看看雪地裡的花。」
他們的家鄉不曾下過雪,多數人對冰冷的冬天和雪地裡的梅只有聽聞以及圖畫的概念,張佳樂對此好奇極了,幾乎可以將親眼一觀當作是畢生的心願。
不過他的性命兩年不到,估計只剩下一個冬日,姑且也是最後的願望了吧。
他想親自去看看。
「……若行有餘力,去北城吧。」張新杰在沉默良久後,告訴他:「商隊前些日子傳來了消息,據說方神醫有可能隱居在北城。若此事為真,你說不定可以遇上他。」
張佳樂對方神醫也是略知一二,據說是當前醫治他身體的最後可能,但是蹉跎了這麼多日子,張佳樂其實對神醫什麼的總是抱持聽聽就好的態度:「再說吧,說不定──」
──說不定他根本走不到那裡。說不定他也救不了他。
可看著張新杰的眼睛,張佳樂到底說不出那樣的話。
他最後只說:「我知道了。」
以此交換,他說:「那你別把這事告訴大孫。」
張佳樂想,姑且不論孫哲平會不會生氣,他從來不想只是他必須照顧的責任。
他內心深處終究是希望能更進一步。
如果達不到,那便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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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心裡想的豁達,在馬車駛離了城門口之時,張佳樂仍是不免感到惆悵。
可更多的還是睏意。
為了避開絕不可能縱容自己的爹娘,張佳樂特意選擇黑夜導入白晝之時啟程,成為第一聲雞鳴後離城的第一輛馬車。天色濛濛亮,分明是對張佳樂極為陌生的景色,但他的新鮮感持續不到一盞茶就被睏倦淹沒,窩在溫暖的車廂裡直打盹。
偏偏馬車始終一顛一顛的,他想睡也沒法睡好。
在又一次差點撞上車頂後,張佳樂忍不住怒了:「到底能不能好好趕車啊?」
「實在對不住,少爺。」車夫的聲音很是無奈:「只是這路陡的很,沿途還都是石子,小的也是沒辦法。」
張佳樂磨了磨牙,「就只能這麼顛嗎?」
車夫不敢直面回答,只應:「駛過這一段路興許會好些。」
張佳樂對這些一點概念也沒有,見狀也只能嘆息著縮回去。他整個人包裹在柔軟的衣物堆裡,周圍已是鋪滿各種厚實的布料,顯然攬了置辦事宜的張新杰早已有所預料,但仍然不敵張佳樂的不熟悉。
「早知道就晚一點出來了,至少睡個飽……」張佳樂打了個哈欠,「……還是算了,等我睡飽了爹娘早就不知道跑哪裡去,趁他們都離府才出城畢竟、什、靠,又怎麼了!」
一個突如其來的剎車直接導致張佳樂毫無預警地撞上車頂。腦門瞬間腫了個大包的大少爺忍無可忍地怒罵,隨即是車夫誠惶誠恐的道歉:「對不住啊少爺,外頭──」
「外頭又怎麼了啊,有石子我不是認了嗎,總不會是來了個攔路人咳咳咳咳──」
張佳樂在怒斥的同時拉開車簾,瞬間被灌進來的冷風激起一陣咳,那叫一個狼狽。隱約見到拔了軟木塞的竹筒遞到面前,張佳樂想也不想地接過飲下,入口溫熱液體甜蜜蜜的,舒緩喉腔的乾燥和刺激,充滿黑糖和紅棗的香氣。
張佳樂直覺不對,抬頭一看,頓時又被嗆得一陣狂咳。
孫哲平:「……」
他抹掉臉上零星的水氣,忍不住嘆了口氣,卻仍認命地順著嗆咳的人的背脊拍撫。他順勢蓋住張佳樂抓著竹筒的手掌,溫暖冰涼的手指,同時幫他拿著之於他似乎有些過於沉重的器皿。
帶著他趕上一行三人的馬溫順地在旁邊優雅地嘶鳴,桃紅同時攔住下意識上前護衛的車夫。
張佳樂眼前發黑,手指直抖:「你怎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看不出來?」孫哲平嗤笑,「我就是追著你來的。」
「但你怎麼、怎麼知道──」
「怎麼知道你要出來?怎麼知道你什麼時候出發?」孫哲平截斷他的話,卻沒有回答的意思,還把張佳樂探出的大半顆腦袋塞回去,「你在裡面待著,簾子也拉上,空氣太冷你又咳。」
張佳樂被按得一頭霧水,「你幹嘛?」
孫哲平理直氣壯:「進去。」
張佳樂:「???」
孫哲平沒理他,扭頭吩咐兩個僕從:「你們趕你們的車,葬花會跟在旁邊,你們不用管。休息的時候幫我照看一二便是。」
「是的將軍。」桃紅一秒搶答。
這才認出來人身分的車夫一愣。實在是因為孫哲平的氣勢與劫車擄人的強盜太過相似,他又不像桃紅那般隨侍在側多有見聞,才會沒在第一時間看出來。
他下意識僵住脖子,可孫哲平沒管。草率交代好自己的馬,他再次將張佳樂又探出來的腦袋按回去,隨即拉開車門逕自跳了上去。
張佳樂差點尖叫:「你上來幹嘛!」
「一邊去,當心傷著你。」
孫哲平趕人趕得彷彿在自家車廂,好在這馬車夠大,就算張佳樂震驚得沒有動作也不妨礙孫哲平找好位置。他把自己和張佳樂安頓好,跟前頭兩人招呼後便拉上了車簾,將外頭的冷風擋得嚴嚴實實的。
「駕」的一聲,馬匹邁開腳步,馬車繼續前進。
總算搞懂孫哲平那聲進去指的是他而不是自己,張佳樂徹底抓狂:「你他娘到底在搞什麼鬼?給老子下車!」
「這不是很清楚嗎。」對比起來孫哲平簡直不能更平淡:「我要跟著你。」
「跟屁啊你又知道我要去哪裡了?」
「北城。」
張佳樂頓時一愣,孫哲平的話鋒同時一轉,直截了當:「張佳樂你能耐啊,一跑跑這麼遠?」
張佳樂下意識瑟縮了下,隨即又不甘示弱地挺直背脊,「我一直都這麼有能耐,你不知道?」
孫哲平冷笑了聲,「為什麼不說?」
張佳樂咬牙,「我又為什麼要說?」
「張佳樂!」
「兇、你兇什麼兇,你大聲就了不起啊!」張佳樂詮釋著色厲內荏的模樣,聲音比他還要大:「我就偏不告訴你!我幹什麼告訴你,我憑什麼告訴你!」
那副氣兇兇的模樣簡直讓孫哲平要磨碎了牙,如果不是看在張佳樂的分上他都要一拳頭下去,「你個破身體心裡沒點數,就這麼跑出去你還不要命了?」
「你管我要不要命,我弟、我爹娘都沒管了你管我做什麼。」張佳樂深吸口氣,「我這裡不歡迎你,你下車。」
孫哲平冷笑一聲,「作夢。」
張佳樂臉色一變,「孫哲平!」
「大聲也沒用,要嘛我跟你走,要嘛你跟我回去。」孫哲平說著雙手抱胸,翹著腿好整以暇,「你有本事就趕我下去。」
張佳樂簡直要瘋了,如果不是顧慮著在行駛中他估計都要跳車了。
他焦慮到忍不住摳著細白的手指,宛如冷瓷一樣的指尖幾乎要被他摳破了皮,在真的見血前被孫哲平收攏在手心。他的體溫比他高出許多,對比起來不僅又熱又燙,更讓張佳樂有種自己是將死之人的荒謬感。
但這何嘗不是事實。他垂下腦袋,「……我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孫哲平一愣,「什麼?」
「我說我就要死了!剩不到兩年的命!」張佳樂無預警拔高聲音,尖銳的質問打在馬車壁上:「你不是問我為什麼不說,我倒想問問我要怎麼說?老子就剩兩年的命,就要死了!」
饒是孫哲平也不由得一驚,可他到底有所準備,還反問:「這有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你──」張佳樂猛地一窒,「你知道?」
「張新杰告訴過我。」
張佳樂的腦子頓時亂成一團,在他想來這分明不合常理,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孫哲平問:「你要死了跟你要跑了到底有什麼關係?」
「……哪沒有關係?」張佳樂慘然一笑,像是頹喪的孔雀那般垂下驕傲的脖頸,展露不敢在張新杰面前暴露的膽怯。他到底是害怕的,很少有人不害怕死亡,況且張佳樂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情,但比起那些他更不願的是:「……我不想讓你們看見我最後的那副模樣。」
死亡終究是不好看的。
張佳樂喜愛花,他愛極了花朵燦爛的模樣。他喜愛世間一切美好的存在,他希望自己在他重要的人的眼中永遠是鮮活的。
他最不希望的便是讓孫哲平見到他在病弱中走向衰敗的樣貌。
「……你可真夠殘忍。」
孫哲平掐著他的下巴,逼著張佳樂抬起了頭。他們的鼻尖對著鼻尖,眼睛瞪著眼睛,呼吸曖昧地糾纏在一起,連同四肢都緊緊纏繞,宛如無法分割的並蒂蓮。
然後孫哲平輕輕地將嘴唇貼在張佳樂的額頭上。
那是冰冷中唯一的溫度。
「但是別想了。」孫哲平說:「你什麼樣子,我都會一直看著。」
他牽著張佳樂涼透的手貼上了他的胸口,隔著四層布料感受雜亂的心音,紊亂而有力,幾乎要衝破他脆弱的胸腔。
孫哲平說:「聽,這不是活得很好嗎。」
張佳樂在一片呆滯中愣愣地反問:「……什麼?」
「不要一副閉上眼睛就會翹辮子的模樣,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活、什、不是,你在胡說什麼啊你!」張佳樂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量甩開孫哲平的箝制,一腳踹向他的小腿骨,按著被親的額頭滿臉通紅,「你、你竟然你!你!你!」
張佳樂崩潰:「你給我下車!」
孫哲平輕鬆地躲過疲軟的一腳,被他的反應徹底逗樂:「這麼純情?那要是親嘴你怎麼辦?」
張佳樂:「你給我閉嘴!」
孫哲平終是忍不住地笑出聲,散去了臉上戴著的幾分尖銳,反觀張佳樂羞得彷彿煮熟的蝦子,平日總是略顯蒼白的臉上漸漸浮上薄紅,妝點了幾分生氣,像極了他所追求的冬日之花。
張佳樂簡直要瘋了,「你給我下車!下車!滾蛋!」
「這你不用想了,別說現在,之後也別妄想要甩掉我,不可能。」孫哲平雙手抱胸信誓旦旦:「無論是北城還是哪裡,老子都會跟著你,最好是陪你一路找到那啥勞子神醫把你身體和腦子都給治一治,省得你成天想些亂七八糟的。」
他說的太過自然而且輕鬆,張佳樂幾乎要覺得那是唾手可及的未來。
偏偏孫哲平還告訴他:「只要你想,那就是了。」
張佳樂幾乎啞口無言:「……你真的是……」
「腦子彎彎繞繞的,就是思慮過重身體才好不了。」
孫哲平一把把張佳樂的腦袋按在自己的懷裡,連帶把人抱到自己身上。足夠寬敞的馬車鋪滿柔軟的白兔毛,孫哲平讓張佳樂躺在座椅上枕著自己的胸口,還扯來旁邊折疊整齊的毛毯把冷冰冰的人裹得牢牢的。
張佳樂在天旋地轉之間被安排得妥當,只露出一顆腦袋在毯子外。
溫暖的幾乎卸掉人的一切尖銳。
孫哲平敲了敲他的腦袋瓜,「行了你,早起到現在很睏吧,眼睛閉上睡一會兒。」
張佳樂眨眨漂亮的桃花眼睛,「……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啊?」
「我姑且當你現在就在說夢話,等醒來還這樣我揍人了啊。」
「喂!」
孫哲平揉了揉他的腦袋,撥弄柔潤的烏黑髮絲,「我抱著你不會顛的。睡一下吧。」
那聲音溫溫和和的,帶著滿滿安撫的味道,甚至還有一點誘哄。張佳樂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孫哲平這一難得的示弱他也不知道要回什麼,索性逃避似地閉上眼。
懷抱安穩又暖和,他似乎終於找到避風港,又彷彿回到了家,在規律地拍撫中進入夢鄉。睡著之後的張佳樂褪去被孫哲平逗出來的紅潤,露出真實的蒼白面容,黑色的睫毛點綴其上,脆弱的仿若虛無。
孫哲平替他拉了拉毯子,又抓了一條毛毯蓋上去,將冰冷冷的身體牢牢扣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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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2-15 23:4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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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他們第一個過夜的地方,是離春城約半天路程的小城鎮。
那是個還算繁榮的鎮子,街上有不少人在叫賣,也有許多旅人打扮的行人來來往往,或是各式各樣的人遊走在攤販間。客棧比鄰,餐館林立,一眼望去競爭激烈。
「因為交通很方便。」孫哲平對著咕嚕嚕轉著眼睛左右張望的人說:「人就會很多。」
「所以我們才會住在這裡?」
孫哲平很老實:「只是這裡是我們路過第一個可以住宿的地方。」
張佳樂總算收回視線,「為什麼啊?下一個很遠嗎?」
「也還好,但你不是說我們不差時間也不差銀子嗎。」孫哲平慢悠悠地告訴他:「你這小破身體的連在馬車上都不適應,還是能休息就多休息,等習慣了再加快也不遲。」
張佳樂的身體狀況注定不適合趕路生活,何況這還只是一開始。若為了搶快反倒把人累病了或害他染上風寒,估計沒等走到北城就直接一命嗚呼,根本撐不了見到神醫。
況且張家還有張新杰擋著,就算張佳樂是偷跑出來也不用怕。
「哦,那好吧。」彷彿忘記自己先前還在馬車上張牙舞爪把人趕下來,張佳樂拉拉他的袖子,「我好像已經有三年多沒有上街看過了。」
孫哲平看了眼他捏著布料的手指,「想去哪就說。」
張佳樂笑嘻嘻地應了聲。
在張佳樂的欽點下,他們進入了路過後看到的第三家客棧,以此做為未來兩天的處所。孫哲平雖然貴為將軍之子,對住房相關事宜意外的不陌生,在張佳樂還在好奇地左顧右盼時,他已經迎上主動走過來的掌櫃。
「幾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孫哲平數算了下,「一間大房,要上房,另外再開兩間個人的。先住兩日。」
掌櫃應了聲是,在簿子上簡單畫記,取了木牌子交給店小二。
車夫負責留下來處理馬車和整理行囊,其他人則上去看房間。客棧顯然是花心思整理過的,整體環境乾淨整潔,各個角落放有花瓶和鮮花,雖然不算上品,看著也讓人心情明媚。
至少張佳樂心情就很好。「我喜歡這裡。」
「那再多住兩日?」
「這倒不用,就是覺得好看而已。」張佳樂悄聲說:「我們之後都住這樣的地方好不?」
孫哲平自然說好。
他們在店小二的帶領下先進了大床房。房間很大,擺飾整齊,大開的窗戶帶來陣陣涼意,能看見外面種著的繡球花以及清澈的天空。桃紅搶先一步進了房間把窗關上,露出剪裁精緻的紅色窗花。
張佳樂眼睛一亮,「我想住這間!」
「我們就住這間。」孫哲平說:「小馬跟桃紅一人一間。」
「男女有別是該一人一間──」張佳樂直覺接口,隨後才意識:「……你是說,我們一間?」
孫哲平理所當然地點頭,「嗯。」
「為、為什麼啊?」張佳樂頓時僵直,「又、又不是銀子不夠,我我也要自己一間。」
「不可能。」孫哲平的回絕鏗鏘有力,無論是基於私心還是考慮張佳樂的身體,他都不會接受這種孩子氣的抗議。「房間沒問題就成,咱們先下來用午膳,等會兒再出去逛逛。」
張佳樂還在叫嚷:「誰說沒問題,我說了要自己一間的!」
「夢裡也不會發生,別想了。」孫哲平推著他的肩膀往外走,「走了用膳去。」
「孫哲平你強盜啊!」
饒是張佳樂不滿的連聲抗議,在壓倒性的力量面前也無法改變,只能恨恨地接受在他看來蠻不講理的安排。氣不過的人報復性地點了一大桌餐點,大大小小的餐盤盛裝四個人可能都吃不完的份量,孫哲平卻也由著他微不足道的發洩,同時將張佳樂喜歡的餐點特地移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張佳樂仍嫌不夠,舉著筷子指點江山:「我要吃丸子,還要雞肉。」
孫哲平便也真的替他夾了肉丸和雞肉,還選了最大顆的丸子以及張佳樂最愛的雞腿部位。他把丸子放到張佳樂的碗裡,雞腿放在盤子上,靈巧地運用筷子將嫩肉撕成方便入口的尺寸,幾乎把人當成孩子在寵。
依稀聽到隔壁桌傳來的笑聲,折騰人不成反倒被折騰臉皮的張佳樂都快瘋了,「我自己來!」
「用不著,你負責吃就好。」
「孫哲平!」
眼見張佳樂被自己逗得羞憤欲絕,孫哲平總算收了手,給對方喘口氣的機會。
張佳樂恨得磨牙。
孫哲平又哄了半天才讓他願意好好動筷。
餐點的口味雖然比不上張家或孫家的廚房,但也是不錯的味道,具體表現在挑嘴的張大少爺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飯──不過也可能是被孫哲平氣到餓了,又或是他最後異常有耐心地哄他吃一口再吃一口的功勞。
「就一口。」
這麼一口接著一口,張佳樂難得吃光了一整碗飯。
他還揉著肚子打了個飽嗝,「撐。」
「喝口茶消消食。」孫哲平估量著張佳樂的食量,又看了看外頭,「累了明天再逛也成。」
「倒也不用,就是休息一下。」張佳樂懶洋洋地,「我沒這麼嬌弱。」
孫哲平瞥了眼他一手可以圈住的腰,不予置評。
小二正好端了茶水和小糕點上了桌,都是一口吞的大小,用小朵的桂花裝飾,看著就開胃。張佳樂忍不住又吃了兩塊,冰涼的口感甜膩膩的,他瞇了瞇眼睛,正要吃下第三塊卻被孫哲平制止:「差不多就停了。」
「你不是不吃甜的嗎,不要浪費嘛。」
「吃太多我怕你又不舒服。」孫哲平邊說邊倒了杯茶給他,「喝點。」
張佳樂皺著鼻子還想抗議,孫哲平先一步把杯緣抵到唇邊,張佳樂只得囫圇喝下,滿嘴甜蜜的黑糖味。張佳樂眨著眼睛又喝了幾口,孫哲平才收了杯子,端起自己的那杯熱茶喝。
張佳樂湊過去看,果然和自己的不一樣。「你什麼時候交代下去的?」
這顯然是孫哲平趁自己不注意的時候要求店小二準備的,不然怎麼會由他們送上來。
孫哲平面不改色:「剛剛讓桃紅去辦的。」
「你方子隨身攜帶啊?」
「不然呢。」
張佳樂這才又笑起來。
孫哲平揉了揉他的後頸,「有哪裡不適就要告訴我。咱不能諱疾忌醫。」
「我好著呢……至少現在還挺好的。」張佳樂摸摸鼻子,「欸,新杰是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夏天的時候。」雖然張佳樂沒說明白,孫哲平也猜得到他在問什麼,捏著他的幾個穴位說:「不過就簡單帶過,他也沒跟我說太多。」
張佳樂哦了聲,又問:「所以也是他告訴你我要出來的?」
「這倒不是。」孫哲平告訴他:「是我聽來的。」
「你又偷聽啊?」
「不是偷,只是你沒發現而已。」
張佳樂直接給了他一個拐子,「你堂堂一將軍的,又是翻牆闖民宅,又是偷聽人說話,無不無恥啊?還有沒有王法啦?」
「這叫兵不厭詐。」孫哲平很有自己的道理:「若不是我聽到,你不是就跑了。」
張佳樂哼哼地說著就是要跑,又說誰要你管,「反正你跟新杰都串通好了,說與不說又無差。」
看起來就是記恨孫哲平和張新杰背著他有小秘密。
孫哲平怎麼看不出來,好氣又好笑,順勢往他額頭彈了個嘣,不痛,就是晃。
「你想太多了。」在張佳樂抗議前,孫哲平先說:「你那弟弟跟你好著呢,你不讓他說,他就一個字都不透漏。虧我還以為我和他至少在你身體上是同一陣線,誰知道說背叛就背叛。」
不經意聽到張佳樂和他的侍女確認逃脫計畫時,孫哲平第一時間是要衝上前理論的,可張佳樂當時正好又是一頓嗆咳,堪堪遏制了他的動作。想來打草驚蛇可能會更讓他找不到人,孫哲平冷靜片刻後牢記了他們的計畫,扭頭便是找張新杰確認和理論。
他想著張新杰既然都開口要他陪著張佳樂,這事就應該和他通通氣,誰料對方竟是堂而皇之地以一句「張佳樂不想,就用不著你了」把他打發走。
「這像話嗎?」孫哲平嘖了聲,又直言:「你弟弟真不適合當盟友。」
「少說新杰的壞話!」張佳樂語氣超兇:「他哪裡不適合,你沒看他對我多好!這不就說明了他從頭到尾都是我的盟友嗎!」
孫哲平翻了個白眼。
張佳樂哼哼唧唧,哼著哼著又樂了起來。
他心情一好就坐不住,拉著孫哲平便要往外跑,還是孫哲平見起風了非得要他再加件衣服才同意他出去。出客棧前,孫哲平順手就把正要跟上的桃紅和馬夫留下,美其名曰沒什麼事情,就留在客棧裡休息休息。
背後的心思昭然若揭,張佳樂不過片刻便明白過來,蒼白的臉上悄悄地抹上一層紅。
可他偏了偏頭,半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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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2-25 10:5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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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黃出場!
*我是用喻黃的CP眼寫得(?)不過更像無CP向,不愛吃喻黃的人可以斟酌看
*從這裡開始,我會吃的幾個CP都會各自出來溜一下,但開頭都會標註(我會盡量記得)!!


06
他們落腳地方都是繁榮的鎮子。
走的都是大路,選的又是整潔的客棧,左右都是極為繁華的地方,街上行人自然不少。張佳樂許久不曾接觸外面事物,又是跳脫的性子,自然喜愛這裡鑽鑽那裡跑跑,饒是孫哲平盯得再緊都忽隱忽現,煩得他索性時時刻刻扣著他。
張佳樂一開始還彆扭地嚷嚷,但見孫哲平不為所動,他也逐漸懶得白費力氣──何況被人牽著不用動腦勉強算是一樁好事。習慣成自然的結果,就是孫哲平的手環上他的腰,張佳樂也只是從善如流地靠上去,連抗議都省了。
還暖和。
張佳樂想著,打了個大噴嚏。
「冷?」
「沒有。」張佳樂搓搓鼻子,「應該是有人在說我壞話。」
孫哲平不信這種迷信,拿出帕子擦擦張佳樂的臉,「累了就回去吧,你也該喝藥了。」
饒是張佳樂還有猶豫,也被這但書嚇得四處逃竄,「別,我還想逛逛。」
「這幾天下來都把這條街逛過多少遍了,你還想去哪?」
「這、這不是──」張佳樂左右張望了下,眼見有個攤販販賣的東西多,立刻拉著人湊過去,「我想看看這個!」
那是個販賣玉器翡翠的攤位。
張佳樂只是亂槍打鳥,誰料還打上一隻特爛的鳥。攤上的東西乍看之下成色不錯,但連孫哲平也看得出來當中的劣質,何況是閒來無事整天只能把玩這些的張佳樂。小販天花亂墜的說詞唬得唯一的客人一愣一愣,聽得張佳樂火氣旺盛,當下就是一句:「我聽你在胡說八道!」
小販當即變了臉色:「這位客人,說什麼呢你!」
「你就是胡扯。」張佳樂也不客氣,有一說一:「什麼成色是一等一的好,得虧是後天加工吧,騙得就是些沒有經驗的外行人。你這玉珮綠得太過,水頭不足卻透光發亮,分明是添了什麼,本就不算上品,雕工又是粗糙,不用上手我都知道摸著割人,哪裡值得這個價位。」
小販顯然是個經驗豐富的,面對張佳樂劈頭蓋臉的一頓,慌不著片刻便穩了精神,可張口正要回嘴,便見孫哲平沉著臉色站在他身側。熊腰虎背臉還黑,小販見了只顧著瑟縮,要說什麼都給忘了。
「好啊好啊,虧得我這麼信任你,合著你是騙我的?」那客人顯然已經信了張佳樂的話,當即變了臉色,「長得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小販還想挽救一下,那人又是一陣搶白:「你有想過你這樣的行為有多惡劣嗎!若不是我今日遇到這位先生見義勇為,被騙的會是多少銀子?姑且不論這筆數字,你可懂得精心準備了一份豐厚的贈禮送給心上人,結果被人告知這其實垃圾不如會是怎樣的心情嗎?不,你不懂!你只懂得因為自己的一己之私販賣劣質品,拿著我們這些可憐人的銀兩在宅子裡樂開花,扭頭還要笑看我們人傻錢多!」
那人痛心疾首的鬼話連篇把張佳樂打得傻了傻,更遑論是被氣勢壓迫的小販,根本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張佳樂見他模樣也不像是惱羞成怒,反倒有種借題發揮、順勢把小販的惡行惡狀昭告天下之感,不由得有些感慨。
是個狠人。
眼見被他拔高的嗓子吸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張佳樂拉了拉孫哲平的袖子,「我們回去吧?」
孫哲平一點也沒有覺得罪魁禍首要溜之大吉的想法,扣著張佳樂的腰點頭。
他們悄悄地摸出了人群,走了三五步甚至聽到了那客人揪著其他人要他們評評理,聽得張佳樂不勝唏噓:「這小販真不走運。」
「活該。」
「嘿嘿,我也這麼覺得。」
沒了繼續遊玩的興致,孫哲平和張佳樂轉身便回了客棧,留在裡頭待命的桃紅立刻拿來時時溫著的湯藥和一小包去了殼的梅子,「少爺,喝藥了。」
張佳樂苦著臉,「好桃紅,我還撐著呢,晚點再喝。」
「晚點喝就是兩大碗。」孫哲平可沒有哄人喝藥的興致,「你自己選。」
「哪有這樣的!」
「我問過大夫了,多喝不傷身。」
張佳樂怒極:「庸醫!」
孫哲平眼疾手快地搶過桃紅端著的碗貼上張佳樂的唇角,猝不及防被卡了下的人只得被半逼著喝了藥。孫哲平連日來的投餵心得豐富,速度節奏拿捏得宜,掐著只剩下一口藥渣的時候把碗挪開來,愣是沒有讓張佳樂嗆到分毫。
他順手塞了兩顆梅子,還拿過桃紅備著的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
張佳樂一口氣哽在那邊,半天都下不來,「──孫!哲!平!」
「這叫長痛不如短痛。」孫哲平沒覺得自己不對,「嘴裡苦就多吃兩顆。」
張佳樂恨恨地踹了他一腳。
準備了一籮筐的話要哄人的桃紅一愣一愣的,被孫哲平喊了下去。
風寒藥多少有些助眠的作用,加上張佳樂走了一個上午也累得很,被孫哲平趕上了床,不用一盞茶的功夫便睡了過去,還不是昏睡的。孫哲平親自點了從張府裡帶出來的安神藥香,陪著張佳樂和衣而卧,一下一下拍撫他的後背,直到他習慣地在他的懷裡找了個位置,孫哲平才跟著閉目養神。
這麼一躺便躺到了晚膳時間。
孫哲平沒有睡熟,聽見敲門聲便睜開眼睛,反而是張佳樂睡了好幾個時辰還在愛睏,垂著眼皮好不困倦。被孫哲平哄著穿好衣裳又擦了擦臉,他好容易來了精神,拒絕在房裡用膳的提議,打著哈欠出了房門。
不料才開門就和熟悉的身影打了照面。
張佳樂頓時一愣:「是你?」
對方也傻了片刻:「這麼巧!文州,他就是我方才跟你說的人!」
那分明是今天下午才有過一段巧遇的客人。
他說他叫黃少天,和喻文州以及其他旅伴下榻了好些日子,沒想到會在這裡不期而遇。
相逢就是有緣,張佳樂和黃少天又是一拍即合,站著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嫌不盡興,他們乾脆在樓下支了一桌,擺了滿滿的當地料理。張佳樂喝不得酒,其他人也不講這些虛的,一壺碧螺春已然足夠。
「方才真是多虧了你,我還在想要找什麼機會來揭開那騙子的真面目,結果你幫了個大忙。」黃少天以茶代酒舉了舉杯,權當是感謝了,「我觀察他好幾天,發現那人專門騙一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和小公子,一次只對付一個人,眼光又毒辣,找上的都是有些閒錢但沒眼色的,十拿九穩,真真是奸詐狡猾。」
這全然超出張佳樂的想像,愣得他瞪圓眼睛,「那你怎麼沒有報官?」
「你傻,報官不一定管用。」黃少天搖了搖頭,數給他聽:「一來我沒有實際受害,遇到偷懶的官員還不一定受理,二來我們仍有要事在身,實在無法耽擱太久,三來──你不覺得就是要鬧得轟轟烈烈,讓真正的受害人和鄉親親手把他押到官府才爽快嗎?」
前面還算有理有據,後面就是歪理連連,偏偏張佳樂很是認同:「就是就是!」
「哈哈哈!」黃少天仰天大笑,陡然壓低聲音:「前兩點是文州說的,第三點才是我的意見。」
張佳樂:「……」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始終安靜地坐在旁邊的喻文州,後者和他對上視線,嘴角彎了彎。
張佳樂抽了抽嘴角。
「別顧著說,動嘴。」
孫哲平無預警餵了隻去了殼的蝦,張佳樂練成了反射,不過腦子便張開了嘴。紅潤的舌頭不經意地擦過沾著醬汁的手指,卻是任誰都已經習以為常。
黃少天一愣一愣的,喻文州則是用茶杯擋住他的嘴角。
張佳樂嚼了嚼,「還要。」
孫哲平便真的依言又剝了四隻,再多就不讓了。他嚴格控管餐桌上尤其是海鮮類的數量,青菜和滋養的物什倒是逼著張佳樂吃了不少,最後便是吃一口與再吃一口的戲碼。桃紅眼觀鼻鼻觀心地習慣了,黃少天卻被兩人整得膩到不行。
他忍不住嚷嚷:「張佳樂你今年貴庚啊,還要人家這樣哄?」
「誰要他哄了,我就真的吃不下啊!」張佳樂崩潰,「你嫌棄你阻止他嘛!」
「你吃得下的,就最後一口。」孫哲平挖起半勺的米飯,「真的。」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得張佳樂牙疼,只得苦著臉張開了口,填飽肚子裡最後一個空缺。
黃少天目瞪口呆。
「我們預計還會在這裡住上兩日。」喻文州適時開口,引來其他人的目光,「不知兩位如何?」
「哦,我們不趕時間。」張佳樂抓抓頭,扭頭去問孫哲平:「我們是什麼時候退房?」
「住到你風寒好了為止。」
「但我現在也沒在咳了,應該算好了吧?」
孫哲平隔著帕子擦了擦張佳樂的鼻子,「還有鼻水,繼續待著。」
雖然不是趕著要走,張佳樂仍然不滿:「我又不是得臥床,都喝了半個多月的藥,沒關係吧?」
「不行。」
「你這是什麼病得用半個月的藥?」黃少天忍不住插嘴,「要不要給景熙看看?他是我們閣裡數一數二的大夫,需要的話可以讓他把上一脈再開給方子什麼的,保證讓你藥到病除。」
張佳樂眼睛一瞪,「成啊,就讓他看看我到底好了沒!」

本文最後由 璃央 於 2021-2-25 10:5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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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3-8 22:37:39
只看該作者
*喻黃END
*放那麼久終於放到毒ㄌ
*一切都是唬爛

07
徐景熙的臉色很是凝重。
原本只是打著玩笑心態來把脈的張佳樂在他逐漸緊皺的眉頭中多了幾分忐忑。他不由自主地看向站在旁邊的孫哲平,後者也跟著皺眉,挪到張佳樂的身後按著他的肩膀。
厚實的掌心傳來幾分溫度,張佳樂懸著的心稍微落了幾分。
喻文州和黃少天都是第一次遇到這個情況,調笑的情緒收了完全,幾個跟著屏息。
徐景熙長長地吐了口氣。
黃少天第一個按捺不住:「怎麼搞得?很嚴重嗎?不是說風寒而已?」
「不完全是。」徐景熙沉著臉色撿了個問題回答,扭頭詢問病患:「可否換隻手讓我看看?」
「哦、哦好。」張佳樂依言換了隻手,想了想,他試探性地開口:「脈象很怪嗎?」
徐景熙一愣,「你知道?」
張佳樂點點頭,告訴他:「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我看過很多大夫,不過不太管用。」
「我想也是……」
「你看得出這是怎麼回事?」孫哲平按著張佳樂的肩膀,不由自主追問:「有沒有解?」
「這……」徐景熙面露遲疑,「我很抱歉。」
相較於孫哲平展露的失望,張佳樂倒是習慣。他見過的大夫沒有二十也有十個,當中總有三五個可以依稀察覺脈象古怪,其中也有一兩個能給出有用的建議與方子,不過還是沒有人能救得了他。
他們甚至連他中了什麼毒都說不出來。
張佳樂早已看開,甚至還能回頭拍了拍孫哲平的手背。
「這很棘手?」喻文州也沒想到會弄出這一齣,眉頭微微皺起,「連你也沒有辦法?」
「您也知道我不擅長解毒。」徐景熙抓了抓頭,語氣有些無奈,「七繡香太過複雜,如果是毒性未深之時,我或許還能控制一二,但、」
「等等等等!」張佳樂猛地打斷他:「你知道我中了什麼毒?」
「呃?」徐景熙又是錯愕,「不是七繡香?」
張佳樂比他還驚訝:「原來是叫七繡香嗎?」
黃少天:「???」
黃少天:你不是說你知道的嗎,怎麼又不知道了?」
這問題問起來實在有些拗口,偏偏黃少天發自內心摸不著頭緒,張佳樂倒也給了他解答:「我只知道我中了毒,也知道是從娘胎帶出來的,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毒姓啥名啥。」
黃少天很是莫名:「什麼意思?」
張佳樂只得又跟他解釋了一次自己那一車的神醫經驗,尤其著重在騙錢的那幾個大夫。他這段經歷跟不少人提過,說起來三言兩語就結束了,卻讓黃少天目瞪口呆:「所以你形同於看了十幾二十個庸醫嗎?」
張佳樂抓抓頭,「有的還是有用的啦。」
「一般大夫確實是看不太出來。」徐景熙以自己的專業說了幾句公道話:「如果不是先生你病得不輕,加之是我曾經遇過的脈象,我也不會一把就判斷出這是七繡香。」
張佳樂有些心情複雜:「你可以說毒性已深,別用病得不輕來形容嗎?」
孫哲平沒時間理會他那點糾結,抓著徐景熙問:「但你還是無法可解,對嗎?」
「沒辦法。」徐景熙嘆了口氣,簡單解釋了下:「七繡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毒藥,需要十幾種不同的毒草毒物研製而成,呈現出來的症狀和脈象自然截然不同,不過都會讓中毒者極為懼寒、體弱,並且在不斷加劇的寒冷中走向死亡。因為這種毒會讓人保有生前最好的樣子,有人身體甚至會隱隱散發出梅香,故又稱之為雪梅。」
徐景熙說,這雖然是一種毒,但傳聞在江湖中,曾有人因對自己容貌極其愛護,想方設法弄了一罐七繡香,讓自己在過往之時也能是最喜愛的樣子。
「……這、這有病吧?」黃少天還是第一次聽到這話,愣得腦袋都轉不過來,「病得不輕?」
「我倒是略有耳聞。」喻文州卻是說,「不過並不知道他服的便是七繡香。」
此番言論之於張佳樂也是第一次聽到,可他愣怔了半天後,竟是勾了勾嘴角,「……那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那自嘲彷若低喃,若不是孫哲平和他距離極近,也不會注意。
他咬了咬牙,又問:「這跟你解不出來有何干係?」
「因為太難解了。」徐景熙鬆了鬆脖子,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他們:「七繡香表徵不一、脈象不同,極其容易和其他毒藥混淆,這也是大夫們最容易誤診的理由。想要解這毒物,不僅需要針對表象的病因醫治,還需要拔除根本,可解法極為凶險,稍有不慎就會導致中毒者七竅出血暴斃而亡,我實在沒有把握。」
他說:他真的中毒太深了。
且不說幼時即時診治是否有用,從娘胎帶出來的七繡香又會有另一層變化,徐景熙實在沒有辦法。
「……是這樣啊。」張佳樂摸摸鼻子,「謝謝你啊,至少我不會死的不明不白。」
「我能做的只有壓一壓你的表徵狀態,讓你稍微舒服一些,其他的,只能找別人了。」徐景熙歉然地行了禮,「身為醫者,我很抱歉。」
張佳樂搖搖頭,「你至少解決了我這十五年來最大的問題。」
「這毒是一般人可以拿到的嗎?」黃少天忍不住問,「怎麼就景熙說來,藥取得這得應該是難之又難?如果是找到施毒者,會不會有機會同時找到解毒人?」
「呃,這可能有點難。」張佳樂有點尷尬,「我聽說下毒的那個人,是被我父親告到御前,活生生地五馬分屍,連帶株連三族的……」
至於他們當時有沒有循著這一線想辦法找到解毒人,張佳樂就不得而知了。
徐景熙愣了愣,「是、是這樣嗎?」
孫哲平抓了抓頭,壓下了顯而易見的暴躁,又問:「你們可曾聽過姓方的神醫,住在北城的?」
「你是指方士謙方前輩?」
「是這個人。」張佳樂在臨行前被張新杰塞了一堆關於這個神醫的訊息,比孫哲平答得還快,「這人會有辦法救我嗎?」
黃少天直言:「如果是那傢伙應該有辦法吧?他不是什麼奇奇怪怪的病都看過了嗎?」
徐景熙倒是保守一些:「我不清楚,只能說可以去找他試試看。」
「你們知道他在哪裡嗎?」
「我聽聞他幾年前就和王杰希隱居去了,具體在哪裡不太清楚,不過約莫是在北方。」喻文州告訴他:「若有需要,我可以找人幫你問問。」
黃少天接口:「就是王杰希這人成天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跟肖時欽學了奇門遁甲,估計不是那麼好找。張佳樂的身體不好耽擱,眼下最好的方法大概是你們繼續往北方走,我們也派人幫你們瞧瞧,咱兩邊再留個聯絡方式什麼的,這或許會好些。」
這顯然仍是孫哲平和張佳樂最初決定的計畫,眼見不會有更好的法子,便在道謝中應下了。
「你說你身體這麼不好,怎麼出門在外也沒想要找個大夫跟著?」在他們分別回到自己的房間前,黃少天忍不住問:「就算沒辦法根治,有個熟知身體的醫者跟著,至少可以讓你舒服些,效果也比帶著藥方藥材,或隨便在當地找個郎中要好得多吧?」
而且也方便。黃少天說。
「哦,那個啊。」張佳樂摸了摸鼻子,小聲告訴他:「這不是我沒想到以後嗎。」
他根本沒想以後,怎麼還會想帶著人。
在張佳樂的構想裡,這本該是一趟直走到底的旅程,若是能夠見到北地裡的梅花那便是他的運氣,若是在見到之前先一步離開,那也是他的命途。他對苟延殘喘的人生已然不存多少期待,若是從府裡帶著大夫,他肯定會在他的約束下被迫走走停停,但那不是張佳樂想要的。
既然都決定要離開了,他索性再任性一些。
如果不是孫哲平推也推不開,本該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你真是──」黃少天倒吸口氣,饒是他行走江湖看過那麼多人,也很少見到像張佳樂這樣豁達找死的傢伙。他偷看了眼正在和徐景熙確認注意事項的孫哲平,又看了看滿臉無所謂的張佳樂,忍不住搖了搖頭,「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什麼是什麼?」
「我說,你們是──」想了想又覺得這問題太隱私,黃少天話鋒一轉,問:「你就沒想過,你若死了,孫兄會怎麼辦嗎?」
如果他死了,孫哲平會怎麼辦嗎?
張佳樂又是一愣。可是在長長的沉默之後,他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孫哲平會怎麼辦?
在他離開之前,張佳樂不願意去想。
在他跟上來之後,張佳樂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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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3-23 12:5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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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WT57新刊,成功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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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未來不會公開,全文將會陸續公開(只要我記得放←)

08
很多事情不會因為任何人不看不聽不想,便能當作不存在。
在又一次的乾癢爬上喉嚨卻咳出滿嘴的腥甜時,張佳樂驀地有了這樣的感觸。
那種極其噁心的感覺比刺痛更為強烈地侵占他的思緒,帶來十足的乾嘔衝動,但不用想也知道會嘔出大片的紅色。張佳樂白著張臉嚥下喉腔的腥味,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勉強壓下更深層的難受,故作自然地拿起不離身的黑糖水灌了下去,姑且蓋過喉頭的黏稠。
血味卻神經質地繚繞不去。
張佳樂是很想飲下整個水袋裡的茶水,但又不想面對孫哲平的質疑,只好在稍微壓下之後就塞回軟木塞。他反覆調整自己的呼吸,手掌握緊又鬆開,直到掌心壓出深深的四個指甲印,他才完成一次掩飾。
但他不確定自己能撐多久。
徐景熙的藥確實有五分功效,至少讓張佳樂發熱的次數降低,也減少許多咳嗽,但在鮮血都咳上來的現在,他實在不曉得自己能掩飾多長的時間而不被孫哲平發現。
……被抓到他就死定了。
張佳樂摸摸心口,又摩娑水袋邊緣,似乎只有碰觸孫家家徽的紋理,他才能稍稍安心。
就算肯定會被殺掉,他也希望可以再瞞久一點。
張佳樂用帕子壓著嘴角又咳了幾聲,孫哲平便端著兩碗餛飩湯回來了。幾乎是放下湯碗的同一霎那,厚實的手掌就拍上了張佳樂的背脊,同時牽起張佳樂的右手按壓幾個和徐景熙新學來的止咳穴位。
即便這回沒有咳血,張佳樂仍險些被嚇得豎起一身寒毛。
「不是喝了藥,怎麼還咳。」孫哲平臭著臉,拍撫背脊的節奏卻不疾不徐,「到底有沒有用。」
「咳、咳咳,不關、不關人家的事,咳咳。」張佳樂咳得滿臉通紅,正巧蓋過了方才的慘白,「我入冬、咳,嗯,入冬都會咳的,你忘記了?咳咳咳。」
孫哲平嘖了聲,俐落地打開軟塞遞到張佳樂的嘴邊,「少說兩句。再喝一點。」
張佳樂依言又喝了幾口,熟悉的黑糖在更換過方子後多了幾分蜂蜜味,雖然有些不搭,不過看在都是甜味的份上,張佳樂還吞得下去。他故作自然地多喝幾口,在孫哲平起疑之前離開了水袋,讓他把軟塞塞上。
孫哲平又拍了拍他的後背,「好點沒?」
「好很多了。」張佳樂最後乾咳了幾聲,總算結束了這一回合的咳嗽。「沒事、沒事。」
孫哲平順了順張佳樂的頭髮,擦了擦額角綿密的冷汗,又拉了拉衣領以及披風,確定把人裹得嚴嚴實實地才讓他去吃東西。冒著白煙的熱湯散發誘人食慾的香氣,巴掌大的碗個別放了四顆大胖餛飩,隔著薄薄的皮就能看透鮮嫩的內餡,渾圓而飽滿。
張佳樂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好香呀。」
「小心燙。」
張佳樂沒空理會孫哲平的叮囑,隨意應了聲舀了一顆吹了吹就往嘴裡塞。稍微涼一些的餛飩本該適合入口,咬下去卻冒出意料之外的湯汁,頓時燙得張佳樂舌尖發麻,卻又鮮甜的讓人欲罷不能。張佳樂囫圇地吞下小半口,伸著舌頭搧了又搧,眼角冒出可憐的眼淚泡,看得孫哲平好氣又好笑。
「不是都說了小心燙,活該。」
嘴上這麼說,孫哲平仍是任勞任怨地又是遞茶水又是給帕子的,比當事人還忙碌。
張佳樂覺得自己有夠委屈,大著舌頭還要抗議:「我有吹涼,只是噴汁,不能怪我!」
「行行行你安靜點。」孫哲平抽著嘴角制止受傷還不忘叫喊的人,捏著他的下巴去看他舌頭,「還行,就是有點紅,不過不算嚴重。」
張佳樂抽抽鼻子,「疼。」
孫哲平彈他額頭,「所以就說慢點。」
張佳樂恨恨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好容易捱過了短暫的麻痛,雖然還有些刺刺的,不過還在可忍受範圍,張佳樂便又再次嘗試。咬下半顆的餛飩散了一碗,不再噴汁而不會再有危險性,張佳樂仍然吹了又吹才敢放入口裡。半天試探換來滿嘴的新鮮,勾得人瞇起眼睛。
孫哲平好笑,同時扔了兩顆到張佳樂的碗裡。
「欸欸欸欸,你幹嘛呢。」張佳樂連忙制止,「一碗才四顆你就勻兩顆給我,你自己吃什麼?」
「吃個味道就成。」孫哲平的口腹之慾不大,「你不是喜歡嗎。」
「但也不能這樣啊。」
張佳樂皺著鼻子勉強壓下不住上揚的嘴角,又把三顆餛飩丟回孫哲平碗內,同時警告他不准再塞回來。他義正詞嚴:「我現在吃飽了,等等怎麼吃其他東西?」
若想吃,明日還可以過來。
孫哲平想想也是,主動結束丟來丟去的戲碼,塞了一顆進到嘴裡。
知曉這攤子用料實在的客人顯然不少,光是他們坐著吃湯的時間,就見不少客人來來去去,生意興隆,點的餐變化眾多。張佳樂吃著碗裡看著碗外跟著流口水,被孫哲平多餵了半顆餛飩也無知無覺。
「如果不是吃不下,我還真想叫滿整桌。」張佳樂抹了抹嘴,「一定很棒。」
「也可以。」孫哲平理所當然地告訴他:「吃不完又沒關係。」
「那多浪費!」
「不然我幫你吃唄。」
理直氣壯的調調聽得張佳樂又是耳朵一紅。「欸欸欸,算了算了。」
孫哲平不太懂張佳樂怎麼說著說著就跑了,只得拿了隨身行囊跟上,轉頭卻見落跑的人正站在不遠處等他。說不上來是張佳樂怕冷還是孫哲平怕張佳樂冷,總之遠遠看去就是毛茸茸一團,白茫茫一片點綴幾許的紅,襯得他帶著幾分仙氣,笑起來又是一股傻勁。
那雙桃花眼睛宛如鑲在玉器上的琉璃,又明又亮,勾得孫哲平移不開眼。
放不下,捨不了,便只好一直揣著了。
「大孫?」張佳樂偏偏腦袋,「你幹嘛呢?」
「……沒什麼。」孫哲平扣住張佳樂的腰,感覺摟在懷裡的實感,這才定了心。「想去哪?」
「剛剛我聽人家說街口有什麼碗花的,我有點好奇那是什麼。」張佳樂眨眨眼,「去嗎?」
孫哲平當然不會否定他,隨便拉了個人問了地點,便帶著張佳樂走去。
他們走的是大路,沿途經過不少攤販,張佳樂一不缺銀子二不缺熱情,便拉著孫哲平這裡看看那兒停停,遇到喜歡的就讓孫哲平掏荷包。說來那荷包還是張佳樂在上一個城鎮買的,在一片花花草草的樣式裡出現突兀的一柄劍,攫住他的目光。
他扭頭送了人,隔天早上便看見孫哲平掛上了那一個。
銀底紅線勾露出簡明的圖案,遠看像是梅枝,近看才發現是武器,異常適合孫哲平這種不愛掛飾的調調。張佳樂想著自己的眼光真好,又想著至少布質的東西可以陪他很久很久。
至少能留個念想。又覺得自己貌似狠毒。
「這很適合這位公子呢。」
胡思亂想間,張佳樂就感覺揣著手爐的手被牽著掛上了什麼,定睛一看才發覺是塊翡翠手鐲。湖水般的綠色是上加的質地,水頭又足雕工又細,明眼人一看也讚不絕口。
張佳樂愣怔片刻,只見孫哲平從荷包裡掏了銀子付了款。
「你幹嘛……!」
「你帶著好看。」孫哲平說著,又拿了根玉釵比了比,「……這個好像也行。」
張佳樂咬著舌尖也壓不下溢滿胸口的躁意,口不擇言:「你拿我的銀子買了東西送我啊?」
孫哲平這才想到自己的荷包裡裝著的全是替張佳樂這個敗家玩意兒收著的銀錢──不過實際上只有幫忙保管以及負責掏錢的作用──老臉頓時染上幾分尷尬,只得說:「我回頭補上。」
「那又不一樣。」張佳樂得了便宜還賣乖,說:「這必須算我買給我自己的。」
「哦。」
「哦什麼哦!」張佳樂瞪眼睛,「我都給你買了荷包,你也得用自己的銀子買東西給我!」
他語氣兇巴巴的,比起威脅恫嚇更像是耍賴,看得孫哲平好笑,連店老闆都發出善意的笑聲。張佳樂被笑得臉熱,想踹人就聽到手鐲和手爐相撞的清脆一聲,僵著臉扭頭走了。
孫哲平見怪不怪地跟著,在心裡數了五個數,上前把人摟到懷裡。
張佳樂唾棄自己的不爭氣。
只是被這個人抱在懷裡的感覺太過溫暖,似乎能驅散他的黯淡冬日,只留下盛夏光年。
讓他根本捨不得放開。
他真心厭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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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4-2 14:04:49
只看該作者
*哈哈哈哈對不起我又忘記更新ㄌ(。
*趁著連假一口氣放完,希望大家可以看得爽
*順便放放通販表單,想要帶實體書回家看番外的人要快快快快快!!!(欸

09
自打出生以來,張佳樂失去的友人不計其數。
孩提時期的兒時玩伴會因為無法保持聯繫而漸行漸遠,長大後認識的人則是因沒有充分的相處時間流於點頭之交,他從委屈惆悵到習以為常耗費不少時間,可仍然學會了不放在心上。他曾經以為孫哲平不過是萬千擦肩的人之一,豈料卻是陪伴他最久的人。
在張佳樂無數次纏綿病榻的時候,孫哲平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推開緊閉的窗戶,用盛開的花枝驅散繚繞在鼻尖的藥材味,以及胸口積壓的沉悶。
他一度是他以為伸手可及的夢。
「咳、咳咳咳──」
硬生生把自己從淺眠中咳醒時,張佳樂沒有在第一時間恢復意識,而是按著喉嚨嘶啞地咳了一連串氣音後才緩和過來。視線因為浸滿淚水而有些迷茫,他任由帕子掠過眼角,眨了又眨才認出眼前人是自己的侍女。
桃紅端著茶水送到張佳樂嘴邊,「少爺,喝點水吧。」
張佳樂啞聲道謝,接過後飲了兩口又嗆咳起來,險些把水灑了滿床。他怔怔地盯著桃紅手裡的紅帕子,像是夢裡盛開的花,和他嘔出來的血。
如果真的咳吐血,應該會把帕子染得這樣紅吧。
「少爺,您夢見了什麼嗎?」
「嗯?」張佳樂慢慢地眨眨眼睛,反問:「怎麼這麼問?」
「您方才在夢囈……」桃紅頓了頓,「但桃紅也聽不出來您在說些什麼。」
張佳樂恍然,嘴角揚了揚,又咳了幾聲才說:「沒什麼,就是夢到第一次見到孫哲平的時候。」
桃紅對此略知一二,問道:「是三年前迎接孫將軍的宴會嗎?」
張佳樂點點頭。
孫哲平的父親本來是駐守在京城的大將,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被皇帝派來戍守南方,而那恰好是張佳樂身體最好的一年。他為此被自家爹娘連同認為他應該要出去見見世面的張新杰一起拖到接風宴上,並在那裡認識了孫哲平──以一種雙方都想提早開溜的滑稽姿態。雖然最後因為張新杰找過來而不了了之,但這種無俚頭確實結下了兩人的不解之緣。
時至如今,張佳樂仍然清楚記得孫哲平和自己撞見時的錯愕面容,還有他們第二次不期而遇的意氣風發。當時的孫哲平把他拉上馬匹,帶著他奔跑在偌大的馬場內,是他少數高興到發出大笑的時候。
這幾年來,張佳樂眼中的孫哲平始終是那副模樣。
可他到底改變了不少。
「怎麼會突然夢到這段往事呢?」
「誰知道……」張佳樂瞇了瞇眼睛,懶懶地靠在床柱上,「話說回來,他人呢?」
這段旅程以來,張佳樂幾乎過慣了一睜開眼就看得到孫哲平的日子,這回醒來見不著人,莫名有些難以適應。
可這本來才是最為理所應當的生活。
估計就是被寵慣了吧。
「小將軍只說要出門辦事情,但沒說要做什麼。」桃紅試探性問:「需要派小馬去找嗎?」
「不用,他好好地出門,幹嘛要找他。」張佳樂喃喃:「好不容易有時間放風的。」
「少爺?」
「沒什麼。」張佳樂擺擺手,「扶我起來吧。」
桃紅的眉頭頓時皺起,「少爺,您還病著呢,應當在床上──」
張佳樂直接打斷:「別床上了,妳沒看我躺得骨頭都快散了嗎?快點。」
桃紅只得垮著臉張羅起來。
張佳樂的高熱退去還沒多久,他的腦子已然清醒不少,就是捂出一層汗而感到不適,索性順便擦了個澡,而後讓桃紅替他整理了下,端著手爐便出了門。現下不是特別的時間段,客棧來往的人不多,張佳樂找了個擋風的角落,讓桃紅點了茶和些許點心,握著手爐發呆。
「桃紅啊。」張佳樂忽然喊,「像這樣照顧我,是不是特別麻煩啊?」
「哪裡的話,照顧少爺是桃紅的本分。」桃紅替他理了理衣領,「少爺要是真擔心桃紅,就回屋子裡好生歇著吧。」
「這不行。」張佳樂咧嘴笑起來,「妳現在沒有新杰做底氣,我才不怕。」
「什麼呢。」桃紅又好氣又好笑,「少爺說這話就是要笑話桃紅的?」
「沒有呢,我只是在想……」張佳樂低下頭看著捧在手裡的爐子,指尖摩娑上頭細細的紋路,「我只是在想,在想一些事情。」
桃紅眨眨眼睛。
張佳樂垂了垂眼睛,「我就是在想,我是不是個特別自私的人。」
他的聲音又輕又含糊,饒是桃紅和他距離這樣近也聽不清,可張佳樂並沒有再問。
他想,這並不是個需要回應的問題。
因為本就如此。
如若不然,他怎麼可能拋下擔心他的家人獨自在外,連個大夫也不願意帶。
如若不然,他又怎麼明知要推開孫哲平,卻仍貪戀他給的溫暖,徒增未來分離的寂寞。
他就是個極為自私的人。
張佳樂輕輕地嘆了口氣,聽著騷動抬起頭,竟是和一個陌生男子對上視線。他莫名給人油腔滑調的感覺,在餐館內空位仍多的時刻硬是坐在張佳樂對面,難怪引起桃紅驚呼。
張佳樂下意識皺眉,「你是?」
「你好啊小美人,一個人喝茶無聊吧?」男人手撐著下巴笑,「哥哥陪你好不好啊?」
張佳樂瞬間有種拿起手爐揍人一臉的衝動。
他話都不想地站起了身,桃紅順勢跟上去,主僕二人掉頭就走。留在原地的男人臉色一變,起身的同時抓住他的手肘,堪堪制止張佳樂的動作。
對上張佳樂瞪來的視線,男人扯開嘴角,「小美人,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放手。」張佳樂語氣冷凝:「髒。」
「操,你這傢伙──」
「說誰呢?」
帶著火氣的聲音無預警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條手臂。孫哲平單手將鉗制張佳樂的那隻手扭到他背後,在罵罵咧咧的慘叫聲中再次質問:「你想操誰啊?」
他的大半張臉都是黑的,看著比匪徒還匪。
張佳樂愣了愣。
來搭訕的男人外強中乾,被一扯一罵就嚇得屁滾尿流,孫哲平手一放便連滾帶爬地跑了,屁都不敢放一個。孫哲平三兩下解決了人,轉頭便去扯張佳樂的衣袖,見白花花的手臂多了幾條抓痕,他低低地咒罵了句什麼。
「這沒什麼啦,過會兒就好。」張佳樂收回手,整了整袖子,「沒事。」
孫哲平問:「你可知道那人是誰?」
張佳樂搖搖頭,說他就是突然冒出來的,他也搞不清楚。
「桃紅妳回頭打聽一下,順便找找有沒有藥可以讓張佳樂擦,免得晚點青了或腫了。」孫哲平扭頭吩咐,「找不到就去郎中那兒抓,順便多備一些。藥材要好的。」
桃紅連忙點點頭,「桃紅這就去辦。」
張佳樂哭笑不得,「哪裡這麼嬌貴了,這麼麻煩做什麼?」
「你擦著便是。」孫哲平皺眉,「你又跑到屋外幹什麼?嫌發熱發不夠?」
「早就不熱了。」張佳樂摸摸鼻子,語氣悶悶:「屋裡悶呀。」
「悶什麼悶,發熱的人有什麼資格嫌悶。」
「就說溫度都降下來了!」
「那一樣得養著。」
孫哲平不客氣地摟著人就要押他回去,張佳樂自然一百個不樂意。他深知進了屋就斷斷沒有再出來的道理,當下也顧不得臉面其他,巴著孫哲平就開始哇哇叫。
饒是孫哲平不在乎面子,也被大動作扯得動得不得,就怕不小心讓他摔了哪,意外有些頭大。
張佳樂抓緊機會談條件:「就一小會兒,這裡也吹不到風,讓我透透氣。」
孫哲平青著臉,「你在發熱。」
「就一個時辰──」見孫哲平的面色更難看,張佳樂改口:「半個時辰!」
「……一刻鐘。」
「兩刻鐘。」張佳樂晃了晃他的袖子,「大孫?」
他滿心滿眼都是放風,眼巴巴的模樣看得孫哲平牙酸,「……不能再多了。」
張佳樂登時一陣歡呼,隨即卻是咳咳咳。
孫哲平:「……」
他忍不住嘆息。
兩人的動靜之大,張佳樂一直等到安靜下來才發現整個餐館都是他們的聲音,若非這兒人少又仁善,估計被轟出去都是輕的。臉皮薄的人羞惱地把腦袋埋在孫哲平的腰上,被當作掩護的人又是想嘆氣,姿態倒顯得認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張佳樂龜縮腦袋,他甚至依稀聽到笑聲。
「我原先還不敢認,真的是你啊?」
那聲音帶著三分意外和兩分慵懶,聽著卻很是陌生。張佳樂遲疑地抬頭看去,只見是一男一女的組合搭配,說話的顯然是當中的男性。
張佳樂莫名:「這人是誰?」
孫哲平意外:「你怎麼在這裡?」
「我才想問呢。」男人說:「你旅遊旅到這兒來?」
「廢話。你來這裡辦事?」
張佳樂一愣一愣地,傻了半天才知道拉拉孫哲平的袖子,「欸欸,他們是誰啊?」
孫哲平湊到張佳樂耳邊壓低聲音:「太子,跟太子妃。」
「哦。」張佳樂猛地一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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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4-2 14: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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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橙出場!

10
這裡顯然不是適合說話的地方,幾人移步到了餐館包廂,選了最為溫暖且隱蔽性最高的一個。
張佳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逐著那兩個人。
那是乍看尋常的男子。
他的衣著簡單不貴氣,料子卻是精實,舉手投足帶有刻在骨子裡的高貴,是明眼人能夠辨認的達官貴族,和據說是其青梅竹馬的蘇沐橙有著如出一轍的格調。他們沒有過於親暱的舉動,彼此之間卻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
張佳樂覺得自己待在這裡有些多餘。
孫哲平不好摟著人,只能扣著他的手腕,把玩的同時叨叨不斷:「怎麼這麼涼。」
張佳樂莫名,「我捧著爐子呢,還涼?」
「小破爐子有什麼用。」
孫哲平對自己曾經贈送的賀禮報以嫌棄,同時讓桃紅把一邊的火盆拉近些。張佳樂有點擔心會冷到另外兩個身分不凡的人,孫哲平卻是擺擺手,直言他們自己會加炭火。
張佳樂皺皺鼻子,「……你們很熟?」
「還行吧。」
「是有幾年的交情。」太子接口,順勢做了自我介紹:「我叫葉修,你直接這樣稱呼便是。」
給張佳樂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應下。且不說恭敬與否,他都不知道這叫起來會不會引起宵小或心懷不軌的人的注意,畢竟太子名諱可不是什麼秘密。
葉修想了想,「那便叫葉秋吧。」
「啊?」
蘇沐橙忍不住笑,「你這話說的,當心葉秋知道後更生氣。」
葉修聳聳肩,「不管我說什麼他都會生氣。」
張佳樂聽著這對話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從太子換成二皇子是有比較好嗎?
「行了。」孫哲平捏了捏張佳樂的指尖,直到對方呆愣愣的眼神移到自己身上才說:「你跟我一樣喊老葉就成,他不在乎這些。」
葉修懶洋洋地:「這話倒是真的。你要是喊什麼葉公子,我才不知道你在叫誰。」
他說話的同時夾了塊張佳樂點來到現在都還沒享用的炸酥餅。起鍋有段時間的酥餅徹底涼透,不過賣相和味道都不算差,咬下去仍舊酥脆可口,葉修順勢招呼蘇沐橙試試看。
孫哲平翻了個白眼,「這誰點的你心裡沒數?」
「放心好了,我是不會跟你搶付帳的。」
「這麼多年沒見,你還是這樣不要臉。」
「彼此彼此。」
張佳樂呆愣愣地看著兩個男人你一言我一句的答腔,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孫哲平跟葉修兩個是真的很熟。仔細想想也不算意外,畢竟將軍之子以及副將身分擺在那裡,就算孫哲平沒機會出現在御前,在達官貴族前露臉也不是罕見事。
不過張佳樂從來沒聽過孫哲平說這些。
「話說回來。」葉修目光一轉,指了指張佳樂,「他就是你沒跟著你爹一起回去的理由?」
「是或不是又如何。」孫哲平反問:「你不是也這樣嗎。」
葉修意味不明地嘖嘖嘖。
張佳樂愣愕片刻,忍不住問道:「孫伯父他回京了?」
「你不知道?」葉修反倒意外,「這都一個月前的事情了,早安頓好了。」
張佳樂遲疑地看向孫哲平,對方點頭。「為、為什麼啊?」
孫哲平把玩張佳樂的手指,好似沒有什麼比那一雙手來得更重要的,「皇帝有事,自然就把人給找回去了。」
「那你怎麼沒跟著?」
「我跟著你。」孫哲平皺眉,「這還用問嗎?」
「還、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張佳樂一陣慌亂,「那可是皇帝,你這樣、這樣是抗命!會掉腦袋的!」
蘇沐橙悄悄地給了葉修一個拐子,後者挑眉,只得幫忙解釋:「沒這麼嚴重,不過是父皇他老人家有些計畫才把孫老將軍找回去。只要說明清楚,少他一個也不打緊。」
葉修想了想,又補了句:「況且父皇也滿高興的。」
張佳樂聽不懂葉修那語焉不詳的話,腦袋一團混亂。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嵌入孫哲平的掌心,刺得他微微發疼,兩人卻都彷若未覺。
即便張佳樂鮮少參與這些事,以他耳濡目染的經歷,光就這些隻字片語也能猜出孫哲平錯過的是怎樣機會──突然將在外的武將召回去,不是需要打仗有事有政變,但無論是怎樣的腥風血雨,這場凶險都是一大機遇。
光是這樣想,張佳樂就坐不住。
「你、你回去。」他深吸一口氣,「不要跟我去北邊了,現在立刻馬上,回京城。」
「免談。」孫哲平一口回絕,「我之前就說過了,我跟著你。」
「那是之前!皇帝那時候又沒找你們!」張佳樂不自覺地提高音量,硬是甩開他的手,「好不容易有了名正言順回京城的機會你不把握,跟我待在這窮鄉僻壤的有什麼用處!啊?」
孫哲平忍不住瞪了多事的人一眼,這才壓著張佳樂:「我不管見鬼的機會,今天就算是皇帝本人叫我回去,只要你沒一起,我就不會走,懂?」
張佳樂怒到極點,「懂個屁,你咳咳咳咳咳咳──」
他話還沒說完就是一串的咳,看得葉修和蘇沐橙雙雙一愣,何況是孫哲平。他幾乎瞬間變了臉色,顧不得方才的爭執湊上去拍背卻是安撫不下來,掐著穴位也沒見效果,更遑論是把止咳糖水塞進他的嘴巴。
張佳樂咳得呼吸急促面紅耳赤,險些打翻桌上茶水,連咳帶嘔的模樣把孫哲平刺激得額角青筋狂跳,索性把人打橫抱起帶回屋內,葉修從旁協助,蘇沐橙則叫來隨行的太醫協助診治。張佳樂這症狀除了風寒和七繡香的影響,更多是怒氣攻心的結果,太醫的幾回銀針堪堪穩住他的咳嗽,卻也連帶刺激體內寒氣,生生讓人好不容易降下來的溫度又升高起來,嘴裡含糊地說著胡話,任誰都聽不明白。
「模樣看著凶險,不過燒退了便也沒有大礙。」太醫躊躇了下,頂著孫哲平的殺人目光開口:「就是張公子的身子骨不佳,心中又有鬱悶煩擾之事,實在不宜有劇烈的情緒起伏,還請小將軍格外注意。」
孫哲平下意識皺眉,「就因為我不去京城?」
太醫自然不會知道,只如實說:「依照微臣推測,公子應當煩悶了有些時日,若是遲遲沒有解鈴人,怕是容易積鬱成疾,加重,身體的負擔……。」
他的聲音隨著孫哲平的神情變化不斷放輕,最後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或許只差他的那麼一句話,他就會立刻跪地求饒。
葉修皺了皺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收斂點。」
孫哲平深吸口氣,示意太醫先退下。
「怎麼回事?」瞥了眼腳步明顯倉促的太醫,葉修問:「沒有想法?」
「何止沒有。」孫哲平抓了抓頭,神情暴躁,「老子根本沒注意過。」
在他看來,張佳樂雖然在旅途開始時有莫名沮喪,幾天之後就一直是沒心沒肺的樣子。哪怕因為身體狀況不佳時有些低落,他很快也會被周圍新鮮的事物吸引注意力而重新笑起來,以至於孫哲平根本沒想過他有煩悶的事。
他們朝夕相處那麼久,若是真的有,那還真夠會瞞的。
「積鬱成疾?」孫哲平活動了手指,關節喀啦喀啦響,像極了他的咬牙切齒:「見鬼去吧。」
「這還真是不好說。」
葉修若有所思。
張佳樂的高燒持續到隔天清晨才逐漸好轉,但他本人並未如太醫推測地醒來,而是昏昏睡睡的連喝藥都得孫哲平一口口哺餵。若非太醫再三保證這是身體休養的方法之一,孫哲平也得留個人協助診治,葉修懷疑這位老友會把太醫埋了給張佳樂陪葬。
不清楚是因為孫哲平的異常太過難得一見,還是擔心自己前腳才走,後腳這人就把客棧拆了,即便葉修已經將手邊的事情處理完,他仍是在原地又多停留了幾日,姑且也算是提供外借大夫的舉手之勞──無論太醫本人是不是整天懸著一條老命。
葉修逗留了幾日,就見孫哲平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幾日。
「放在我跟他剛認識的那幾年。」葉修跟蘇沐橙咬耳朵:「估計連他都不相信他會這麼幹。」
「是嘛。」蘇沐橙笑。
和葉修相比,蘇木橙和孫哲平的交情尚淺,對他的認識多半都是從葉修嘴裡聽來,即便看著他細心照料的模樣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麼驚訝。
畢竟感覺來了,再多的理智也擋不住。
葉修喃喃:「這人要是死了,老孫該不會就瘋了吧?」



本文最後由 璃央 於 2021-4-2 15:0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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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4-2 14:5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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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橙END

11
張佳樂好容易醒過來,已經是七天後的事情了。
他這些日子睡睡醒醒,也不是全然都處於昏迷狀態,但往往撐不過一刻鐘又昏了過去,直接導致他醒了半個時辰就足夠讓桃紅抹眼淚,連葉修和蘇沐橙都跑來探望。張佳樂是不想讓自己的病氣過給其他人,可兩人顯然並不在意,甚至親手倒了杯茶給只能靠著床柱的人,接得張佳樂誠惶誠恐。
不過比起這兩人,張佳樂更在意:「……他人呢?」
「藍溪閤派人過來,說是好像有了神醫的消息,需要他親自跑一躺。」葉修狀似無意地說:「那傢伙還真是不走運,都守了這麼多天,人真的醒來反而跑了。」
「……我倒是希望他離開。」張佳樂的聲音沙啞,語氣茫茫:「走得越遠越好。」
葉修和蘇沐橙對視一眼,後者問:「為什麼?」
張佳樂垂著眼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那裡原本掛著孫哲平買給他的鐲子,自從收到之後便片刻不離身,但估計是怕他睡夢中割手,醒來不見蹤影。
明明才戴不過數日,如今竟是有些不習慣。
「我耽誤他太多時間,不能再浪費更多了。」張佳樂看著空氣中的一點,像是自言自語,又彷彿終於找到了缺口傾訴:「既然我沒辦法陪他到最後,一開始就不該留下他……開頭便是錯誤,我不能再錯上加錯,壞了他平步青雲的機會。」
張佳樂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葉修,「太子殿下,您是孫哲平的朋友,會為他好的吧?」
他問:「您能不能帶他走?」
張佳樂想過很多方法,但都不認為能說服孫哲平回去,又或是放自己離開。論吵架他吵不贏孫哲平,撕破臉也辦不到,就算用藥放倒孫哲平成功在夜半偷跑,估計不用三天便會被抓回來,平添更多麻煩。
他希望能在旅程途中終止孫哲平的錯誤,而不是等到最後才讓他後悔陪自己這麼久。
張佳樂的生命旅途存在肉眼可見的終點,是一朵注定凋零的花,可孫哲平還有漫長的未來,有無限的可能,不應該耽擱在他的身上。
遇上太子是個意外,但若是他這樣位高權重的人,應該有辦法帶走孫哲平吧?
「很遺憾。」葉修說:「我還不想死。」
「這又不會害到你,不過是──」
「嘿,冷靜點。你要是再昏倒,老孫可不會放過我。」葉修舉手做投降狀,又告訴他:「當然,要是我強行分開你們倆,那傢伙同樣也會宰了我。你以為連我老子的話都不聽的人,就會聽區區太子的話?」
他加重了音節在區區二字身上,只差沒說他不算根蔥。
蘇沐橙說:「我覺得吧,除了你之外,孫公子應當不會聽任何人的話。」
「……他要是聽我的話。」張佳樂紅了眼眶,「他就給我離得遠遠的,走得遠遠的啊。」
微弱的聲音不可避免地帶上幾分哭腔,張佳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伸手擋住通紅的雙眼,顫抖的肩膀卻仍是透出幾分脆弱。他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勉強壓下湧上的情緒,放下手就看見遞到面前的白帕子,還有蘇沐橙微微勾起的嘴角。
「……謝謝。」
「沒事。」蘇沐橙頓了頓,「你們兩個有針對這件事情好好聊過嗎?」
「沒有。」張佳樂出神地看著手裡的帕子,喃喃說道:「我不知道要怎麼辦……」
他是真的很茫然。
他曾經以為甩掉孫哲平只是因為他不希望成為他的責任,後來才發現他也害怕成為他生命中特殊的那個人。他渴望如此,可沒有勇氣,只要想到自己這樣的行為會耽誤他多少,張佳樂就覺得快要瘋了。
他有大好的未來。
他不該這樣。
「你又知道了。」葉修雙手抱胸,挑著眉毛看著抬頭的人,「你們聊都沒聊就直接替他下決定,別說老孫怎麼想,我都替他覺得冤。」
他這話說得直接,饒是蘇沐橙都忍不住看過去,可她到底沒說什麼。
張佳樂整個愣住。
他方才的情緒激動似乎又讓體溫上升幾許,頭腦為此不甚靈光,一時間說不上話。短暫的沉默被葉修視為默認,他繼續說:「我是不曉得他這幾年變了多少,但我認識的孫哲平向來知道自己要什麼。他不要的東西你送他他都嫌垃圾,他要的東西他自己就會去追求,實在犯不著你搞成這樣。」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孫哲平要的是什麼,也就被高燒燒得頭昏腦脹的人還在魔障。
葉修永遠搞不懂,這麼簡單的事情怎麼能搞得這麼麻煩。
「不要整天用你們那套來感動世界。」葉修說:「那傢伙一不欠你,二不欠別人,三又有自己的判斷能力。若是他想,隨時都能拍拍屁股走人。」
他說:「你知道的,那傢伙的責任感並不是那麼強。」
孫哲平就像一匹孤獨的狼,即便是群居動物,照樣能靠利爪和利牙獨自走遍天下。若不是情願臣服,他也不會低下高貴的頭顱,任誰攀附而上。
他不屑。
可他一旦如此,就算是他本人想下來,估計也會被叼回去。
「不是多數人企盼的未來,就能符合每個人的想望。」葉修自然地站起身,連帶扶起蘇沐橙,在木門自外拉開的同時說:「你好好想想吧。」
他的話語剛落,孫哲平的聲音正好接上:「張佳樂。」
張佳樂愣愣地看去,就見匆匆而來的人面上帶著幾分倉促。他第一次看他跑得這樣喘,多日沒睡好似地臉色難看,下巴還有鬍渣,目光卻直勾勾地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幾遍。
他來到床邊抓住他的手,厚實的掌心不如以往溫熱,還有點抖。
「他那侍女去廚房幫忙煎藥,估計等會兒就送過來了。」葉修擺擺手,「我先走了。」
「知道了。」孫哲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顧著打量張佳樂,「走之前帶上門。」
「真是過河拆橋。」
葉修嘖嘖兩聲,倒是老實地把門給帶上。
室內有片刻是安靜的。
張佳樂愣怔地看著人,隨後竟是伸出手,主動貼在孫哲平的臉上。孫哲平微微挑眉卻不動作,任由張佳樂細細地摸過他的眉毛、眼睛、鼻樑以及嘴唇。
然後他看著他無預警地掉下眼淚。
孫哲平是真真亂了手腳,「你──」
「你到底要什麼啊混蛋。」張佳樂卻是搶先一步開口,用溢滿哭腔的聲音問他:「你說你到底圖什麼?我要什麼沒什麼,連最基本的活下去都那麼難,留在我身邊到底能得到什麼?」
桃花眼睛一片通紅,透明的水珠沿著臉頰滑下,落到孫哲平手上。
燙得讓他忍不住瑟縮。
「我不想你後悔,也不想成為你的責任,更不想浪費你時間。」張佳樂邊說邊打哭嗝,又咳,「就算陪我走到北邊看了花,你又能得到什麼?」
孫哲平輕嘆一聲。
他把張佳樂的腦袋壓在自己肩膀上,一下一下拍著他的後背。或許是因為第一次看他掉眼淚,明明平時沒少做這樣的動作,孫哲平此刻卻顯得有些笨拙。
「那就是我要的。」孫哲平說:「我要陪著你走到很遠,陪著你到生命盡頭。」
「……那得多浪費時間啊?」
「你自己不都一直說你沒剩多少時間,要浪費也就這麼一點。」孫哲平頓了頓,「留給我的就這麼多,你還想多小氣?」
張佳樂從沒想到這個詞會有安在自己身上的一天,當下一陣錯愕,想抬起頭又被壓回去,聽到孫哲平繼續說:「若說沒有希望,左右不過這麼點時間,但要是成功帶你找到那啥勞子神醫治好你的病,我有的可是你的一輩子,這麼划算的買賣你也看不出來?」
張佳樂揪著孫哲平衣襬的手一鬆,而他終於有機會去看孫哲平的面孔。他被他抱在懷裡,兩人的身體靠在一起,呼吸交融,或許沒有比這個更靠近的時刻。
他可以在他的眼睛裡看到自己。
「一輩子……?」
「當然是一輩子。」孫哲平理所當然地說:「討媳婦兒不正是一輩子的事情嗎?」
那般自然地調調就像說著今天天氣真好,張佳樂卻是整個愣住。混沌的腦子花了足足十個數的時間才明白背後含意,原本脹紅的臉頓時通紅到近乎滴血。
孫哲平忍不住擔心:「不是吧,你又燒起來了?」
「誰、什什、沒,我──」張佳樂一度差點咬到舌頭,惱羞成怒地給他一拳,「你說什麼啊!」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孫哲平輕鬆地把他的拳頭包裹在掌心,「不然我圖什麼?」
張佳樂吶吶:「我以為──」
孫哲平自然接話:「你以為我就是把你當朋友,才會整天跟前跟後的,餵你吃東西盯著你喝藥,給你買東西讓你加衣服,還天天跟你睡一張床上?」
每說一項張佳樂的腳趾就忍不住蜷縮了下,幾乎要將被褥摳出兩個大洞來。若不是孫哲平牢牢扣著他的腰,張佳樂還想把自己埋進棉被裡悶死算了。
他又咳了兩聲,腰上的手掌燙得他心慌。
「我就是……沒想這麼多。」他縮著肩膀,忽地又提高音量:「這不是你一直都這樣對我嗎!」
「所以我一直把你當媳婦兒,這很難懂嗎?」
「──。」
張佳樂那張震驚到空白的臉帶來莫名的喜感,饒是在這樣應該嚴肅的時候,孫哲平都忍不住笑出聲。他捏著他的下巴湊過去,用他們已然習以為常的距離盯著那雙桃花眼睛,匪夷所思地想著這傢伙怎麼會把這種行為視為理所當然,但又隱約認為是張佳樂就做得出來。
孫哲平都不知道自己這招溫水煮青蛙的策略算不算成功。
但只要拐到人,應該都算吧。
「你想得太美了。」孫哲平告訴他:「收起你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最後一次。若今後我再從你嘴裡聽到類似的話,或你膽敢真的給我跑了,你就知道了。」
張佳樂向來吃軟不吃硬,聽到這話也不過腦子地就反嗆:「你又能對我怎樣?」
孫哲平冷笑,「就你這破身體,我能對你怎樣你心裡沒數?」
張佳樂噎了噎,識相地閉上嘴巴。
即便體溫又升高了幾許,張佳樂的臉上到底多了幾分生氣,不再是怪異的潮紅,也不是蒼白到讓人心慌的顏色。孫哲平捏著尖尖的下巴,懸了足足七日的心臟總算回到實處。
他要的不過如此。
就算不能和張佳樂走到最後,他至少能擁有張佳樂的一輩子。那就足夠了。
孫哲平這樣想著,湊了上去,在張佳樂的嘴唇印下一個親吻。

本文最後由 璃央 於 2021-4-2 15:1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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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4-2 14:5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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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小巷張燈結綵,不時傳來鞭炮炸開來的聲響與孩童的笑聲,不過距離年節約莫還有半個月以上,理當不會這麼早就開始慶祝。
「應該有什麼活動吧?」
「或許吧。」
相較於張佳樂的意有所指,孫哲平的態度堪稱冷漠。他慢條斯理地舀了一湯匙的蔘湯,吹涼後送到張佳樂嘴邊,好似比起外頭的震天響,他更在乎眼前人有沒有趁熱喝下滋補的湯藥。
張佳樂沒有辦法,只得乖乖張口。
不同於會柔聲哄勸的桃紅,孫哲平在喝湯吃藥的事情上簡直是心狠手辣──若張佳樂配合倒也還好,但他要是試圖逃避,孫哲平就會直接把湯匙或湯碗塞他嘴裡。雖然他都會在喝完後給他一顆梅子或黑糖壓壓苦澀,那種感覺仍舊讓張佳樂頭皮發麻,試了幾回便不敢再造次,堪稱乖巧典範。
孫哲平順利地餵完湯水,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嘴,又倒了一杯糖水讓他沖味道,才算完成整個流程。張佳樂從頭到尾只負責窩在床上接受伺候,躲在厚實的棉被縮成一顆球,肚子還壓著一個裝著熱水的袋子──那是孫哲平前些時候在市集上買的──桃紅每半個時辰會去換一次水,確保時刻溫熱。
床邊還放了一個火盆,把不大的空間燒得熾熱,若不是換上薄衫,孫哲平估計已經滿頭大汗。
「我們去看吧。」張佳樂眨眨漂亮的桃花眼睛,「老是窩在房裡也不舒服呀。」
「等桃紅回來,讓她給你加兩件衣服。」孫哲平也不打算拘著他,或者說明白張佳樂根本限制不了,與其這樣還不如把人放在眼皮底下盯牢一些,「只要一發熱就得回來。」
張佳樂嗷了聲,眨眼便從床上跳下來。
他的動靜弄得太大,饒是床邊就是火盆,也被滿室的冷氣凍得慌,差點又要躲回被窩裡。他到底不適合北方的天氣,即使身處四季如春的南邊都受不了那兒的冬日,再加上毒性加深,自然更耐不住這裡的冰寒。
可孫哲平只是替他找來了衣裳,沒有多加限制。
待桃紅回來替張佳樂添了衣服,孫哲平連帶換了適合外出的衣衫,接著便是綰髮。男子在束髮上沒有太多的講究,不過簡單紮起便算結束,但張佳樂還讓桃紅給他簪了一支桃花玉簪,那也是孫哲平從市集上帶回來的。
用他的銀子買的,給他的禮物。
張佳樂對著銅鏡摸了摸粉色的和闐玉,笑得眉眼彎彎。
孫哲平親自替他圍上暖融融的狐狸毛,才拉著張佳樂冷冰冰的手往外走。
天氣雖然冷得厲害,可還不到下雪的時候,這是曾經在京城裡生活過一段時間、見過無數場雪的孫哲平說的。張佳樂也是這時候才知道,雖然北方相較南方,降雪的可能性是高出不少,但並不是天冷就一定會下雪。
有時甚至整整一年都看不到一場雪。
「……要是那樣,也只能算了。」張佳樂垂著腦袋想了半天,只能這樣說,「畢竟運氣不好。」
倘若真有方法,孫哲平倒是想直接挖來一大盆的雪讓張佳樂看個夠。
最好讓他待在溫暖的地方也能看著,不需要挨冷受凍。
街上來往的行人不少,其中有些人看就知道和他們一樣來自外地,不知道是正好經過還是因為節慶。不少店家紛紛掛上紅色燈籠,燈籠紙上掛著小巧的繡球花,張佳樂腦袋轉來轉去,發現許多地方都能看到這樣的花。
「怎麼了嗎?」
「我記得繡球是夏天的花。」張佳樂偏偏頭,「雖然花期很長,但怎麼開到現在還這麼漂亮?」
孫哲平不懂這些,只能瞎猜:「是特別品種嗎?」
張佳樂也不確定:「大概是吧。」
不遠處傳來熱鬧的叫聲,張佳樂拉著孫哲平看過去,發現是一個姑娘站在高樓上,兩手高高舉著紅色的繡球,一身艷紅的喜福格外俏麗動人。
張佳樂哇了聲:「這是在做什麼?」
「拋繡球。」孫哲平倒是略知一二,挑著自己知道的解釋:「有些地方會有這樣的活動,讓適婚的姑娘或公子自高空拋出繡球,算是一種招親方式。」
張佳樂還是第一次聽說,眼睛瞪得老大,「真的假的?那要是不喜歡的人接到怎麼辦?」
孫哲平聳聳肩,「我怎麼知道。」
張佳樂似懂非懂地摸摸鼻子,正好見到那姑娘擲出手裡的繡球。從高處墜下的紅球上綁著兩個紅帶子,在空中扯出鮮豔的線條,看著喜氣濃厚。
張佳樂到了嘴邊的「希望她能丟到喜歡的人」還沒說出口,就被孫哲平拉著往旁邊躲。
「你幹嘛?」
「免得被扔到。」孫哲平瞇了瞇眼睛,「麻煩。」
張佳樂倒不否認,畢竟他們倆都不可能迎娶樓台上的姑娘,可他看著他們與人群之間的距離,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評價孫哲平的作法。
那姑娘臂力要多好、準頭要多差,才會往他們這裡丟啊?
孫哲平不想回答張佳樂這個問題,拉著他就要走。
「……張佳樂?」
若不是這聲試探剛好冒出來,孫哲平已經扣著人往下個地方去。
張佳樂疑惑地扭過頭,就和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公子對上眼。那人的輪廓神態帶著幾分說不上來的熟悉,張佳樂直勾勾地看了他老半天,才從記憶裡抓出人臉對上去:「方銳?」
「真的是你!」方銳興沖沖地湊上來,咧著嘴角直笑,「我剛走了一路,一直在想是不是認錯。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找我還是特地來參加山鬼節的?」
張佳樂一愣:「山鬼節是什麼東西?」
方銳正要解釋,注意到眼前兩人牽在一起的手還有孫哲平明顯帶著試探的眼神,到了嘴邊的話又變成了詢問:「這人是誰啊?你家夫君?」
孫哲平和張佳樂同時錯愕,後者先一步跳腳。「不是不是我、我跟他沒有成親!」
孫哲平下意識皺眉。
張佳樂猛地發現自己說錯話,縮著脖子有些心虛,嘴裡還含糊道:「本來就是啊……」
「……等會兒再說。」孫哲平捏捏張佳樂的後頸,「這人又是誰?」
「我的兒時玩伴!但是在七歲還八歲的時候就搬走了。」張佳樂又轉頭回去,「你當時跟叔叔嬸嬸是搬到這裡嗎?我怎麼記得是去京城?」
「原本是去京城沒錯,不過混不下去就又搬出來。」方銳說得直接,估計他家人聽到一口老血都會噴出來,「我們後來輾轉去了好些地方,最後在這裡落腳。別說這兒還挺好的。」
張佳樂又問:「那山鬼節又是什麼東西?」
孫哲平再次揉揉張佳樂的後頸,等他看過來才說:「你繼續站這裡敘舊,當心晚些又發熱。」
方銳一拍腦袋,「我都忘了這裡不適合說話。走,我帶你們去一家茶館,那兒東西可好吃了!」
張佳樂自然沒意見,拉著孫哲平便跟上去。
方銳領頭帶他們去的茶館位於小巷弄內,模樣看著有些簡陋,衛生環境做得倒是不錯。店門口一樣掛著兩個放了繡球花的燈籠,裡頭的燈芯已然燃起,散發淺淺的紅光。
「你們這兒怎麼到處都有繡球花?」張佳樂忍不住先問:「還開得還這麼好。」
「這好像是這裡才有的,我聽說跟其他城鎮的不太一樣,開花時間也比較長。」方銳熟練地添了茶水,把杯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花啊?」
張佳樂笑嘻嘻地,「好看啊。」
方銳始終無法理解,又說:「那現在呢,你都可以跑這麼遠來,身體好點沒?」
「唔,起碼現在還行吧。」張佳樂彎彎嘴角,「像你說的,至少可以跑過來。」
「那也挺好的,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常說要看遍世上所有的花。」原以為拋諸在腦後的童年瑣事其實只是差一個契機,方銳發現自己竟還能細數一二:「如果不是春城有那麼多花,你出不來的時候會有多無聊。」
張佳樂摸摸鼻子笑著沒說話,方銳便轉開話題:「你喝喝看。這茶是老闆特製的,說是在裡頭加了幾味花瓣,聞著挺香。」
張佳樂的眼睛頓時一亮,兩手捧著茶杯細細研究起來。茶水的色澤和一般的差不多,表面飄著幾瓣破碎的花瓣,都是很鮮豔的顏色。張佳樂湊過去聞了聞,嗅到茶葉香和花朵香,淡淡的甜味似乎讓原本不是那麼喜歡的茶水都變得親切。
他吹涼了才啜了口,水裡帶著花香和茶香,還有一點甜。
「好喝。」張佳樂嘖吧嘖吧嘴,又喝了口才招呼孫哲平:「你也喝喝看。」
孫哲平依言嘗試了下,雖然有些不合口味,不過還算不錯。
在東道主的招呼下,他們三個點了幾道據說一定要試試的餐點,又選了些有興趣的料理,不多時擺滿一整桌。多數餐點分量都不大,吃起來的味道卻是不錯,其中有小茶點刻意作成繡球花的形狀,看得張佳樂愛不釋手,差點捨不得吃。
方銳見怪不怪,還笑話張佳樂就這點出息。
「不過你也只有現在會看到這些造型,等山鬼節過了就又是爛大街的樣子。」方銳邊說邊毫不留情地咬下一大口,看得張佳樂內心淌血,「很多東西都是這樣,價格還會刻意抬高,算是騙騙你們這些外地人吧。」
張佳樂捧著一小塊糕點,掙扎著不知道要從哪裡吃起,同時問:「所以那到底是什麼節?」
「呃,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與神同樂的日子?」方銳執起筷子夾了口青菜,含糊道:「你知道附近有座逢山吧?每年這時候是逢山鬼神的生日,正好也是我們這兒的繡球花花季,漸漸就有這麼個節日。」
張佳樂一愣一愣地,「鬼神是鬼還是神?」
方銳差點被口水嗆到:「為什麼你關注的是那個啊?」
「你管我。」張佳樂一臉莫名:「我就好奇不行嗎。」
「行,怎麼不行。」方銳有點心累,「我跟外地人介紹這麼多次,人家問的不是這節日怎麼玩,就是跟神祈求會不會心想事成,我就奇怪怎麼到你這兒成了這副模樣。」
孫哲平眉頭不經意地一挑,「心想事成?」
「啊?是啊。」方銳沒想到這人會突然插話,愣了愣才說:「就很多人會想說,在神明生日的時候祈求會不會比較容易被聽見。」
孫哲平瞇了瞇眼,「有用嗎?」
方銳訝異地挑眉,「大兄弟,你看著凶神惡煞,沒想到會信這個啊?」
「隨便問問罷了。」孫哲平不經意地和張佳樂對上眼,說:「反正試試也不會少塊肉。」
張佳樂一臉怔怔。真要說起來,他們兩人之中定然是張佳樂更為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從剛認識時起便一直都是如此。孫哲平甚至大膽到不在乎任何年節時的忌諱,興頭上來了連死字都能掛在嘴邊,非讓張佳樂逼著才肯呸掉,半點不信邪。
他驕傲的彷彿連神靈祖先都不相信,就信自己的一雙手。
「可惜這沒什麼用。」方銳卻是說,連帶拉回張佳樂出神的思緒。「不過也不是全部啦。」
張佳樂忍不住皺眉,「你就不能一口氣把話說全嗎,擠一下說一下的幾個意思?」
方銳嗐了聲,若是有把摺扇在手估計還會搧起來,「不這樣能有趣味性嗎?」
「能。」
「張樂樂你怎麼就這麼不配合。」
張佳樂瞪他。
孫哲平無預警開口:「張樂樂?」
張佳樂眨眨眼睛,愣了下便理解這人的意思:「不過就是小時候的稱呼,沒什麼。」
「……是嗎。」孫哲平好整以暇地雙手抱胸,「行,繼續。」

方銳莫名地背脊一冷。
本文最後由 璃央 於 2021-4-2 15:1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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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逢山雙鬼不會輕易實現旅人的願望。
但要是在逢鬼之時前與他人交換手裡的繡球花,就會得到雙鬼的祝福,進而與戀人相守白頭、一生一世。
「你們剛剛看到的拋繡球就是這個道理。」身為在不同城鎮都各生活一段時間的人,方銳聽過不少版本的招親儀式,不過和他們這裡的都不甚相同。「在我們這裡,接到繡球的人並非就一定會成為拋出繡球的人的妻子或丈夫,而是有機會共處到逢鬼之刻。若是接繡球的人在子時前遞交自己的繡球花,兩人才算成立親事;但他要是沒有給出自己的花,或是拋繡球的人選擇收回自己的花,他們的關係就算告吹。」
方銳眨眨眼睛,說:「我跟老林就是這樣。」
「老林……?」張佳樂愣愣地眨眨眼睛,猛地頓悟:「你成親了?」
「今年成的。」方銳咧嘴笑,大方地分享他的喜事:「我們在前年的山鬼節認識,他丟我接。雖然是機緣巧合,到底也是一樁好事。」
張佳樂哇了聲,臉上寫滿驚喜,「恭喜恭喜!我、我什麼都沒有準備──」
「這有什麼,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方銳說:「都是緣分。」
「真的是緣分。」張佳樂張了張口,忽地給了孫哲平一個拐子,「我、我想吃糖葫蘆。」
孫哲平不自覺皺眉,「糖葫蘆?」
張佳樂梗著脖子點點頭,用一種「我知道這個藉口很爛但你還是要聽我的」的態度說:「對。」
方銳忍不住嘀咕:「這會出去才有鬼了……」
孫哲平做了個深呼吸,「……我給你一盞茶的時間。」
方銳:「……」
方銳:「???」
孫哲平說做就做,當即就是起身,離開之前還不忘交代讓他好好待在店裡等他。那背影瀟灑到留在原地的兩個人愣怔,臉上是如出一轍的錯愕。
方銳質疑:「他真的出去了?」
張佳樂也不敢相信:「好像?」
他原本還準備了一拖車的說詞,誰知道孫哲平說走就走。
「張樂樂──不對,張佳樂。」方銳抓抓頭,「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張佳樂又是一愣。
方銳本就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加上兩人在兒少時期的情誼用一頓飯喚回許多,他說起話來很是直接:「我原先以為孫哲平是那種不好講話的脾氣,一言不和還容易跟人動手,怎麼看他和你相處起來……嗯,反正我是不會形容啦,總之就是你們兩個到底在沒在一起?」
他說:「還沒在一起也趕快吧,有點歹戲拖棚。」
「你、你這是什麼話啊!」如果不是張佳樂被張新杰管著鮮少說髒字,這會兒估計爆粗口了:「什麼歹戲拖棚,這也太難聽了吧!」
方銳發現自己用詞不當,以茶代酒道了歉,又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們倆看起來太應該在一起,但不曉得為什麼就是拖著,我就有些著急。」
張佳樂的手指被燙得通紅,估計隱藏在髮絲之間的耳根也已經紅透,「什麼啊……」
方銳嘖了聲,突然不想繼續這個黏糊糊的話題。「算了。你特地把人支開是要問什麼啊?」
「……我就想問。」張佳樂縮在杯子後含糊問:「外地人交換繡球花……有用嗎?」
「有有有,當然有用。」方銳眼睛頓時一亮,拍胸脯保證:「我也是剛來沒幾個月跑去繡球台湊熱鬧就有了這一段,當然有用。」
張佳樂還有些狐疑,方銳倒豆子似地一股腦告訴他:「這會兒繡球台估計排到申時都沒完沒了,我建議你們直接街上買比較快,最好買布製的,交換之後還能作為定情物。我可以介紹熟人給你參考,保證樣式精美便宜精緻!」
張佳樂被這資訊打得一愣一愣的,晃著腦袋忍不住問他:「你這是兼職當紅娘啊?」
「紅娘個屁,我這不是關心兒時玩伴的終身大事嗎!」方銳只差沒有拍桌,聲音都揚高不少:「像這樣喜歡你的人百年難得一見,不牢牢抓緊難道要讓他跑了嗎?那也太蠢了吧。」
張佳樂不敢說他原本就是這麼蠢,只問:「那要是交換花卻被拒絕,會不會倒楣一輩子啊?」
方銳挑眉,「你擔心這個做什麼?你要是被拒絕我頭剁下來給你。」
張佳樂打哈哈,倒是追問著想得到答案。
「當然不會,不然怎麼還會有人有膽子送給素昧平生的人?我都說不適合會被退還了。」方銳想了想,「但我倒是聽說,若是戀人在逢鬼之時見到並蒂雙生的繡球花,卻沒有順利結親,雙方就會孤獨終老,就算有其他姻緣也會一直告吹。」
張佳樂目瞪口呆。
方銳說著自己又笑起來,「不過這事兒也沒個準,畢竟我來這裡兩三年了,至今沒聽人說見到什麼並蒂花。並蒂蓮都是傳聞中的東西了,怎麼還會有並蒂繡球你說是嗎?」
「並蒂蓮是真的有。」張佳樂摸摸鼻子,「孫哲平帶我去見過……」
「……真假?」
「嗯。」張佳樂含糊道:「就在今年盛夏的時候……」
然後他因為這難得一見的花太過興奮,不小心跌進池子裡生了一場大病,連累孫哲平被孫老將軍打了一頓,還關了一場其實關不住他的禁閉。
那彷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張佳樂有些恍惚。
方銳一陣牙酸,「我出九兩銀子祝你倆長長久久,拜託你們快些成親吧?」
張佳樂又想打他。
孫哲平正是這時候回來的。他的手上帶著兩串糖葫蘆,分別是截然不同的口味,個別讓張佳樂吃了兩顆,剩下的都進到孫哲平的肚子裡。
他向來不喜甜,吃得面部扭曲還非得要吃,張佳樂看著眼熱極了,眼淚都要從嘴角滴下來。
「我不吃掉你肯定說浪費。」孫哲平怎麼不知道張佳樂在想什麼,「你額度用完了,別想。」
「那你就別買兩支啊。」張佳樂鼓著腮幫表示不滿,「一支才四顆,至少我可以自己吃掉。」
孫哲平卻說:「你大概兩種口味都想吃。」
如果一口氣投資所有餘額在單一口味上,發現還有其他味道還沒嘗試的傢伙肯定又會低落。
張佳樂皺皺鼻子,「……你怎麼把我當孩子似地。」
在旁邊覺得自己怎樣都不對的方銳很是心累:「等你垂下咧到耳邊的嘴角再說。」
張佳樂不打自招地遮住嘴巴。
孫哲平聳聳肩。
他們在店裡又坐了一會兒,這才結帳離開。方銳原本想略盡地主之誼帶兩人去附近逛逛,無奈被家裡人找回去處理事情,可正好讓孫哲平拖著張佳樂回去喝藥。桃紅在客棧裡溫了老久的湯藥,見到兩人便迫不及待地端上去,張佳樂乖巧地捧著湯碗仰頭,就剩一口藥渣拿給孫哲平檢查。
孫哲平順勢塞了一塊去了核的梅子乾在他嘴裡。
喝完了藥便是雷打不動的午睡時間,無論張佳樂想與不想都得如此。孫哲平帶著人消食了一陣子,沒那麼撐了便領著他上了床榻,床簾一拉暖得嚇人,只穿一件單衣都暖如盛夏。
張佳樂待在張府都沒有這樣的待遇,被人寵著暈呼呼的,趴在孫哲平身上感受大火盆一樣的溫度,眼皮重得打了個哈欠。
「睡一下吧。」孫哲平撥了撥他的頭髮,「眼睛閉上。」
「……晚上我想去看方銳說的水燈活動。」張佳樂含糊道;「……有花。」
孫哲平想往他腦門彈一下,又怕打掉人凝聚起來的睡意,最後改為輕輕一戳,「知道了。」
張佳樂發出滿足的呼嚕聲,抱著孫哲平的手臂睡下去。
孫哲平盯著他顯得過分蒼白的面孔,抓著張佳樂的手放到嘴邊親了親。
他們在客棧裡用了晚膳,整理了下便又出了門。街上人潮絡繹不絕,從衣著打扮與談吐態度來看,特別前來參加的外地人不少,就算各個裹著厚衣服也難掩喜悅。當地孩童紛紛放起了小煙花和小爆竹,一盞盞燈籠連出紅色的道路,指引他們往河邊的水燈活動走。
不同於白日的攤販,夜晚的攤商更多在販售方便拿在手上邊走邊用的吃食,以及各式各樣的水燈與繡球花。兩兩成雙的戀人們多數在身上掛著不同類型的繡球綴飾,像他們這樣並肩走著卻兩手空空的人反而是少數。
張佳樂不提,孫哲平就不說,好似敵不動我不動。
可張佳樂仍是忍不住在孫哲平替他排隊買東西的時候悄悄買了一小朵的繡球花。
「……明明給不起的。」
張佳樂頭一次覺得花朵會是這樣的燙手。
多數人聚集在源頭,孫哲平反倒領著張佳樂待在河川中游,圖得就是清閒還看得清。他們找了個乾淨又擋風的地方坐下來,已經施放有段時間的水燈正好順著河川從逢山上飄下,紙紮的燈籠承載一盞小小的燭火,在夜裡散發淺淺的光。
那就像星光鋪成的河道,通往未知而充滿希望的地方。
「我們剛剛應該買一個來放的。」張佳樂忽地嘆口氣,「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孫哲平瞥了張佳樂一眼,變戲法似地掏出一疊紙,「買了。」
張佳樂愣了愣,「……這是水燈?」
「要自己組裝的。」
孫哲平一邊說,一邊拿出其他一併購買的東西。事實上在聽老闆說水燈要親手加工的時候,他差點因為嫌麻煩放回去,不過想想張佳樂可能露出的可憐巴巴模樣,他還是連黏膠與筆墨一起買下。
孫哲平把那疊印著花樣的紙塞到張佳樂手裡,「我還以為你不想玩。」
好險他足夠了解他。
張佳樂眨眨眼睛。
紙張表面塗了特別的塗料,就算碰到水也不會輕易坍塌,至少能夠從逢山頭流到河川尾,摸起來也不黏膩。和春城那種買來就是完成模樣的花燈不同,水燈是先畫花樣再組裝,不過組合方法並不困難,饒是張佳樂沒有經驗,他仍在稍稍摸索後抓到訣竅──孫哲平是不用指望的──成功利用特殊黏膠將紙張貼合成繡球花的模樣。
那是一朵紅色的繡球,絕大多數的燈都是這般模樣,還有小船以及其他的花。張佳樂看了不少相似款式的水燈飄過,卻覺得這個特別好看。
孫哲平說:「不知道你喜歡哪個,就拿花的。」
「我是挺喜歡的。」他垂下眼睛,「差點都捨不得放了。」
「這麼喜歡就先放一個,回頭再去買一個不就得了。」孫哲平挑眉,順手揉揉他的腦袋,「省得你回頭又再哀叫說沒有放到多可惜。」
張佳樂切了聲,拍開那隻作亂的手,「算了吧,就這個就好。」
孫哲平聳聳肩。「你要寫點東西上去,還是直接放?」
「可以寫東西嗎?」
「老闆說可以寫願望上去,不過雙鬼不一定理你。」孫哲平坦言,「就是一個紀念吧。大概。」
那估計是天底下所有人施放燈火時都會有的行為,祈求天上神明與神靈能夠傾聽自己的願望,實現那些虛無飄渺的幻想。
有些唾手可得,有些難如登天。
「聽說有人會把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寫上去,如果被人撿走才有機會找到自己,大概等同於交換繡球吧,不過就是盲猜。」孫哲平知道張佳樂喜歡聽這些,就算嫌無聊仍是轉述,「不過你是不用想了,考慮要不要寫願望就好。」
張佳樂往他肩膀摜了一拳,尷尬地耳根通紅,「誰要寫這個了?」
「那就是不寫了?」
「別,至少還是許個願吧。」張佳樂嘟嚷:「就算雙鬼不幫忙,搞不好其他神明也會幫。」
孫哲平莫名被這番沒有根據的說詞給說服,在張佳樂提筆之後跟著在上頭寫了字。
簡單裝飾好繡球水燈,孫哲平和張佳樂一同走到水邊。饒是有著燭光的照耀,溪水仍舊一片漆黑,若不是張佳樂堅持一起放,孫哲平還不想讓他來。水氣帶來陣陣涼意,張佳樂不由自主地連打三個噴嚏,揉了揉鼻子才和孫哲平一同蹲下來。
他們同時把寫了字的繡球水燈放入水中,藉著月色看著它晃動了下,堪堪翻倒前又晃了回來,接著才順利上了軌道,加入其他水燈的行列飄向遠方。
他們雙手合十。
「大孫。」張佳樂垂著眼睛問:「你許了什麼願望?」
「讓你早日康復。」
「……你沒把願望給你自己啊?」
孫哲平轉頭看著他,「那就是給我自己了。」
張佳樂閉了閉眼睛,「……那你想知道我許了什麼願望嗎?」
「不是病好?」
「不是。」
孫哲平便沒有說話,給足了張佳樂天人交戰的時間。他有時總覺得這人難懂得很,總是糾結一些過於單純的事情,有時卻又認為這人簡單到不行,不用思考就能理解他在想什麼。
張佳樂咬了咬唇,「我──」
孫哲平無預警地彎下腰,從地上拿起什麼。他就貼著張佳樂的腳邊,驚得人下意識後退一步,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氣頓時潰散,一時間有點羞惱:「你幹什麼──」
然後他瞪大眼睛。
那是一株並蒂繡球,同一枝花莖奇蹟似地開出兩朵小巧的花,即便黑夜裡看不清顏色,也能見到兩朵花苞背對背的輪廓。
「它就在旁邊,你差點踩下去。」孫哲平頓了頓,又說:「不想說就別說了。」
「我──」
「我是不曉得你最近怎麼了,但別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孫哲平把玩脆弱的珍稀花朵,漫不經心地說:「你只要想著怎麼讓自己活下去,其他都交給我,不需要賭。」
他說:用不著賭那些微乎其微的運氣,只要想著怎麼用盡全力活下去。
張佳樂怔怔:「用盡全力嗎?」
「對。」孫哲平用盡自己的文學造詣:「像花那樣,用盡生命開到最好。」
孫哲平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把花朵勾在張佳樂的髮間。那分明是更適合女性的裝扮,放在張佳樂身上卻不違和,即便在朦朧夜色中只依稀看到輪廓,孫哲平依舊覺得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彷若星光。
張佳樂抽抽鼻子,「欸,你知道如果見到並蒂繡球的人,如果沒有順利結親,兩個人都會單身一輩子嗎?」
「哦。」孫哲平還真不知道,可他仍舊語氣平平,格外冷靜:「所以呢?」
張佳樂沒說話,從內袋裡拿出他先前偷偷買下的繡球花。那是他的鬼使神差,可也是在他所有冠冕堂皇背後的真實──他希望可以交付自己的繡球花,而他知道他不會被拒絕。
張佳樂期望看遍世上所有的花,但在聽到方銳那番話,他卻一度害怕和孫哲平一起看到並蒂繡球,害他孤獨終老。他想若是如此那他情願一生不見,然而實際發生時,張佳樂發現自己竟是沒有半點恐懼。
或許是因為他要他用盡全力吧。
「如果我不要。」張佳樂摸摸耳邊的鮮花,「你不會怕嗎?」
「怕什麼。」孫哲平嗤了聲,「孤獨終老很可怕?」
很可怕嗎?
就算不是這樣虛無縹緲的事情,孫哲平也不會害怕吧。張佳樂兀自笑起來,桃花眼睛在月色中彎彎的,身邊河川飄來更多的花燈,驅散無邊無際的黑暗。
張佳樂才知道自己隨手買的花是同樣的紅色,是他最喜歡的顏色。
然後他將自己的花交到孫哲平手裡。
「我許了個願望。」張佳樂衝著微微愣愕的孫哲平笑起來,「我希望在我剩下的日子裡,在你放棄我之前,我們都能在一起。」
比起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未來,也許沒辦法把握當下才是最最可怕的吧。
他花了很多時間思考葉修和孫哲平跟他說的話,可想得再多,都敵不過眼前人的隨口一言、隨意的一個反應。
畢竟他是那麼喜歡他,喜歡了那麼漫長的歲月。
既然他已經追隨本心離家出走,那再任性一點,和自己喜歡也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應該不算過分吧?
「我把全部都給你。」張佳樂說,「你一定要給我好好珍惜。」
「……會的。」
孫哲平低低地笑起來,冷硬的面容溫和三分,沉黑的眼睛更是亮得驚人。他連著張佳樂的手一同握住綻放的繡球花,握住粗糙的布料和一片冰冷,而後一點一點染上他的體溫。
他們在月光下燈火旁交換了一個親吻。
有著鹹澀又甜蜜的味道。
本文最後由 璃央 於 2021-4-2 15:1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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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4-2 14:5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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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作友情向的周江、孫肖,以及活在他人嘴裡的方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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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確認關係後,兩人的相處模式並沒有特別改變,但那種踏實感很讓人上癮。
像是泡在溫熱的蜂蜜糖水裡,整天暖融融又甜滋滋。
即使因為在河邊吹太久的風導致高燒兩日臥床多時,張佳樂還是成天掛著傻笑,孫哲平看著忍不住嫌棄,隨即就被劈頭蓋臉一陣毒打。雖然施暴人沒什麼力氣可言,他仍是被不能閃躲不能還手還得靠過去被打的一盞茶時間搞得有些心有餘悸。
張佳樂嗤他一聲活該。
他們花了數日休息整頓,而後告別了方銳與後來見到面的林敬言,繼續踏上旅程。
傳聞中的方神醫,據說住在北城郊區的某處。
依照張新杰曾經的說法,方神醫是個性子古怪的人,有著大好醫術卻躲在窮鄉僻壤過著隱居生活,全心全意陪著他的伴侶,無數人用盡方法也探聽不得對方消息。不知道喻文州和黃少天透過什麼方式,總之孫哲平收到的資訊詳盡指出他們所處的位置,甚至貼心地附上一卷地圖,上頭用墨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是很大,幾乎涵蓋整個郊區。
藍溪閤的傳信人帶來一封信,落款是喻文州與黃少天兩人,直言他們最多只能查到這裡,剩下的就得讓他們到當地去打聽。
「奇奇怪怪神神秘秘。」孫哲平嘖了聲,「搞什麼見不得人。」
「誰知道咳咳咳、咳咳。」張佳樂清了清嗓子,「也許是覺得煩吧,一直有人去找他。」
孫哲平不予置評,只是用厚重的毯子把張佳樂牢牢捆在他的身上。
張佳樂別過頭咳了幾聲,再轉回來,嘴唇恰好擦過孫哲平的臉頰,他們順勢接吻。孫哲平親著親著有些上火,喘著氣把張佳樂的腦袋壓到自己肩窩,卻被呼吸灑滿頸部,起了些許雞皮疙瘩還有滿腹的火。
他低低地罵了聲粗話,發洩似地揉著他的後腰。
「……要不鬆手吧。」張佳樂悶哼兩聲,又咳了幾下,「你這樣不難受啊?」
他這個病秧子都有了感覺,何況是這尊大火爐。饒是孫哲平有意識地讓他避開,張佳樂也能大概猜到他那處的情況,躁得耳根脖頸一片通紅,羞恥地腳趾蜷縮。
孫哲平捏了捏他的手,啞聲道:「沒事。你別撩撥就下去了。」
張佳樂嘟嚷:「怎麼說得好像全都是我的錯?」
「一半一半吧。」孫哲平平時哄人技能滿點,真的在一起了又誠實到讓張佳樂想揍他,偏偏本人完全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區別,還說:「你睡會兒吧。」
張佳樂哼哼地咬了口他的肩膀,即便除了布料就是滿口硬梆梆的肌肉,他仍是聽到孫哲平爆了一句操。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張佳樂再無知也知道自己做錯事,就算被孫哲平忍無可忍地拍了下屁股罵了句快睡覺,他也只敢乖乖閉上眼睛。
孫哲平黑著臉黑了半天,下馬車時和車夫與桃紅打照面還差點嚇到人。
張佳樂做乖巧狀,識相地跟在孫哲平旁邊。
他們落腳的地方,是張佳樂欽點而且客人看著特別多的客棧,整體裝潢簡單俐落,看不出獨特之處。若不是張佳樂看中旁邊開的花以及孫哲平本著人多好打探的想法,這其實不容易讓人停留。
不過進了店門,他們不消片刻就理解了乍看平常的客棧怎麼人來人往。
因為老闆生得俊。
窩在櫃台後方的老闆全程端著靦腆的笑,真正做事的幾乎都是副老闆──這是張佳樂在旁邊聽到的消息──也不知道這是算什麼分工,但顯然他們適應良好。姓周的老闆沉默寡言,全靠一張臉把客人吸引過來,再由江副老闆藉著溫和的笑容以及三寸不爛之舌把客人留下來,預付一款不小的金額。
看著特別黑。
張佳樂咋舌,又悶咳兩聲。
「這位公子看著臉色不太好,還是快些回房休息吧。」將房間木牌交到孫哲平手上,江波濤順勢關心:「需要的話,我們有認識的大夫可以提供協助。」
孫哲平單刀直入:「那你們知道方神醫嗎?」
「方?」江波濤愣了愣,與周澤楷面面相覷,「我們認識的那位確實姓方。」
張佳樂頓時一愣。
他沒想到可以這麼快就問到消息,心跳漏了一瞬,然後迅速加快。他不由自主地推開孫哲平撲到櫃檯前,用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急切語氣問:「那他叫什麼名字?」
江波濤卻是皺眉,「不知兩位所為何事?」
「我、咳咳咳咳,我是來找他治病的。」張佳樂按著胸口喘了喘,語氣飛快:「我們來自春城,聽說他就住在這附近,可能可以救我──他、他是否名喚方、咳咳咳,方士謙?」
張佳樂說得又急又快,呼吸險些順不過來,還是孫哲平拍著後背安撫才稍稍冷靜。
周澤楷連忙倒了一杯熱水給他。
「……抱歉,謝謝。」張佳樂按著胸口緩了緩,「我有點急了。」
孫哲平沉默地按壓止咳穴位,確定他好些才問:「兩位認識的方大夫可是方神醫?」
周澤楷和江波濤對了個眼神,前者總算開口,聲音溫和言詞冰冷:「不是。」
一瞬間被打入谷底或許便是這樣的感覺。
張佳樂只覺得心臟又少了一下,隨即整個沉下。他握著手爐的雙手跟著被抽乾體溫,如果不是孫哲平摟著他,他甚至腿有點軟。
「……這樣啊。」張佳樂垂下眼睛,「不過也是,哪會這麼順利……」
「不過我們倒是認識可能知曉他位在何處的人。」江波濤接口,大喘氣地告訴他:「對方是否會告訴兩位,又或是即便告知,那位方士謙大夫是否會出手救治,就並非我們可以預料的。」
他說:有需要的話,這邊可以協助牽線。
「有有有!有!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張佳樂激動到咳嗽不止,孫哲平掐著幾個穴位都不見效,關注他情況的同時忍不住扔了一個眼刀過去,看得江波濤不免心驚,而後被周澤楷拉至身後。孫哲平不再關心兩人互動,丟下一句稍等便直接將張佳樂打橫抱起,先把人帶回房間。
江波濤鬆了口氣,「那眼神怪可怕的。」
「不尋常。」周澤楷瞇了瞇眼睛,「小心。」
「我倒覺得不用太謹慎,他估計是關心則亂,看著不是會挑釁的人。」江波濤笑了笑,拍了拍周澤楷的手背,招手喊來不停偷看他們這邊的杜明:「小明,勞煩你跑一趟去請肖先生來。」
被抓包的杜明摸摸鼻子,應了聲後脫下圍裙,小跑步出了客棧,卻是花了一點時間才把人帶回來,而且一次就是兩個。周澤楷和江波濤對這種買一送一的情況已然見怪不怪,自然地無視肖時欽臉上的尷尬,招呼兩人先去包廂稍作休息。
不消片刻,孫哲平和張佳樂走了下來。
估計是方才那一陣咳,張佳樂的面容帶有顯而易見的疲倦,可又強著脾氣不肯在房間等,說是休息也不安生。孫哲平自知這時候不可能困住人──不用想也知道他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會跑下來偷聽──索性把他帶在身邊,也算一種照顧。
江波濤沒想到兩人的速度會這麼快,正要送去包廂的茶點還沒準備他們那份,便讓周澤楷先把人領過去,補充足夠的點心後喊來吳啟幫忙顧櫃檯便跟進去。
他推開門,正好聽到肖時欽一句:「不知兩位所為何事?」
「治毒治病。」孫哲平的回答簡潔有力,說:「張佳樂中了七繡香,據說只有方士謙能解。」
他的開門見山讓江波濤愣了半晌,就這麼恍神,手上的東西便被周澤楷接了過去。他朝他點點頭,關上門找了個位置坐下。
肖時欽沉吟片刻,問:「兩位可認識藍溪閤的人?」
「你是說黃少天跟喻文州嗎?就是他們告訴我們方神醫住在這附近。」張佳樂從內袋掏出不離身的地圖和信紙,「這個。」
肖時欽接過去看,獨屬於藍溪閤的印記直接證明信件真偽,他仍是保險起見地拆開來,確定友人的親筆字跡才還給張佳樂。
坐在他旁邊的孫翔維持雙手抱胸的姿勢挑眉,「就是你們找藍溪閤的人來問小事情的?」
「我們確實有拜託黃少天和喻文州,但不確定他們是怎麼查的。」
「不就託關係嗎。」孫翔切了聲,「他們找了小事情,小事情去找姓王的,姓王的估計又去問姓方的,一來一往折騰了大半個月,原來就是因為你們這兩個傢伙。」
肖時欽拍了拍孫翔的大腿勉強安撫了他的躁動,對孫哲平和張佳樂坦言:「不瞞兩位,由於王前輩先前發生一些事情,方前輩才會帶他隱居在北山,對外隱藏許多消息,不願被打擾。若不確定兩位正是文州信裡提到的人,肖某也不敢貿然行事。」
張佳樂這才恍然:「原來是這樣。」
江波濤也跟著解釋:「雖然我跟小周並不認識兩位前輩,但也聽聞他倆事蹟。倘若隨意將二位引薦到肖先生面前卻不聞不問,興許會造成他的麻煩,還請見諒。」
張佳樂連忙擺手。
「既然兩位知曉方前輩的醫術。」肖時欽捧著茶杯啜了口,問:「可有聽聞他的性子?」
「呃,是略有耳聞……」張佳樂摸摸鼻子,「聽、聽說他脾氣有些古怪。」
肖時欽尷尬一笑,「肖某所知的方前輩是個性情中人,比起銀子他更看眼緣。倘若相看兩相厭,即便再良善的人捧著再多的銀子,他也不會出手治療。」
這話聽來還算符合他們對神醫的想像,也已經做好覺悟,自然只是點頭。
肖時欽說:「如果兩位有機會,可以從王前輩那邊下手。」
「什麼意思?」
「他懼內啊,這麼簡單也聽不懂。」
肖時欽當場給了口無遮攔的人一個拐子,但張佳樂仍舊一臉呆愣。
孫哲平微微挑眉。
孫翔莫名:「幹嘛?我又沒說錯。」
「……算了沒事。」肖時欽一臉頭痛地嘆氣,乾脆把孫翔推去要筆墨,同時朝著張佳樂招手。「麻煩借一下地圖。」

本文最後由 璃央 於 2021-4-2 15:1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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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4-2 14:5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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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獲得方神醫所在位置的過程遠比想像中容易,實際抵達卻要困難許多。
至少張佳樂沒想過自己在旅程最後會要騎馬上山。
張佳樂一生中騎馬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出來,其中一次是他父親帶他,剩下都是孫哲平。父親帶著他是年幼的記憶,孫哲平則曾在他健康時領著他去馬場騎馬御風,就算沒機會自己控制韁繩,也算是一種過癮。
出門旅行之後,為了避免挨冷受凍,張佳樂一直蜷縮在馬車裡,窩在厚厚的毯子與棉被間,靠在孫哲平身上。他以為一直到旅程的終點都是如此,想不到會有這神來之筆。
對此建議,肖時欽解釋:「因為兩位前輩住的地方太偏遠,路又太窄,馬車實在走不了。」
他曾經去過兩三回,對路況還算熟悉。通往位於半山腰屋子的路難以容納馬車經過,強行讓馬匹又拖人又拖行囊又拖車地走那樣的路也是一種折磨,還會徒增不必要的危險,最好的方式便是騎馬上山。
「他們住的到底是怎樣的地方啊?」張佳樂目瞪口呆,「也太偏僻了吧。」
「這話請不要說出口。」肖時欽委婉道:「當時是方前輩找了好些地方,王前輩決定的。」
簡單來說就是在他面前批評他伴侶的不是,隨時可能被方士謙踹下山。
反正坡夠陡,一滾就下去了。
張佳樂閉緊嘴巴。
獲得足夠的資訊後,孫哲平和張佳樂留在客棧整頓一夜,桃紅和馬夫則去採買肖時欽列出來的禦寒用品名單,協助重新打包行囊,並於隔日辰時出發。由於王杰希喜靜,又為了有所照應,桃紅和馬夫留守在客棧,只有孫哲平和張佳樂帶著簡便的行囊騎馬上去。
許久沒有與主人親近的葬花顯得有些興奮,孫哲平原先還擔心會傷到張佳樂,可這匹馬顯然還記得這個曾和主人一起坐在自己背上的人,當張佳樂的手摸過來,牠還溫馴而主動地低下頭。
張佳樂彎了彎眼睛,「葬花,就拜託你啦。」
孫哲平綁好行囊確定無誤後,招呼張佳樂來到身邊,兩手一扣輕鬆地把人抱到馬上。他等張佳樂安頓好後翻身上馬,眨眼之間便坐定,穿過前面人的手臂握住韁繩,將張佳樂摟在懷裡。
他朝著來送行的幾人點點頭。
「少爺就交給您了,請務必小心。」桃紅眨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少爺,您多保重。」
「我是去治病,幹嘛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張佳樂扯出一個笑,扭頭咳了幾聲,又說:「等會記得寄信給新杰,我怕病好才跟他說他會罵我。」
桃紅這才笑起來,「桃紅會的。」
馬夫也說道:「少爺一路小心。」
周澤楷、江波濤、肖時欽以及孫翔拱了拱手,「祝兩位一切順利。」
孫哲平道了聲謝,拉起韁繩輕輕一甩,葬花嘶鳴一聲邁開腳步,在富有節奏的馬蹄聲中慢慢加快腳步。孫哲平怕張佳樂冷,速度不敢太快,可又怕太慢沒辦法在天黑前趕到,只好把張佳樂捆緊緊地按在自己胸口,還讓他抱緊熱水袋。
「會冷就說,我再慢點。」
「我倒覺得長痛不如短痛,早點冷完早了事。」張佳樂打了個冷顫,牙齒不由自主地抖起來,「不不不過原來山上會這麼冷,我還真的不、哈啾、哈啾、咳咳咳咳,不知道。」
孫哲平皺了皺眉,替他將帽子拉上,「別說話了,我怕你等會兒咬到舌頭。」
張佳樂吸吸鼻子,用一種孫哲平看不到但想像得到的可憐兮兮表情點點頭。
孫哲平又緩了緩速度。
根據肖時欽的說法,大約半天的時間就能抵達方士謙和王杰希兩人的屋子,可孫哲平照顧張佳樂,就算理智上知道不適合,一直到午時,他們仍是只有走大約一半的路。孫哲平找了棵可以五人合抱的大樹讓張佳樂先稍作休息,自己則在附近撿拾柴火。
張佳樂帶在身上的水袋早已涼透,只能依靠孫哲平方才點起來的手爐取暖。逐漸適應刺骨的冰冷,他不再持續發抖,臉色卻是白得驚人,只要下半張臉從毛茸茸冒出來,咳嗽和噴嚏就不間斷,好上一陣子的腥甜再次湧上喉嚨。
如果這是病好之前最後一道關卡,那還真的是生死存亡。
張佳樂自嘲地想著。
群山裡杳無人煙,在寒冷的冬夜,就算鳥鳴也微乎其微,世界安靜的彷彿只剩下自己一個。張佳樂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摩娑手爐的花紋換取微不足道的安心感,睜眼閉眼都是沉默。
以至於有什麼東西打上樹幹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
張佳樂瞬間一彈,背脊跟著一冷,桃花眼睛頓時瞪大,像受驚的小鹿那樣四處張望,並且在認定是幻覺之前又聽到一次。一聲聲敲響格外有節奏感,似乎希望能引起別人注意,而且不帶敵意。
張佳樂躊躇了下,扶著樹幹站起身,隨便撿了些小石頭,每走一小段距離就放一顆,好讓孫哲平找到他。他循著敲擊聲走了大約五十步,陡峭的山路讓他幾次踉蹌,若不是時刻注意腳下,他估計會一路滾回出發之地,把孫哲平氣出腦溢血。
張佳樂覺得還能開玩笑的自己還算不錯,掩嘴又咳。
然後他看見一名靠著樹幹的男子。
那男子的厚衣服有些破損,整個人顯得狼狽,在雙方對上視線的同時停下手上動作,張佳樂才知道他也是拿石頭來敲樹。他的眼睛出乎意料的不太對稱,一隻略大的眼瞳讓俊朗的面容多了幾分怪異,不過張佳樂在開口前就是一串咳,頓時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咳得又急又喘,險些乾嘔出來,不尋常的模樣看得男人微微皺眉,問:「你還好嗎?」
「老、咳咳咳,老、老毛病,咳咳咳咳──」
止咳的糖水不在身上,張佳樂除了拍胸口外一點紓緩的辦法都沒有,還是男子拖著一條傷腿過來。他從內袋裡拿出一包銀針,對著張佳樂的幾個穴位紮了五六針,在漸漸緩和的咳嗽中聽見男人的聲音:「放開他!」
張佳樂喘著氣抬頭,視線因為淚水而模糊,但也能分辨出孫哲平的面孔。
還有另一名陌生男人同樣臉色鐵青。
而後他就被拉進孫哲平的懷裡,發出求救訊號卻反過來救他的人也被扯到陌生人身上。張佳樂靠著孫哲平緩了半天才有力氣說沒事,「是那個人救了我。」
他邊說又咳了兩聲。
被抱在懷裡的求救者也在安撫對方:「我沒事。」
「你沒事會搞成這樣?你的腳!」
「那是摔下來造成的。如果不是這位公子好心過來,估計沒人會發現我。」他邊說邊轉頭,對著張佳樂盡了禮數卻有些不倫不類地拱手,「謝謝您。」
張佳樂尷尬,「我、我又沒做什麼,咳咳咳咳,反而是你幫了我。」
「無論如何還是謝謝。」那人不願再爭論,而是直接轉移話題:「不嫌棄的話,兩位可以先到寒舍稍作休息,喝碗熱湯再繼續行程也會舒服些。」
張佳樂扭頭去看孫哲平,問:「去嗎?」
以目前的情況來說,自然是跟著去對張佳樂要好一些。孫哲平盤算了下,若是這兩人的家足夠安全,他也可以先把張佳樂留在那裡自己去探路,確定神醫的住所後再回去帶他,這樣應該會比讓他頂著虛弱的身體跟他一起走要好。
他點點頭,「麻煩兩位了。」
「……知道了。」唯一沒表態的男人嘖了聲,說:「你們是騎馬來的吧?一個先去牽馬,我們走另一條路比較近。」
這當然是孫哲平的工作,無庸置疑。張佳樂拍拍他的手讓他先去,扭頭就見沒受傷的那人拆開受傷人疑似是用衣料做的簡易包紮,看著他的傷口面色鐵青,隨即拿出藥包取了好些東西來做緊急處理。
受傷的人皺著眉,還在溫聲告訴他沒事。
張佳樂很努力地壓低咳嗽的聲音。
孫哲平去而復返沒有花太久時間,讓張佳樂坐在馬上的同時打開糖水給他喝。糖水的溫度冷了不少但聊勝於無,張佳樂捧著珍惜地啜飲,還問受傷的人要不要一起坐上來。
傷者原先想拒絕,但另一個男人順勢答應,臉色跟著好些,他便沒有再推辭。
戰馬多少都會有些脾氣,但或許是孫哲平拉著牠的韁繩而且張佳樂就在背上,即便是陌生傷患上來,葬花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張佳樂讚許似地揉揉馬兒的腦袋,讓孫哲平拉著繩索跟著沒受傷的男人走,不到一刻鐘就走出森林。
那是唯一一的一棟屋子。
位於半山腰的屋子屋頂是明亮的紅色,不遠處有用木頭圍籬圍出來的田地,在寸草不生的冬日裡竟是綠油油的,不曉得是怎麼辦到。
注意到張佳樂的目光,受傷的男子說:「那是藥田,目前種的是些只能在冬日裡生長的藥草。」
「原來有這樣的植物啊?」
「還是有的。」
男子點點頭,由自家人把自己抱下來,順勢帶回屋子裡。
張佳樂在孫哲平的協助下跳下馬,找了棵合適的大樹套上馬繩,摸摸葬花的腦袋。溫順的看不出烈性的馬兒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們倆,張佳樂笑了笑,不經意扭頭便看見大片的紅。
那是由鮮花點綴出來的紅色,是萬片枯寂之中的唯一色彩。
「那是……」
「梅花。」孫哲平扣著張佳樂的腰,湊到他耳邊輕聲告訴他:「是你一直想看的花。」
心心念念的渴望無預警實現,張佳樂乍然有種如夢似幻之感。他不由自主地來到梅樹底下,伸手碰觸近在眼前的紅色梅枝,鮮嫩的花朵與死寂的冬日有些格格不入,而他終於能夠明白這樣的花為何會被文人騷客冠上傲骨之名。
確實沒有花可以與之比擬。
張佳樂近乎癡迷地仰頭,連孫哲平何時去而復返都不知曉。等他回神,他的手上被塞了一把的梅花,看著都是些墜落到地上卻仍完整的部分,被孫哲平沉默地一朵一朵撿起來,全撒在他的身上。
於是他也染上些許的紅,那是神采奕奕的顏色。
「你知道梅花還有白色的嗎?」
「不是只有紅色?」
「不是。」孫哲平碰觸張佳樂的眼尾,輕聲告訴他:「我看過白色的梅,風一吹會像是下雪,還有黃色的,遠遠看一大片金子似的。」
張佳樂忍不住笑起來,「你這是什麼惡俗的比喻。」
孫哲平也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文學造詣,至少跟張佳樂比起來甚至粗俗,可他還是努力形容了一把,然後說:「這世上還有很多的花你沒看過,要活著看完。」
張佳樂愣怔,而後終於明白他盡力憋出來的這些話是要他別因為實現了心願而斷了執念。
他忍不住又笑,說:「放心吧,我還沒看到雪呢。」
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他們都已經走到這樣的地方,至今還沒看過任何一場雪。張佳樂聽聞中的白雪是細小的冰塊,是潔淨的沙冰,可就如紅梅,他無法理解什麼是寂靜的銀白世界。
何況。他說:「就算我看過雪,看過白色黃色的梅,看過所有的花,我也不會斷了念想。」
張佳樂踮起腳尖,將一朵完整的梅花放到孫哲平頭上。
「你是我的執念之所在。只要還有一口氣,我都想好好活著。」

本文最後由 璃央 於 2021-4-2 15:1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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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璃央 發表於 2021-4-2 15: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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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主人家烹煮的兔子湯出乎意料的鮮美。
負責掌廚的是沒有受傷的那個人,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烹調,就算張佳樂喝出熟悉的藥膳味,他也忍不住連喝兩碗,填飽肚子還暖了身體。孫哲平同樣吃得胃口大開,確定兩個主人跟張佳樂已經滿足,他乾脆將鍋內剩餘部分裝起來,吃得乾乾淨淨。
掌廚的人顯然滿意他們的捧場,還主動準備熱茶點心招待。
「話說回來,你們兩個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他將剛燙好的茶水推出去,說:「這裡窮鄉僻壤的要什麼沒什麼,應該不是迷路迷過來的吧。」
張佳樂捧著茶杯暖手,聞言輕輕搖頭,「不是,我們是來找人的。」
那人挑眉,「找人?」
「是的。不知兩位是否知曉名為方士謙的大夫,或是叫做王杰希的人?」張佳樂很老實:「聽聞那位大夫可以治好我的身體,我們才會為了找他特別上山。」
哦。那人雙手抱胸,卻是問:「你覺得他的眼睛怎麼樣?」
張佳樂:「?」
他跟著對方微微抬起的下巴看去,視線落在另一人的大小眼上。那位先前因為失足跌下山的男人換過衣服又包紮好,原先的狼狽蕩然無存,似乎多了幾分文人風骨,不對稱的眼睛帶來的怪異感覺也就更加突兀。張佳樂正想坦言,莫名的直覺卻督促他修飾話語:「是有點不尋常,不過看久了倒也還好……」
「不尋常……還行吧。」提問的男子點頭,說:「你好,我是方士謙。」
「你好。」張佳樂下意識回答,然後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孫哲平也跟著錯愕,總是面無表情的臉孔上多了五分震驚。
另一邊的王杰希搖頭,不過隱約可見嘴角上揚。他不方便站起來,就坐在木頭椅子上朝他們做了個揖,挺直的背脊有著幾分傲骨,張佳樂在一片混亂的同時竟仍能聯想到方才看到的紅梅。他開口:「有所隱瞞甚至抱歉。兩位可稱呼我為王杰希。」
「張佳樂跟孫哲平是吧。」方士謙聳聳肩,「其實大概猜得到啦,誰會沒事跑來這裡。」
張佳樂幾乎震驚得變形。他差點又要咳起來,方士謙似乎早有預料地一個起身,從衣袖掏出三根銀針往三個穴位插下去,頓時止住了他在情緒激動時總是來勢洶洶的咳嗽。
他順勢執起張佳樂的手把了把脈。
「毒入七分,還成。」他的態度輕鬆到有些隨便,說話也很直接:「吐血沒?」
「吐、呃,被我吞回去沒吐出來。」
張佳樂才回答完就接到孫哲平瞪過來的視線,嚇得他反射性縮起脖子。
方士謙沒管兩人之間的糾葛,自顧自地換了手把脈,又去探他的眼耳口鼻舌。他提出的問題精準地打上張佳樂的各種症狀,直接少掉一半讓人結結巴巴的時間,而後又摸了摸他的胸口和胃部,最後下了結論:「能解。」
孫哲平下意識握拳,「真的?」
「當然。」方士謙略帶傲氣地笑,又說:「幸好你們來得還早,若是耽擱到吐出第一口血,就算成功解了毒也不能享有常人之壽。如今雖是要吃點苦頭,解毒後不過留下幾許病根,調理好也能活得長久。」
張佳樂愣愣。
一個接著一個的好消息打得他頭昏腦脹,順利地宛如身在夢中,讓他忍不住往自己的手臂捏了又轉。他的皮膚又白又嫩,毫不留情的這一下頓時紅了一大塊,孫哲平拉都拉不開,只來得及皺眉質問:「你做什麼?」
「會痛……」張佳樂眨眨眼,桃花眼睛瞬間通紅,「不是做夢欸,大孫。」
軟軟的聲音帶著幾分無措,孫哲平罕見地有些鼻酸。他把張佳樂的臉按在自己的腹部,拍著他的肩膀安撫,扭頭卻是問:「你剛剛說吃點苦頭是什麼意思?」
方士謙還以為自己說的話沒人聽見,下意識挑眉,反問:「你們可知道七繡香又名雪梅?」
孫哲平點點頭。他記得徐景熙說過。
「中了七繡香的人會變得極為懼寒體弱,有的還會散發梅香,故有此一稱呼。」方士謙牽起王杰希的手握在手裡把玩,頓了頓才說:「但我認為是因它的治療手法。」
張佳樂靠著孫哲平抬頭,頂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他,「怎麼治療?」
「簡而言之,放血。」方士謙用一種幾乎冷淡的聲音告訴他:「徐景熙應該有說過此毒不好解,不是有可能導致治療者暴斃,就是失血過多死亡。因為整個療程至少需要花上六個月,每隔三天行一次針,次次逼出身體的毒血直到解毒為止。」
他冷笑,「雪梅雪梅,雪地裡的紅梅。像不像一個冰冷的軀體吐出來的鮮血?」
孫哲平的瞳孔一縮,張佳樂也下意識抓緊他的衣襬。
方士謙看多了病人這樣的反應,或者說打從收到藍溪閣寄來的信他就有所認知,自然不會特別放在心上。總有些毒讓他嗤之以鼻,七繡香便是其一,打著精緻動聽的名字將中毒之人折磨得體無完膚,無論身在毒中還是脫離毒物都是折騰,光是存在就是原罪。
王杰希拍了拍他的手背。
「所以張佳樂就是要這樣治療?」孫哲平問:「痛六個月?」
「以上。」方士謙說:「六個月是保守,實際可能要花上一年甚至更長。」
可是痛上一年就能換來一生長相廝守,還不夠划算嗎?
張佳樂怕痛怕累,可他覺得划算極了。
「其實解毒之前還需要調養到適當狀態才能開始,不過我看你好像能在這方面爭取些時間。」方士謙偏頭,「你平時是有在喝什麼嗎?不是徐景熙開的藥,是一些日常補品。」
張佳樂眨眨眼睛,和孫哲平對視一眼才說:「應該是大孫找來的民間止咳藥方?那裡面加了很多的東西,喝起來甜甜的。」
孫哲平同時掏出隨身攜帶的方子遞過去。張佳樂喝的熱糖水止咳效果還算不錯,所以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麻煩那裡的客棧老闆幫忙煮,或者讓桃紅去找材料借廚房一用,讓他需要時幾乎都能喝到。
方士謙說:「那你們真的是挺幸運的。」
那裡面摻有幾味可作為調理的藥材,雖然和需要的有些不同,左右也有六成效果。
「明年初春大概就能開始正式解毒,保守估計──」方士謙想了想,說:「三年內可以給你一個七成健康的身體。可能還會有點虛弱,但至少能活下來。」
活了十五個年頭,這還是張佳樂第一次聽到有大夫斷言他能活下去。
他用藥吊了這麼多年的性命,讓他痛苦的一度想要放棄。
那些終於近乎奇蹟地得到回報。
他恍惚地摸了摸胸口,感受跳動的心跳,然後被孫哲平牽著十指交扣。張佳樂愣愣地看過去,對上孫哲平的眼睛,在他的眼裡看到鮮活的自己。
「再等等我。」張佳樂說:「我很快就能健康起來,跟你一起騎馬,讓你陪我去很多地方。」
孫哲平應了聲,抹掉從他眼睛裡掉下的一滴眼淚。
方士謙取了筆墨寫了十幾種藥材,對折之後交到孫哲平手上。「等張佳樂安頓好後,你下山去找來這些藥材,每五天讓人送同樣的分量上來一次,或者你下去接應也行。大約一個月會針對張佳樂的狀況換一次藥方,所以讓人月初的時候注意一下。有些我這裡有的就會用我的,但你們要付錢。」
孫哲平點點頭。
方士謙又說:「我是不曉得其他傢伙說了多少,但總之必須嚴格保守我跟杰希的行蹤。一旦這個地方被其他人知道,無論療程進行到哪,我都會以杰希的安全為第一優先考量,甚至可能把病人丟下。可以做到?」
這話說得簡潔冷酷,可在一切都明朗的情況下,孫哲平卻覺得還算理所當然。
「看在你們還是幫了杰希的份上。」他最後說:「診金可以給你砍掉兩成。」
「只要你能治好張佳樂,多少銀子多少藥材我都會弄來。」孫哲平淡淡:「我只要他好起來。」
方士謙聳聳肩,「成交。」
王杰希微微勾起嘴角。以他的立場不便多言,只能對著張佳樂點點頭,「治療過程不會輕鬆,還請你千萬做好準備。」
可張佳樂已然將目光落在窗外,天空不知何時落下的雪,對他的話語渾然不覺。零星的細雪自天空無聲的墜落,對另外三人是習以為常的畫面,張佳樂卻是生平初見。方士謙基於身體考量攔著人不讓出去,孫哲平便走到外頭捧了一把雪,可他的體溫偏高,細小的白色結晶不過一個眨眼便融化成水,什麼都帶不回來。
張佳樂已然滿足。
他招手讓孫哲平回到屋內,在溫暖的地方用布擦乾他沾到的水珠,衝著人咧開嘴角。
「等明年。」他說,眼睛有著光。「明年的這時候,我就可以來跟你打雪仗啦。」
那或許是他旅途後期飽受病痛折磨時少有的亮光,恢復了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神采奕奕,明亮招人。
他分明該是跳脫的性子,在陽光下奔跑,在白雪裡打滾。
這些都會是伸手可及的未來。
「不管你要做什麼。」孫哲平再次牽起他的手,輕聲說:「我都會陪你。」
就如同一直以來的這樣。
即便死亡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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