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了多久,燕臨痛醒了,背部磕著硬木頭,雙手遭反綁。他聞到藥水味,傷口像是被處理過,左頰被揍的地方貼著紗布塊,傷處又熱又痛,應該腫得很誇張,段玉龍的拳頭像是有練過。 這一切太可笑了,燕臨發現他坐在餐桌邊,身畔與對面都坐滿了人。 氣氛沉默僵硬,耳畔不時傳來碗筷碰撞聲,桌上擺的菜色卻異常地單調,人人各是一碗飯,水煮蛋、豆腐與一小杯水而已。燕臨忍住刺痛轉動視線,段家人應該都到齊了,左手側段玉龍與段玉蕊,右手側則坐了段玉梅的母親,她身邊坐著同樣缺乏表情的中年男人,應該是段父。 燕臨抬頭,一眼對上對面的段家祖父母,兩個老人面部鬆垮,那種皮膚犯灰的驚人老態有如妖怪一般,深陷的眼眶幾乎看不到眼睛,沒戴上假牙而凹陷的雙頰使顴骨特別凸顯,皮膚滿布斑點,不停發出被痰阻塞的混濁呼吸聲。 燕臨覺得兩老看著他的眼神相當貪婪,明明看不清那兩張模糊的臉,卻能感受他被露骨地打量著。 「醒了。」段母陰沉地說。 「就叫你下手不要太重,打壞了怎麼辦?」段父放下筷子,看似對淡而無味的餐點厭煩,對兒子訓話。 「爸,這個人不好對付呢!要是下藥,拿捏不準他醒來的時間,讓人給跑掉就不妙了。」段玉龍神色自若地以箸尖將米飯送入口中,優雅地咀嚼。 「好,好,這次總算找到個好的。」 「哥哥,你偏心,要蕊蕊在小孩子的身體裡待多久?」 「玉蕊,不要任性,說好輪到爺爺奶奶先用,下次,幫妳找個更好的?」 「不可以騙人喔!」段玉蕊飛快地看了燕臨一眼,燕臨卻察覺某種恐怖的現象,這個發現令他血液發冷──段玉梅的家人從他醒來開始,吃飯談話中未曾眨過一次眼,彷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簡直像是一群栩栩如生的假人在聚餐,懸絲木偶為了表現出活人的動作,再三斟酌設計的姿態與對白。 「玉蕊討厭吃這個,根本就沒味道嘛,難吃死了!」她摔開筷子,卻將手伸入段玉龍的襯衫釦子間,帶著情色意味摸索著。 「那麼,妳想吃什麼?妹妹?」 「你明知道我們吃什麼都沒味道!都是那些該死的道士!」小女孩尖聲嘶叫,飛快抽回手,用力搥著桌面,頓時人人碗盤俱是一跳。 「我要他!把他給我!」 聽見小女孩任性的嘶吼,兩個老人變了臉色,手指不住地比著燕臨,張開黑洞般的嘴巴呀呀呻吟著,一些難以嚥下的飯粒與豆腐碎塊混合口水被舌頭頂出來,沾在嘴邊,模樣噁心之極。 「乖,玉蕊,我說過不聽話的小孩子會怎樣?」段玉龍輕笑著,她立刻驚懼地噤聲。 「爺爺奶奶也很辛苦,雖然不怎麼有用,看家倒是很有耐性,所以要給他們獎勵呀!否則妳以後出去玩,就沒人幫妳看好這個地方了。」段玉龍好聲氣地安撫著。 「來,爺爺你看燕臨,是否合你的意?」段玉龍轉身向廚房吆喝著,「玉梅!還不快來扶著人,順便幫他們把假牙拿來!」 燕臨目眥欲裂地瞪著縮肩低頭走來的段玉梅。 「妳騙我!」 段玉梅不曾應話,一邊攙扶那個躁動的老人往燕臨這方向接近,其他人則看面無表情地進餐。 「滾!不要過來!」燕臨緊張得大聲咒罵,滿佈皺紋浮腫灰白的手掌不顧燕臨的叫罵伸向他,雖然他驚險地避開第一下,下一秒還是被摸到了,兩隻冰冷的手硬是抓住他的頭。燕臨看見老人眼睛發亮地凝視著他的臉。 「呼……呵,好,玉龍,現在就……」 「爺爺,客人都還沒用餐呢!等大家都吃完了也不遲,反正今天人都齊了,噢,我漏了一個,在房間裡的。」段玉龍囑咐玉梅將老人扶回座位上,裝上假牙繼續嚥著飯。 「奶奶還是老樣子,耐性十足。」 「有你這孝順的好玉龍,奶奶沒什麼不能等的,玉梅,招呼好客人,他手不方便,妳怎麼就不會機伶點呢?」老婦人慢聲囑咐道。 段玉梅頷首,溫順地拿起湯匙舀飯送往燕臨唇邊,他已不想再多出醜,閉著唇,硬拒她餵食。他們沒封住他的口,難道無論他再如何大聲求救都不會有人聽見嗎? 她著急地盯著他,又是將湯匙一送,燕臨瞬也不瞬,恨不得親手掐死這對他下套的女人,現在如此假惺惺又是演哪齣? 側著臉孔以長髮擋去家人視線,段玉梅面對此刻敵視自己的燕臨焦急地開合口唇,無聲表示著。 ──對不起。 誰理她對不起!燕臨猛一掙扎,繩索似乎鬆了點,一絲希望浮出,燕臨只求能活著逃離變態瘋子一家。 「拜託你,先吃一點,沒有毒的……」 段玉梅聲音發顫,燕臨卻抵死不開口,現在說話等於被她撬開牙關。 她匆匆回頭,見其他人似乎對他們倆放鬆戒心,以氣音湊在燕臨耳邊急促帶過,「我會救你……」 燕臨瞪大雙眼,而後垂下睫毛。段玉梅這女人,處處是矛盾,他不相信她,被騙一次還不夠嗎? 「惠真在房間裡。」 玉、龍、哥、要、我、帶、你、回、家。 段玉梅以口型對燕臨說。一滴淚懸在眼角,她不去理會,飛快地掉了下來,在 胸口染出一小點深色暈痕。 燕臨驀地感到心臟緊縮。被段玉龍襲擊,以及被那噁心老頭撫摸時,燕臨都還不曾動搖過,卻因為這幾乎不被人發現的眼淚冒出措手不及的恐慌。 段玉梅拚命咬著嘴唇,燕臨能透過調羹感覺她的手劇烈顫抖著。 該死的!他壓根不想同情她,段玉梅也是敵人,她和他們聯合起來陷害他! 「吃吧!燕子,相信我。」機、會。 段玉梅苦笑一下,繼續以口型暗示他。 要對他下藥大可趁剛剛他失去意識的時候,他也不能就這樣被動地等他們處置,那兩個老傢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燕臨從對話判斷,他被當成物品數來要去的,段玉梅或許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燕臨臭著張臉,乖乖讓段玉梅餵了幾口,淡而無味的冷飯頓時讓他胃部糾結起來。 「看來燕臨很喜歡我們家玉梅,這樣就更好了。」段玉龍正巧吃完他那份餐點,看著兩人互動煞是滿意地點頭。 好你老母!他連髒話都快爆了出來。 忍住這些屈辱,燕臨又吞了幾口飯,然後撇開臉低吼:「夠了,我吃不下!你想怎樣?段玉龍,他媽的我要告死你!有種就在這殺了我!變態!」 「喔呵,如果你是女人我就有興趣了,可惜啊可惜。」他還嫌燕臨不夠生氣,似笑非笑地調侃著他。 「哥,燕臨是無辜的,我會要他別說出去,可、可不可以放過他……」段玉梅猛然抱住燕臨,轉頭對段玉龍哀求。 「那惠真就不管了?」段玉龍瞇起眼睛露出潔白牙齒,燕臨卻覺得他的笑容格外猙獰。 「惠真也……」段玉梅緊咬著下唇,段玉龍擺明了是逗弄她取樂。 「妳說那個程紹元只是普通朋友,他也無所謂囉?」 「哥!紹元真的是你──」 「誰曉得呢?燕臨要找人,找到我們家來,是妳帶的頭嗎?妳看爸媽這麼不開心,玉蕊都比妳聽話,做姊姊的胳臂卻向外彎,這幾年真是白教了。」段玉龍倏地收斂表情,更顯得那張臉宛若女人般白皙,卻毫無血色,若非他們胸口都還有一起一落的呼吸,燕臨根本覺得他是死人。 「跪下,向爺爺奶奶磕頭認錯!不孝女!」段玉蕊囂張地叫罵,語調根本不像個孩子。 再一點,只要再努力一點。燕臨額角冒著大滴冷汗,一稍動肩頸就痛得鑽心,頭部也是,段玉龍的那一拳導致燕臨撞破玻璃茶几,大概有點腦震盪,直到現在他仍然暈眩反胃。 段玉梅放開燕臨,轉而面對段玉龍,雙頰毫無血色,手裡抓著猶剩殘飯的白瓷碗。 「跪呀!姊姊!你不聽哥的話了嗎?玉龍哥哥會討厭妳,妳就慘了哦!玉蕊很喜歡姊姊的。」但小女孩五官卻漾滿完全相反的惡毒笑意。 「閉嘴!」段玉梅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燕臨趁著所有人被轉移注意時,以段玉梅偷塞給他的刀片割斷繩子,多虧她在抱住他時就稍微割破繩子,燕臨才得以更快速弄開繩結。 一直都保持低姿態的段玉梅,此時竟激烈地將瓷碗砸向段玉龍。段玉龍看似也未察覺出段玉梅會攻擊自己,狼狽地舉手欲擋。 「你不是我哥哥!你們都不是我家人!走開!從他們身上滾開!把他們還給我!」她握拳流淚、聲嘶力竭吼出了真相。 燕臨一直對鬼魂之說嗤之以鼻,他是那種連拿香拜拜都會不自在的人種,但段玉梅此言一出,屋內的人一瞬褪去表情,五官全似中風患者的呆滯。 燕臨相信壞人也有特色,瘋狂同樣是一種性格,但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恐怖,屋內的「人氣」眨眼消失殆盡,原先他最為憎恨的段玉龍也不見了,眼前只是有形體的、會動的人形肉塊。 燕臨此刻哪裡顧得上無神主義,更不必煩惱段玉梅的話是真是假,他相信自己的感覺,那感覺正狂亂地叫囂著:不對!不對!那些東西絕不是人類! 低吼一聲,彷彿要藉此壯膽,燕臨猛然起身就往離他最近的段父揮拳。 「段玉梅!快逃!」 拳頭打在肉體上,被毆打的人卻毫無反應,中年男人就這樣歪了歪倒地,燕臨暗自咋舌,未料到中年男人如此不禁打,一抬頭,如假模特兒靜坐的段玉龍臉上又重新浮起了笑容。 此時段玉梅已朝大門跑去,燕臨不想久留,但他知道不打倒段玉龍他們絕對跑不了,他正好整以暇地扶桌起身。 「麻煩,傷腦筋,剛吃飽還不太想動。」話雖如此,燕臨卻見一抹白影像是蝙蝠般撲來,兩人倒地纏鬥,其他被附身的人則搖晃著怪異的肢體動作湊近觀望。 這傢伙的怪力簡直不是人!燕臨咬牙切齒抵抗的同時,發現情況對受傷的他著實不利,加上對手不只一個,看來是逃不掉了! 段玉梅,李惠真,程紹元,燕臨自己,段家到底還害了多少人? 殺一個是一個!這些怪物! 燕臨以膝蓋頂著段玉龍,右手摸索著暗藏的刀片,奮力往段玉龍頸邊割去,手腕忽然劇痛,攻擊因而偏離目標。段玉蕊咬住燕臨的手,鮮血直冒,染紅小女孩的牙關。 段玉龍抬起臉,左頰一片鮮紅,他卻似毫無痛覺般咧著扭曲的微笑,燕臨發現他那一下畢竟是傷了對方左眼,但作用全無? 他立即被掐住脖子。 「我不想殺你,但你居然過分到傷了我這張臉,小夥子,你──」 段玉龍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燕臨感覺被掐住的力道鬆開,連忙奮力掙扎,他見段玉梅居然折回來,用一把水果刀刺入段玉龍身後。 這女人不要命了嗎? 燕臨甩開段玉蕊,她小小的身子跌飛到櫃子邊,發出一聲巨響。剩下的段家人都是老弱婦孺,燕臨抓住椅子幾下揮掃撞開眾人,拉住段玉梅的手,想也不想拚命往外衝。 衝出大門的剎那,燕臨從眼角餘光瞥見段玉龍已經站起來,舉步正要追上。 燕臨不敢回頭,連電梯都不搭,帶著段玉梅一口氣衝下四樓安全梯,倉皇逃離公寓。正發動機車加速時,燕臨從後照鏡中看見段家人全擠在公寓大樓入口,透過金漆鐵欄伸出蒼白手臂,不懷好意地詭笑著。 ※※※ 分局裡,警察們三三兩兩各做各的事,偶爾響起醉酒鬧事者被銬在椅子上的抱怨怒罵,這些背景聲眾人早就習以為常。 「欸,小王,無名女屍那案子辦得如何?」易小隊長正用備勤室的泡茶工具泡鹿谷春茶,聽說和冠軍茶一樣好喝,卻沒有那嚇死人的高價,一室茶香四溢。 「有進展了,可是我忙不過來,替我從網路找到線索的C大研究生正好這時朋友失蹤,還帶失蹤者的父母來找我報案,一個健康開朗的年輕人,只是因為扁平足驗退沒當兵,更不是家暴欠債等常見失蹤原因,感情方面正和女友甜蜜著,好友說他絕對不會憂鬱自殺,除了愛打電動熬夜以外沒有賭博吸毒喝酒不良習慣,我看他朋友挺冷靜聰明的,應該不是胡亂保證。」王伏羲回頭一想,才發現這麼普通的青年,竟像鐵壁一樣無從查起,常見的失蹤因素燕臨他們都幫王伏羲排除了。 接下來就必須考慮不那麼普通的原因了。王伏羲心情沉重地想。 「活人當然比死人重要,你怎麼想?這小男生可能背地從事犯罪嗎?當人頭戶或欠人高利貸被帶走之類?家長和朋友的話往往靠不住,大家都嘛說自己的小孩很乖。」易小隊長跟著推敲。 「這當然是一種可能,但我去查過程紹元的生活背景,他的活動很透明,室友和同學都作證他就是單純愛玩但交際範圍僅限校園的普通青年。」王伏羲給自己倒了杯熱茶說。 「遭人綁架拘禁呢?」易小隊長冷不防說。 王伏羲一愣,反應過來問:「像歐美連續殺人事件一樣,被隨機挑選上的受害者嗎?但他又不是女人。臺灣還沒有連環殺手出現。」 「男性受害者也是存在的。」易小隊長挑眉。「再說香港有雨夜屠夫,日本也有多起連續殺人事件,你怎會覺得台灣沒有這種異常犯罪者?只是還沒爆出來罷了。」 「朋友說程紹元可能自己躲起來逃避壓力。」王伏羲說。 「這也說得通,就讓我們祈禱是這樣吧!」易小隊長聳肩。 「我再去找縣內旅館民宿業者問問,說不定他們有程紹元的投宿記錄。」燕臨帶程家二老報案時,王伏羲正參考網友提及屏東女子精神不正常的線索,在各大醫院和精神科診所尋找將她和無名女屍對上號的證據,才查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加油,真的不行多去城隍廟和土地廟拜拜,請神明保佑指點方向,幹我們這一行可不能太鐵齒。」易小隊長一臉和藹地拍拍王伏羲肩膀。 王伏羲先是不以為然,想起來他在深夜街道目睹的紅衣人影,背脊竄過一陣寒意,不,他才不會屈服易小隊長的迷信誘惑!一定是他疲勞想睡看走眼而已! 易小隊長自討沒趣,逕自窩回電腦前,十指鍵字如飛流覽起那些稀奇古怪的靈異網站,王伏羲過了半响才意識到,讓他身體發冷的並非紅衣怪影,而是從這個逮捕了催眠色魔的刑警口中吐出的「連環殺手」此一詞彙。 他一直對諶恩這個犯人難以忘懷,前精神科醫師的真實受害人數可能永遠是個謎,而且檯面上與他有關的女性不是死亡就是失蹤,乍看雖然不是他直接下的手,倘若催眠術被用來做為滅口之用…… 太意想天開了,王伏羲甚至不敢說出這個念頭。 那將會是無法證明的完全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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