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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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將仲子兮(5/30更新ch.26)[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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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3-27 10:5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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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館的夥計從外頭雇來了轎子,雅風緩步下樓,不叫人看出他右腿傷得多厲害,手杖卻是在宣文樂手裡。宣文樂扶著他走到轎前,掀開轎簾,直到雅風坐穩了,才將手杖歸還。宣文樂爽朗一笑,道:「今日李兄未徹底拒絕小弟,那便是還有機會,若改變心意,按老法子聯絡就行。」見雅風不答,他也不自討沒趣,揮了揮手讓轎伕起轎。

  轎子到了瓊琚樓門前,弦子連忙掏出荷包上前,轎伕卻說在茶館那位公子已付了帳,不必再給。他攙扶雅風下了轎,見主子神情陰晴不定,不敢多問,只是自傷腿以來,他沒見過雅風走那麼快,腳步不是回自己的院落去,而是朝向白華公子的居處。

  瓊琚樓四處張燈結綵,然而七巧未到,近來也沒哪位公子做壽,弦子一問之下才知,原來是樓主要為巧燕姑娘慶賀十六歲生辰,算是正式認做義女。弦子內心略覺古怪,瓊琚樓上下誰不知道幽歌樓主極疼巧燕,但他記得巧燕今年不過十四,況且也要過了中秋才算數,怎麼會是現在?更何況,巧燕已經……他眼眶一陣酸澀,揉了揉眼睛,不敢再想。

  雅風風風火火闖進白華居處,白華正與人交代事情,見了他也不奇怪,只是將桌上圖紙收拾乾淨,叫那人拿出去,從紙上圖樣看來,是要搭建戲棚子。在瓊琚樓做事,多半看得懂眼色,那人向雅風行禮,順手掩上房門。弦子本就站在門外不敢妄自進去,這時外間屋裡只剩下兩個人。

  白華臉上平靜,雅風倒是不好直接向他發火,他們三人素來交好,正是這點讓他怒氣更盛。他未料到自己與宣文樂誠心以琴音相交,對方卻別有所圖,而他身為瓊琚樓裡排行第二的公子,竟然對此毫無覺察,真以為執濤派少主紆尊降貴,願與一個卑微樂師結交琴友。但當他聽見要為巧燕做十六歲生日,更是怒氣衝天,若消息傳到外頭皆知,勢必已成定局,這事他竟全然不知,被蒙在鼓裡。

  何仲棠失蹤,右護法暫代門主,瓊琚樓大小事則由白華過問,莫談私交,就是以他二公子的身分,也不該如此。

  雅風順了順氣,問道:「為巧燕做十六,是你的決定?」

  「是我。」白華點了點頭,拿過乾淨杯子,從桌上白瓷壺裡倒了杯茶推過去,示意雅風坐下,熱氣裊裊,茶湯澄黃,香氣四溢,他將面前茶杯斟滿,輕啜一口,說道:「各大派虎視眈眈,既要嚇阻,又不能給他們一個群起攻之的理由,實在不易。」

  雅風喝了茶,卻不肯坐,他又問道:「這事也該有我的一份。你對我起疑了?」

  「不是我。」白華直勾勾望向雅風,一雙眼不冷不熱,道:「本來我也不該知道,但門主不在,許多事需要定奪,不得不知。」

  雅風微怔,他料定白華早知自己與宣文樂結交,才會把他排除在外,沒想到何仲棠竟把此事瞞了下來,不叫他在其他人面前為難。若非此次情節嚴重,或許白華和采露會一路被瞞到底,除非他下定決心叛變。他探手入袖,那枚翠玉扳指仍在,當時何仲棠只對他說了「在東南」,其餘便不肯透露更多。

  但何仲棠終究對他有疑心,現今只怕左右護法、白華和采露都已知道,可笑的是,就連他自己,也不過在半個時辰之前才曉得,宣文樂的的確確為探取瓊琚樓秘密而來。未來無論何仲棠是否平安歸來、門主易位,他在這意歡門可還有容身之地?

  「門主寬待,盼你牢記這點。」

  「是,門主確實仁慈。」雅風不禁苦笑,何仲棠保住他一雙手,卻也讓他日日夜夜,不得不去想,自己是瓊琚樓三公子中唯一殘廢的,原本他們旗鼓相當、各有千秋,現在他又該拿什麼和白華及采露相較?他握了握那枚扳指,長嘆一聲,問道:「就算你能隨便找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裝成巧燕,又該如何找人假扮門主?」

  白華臉色未改,道:「我自然有十成把握叫那些人信服。」竟是輕輕巧巧地將話題避開了去。

  

  自從兩人坐困谷底,算來已是第十日,山谷中雨水未歇,濃霧稍散,有了些許天光。九重天掌力除去三成,何仲棠已能起身走上幾步,只是氣力不足,加之軟劍鋼鐲在手,就算毒蛇猛獸靠近,也當被斬殺於刀刃之下,何況這十日來,雖偶見獐子野兔,惡獸倒是未見。

  何仲棠生性愛潔,運氣療傷後總大汗淋漓,自雙手能動,便日日承接雨水拭淨手臉,懷中絹帕於墜崖時遺失,他便撕下一塊乾淨內裡,作為帕子使用,如今雙腳恢復行走,更是每日趁封如閑外出探路取水時梳洗一番。谷底自然無銅鏡,他在水窪中一照,不由得啞然失笑,雖不至於油垢滿面,卻也是蓬頭亂髮,哪裡還像瓊琚樓的佳公子。

  他解下外袍,鬆開中衣,袒露大半片肌膚,鞋襪也一併脫去。整整十日躺臥養傷,原又迸開的創口已癒合結痂,墜崖時所受外傷亦好得差不多,只餘內傷未癒,有時仍疼得厲害。被于歡收養後,他可說是錦衣玉食,二十年來不曾過過苦日子,而今以岩洞棲身,吃的是山野粗食,只因身邊待的是封如閑,竟別有一番滋味。

  何仲棠想得出神,忽聽腳步聲往岩洞走來,不及細想,軟劍出手,迴身便是一招「桃李成蹊」疾刺過去,電光火石間劍尖已到了咽喉。只見來人側身滑開,左手食中二指併攏為劍,直指他手腕穴道。何仲棠翻轉手腕,對方自然落空,他又是一招「桃花流水」遞出,劍尖仍是指在咽喉上,只要多往前一寸,便會血濺當場。

  他知道不是自己真的勝了對方,不過是趁對方分神之際佔了先機。

  何仲棠收起軟劍,微微一笑,道:「你回來了。」

  封如閑猛然回神,身上蓑衣還在滴水,手裡提的兩頭野兔掉落在地,他滿臉通紅,急急忙忙別過頭,目不斜視,定了定神,才道:「對不住,我……我去外頭。」說罷,撿起野兔便往外走。

  「封公子。」何仲棠轉過身,將身後青絲往旁順攏,露出後頸與整片背脊,他狐目微挑,眼角流露出幾分春色,笑道:「可否為我擦一擦背?」

  他暗暗好笑,這十日來,他們日日背腹相貼,由封如閑護住他的心脈,助他修復內傷,而封如閑雖坐懷不亂,然而每每面紅耳赤,如初次一般。他又暗嘆一口氣,心知肚明自己亦是心蕩神馳,不能自制,只是表面上裝作無動於衷罷了。情之所動,即是魔障。

  「勞駕了。」

  封如閑猶豫再三,終是放下野兔,脫下自個兒編織的簑衣,咬了咬牙往海棠公子走去。他接過濕布,眼觀鼻、鼻觀心,不看他處,專注在濕布擦過的地方,卻無法不注意到布下蜜色皮膚紋理細膩,柔韌光滑,肩胛處線條有勁,身形結實,一看即知是練武之人。肌膚上有幾道舊傷,他想碰一碰,又將手收回,心裡分明想快快了結這樁事,手裡動作則慢,臉上熱燙。

  「你剛才所使,是凌霄派的劍法?」

  「是,那是三十七式中的『飛鴻踏雪』,雖是劍法,卻是以打穴為旨。」

  「確實有過人之處。」何仲棠回想那一次初見,憶及當時巧燕仍在身旁,不免悲痛頓起,他沉吟半晌,又問道:「但你初次到瓊琚樓,腳下是靈山派的輕身功夫,出拳則帶著雲家渺渺十三掌的習慣。就算隱瞞身份,你又如何學得?」

  封如閑一愣,不料自己到瓊琚樓去應徵護院武師的事,都被海棠公子看在眼裡。他細細回想,當時確實聽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向總教頭轉述,說是樓主嫌棄這批新人不好,通通不錄用。他隨著總教頭視線抬頭,窗櫺上竹簾半掩,在那之後的人影便看不清,此時想來便是樓主。而對方見識之廣,認招之準,亦是他所料不及,隱隱悅然。

  「我刻意單用霍家拳,沒想到仍被你看出來了。」封如閑想起師門不禁開眉展眼,他說道:「我師娘鳳娘是靈山派弟子,嫁給師父後便改用凌霄劍法,但輕身功夫難改,我偷學了一招半式,也只是揣摩其形,不得其髓。至於雲家,我師叔是雲家傳人,雲家並不開山立派,自然也不禁止子弟到外處習武,幼時他待我極好,常把雲家的招式教著我玩。他……」他搖了搖頭,神情困惑,不再繼續說下去。

  手上工作完畢,封如閑把濕布交還,一時間悵然若失。

  何仲棠穿起中衣,將外袍鬆鬆地披在肩上,道:「師門秘密,你倒是坦然。」

  「算不得什麼秘密。」封如閑想起海棠公子曾說「公子可不能誰的話都相信了」,面色又紅,好不容易壓下一絲綺念,他好奇問道:「你所使的劍法可有名字?是否專為軟劍而創?」

  何仲棠忍俊不住,笑道:「此劍法名為『春霏』,是我義父所創其中一套劍法,用尋常刀劍倒也無礙。」說到此處,他心下黯然,思忖自己與于歡不過相處短短十二年,卻有如一生一世,縱使義父亡故前幾已認不得人,他仍不以為苦。

  他臉上不顯,又道:「這套劍法要義在快,攻敵措手不及,因此首重身法。義父這人十分挑剔,他以春日之景創了劍法,那麼便要好看。」

  封如閑點點頭,讚道:「的確好看。」

  此話一出,兩人俱是一怔,臉上微紅。封如閑別無他意,僅是稱讚身法而已,然而兩人困在這兒,雖守禮克己,並未跨越雷池,但旖旎曖昧的氛圍一點也沒少,尤其數日前海棠公子一句「心悅於你」,更是讓封如閑睡不好覺,一旦思及自己正與說出這話之人共處一室,便輾轉反側。因此,聽在他自己耳裡,卻像是稱讚海棠公子好看了。

  何仲棠不知在瓊琚樓聽過多少阿諛奉承之詞,其中故有逢迎拍馬之輩,也不乏真心誠意者,封如閑簡簡單單一句稱讚,反倒使他慌了手腳。他耳根發熱,別過臉,抿了抿唇說道:「再好看,也是殺招。」

  封如閑不應,默默將野兔拎出去開膛剖肚、剝洗乾淨,用樹枝串好,架在火堆旁烤了起來。他從懷裡掏一個已略為成形的小木塊,拿起匕首,漸漸削出輪廓。他見何仲棠目不轉睛盯著,一時羞赧,手上動作加快,心靈手巧,不一時便有模有樣,工法不精,神態卻俱,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狐狸。

  他將木狐塞進何仲棠手裡。

  「你給了我這許多東西……」封如閑低聲道:「匪報也,永以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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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4-3 14:2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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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城今日大概有一半的百姓都聚集到了北大街,原因無他,瓊琚樓今日正幫樓主義女巧燕姑娘做十六歲生辰。鑼鼓喧天,樓前搭了戲台,幾個伶人在台上唱戲,都是平常得花大筆銀子才能一見的瓊琚樓公子,雅風公子則剛奏完一曲,正在台下休息;一旁堆滿從地窖裡搬出的美酒,喝空了便再開一罈,酒香四溢,其中不乏有對街天下樓聞名四方的花間醉,光是酒錢,只怕就能抵上殷實人家好幾年的開銷,但主人家也不怕人喝,凡是來道上一聲恭喜,就能領一杯免費酒水。

  戲台前擺著兩排太師椅,那是給貴客老爺看戲用的,一旁茶几還擺上香茗點心,而主角巧燕姑娘正由白華公子帶著,一一介紹給這些貴客。雖說巧燕平時也和街坊鄰居們關係甚佳,幫著跑腿時更能憑著嘴甜從一些大叔大嬸手裡拿到些額外的小零嘴,現在打扮得像富貴人家小姐般,倒是讓人不敢上前親近了,只敢遠遠看著。

  不少百姓領了酒水後便留下來看戲,不一會兒便擠滿了人,天下樓二樓亦人滿為患,距戲台雖遠了些,卻舒適得多。忽然聽得有人大聲說道:「說是要給義女做生日,怎麼不見樓主人呢?」隨即又有幾人七嘴八舌附和起來:「就是說嘛!那麼多大老爺前來祝賀,瓊琚樓是不是瞧不起人吶?」、「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平常被輕視慣了,不過今天來祝巧燕姑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好歹也要回禮!」眾人往那些人看去,原來是幾個醉醺醺的地痞流氓,平常游手好閒,時不時在街上找老實人麻煩,他們滿臉橫肉、逞凶鬥狠,遇上了多半自認倒楣。

  白華心知這幾人必定是收了錢,打定主意要鬧事,他氣定神閒道:「這幾位客官莫急,幽歌樓主此時身有急事,由我白華代他回禮也是同樣,多謝諸位。」語畢,便深深鞠了躬。

  底下登時譁然,江湖傳言幽歌不敵靈山四松,已被打下萬丈深淵,為武林除害,這事自然也讓說書的加油添醋描繪一番,成為小老百姓茶餘飯後嗑瓜子的談資,只是這些日子瓊琚樓一切如常,不禁讓人懷疑靈山派是否吹了牛皮。然而今日既是巧燕姑娘的大日子,身為義父哪有不出面的道理,莫非真坐實了靈山派的說詞?

  那幾人繼續鼓譟,一旁又有人發話,看那模樣,是平時在東大街賣字畫為生的酸秀才,他大聲嘆道:「於禮不合!於禮不合!白華公子既非巧燕姑娘尊長,就不該李代桃僵,否則這天地禮法,全都亂了套啦。」那幾個地痞流氓眼見機不可失,便跟著胡亂吶喊一通,最後領頭的人喊道:「不管!咱今天非見到樓主不可!」吆喝著便往瓊琚樓裡衝,護院武師趕緊擋下,卻也不敢動刀動槍,大好日子見血,到時候該追究到誰的頭上。

  正當兩方擠成一團,爭執不下,不知誰去報了官,但見一隊衙役往瓊琚樓走來,眾人雖是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也不敢擋住官府辦案,自動往兩旁讓開。領隊的捕快頭兒是熟面孔,經常巡街,姓徐,他豎起濃眉,厲聲問道:「是誰在這裡鬧事?」那些個流氓地痞見此,氣勢立馬少了一半,他們雖妄為,卻也不敢在官差面前造次,吶吶地將事情說了,換來頭兒一頓責罵:「荒唐!這事與你們何干?通通帶回衙門去!」

  地痞流氓們俱是一驚,自己不過是收了錢辦事,萬一被官府逮回去,說不得要挨幾頓板子,連忙求饒。那徐頭兒堅決不肯,要其他衙役將這些人拿下,到時交由大人秉公處理。

  「這些朋友不過是性情急了些,還望徐捕頭放了他們。」

  一抹身影從瓊琚樓內緩緩走出,朱紅輕衫,金絲腰帶,一頭青絲用綢帶紮在身後,那人揭下臉上黑狐面具,狐目挺鼻,薄唇微揚,長眉挑起,不是樓主幽歌又是誰。他招了招手,白華從旁走來,自懷裡掏出一袋銀子,打開來,裡頭每個都是重十兩的元寶,足足有二十個。白華遞給徐頭兒,道:「驚動了官府,實在不敢當,這些銀子望您收下,就當是請差爺們喝個茶,以表歉意。」

  徐頭兒搖了搖頭,道:「銀子我不能收,這些人卻要帶走。」

  「今日我義女過十六歲生辰,邀諸位前來一同慶賀,希望大家莫傷和氣。那些朋友並無惡意,徐捕頭可否放他們一馬?」幽歌微微一笑,道:「只要這些朋友承諾不再魯莽行事,我想也就無需追究。」

  從幽歌現身後,那群流氓早已瞠目結舌,把全副心力都放在他身上,不管怎麼左瞧右看,這樣的相貌、神態、聲音、身段,都萬萬是本人不可,自己已經臉面丟盡,又惹上官府,這時聽見對方給了個台階,自然滾著也要滾下去,連番保證絕不再滋事,那領頭的地痞甚至高聲大喊:「在場的鄉親都能做個見證!」

  於是,賓主盡歡。還未入夜已有幾個門派悄悄離開蘭城,知道意歡門仍是一塊吃不了也動不得的肥豬肉,連靈山四松都拿瓊琚樓沒辦法,其他勢力更弱、武功更差的門派又能如何?更甚者,只怕意歡門在蘭城經營許久,連官府也被買通了也說不定。

  轉眼間幾個時辰過去,外頭人潮散去,戲台拆了一半,今夜瓊琚樓不做生意,因此樓裡的院落反較往常黯淡,唯有一棟樓燈火通明。裡頭是右護法月明、白華和那名狐面男子,左右無人,月明仍壓低了聲音,她問道:「昨晚的探子仍不肯開口。白華,那些盯哨的江湖人都走了沒有。」

  「啓秉護法,已走了大半,料想明日城門開後,只會留下四大派還在。」

  月明點點頭,轉向那名狐面男子,怔怔地望了一會,眼耳口鼻都看了個遍,才說道:「采露,這回你辛苦了,只怕你與翠蓮還要維持門主和巧燕的模樣一段時日,叫那些江湖門派都看個清楚。」

  台上台下均是戲,台上大千世界演得精采,台下亦得做足了戲,才不顯露半分破綻。那群地痞流氓被人雇來搗亂,酸秀才卻是意歡門自己的手筆,白華派人假扮成其他南風館小廝,收買了數人,明面上是忌妒瓊琚樓佔盡風光,要讓他們面上無光,暗地裡則是戲沒有角兒便演不起來,鬧事者越多,樓主幽歌出場時越是使人拍案叫絕。

  那狐面男子正是瓊琚樓三公子采露,他擅易容,亦擅長運用天賦,將那人神態、音調、語氣都模仿得極精巧,若非平時常與之人,皆難以分辨。采露微微躬身,答道:「采露曉得。」他又望向白華,猶豫再三,歉道:「實在是重任在身,不是刻意向你們隱瞞。」

  白華苦笑道:「你用門主的聲音說這些話,好生奇怪。此次若非有你,只怕誰也不知道雅風與執濤派私自往來,亦不能叫那些名門正派信服,怎麼會怪你?」他卻也暗暗想著,三人素來交好,未料采露竟藏著一手絕活,甚至憑著它作為門主的密探,不知自己有多少秘密都看在他們眼裡。

  月明轉了轉手上的茶杯,蹙眉說道:「還有一事,本來應當等門主回來再做定奪,但……」她長嘆不語,另外兩人卻是知其意,何仲棠至今下落不明,時間拖得越久,就越是不妙,就算何仲棠武功再高,只怕重傷墜崖也是凶多吉少,他們避而不談,心裡卻明白或許得做最壞的打算。

  「赤鱬運送的路線叫人給知道了,順藤摸瓜,有兩個分舵被毀,門下弟子半數弟子被殺被擒,能逃的逃,餘下的,都自盡了。」月明語氣恨極,她道:「我已派手下去查,想必不時將有結果。無論是哪個門派所為,定要叫他們血債血償!」

  「敢問護法,是哪幾個分舵?」

  她從懷裡掏出地圖,在桌上展開來,只見紙上用朱砂圈出地名,其中兩處已畫上叉。

  采露沉吟半晌,指著地圖上的標記,問道:「這兩處都距萸城不遠……是同一條路線?」

  月明道:「是。但萸城分舵已毀,我讓那些弟子都散去他處,未知機密如何洩漏。」她又從懷中掏出一根削得細細的木炭,權充筆墨之用,在地圖上畫出幾條痕跡,即是運送赤鱬的路線。這運送方針當年由她父母策畫,路線詭譎,有時往北,有時又向南,未知路線者,不可能單憑猜測便能掌握住。

  白華細細思忖,突然靈光一閃,一般弟子雖不知路線全貌,但若和送貨的人混得熟了,要問出這條路線前後分舵並不難,再說,各分舵有慣用圖樣,兩者相合,便能知道位於何處。他問道:「萸城分舵那個叛徒,此時在何處?」

  月明臉色劇變,幾要咬碎銀牙,她恨恨道:「在凌霄派封如閑手上!」

  這時,已是何仲棠失蹤的第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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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4-11 14: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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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初霽,樹葉間隙透出一點天青色,地上卻是整片泥濘,一踩下去便狠狠濺上墨靴,多走幾步路就沾染地看不出布色。封如閑並不在意,只是撥開長草尋路,這些日子以來他身上早已又是泥又是水,衣服乾了又濕,他不像海棠公子隔日剔鬚、五指做梳,縱使身處深谷野澗,仍然一身潔淨,自個兒現下只怕鬍髭叢生、衣衫襤褸,像個叫化子。

  他又向前走了幾里,草長高過人,莫說尋路,就連前方一丈遠處也看不清楚。他摸索了一陣,仍無斬獲,索性提氣一躍,借力使力,幾個起落踏上樹梢,他往常只需提氣兩、三次便能登頂,這次憑藉著粗壯旁枝,也花費七、八次才攀了上去。視野果真開闊不少,兩旁山壁崩落,原來或許有幾條路徑,現在也已埋沒不見,遠方一處山壁尚堪完整,疑似有一條細路蜿蜒而上,若非今日天氣清朗,約莫發現不了。封如閑心中大喜,他們坐困這谷底二十日,總算出現一線生機,他順著樹幹溜下,正要奔回岩穴中告訴海棠公子這一好消息,腳步卻忽然遲疑。

  一旦離開這谷底,他們可還能像現在這樣談笑風生?既已說清彼此身分,又怎能如過往一般裝作什麼也不知?

  封如閑咬了咬唇,在這谷底多待一天,他便多了解海棠公子一點,兩人縱無法稱為推心置腹的知己,也所知頗深。依他所見,兩人雖有爭執不合,海棠公子與「惡人」二字相去甚遠,絕非奸佞之人。他轉念又想,如能說動海棠公子棄暗投明,將瓊琚樓與意歡門種種一一交代清楚,待將一身罪孽還清了,兩人或仍可為友。

  此念一起,腳步登時輕快許多。

  「海棠公子,咱們或有出谷希……望。」

  他快步回到山洞,卻在洞口停下腳步,連聲音也壓低了,原因無他,裡頭的人睡得正熟。這些時日以來,海棠公子傷重難癒,睡睡醒醒,十二個時辰裡睡去大半,封如閑並非初次瞥見海棠公子睡臉,然而出谷將即,他此刻酸甜苦辣全數攪和在一起,百般滋味於心,只盼能再多看一會兒對方的恬靜面容,更是不忍心也不願將人吵醒。

  封如閑悄悄走近,海棠公子枕在他的外袍上,鼻息悠長均勻,看來他以真氣相助,療養終是有些起色。他既是欣慰,又品出幾分酸甜,不由得想起那包相思果,就算撙節著吃,也早已食盡,齒舌間卻生出津液,彷彿正含著一顆蜜餞果子。一縷青絲散落在海棠公子臉頰上,隨著呼吸起伏輕輕飄動,封如閑胸口一陣搔癢,摒住鼻息,俯身伸手,欲為對方拂去煩惱絲,不意竟被勾住頸項往下一扯,他腳步踉蹌,跌在海棠公子身上。

  他心裡一驚,猶記對方身上有傷,連忙用手撐住,但海棠公子不肯放手,兩人貼得緊密,要不是他即時將頭一偏,唯恐就撞在那雙薄唇上。海棠公子身上已無往常馨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攝人心魂的氣味,彷若春日,草木茁生,他沉浸其中,一時失了神。

  「你若想殺我,可得當機立斷,時不可失。」

  濕熱氣息吹在臉龐,對方帶笑的聲音在耳邊滑過,封如閑心跳漏了一拍,他正待爭辯,海棠公子又道:「或者,倘若你我欲赴巫山雲雨,也需及時。」

  聽了這句話,封如閑反倒醒覺過來,他壓著些許怒意,微慍道:「你又來作弄我。」他憤憤拉下海棠公子的手,卻反被握住,海棠公子並不作答,只是淺淺一笑,將臉貼上掌心。

  封如閑心口一震,低聲嘆道:「你別這樣。我……」

  兩人靜默無語,就連呼吸聲在這山洞中都嫌吵雜,何仲棠不再施力,讓封如閑把手抽回,他眉目低垂,掩去眸光,心知自己正是仗著封如閑無論如何不會將這些話當真,才敢如此恣意放肆,將心跡顯露;如若對方有半分可能信以為真,他怎麼樣也不肯將話說出口。封如閑對自己有情,這份情卻是江湖道義與友誼,就算總被逗得面紅耳赤,大抵也未想過任何下流齷齪的念頭。

  他抬眼望向那個看來有些怔忡的男子,已恢復尋常神態,問道:「你說我們能出谷了?」

  


  兩人沿著封如閑早先勘訪過的路徑向前,微風徐徐,夾雜著草木腥氣,野地花香,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九重天」掌力已化去大半,然而何仲棠內傷並未完全痊癒,體力不濟,腳程既慢,不時便需休息片刻,倒是拖累了封如閑。何仲棠打趣道:「不如勞煩封公子送佛送上西天,負我出谷。」封如閑點頭稱是,當真將人揹起,這麼一來,速度比起剛才反而快了些。

  這荒山野嶺不知多少年無人來過,路跡不明,雖然封如閑踏查過一番,但長草又掩,幸得封如閑長於辨別方位,否則哪能從一片荒草中走出一條路來。何仲棠一陣好笑,誰料得凌霄派大弟子和意歡門門主同困山中,過那野人般的生活,什麼江湖風波、恩怨情仇,全都不重要了。

  何仲棠伏在封如閑身後,半是暗喜,半是苦澀。凡有心儀之人,便渴望與之親近,這是人之常情,他二人多次靠得極近,在谷底這段時日更是親暱非常,但此時封如閑將他簡簡單單負在身上,既無曖昧情愫,亦無算計謀劃,竟比其他時候都要讓他動心;封如閑腳程不慢,才過了小半個時辰,回頭已不見他們棲身的岩洞,每走一步,便離凡塵俗世近了一分,好夢一場,眷戀不捨,醒過來時總更為荒涼。

  他盯著封如閑衣領外露出的一小截後頸,心想:他此刻若要取封如閑性命,那是易如反掌,只消拿匕首輕輕往頸子上一劃,登時了結,但自己又怎麼下得了手?

  「那日你問我,可會因刀能殺人,便要打鐵匠不賣刀?」

  何仲棠忽聽封如閑說道,語氣平淡,他背著他,看不出神情。

  「若是打鐵匠不賣刀,那可麻煩了,天下廚子屠戶便無刀可用,百姓們的五臟廟如何是好?只是,要是明知這把刀被惡人買了去,為虎作倀,沾染無辜百姓的鮮血,那麼我恐怕還是會插手管一管。海棠公子,我不敢說敝派弟子人人高風亮節,但凌霄派的確未曾想過要做赤鱬的獨門生意。」

  何仲棠長眉蹙起,並不想聽這些,他二人能獨處時間不多了,何必提前去面對逃也逃不開的是是非非。

  「不為利者為名。你凌霄派居於四大派之首,錢財無缺,自然為搏一高潔之名,豈能說沒有私心。」

  他語帶譏諷,卻是話一出口便後悔,一來無需在這個時候與封如閑去爭對錯,二來封如閑並無惡意,這個他是知道的。果不其然,封如閑輕輕應了一聲,不再開口。何仲棠向來心高氣傲,要他低頭認錯,比殺了他還難受,然而讓兩人對話結束在這一刻,也非他所願。

  「有個孩子的娘常常喊疼,他爹不以為意,以為貼幾塊跌打損傷的膏藥、用活血酒推一推便好,但是娘親總是痛得下不了床,整個人直挺挺就像一塊棺材板,卻不能劈了拿去燒。」何仲棠閉了閉眼,他還記得他娘尚能拿自身開玩笑時的樣子,也記得他和爹都以為娘很快就會好起來,他聲音發澀:「後來,那孩子的娘趁他爹不在家,哭著從外頭拿了一把柴刀,要那孩子親手殺了她,因為她做什麼都疼,活著就是繼續受苦。」

  封如閑一言不發,何仲棠將前額靠在對方繃緊的肩上,緩緩吐了一口氣。

  「那孩子還小,根本什麼也不懂,拿著柴刀嚇哭了,不知道這一刀該不該劈下去。左鄰右舍聽見孩子的哭聲,都圍了上來,恰巧一對江湖人路過此地,其中一人從懷裡裡拿出一顆藥丸,讓孩子的娘咽下去,雖然她恍恍惚惚認不得孩子和自己的丈夫,至少不痛了,再也沒尋死。那人時不時便派人送來藥丸,孩子的娘也就多活了兩年,沒料到她一走,她的丈夫隨後跟去,那孩子認了另一個江湖人做義父,從此過得很好。」

  何仲棠輕笑起來,他細聲問道:「封如閑,這些人是不是邪魔歪道?該不該殺?」

   語畢,他們已經來到那片山壁之下,上頭的確有條細路,雖不好走,卻能通往外界。細路上有一個墨色身影,動作矯捷,來勢洶洶,一轉眼間,封如閑還來不及答話,那人已直奔而下,如一頭大鳥倏地降落在他們面前。

  兩人俱是一愣,此人正是風清,他一頭散髮,渾身狼狽不堪,就連面容也消瘦不少,雙頰深陷,眼眶烏黑,眸光癲狂,看來竟有幾分陰鷙,與他平常模樣相去甚遠。何仲棠不消說,自是不會錯認青梅竹馬,封如閑卻是由那對日月乾坤環認出來的。

   風清向何仲棠望去一眼,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隨即面容又扭曲起來。

  「放下他。」

  何仲棠輕巧下了地,神色漠然,未有久別重逢的喜悅,這讓風清心口有如千百根針刺,只見他大吼一聲:「我今天便要殺了你!」雙手持著乾坤環往封如閑疾衝而去。兩人立刻鬥在一起,要論功力論身手,風清並非封如閑對手,數百招內可分勝負,但封如閑不只吃了空手的虧,他連續半月有餘向何仲棠輸送真氣,雖能透過練功彌補回來,終究有損,這下打得難分難捨,甚至居於劣勢。

  風清招招都是進手,只攻不守,完全不顧自己死活,他乾坤環橫掃,一環接著一環,吃定封如閑不敢徒手硬碰,寧願迴避,攻勢猛烈,不一會已將對方籠罩在金光之下。

  「我與你究竟何冤何仇?」封如閑喝道,五指成爪,朝風清肩頭抓去,他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意歡門左護法為何一上來便向自己遞死手。

  「無冤無仇!我就是要殺你!」

  風清右肩一沉,左手順勢往前一推,直攻封如閑中路,他這對乾坤環上頭雕著流雲紋,十分精緻,外圈卻打磨得銳利如刃,要是碰上一碰,那可是皮開肉綻。縱然封如閑憑著身法險險閃過幾招,襟口衣袖已被割開幾條裂痕,滲出血來,再深一些就會開膛破肚、血流成河。

  「風清,住手!」

  「我偏不!你越是偏袒他,我越要殺他!一個凌霄派的弟子算什麼?他可是仇人!」

  以何仲棠眼光之精準,當然知道自己只剩平常三成功力都不到,加入戰局也討不了好,只會礙事。封如閑只輸在手無寸鐵,否則當不至於如此左支右絀,單方面挨打。他對風清有手足之誼,只是這如瘋狗一般撲上來,見人便咬,實在是他的大忌,而不論是私放叛徒,或當眾忤逆他的決定,都已讓他厭煩至極。況且,依照封如閑的性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是有兵刃在手也萬萬不會下狠招,風清性命無虞。

  他銀牙一咬,頃刻間做了抉擇。

  「接劍!」

  何仲棠手一揚,一道銀光穿入乾坤環所成金光之中,正是于歡為他打造的那柄軟劍。封如閑左足前踢,一招「踏雪尋梅」暫時逼退風清,一躍而起,猿臂長伸,劍便穩穩落進他的手裡,幾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只見風清對軟劍直盯不放,彷彿天上星子忽落凡塵,自己求而不得,反讓一個不知來歷的人撿到了,又怎能體會他這份相思無處可去之苦。他愈發癲狂,滿目通紅,眼中有怒、有恨、有妒忌,更有濃濃悲哀,他出招亂了章法,悲嚎道:「你什麼都給他!香囊、軟劍,是不是連你自己都給了他?」

  「你胡說些什麼!」

  何仲棠心頭一震,他以為自己將情思藏得嚴密,直到墜崖,他才發現原來早已深陷,不知對風清來說卻是昭然若揭,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冷汗涔涔,他身為意歡門門主,竟將封如閑放在眾人之上嗎?

  不過百招,攻守易位,風清已落了下風。

  那柄銀劍在封如閑手裡,劍鋒卻是架在風清的頸子上。

  「承讓。」封如閑猶有怒意,看見風清右脅傷口正在淌血,雖不致死,但也傷得不輕,他此戰並不從容,出手難以顧及輕重,他深吸一口氣,待平穩下來,才說道:「你的傷⋯⋯」

  話還沒說完,便聽風清怒道:「不需要你凌霄派假好心!」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既然對方不領情,封如閑也不再勸說,將目光轉向了海棠公子。一來風清是意歡門的人,當由意歡門處置;二來他激戰中仍聽見他們二人的話,要說無動於衷,那是自欺欺人。他一顆心跳得雜亂無序,不禁癡癡凝望著對方,只盼海棠公子說幾句反駁的話也好。

  何仲棠緩步走來,封如閑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風清卻因為背對著,未能瞧見他從懷裡拿出了匕首,正是封如閑拿來刻木狐的那把。他調轉刀柄,狠狠往風清後腦敲了下去,風清立刻如沒了支撐的戲偶癱倒在地。

  封如閑面露驚愕,旋即從風清身上搜出傷藥,為劍傷止血包紮。

  「我功力未復,怕敲不暈他。」何仲棠淡淡解釋,收回軟劍,也將匕首還了回去。

  封如閑點點頭,並不說話。

  何仲棠忽爾一笑,眼裡眉梢又是那般風流模樣,他說道:「封公子,自此別後,你我莫再相見了。」

  「海棠公子⋯⋯」

  「既水火不容,下次相見,便是你我兵刃相接之時。」

  他笑得傾盡春色,笑得張揚,那雙狐目之中卻無半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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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5-15 15:4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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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車軋過泥路,後頭載著幾個竹枝編成的簍子,還有一個人,他身上沾了乾掉的泥水,一張臉也不怎麼乾淨,乍看之下是個尋常莊稼漢,進城來交貨的。方向一轉,牛車鑽進路旁的小巷。南大街都是高門深院,平素往來的都是香車美人、哪家的公子爺,送貨有送貨的規矩,走的是往後廚的羊腸小路。牛車停在宋大人家小門,幾個長工覺得奇怪,趕牛車的老人家眼生,並非以往送貨的那位,幾個機靈的下人便連忙通報總管。

  封如閑跳下牛車,拍了拍身上髒汙,塵土飛揚,他從懷中摸出一柄匕首,歉道:「多謝老丈。我身上盤纏全失,給不了車資,您將這柄匕首拿去典當,應也能換得幾兩銀子。」

  老農連忙推拒,頭搖得像波浪鼓,道:「小老兒能載到宋大人家的貴客,是福氣。」

  兩人你來我往,皆不肯退讓,一個堅持要對方收下,一個堅持不收,僵持不下之際,只見宋府總管福伯急急忙忙走了出來,將一錠足有十兩重的銀子往老農手裡一塞,嘴裡客客氣氣說道:「多謝老人家將貴客送回,禮數不周,過陣子我家主人必定派人前去拜訪致謝。」。

  老農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大戶人家總管可是他們高攀不起的人物,先前那人攔了他的車,說要到城裡宋大人家,他還半信半疑,到時候被人趕出去不打緊,就怕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便說好只送到後廚小門。現在看來,總管出手大方、畢恭畢敬,那位蓬頭垢面的公子真是宋大人家貴客。他把銀子往懷裡一揣,趕著車走了,心裡頭樂呵呵的,這筆車資夠他吃上一、兩年。

  將聚集在小門的僕役趕去做事,福伯附耳低聲說道:「院中有貴客來訪。」

  封如閑神情一凜,知道他真實身分又知他暫居宋府的人不多,怎會有人來訪?他亦低聲問道:「貴客來自何方?」

  「來自苡城。」福伯又道:「少爺這些天來被罰得慘了,正盼望公子早日回來。」

  能罰宋修齊的又有誰?

  封如閑不顧自己的模樣實在不宜見客,運起輕身功夫就往院落疾奔,才剛穿進月門,就看見石桌旁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宋修齊,此時頭下腳上倒立,一手負在身後,另一手只用食中二指撐住身軀,正是以前弟子們貪玩不練功時的懲罰;另一個人背對著他,身形修長,一套樸素青灰布衣,雙手背在身後。

  他喜出望外,孺慕之情油然而生,一個箭步便站立在青衣人身後,喚道:「師父。」

  那人轉過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儒雅,嘴唇極薄,留著兩撇短髭,自有一派宗師的威嚴,他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才輕聲相應。封如閑久未見到師父,但師徒之間感情雖篤,卻總是淡淡的,是以情緒雖激動,也未顯露在外,他躬身行禮,問道:「師父怎麼來了?師娘與其他師弟妹可好?」

  「你失蹤多日,修齊為此上靈山派興師問罪,人家自然也鬧到我這兒來。」此人即是凌霄派掌門祁柏雍,他淡淡瞥了宋修齊一眼,冷哼道:「我教出的好徒兒。」

  宋修齊滿頭大汗,自是有苦不敢言,封如閑卻也一驚,不知靈山派除狀告師弟之外,是否提及繁花坂一戰?四大派同氣連枝,靈山派與凌霄派亦結秦晉之好,松壹道長於他如本門師長,他為意歡門人頂撞武林前輩,乃是事實,即便未違背俠義之道,仍是無禮至極,靈山派大可以此責怪師父教徒不嚴,壞了規矩。自己如何,封如閑倒是不在意,只是師父名譽怎能壞在他手上。思及此,他便覺得師父話中所指,不僅僅是宋修齊一人。

  祁柏雍問道:「閑兒這些時日身在何處?」

  封如閑心頭一震,他音信杳無、生死未卜,此刻好不容易回來,這問題當然非問不可,他也非答不可。然而出谷前,海棠公子那雙絕然的眼太過深刻,眼波如花,片片桃瓣都能傷人,竟是入骨之痛。從小到大,除那年芷水火燒官府,他自認坦蕩,對師父無須隱瞞、也不該隱瞞,此番他卻躊躇,將救命雪蔘丸給人、耗費自身真氣為人療傷,以及自己心底那些理不清、說不明的情感,又怎能對師父說明?

  「徒兒困在繁花坂谷底,因天候欠佳,兼之地方陌生,便耽擱了這許久,昨日才找到出谷之路。」

  這並非謊言,但也絕非真相,若只有他一人,按他身手,就算岩壁再高、天候再差,何須花上二十餘日尋路出谷。他不敢直視師父,只好別開眸光,正見宋修齊瞪大了眼,滿臉不信,又不敢說話,他抿了抿唇,心知自己不善此道,明眼人都能從說詞裡挑出破綻,更何況是養育他長大的師父。

  祁柏雍「嗯」了聲,似乎不疑有他,又問道:「為何到了谷底?」

  「屍首中並無瓊琚樓樓主幽歌,徒兒認為,此事當謹慎以對,便下谷尋找。」

  祁柏雍露出少些讚許之色,道:「瓊琚樓前幾日為樓主義女做十六歲生辰,可讓靈山派顏面盡失,松壹道長失手,無怪你一無所獲。」

  封如閑一怔,海棠公子分明與自己受困谷底二十餘日,因著九重天掌力吃盡苦頭,怎麼可能在城裡幫義女做壽。

  「依修齊言,你二人分進合擊,他與白華以棋相交,你則與海棠以茶會友,當天便是與那人有賞花之約,才遇上靈山派眾人。」祁柏雍嘆道:「委屈你們了。只是意歡門狡詐多端,若不與這些邪道虛與委蛇、假意周旋一番,又怎能料敵機先?閑兒,救人於危,振人不瞻,捨小我取大義者,是為俠。我輩中人若無此心,與地痞流氓又有何區別。」

  「是。師父……」封如閑頓覺釋然,凌霄派確實不為名不為利,僅僅存有一份俠心,武林正派以管窺天,認為意歡門皆是惡徒,海棠公子亦對正派有所誤解,並非人人都為一己之私,沽名釣譽。他懇切說道:「海棠公子絕非怙惡不俊之人,會加入意歡門,實則有他的難處,料想其他門人也是如此,日積月累,耳濡目染下,難免行事乖張,但本性不壞。若能化敵為友,勝於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如此自是最好。」祁柏雍微微一笑,道:「以戰止戰,終究非福。」封如閑心想,師父見多識廣、深明事理,常懷慈悲之心,果真於其他江湖人不同。祁柏雍話鋒一轉,又道:「然而邪道之所以為邪,正是行事超乎常理、罔顧他人。近來有武林同道到普門寺訪友,竟發現寺中一十餘人俱已身亡,整間寺廟被燒得乾乾淨淨,疑是意歡門所為。」

  「如何得知是意歡門所為?」

  「寺後竹林內尋得一具屍首,雖命中要害、失血過多而死,卻未受祝融。利器穿胸而過,其人身上創口與聿河派門人一致,皆是劍身輕軟,略窄、偏薄的細劍,又與一般女子所用細劍不同。」祁柏雍長嘆一聲,道:「普門寺不涉江湖事久矣,兇徒卻對寺內大小師父下此毒手,豈非泯滅天良?」

  封如閑背脊發涼,如墜冰窖,不禁身子一顫,他見過那樣的一把劍。

  「修齊。」

  宋修齊聽得師父應允,翻身而起,從懷裡掏出帕子來抹了抹臉。

  「師父。」

  「讓閑兒看看慶全的信。」

  「李叔自黎城來信,綠映失蹤,不知自行離去或被擄,若要說是前者,他未留下半封書信,若是後者……」宋修齊將幾張薄紙由袖底掏出,目不轉睛盯在封如閑臉上,續道:「綠映叛出意歡門,要是被逮了回去,只怕下場不堪設想。」

  祁柏雍細看封如閑臉上神情,見他不發一語,便道:「閑兒在外多日,先歇息沐浴一番,其他的事,從長再議。」他轉頭向宋修齊道:「為師有話要對你師兄說。」宋修齊意會,便退出月門外,由院子裡看出去,已不見身影。

  「閑兒宅心仁厚,以誠待人,要是那海棠公子能受你潛移默化,改過向善,與你真心為友,為師倒也樂見其成,只怕對方居心叵測,為師擔心你遭受蒙騙。」

  封如閑神思煩亂,心思都撲在普門寺一案上,祁柏雍的話雖是聽了,卻沒盡到心裡頭。海棠公子的軟劍為了能纏於手臂,寬袖放下後平時不顯痕跡,不僅劍身柔軟,亦較普通長劍窄薄,與師父描述凶器別無二致。再說,聿河派之事,他原也懷疑就是海棠公子所為。四大派與意歡門勢如水火,兩方相交必有死傷,雖說將屍首曝於門前實非正人君子之舉,但聿河派潛進瓊琚樓內,海棠公子為求自保下手重些也無可厚非;但普門寺乃佛門凈地,寺內僧人習武以強身健體,早已不過問江湖事,無異於尋常百姓,又何必將他們殘忍殺害。

  他強自收斂心神,向祁柏雍望去,只見師父關切之情殷殷,胸口一熱,彷彿回到了幼年被帶回凌霄派之時,低聲道:「徒兒曉得。」

  祁柏雍又道:「閑兒十五歲便下山闖蕩,江湖經歷不少,為師信得過你。」他若有所思,忽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以枯木作劍,手腕輕轉,右足前踏,也沒看清楚如何出招,倏地手中枯枝已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了出去。按常理來說,速度越快,劍刃破空之聲越響,祁柏雍這招雖神速,卻無聲無息,令敵人防不勝防。

  封如閑曾在幼時見過師父練劍,盈盈月光下,師父身姿清俊飄逸,他以為自己很快便能學得師父手中一招半式,後來卻發覺這一劍不屬於本門任何一套武學功夫。當年見識淺薄,現在看來,這個招式未免不夠光明正大,出手便致人於死,顯是為從背後偷襲他人而創。他不知師父此時為何突然使出這個劍招,只是凝神觀看,將其中精妙處暗暗記下。

  祁柏雍一言不發,將這劍招反覆又使了幾回,停手後他出神半晌,嘆道:「罷了。」將枯枝隨意棄下,負手離去。

  月門外,換過一身衣服的宋修齊正等在那兒,他謹守禮數,離了一段距離,既聽不見院落裡談話,也瞧不見,見祁柏雍信步而出,便跟了上去。

  宋修齊難掩話中欣喜,說道:「師父,徐師兄和邱師兄傳來捷報,又搗毀一個意歡門分舵。那幾個被擒的意歡門弟子,終究吐實。」

  祁柏雍點了點頭,道:「這事先別讓閑兒知道,先前那兩處分舵之事亦同。」

  宋修齊應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問道「師父……信不過大師兄嗎?」

  祁柏雍不答,神情凝重,見師父如此,宋修齊也不敢追問,他多少明白師父顧慮,剛才師兄為意歡門說話,著實出乎意料之外,他知封如閑與海棠公子相談甚歡,但未料到竟有了動搖,他自己雖仰慕白華棋藝,卻一天也沒有忘記那人是邪道中人。



  封如閑回到屋內,福伯已命人備好浴桶熱水,以供洗浴,案上另有乾淨新衣一套,內外俱全。他心緒不寧,腦子裡反反覆覆想的盡是海棠公子,手裡解開衣帶,一樣東西卻落在了地上,他俯身撿起,不由得怔然,泛起一股甘味,隨即又感苦澀。雪白織錦,並蒂海棠,他分明記得將這個香囊還給了對方,為何又出現在他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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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5-22 16:3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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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仲棠倚著窗欄,垂眼向外注目,卻又好像什麼也入不了他的眼,微風徐徐,時序近秋,已有幾分涼意,院裡草木深深,池塘裡的菡萏卻謝得差不多了,只餘殘蕊。他手邊有隻小小木狐,手藝雖不怎麼精巧,神態卻俱。木門咿呀一聲被推開,蓮步碎移,珠簾撞擊聲清脆,被撥開了來,一個身穿嫩綠衫子的小婢端著托盤走近,低眉順眼,將還冒著熱氣的瓷碗放在桌上。

  「門主,用藥了。」

  何仲棠淡淡掃過那張巧手打造而成的臉,並未多看,反倒向櫃子上望了過去,那裡的木盒已無人殷勤補上各色糖食,也無人注意到他嗜甜畏苦,從懷裡掏出一包蒔城的糖霜桃條。

  十二帖藥,每帖三日,他已服用至最後一帖。有湯藥調理,內傷自是好得快,掌藥者雖不在,底下仍不乏能人,加之意歡門什麼珍貴藥材拿不到手,這時他的功力恢復接近八成,然而,若非有人曾不惜耗費自身真氣相助,逼出九重天掌力,護他心脈,只怕也無法安然渡險,遑論回復這樣快速。

  「擱著吧。」

  藥師交代了,這帖藥得趁熱服下,煎好後不得放超過一盞茶的時間,但門主不怒自威,翠蓮豈敢多說些什麼;再說,若非變故來得突然,在門主身邊服侍之人不該是她。她福一福身,正要退出,突然被叫住:「你若要仿得像,可得更沒大沒小一點。」

  「翠蓮不敢。」她心頭一跳,急答道。

  「有什麼不敢?」何仲棠長眉一挑,目光銳利如刃,唇邊卻是掛著笑的:「你是我幽歌樓主的義女,身分不同以往,我准你沒大沒小。」

  翠蓮不敢說話,自谷底回來後,門主性情更加捉摸不定,臉上笑意盈盈,她卻常不由自主打起顫來。她過去跟在采露身邊,學易容之術,除了仔細觀察他人外貌,將眼耳口鼻仿得細緻,更重要的是摸清被仿之人脾性,神態才能拿捏精準。她自認易容技術火侯仍不足,識人卻學得不差,但待在門主身邊,始終像瞎子摸象,瞧不清全貌,總被那股威嚴迫得喘不過氣。

  她頂著巧燕的模樣,卻非巧燕,哪裡輪得到她放肆?

  「你退下吧。」

  正不知如何是好,清亮女聲為她解了圍,一股柔勁將她往外推,只見兩道身影如風進了何仲棠的臥房,將門一併闔了起來。其中一人是白華公子,另一人穿著墨色衣袍,上頭繡有鮮紅曼殊沙華,翠蓮認得那身衣服屬右護法月明所有,兩人風塵僕僕、神色匆匆,想必有大事發生。

  月明十萬火急,見何仲棠正在喝藥,卻也不好打斷,只得等著他慢條斯理喝完了藥,倒杯涼茶漱口,用帕子拭淨嘴角,才說道:「又有芃城、葛城和蒿城三處分舵被毀,弟子們死傷慘重,就連負責端茶倒水、什麼也不曉得的小廝也無一倖免!」她氣急敗壞道:「這次三個分舵相去甚遠,絕非同一條赤鱬運送路線,肯定有弟子被擒後不堪拷打,洩漏出來!」

  何仲棠此時手裡仍轉著青瓷茶杯,眼角挑起,道:「普通弟子如何知道其他分舵所在地?又如何向敵方說明裡頭人數多少、有什麼機關?各地舵主或者略知一二,然舵主遴選,除武功考核與有才之外,另看中出身,或者家破人亡、或者孤苦無依的棄兒,本門對他們有再造之恩,不會輕易叛變。」他嘴角啣著冷冷笑意,道:「只怕叛變之人,在本門地位不低。」

  月明道:「這次凌霄派、靈山派與執濤派在一夜間將三處分舵各個擊破,弟子們根本不及反應,也未能事先收買地方官府,赤鱬皆被收了去,損失重大。」她又道:「據探子所言,所有赤鱬當晚就被全數燒毀,一點不留。」

  屋裡氣氛凝滯,三人默然,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也清清楚楚。

  「如今四大派已隱隱形成以凌霄派為首之勢,不再是一盤散沙,就怕過不多時,他們就要奔著總舵而來。封如閑多次進出瓊琚樓,想必已對樓內瞭若指掌,到時候便能為凌霄派立功。」

  她向來敢言,又實在氣極,明知這句話會惹惱何仲棠,卻仍脫口而出。

  忽聞碎裂之聲,是何仲棠捏碎手上杯盞,他面不改色,眉眼帶笑,輕聲問道:「右護法可是認為我全無準備?」他輕言軟語,卻有一股無形之力如海潮般向月明湧去,逼得她呼吸一窒,胸口煩悶作嘔。

  「屬下不敢。」

  何仲棠不發一語,狐目無情,過了半晌才將內力收回,壓迫散去。月明趕緊重新調息,花費一番工夫才喘過氣來。「仲棠哥哥」向來待他們極好,十分寬容;「門主」則否,並不容違抗忤逆。她暗暗焦急,逆鱗固然不可觸,可也是弱點,萬一有那麼一天,或者何仲棠就栽在這片逆鱗上。

  月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何仲棠也不理睬,懶洋洋地喚了一聲:「白華。」

  白華功力較淺,適才不得不往後退了兩步,以卸去那股力道,此時又湊向前來,說道:「屬下已讓人將瓊琚樓內機關重新造過,圖紙在此。」語畢,他從懷裡掏出一張薄紙,裡頭密密麻麻繪滿機關密道,何仲棠接過細看,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已全數記牢,隨後將薄紙湊到燭火上燒得乾乾淨淨,只餘灰燼。

  「工匠呢?」

  「皆處理妥當。」

  何仲棠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恕白華斗膽,」白華斟酌再三,說道:「既然本門機密被盜,現下對我們不利,四大派銳不可擋,門主何不解散剩下分舵,化整為零,暫且讓他們去做別的營生,也好保存氣力,青山仍在,再起之日可期?」

  何仲棠尚且未答,月明倒是拍案而起,怒道:「荒唐!難道要將整個意歡門拱手讓人嗎?自前任門主于歡以來,四大派將本門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如今不過失了幾個分舵,根基仍在,有何可畏?還是說,你即是那洩漏機密之人?」

  「護法明鑑,白華並非此意!」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各自有各自的道理,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眼見事態即將一發不可收拾,何仲棠屈起手指,以指節敲了敲桌子,聲響不大,然而足以讓兩人停下。

  「前任門主既將意歡門交予我手,我怎可將他畢生基業毀於一旦?」何仲棠淡淡地道:「不過敵多我寡,確實孤掌難鳴,只好請前任護法再出江湖,一起商討禦敵之計。阿月,若能得梓明叔和盈霜嬸相助,我們勝算便更大些。」說到後半句,已是和自家人說話的語氣。

  月明鼻頭一酸,心知何仲棠十五歲接任意歡門門主,將少年人大好韶光耗費在此,就是由於于歡之故。彼時她與風清年紀尚幼,後來才懂,若非何仲棠接手,意歡門只怕早已隨著于歡病倒一蹶不振,眾人流離失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是如此,何仲棠如今又怎麼可能將意歡門放下。月明柔聲說道:「別擔心,仲棠哥哥,我定會將爹娘帶回。」她抿了抿唇,又低聲道:「若我尋得阿清,也會將他帶回來。」何仲棠出谷已是月餘之前,風清自那之後便失去蹤跡,無人得知他到底去了哪裡。

  她對白華仍是橫眉冷對,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朝房門外走出去。

  「可找到雅風了?」何仲棠問道。

  瓊琚樓裡,另一個消失無蹤之人正是雅風,算來還比何仲棠出谷之日早上幾天,他只收拾了細軟,衣服、書畫和七弦琴都留在屋裡,並未帶走,亦沒留下隻字片語。那時眾人正忙著應對各大門派,著實分不開身去尋人,於是拖到了現在。

  白華搖了搖頭,道:「弦子也不曉得他去了何處。我已派人去茯城孟師傅那裡,孟師傅雖說自己不知雅風去向,但雅風孤家寡人,無處可去,若當真不在茯城,除非⋯⋯」他不再往下說,兩人心知肚明,一個人吃住行走難免留下蹤跡,要是有心人幫忙掩蓋,那就難尋。這有心人的身份只可能是一個人。

  何仲棠沈思片刻,拿來筆墨紙硯,寫下「在蓪城」三個大字,沒頭沒尾,亦無署名。他把那張紙交給白華,淺笑道:「將這封信送予孟欣芝,雅風若藏在她那裡,避不見面,這便是餌。」

  白華雖不知這三個字的底細,也能料想大抵與雅風身世有關,便應了聲,將信收下。兩人又談了些事,他方才離開。

  

  桌上筆墨未收,此時若喚人服侍,來的便是易容成巧燕的翠蓮,何仲棠不願見她,便攤開一張新紙,沾了濃墨將寫起來。他心思不在其上,只是隨意揮毫,回過神來,紙上反反覆覆寫了「無思遠人,勞心忉忉。無思遠人,勞心怛怛。」這四句話。他不由得啞然失笑,這幾句話,說穿了便是莫要思念遠居之人,以免為其傷神憂心,於他而言也算貼切,只是遠的並非距離罷了。

  何仲棠將紙張摺了又摺,摺成細條後從燭芯引火,火光在他臉上明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雙含情目,紙張易燃,燒得極快,一下便成了灰燼。他把木狐收入懷中,朗聲道:「進來。」窗外有人低聲應答,咿呀一聲窗戶推開,那人躍了進來,紅衣狐面,正是假扮成他的采露。

  「事情都辦妥了?」

  采露答道:「正如門主所料,無石老道一見屬下便抱怨連連,強辯自己傳訊有誤,是因為在靈山派中未能獲人信任,得到消息時總慢了一拍,如果要他繼續為咱們做事,非得立下大功不可。那老道又言:『大快人心!無嶂那傢伙好不容易請出師叔,到處吹噓將瓊琚樓樓主打下懸崖,沒想到你活蹦亂跳,他可大大丟了臉,只怕這掌門之位……嘿嘿,也要坐不長。』」

  「不過為了一個掌門之位,就背叛師門,認敵為友,名門正派也不過如此。」何仲棠微微一笑,說道:「這樣的人,平時得讓他餓著,到時把生肉扔在他面前,自是立刻拆吃入腹,一點兒也不會懷疑。」

  「是,屬下裝做不理,他又急急忙忙說,分舵之事讓凌霄派佔盡好處,可是毫無油水可圖,要是能讓他破獲幾條運送赤鱬的路線,那是最佳。」采露回想,不由得隱隱生厭,意歡門或許行事蔑視禮法、只管自身而不顧他人,可也未曾想過要搏得品性高潔之美名,而這些正派之人,卻是妄想名利皆取。「屬下裝作富商,與龍興、蛟福和德威三間鏢局皆談妥,加了一大筆銀子,要他們走鏢時不拿旗幟、不喊局號,沿途綠林盜匪可以先打點,但一切低調為上。他們雖有幾分顧忌,屬下推說事關重大,不能讓仇家有跡可循,他們也就答應了。」

  龍興鏢局與執濤派頗有淵源,不僅現任當家曾拜入門下學藝,過去也曾迎娶執濤派美嬌娘;蛟福鏢局每年都向聿河派送上大禮,為求走鏢時能以聿河派之名恫嚇盜匪,也讓武師受聿河派弟子指點,從他們手裡習得一招半式;德威鏢局是凌霄派數代前旁系所創,因為與昔時掌門不合,便憤而離去,自立宗派。這三間鏢局,都與四大派脫不了干係。

  「可要跟無石老道說清楚,既要立功,這些『邪道中人』就得殺得乾乾淨淨,不留一人。」何仲棠狐目彎起,眼裡眉梢都帶著笑意。

  靈山派無石道人自十餘年前敗在師弟無嶂手下,與掌門之位失之交臂,便始終忿忿不平,無嶂聲譽越高,他就越是怨恨,到後來竟放浪形骸、不守清規,私下白日喝酒,晚上則是喬裝打扮逛到窯子裡去,誰知那是意歡門的營生之一。五年前,無石與小倌顛鸞倒鳳之時被埋伏一旁的意歡門人制服,原本若是不從,就要將他赤條條綁了送到靈山派門前去,未想無石對無嶂積怨許久,竟欣然答應做意歡門的一枚內應,只要能讓無嶂不舒坦,他樂觀其成。

  采露卸下狐面,露出易容過後的模樣,正要退下,卻被何仲棠叫住:「無石老道可有看出端倪?」他略一思索,說道:「門主寬心,料想牛鼻子分辨不出。屬下易容之術除非親近之人,否則不易發覺破綻。」

  「親近之人……」何仲棠眼眸低垂,複雜神色一閃而過,他笑道:「無事。你向來謹慎,我十分放心。」



  
本文最後由 翾刖 於 2024-5-22 16: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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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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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正盛,但漫天火光更為灼人,此時正是花街柳巷休息的時候,但見南風館裡的小倌、婢女或小廝倉皇逃出,多半衣衫不整,只隨意抓了件衣衫套上,甚至有人光裸雙足。火是從裡頭竄出的,凌霄派門人早在外頭嚴陣以待,他們一行五人,以宋修齊為首,皆是能以一敵十的好手。霎時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於耳,夾雜呼喝聲,誰也逃不出包圍。

  封如閑自出谷以來潛心練劍,每日除內息運行,修補耗損真氣,便是反覆演示祁柏雍所使那一劍招,雖然只是一劍,卻有諸多精妙之處,他每使一次,就多了一分體會。他蝸居宋府,那院落裡只住他一人,誰也不會來打擾,有時幾天裡除了灑掃的僕役外,竟見不到其他人,連師父、師弟也不得見。

  這日他讓內力運轉過十二周天,師弟便急急忙忙拉著他出門,不及解釋,兩人跨上駿馬,往東疾行一天一夜,方才到了蕎城。宋修齊並未解釋太多,只說得知蕎城有意歡門分舵如意坊,師父有命,偏偏排行第四的徐師弟與第六的丘師弟卻身上帶傷,尚須休養,不得已只好將封如閑拉來相替。他按下複雜滋味,臉上仍是平心靜氣的模樣,然暗暗心驚,若非兩位師弟有礙,挑了意歡門分舵一事,他竟是全然不知曉。

  封如閑到蕎城時火光已起,他怒目橫視師弟們,問道:「誰點的火?莫說傷及無辜百姓,裡頭的婢女小廝難道人人都是大惡人?就是意歡門人,那也罪不致死。」他身為大師兄,說話向來有份量,可師弟們雖低頭將眼神避開,並無悔過之意,他暗嘆一聲,不再多說。長劍在手,他招招留情,對手無寸鐵之人,那便以指法將其點倒,若對方亦拿了兵器,他也多半不傷要害,讓人不能動彈就是。

  如意坊規模不大,門人多半武功不高,縱有幾個不好應付的對手,又怎麼難得了凌霄派好手。他們殺了一陣,血腥味漸濃,封如閑望去,見師弟們下手毫不留情,或者一劍斃命,或者斷手斷腳,他皺起眉頭,又點倒了兩個人。

  「師兄,隨我來。」

  他依言跟隨宋修齊入內,一路上密道暗室不少,宋修齊卻暢行無阻,彷彿對該處哪裡有機關爛熟於胸,封如閑微覺詫異,不及細想,他們搶進一處暗室,那裡竟然不受火舌侵擾,只是並未點燈,房間深處看得不清,只能從模糊身影分辨裡頭佇立一人。兩人不願貿然前進,就怕敵暗我明,一個不小心就中了別人的陰招。

  宋修齊長劍橫在胸前,左手捏了個劍訣,正是一招「雪道橫梅」,他喝道:「你就是此處舵主玄鈺?還不束手就擒!」

  那身影震了一震,但見那人從裡頭緩緩走出,長髮未束,只著中衣,肩上披著一件醬紫色衣袍,容貌雖美,面上卻顯露出詭異之色。更要緊的是,那人手上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一把鋒利短刀就抵在脖子上,刀刃陷入皮膚,鮮血滲了出來,沾染衣襟一片鮮紅。那孩子扁著嘴,滿眼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不敢哭出聲。

  「要是向前,我就是一刀。」玄鈺森然道:「堂堂凌霄派大俠,怎能看無辜孩兒在自己面前枉死?」

  「意歡門若是連稚兒也殺,豈非豬狗不如!」宋修齊怒道。

  「豬狗不如又如何?貴派屠殺我門弟子之時,可有把他們當人看待?左右是死,何不拉著旁人陪葬。」玄鈺冷笑道,刀刃又捺進那孩子的脖子幾分:「這孩子被父母賣入如意坊,也算是意歡門的人,兩位若要殺我,記得連這孩子也一起殺了乾淨。」

  那孩子聽不太懂,只知有人要將自己殺了,脖子又痛,大顆淚珠滾落,落在染紅的衣襟上,他細聲說道:「坊主,翎兒好怕……」

  「怕什麼!你要是落回那對父母手裡,與死何異?」

  言下之意,竟是別有隱情。

  雙方僵持不下,宋修齊氣憤難當,封如閑亦是怒不可遏。江湖雖不管王法,也自有一套規矩,挾持稚兒自然是惡,就是打家劫舍的綠林盜匪,也不傷婦孺,誰要是打破了禁忌,那便為江湖人所不齒。他結識海棠公子與意歡門其他門人以來,雖是邪道,心裡仍對他們存著一分敬重,而眼前這人品行如此低下,他不禁心生厭惡。

  封如閑劍尖輕顫,他見那孩子嚇得厲害,心下不忍,強歛怒氣,溫言道:「玄鈺坊主,若你將孩子給放了,封某答應,絕不傷你性命。」

  「哼,口說無憑,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就憑封某說到做到。」錚的一聲,他還劍入鞘,往前走了幾步,伸手便要去接過那孩子。

  「師兄!」宋修齊急得大喊。

  玄鈺面露躊躇之色,眼珠子轉動,從上到下打量封如閑,只見他突然面色猙獰,目眥盡裂,癲狂大笑,怨毒說道:「哈哈哈哈哈!原來是你!原來就是你!我還想海棠香囊究竟給了誰?無怪機關重重也擋你們不住,原來是被自己人出賣了!」他不再猶豫,手起刀落,利刃狠狠劃開那孩子喉管,封如閑雖搶步向前,又怎麼阻止得了。

  溫熱鮮血濺得他們一身,封如閑以擒拿手法抝斷玄鈺肩膀,宋修齊的長劍卻已刺入腰脅,玄鈺登時氣絕,手裡還緊緊抓著那個名為翎兒的孩子。

  宋修齊蹙眉問道:「師兄,那海棠香囊……」話還沒說完就被截斷,封如閑神情嚴肅,語氣凝重:「師弟,是誰告訴你如意坊即是意歡門分舵?又是誰將機關圖給你?」

  「師兄,我不能說。」宋修齊直直望向封如閑,眼神坦然,說道:「師父不讓我告訴你。」

  回到蘭城,又是一天一夜,未料到福伯焦急等在門口,原來是李叔李嬸已尋得綠映蹤跡。兩老一路追蹤,綠映竟回到萸城,只是香花已殞,未及留下遺言,不知遭誰毒手。

  


  「公子請隨我來。」

  封如閑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又站在瓊琚樓前。回到蘭城,他僅匆匆洗漱過,換了件衣服就離開宋府,漫無目的在街上遊盪,跨出大門時天色還亮,現在卻已入夜,沒想到自己竟走到了這裡來。門口小廝認得他是熟面孔,一邊派人去通報,一邊熱絡招呼。他緊握著腰間繫著的海棠香囊,原想推拒,但有太多疑問待海棠公子來解,縱然對方不想見他,他仍渴望一見,於是點了點頭隨小廝入內。穿過大堂與迴廊,海棠公子樓前點著燈籠,大紅燈籠在夜色沉沉裡格外醒目,屋裡也亮著燈,代表此間主人今天有客。他微微一愣,記不起前幾番來到這裡,燈籠是明是暗。

  拾階而上,推開門扉,清冽中帶著辛辣的氣味不變,時序入秋,夜涼如水,屋裡卻另有一股暖意。海棠公子依舊紅衣粲然,緋色綢帶束著腰身,眼角一抹胭脂點綴,既艷麗又風流,當時他初次進到這間小廳,對方便是這副模樣,封如閑倒覺生分,不如在谷底時親近。海棠公子見他來了,便往酒盞裡斟酒,封如閑的腳步卻僵在門口,難以向前再走一步。

  他低聲道:「你不問我來這裡做什麼?」

  何仲棠慵懶一笑,拉著封如閑的手入座,將酒盞推到他面前,自己仰頭喝乾了另一杯酒,笑道:「男人到南風館來,還能做什麼?無非貪求魚水之歡,露水姻緣。封公子深諳此道,倒是讓人訝異。」他挾了幾箸吃食擺進小盤裡,又道:「酒是薊城名酒,釀酒之人已逝,彌足珍貴。搭配正當時令的菌子食用,更添鮮美。」

  「我不是……」封如閑急忙反駁,他望向海棠公子,那雙狐目雖然彎起,卻無半點笑意,他心下難受,說道:「我來,是想問海棠公子幾個問題,盼能得到回答。」

  「封公子要我用什麼身分回答你?是海棠,還是……幽歌?」何仲棠勾起嘴角,又抿了一口酒,問道:「你又以什麼身分聽?是恩客吳公子,還是封如閑封大俠?」他端著酒盞起身,毫無預兆往封如閑腿上落坐,湊近耳邊低語:「或者,封公子別有所圖,不過想聽聽床笫間的胡話?」

  分明在谷底時兩人極盡曖昧,天天前胸貼後背,但隔著幾層秋衣,封如閑仍覺得相觸之處猶如火燒,火星燃上身軀,轉眼間便將人燒得體無完膚。他想立刻站起避開,卻又不敢亂動,雙手亦不知安放何處是好。他面紅耳赤,急促說道:「我願回到谷底,你我以誠相待之時。」

  屋內一片靜默,燭火輕晃,漾出一片暖黃微光,兩人間卻冷了下來。封如閑不明所以,只見海棠公子起了身,往前走幾步,他怔怔望著那一身紅衣的背影,那人仰頭喝盡了手裡的酒,青絲如瀑,再轉過身時又是那張盈盈笑臉,指了指桌上酒杯,笑道:「一杯酒,回答你一個問題。」

  他喝下杯中瓊漿玉液,無心分辨滋味如何,思忖再三,問道:「普門寺眾僧可是你所殺。」

  海棠公子長眉微挑,像是不曾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

  「是。」

  封如閑胸口一震,不敢相信事實真是如此。他信海棠公子不是惡人,信意歡門賣赤鱬有其苦衷與隱情,但普門寺十餘口無辜僧人的性命,卻真真切切葬送在那人手裡。他聲音微顫,問道:「為何這麼做?」

  「這可是第二個問題了。」

  那人淺淺一笑,將他眼前酒盞斟滿,封如閑抿了抿唇,再次喝盡杯中物。

  「意歡門人……殺人何需理由。」何仲棠憶起當時,笑靨越深,眼眸如一池寒潭,極靜,極冷,他輕笑出聲:「那些大小和尚既稱我為邪魔歪道,死在我手下又有何足惜。」他抬手將酒滿上,輕聲道:「這杯酒喝了,封公子便能問第三個問題。」

  封如閑端起酒盞,一時間竟不知該不該喝下這杯酒,想不想知道那些答案。

  海棠公子手上有鮮血,他又何嘗不是。

  這杯酒他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啜飲,彷彿能將煩惱隨酒液吞入腹中,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一口氣將殘酒飲盡,他卻突然失了力氣,手指拿不穩杯盞,一晃便掉落桌上。他試圖驅動內力,未料丹田空蕩蕩的,竟無力可借,封如閑大驚,身子卻不受控制,慢慢軟倒,渾身猶如火焚,能聽、能視、能嗅,可是連一根小指頭也挪動不了。

  他趴伏在桌上,知道自己著了海棠公子的道,三杯酒,是他自願喝下。

  「情勢如此,你仍隻身前來,究竟是有勇無謀,還是蠢傻?」輕笑聲在耳邊響起,封如閑欲辯解,可舌頭像被吃了一般,說不出話。他暗暗嘆一口氣,自己不過是憑著一股確信,相信海棠公子不會加害於他,因此毫無防備,或許確實與蠢傻無異。

  「封大俠所中,是意歡門的獨門媚藥『夜合歡』,沒有解藥,若不與人交合,即會氣孔閉塞而死。」

  海棠公子湊在耳邊說話,氣息弄得他又熱又癢,胸腹間升起一股燥熱,封如閑哪裡服用過媚藥,他只覺天旋地轉,周身無處不發疼,每一寸肌膚都像架在火爐上,燙得嚇人。若非他無法動彈,只怕真的要跳起來,將外袍裏衣全都脫去,浸入冷水裡,才能去除這份燥熱。

  「或者,封大俠將清白之身交在我手裡,你可願意?」

  他理應生厭,或者忿忿不平,但封如閑內心一凜,發覺自己就算能發聲,也說不出寧死也不願意與海棠公子共赴巫山的話語。他神智漸散,眼簾闔起,暈過去前腦海裡只有海棠公子那雙讀不出喜怒的眸子。

  紅燭成淚,何仲棠將封如閑打橫抱起,穿過珠簾走進臥房,輕輕放在床榻上,此景相似,此情已與過去不同。如今意歡門與武林正派間風聲鶴唳,一觸即發,他前手滅了四大派的人,後手又有一個意歡門分舵被毀,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他以為自己已對封如閑摸得透徹,可卻猜不透這人為何還來瓊琚樓?

  他從木櫃中翻出一個小小瓷瓶,青綠瓶身,細頸寬腹,容納不了太多東西。放在酒中的藥不是「夜合歡」,是「蝴蝶夢」,不是媚藥,只是不那麼尋常的迷藥,蝴蝶幻夢有解,合歡之欲則無。何仲棠含著解藥,俯身以唇相覆,撬開封如閑的牙關,將藥渡了進去。

  「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何仲棠伸袖擦去對方唇角溢出的藥液,忍不住多停留了一會兒,他低聲問道:「若真是媚藥,你又會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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