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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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葬花眠(貳壹、)[普](錦衣衛與大將軍,緩更中,0330更新貳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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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影/離烟 發表於 2019-3-23 01:3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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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玖、
  「晦焉,你有回去向家裡人知會一聲了麼?」
  陸仁遠橫躺於梁柱上、捧著一本書緩緩翻閱,見程昱之走近便睨了他一眼。
  「你這究竟是怎麼了,一臉喪氣樣,不想去的話那時就不該挺身而出啊。」

  「我跟阿兄說了,其他人就麻煩他轉達。」
  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卷軸,程昱之皺眉:「等等,這和說好的不大一樣吧?ˊ」

  「你說那個?」
  陸仁遠不道德地笑了:「挺合理的啊,你生來就有一副桃花眼,扮起女子肯定像。」

  此去舒華,兩人用著「避難商隊」的名頭,扮演的是……領頭的一對商人「夫婦」。
  程昱之捏著卷軸的手微微顫抖。
  想也知道,陸仁遠這種身材魁武的大漢肯定沒法變成「夫人」,於是這「重任」便落在自己頭上了。他想把卷軸撕碎、順帶把陸仁遠和朱鈺等人一起大卸八塊。

  桃花眼又怎麼了?桃花眼的男人不需要尊嚴麼?
  ──扮什麼女人!

  「指揮使和指揮同知的意思。」
  陸仁遠見他有些失控,翻身落地、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節哀啊,這樣最合適。」


  「合適個鬼!」

  他拂袖而去,心底卻知道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反正舒華那兒沒人認識自己,扮作女人倒也沒什麼損失……暫時先委曲求全吧!唉!



  程玉萱和往常一樣待在宅子裡,接到弟弟突然上門拜訪的消息時感到詫異。
  「稀客吶,怎麼了?」
  她牽著孩子一塊兒到前廳見程昱之。

  「阿姐。」
  程昱之喚了聲當作招呼,低下身摸摸姪女的頭。
  「有點事兒想拜託妳。」

  「嗯?」
  發現他神情十分嚴肅,程玉萱讓婢女把孩子帶去花園玩耍、自己則在程昱之對面坐下。
  「如此鄭重,是要做什麼呢?」

  「呃……」程昱之思索著自己要怎麼開口。
  跟阿姐要點胭脂、水粉,說是自己要用的?還要跟她學怎麼用?自己想想都覺得滑稽。
  「想和妳拿些胭脂水粉,順便問問這些東西怎麼塗抹……」

  他的阿姊睜大了眼、俯下身:「怎麼?總算開竅了,想先學學怎麼幫未過門的髮妻化妝?」
  她勾起嘴角,說不出是好奇還是幸災樂禍。
  「阿母催了那麼久,你總算想通了?對象是誰?」

  程昱之哽住。都忘記阿姐也十分熱衷於他的婚姻大事。
  「倒不是……」

  程玉萱垮下臉。「就知道你是根冥頑不化的木頭。紅葉,拿我的脂粉盒來!」
  回頭喊了婢女一聲,她坐直:「既然不是為了私用……那你要做什麼?」

  「咳。」
  清清喉嚨,程昱之覺得自己的耳根熱了起來。
  「任務所需……我得要男扮女裝。」

  正接過脂粉盒的程玉萱險些失手把它砸了,揮揮手讓小紅退下。
  「男扮女裝?這什麼古怪要求?」

  「……我也不願意呀阿姐。只好來問問妳這些脂粉玩意兒要怎麼用了。」

  程玉萱打開盒子,放在兩人之間的几上:「就算只是女孩子的小玩意兒,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學會的東西啊。什麼時候要走?」

  「今日正午要走。」

  沉默會兒,程玉萱看了一眼窗外的日晷。
  「阿弟,你還是別開玩笑了吧。」

  「沒跟妳開玩笑吶。這不是走投無路了麼?」
  程昱之也很無奈,為什麼臨行前才告訴自己呢?

  程玉萱嘆口氣,把銅鏡塞入小弟手裡。
  「看好了,就教一次啊。」
  接著拿起小刀,對著程昱之的眉比劃。
  「這世上就沒幾個要幫自己小弟描眉的阿姐吧。」

  「……抱歉。」
  程昱之看著鏡中的自己,喃喃:「我也不曉得指揮使為何如此安排……」

  「別放在心上吧。正經事就是正經事,好好辦就得了。」她端詳程昱之的面容,思索著要怎樣才能把輪廓畫的柔和些。
  「既然都提到了就順便問問吧,杜家小姐最近還有遞請帖給你麼?」

  要不是程玉萱正細細描摩著他的眉毛,程昱之會聳拉下臉表示自己的不滿。
  「阿姐,你們一個兩個都逼我成親,究竟是為何?」

  「我倒想問你為什麼寧死也不願成親。」
  程玉萱放下筆,拉開點距離打量。
  「都二十有五了還不願意開枝散葉,誰知道你在考慮些什麼。而且這差事也並不妨礙你娶妻生子吧?」

  「問題是我不想啊。」
  他低低的說。程玉萱挑挑揀揀的動作停了一瞬,又裝作無事的沾沾胭脂。
  「若哪天我真和誰看對了眼,自然會……」
  他又哽了一下。會怎麼樣?娶那個人?

  詭異的是他也不知自己為何猶豫。

  程玉萱在他眼尾畫上胭脂,用指尖抹開。
  「你對杜家小姐怎麼想?她叫什麼來著……杜依棠?這可是你第一次這麼勤快的赴約啊。」

  看著鏡中的自己,程昱之卻恍恍惚惚地想起那天旅店、他也是這樣雲淡風輕的在自己眼尾抹上淡紅。
  真想回到那時。

  「怎麼不說話了?」
  程玉萱放下筆,眨眨眼:「你到底對人家有沒有意思?若真沒意思也別耽誤人家。」

  他卻在阿姐口中聽見了不同於他人的弦外之音。
  「……同她談天挺有意思的。」

  「但也並沒有想娶她對吧?」
  她把粉盒塞進程昱之空著的手裡,讓他自己試著敷粉。
  「別弄太多,在特別暗沉的地兒……像是眼下和眼窩才要塗多一些。敷太多反而不好看。」

  「嗯。」
  程昱之用指尖沾了些,輕輕拍在臉上。
  「這樣對她……很糟麼?」

  「挺糟的,可能會讓人家小姑娘誤會。」
  她支著雙頰打量小弟:「說句不道德的。阿弟,你是不是不喜歡『女子』?」
  其實她只是不著邊際的隨口問問,程昱之卻差點把手上那盒粉摔碎。

  「咳咳咳!」
  眼明手快的接住差點摔落在地的盒子,衝上來的白粉還是讓他嗆得咳了好幾聲。
  「阿姐妳說什麼呢!不喜歡女人還能喜歡什麼?」

  「沒什麼,不過就是隨口問問。倒是你,這反應未免太誇張了些。」
  皺著眉,程玉萱細看程昱之的表情後忍不住懷疑:難不成真給我說中了?不過是一個插科打諢的話題,幹什麼這麼大反應。難道……

  小心的撲好粉,程昱之看著鏡中的自己,沉默了。
  心底那朦朧的旖旎心思,似乎因阿姐的話而露出一絲絲端倪。

  「我可什麼都沒問,你也什麼都沒回答我啊。」
  她嘆口氣,選擇不再追問。
  「其實吧,婚嫁這種需要兩情相悅的事兒,旁人也不好多加干涉。但若真不願娶一個人,要盡早跟她挑明,別像當初那個混帳王爺一樣,最後倒成了個負心漢。」
  先前都沒有仔細談過,現在看來她這小弟倒像是心裡有人了,不過是因為固執而不肯承認、也不肯跟任何人挑明。

  「這些通通給你,若你真沒法自己畫好,就想方設法的找個可信的女子幫你吧。」
  不知道想到什麼,她露出微笑,繼續道:「至於喉間……反正本來就不大明顯,上點粉兒應該就行了。」
  她抽走程昱之手上的小盒,放回脂粉盒中輕輕蓋上。
  「老話一句,出門在外、辦事時要小心些。」

  「……嗯。」
  程昱之接過有些重量的脂粉盒,猶豫許久還是問了:「阿姐,你還恨著王爺麼?」

  聽見阿弟的問題,程玉萱愣了下、笑著道:「不會呀。還好最後我沒有嫁入王府,不然我只會被永無止境的困在那個因他而起的夢魘裡。」
  曾經有一個同她兩情相悅的王爺,不知為何卻總避談嫁娶之事。直到分離以後,才從旁人口中輾轉得知真相。其實不過是王妃認為她想高攀,堅決不讓她進自己的家門,而王爺百般說服都沒能讓王妃答應,只好和程玉萱分手。

  那時的程昱之尚且年幼,但也懂得替自己的阿姊抱不平。阿姊那麼好的一個人,憑什麼用「門不當、戶不對」來打發她呢?
  她最後嫁給一個窮書生,日子過得十分幸福。姑爺知書達禮、對阿姊很好,但阿姊卻好像總忘不了同她情深緣淺的的王爺,只因那個人是她回憶裡濃墨重彩的一筆,餘生都無法忘卻。

  「他雖負了我,但在傷害加深前選擇放手、不讓我繼續痛苦,所以我不恨他。」
  程玉萱輕輕地說,表情平靜。

  在傷害加深前選擇放手。
  從慕家滅門那日到現在,他都在糾結該如何面對慕羲,直到今日,程昱之才被阿姐一語點醒。
  ──既然我已經傷害了惜之,那這輩子就該滾得遠遠的……

  他覺得自己極其矛盾,整個人彷彿被撕成兩半,一個冷靜地覺得應該將情分埋葬,另一個卻緊緊抓著不存在的希望、執著地不願意放手。
  ──會好起來的吧?終會有那麼一天的吧?


  洗去胭脂,流水也從程昱之眼中帶走了些揮之不去的迷茫。

  「切記,這張面具可經受風吹雨打,卻經不起高溫直曬。」
  指揮同知的手按在他臉上。他閉上眼,感覺那塊微涼的東西貼上自己的臉、嚴絲合縫的黏上了。
  「可曾戴過人皮面具?」

  「未曾戴過。」
  他淡淡的道,感覺那雙充滿皺褶的手撫過自己面頰每一處。

  「每月更換一次,指揮使已經幫你們兩人各備好整整十一張面具,都放在罐子裡好帶走。如果哪日情急之下需要毀屍滅跡,只消放一把火便可。」
  年約五十的指揮同知收回手,神色有些複雜的看著後輩。
  「男子扮作女性,總有不周到之處。你要小心點,多說一句話便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此次任務艱辛,你們要多加小心。」

  程昱之點點頭,睜開眼後從旁取來了銅鏡,對著鏡中不一樣的自己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屬下知道。勞煩同知了。」

  「不會。那我去找陸千戶。」
  指揮同知闔上箱子、遞給他。
  「此去舒華,還請保重。」

  「承您吉言。」
  送走了指揮同知,程昱之打開從程玉萱那裡得到的脂粉盒,嘗試著在自己臉上畫眉、撲粉。
  鏡中的人五官比原來更加柔和,看起來更像是女子,而程昱之的肩膀本就稱不上寬闊,並不會引人懷疑。

  ──忘了是哪位前輩說過,戴上人皮面具後就得撇開「自己」,放下所有對角色的計較。
  他怔怔的摒住了呼吸,接著解開髮冠、烏黑的長髮傾瀉而下。
  聽說他和阿兄今天中午便要出發去鯓溪。現在這副模樣,應當不會被認出來吧?

  他按著程玉萱今早梳的髮髻弄好了頭髮,發現鏡中的人看起來萬分陌生。嘆口氣,他搖搖頭收拾好東西,換上一旁的女子衣裳便離開了。
  幹嘛要去呢?除了遠遠的見他一面還能做什麼?程昱之想著,卻停不下腳步。

  ◇

  「阿弟!」
  程羨之從車裡探出頭,朝慕羲揮揮手。

  慕羲讓凌雲停下腳步,自己翻身下馬、迎了上去。
  自然而然的拉住韁繩,趙天永站在原地等待。

  「東西都備好了,直接出發吧。」
  程羨之打量著慕羲,發現他看起來一切安好,放心的呼出一口氣:「聽聞你昨日出宮門後突然倒下,現在看來沒什麼大礙。」

  「大夫說是有些操勞過度,但並不礙事,讓阿兄受驚了。」
  慕羲爬上馬車,和程羨之並肩而坐。
  「從京城到鯓溪,騎馬一般只需五日便到了,若是馬車可能要再加幾日,或許七日才會到。」

  「雇馬車是為順道載些書冊卷軸,若會耽誤也可換乘快馬,不礙事的。」
  程羨之拍拍自己腿邊的木頭櫃子,有些苦惱。
  「你在北境有什麼急事要辦麼?不然為何趕著出發?」

  「義父擔心蒼蠻會趁初春之時入侵,而副將此時不在皚雪寨,才特地吩咐我要快些回去。」
  他胡亂扯了個模稜兩可的理由,此時突然從車外傳來一聲白翅的鷹唳。
  「我的鷹不知怎麼了,我去看看。」

  一方面的確是關心白翅、一方面也是怕待在車內又被問有關程昱之的問題,慕羲飛也似的鑽出車外,重新騎到凌雲背上。
  白翅降落在他手臂,不耐的發出啼鳴。
  他小心翼翼地撫過猛禽的腦袋,而程羨之放下了車窗上的布簾。

  ──一個兩個的都有事瞞著自己,究竟把兄長當什麼了?洪水猛獸?
  程羨之嘆口氣,再次拿起鯓溪志。

  待一行人抵達北門,程羨之才再次掀開簾子,回頭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慕羲讓白翅先待在空中,卻發現牠的形跡有些奇怪。
  牠扶搖而上,卻在城牆上的某一角停滯下來,於一個紅衣女子身旁不斷打轉。
  平常不會如此,除非是遇到了什麼熟人。

  女子身著一襲紅衣、戴著面紗,不知道是在守望何人才登上高處,卻被一隻奇怪猛禽纏上。她慌張地想要驅趕牠,白翅卻執意要親近。
  太奇怪了,白翅應該沒有見過任何住在京城的女子才是。慕羲想著,雙指作哨吹出暗號。

  白翅放棄了糾纏,俯衝而下。
  由牠雙翅帶起的強風險些將那女子的面紗和斗笠吹走,還好她在千鈞一髮之際抓緊了帽沿。

  慕羲只來得及瞥見一眼。畫著淡紅眼尾的那雙眸子盛滿說不清的情愫,不知道是在等待何人的歸來。
  ──太過相似了。
  一個念頭閃過,他垂下眼簾,不願再看。

  「你可真是適應良好,這麼快就跑出來玩兒了。」
  陸仁遠出現在程昱之身側,順著他面朝的方向看了過去。
  「嗯?你兄長?旁邊那個是……慕將軍?」
  他剛搭上程昱之的肩,便馬上被拍掉。

  「少調侃我。是誰要我扮作女子的?」
  程昱之壓低聲音、拉了拉面紗。
  「調侃我不夠,這會兒還跟蹤?」
  其實他也沒認出陸仁遠,因為對方變成了三十出頭的鬍子大漢。陸仁遠就更不可能認出扮作女裝的他了,不知道是哪個小王八羔子跟他通風報信。

  「娘子,你這麼說可太見外啦。」

  毫不猶豫的揮去一拳,程昱之後退兩步、確保底下的兩人看不到自己之後扯下面紗。
  他臉上還是那副自己畫的彆腳妝容,陸仁遠卻險些以為自己認錯人,要不是喉間還隱隱約約有點凸起,他還以為自己的師弟從來就是「師妹」。
  天生桃花眼就這麼吃香麼?不公平啊這個世道!

  「你來看他們做什麼?昨兒個不是才見過?」
  沉默了下,陸仁遠端正表情。
  「我總感覺你在害怕。」

  「……我能怕什麼?」

  「怕一去舒華就回不來。」

  程昱之張張口,沒有馬上回答。他思索了下,呼出一口氣:「回不來,就回不來吧……」
  ──反正惜之巴不得這輩子都別再看到自己。

  「說這什麼喪氣話,你不想活我可還想活呢。」
  陸仁遠拍拍他的背,靠在他耳畔道:「有所牽掛,就算身處十八層地獄,也要爬回來才是啊。」

  ……「牽掛」麼?
  程昱之苦笑著,重新用面紗遮住自己的臉,伸手入懷攥住了一個小小的布包。
  只希望他們再次相見時不要宛若仇人便好,也不奢求更多了。

本文最後由 夜影/離烟 於 2019-3-23 02: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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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原作者| 夜影/離烟 發表於 2019-3-25 00: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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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
  去鯓溪的一路上十分平靜,無事發生。
  但進城後,慕羲總覺得有哪兒不大對勁。雖說太守一案後他沒再進過鯓溪城,但氣氛的改變如此巨大而不容忽視。

  ──為何如此草木皆兵?
  他四下打量,巡視的官兵不懷好意地瞪著這個外來者,但見他腰上將牌後只能不甘不願的恭敬做揖。

  「現在城裡是誰在管事?為何如此肅殺……」
  程羨之從簾子縫隙朝外窺視,叫來慕羲詢問。
  「你知道……太守被捕後是誰接手城中事務的麼?」

  「理應是通判暫代,但這兒可是邊疆……」
  慕羲裝作不在意的撥弄了下腰牌,嚇退要上來詢問的官兵。
  「看來官兵們覺得我們來意不善。阿兄,我送你去太守府?」

  「勞駕。」

  慕羲重新和趙天永並馬而行,卻是放慢了腳步。
  趙天永把手按在佩劍上,有些緊張。
  「將軍,他們看起來不歡迎我們。」

  「沒事,等等就回皚雪寨問問義父。」
  擺擺手,慕羲揉揉自己的額心。總感覺情勢不大樂觀。

  送程羨之到了太守府,慕羲看著他和幕僚們成功會面,卻還是有些不放心。
  「阿兄,萬事小心,有事就送信到皚雪寨,我帶兵來協助。」

  「好。」
  程羨之點點頭便讓他走了。畢竟慕羲趕著回皚雪寨,還是別耽擱他才好。



  回到大街上,慕羲吩咐趙天永綁好凌雲和月影,逕自去找相熟的麵攤老闆點了兩碗麵、順道打探消息。
  「白大哥,最近怎麼了?大夥怎麼都這麼緊張?」

  白老闆把麵放到他面前,悄悄地道:「最近黑市那頭不太平,也不知確切出了什麼事,但聽說黑市頭子動用私刑、態度不明,現在就同他們僵著,才會如此緊張。」

  他似乎不知道更多,轉身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慕羲的眼珠轉了轉,用完麵後帶著滿腹疑惑離開。

  兩人催著有些疲憊的馬兒上路,向著蒼雪峰奔馳。一路上兩人各自懷揣著心思,沒有交談。
  到了皚雪寨,慕羲立刻前去拜訪傅寧安。

  「義父。」

  時隔多日,傅寧安仍未整理好滿腹的紊亂思緒,不知該用何種態度面對慕羲。
  避免尷尬,他神色如常的開口:「行囊都安頓好了?」

  「是。」
  慕羲還對他「揭開真相」一舉耿耿於懷,但仍公事公辦的匯報道:「鯓溪不大對勁,城裡頭草木皆兵。那兒的新太守和我是京城故交,我讓他有事捎信,若有必要便帶兵協助。」

  傅寧安從滿桌書卷裡抬起頭,皺眉。
  「因為最近蒼蠻不大對勁,我前幾日便已封寨。怎麼,鯓溪也出事了?」

  「是,據說是黑市動用了私刑。」
  慕羲回應,緊接著問:「義父,蒼蠻怎麼了?」

  撫著下巴,傅寧安思考著。
  往年此時會進犯的蒼蠻毫無聲息,而一向秉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原則的鯓溪黑市也出了事。是巧合麼?

  ──蒼蠻能有什麼事?
  慕羲還在等著他回答,思緒逐漸飄遠。

  「往年他們在開春融雪之際便會發起攻勢,今年卻連個影兒也不見。」
  頓了下,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的傅監軍揉揉太陽穴繼續說道:「太奇怪了。你不在也就罷了,今年連仇英也不在,我實在不知道該託誰帶兵探查。」

  「仇英還沒回寨?」
  慕羲眨眨眼,有些詫異。他收起所有的偏見和不滿,問道:「他去年不是答應了開春便會回來?連封信都沒有?」

  「說是為了老母親的病回鄉,但初春之際寨中事多,我尋思著該派人去找他,但無適合人選。」

  仇英曾是慕衛青的副手。當年慕羲用斷裂的長槍把他擊倒在地時,仇英笑著說:「慕小將軍武藝高強,果真是虎父無犬子!」
  之後便毫無怨言地把領兵的位置讓給慕羲,自己則退居副將之位。

  算算仇英離開的時間,差不多就是自己受封大將軍的半個月前。
  再接下來就是程昱之引來的鯓溪破事……
  慕羲的思緒停頓了下,把那個名字驅逐出自己腦袋後再次開口:「天永隨我一起回來了,不如讓他前去?」

  「可以。仇家遠在梅州另一頭的偏僻村落,天永好像去過一回,應該找得到路。」
  五指連續的敲著桌緣,傅寧安向慕羲說:「你等等吩咐他去,明日出發。待仇英回來後,再來商討要讓誰去探查……」

  那有節奏的扣扣聲傳進慕羲耳中,惹得他心煩。他試圖將煩躁壓下,竭力保持表面的平靜說道:「我明日會去一趟鯓溪黑市。」

  叩叩聲停下了。
  「你要去做什麼?」

  「問問蒼蠻的消息、還有鯓溪究竟發生了什麼。」

  傅寧安張張口,其實是想阻止他的。
  目前情勢不明,應該先固守皚雪寨而不是去淌鯓溪的渾水。鯓溪根本不在皚雪軍的管轄之下……黑市要亂就亂吧,與他們何干?

  ──蒼蠻究竟想要幹什麼呢?總不可能過一個冬天便全死光了。胡亂猜測沒個準兒,同黑市打探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好吧。」倘若慕羲能帶點有用的情報回來,也許劍拔弩張的情勢便能得到緩解。

  「明日一早啟程,午後便會回來。」
  思索著是否要獨自前往,慕羲沉默了會。

  「小心為上,若真沒什麼有用情報也無妨。」
  傅寧安呼出一口長氣。
  「長途跋涉,你也倦了。沒事的話就先休息吧。」

  「是,義父,那我先告退了。」

  轉身離開了監軍帳,慕羲抬頭遙望蒼蠻所在的遠方。
  冉雍決定今年要先攻舒華,將北方託負給自己。而今年的蒼蠻卻不按牌理出牌,不知道與舒華有無干係。若北方和南方的敵人聯手……
  他舔舔嘴唇,有些心驚膽顫。

  「願你能為北境帶來和平。」
  加封大將軍那日,冉雍的話在腦中迴盪。
  他向來認為「長久的和平」不切實際,只能希冀自己和皚雪軍能夠守好北方關隘,讓冉雍攻打舒華時不必擔心腹背受敵。

  「慕將軍。那我,可以相信你麼?」
  這仍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因為他不知拼湊出的真相是否可信,所以不願就此向冉雍獻上毫不保留的忠誠。
  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的皚雪寨,孤身一人、漂泊如萍。

  「將軍──!你可總算回來了!」
  趙海青的聲音將慕羲飄至九霄雲外的思緒一把扯回人間,難以梳理的想法在地上摔得稀碎。

  「近些日子不怎麼太平啊!回京肯定吃了許多山珍海味吧!將軍沒能多吃幾頓再回來真是太可惜了!」
  他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大串話,也不管慕羲能不能馬上回應。

  也就這沒眼色的孩子敢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
  慕羲轉過頭、搓搓他的腦袋。
  「怎麼,想讓我給你開小灶?」

  「嘿嘿。」
  非常貪吃的趙海青笑了笑:「將軍,什麼時候再去鯓溪啊,我饞的慌。」

  眨眨眼,慕羲收回手,認真的問:「你想去鯓溪?」
  雖說帶這孩子去鯓溪可能只會添麻煩,但自己只要獨處便會胡思亂想……

  「對啊,傅監軍封寨了,應該只有將軍可以出去吧!開春之後都沒吃上一頓好的,我饞啊將軍!」

  「到底誰給你的膽子在我面前胡鬧?」
  敲敲趙海青的腦門,慕羲嘆口氣:「我明日剛好要去鯓溪一趟。」
  他才說到一半,趙海青的眼睛便熠熠發光。他舉手止住了少年的話頭,繼續說:「但是要去那辦正事的。你得答應我,不能惹事、也不能亂問問題,否則不讓你跟。」

  一想到鯓溪飯館裡的飯菜,趙海青便挺直身軀、舉起手發誓道:「將軍,我發誓絕不給你添麻煩,否則遭受天打雷劈!」

  雖說他看起來頗為認真,慕羲還是給逗樂了。
  「去去,先幫我把床給鋪好了。你知道天永在哪麼?」

  「他在馬廄,說要把凌雲跟月影安頓好了就回帳子裡。那將軍,我先走啦!」
  少年說完,便像一陣風似的又捲走了。

  慕羲的愁緒也被這場風帶走,拍拍自己的臉便前往馬廄。
  趙天永正在梳理兩匹大馬的鬃毛,神情專注而認真,沒有注意到慕羲的到來。

  「天永。」

  「是。」
  他反射性地回了一句,回頭發現是慕羲。
  「將軍?有什麼吩咐麼?」

  「我方才同義父聊過,說是蒼蠻的蹤跡消失了。」
  「給我吧。」慕羲伸手向他討要梳子,接著說了下去:「你還記得仇英家住何處麼?」

  「記得。」
  腦中閃過那條難以攀登的山路,趙天永忍不住皺眉。
  「仇副將還沒回來麼?」

  「尚未。同他約好了開春歸來,至今仍無消息。」
  伸手梳著凌雲純黑的鬃毛,慕羲有些出神。
  ──「開春歸來」。又是一年開春,我還能「歸去」哪兒?

  趙天永還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卻見他似在恍惚,只好自己思索起來。
  副將仇英還未回來,應當不是什麼大事,但同僚剛剛同他說傅監軍在幾日前封了寨,說是提防蒼蠻……

  慕羲拉回自己的神智,打斷了趙天永的思緒:「總之,我要你明日去找仇英,並令他立馬回寨。」
  說完正事,他梳著馬鬃的手一頓。
  「明日我要帶海青同去鯓溪,希望不會節外生枝。」語畢,他誇張地嘆了口氣。

  「……咳咳咳!」
  思考到一半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住,趙天永欲蓋彌彰的咳了幾聲。
  帶趙海青?不節外生枝才怪吧!

  「別這個表情,我知道不太妥,但你不在,我總不能帶個壯漢去鯓溪吧?那只會更加引人注目。」
  慕羲擺擺手,嘆口氣:「希望鯓溪的火別再燒過來了。」
  ──上次是為了情誼,而這次若真發生點什麼,也得為了程羨之的面子出兵。再次出手干預鯓溪事務……一想便覺麻煩。

  趙天永知道無法再勸,也不想挑動慕羲敏感的思緒,只好道:「……請您萬事小心。」

  ◇

  思索了一個晚上,慕羲決定不帶趙海青進黑市。一方面是帶著一個少年進黑市太過惹眼,另一方面是害怕趙海青會不經意被套出話。
  老吳可是個人精。

  隔天早上,他把錢袋放在趙海青手上,想把他打發走。
  「喏,這些錢你拿著,不知會耗多久,總之,我辦完事就回來找你。」說完,他也不顧趙海青的抗議,撇下少年離去。

  慕羲還是那身紈絝子弟的打扮,又一次進了黑市大門。
  ──老吳畢竟是與他有穩定往來的情報頭頭,沒有更好的打聽人選了。
  他跨過門檻,習慣性地抬頭看了一眼掛在橫梁上的大紅燈籠,忍不住因詫異而頓住腳步。

  理應掛著數不清燈籠的地方,現在卻懸掛著一具男屍。
  那具男屍上吊似的掛在那兒,「它」渾身青紫、脖子詭異的歪向一邊,身上隱隱約約有白色蟲子在蠕動……
  饒是看過數不清屍體的慕將軍也險些吐出來。

  「什麼鬼東西……」
  他收回視線,壓下喉嚨深處的反胃感。
  難怪官兵會那麼緊張。上頭掛著的那人,穿的可是官兵的服飾。
  ──一個官兵被黑市的人施以私刑、殺害,最後還掛在那兒示眾……看來是黑市這頭先挑起的事端。

  「老吳。」
  慕羲喚了一聲,掀開門口的布簾才發現裡頭還有別人。

  中年男人難得沒在打瞌睡,而是在招呼另一位客人。
  有些訝異的瞥了那客人一眼,慕羲選擇先轉到一旁把玩架上的武器。

  他們刻意壓低交談的聲音,慕羲並未聽見任何隻字片語。
  老吳目送那「客人」離開,轉過身來招呼慕羲:「呦,今天淨是些稀客。」

  聳聳肩,慕羲道:「你應該知道我想問什麼。」

  「上頭那具屍首和城中情勢的關聯吧。」
  老吳聳聳肩,從架子上拿下一杆慕羲看了許久的長槍給他。
  「我們同鯓溪官府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秩序,若他們無正當由頭便不應介入干涉。」

  慕羲在店裡甩出一朵槍花,轉過頭迎上老吳不善的視線。
  「我確實不應管鯓溪之事,但新任鯓溪太守是我舊識。」
  他隨便甩出一個老吳調查就可以知道的情報,並露出了毫無誠意的微笑。
  「用不著這樣試探來試探去,我今天只是來問問、滿足好奇心,再怎麼膽大包天也不會有膽挑戰你們上頭的那位。老規矩嘛,我知道。先收錢不?」

  「來塊金的。」
  深深看了他一眼,老吳清了清喉嚨,並在慕羲微笑拋去金子後再次開口:「這人來黑市買同蒼蠻溝通的管道。」

  原先還在漫不經心耍槍的慕羲停了下來,隨手把長槍掛回架上。
  那人背後是誰賊心不死,在太守被嚴懲後還想往外偷運東西?

  「他面生,我們都不願賣他情報。」
  老吳沉下臉。
  「於是他擄走其中一名老闆,而那人恰巧是我們這裡的元老之一。」

  慕羲悄悄嚥下一口唾沫。
  黑市的「那一位」是出了名的護短。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動他的人,還真是趕著找死呢。

  「事情不大,但上頭沒能找到幕後黑手。」
  他嗤笑一聲,繼續道:「我們都相信他背後有人,但找不到。就不知道吊著的那傻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眉頭深鎖,慕羲看老吳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的打算,只好開口問:「鯓溪這兒最近怎麼淨出些不長腦袋的貨色?」
  幕後黑手究竟在圖謀些什麼……賣國求榮也不至於賣到蒼蠻那兒去吧?難不成是認為蒼蠻有勝算?

  「畢竟牽涉到官府,上頭也沒敢直接處置。向他們討要說法,卻說那人根本不是官兵。」
  老吳說的雲淡風輕,慕羲卻聽出了背後的種種不對勁。
  「那麼問題便來了──究竟,是誰想要用彆腳的方式獲得溝通蒼蠻的渠道,又或者是,想要挑撥我們同官府的關係?」

  慕羲沉默著,還在苦苦思索,老吳卻突然打了個響指,眼中晦澀不明。
  「依我看呢,慕小將軍,這件事同你們皚雪寨也有干係。」

  度過了一個安逸的冬天,慕羲發現自己的腦袋有些難以處理這些複雜的暗示和語焉不詳的情報。他抬起頭,皺眉瞪向老吳。

  但老吳沒有給他罵人的餘地。

  只見老吳的手下從外頭抬進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那人一身黑衣、嘴中塞著布條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

  「──不然為何你兩次到來,都有人特意跑來聽牆角呢?」

本文最後由 夜影/離烟 於 2019-3-25 00:4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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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影/離烟 發表於 2019-3-30 23: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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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壹、

  「依我看呢,慕小將軍,這件事同你們皚雪寨也有干係。」
  「──不然為何你兩次到來,都有人跑來聽牆角呢?」

  慕羲仍皺著眉,想起上次追丟的竊聽者。
  他想了想,道:「這麼說來……關於這個人,你心裡有底?」

  老吳指使手下將那男人壓在地上,抬起頭來回應慕羲:「有沒有底啊……你說呢?」

  兩人還是互相打著啞謎,慕羲卻逐漸感到煩躁。
  ──蒼蠻的異狀和仇英的缺席……還有這裡不知針對誰的竊聽者。這些種種,讓事態逐漸複雜起來。
  「這樣吧……你這個情報打算開多少價?」

  老吳笑得像隻狡猾的狐狸,眼睛瞇成一條縫:「我以為你更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會要求把這個人帶回去訊問。」

  「我可沒辦法把這個人帶回去,指不定路上他兩眼一翻就死了。」
  一攤雙手,慕羲聳聳肩,決定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老吳處理。
  「說起嚴刑拷打,你們肯定比較擅長。更何況出了這樣一檔事……對你店舖的信譽肯定有所損害,我相信你會將他『處理好』。」

    老吳端正了神色,揮揮手指示手下離開。
  「你信我?」

  慕羲垂下眼簾,低低地哼了ㄧ聲。
  「不然我還能把這種『髒活』交給誰?這人一看就是死士,你們肯定比較擅長應對。」
  「幕後黑手」要的是死無對證。自殺手段太多,他無法一一應對。

  沒有回話,老吳只是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年輕的將軍。
  小小年紀便沒了父兄的扶持,沒幾年平靜又趕上風雲莫測的時期,也虧得他能夠如此迅速便做出決定。

  慕羲沒有得到回應,抬起眼皮看了老吳一眼。
  他常常搞不懂老吳在想些什麼。
  當初兩人會搭上線只是因為他和父親面貌相似,而老吳恰好和父親有舊,否則初來乍到的他並沒有辦法接觸在黑市裡地位較高的老吳。

  「說吧。你想從這人身上知道什麼?」
  老吳嘆口氣,覺得青年眼中有太多不合年齡的滄桑。
  「我無法保證能問出多少,但會盡量。」

  「我想知道他從哪裡來、受誰指使、目的為何。」
  再次轉移目光,慕羲避開老吳的視線,怕被看出太多心思。
  「他就交給你們處理。看你們能審問出多少情報,再和我開價。」

  「看起來,小將軍你不怕我同你獅子大開口啊。」
  老吳終是忍不住伸腳踹了地上那男人一腳,他似乎是知道自己沒有逃脫的可能,像隻死狗似的癱在那兒。

  「我覺得你問不出太多情報。」
  慕羲難得吐出實話,卻被老吳投以懷疑的眼神。
  「……看我做甚,你們心裡沒有底麼?」
  頓了下,他轉開話題:「關於『吊樑上那傻子』,你們真的沒半點頭緒?」

  老吳沉默了下,低低地說:「沒有。但若加上地上這人,說不定會有點線索。」

  蹲下身,慕羲皺眉盯著看地上的黑衣人。
  「我總感覺這兩件事關係密切。但我上次來店裡已經是五個月前的事兒了,若從那時便開始計畫……令人細思極恐吶。」

  「現在情況不明,你還是暫且寬心,先回去等著。」
  老吳伸手拍拍慕羲肩膀,感覺青年有些僵硬。

  太多太多的責任與厄運,壓在他身上、讓他喘不過氣。
  夢魘沒有退去過,還是如影隨形的跟著、在夜深人靜時潛入。

  「我七日後再來。希望在這傢伙死前,能搞清楚究竟是哪方勢力深入了北境。」
  前一日並沒有睡好,慕羲站起身、伸展了下筋骨。
  「應該沒有別的事了。喏,這是訂金。」

  接住青年拋來的金錠,男人沒有再多說什麼的打算。他替慕羲拉開了厚重的門簾,一邊道:「站在我們的立場,自是希望和官府繼續維持平衡。我們賺錢,他們維護秩序,井水不犯河水豈不是最好?」
  他話鋒一轉,卻是帶上了幾分嚴肅:「但若有人想要打破這個平衡……呵。所以,你毌須擔心,因為至少在這點上,我們利益相同。」

  「嗯。」
  慕羲在七年前的變故後便很難相信人,聽聞這話也只是點點頭,不甚在意。
  常年活在猜忌和不信任中實在太累。
  除了自己,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可以信任的。

  ──能夠信任的,要不是已在九泉之下,便是已形同陌路。

  「慢走。」
  老吳同他道別,抬眼卻看到一位出乎意料的人。

  慕羲也看見了那個人兒。
  烏黑長髮披散、一襲復古的黑色裙裳,臉上卻戴著一個青銅面具遮去眉眼,乍一看雌雄莫辨。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離京之日,站在城牆上的那個紅衣女子。

  「……那是誰?」
  他轉過頭問老吳,卻發現對方的表情難以言喻。揉合著疑惑、悲哀與一點點欣慰。
  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他想,等待著男人的回應。

  「我們頭兒。」
  老吳卻回給他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並遙遙朝那人躬身。
  「看來是找你的。」

  沉默了下,慕羲思考著。
  頭兒……是指一怒之下把人拷打之後吊上去的那位?
  黑市的頭兒找自己做什麼呢?

  「快去吧。我回去處理那個人。」
  推了他一把,老吳再次恭敬的行禮。

  知道自己是在人家地盤上,慕羲雖心不甘情不願,還是只能朝那人走過去。
  「您好。」

  周圍沒有別人竊竊私語,附近的攤主與老闆們都識趣的沒有打擾他們。
  「這裡不適合談話,你跟我來。」
  他的聲音同外表一樣雌雄莫辨,慕羲還在思考這黑市頭兒為什麼要找自己,一邊默默的跟上。

  黑市的主人領著他往深處走,一路走到了黑市的邊緣、接著指指牆邊的樓梯。
  慕羲往上望,發現約二樓高處立著一間小屋,看來是要在那兒談話。

  那個小屋門口掛著兩個紅彤彤的小燈籠,透出一絲古怪的氣息。
  他先上了樓梯,而慕羲跟隨在後。樓梯隨著他們的腳步發出嘎吱聲響,彷彿隨時都要坍塌。

  「你可以叫我琛君。我該怎麼稱呼你,慕小將軍?」
  黑市首領打開門,自己先進了屋。
  慕羲只看見一張床、一張茶几和兩張椅子,裡頭實在空蕩的可怕。

  「叫我慕羲即可。」
  他報上自己的姓名,惴惴不安的落座。
  「您找我是為了……」

  「我欠慕衛青一個人情。」
  琛君脫下面具,慕羲看見他臉上有一道燒傷的疤痕。
  「既然你是故人遺子,我自當好好照顧。」

  ──又是父親。
  慕羲抿住唇,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對不起,父親沒辦法看到你成年,也沒有辦法繼續庇護你。」
  到頭來還是依著父親所留下的種種人脈,才得以在邊疆立足。

  「從你第一次來,老吳便私下跟我說了。之前你只是來買些情報,我並沒有關懷的必要,但現在不一樣。」

  屋裡昏暗,慕羲總覺得黑暗裡躲藏著什麼東西。
  琛君注意到他有些忌憚,彈指引燃了桌上的蠟燭。慕羲有些訝異,但只當是特殊的小伎倆。
  火光亮起,樑上一個小東西露出了面貌。那是一隻豔紅色的鳥兒,曳著長長的尾羽、居高臨下的用金色眼睛好奇的打量他。

  慕羲還在困惑那究竟是什麼鳥,琛君便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揮揮手將之驅趕。
  「去去,談事情呢,外邊玩兒去,別把任何東西給點著了。」

  它發出抗議的啾啾聲,不甘不願的展開翅膀從窗戶竄了出去。
  琛君咳了兩聲拉回慕羲的注意力,道:「老吳應該同你說了外來者的事情。」

  目光不由自主的被琛君臉上的傷痕吸引,慕羲發覺自己不太禮貌、連忙轉開自己的視線,卻發現這個神秘人的眼睛是極淺的金色、有些不似凡人。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還有那隻鳥兒,究竟是什麼?

  「這是我們同官府的事,你一個駐守邊境的將軍不應該介入。」
  琛君把散落的頭髮勾到耳後,抬起懾人的金色眼睛。
  「南方情勢不明,北方不能後院起火。不知道是誰想要擾亂北界秩序,但他動了我的人,我不會姑息。」

  闖進黑市試圖溝通蒼蠻的人、似乎未從冬場歸來的蒼蠻、在老吳店外的竊聽者……
  慕羲揉揉眉心,這些麻煩事他一件也不想被摻和進去。
  「那您要跟我說這些的意思是……」
  沒有退路了,直接明著說吧。

  「這件事我們來查。但若問題太大、要動兵的話……還麻煩你了。」
  琛君給他倒了一杯茶,熱氣氤氳,慕羲卻無心飲用。
  「你肯定在想『憑什麼要給你承諾』。當年慕衛青回京前,我同他說將有血光之災。。他毫不在意的回應我:『你知道我不信這個的。倘若真有災厄,我怎能拋妻棄子,讓他們獨自在京?』說完便回去了,但再也沒回來。」

  拉出床底的箱子並打開,琛君拎起一把鑰匙放到桌面。
  「他嘴上說著不信我,卻在臨行前,將這把鑰匙託付給我。與之對應的盒子他某次帶回京城了,開玩笑說是用來保存遺囑。他還說你終有一天會到鯓溪來、繼承他的皚雪寨。」

  那把鑰匙是金屬打造的,反射著蠟燭的光,微微發亮。
  慕羲感覺口乾舌燥。又是一個自稱知曉當年部分真相的人,他是否應該相信?

  「你出生後,他回京的次數愈發頻繁。」
  琛君悄悄覷他神色,繼續道:「我曾遠遠見過你一次。那時你坐在他肩上,首次來到寒冷的北方。他說他要帶你去看自己引以為傲的皚雪寨,背著你一步一步的用腳走了上去。」

  「那時你還年幼,不適合進這龍蛇混雜的地方,所以你可能對我毫無印象。」
  他頓了下。
  「我不知道該怎麼取信於你。慕衛青他為了讓你好好愛惜自己而將你取字惜之;也曾苦惱的向我傾訴似乎過於逼迫你、養出一副早熟性子;他也同我說過你最好的朋友去當了錦衣衛,前途未卜──」

  雖說這些是稍加調查便能得出的情報,但因他的口吻和父親太過相似,慕羲有種能夠信他的直覺。父親雖已逝去七年,但影子和聲音在他腦海裡卻愈發清楚。
  父親曾提到自己在北境有三位好友,一是傅寧安、二是仇英,但一直都沒說第三位是何人。

  ──會是這個很特別的人嗎?
  這倒也不可能。父親同黑市的關係似乎不一般,就像老吳願意看在他的面子上跟自己建立交易關係一樣……
  那位神秘的「好友」,會是眼前這個琛君麼?

  「我不逼迫你信我,但希望你能聽見我的忠告,不要試圖介入這裡的事……」
  琛君把鑰匙往慕羲面前一推。
  「慕家滿門抄斬之後,我在京城的眼線替慕衛青捎來一封簡短的信。他在信裡交代,若在他死後鯓溪和蒼蠻皆亂、皚雪寨內部似乎也出現問題,我必須將這把鑰匙交給你。」

  看著那把鑰匙,慕羲開始搜尋記憶。「盒子」……那個盒子在京城慕宅?
  塵封的書房裡沒有上鎖的盒子。那它……在哪兒呢?

  「無論你是否信我,你都必須回去尋找那個金絲楠木盒。」
  琛君也不管他有沒有回應,徑自說了下去:「因為那裡頭應該鎖著你父親來不及跟你說的一切『真相』。」

  「若之後皚雪寨內部有什麼問題,我也可以派些探子協助。」
  他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墜著紅色流蘇的木牌,上頭用刀刻出了「朱」字。
  「這是信物。用不著這麼看我,我欠你父親的人情……不是給你幾句忠告就能夠還清的。」



  慕羲離開了黑市,懷裡放著那塊木牌,而綴著紅繩的鑰匙被他珍之重之的掛在胸前、藏在層層疊疊的衣物之下。
  所有人同他說的「真相」似乎都有可信之處,只剩下程昱之,也參與其中、卻什麼也沒說。
  ──雖然自己一點也不想聽。

  父親想要告訴自己什麼?
  日落西山,慕羲站在大紅門檻之前,歸心似箭卻困於情勢不明的北境。
  他去接回趙海青,重新紮起了高高的馬尾,又變回那個無堅不摧的皚雪寨大將軍。

  趙海青懷著滿腹的疑惑,卻只問了一句:「將軍,你脖子上掛著什麼啊?」
  少年口無遮攔、不懂察言觀色,唯有觀察力值得稱許。

  「護身符。」
  惜字如金,慕羲用三個字概括了新拿到的鑰匙。
  「海青。」

  「是?」
  少年策馬上前、與他的將軍並肩。

  「若哪日,我給你一個任務卻不說緣由……你會聽命麼?」
  他們都在暗示自己皚雪寨有內鬼。說不定會有那麼一天,他不知道誰能相信,只能語焉不詳的將事務發配給自己的兩名親兵。

  慕羲原先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趙海青卻認認真真的思考了一會兒,眉間都給皺出了溝。
  他抬起頭,神色難得認真:「我這條命是將軍給的,若將軍有需要,我隨時聽令!」

  被他語氣中的鄭重給嚇到,慕羲伸手過去揉亂了少年的頭髮。
  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對這樣鄭重的話語做出回應,於是什麼也沒說。

  一路上伴著趙海青的插科打諢,慕羲暫時揮去了從老吳那裏帶出來的沉重感。
  但到了皚雪寨,他的心又落到谷底。

  ──要怎麼跟義父交代今天聽到的事呢?
  去了黑市一趟,卻沒有問到該問的事情、只抓到了一個不知從哪來的偷聽者,還自作主張交給老吳處理……

  嚥了口唾沫,他進了監軍帳,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同老吳的對話,卻保留了同琛君的會面一事。
  傅寧安難得沒說什麼,只說了一句「我再好好想想」,便用無關緊要的理由打發了他。

  慕羲握住那把鑰匙,呼出一口長氣。
  ──什麼時候才能回京城呢?回去找那個盒子,還有自己所渴求的真相。
  若是父親「說」的,便沒有不信的理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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