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克只記得還是巫師學徒時期的海奇亞斯。
巫師學徒和正統的皇家幼年學校學生不同,他們一開始就跟隨自己的老師──自然也是某個巫師學習神祕奧妙的魔法知識,但老巫搞研究都來不及了,當然不會管這種通識教學上的瑣事,於是也把剛收下來還未累積通識學力的小學徒丟到皇家幼年學校去上課。
巫師學徒有他們的專屬服飾,通常是印著其老師的代表徽記,外表也相當好認,連大人都不敢去招惹這些年紀輕輕就已深不可測的小孩子。
「我們等等要去見的那位大師,從小就是全國公認的天才,他跟我們不一樣,本來就沒必要上學,所以離開皇家幼年學校後,他就一直在銀霜城外的森林自修,然後外出浪游,直到成為白銀賢者光榮歸國,國王送了他那座隱修塔為止。」
漢克對黑娜簡單解釋白銀賢者海奇亞斯的生平,黑娜聽得一愣一愣。
至少黑娜知道,巫師比傳令兵更厲害,他們正要去拜訪這個又強又神祕的巫師老大。
漢克後來考上騎士學院順利畢業,又在軍校深造兩年,被遴選為直屬國王麾下的一等傳令兵,過程雖然艱辛,但和其他人相比又算是順利了,起碼他的努力得到紮實的收穫。
但漢克和海奇亞斯實際相處時間只有皇家幼年學校的短短一年,除了海奇亞斯毋須參加他們的畢業考,就是他只花一年就超越學校教師,造成舉國轟動。
剛好坐在海奇亞斯旁邊的漢克被巫師學徒抓來當小組報告的作業組員,海奇亞斯本身就是個優雅靈敏的少年,漢克也不是腦袋裡只有肌肉的笨蛋,兩人在課業上合作的一年帶給他相當大的收穫。
然後就沒有了。
正常普通到讓這個老練軍人覺得無法厚著臉皮上門關說的幼年同學關係,差不多就是這樣而已,這當然是現在漢克已經看開,懂得對方根本是不同世界的存在,只是小時候還有些較勁的心思而已。
「見面不難,海奇亞斯雖然身分高貴,畢竟是巫師,巫師都喜歡離群索居,所以他單獨住在銀霜城外的台地森林,國王為他搭建的高塔裡,周圍環繞著迷宮庭院,只要走得過去見見他倒是不違法的。」漢克試圖把前景描述得比較理想。
實際情況當然不這麼簡單,只是不知為何漢克覺得只要他願意前往,自然能如願見到海奇亞斯。
也許是以前海奇亞斯比漢克提早離開皇家幼年學校時,親口對漢克許諾,有事可以找他幫忙的印象太深刻,讓漢克知道,原來不是所有巫師都自私冷酷,討厭和人有交集。
但是漢克還是隱隱約約覺得和這種神祕人物深入來往不是好事,也就作為兒時的溫暖回憶銘記在心,不曾刻意親近。
「漢克大人,就是對面山上那座白色的塔嗎?」黑娜的聲音打斷自從走上拜訪首席皇家巫師路途後就不斷陷入回憶沉思的漢克思緒,讓他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講稿又四分五裂。
既然是軍人,還是直來直往吧!和一個巫師文謅謅無異自暴其短。
望著黑娜明亮的五官表情,漢克這樣下定決心,面對國王都沒那麼緊張。
「走吧!黑娜!還得爬山呢!」
兩人終於騎馬走完整修得清爽平整鋪上白貝殼沙的山路,抵達綠油油且泛著藍光的美麗庭園,巫師的白塔就聳立在庭園中央,一隻翅膀燃燒著金色火焰的小鳥在綠樹上空盤旋,飛向漢克和黑娜。
「漢克‧比留斯,黑娜,隨我來。」火焰小鳥用悅耳清脆的聲音以及標準的亞儂語呼喚道。
黑娜驚訝地瞪大眼睛,漢克則是因為已經有心理準備,倒是十足冷靜,還能反過來對黑娜小開玩笑:「如何,我說過巫師都是些神奇人物。」
「他居然知道我們要來,還知道我們的名字!」黑娜也興奮地回應。
借助火焰小鳥的導引,漢克和黑娜很快穿越迷宮,儘管漢克覺得皇家巫師對這種小事不感興趣,但無所不知的海奇亞斯應該也能給出一些不同答案才是。
白塔入口站著一個人,黑娜不得不揉揉眼睛,原來不是那人會發光,而是他有一頭直垂到大腿上的銀白長髮,身上白袍也是閃閃發亮的高級絲織品,加上膚色白皙,深刻而明亮的紅眸宛若寶石,巫師散發著高貴嫻雅的絕塵氣質,黑娜下意識停住腳步。
好美的一個人,像是霜雪和透明河水塑造成的精靈。
「海奇……巫師大人。」漢克差點直呼其名,將多年後再見的震驚吞入腹中。
「直呼其名亦可,漢克。」巫師歪了下頭,談不上親切,但也毫無架子地說。
銀髮巫師讓漢克想起印象中少年時期的海奇亞斯,那樣理所當然,不將彼此的身分差異放在心上,不冷不熱的模樣。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青銀騎士說。
「怎會忘記?你讓我印象深刻。」巫師挑了下眉,這個玩世不恭的小動作在他做來竟無任何違和感。
「都是過去的誤會了,別在小孩子面前說這件事。」彼此都是三十歲的大男人,漢克尷尬地陪笑。
「好久不見,本來不想麻煩你,關於黑娜的事情,我想找個人收容她,讓她能留在銀霜城。」和皇家巫師相對,不知為何更加頭皮發麻的漢克趕緊將黑娜一把抓到身前來介紹,太久沒實際會面,忽略白銀賢者的外表本身就極具攻擊性。
「進來說。」海奇亞斯一揮長袖,原本陰暗的塔內立刻亮起點點幽光,漢克和黑娜跟著走入巫師居住的高塔中。
一樓空空如也,地上畫著奇妙的圖騰,巫師直接引他們走過螺旋狀通向上層的狹窄斜坡,路面鋪著天青色毛織地毯,挑高的梯道導出強烈的上升感,令人有些暈眩,進入被薄紗與珠簾分成兩區塊的二樓,奇妙的是,從外面絕無法想像塔內空間如此寬敞。
「小女孩,妳可以去我的研究室玩,只要不碰任何東西。」海亞奇斯頭一句話出乎意料是對著黑娜給建議。
「咦?」黑娜立刻手足無措。
「這樣不會有問題吧?」漢克趕緊介入詢問。
「只有不入流的巫師才無法控制好自己的財產,害怕被人窺探。」海奇亞斯自負地表示。
「還是你喜歡讓一個孤兒站著親眼看人大剌剌地分配自己的命運?她會一生都記得這個場景,你是要她感激你?還是要她因服從恐懼以至於不敢表示意見?」
漢克想起這幾天他正是這樣做,有些羞愧地轉移視線,但巫師直接而冷酷的話,不禁讓漢克從頭涼到腳。
果然一點都沒變,天才海奇亞斯的毒舌功力。漢克在心中歎氣。
巫師對騎士說話時倒是換回了通用語,還是老樣子,特別在語言和援例反應上聰慧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
一直以來,海亞奇斯在洞悉人心上擁有神祕的才能,而他會被稱為白銀賢者,正是他把這種才能做出公平廣博的無私運用,對國王和養牛農夫都使用相同態度,這也是海奇亞斯讓人難懂的地方。
「既然海奇亞斯大人都這麼慷慨了,去玩吧,小黑娜。」漢克轉頭一笑。
黑娜從語氣和二人表情猜出那是嚴肅的話題,雖然當面說她也聽不懂,但這是第一次黑娜被驅離漢克身邊。她不知道是聽不懂漢克常說的語言,還是他們不想讓她在場,哪種距離要更大些?
黑娜溫順地走向藍紫薄紗的另一邊,每走幾步總控制不住回望漢克,騎士一直保持笑容,她才沒入了薄紗後的世界。
※※※
其實和白銀賢者的高塔比起來,黑娜覺得銀霜城更不可思議,那麼多巨大苛細的華麗建築,五花八門的住民,反觀白銀賢者的高塔就跟小時候聽媽媽說過的巫師故事一樣奇幻神祕,黑娜目不暇給。
雖然很興奮能參觀巫師的住處,黑娜又覺得還是豬牙旅店比較吸引她。
堆放在一起的古書,琳瑯滿目的瓶瓶罐罐,玻璃瓶裡裝著發光的草,還有很多五顏六色的小石頭和卷軸,全被並列在長桌上,有如百寶箱,卻不如預期地要讓黑娜驚奇,因為她不懂那些東西到底有何用處。
黑娜和妹妹也會蒐集一些她們相信有魔力的樹枝或布片,被河水琢磨得渾圓的石子,對小石子許願,當成寶貝珍藏,睡覺也放在口袋或胸口相信可以保平安。
隨著年紀長大,黑娜漸漸不覺得幻想遊戲有趣,現實生活和種種必須煩惱的義務,大女孩開始要分擔的家事雜務牽掛了她的心思,只是黑娜仍會盡量找時間陪米雅玩耍,加上父母也告誡她絕不能獨自到河邊去,兩姊妹可以就在菜園子快活地玩家家酒,怎麼也不會膩。
但是再也沒有會讓她掛念的家,熟悉的面孔對她大笑和生氣了。
黑娜繞著長桌走了好幾圈,又跑到窗戶邊看向遠方,很快感到無聊。
「漢克大人還要和那個巫師談多久呢?」黑娜揪著胸口的衣料喃喃自問。
一個人這樣站著,在巫師的房間裡,彷彿會想起許多恐怖的事情。
吹入高塔的風有些冰冷,銀霜城秋天就已經和幽河的冬天一樣冷了,臨冬節時城裡還會積雪,潑水成冰,到時候還得仰賴白銀賢者和冬精靈談判,請求祂們減緩對銀霜城的侵襲,這是漢克告訴黑娜的王都傳統。
黑娜咬著嘴唇,忽然決定從這種脫離現實的寧靜中逃離。
她發現長桌上有個約人頭大小略呈橢圓的石球,但石球被托在纖細的金架上,感覺是中空的,看上去給人相當輕盈的錯覺。
她好奇地湊近石球,仔細一看石球竟有些微微透明,上頭由奇特的細小凹痕構成複雜花紋,乍看類似灰白雪白交融成的素色彩蛋,黑娜鬼使神差伸出手。
她按住某個剛好容納指尖的小凹洞。
###
「海奇亞斯,我不認為把黑娜送回幽河是好事,你也清楚那裡靠近邊境,地形開放,又有許多外族蠢蠢欲動。」既然皇家巫師直言無須拘禮,漢克也就本著軍人對王國情勢的掌握直白討論起來。
「對一個孤兒來說,銀霜城不見得比幽河好生存。」巫師冷靜地表態。
「黑娜是個大孩子,她知道的事情足以讓她在幽河生活,但在銀霜城她卻是一個嬰兒,沒有父母帶領她成長。」連通用語都不會說,更別提如何起步學習了。
「所以必須為她找個保護者……」漢克不改初衷,仍然固執己見道。
他想,或許會剛好有一對缺乏兒女的老夫婦願意慈祥地對待黑娜,將她視為己出。
「比留斯,你知道銀霜城的古諺怎麼說嗎?一半……」
「一半的好事招來怨恨。我知道。」騎士搶過巫師的教訓。
「不,取決於你如何定義另一半,找到一戶人家收養黑娜,在你看來事情是結束了。可是,一半的意思也可以代表整個人生,她是個亞儂人,而你將要破壞她與生具來的氣質與力量。」
「在戰場上,能活下來就是奇蹟,誰會去分你我是什麼地方的人?我可不懂這種事情。」漢克搔搔下巴說。
「你該看看小黑娜跟我旅行的樣子,她比一些嬌生慣養的貴族嫩兵還堅忍。」
「我只是問你,難道沒有辦法解決嗎?如果她自己也想留下來,難道我們這些大人沒有能力實現她的願望嗎?」這是青銀騎士的想法。
漢克並非濫發慈悲心,而是和黑娜相處過,著實欣賞這個單純但是絕不柔弱的小女孩。
「這件事……」海奇亞斯剛起了話頭,薄紗珠簾後傳出尖叫聲,兩人立刻從椅上站起,漢克率先奔入巫師的研究室,海奇亞斯隨後跟上。
漢克撩起薄紗立刻傻眼,一頭雙翼滿是暗金雪白交融火焰的凶暴大鷹正繞室拍動翅膀,一會兒撲到天花板,一會兒又降落到桌上,用銳利的鐵爪釘住桌面,燃燒羽毛到處飄散。
「黑娜!妳在哪裡?」漢克本能拔劍應對。
「對不起……漢克大人……」微弱的應聲從桌下飄出來。
「海奇亞斯!你不是說不會出事!」漢克顧不得忌諱巫師的身分,厲聲質問。
「這沒有道理……」海奇亞斯疑惑地呢喃著,卻還是伸出手。
「肅靜!瓦肯禮,回到你的巢穴去。」巫師一臉漠然對那頭裹滿火焰的大鷹下命令,結果那頭奇幻生物化為白金色的液態火焰一下子竄回石球裡了。
「那到底是什麼生物?」漢克望著鬧出大騷動的火鳥和毫髮無傷的房間愕然問,語調還有些發麻。
「北方山脈祕境裡棲息的火之雀,野精的一種,也可說是小隻的元素精靈。」
但巫師的解釋對漢克與黑娜而言有說等於沒說。
「黑娜,妳到底對瓦肯禮做了什麼?」海奇亞斯對著桌子下說話。
少女發抖著爬出來,滿眼淚光。
「對……對對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沒關係,我不怪妳。」
「我不小心摸了一下那顆球。」黑娜心虛的說,巫師明明警告過她不能亂碰東西。
但手指觸到冰涼石球意外感覺很好,凹痕裡並沒留下粗糙的鑿痕,反而像是被人用天鵝絨細心地打磨到光滑無比,黑娜正覺得很好玩時,指頭按住的地方忽然發亮了。
她不懂當時為何毫不緊張,反而順著凹痕用手指描繪整個圖騰,水藍色的幽光也跟著滋長,就像用手指沾著光替石球彩繪,黑娜感到難以言喻的自信飄然。
然後,她就把發光的圖騰完成,火精也飛出來。
「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漢克瞠目結舌。
「你也試看看。」為了驗證問題出在自己或黑娜,巫師很自然轉向青銀騎士如此要求。
「什麼?我可不會半點魔法!」漢克馬上拒絕。他完全不想去摸那詭異的魔法石球。
「我應該加上防護法術了,任何人都無法碰到才是。」巫師一雙紅眼睛深深看著黑娜,他看到的只是個平凡瘦小的灰髮農家女孩,將臉蛋低垂埋在髮絲陰影中躲避著。
「用劍也沒關係。」
「這可是你說的。」漢克半信半疑以雙手握住劍柄,用力朝石球揮砍下去。
「嗡」的一聲,劍鋒在砍上石球前就碰上一層透明無形的硬膜,被強力反彈回來,引發的震動險些連劍身也折斷,毫無心理準備砍上這麼堅硬的東西,漢克虎口一陣疼痛,他驚訝地望著桌上看似無防備的擺設。
「她真的只是被你從強盜手裡救出來的亞儂少女,不是某個巫師的後代嗎?」海奇亞斯走向黑娜,伸手抬起她的臉蛋打量。
「我……我才不是……巫……巫……那個,我們家真的很普通啊!」黑娜被那修長微涼的有力手指托住下巴,半強迫地抬起臉孔與巫師相對,不由得加重呼吸,又聽見海奇亞斯那樣質問著她,立刻泛淚否定。
「確實未感覺到任何特殊魔力。」白銀賢者垂下目光,思考片刻又說。
「黑娜,將長桌上那枚試管拿給我。」
「巫師大人,我做錯了,對不起……我不會再這樣,可不可以走了?漢克大人……」黑娜無助地看著騎士,拚命用眼神哀求他帶自己離開。
「小黑娜,妳身上的確有些奇妙的事發生了,放著不管也不太好,或許海奇亞斯能幫妳處理,起碼要確定那對妳無害呀!」漢克蹲跪在黑娜面前,輕撫著她的頭髮。
「相信白銀賢者,他不會害妳。」
漢克這樣保證了,黑娜才遲疑地照著指示拿起試管交到巫師手中,只是簡單得眨幾次眼睛就結束的過程。
「有感覺到什麼不尋常嗎?」海奇亞斯問。
「沒有。」
「比留斯?」
「我也要嗎?」漢克勉強跟著做,但他仍然在將要碰到物品前就被擋住了。
海奇亞斯站在少女和騎士之間,表情高深莫測,秋風微微吹起他銀白的長髮,使他看來像是雕像般不真實。
「有必要研究一下。」
※※※
起初還支持巫師找出奇怪謎題解答以免夜長夢多的漢克,在同樣被留在巫塔中三天三夜當對照組後,和黑娜爆出一模一樣的哀求,可惜依然不被接受。
漢克抬出再不去軍務處定時報到會遭到通緝的正當理由,從皇家巫師精細繁苛的研究鑑定工作中逃脫,隨即快馬加鞭離開巫師定居的高塔。
看見銀霜城的雄偉入口,青銀騎士差點沒連人帶馬感動跪下。
只要能避免再含一些奇怪的葉子數小時靜止不動,或者接受顏色詭異的藥草浴,就算丟臉地落荒而逃也值得。漢克在心中默默對黑娜抱歉,但是他真的受不了了。
如果漢克早知與海奇亞斯的再見會是如此收場,打從一開始就會死了找巫師求助的這條心。
漢克的確有軍人義務要履行,王都總是特別要求紀律問題,但他這一回城,大家都知道漢克過去三天在白銀賢者家中渡過,人人爭問密辛,導致漢克幾乎把軍務處當成避難所,連皇宮也不安全。
果不其然,又有新任務等著國王麾下的一等傳令兵,漢克習以為常投入緊湊的準備工作,又過了四天,實在擔心小黑娜,加上傳令兵任務裡也有要求助海奇亞斯的部分,漢克這才餘悸猶存再度拜訪白銀賢者。
「海奇亞斯,雖然我才剛回王都,但陛下忽然決定讓我擔任金雀花爵葛拉契夫大人的隨行護衛,拜訪鎮守東方要塞的大貴族,這次我會以皇家騎士的身分同行,你知道我還有其他工作。」漢克揮揮手。
「趁貴族們交際應酬時,我呢則檢視邊境的治安情況。」執行傳令兵任務時漢克的行動必須非常隱密,通常是單獨旅行,但國王有時也會像榨檸檬汁一樣,要能幹的皇家騎士代表國王以及貴族活動,而漢克則是兩種都很好用的人才。
「簡單地說就是當大使保鑣,沿途也會經過幾個軍隊駐紮點,順便交接中央與地方的情報流通。」這種工作沒人比漢克更駕輕就熟,沒點地方軍事人脈與對國土地理的熟悉也做不來。
「原來如此。」海奇亞斯交錯十指枕著下巴。
「這倒是很適合你的差事。」巫師看著漢克的表情,像是對他這些年的活動瞭若指掌,中肯的評議道。
漢克是騎士學院出身的特種軍人,原本就和宮廷關係密切,也理解儀容進退的重要性,是以純血貴族樂於和身為皇家騎士的漢克相處,但是傳令兵又在戰場上真槍實彈打滾過,派駐在外地飽經風霜的兵將也對漢克的本領服氣,不把他的鎧甲武器及頭銜當成裝飾品。
「我相信陛下開始樂意讓你多多露臉了,漢克‧比留斯,或許不久後你會有更多時間留在銀霜城。」白銀賢者用巫師特有的說話方式暗示漢克受到國王重用。
「我倒寧可不去想太多。」漢克搔搔臉頰。
蘇塔國王深諳漢克的重要性,加上漢克還年輕,軍階不高又非正統貴族,正是最好使喚的階段,因此也常常將他調派到王國各地協助不同軍團進行小型軍事任務。
漢克不以為苦,他知道幾年後少不了升遷機會,但現在輾轉征戰在所難免,因此有了「蘇塔的燕子」這個綽號,指他能回銀霜城過冬就是幸運了,但海奇亞斯言下之意是他馬上就會被重用,比漢克的預期還要快,這讓他有些不安。
「這次的任務是到烏爾嗎?」海奇亞斯拿著漢克規劃的路線圖和旅行計畫審視。
「有些遙遠。」巫師沉吟片刻。
「聽說王國東方有許多奇妙傳聞,這次我與葛拉契夫閣下輕裝趕路,不打算攜帶隨從,不知這樣規劃是否足夠安全?如果只是強盜山賊之流我倆都有自保能力,但以防萬一,還是想請問巫師大人是否有助於我等加強防備的方法?」
其實身為軍人誰沒有幾個迷信的幸運物?
許多騎士都會選擇將家人的手帕或一縷頭髮帶在身邊,只是漢克孤家寡人,倒不知拿何物當寄託,因此選了騎士學院畢業時,院長送給他的小匕首。匕首的象牙柄上鑲嵌著祈求幸運與勝利的黃金紅寶石,不比一個手掌長,鋒利好使又能象徵身分,必要時也能當作信物。
「你的『守護』可否讓我看看?」白銀賢者要求道。
漢克於是將院長贈他的黃金匕首遞出。
「沒沾過血,可以施放較深沉的祝福,你保護的很好,漢克。」海奇亞斯讚美道。
「守護」是蘇塔騎士對幸運物的稱呼,但他們有格外不同的信念,不只相信幸運物可以帶來好運,而是為了讓他們時刻不忘需要守護的對象而變得強大。漢克的「守護」並非親人的祝福,卻是來自對他來說有如父親的騎士院長,漢克也始終不忘當初成為騎士隨從時的誓約。
「我會製作護身符給你們佩帶,路線沒有問題,不過盡量避免在無人活動的森林或河邊露宿,以免冒犯妖精的地盤。」
「如此先謝過了,巫師大人。」漢克停頓片刻,還是忍不住追問黑娜的祕密。
「關於小黑娜的情況……」
「再過兩個月就是臨冬節,比留斯,你能在那之前回來嗎?」海奇亞斯交錯十指冷靜地看著漢克問。
「勉強抓緊時間的話……大概可以。」
「我會和陛下提及,請他勿延長你的任務時間,可以的話在那個日子之前回來。」
「何出此言?」漢克眉頭一皺,敏銳地聯想到巫師的真意。
「難道和黑娜有關?」
「黑娜告訴我,她的生日在冬天接近時,晝夜長短互換的日子,換言之,那是臨冬節的前夕,她又是亞儂人。」
「亞儂人怎麼了?他們是農牧民族,總不會使用魔法吧?」漢克追問。
「但是幽河在古代是『五巫之地』,曾經有五個大巫師在那裡聚會,雖然是千年前的事情了,但影響迄今仍能在該處的土地及生物上顯現。」海奇亞斯從垂落的銀髮中抬起暗紅雙眼,森然望向傳令兵。
「至於巫師們為何會選擇該處聚會,還有更古老的原因,幽河是自然精靈進入蘇塔王國的道路,特別是臨冬節前季節交替之時,有許多古老精神生命會從此通過,冬神、北風、黑暗精靈、雪精、靈狼和更多名字早已失傳的強大妖精……」
「極有可能是其中一個,不知因何緣故在黑娜身上施放祝福,導致她擁有和精靈族一樣的魔法天賦,這是我目前得出最有可能的結論。」
「怎麼會這樣……」漢克頹然靠著椅背。
「儘管說是祝福,但那樣的能力要在人群中生活,跟受到詛咒沒兩樣啊!」他想起小時候聽海奇亞斯說過,身懷異能的男女在人群中被恐懼甚至當成惡魔的種種故事。
「是的,所以無法將黑娜交給普通人家收養,她的能力不知何時會甦醒,而且連她自己也無法控制,屆時必然造成恐慌。她已經超過十五歲了,再晚差不多今年就會徹底蜕變,黑娜無法說出過去的生日記憶就是一個證據。」
「那樣的孩子被稱做『精靈兒』,因為能力太不穩定,無法透過正規訓練成為巫師,加上當初選中黑娜的自然精靈或許也會再來帶走她,人類不能和神靈為敵。」海奇亞斯淡淡敘述。
「那她會變成什麼樣子?」漢克連忙追問。
「恐怕會從遺忘自己是人類開始,最後變成某種妖精吧?」
漢克握緊拳心,不知該如何應對。
這時從紗幕內響起一連串細碎腳步聲,珠簾破開,跑出來的少女讓漢克目不轉睛。
得知青銀騎士又來了,黑娜臉上洋溢喜悅,漢克也暗自詫異他不在的這幾天,海奇亞斯竟將黑娜照顧得很好。
黑娜長短不一的暖灰色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條短短的辮子,露出可愛的心形臉蛋,瀏海也編到一旁用緞帶固定,漢克這才發現黑娜的眼睛不是他以為的草褐色,而是在燭光下相當耀眼的金綠,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
他還以為巫師那些研究鐵定會折騰死人呢!
「小黑娜!海奇亞斯這幾天都和妳做些什麼?」
少女臉上泛起紅暈,看了看銀髮巫師後才怯怯解釋。
「巫師大人教我唱歌、畫圖、認草藥,還有我和瓦肯禮很熟了喔!原來牠就是幫我們帶路的那隻金色小鳥!牠還可以變大變小呢!」從少女的語氣聽來,他們不但都在玩,而且玩得很開心。
但海奇亞斯是白銀賢者啊!漢克無論如何都很難想像,他紆尊降貴和一個沒受過教育的小女孩打成一片的畫面。
「看妳過得很好我就安心了,小黑娜。」無論如何,海奇亞斯的能耐還是超乎漢克想像的厲害。
「所以我們可以回去鬍子叔叔的旅館了嗎?」黑娜充滿期待地說。
顯然少女還不知道即將發生在她身上的冷酷命運,海奇亞斯冰冷的判決在漢克心中長出棘刺,即使再同情不忍,但按照海奇亞斯的說法,白銀賢者都無能為力的事,他又能怎麼辦?
「我得離開王都了,最快七天後就要走,因為國王的命令。」漢克在黑娜面前俯身與她平視,按著黑娜肩膀說。
海奇亞斯會告訴她真相嗎?巫師應該會說的,距離臨冬節還有兩個月,假使這就是黑娜作為人類能度過的最後時光,他多希望自己能陪在這個女孩身邊。
果不其然,聽見漢克的話,黑娜眼中的光輝迅速熄滅了,但她仍堅強地露出笑臉。
「這樣子啊……那漢克大人路上千萬要小心,希望你能順利完成任務,平安回來。」
「黑娜呢?」
「我想回家。」既然沒人說她可以留下來,黑娜很自然這麼說。
矮人夫婦雖然對她很熱情,但進入銀霜城後目睹的點點滴滴,黑娜知道這些人和她屬於不同的世界,黑娜不能給對她好的騎士添麻煩,甚至帶給他恥辱。
「海奇亞斯?」漢克問巫師,他是唯一懂得如何應付的人。
「黑娜不可放其回幽河。」巫師斷然道。
「我將收她為見習學徒。」
晴天霹靂的答案,黑娜還似懂非懂,漢克已經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不管是貴為首席皇家巫師和白銀賢者的海奇亞斯也好,其他巫師也罷,收徒都是件大事,不像漢克的騎士師傅可以一代代地教育不同學生,巫師和其弟子都是一對一傳承,收了徒弟通常等於讓對方陪伴自己到死或弟子因某種因素離開為止。
這不是可以兒戲的事情,應該是要很嚴肅地進行對吧?
「反正我本來就不打算尋找傳人,照看這個精靈兒也無妨。」巫師順了順長髮,對少女招手。
黑娜知道不可違背這位高貴賢者,偉大的巫師,所以順從地走近他。
「我可以收留妳,讓妳留在銀霜城,但是從此以後,妳必須稱呼我為老師,為了留在這裡努力學習,妳能辦到嗎?黑娜。」海奇亞斯凝視著少女的眼睛說。
突如其來的變卦,黑娜只能努力理解為,只要答應巫師的話就能留下來,留下來意味著她以後還有機會再見到青銀騎士,還有自己不是一個人,她能繼續活下去。
黑娜點了點頭。
「我會努力的,不管是要我打掃房間、洗衣服、買東西,我會拚命努力去學習的!」
漢克總覺得不祥的陰影正在湧現,不管是巫師的決定,還是黑娜的決心,似乎都遠遠超過他能理解的範疇。
「那好,我們就從學習蘇爾達特語開始,這就是銀霜城的官話,也是大多數人族的通用語言。」巫師非常嫻熟地指定好學習的起點。
不過事情總算是有個好結果了,雖然不可思議,但海奇亞斯都不能照顧好黑娜的話,大概也沒有哪戶人家可以做到,漢克還是安心地拾起長劍。
「那麼,小黑娜,妳就安心地留下來吧!到任務出發前,我會再來看妳,要努力學習,還有聽海奇亞斯的話。」事到如今漢克也只能事事往好處去想,城裡恐怕又要因白銀賢者收了個來自邊荒又半大不小的亞儂少女當學徒的事激動好一陣了。
「我會的!漢克大人!真的很謝謝你!」黑娜緊握著雙手說。
「感謝妳的新老師吧!希望等我再回到銀霜城時,我們就能用另一種語言對話了。」漢克背對著巫師和黑娜策馬小踏步離開,同時舉起手搖了搖。
接下來,漢克也依約盡量從繁忙事務中抽空來探望黑娜以新身分在巫師白塔中學習的適應情況,以海奇亞斯的實力當一名通用語言教師可說不費吹灰之力。
漢克本以為海奇亞斯會像其他巫師一樣,把黑娜送到皇家幼年學校去,巫師學徒都有保送入學的特權,但白銀賢者拒絕這麼做,其實黑娜的年紀也快要不能入學了。
以黑娜的程度,去幼年學校沒有任何幫助,她得從一般學生還在牙牙學語階段的內容重新學起,如何和那些少年菁英競爭?換言之,海奇亞斯打算自己手把手教授黑娜基本知識。
但是漢克覺得,就是這種小地方才能看出海奇亞斯的確有賢者的氣度,對一個白紙般的小女孩,絲毫沒有任何歧視不耐的反應。
「所有語言和魔法的發動,始於聲音,每種語言都有對應的一組聲音的種子,唱誦咒語時若稍有誤差就會失敗,只是學習普通語言的人記住這些規則,也很容易透過旁聽對話而主動吸收新的內容,因此扎實的起點是成功的一半。」
海奇亞斯指著黑板上的音標圖案,對端著石板忙碌描繪同時聽得滿頭大汗的黑娜解釋,亞儂語的詞彙不多,句型也很簡單,因此稍微複雜的描述對黑娜而言就算是母語也聽得相當吃力。
「讓我們從最常見的母音『歐』開始。」
漢克本來還興致盎然地旁觀海奇亞斯像個小學教師般諄諄教誨的表演,但是,他很快就發現了這對師徒的可怕之處。
「歐。」
「啊喔。」
「歐。」巫師平常地示範。
「啊歐──」少女流下冷汗,但舌頭不聽使喚。
「歐。」
「啊──嗚喔──」差點被口水嗆到。
「多了一個音,試著喉頭用點力。」
「啊嗚!」黑娜很用力地擠出聲音。
這樣一成不變的師徒對話持續到漢克和國王使節離開銀霜城那天還不斷循環,到巫師塔外朝聖的普通市民紛紛傳說白銀賢者在塔裡絭養奇怪的野獸,每天都發出恐怖的嚎叫聲。
「漢克,你怎麼了?緊張嗎?」和漢克並轡而行的青年貴族含笑探頭問。
「是啊,我的胃有點疼。」漢克牛頭不對馬嘴地說。
真的沒有問題嗎?
但是青銀騎士不敢再想下去了,悄悄在內心禱告,希望等他回到銀霜城時,一切已經恢復正常,往後的旅程中,那令人難忘的音標教學還是不時於午夜夢迴盪漾在漢克的腦海。
歐──嗚啊──歐──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