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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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刺客列傳/执黎] 刺客列傳三-中垣歸一[G] (06/03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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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2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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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乾元收到慕容黎的飛鴿傳書時,荒山上的大雪已經停了好幾天,他和威尹的計劃也正如火如荼進行中,彼時倆人已將試驗武器所需的木頭砍伐下來,另外也看準了之後大量製作的木材原料,待慕容黎安排的士兵們一到便能整隊開採。
威尹很快的學會迅速拋光的技巧,眼下正依照乾元所繪的設計圖組裝其第四組支架,支架共有五組,待所有支架組裝完成後拉上弓弦,再由威尹拉弦上箭確認是否為一成功且適當的武器。
只見那設計圖上所繪之箭弓外觀表層看似與尋常無異,實則構造精細,位在測邊與底部嵌了幾不可見的卡榫與軸輪,用以節省使用者施力與集中射出箭矢之瞄準與強度,若是此道可行,便是一把連尋常士兵都能一次射出至多七支箭的高效箭器。
當然,大多數的士兵們都還需要事前多次演練至熟悉方能操控自如,是以他們的時間更加有限。
位在威尹身後是個臨時釘製而成的大木箱,裡面裝了大量的箭矢。
長桿子箭身是由萬年青竹製作而成,末端則由乾元一一綑上黑鷹的羽毛,那黑鷹是威尹右腳恢復正常的隔天便被他給提回來的,當時乾元還嚇了一大跳。
黑鷹飛行的高度遠遠超過一般鳥禽,加上還有雙巨大翅膀急速翱翔,本就不輕易被人看見,怎的自稱從未在山裡打過獵的威尹甫一出馬便束手就擒?
可後來乾元轉念一想,畢竟威尹的眼力以及箭術上的天賦自己是親眼見識過的,如此一來他又覺得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原先威尹想在拔下幾束羽毛之後順便將那隻黑鷹給煮了,照他死板的聲音所說:「下雪天動物都見不著影子,我們已經好些天沒吃葷食了...」悶悶不樂的聲音聽起來莫名憋屈,乾元差點就要點頭答應,可最終還是理智佔了上風:「這黑鷹在傳說中是神明的化身,我們借用祂的羽毛已是天大恩澤,萬不得再多行僭越了。」
聞言威尹眉間一動,明顯的不置可否,可他也不再反駁,默默的就將那隻黑鷹給放了,只見那隻黑鷹一掙脫束縛,倏的振翅一揮衝上天際,很快便不見了蹤跡,徒留幾聲鷹鳴響徹雲霄。
有了黑鷹羽毛製作箭羽,乾元還打開了教派殿堂多年未使用的烘爐鼎,當年是為煉製救命丹藥,而今是為煉製百煉鋼材。百煉鋼用在箭端的部分,與天璣觀星儀同樣材質,質量為鋼中上乘,其製作過程繁雜且難度高,冶煉成功便能耐腐抗鏽,攻擊強度也比一般銅鐵要高上許多,成效自然也就大大的增加。
當年開陽一役所使用的飛榫破解之術已是眾所周知,相信仲堃儀為了提防自己必定有所準備,再重複製做一樣的東西只是浪費有限的時間和精力,何況仲堃儀給慕容黎的信上所寫約定之地點是在瑤光王城,王城週身腹地平坦空曠,無林木等遮蔽物阻隔視野,無論是對飛榫亦或其破解之術皆是見光死,毫無用處。
既然所在位置是平坦空曠,第一波攻擊顯得尤為重要,搶得先機就是致勝關鍵,若是能在前端先發制人,後段自然就有餘裕可以掌控局勢。
眼下對於仲堃儀會如何利用执明來對付慕容黎尚未明朗,能夠事先安排妥當的部分自然愈穩愈好,畢竟目前還不知道身為琉璃領將的子兌到時是否會留在軍中指揮,但乾元可以肯定的是身為天權鎮國元帥的威尹是絕對不會在前線的。
事實上,他們也非常需要這些非尋常武器去補強其餘的缺失部分,比如人數。
慕容黎的信件上提到了可參與打仗的確切人數,可這些人數還須打個半折才行。
「這是為何?可是解藥的數量不足的關係?」聽著乾元念著信件內容,威尹出聲問道,他的聲音有些低沉。
「並不是。」
威尹聞言沒再說什麼,只是頷首後兀自埋頭繼續手上動作,乾元輕輕瞥了他一眼,頗有些無奈之感。
對於當時在聚集地無法搶救全數的解藥,威尹的愧疚感比起方夜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照他的說法是愧對了當時艮大人與子兌將軍對他的信任。
「可當時的你不僅讓慕容國主免於火藥波及,還在很快的時間內將我救了回來。人本就沒辦法做到真正的一心多用,更何況是在分身乏術的時候。」
當時乾元這樣勸解道,威尹也同今時一般反應,說到底當是聽了進去,只是還需要腦子輪轉一番後再沉澱,這是乾元這陣子以來和威尹相處後觀察來的結果,雖說總歸是個固執己見的人,卻也願意聽進自己的話,如此已屬難得,乾元這般說服了自己,是以自從湖冰破裂的那一天擺過了臉色,他未曾再對威尹的下意識自我否定的榆木腦袋動過怒。
乾元拿著手中的信件,開口又道:「解藥足夠是足夠,可關鍵還是缺了司空三少所說的最後一味。
「蠱屍體內之蠱蟲乃玉衡王司空悟自行培養,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其體格構造分做複合三段,首段控人心智,中段控其四肢動作,末段控其精神體力。按照司空三少所給的方子能將其前兩段誅殺完全,末段蟲身雖會受到損傷卻無法徹底消滅,且由於感受到生命威脅,蠱蟲會將剩餘症狀放大。
因此即便中蠱之人已經能夠如尋常般生活,可其精神體力極為耗弱,至多只能支撐兩個時辰,超過了便會失去意識,待睡眠滿十個時辰才會再次甦醒。」
此時威尹重新抬起頭來,一邊組裝第五組支架:「照大師這樣說,我天權的士兵大都重了蠱術,若要有效運用所有兵力,就必須在兩個時辰的前提下採輪番上陣的攻勢了。」
乾元頷首:「沒錯,這便是為何我軍兵力得減半的原因了。」
威尹垂眸了一陣,而後說道:「那前來荒山的士兵們何時會到?」
「信上說他們兩日前已經啟程,但為了掩人耳目繞道天璇,加上積雪未化,到我們這裡可能還須三到四天的時間。」
威尹點點頭,將手中業已完成的弓箭拉上弦,遞給乾元,乾元眉間一動,伸手接過來回仔細端詳,確認了側邊與底部機關的流暢穩固與否。
卡榫和軸輪可能需要上點油會更好,乾元暗忖著,一邊起身從大木箱裡拿起五支箭,然後全數遞回給了威尹。
「威將軍試試吧。」
威尹伸手接過,動作利索將五支箭矢上弦,隨後側過身子瞄準林子裡的某棵樹幹,右手拉弓,射出,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毫無跌宕。
很快的林子裡傳來整齊的悶響,緊接著枝葉顫動,沙沙散落。
威尹率先進了林子確認狀況,而後轉身朝也正靠近的乾元頷首:「大師,成功了。」

五支箭矢的成功了,可七支箭的卻失敗了。
威尹將卡榫碎裂的弓箭遞給乾元。
乾元將弓箭放在了設計圖旁便來回審視良久,拾筆在機關位置添加了幾個筆畫,放下筆後盯著那些筆畫又過了半晌,最後他轉過身,眼前威尹手上拿著剛回收下來的箭矢一動不動等著自己發話。
「威將軍,我記得你說你會下棋。」乾元說的是肯定句。
威尹愣了愣,接著嗯了一聲。
於是在有著淺淺冬陽的晌午過後,乾元和威尹在教派殿堂的中庭下起了五子棋。
看著乾元拿出的藍白五子棋,威尹開口:「這是開陽王的遺物?」
「沒錯,最後一次離開開陽時我將它一併帶走了。」乾元說話口吻平淡,一邊將裝著藍色棋子的盒子遞給威尹,自己在棋盤上率先放了三個白子。
威尹拿起二藍子放上棋盤:「當年開陽一役末將並未參與,可大師的飛榫之術遠負盛名,今時能與大師一同參詳機關製程實為末將的榮幸。」
「威將軍又言重了,若非您的高超箭技給了我靈感,以及您對於弓箭的熟悉與實做上的機動性,我也沒辦法走到這一步。況且--」乾元放上一白子:「我本來是沒想過要再製作戰爭武器的。」似是想到了什麼,他抿起唇搖了搖頭。
威尹看了乾元一眼,放上三藍子:「或許這對死者有些不敬,可末將覺得,開陽王走到當時的境地並非大師您的過錯,您無須感到歉疚。」
「是這樣嗎?」乾元輕輕笑了笑,伸手放上二白子:「可我不僅替王上研製了飛榫之術,還因為讓他最早得知六壬傳說的存在,使他深覺在這亂世中取得了一統天下的先機,誤以為從此所向披靡。」
威尹默默放上一藍子。又聽乾元說道:「即便後來敗北,因為不甘的執念太深,王上從未真正認輸過,他始終深信以我的能力必能助他東山再起,只可惜...」他吁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乾元嘴邊未完的話語威尹並非一無所知。
乾元的雙眼向來看得透徹,總是用超凡脫俗的目光看盡俗塵的種種一切,天命論是他自小遵循的道,人各有命不得強求是他根深蒂固的信念,即使是為了佐奕他也不願輕易踏進這亂世之中。
「...末將聽聞大師在離開開陽之初尚未想通所為何由,可在前往荒山的途中,久未經歷的顛沛流離讓您回憶起尚未離鄉的多年往事,從而明白自己只是想在這亂世之中重新找尋一安生立命的所在?」威尹向乾元確認著,後者輕輕頷首:「威將軍所言不差。」伸手放上二白子。
威尹放上三藍子:「那是什麼原因讓乾元大師您堅持到現在?」許是察覺自己有些逾矩,他頓了頓又道:「若是大師不想回答也無妨。」
聞言乾元抿了抿唇,放上一白子。
確實此前這亂世最後終了在誰手上他並不在乎,只是他剛好遇上了慕容黎,而慕容黎正好適合終結這亂世,可與此同時,乾元更希望佐弈能好好活在這世上,安生立命,故他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能夠朝這目標更貼近一些,但在佐弈死的那刻這目標驟然消失,連慕容黎都算不準自己當時的想法,也難怪思想單純的威尹會感到納悶了。
不過事實是,即便自己追逐目標所為的對象已逝,慕容黎適合終結這亂世的想法也並未在他心中改變,況且事已至此,何不順勢繼續直到塵埃落定,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失為一個盡過心力的曾經,至於為何執著於這盡過心力的曾經,終是為了那向來心高氣傲,死前仍不忘確保自己能一世周全的王上。
「大概...和慕容國主有些類似,卻也不盡相同。」乾元放上二白子:「慕容國主以終結這亂世為己任,而我的話...就算是為了贖罪吧。」
「大師何罪之有?」威尹抬起頭來,鷹鷺般的目光面露疑惑:「在六壬傳說重現之前,天下亂世早已開啟,何況大師您當年身為開陽王之近臣,聽從王命,助其開疆擴土乃忠臣之本分,並未有任何不善之處。」
面前人語氣難得強硬,乾元眉間一動,神色略有詫異,看著威尹在棋盤新放上的二藍子半晌,他才悠悠開口:「威將軍相信有來世嗎?」伸手放上三白子。
威尹放上一藍子:「末將一向認為,當下才是最重要的,來世什麼的,未曾多想過。」
乾元笑了笑,放上一白子:「而今在這戰火連綿的亂世之中,人們多深信今世種的因造就來世得的果,可死後的世界我們無從窺見,無法眼見為憑的來世終歸只是使人安心的信仰寄託。」此時他輕輕吁了口氣:「但若是能有一星半點的可能,來世真的存在,而我能盡我贖罪之力迴向功德給那些無辜枉死之人,那我覺得挺值得試試,畢竟,如今這片生靈塗炭,到底有我的一份。」
眼前乾元說著塵世間的話語神情卻清淺淡薄,其嗓音即便笑著也顯得莫名疏離,彷彿風一吹便要散去,威尹有種感覺,倘若乾元在塵埃落定的同時完成了他所謂贖罪的使命便要從此消聲匿跡似的。
他禁不住想要阻止點什麼。
「大師所說的贖罪未免過於沉重,倒不如說是為了終結這亂世而共同努力著更為合適,何況--」威尹難得皺了皺眉頭:「就算這凡塵乘載著過多是非不明,可生而為人,這世間總歸是有值得留戀的地方。」
「喔?比如?」
「這...端看每個人自身想法...」威尹垂下目光,一時有些躊躇:「末將自小生活質樸寡淡,有幸能重新得到王上的信任與肯定,與軍中下屬們共守國境,與艮大人和子兌將軍探討天下局勢亦或跟在大師您身邊精進所學--」講到這他無意抬起眼來,面前乾元正含笑看著他,那雙通透眸子淡然,彷彿能看盡一切。威尹重新別開視線:「是末將多言了,還請大師切勿介懷。」
「不,挺好的啟發,十分值得我重新去思考,轉換些想法。」乾元語氣誠懇,帶笑的神情認真。接著看了面前棋盤一眼後說道:「走吧,我想到該如何改良那弓弩了。」
見乾元從案前站起,威尹開口道:「那麼這棋是不下了?」
乾元側過頭來:「威將軍可有記下這棋局了?」
威尹低頭看了棋盤一眼,而後抬頭:「記下了。」
「那麼,待所有事情都結束了,我們再繼續將這盤棋下完如何?」
威尹愣愣看著乾元噙著淺笑的面容溫婉,而後點了頭。

最終那改良過的弓弩在威尹手中成功射出了七支箭矢。

***

晚間亥時,人坐在書房的毓驍正拾筆批閱奏摺,案上燭芯火光通明,暈黃色的波紋在半空中緩緩漫動,他看著眼前的幾行文字目光逡巡,卻總在同樣的地方來回打轉,空出來的手指腹敲打在桌面上發出答、答、答的規律聲響,單調固定的節奏沉穩,卻又像試圖隱藏什麼更深的情緒。
此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一名侍從自房門口出現,夾帶著一陣冷風襲來,驚擾了案上幽幽燭火逃竄般激烈晃動起來,在明滅若失的搖曳光影中,毓驍抬起眼眸:「都這時辰了,有何事須要彙報本王的?」其低沉嗓音四平八穩,與方才的燭火動盪形成鮮明對比。
只見那侍從維持著躬身姿勢回道:「回王上,那艮墨池與琉璃的子兌將軍剛剛抵達王城大門,請問現在該如何處置?」
聞言毓驍眉間動了動:「都這時辰了,本王還以為他們不打算回來了呢。」隨後他歛起雙目,傳令道:「派人將他們領來宮里天牢等著,本王稍後便過去。」
隨從應下後又問道:「秉王上,請問是否有需要將他們綑上鎖鍊限制行動?」
毓驍垂眸沉默了一陣,而後搖頭:「不必了,將牢門鎖上即可。」

艮墨池和子兌在趕回遖宿的路上遭逢幾日大雪,本以為能夠提早的時間硬生生往後甚至晚過原先的進程,在看見遖宿王城時已經是第十天的亥時。在向城門守衛報出了身份不久便有人來領他倆前往王宮,於是艮墨池和子兌再度回到了十天前被關押的天牢中。
艮墨池體內的毒是每晚子時發作,最後一份解藥在昨晚吃完了,眼下距離下一次毒發已經剩沒多少時間,若是毓驍再不來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子兌不停在牢裡來回踱步,為了艮墨池的情況感到著急卻又莫可奈何。
相對於子兌的焦慮情緒,艮墨池反而十分平心靜氣,眼前總是泰然處之的子兌難得顯露心急,他甚至有一種快要解脫的感覺,莫名放鬆,即便毓驍真的在過了子時才出現,自己毒發身亡也是罪有應得,而且他沒來由的深信,毓驍不會為難子兌,會讓他安然離去。
「艮先生?艮先生?您還好嗎?」
子兌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艮墨池抬起頭來,視線處是子兌面露擔心的臉龐,原來自己竟睡著了。
「我沒事,可能是連著趕了幾天的路,現在突然靜下來便犯了睏。」說著艮墨池笑了笑,讓子兌也一塊坐下。
子兌在艮墨池身旁坐下,接著又道:「我以為是毒素提前發作了,明明還沒到子時的。」
聞言艮墨池再度笑了笑,伸手進兜裡拿出封書信,那是执明前往瑤光前署名要給他的信件,他將這封信遞給了子兌。
子兌沒伸手接過,只是警覺道:「艮先生這是何意?」
「此前一直埋頭趕路沒機會提起,現在落了空閒正好。」艮墨池笑著吁了口氣:「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情可能需要請子兌將軍來替我完成了。」
子兌蹙起眉頭:「艮先生想多了,何況這信件是王上特意交代給您,那麼必定有他的道理在,並非隨便人等可以去執行的。」
「子兌將軍並非那隨意人等。」
「總之,我倆無論如何都會一起離開這裡,所以艮先生還是省了要交代的心思吧。」說著不等艮墨池回應,子兌已經伸手將信給擋了回去。
艮墨池還想再發話,便聽牢外傳來獄卒參見王上的聲音,他和子兌對看了一眼,隨即自地上站了起來。

毓驍站在牢房外冷冷看著明顯風塵僕僕的倆人,他目光只在艮墨池身上淺薄掃過一眼,而後面向子兌開門見山道:「如何?那硨磲王宮的隧道地圖繪製的可順利?」
子兌躬身道:「回毓驍國主,地圖已經繪製完成。」說著他拿出藏在兜裡的卷軸,反手便要呈上,可在下一瞬,他卻突然躊躇起來,雙手落在半空停滯不前。
毓驍見狀揚起眉梢:「怎麼?莫不是改了主意不想給本王了?」
「不!」子兌當即否認,人走上前一步:「只是…眼下子時即將到來,不知毓驍國主是否能先將今日份的解藥先給艮先生服用呢?」
原本低眉順目的艮墨池抬頭看向子兌。
牢房外毓驍冷哼一聲:「子兌將軍難道認為,有了手上的地圖就能與本王討價還價了?」
子兌還想說什麼,一旁艮墨池已從他手中拿過卷軸,先一步呈給了毓驍:「這地圖本就是給毓驍國主的,還請國主您過目。」
毓驍接過卷軸拉開,不發一語看了起來,可不過看過須臾,他便將其交給了一旁的侍從,而後將目光移到艮墨池身上,此時艮墨池與最初一般低眉順目,微低著頭靜默不語。
毓驍開口道:「這一路上可有感受到毒發的痛楚?」
艮墨池躬身道:「託國主的福,艮某按時服下解藥,並未讓毒性復發。」
「喔。」毓驍蠻不在意道:「既然如此,那今晚便好好感受感受吧,反正你接著也沒命活了。」
聞言艮墨池和子兌同時抬起頭來,詫異的眼中夾雜著不解。
「你還真以為本王會讓你活著回中垣啊?擅於玩弄人心置他人於絕境者何時變得如此天真?」毓驍冷笑道:「你服下的毒藥乃吾國無解劇毒,此前的解藥不過是暫歇性的減緩症狀,時間久了藥效便會淡化,逐漸被劇毒覆蓋過去,即便本王再給你解藥,不出十五日的時間你一樣會毒發身亡。」
艮墨池一時說不出話來,一旁子兌開口道:「毓驍國主說得可是真?」他不自覺握拳的雙手沁出汗水,心跳得飛快,盼望能夠聽到否定的答案,然而事與願違。
「君無戲言,本王也無須騙你。」低沉冷漠的聲音宣判著即將到來的死刑。
子兌腦中空白一片,頓時愣在了當場。
「十五日…十五日也足夠了…」此時艮墨池喃喃抵語著,緊接著雙膝跪下,低聲道:「艮某懇請毓驍國主施捨剩餘五日份的解藥給艮某,讓艮某回中垣完成最後的使命,之後毒發身亡亦是艮墨罪有應得,求求您了!」說罷他朝地上重重磕了三聲響頭,不再起身。
一旁子兌看著眼前艮墨池叩首不動,又轉頭看向沒有絲毫反應的毓驍,他也跟著跪了下來:「毓驍國主,末將也求您了!」
毓驍瞇起眼眸:「子兌將軍所為何求?本王沒有打算要殺你,甚至還會放你回去呢,何須耍這下跪的戲碼?」不帶絲毫溫度的調笑口吻猶似個看熱鬧的旁觀者。
「只要毓驍國主能給艮先生解藥,您要末將做什麼末將都願意!」子兌再次提起此前他在書房裡告訴毓驍的,自己唯一擁有的籌碼。
毓驍眉間動了動,輕嘆道:「你的提議確實很吸引本王,只是這解藥是需要花時間研製的,何況本王本來就沒想要讓艮墨池活著回中垣,在給了你們足夠的解藥,剩餘的部分便讓人全燒了,眼下就是本王大發慈悲想給,也拿不出任何的東西。」
「毓驍國主--」子兌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讓身旁傳來的痛苦低鳴噤了聲,他猛的轉過頭去。
只見眼前艮墨池的身體正在輕微顫動,頭抵在地上發出不受控的磕喀聲響,子時已到,毒藥開始發作了。
很快的艮墨池開始大幅度抖動起來,無法再保持叩跪的姿勢無力躺倒在地上,雙手緊抓著胸前衣襟卻無法阻止仿如心臟被死死捏住的劇烈疼痛,他的臉色面如死灰,豆大的冷汗從額前不斷流入衣領,蜷縮成一團的身前後背沁濕了一片,緊咬著雙唇破出了血絲流到下顎滴到了佈滿沙塵的地板,強忍著劇痛的呼吸聲斷斷續續,充斥整個天牢。
子兌眼睜睜看著面前人痛苦萬分卻無能為力,雙手撫上艮墨池後背妄想讓他放鬆,手心底下傳來的顫抖不斷讓子兌意識到此舉徒然,可除此之外他什麼都做不了。
「想知道讓他減緩疼痛的方法嗎?」毓驍的嗓音自牢房外幽幽傳來。
子兌猛的抬起頭來:「是什麼方法?」
迫切想知道的情緒令子兌忘了面對一國之主的禮數,毓驍也沒在這點上糾結,只是隨意道:「都說被毒蛇咬了需趕緊將血吸出好讓毒素無法滲透,以免其藉由血液流遍全身,最終流至心臟衰竭而死,吾國這毒,也是殊途同歸。」說罷他自兜裡拿出把匕首扔到倆人之間。
「所以說...是要放血的意思?」子兌問道。
毓驍頷首:「此毒劇烈,若是血量放得不夠多便沒意義了,不過相對來說,血放得越多,死得越快。」不疾不徐的冷淡口吻宛如在講個述不相干的軼聞。
毓驍所說的辦法並未讓子兌感到一絲撥雲見日,他轉頭看著依舊生疼難耐的艮墨池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就在下一刻,始終蜷縮成一團的艮墨池突然一個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地上匕首猛地朝自己的手臂上狠狠一劃,刀器插進肉裡的悶聲伴隨著衣袖撕裂的聲音響起,倏的大量帶黑的鮮血湧出,迅速染紅艮墨池的半邊衣裳。
子兌看著眼前情景愣了一瞬,隨即注意到艮墨池掙扎著要爬起身,不顧腥紅血染衣襟,他忙上前將艮墨池扶起靠在自己身前,唯一讓子兌感到慶幸的是,艮墨池的表情慢慢恢復了平靜,原本緊繃著的身體也開始放鬆,看來疼痛確實減緩了大半。
「艮先生,您現在感覺如何?子兌不清楚自己此時問這話的意義何在,可他也無法阻止慌亂的自己問出口。
「...我...沒事...」艮墨池聲音氣若游絲,他咳了兩聲後扯了扯嘴角:「現在...子兌將軍總該願意替我完成未盡之事了吧?」說著他未受傷的另一隻手顫抖伸進兜裡拿出一封信件,是之前子兌擋回去的,执明的親筆信,此時因為艮墨池適才死捏住胸前的動作皺成一團,邊角因為沾了血跡而帶著濕漉,以及一個小金爐,子兌知道這金爐是艮墨池隨身攜帶,卻還未知曉其真正意義,已經沒什麼力氣的艮墨池只是將手裡的東西往子兌的方向挪了挪。
子兌接過艮墨池手中的信件和小金爐沉默了半晌,隨後面向牢房外的毓驍再次抬起頭來:「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其幽暗無光的眼底毫無波瀾,絕望一般靜如死水。
毓驍稍微移開了視線:「本王方才已經說過了。」
子兌重新低下頭來看著艮墨池,此時艮墨池用其僅剩的力氣抓著子兌的衣袖,啞聲道:「我的使命差不多就到這裡,之後的事情便拜託子兌將軍了。」
子兌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後頷首:「後面的事情我必會盡力完成,艮先生請放心。」
「謝謝你...」
與疼痛消失後的不同,艮墨池再度感受到了之前解脫般的放鬆感,他心裡想著,果然只要子兌能平安離開,帶著原本該是要他完成的念想一起,他就算對得起救回自己的执明,對得起自己死前的後半輩子。
艮墨池慢慢閉上雙眼。
原本紛擾不堪的牢房逐漸沉寂下來,低迷的呼吸聲漸趨平穩,在紋風不動的靜止中等待時間的流逝---
忽而一威震人聲自牢外揚聲響起:「…來人啊!把門打開,速速將那艮墨池送去醫丞署。」
那話在子兌聽來意味著救贖,他倏的抬起頭來,目光直直看著聲音的主人。
此時毓驍神情冷淡與方才無異,只是動了動眉間,手指著地板一處開口道:「怎麼?不想救他了?」
子兌尋線看去,發現流淌在地上黑紅色的血跡不知何時已轉變成了暗紅色,是正常人的血色。
「不。」子兌很快的站起身讓隨後進來的遖宿士兵將艮墨池帶出去,而他依舊看著毓驍,很快的再度雙膝叩拜:「末將多謝毓驍國主救命之恩。」
看著眼前誠惶誠恐的子兌言行慎重,毓驍幽幽道:「你也跟著過去醫丞署吧。」說罷他便轉身離去,未再多說什麼。

***

實際毓驍讓艮墨池服下的劇毒的確有所謂真正的解藥,可放血一途也確實為解藥的前段部分,而後段的丹藥並非此前九日份的減緩性解藥般須費時煉製,在醫丞署就有現成滿滿的一瓷瓶了。
可這些艮墨池和子兌並不曉得,而毓驍也沒打算說。
「已經說過了君無戲言,總的來說,本王確實沒什麼對你們說過假話。」
當艮墨池與子兌牽著馬匹在遖宿王宮外朝毓驍再次躬身道謝時,毓驍冷不妨替自己辯解道,彼時距離艮墨池被帶到醫丞署止血修養已經過了兩天。
聞言艮墨池與子兌面面相覷,而後艮墨池上前一步:「毓驍國主--」
「什麼都別說。」毓驍打斷艮墨池的話,目光如炬:「無論你想說什麼,本王都不想知道,本王只要你切記,經此一別,這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本王面前,聽清楚了嗎?」
艮墨池嘴巴動了動,最終再次躬下身,低聲道:「艮某銘記在心,多謝毓驍國主不殺之恩。」
「本王不需你謝。」毓驍衣袖一抬,拒絕了艮墨池的道謝,他目光轉向一旁的子兌,眼神微瞇:「雖說距離有些遠了,眼下也不是時候,可若有機會,本王還挺想與貴國通商惠工,交流交流一番的。」
子兌躬身道:「來日方長,吾國若能與貴國通商實為吾國之幸。」
「...那與天權比之如何?」
「嗯?」毓驍冷不防的問話令子兌抬起頭來,一臉茫然說不出話來。
見狀毓驍揚起眉梢:「本王逗你的。」說罷他輕笑一聲,促狹神情與此前判若兩人,那反差讓子兌一時有些怔愣。
「好了,本王就送到這裡,你倆該走了。」
再度開口的聲音讓子兌回過神來,眼前毓驍已收起方才的笑臉,恢復成原本穩重自持的君王姿態。

待恭送了先行回宮的毓驍,艮墨池淺嘆道:「有關出兵援助的事,不知毓驍國主實際做何想法。」
毓驍直到最後也沒有鬆口答應要出兵援助的事情,卻也沒有直截了當拒絕。
望著已經距離遙遠的渺小背影,子兌認真道:「我相信,毓驍國主一定會來的。」說著他目光轉向一旁的坐騎,只見自硨磲帶回來綁著紅繩的四壺藥酒,而今只剩下兩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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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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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今晚的夜空中難得出現皎潔明月,幾枚星子光芒黯淡簇擁在側,剛從王城外回來的駱珉站在迴廊邊抬頭仰望一時看得出神,伴隨著縈繞期間的濃濃藥香味,腦中無意識想著明早的灰天或許不會太沉。
此時一天樞士兵來到駱珉跟前躬身道:「秉駱大人,执明國主的藥已經煎好了。」說著他將手中盤子呈了上來。
駱珉往面前冒著騰騰輕煙的藥碗看了一眼,忽而見到盤子上還擺了個像是紙紮藥包的東西,於是開口問道:「這藥包是什麼?」
那士兵再度躬身:「回駱大人,這是司空國主的近臣碎鍊大人稍早離開前拿過來的,說這藥對执明國主左眼的傷勢療效顯著。」頓了頓又道:「本來碎鍊大人是要找您,可因為大人您不在,便請屬下代為轉交給您了。」
駱珉看著眼前藥包面露複雜,兩日前在天牢裡血淋淋的場面仍舊歷歷在目,只來得及聽見仲堃儀的一聲怒喝便昏過去的他再睜開眼已是隔日清晨。
自留守在側的師弟口中得知當時先生在盛怒之下跩著玉衡王司空悟的衣襟跩的死緊,怒目瞠視幾欲將其拆吞入腹,而那玉衡王沒事一般任由先生衝其噴火般的破口大罵,手中仍是拿著那根黃銅鎖尖針,上頭插著那顆眼珠混著濃稠血水正滴落在地。
駱珉不是很關心司空悟後來如何,他知道先生自有其解決方式,也不願再回想那殘忍的一幕,只啞聲詢問了眼下执明的現況。
那師弟回道:「执明國主當下已經昏迷,先生讓醫丞止血療傷後暫時沒有大礙,目前是將國主他安置在宮內的某處廂房裡。」
聞言駱珉暫時安下心來,又聽師弟提及司空悟預計明日一早會從瑤光啟程回玉衡做最後準備,之後會同硨磲王邯鄲的大軍準時在約定時間回來與先生會合。
駱珉點點頭,暗忖原本司空悟的回國時間比明日還要晚上幾天,大抵是昨日的暴行讓先生氣極遂將他趕了回去。又聽師弟說道:「先生說若是師兄您醒來身體無礙便去見他一面,有關王城外軍事安排的事情要與您商討。」
駱珉聽了頷首,披上件外衣就去見了仲堃儀。
於是今日整天駱珉都在王城外指揮了昨日與仲堃儀商討的部屬事宜直近子時,彼時司空悟早已離開瑤光多時。
駱珉拿起那盤子上的藥包打了開,裡面是三顆乳白色的藥丸,聞著十分苦澀的味道令他不禁皺起眉頭,他開口道:「將這藥拿去給醫丞確認安全與否,如若真可用,明日便讓执明國主服用吧。」說罷駱珉接過盤子轉身進了身側廂房。

廂房內的藥草味比屋外更甚,位在裡間的床塌上,执明正闔被躺著呼吸低勻,大抵仲堃儀恐怕其傷重不治,除了傷勢嚴重的左眼,其餘身上的大小傷口也一併讓醫丞診治過,故此時他的身上有多處繃帶包紮,其面色蒼白毫無血色,駱珉站在床沿邊看著,總覺得又一次回到數月前的那日細雨紛紛,同樣位於瑤光,执明因大傷失血過多,所幸也是相同的性命無虞,不一樣的或許只是自己的信念吧,思及此駱珉輕吁了口氣,不管如何,曾經自己對著先生立言為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而今亦未想改變初衷,即便矛盾紛擾心中,橫豎事情也快到盡頭,只須再支撐一下--
「是...駱珉嗎?」
自近前傳來一沙啞不堪的詢問聲,駱珉自思緒中清醒,隨即彎下身去攙扶想坐起來的执明,一邊開口道:「您該吃藥了。」待执明安穩靠坐在床沿,駱珉轉身將藥碗端了過來。
可执明搖了搖頭,而後開口:「你的手傷勢可還好?」
聞言駱珉愣了下,瞥了眼自己手上纏繞的繃帶,那是在天牢裡他奮力握緊碎鍊所持劍刃所受的傷口,他垂下眼眸:「駱某傷口無礙,多謝执明國主關心。」說罷他將舀了藥湯的的勺子湊近到执明嘴邊,這次执明順從的將藥喝了下去,隨後重重皺起了眉頭,又再喝了兩口,他抬手推了推藥碗,開口道:「這藥好苦啊,本王不想喝了。」
駱珉愣了下,開口又道:「國主末要胡鬧了。」
执明癟了癟嘴:「本王沒有胡鬧,這藥真得太苦,本王喝不下的。」
駱珉又出言相勸:「良藥苦口,执明國主您傷勢嚴重,若不將這藥喝完恐怕難已痊癒,還請您為了自己著想將這藥喝了吧。」說著他又舀了一口湊近执明嘴邊。
执明默默別過臉去,徒留那一勺子的湯藥懸在空中。
「...」
看著眼前执明不合時宜的耍起任性,駱珉真有種回到幾月前,自己還在天權那會的既視感,忽而他腦中有個畫面一閃而逝,他倏的站了起來。
此時执明原本別過的臉又轉了回來,仰頭問道:「你要走了?」
駱珉躬身道:「駱某去去就來,還請执明國主稍待片刻。」
执明歪著頭沉默了一陣,而後頷首道:「好,本王等你回來。」他睜著的右眼眸似乎恢復了點往日的清明。
見狀駱珉眉間動了動,可他未再多說什麼,隨即轉身走出了房門。

確實駱珉在片刻後便再度回到了房裡,执明甚至還沒開始假寐,他抬起頭來看著駱珉關了門後快步來到自己近前。
來到床前的駱珉將自外邊拿回的小盒子打開呈至执明眼前,然後預料之中的看見眼前人露出驚訝的表情,只一眼中星光閃耀,甚過今日夜空黯淡。
那是一整盒雪白色的小圓球,上頭灑滿亮晃晃的冰糖粉,就是季節已過仍是散發著幽幽暗香的桂花雪蓮珠。
「你從哪裡尋來的這些?」执明詫異問道。
駱珉回道:「在慕容國主的寢室找到的。」說罷他將放在桌上的藥碗重新端了來。
這次明沒再拒絕喝藥,甚至沒用湯勺,直接將最後幾口倒頭喝下,然後在五官糾結的同時拿起顆桂花雪蓮珠一口吃下,入口即溶的甜瞬間中和了藥湯苦味,他臉上很快挽起一抹笑容,禁不住感嘆道:「本王啊,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滿足過了。」
感覺到执明突然整個人放鬆下來,駱珉彎下身探看一陣,確認他只是情緒使然,其呼吸平穩無礙,遂只是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聽执明開口道:「能不能再讓本王吃一顆?」他澄淨的眼眸依然帶笑。
駱珉直接將盒子放了在执明身前。又聽执明嘴上喃喃道:「不知道這些雪蓮珠是否阿黎之前做剩下的?他送給本王的那一盒本王還來不及打開呢...」其面上已褪去笑容,眉眼低垂睫毛輕眨,翩翅般的影子映在眼臉上啪踏顫動。
駱珉猶豫了一陣,接著說道:「駱某想,這一盒子的糖球應當是慕容國主知道您喜歡所以特別存起來的,或許是怕您一次吃太多對身體不好,所以才想著分批送。」
执明抬起頭來:「你說的可是真的?」睜開的眼眸亮了亮,彷彿繃帶底下的左眼亦同。
「...駱某想,可能性八九不離十。」
聞言明再度露出與方才無異的滿足笑容,只是彎成月牙的眼眸仍稍嫌無神,那笑在駱珉看來與其說是因為苦味驟失而來的滿足,還不如說是久違的緬懷,駱珉禁不住又開口道:「您跟慕容國主很快就會再見面了。」才說完他便後悔了,可話已說出口亦莫可奈何,只是愀了眼床沿邊的人影。
执明將那裝了滿滿雪蓮珠的盒子蓋上拽在懷裡,緩緩說道:「自本王來到這裡,便見你總是忙進忙出的,可是在替那仲堃儀處理之後王城交鋒的事情?」
駱珉垂下眼眸:「是。」
执明頷首:「嗯,你的能力本王清楚...距離那日子也近了,想必事情你都安排妥當了吧?」
「...您說的沒錯,駱某部屬到今日算是告了一段落。」
执明伸手撫了撫懷中的盒子:「你們...會殺了阿黎嗎?」
駱珉眉間動了動,垂在身側的手心緊握:「駱某負責的部分主要在完善先生的計劃,至於先生的計劃為何,駱某並沒有很清楚。」
执明點點頭:「依照本王看來,仲堃儀計劃殺死的人,該是本王才對。」
駱珉緊了緊握拳的手心:「执明國主毋須先下定論,先生的計劃時常因為外在因素影響而作更動。」
聞言执明輕笑出來:「那就先當這次是本王死了好了,你...能幫本王一個忙嗎?」
「...执明國主有何需求但說無妨,可駱某無法保證一定能答應。」
「本王想請你明日替本王送封信去給阿黎,告訴他之前潛伏在其身邊的叛徒是誰。」
駱珉皺了皺眉:「而今海棠都回到瑤光了,想必早被幕容國主給識破了吧。」
「嗯說的也是,畢竟阿黎這麼聰明的。」执明點點頭又道:「可是本王還是很需要個理由讓你幫本王跑一趟天璇。」
「天璇?」
「對。」执明頷首:「其實,本王是想請你到天璇見個人。」
「見個人...」駱珉思索了一瞬,復又開口:「可是子兌將軍?」
「如若沒什麼意外的話,應當不是。」
执明話說的含糊不清,駱珉瞇起雙眼:「見那人的意義何在?」
「讓他知道本王目前還活著,也能讓阿黎心裡有點數。」
聞言駱珉揚起眉梢:「國主您就不怕駱某以謊言相欺?」
执明搖搖頭:「你不會的,本王的生死可是攸關你仲先生的計劃呢。」
「...执明國主又何以認為駱某會答應幫這個忙?」
执明聽了並未立刻回話,他將懷中盒子放到了身側,目光微斂低低看向某處,駱珉尋那視線看去,發現执明看的是自己包了繃帶的右手,沒來由的窘迫令他倏的將手縮進袖裡。接著邊聽执明緩緩開口:「那日在天牢裡本王痛得連立刻死的心都有了,許是當時刺激過大,本王視野模糊,耳膜脹痛鳴響嚴重,可你喚本王的那聲王上,本王卻聽得很真切。」
駱珉無聲倒吸了口氣,當時情急之下潛意識的情緒使然,不想竟被执明記了下來,他猛的背過身去,低聲解釋道:「那...不過是駱某頭腦不清,胡亂叫喚的罷了。」說著他抬起步伐就要往門口走,卻才沒走幾步便又聽身後执明幽幽道:「當初離開天權的時候你只留下了前領統帥令牌,並沒有本王賜給你的貼身玉珮,你沒還給本王,應當不會是因為那玉好看吧?」
「...执明國主還是早點歇息吧,為了讓之後的戲演的逼真些,先生應當不久便會讓您再回去天牢裡的。」說罷駱珉再次邁起停滯的腳步,很快便開起房門走了出去。

***

駱珉進到慕容黎的書房時,仲堃儀正將燒開的茶水斟滿面前的兩個茶杯,一個給他自己,另一個則是給面前的木製牌位,牌位上面刻著工整的公孫鈐三字,擺在近旁的燭火搖曳閃爍,光影分明更顯溝壑清晰。
見駱珉前來,仲堃儀含笑道:「你回來了。」
駱珉躬身道:「學生見過先生。」
「辛苦你了,趕緊坐下吧。」說著仲堃儀又拿出個杯盞斟滿茶水。
駱珉又朝仲堃儀躬身一拜後才在其對面的矮凳上坐下。
仲堃儀抿了口茶水後開口:「駐紮在王城外的軍隊情況如何?」
駱珉回道:「先生放心,之前指派各部隊負責的攻打線路已操演熟習,今日與各隊將領決議完畢,接下來幾天除了短暫的演練外,主要用於維護兵器以及眾兵將的養精蓄銳。」
仲堃儀聽了頷首道:「你做得很好,真不饋是為師最得意的門生。」
聞言駱珉趕緊起身,朝仲堃儀拱手道:「先生謬讚了,學生只是做了該做的事罷了。」
仲堃儀笑了笑,示意駱珉坐下,此時他話鋒一轉:「你方才應該有去看過那天權王了吧?」
駱珉愣了一瞬,隨即點點頭:「是,學生在來的路上有順道去確認了下执明國主的情況。」
「他情況如何?」說著仲堃儀抿了口茶水,其雙眸望下看著桌面上的某一點,眼瞳在近旁燭火照耀下泛著似有若無的兇光:「暫時還死不了吧?」
駱珉垂下眼眸:「先生說的沒錯,大抵再過個兩天便能下床了。」
「很好。」仲堃儀滿意道:「那麼兩天後你便讓人將那天權王關回天牢裡,記得他身上的傷口須重新補強才行。」
「...可执明國主原本的舊傷還尚未復原,是否暫且先留著舊傷就好?」
仲堃儀瞇起了雙目:「為何?你該不是對那天權王起了惻隱之心?」方才流連在其眼底的炙熱兇光仿如化成冰冷利器直直朝駱珉投射而來。
見狀駱珉忙解釋道:「眼下执明國主身體虛弱,若是鞭子再打上去造成新舊傷口感染恐有撐不到王城交鋒的可能,學生以為,若是先生想讓戲演的逼真些,到了前一晚再鞭撻也不遲,亦能確保执明國主在見到慕容黎那刻還留有一息尚存。」
聞言仲堃儀挑眉沉默了一陣,而後點頭道:「你說的確實有那麼點道理。」
見眼前先生語氣稍微緩和下,駱珉鬆了口氣,接著說道:「只是學生的一點愚見罷了,此事自然還是由先生您來定奪。」
仲堃儀再度笑了笑:「為師愈想愈覺得有道理,這事便聽你的吧。」他替自己和駱珉又斟上了茶水,將話頭轉回最初:「若是王城外的部屬已經完成,那麼你明日便留在宮裡休息吧。」
「...雖然今日已統整完成,可明日畢竟是簡化操演模式的頭一天,保險起見,弟子還是會出城一回,確認軍隊整日的排程沒有差池。」
「好。」仲堃儀抿了口茶水:「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只是也別過於勞累了,到底你也受著傷的。」說著他餘光瞄了眼駱珉負傷的右手掌,意味深長。
駱珉莫名起了如坐針氈之感,他藉著拿過茶盞將右手收回桌下身側,而後頷首:「學生會注意的,多謝先生關心。」

駱珉離開後仲堃儀將其茶盞撤下,轉眼又拿出個新的茶盞放在桌上,在斟滿茶水的同時挑眉出聲道:「還躲在暗處做什麼?出來吧。」
仲堃儀話說完不久,其身側不遠處的珠簾子輕微晃動,一人影自偌大的什錦櫃後方閃了出來,只見那人身穿麻白色的布衣,衣襟上繡著紅黑鑲嵌的奇異圖騰,頭上綁著布巾垂下流蘇覆蓋住額頭,一黑青色的巫儀刺青繁複,一路自其脖頸延伸到白皙的側臉,是半月前從天璇撤退回國的海棠。只聽他開口道:「我以為不該打攪你師徒二人商討要事。」其嗓音略帶致嫩,語氣卻是不相符合的穩重成熟。
仲堃儀見怪不怪,只是示意他坐下:「故意不隱藏氣息不就等同於打攪一般嗎?」
海棠搖搖頭,開口卻未回答他的問題:「我站著便好,還有,雖說我談吐老成,可畢竟年歲尚輕,對於茶葉一類的東西還不是很習慣,您不須每次都替我倒茶,省的浪費。」
聞言仲堃儀笑了笑:「只是尋常茶葉爾不足掛齒,何況我每日行這般禮節,總有一天你也會願意喝的。」
海棠輕哼一聲,依舊沒接下仲堃儀的話尾,只是揚起下顎比了比門口的方向,逕自問道:「仲先生可是對您那最得意的門生起了疑心?」
仲堃儀搖搖頭:「疑心倒未必。」
海棠抿了抿唇:「要不然是什麼?您不是從未向他提及你的真正計劃?依我看來,仲先生您也沒有打算說吧?」
仲堃儀放下手中茶盞:「我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畢竟這事也不需要太多人知道。」
「喔~」海棠走上前拿起茶壺替仲堃儀斟滿茶水,動作純熟,狀似無意道:「有需要我明天也出城檢查那些埋藏的引線嗎?」
「隨你吧,我無所謂。」說著仲堃儀拿起茶杯重新抿了一口。

***

瑤光和天璇地界相連,执明所指的見面地點位在兩國交界的某處荒地上,那荒地緊鄰座山,山腳下正好有座涼亭,其樑柱釉漆剝落,色彩斑駁,顯示其多年來因為頻繁戰火而疏於整頓,連著多日來的嚴寒空氣讓幾天前的霜雪結成冰凌凍結在涼亭的屋簷邊角,在冬日殘陽下反射著淡淡金光。
駱珉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早到半個時辰,他一心想著早點出門早點回去,不想竟忘了若是時辰過早人尚未至也是徒勞,並且多了額外的等待時間令他忽而閒適下來的心因為那未知的來人而莫名難安起來,腦中將执明與慕容黎身旁的人仔細推敲過,除卻烽火台事件被执明事先包庇的威尹以及潛伏在瑤光多日的細作海棠,便是在玉衡祭神台出現的子兌曾經令他意料之外,可這三人此時已經排除了可能性,那麼來者究竟會是何人呢?想起出見子兌那會的心亂如麻,駱珉並不想再經歷一次。
實際當駱珉真的看見自殘雪堆積的荒地急速走來的人影,他的心情已不僅止於心亂如麻。
「駱兄別來無恙啊,那我便放心了。」
來人身著絳色斗篷,自帽沿底下露出的面色蒼白,幾道鮮紅血痕蔓延其上,可那張臉駱珉再熟悉不過,不敢置信的震驚使他不自覺倒退了兩步,身側微微顫抖的雙手握緊又鬆開,緊接而來的是憤怒與莫名悲痛相互交雜的混亂情緒包圍,腦中運轉吃力,似有千言萬語卻又彷若空白,當那人在涼亭前方停下腳步,他只勉強開口道:「沒想到你還活著。」
眼前駱珉臉上的複雜表情讓初來乍到的艮墨池抓不準他真正的情緒,只得先行躬身解釋道:「當時在開陽天牢裡我本已做好自殺的準備,事實上我也這麼做了,可後來卻被执明國主吊起最後一口氣帶回天權秘密藏了起來,而今我已是天權的臣子,执明國主乃吾王。」
「所以你是真的背叛了先生?而不是跟我一樣,為了先生的計劃留在天權暗地籌謀一切?」
「...駱兄說的沒錯,我是真心效忠於王上。」
駱珉感覺自己的心被什麼重物壓著跟著一起沉進谷底,他低聲道:「你不是對那慕容黎恨之入骨嗎?效忠执明國主就等於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你不會不清楚,這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有些說來話長...王上的性子想必駱兄你也知道,但凡是他堅持的便很難再改變主意,而我們身為臣子的,亦很難真的拒絕出口...」艮墨池語帶躊躇,面朝向不遠處的荒地長吁口氣:「總的來說,我是受到王上他自成一格的處世之道所影響,待在他身邊久了自然便能有所感悟,也是因為如此才讓我重新體認到自己當年汲營入世的初衷。」
「...你的意思是,先前與你一般同在执明國主身邊卻心繫先生的我是個沒有慧根的蠢材嗎?」
聞言艮墨池心下一驚,忙搖頭道:「我不是這意思,駱兄你誤會了。我只是覺得你必定能夠了解我所說的,要不今日我們也沒法在這見面了。」
艮墨池語帶懇切的自白並沒有讓駱珉減緩心底一絲半毫的紊亂情緒,反而讓他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嘲諷,那嘲諷如盆冰水灌頂一般刺骨傳遍全身,諷刺他竟存有僥倖心態,想著即便自己對天權做過這麼多不赦之事,或許心思純淨执明會看見他隱藏在深處的矛盾,仍會將他看作是自己的近臣。
而今見了艮墨池才知曉,那执明,不過是利用自己星海一般璀璨澄澈的雙眸製造出仿如真實的假象將先生近旁的人耍得團團轉,以利那慕容黎取得先機趁勢將先生徹底打敗,而眼前可悲的艮墨池甚至連被利用的自覺都沒有。
駱珉手不禁撫上腰側,一圓形硬物正被穩妥藏在底下,那是执明此前賜與他的貼身玉珮,此時碰著卻有些硌手。
見駱珉低垂著眼眸不再發話,艮墨池有些擔心道:「駱兄你還好嗎?」說著他手便要伸向前。
「我沒事。」駱珉說話的嗓音森冷,一個側身閃過艮墨池伸過來的手。
見狀艮墨池愣了一瞬,只得將懸於半空的手縮回。又聽駱珉開口道:「距離先生與那慕容黎約定的日子只剩幾天了,执明國主要我跟你見面應當不是要我們在此浪費時間互道過往今時吧?」
「...駱兄說的沒錯。」說著艮墨池自兜裡拿出個東西遞給駱珉,那是個閃著亮光的小金爐。
駱珉並未出手去接,只是看著那小金爐皺起眉來:「這是什麼?」
艮墨池將小金爐的蓋子打開,裡面放著兩顆紅銅色丹藥,接著說道:「這是我特地替王上研製的丹藥,即便他身受重傷亦能護其血脈,安其元神,希望駱兄您能替我帶回去給王上服下。」
駱珉沉默了一陣,而後笑出聲來:「為何你認為我會答應你的要求?再者,你何以篤定我將這金爐拿回去就一定會交給那执明國主?你不會是忘了我效忠於先生吧?」
艮墨池深深看了駱珉一眼,而後搖搖頭:「其實我也不那麼肯定,可我肯定王上他信任你,不然他不會早早便打定主意讓你來同我見面。」
「...你真是傻了,我倆不過都是被执明國主利用來成就慕容黎的棋子罷了。」
「成就慕容國主或許是王上他的心願沒錯,可這與我倆的選擇並不相衝突。」
艮墨池話說的認真,駱珉眉頭卻鎖得更緊了:「你的選擇就是背叛先生嗎?」
艮墨池搖搖頭,輕嘆道:「我與先生的初衷從最一開始就是背道而馳,只是我直到死過重生才赫然發覺,而今身處於亂世之中,我以為這對錯與是非並不是如此輕易就能解釋的清的。」
「我沒有你這麼伶牙俐齒,我只知道實打實的埋頭作為。」說罷駱珉伸手將那金爐一把奪下,轉身便要離去。
見狀艮墨池忙出聲喚道:「駱兄且慢!」
駱珉停下腳步:「還有何事?」
「那丹藥實際上只須讓王上服下一顆即可,至於另外一顆,則是多出來的。」
「多出來的?」駱珉轉過頭來,眉間依舊緊皺:「所以呢?你這又是何意?」
此時天邊雲層飄移,將原本殘缺淺薄的冬陽全數遮蓋,霎時白日轉灰,虛空間寒氣湧動,冷風牽動山間樹梢沙沙作響。
「總之便是多出來的,我也不確定該作何用處。」艮墨池抬手緊了緊身上的斗篷,復又說道:「可我想,到了先生與慕容國主約定當日,駱兄你會替這多出來的丹藥想到出路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駱珉轉頭繼續往前走,可艮墨池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只聽他在風中增大了音量:「駱兄,你我都知道,先生他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駱珉再次停下腳步:「難道當年掀起這亂世的慕容黎就不是了?」
「...無可否認的,他們都是。」艮墨池將原先抬起的手放下,任由斗篷隨風連翩,亂髮拂面:「可同樣無可否認的是,你我二人生長在亡國之後的天樞,當年跟隨先生隱蔽樞居韜光養晦多時,為的都只是有朝一日在這亂世之中尋得真正的明主,在其身旁學以致用,有所作為罷了,這個,才是我們入世的初衷。」
駱珉停在原地靜默不語,只是等艮墨池話聲落下後重新邁開步伐,沒有再回過頭來。

***

是夜,司空悟漫步走在偌大的玉衡宮中,途經迴廊以及無數座院落,步伐熟稔往西南方的角落前進,隨從碎鍊依著其步調走在兩步之遙的右後方,彼時時辰已進亥時,攪不開的濃濃墨色裡烏雲流淌,遮蔽住懸空星月深深淺淺,暗淡無光,四周寂靜無聲。
直至那熟悉的若鳶台映入眼簾,始終沉默不語的司空悟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側頭問道:「本王聽說,你離開瑤光前有給那天權王送了傷藥?」狀似不經意的語氣和緩,卻令走在身後的碎鍊心下格噔一聲,他垂首回道:「是,雖說王上只摘了他一隻眼,可微臣記得那天權王此前已經受傷不止,未免他出了什麼意外讓仲先生怪罪於王上您,進而影響到接下來的計劃,故微臣才作此補救動作。」
「嗯。」司空悟頷首:「你想得很周全。」說罷他不再言語,只照舊往前行進。
「王上過譽了。」說著碎鍊遂微微躬身,而後步伐繼續跟上。
很快的倆人便來到若鳶台底下,司空悟自下方仰頭往上看,位於三樓的梁柱邊固定了兩條堅實的繩索,打結在繩索上的線圈懸掛了兩排略顯灰濛的各色燈籠一路延伸至宮外的某處,隨著夜風搖曳晃蕩,似是飄浮在了半空中。
梁柱下方的迴廊邊有三五人影徘徊相間,站在最前方的人影在眾人之中特別嬌小,此時他正用條鉤繩往靠外側繩索上的首盞燈籠一鉤,待鉤環繞過繩索套成圓圈隨即向後一拉又往前放鬆,此舉似乎牽動了繩索上的某一點,接著彷彿有股無形的力道隨風穿過一結又一結打在繩索上的線圈,線圈受力鬆脫外徑隨著懸掛在下方的燈籠逐漸擴大,此景隨台前傳往宮外,又在須臾之間由內側繩索往台前傳回。乘載著力道的內側繩索原本固定在梁柱邊的繩結不知何時被拆解下來,轉而被迴廊上的嬌小人影抬手握住,只見那人如鞭撻一般朝前一甩,整條繩索上的線圈連同燈籠便如串珠般依序往台前流動,連著外側繩索上的燈籠也開始往宮外的方向,接在內側繩索的後面移動著,站在邊上的其餘人等便輪著將那些流至迴廊的燈籠接下。
可這看似行雲流水的景象卻未一氣呵成,忽而一盞燈籠卡在了內側繩索的中央處,造成後方燈籠隊伍停滯不前,握著繩結頭的人影遂再次朝前一甩,隨後燈籠隊伍又開始往前滑行。
司空悟眉間動了動,轉身上了若鳶台。

當司空悟來到若鳶台三樓的迴廊邊,司空賦正將繩索頭轉交給身側的宮人,他人則退居門旁,默默看著其餘宮人們將回收下來的燈籠整齊堆積在牆邊,好一陣子承受風吹雪拂的紙面已盡顯斑駁,餘光往門內書房瞄了一眼,只見嶄新的各色燈籠已經陰乾,紙上鳥語花香描繪細緻,釉彩鮮艷,正好生排滿在空地處等著明日被高高掛起。
此時身後傳來腳步聲緩緩,司空賦循聲轉頭,見來人是司空悟,遂挽起笑臉喚道:「二哥。」說著他人便迎了上去:「二哥不是再過個時辰便要整裝出發,怎的還有時間前來?」
聞言司空悟眉眼溫潤:「便是再過一個時辰就要離開,所以才過來看看你啊。」說著他手指著迴廊邊問道:「賦兒可是在試試將這燈籠有效更換的新法子?」
司空賦頷首:「二哥說的沒錯,這多日來的風吹細雪讓燈籠的壽命驟減,更換的機會增加,未免宮人耗費過多氣力在汰舊換新上,賦兒便替他們想了這法子來減少無謂的事務量。」
司空悟笑了笑:「我們賦兒當真是個體貼的孩子,能有你作為主子是他們這些下人的福氣。」
司空賦謙聲道:「二哥過獎了,賦兒只是起了個開頭,餘下工程還是宮人們在做的呢。」
「自然得由他們來做,是賦兒過謙了。」司空悟看了眼書房內幾乎要滿到門邊的各色燈籠,有些納悶道:「這燈籠的數量似乎比之前還多了些,是賦兒多做了好囤積嗎?」
司空賦搖搖頭:「不,這些明早都會一併懸掛上去。」他伸手在頭頂屋簷處來回比劃了一陣:「畢竟年關將近了,這次會連同整座樓台的屋簷邊都掛上。」
司空悟面露恍然:「也是,瞧這年不知不覺又到頭了呢。」他看了眼在牆邊逐漸堆起的舊燈籠,開口又道:「等為兄的這次出門回來,這年節大抵會和往年都過得不太一樣的。」說著他手不經意撫過腰側。
司空賦循其動作迅速掃過一眼,只見司空悟腰側所戴之配劍已不是他此前所慣用,那不甚熟悉的赤紅劍柄上裝飾細結交彙,若是距離再近些,目光自其望下聚焦,大抵能看見盤龍自深淵匐臥而上,那是天權王执明的配劍。
司空賦抿了抿唇,正要再說些什麼,此時迴廊邊傳來了騷動,倆兄弟同時側頭看去,原來是又有盞燈籠停滯在了半空處。
司空賦眉間一動,轉頭朝司空悟面露促狹問道:「二哥想不想試試甩下繩索?」
「為兄的還是不了。」司空悟垂下眼眸:「若是一個弄不好讓燈籠掉落台下,為兄的可承擔不起啊。」其面上雖還是笑著,卻似乎有些苦澀。
司空賦表情一僵,他人往前站了一步,低聲喚道:「二哥,我--」
「沒事。」司空悟回答得很快,再抬起頭來已經重新換回本來的溫潤笑容:「大概是接下來的事情有些漫長,為兄的難免悲觀了些。」
聞言司空賦面容一鬆,嘴角微揚道:「二哥竟也多愁善感起來了。可賦兒以為,二哥一向武運昌隆,縱使此次任務有些棘手也難不倒二哥您的,何況,若真出了什麼事,賦兒相信會有人為您挺身而出的。」此時他話鋒一轉,目光越過司空悟來到後方的不遠處:「碎鍊大人,本少說的可有錯?」
突然被點名的碎錬眉間一動,忙走上前來躬身道:「三少主所言慎是,保護王上生命安全本乃微臣之職責所在。」
司空賦頷首:「有碎鍊大人在本少便放心了。」說著他重新轉頭面向司空悟,挽著個柔和笑容,微微躬身道:「那麼,還請二哥務必平安歸來,賦兒這幾日正在準備新曲子,若是二哥不嫌棄賦兒的拙劣琴藝,到時候再請二哥前來若鳶台賞臉了。」
「若是賦兒的琴意算拙劣,那麼這世上恐怕沒有工於彈琴之人了。」司空悟顯然很高興,他撫了撫眼前弟弟過於清瘦的臂膀,點頭道:「這次回國後,為兄的必定前來欣賞。」頓了頓又道:「還有,近日天寒,千萬仔細注意,好好保重身體。」
「好,賦兒會注意的,二哥儘管放心。」司空賦伸出手輕輕覆上司空悟的,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冰冷自掌心傳來,他不禁緊了緊手中力道,面上是難得符合年紀的稚氣笑容:「那麼二哥便和賦兒說定嘍。」

送走了司空悟和碎鍊,簷廊外的燈籠也已全數撤下,司空賦讓所有宮人們都先下去休息,自己則獨自倚靠在圍欄邊,向下望著司空悟在濃濃夜色中越走越遠,逐漸模糊不清的背影發了好長時間的呆。
直至空中烏雲遮蔽星月散開又繾捲聚合,半個時辰過去了,司空賦才起身動了動已經僵硬的筋骨,側過頭看著牆腳邊幾乎堆疊到屋簷的斑駁燈籠,原本有些渙散的目光逐漸清明,他轉身走進書房內,繞過地上成群結隊的各色燈籠來到裡間,司空悟視線來回逡巡,此時裡間除了床榻上擺了一套嶄新的衣裳被隨意摺疊,再無任何多餘動靜,他揚起眉梢,出聲喚道:「阿迿?阿迿?」
司空賦的語氣慢條斯理狀似蠻不在意,可很快他的呼喚便有了回應,首先是幾聲盒蓋掀起閉合的金屬碰撞,接著是銀鈴般的嗓音響起:「少主您找我!」話聲未落一陣疾風吹過,最後是身著一身黑的司空迿騰空落在司空賦面前,臉上彎起月牙的雙眸發著清澈亮光。
看著眼前笑容燦爛的司空迿,司空賦吁了口氣:「都要出門了還如此不正經。」
司空迿微微揚起下顎,大聲反駁道:「因為阿迿很高興嘛!」
司空賦眉間動了動:「都還沒出門就開始高興了?你可仔細記好,別為了尋海棠而忘記自己原本的任務了。還有--」頓了頓又道:「別這麼大聲說話。」
司空迿一臉驚訝:「少主怎麼知道我要去找海棠?」這次他乖乖降低了音量。
司空賦抿了抿唇:「我還不知道你?」說著他伸手拉過司空迿的衣襟,將他更靠近自己一些。又聽眼前人興沖沖道:「我這次去一定要把海棠帶回來!」
「他本就是瑤光人,你是要帶他回來玉衡嗎?」
司空迿搖搖頭,一本正經道:「我是要帶他離開那個仲什麼的壞人手裡,至於要帶回去哪裡都可以!」孩子一般不顧後果的荒唐言論。
司空賦笑了笑,沒想費唇舌解釋海棠和仲堃儀的合作關係讓眼前的司空迿知道,何況,誰知到了最後海棠會不會真的被這孩子給帶回來了呢?
「只要別誤了任務,其餘的你高興便好。」說罷司空賦轉身拿起鋪在床上的衣裳往司空迿身上劃肩一比,尺寸比例均相吻合,他滿意頷首,隨後一股淡淡的憂傷之情浮上心頭,他輕聲緬懷道:「果真和當年是一模一樣呢。」其手中衣裳色紫藍,樣式略微陳舊,看著應當是五六年前的款式,且並非玉衡王室裝束。
「嗯?少主你說什麼和當年一樣?」司空迿疑惑問道。
「沒什麼,來,我們該換新衣服了。」
司空迿也沒再多問,只是邊脫上衣邊問了個新問題:「少主,我在暗室裡面看見個很大的長方形鐵盒子呢,之前從沒瞧見過,剛打開裡頭也沒裝東西,那是做什麼用的啊?」頓了頓又揚聲道:「方才我鑽了進去還差點出不來呢!」
聞言司空賦揚了揚眉:「那可真幸好你還有力氣將那蓋子打開,要不光靠我一個人的力氣可沒法,還得去將全部的宮人們叫了來才能將你救出來呢。」
司空迿有些害羞笑了笑,隨後又道:「可我說少主啊,那盒子又重又硬的,還這麼大一個,究竟是做什麼用的呢?」
司空賦抿了抿唇,故作神秘道:「那盒子啊...是個秘密。」
司空迿睜大雙眼朝他湊近:「什麼祕密啊?」
司空賦但笑不語,待替司空迿整裝完成才含笑道:「這秘密,等你出任務回來了我再跟你說。」他最後伸手調整了司空迿的衣襟,面帶慎重道:「所以,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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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3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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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在與青銅戰役之後一路向東佔據琉璃領土超過半數的硨磲大軍,在計劃性的緩慢行進中歷經了多日來的止戰休兵,終於在今晚越過琉璃與天權相連的最後一座烽火臺抵達中垣土地。在視線昏暗,未有任何火光照明的烽火臺周遭已然空無守備,硨磲王邯鄲遂下令大軍依續在此紮營過夜,彼時距離與司空悟約定瑤光會軍的時間還有三天。
深夜時分,硨磲領頭將軍岱燕剛與邯鄲王將明早啟程事宜商討完畢,當他回到自己軍帳前正要伸手掀開帷幕,一士兵小跑步朝他奔來:「稟岱將軍,玉衡的碎鍊大人約莫半時辰前到來說有事要找您,眼下正在軍營外等著。」
「找我?」岱燕眉間動了動,心中有些不解,面上又道:「碎鍊大人遠赴而來,方才怎的不讓人提前通報一聲?」
「回將軍,屬下原先是打算前來通報的,可碎鍊大人得知您在與王上開會便要我們無須中斷打擾,他等一下無妨,本來還請他進營帳一歇,可碎鍊大人說不想造成麻煩故而婉拒了。」
岱燕垂眸思索了一瞬,而後頷首:「帶我去見他吧。」

天權往西向烽火台原本倚掛牆面消成灰燼的篝火種因為硨磲大軍的到來被重新點燃,此時碎鍊人牽著馬匹站在軍營外,看著不遠處的熊熊火光面無表情,偶爾目光漫不經意瞄向軍營深處那投射出與會中的三五人影晃動,他略為渙散的視線會短暫停在某一點上逐漸聚焦,然後又漫不經意的移開。
在這般來回不斷的無意義動作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碎鍊迎來了朝他快步走來的岱燕,於是雙目微彎嘴揚淺笑,朝前躬身道:「這夜半時間還來打擾岱將軍,還請岱將軍多多擔待。」
「碎鍊大人客氣了。」在近前站定的岱燕擺擺手,開口又道:「只是碎鍊大人身為玉衡司空國主身邊近臣,當是王上的貴客,今日前來卻是來找岱某,不知您所謂何事?」其雙目微瞇,看著眼前碎鍊帶了點審視意味。
碎鍊面上仍是那副清淡笑臉:「岱將軍可是懷疑我別有意圖?」
「岱某不敢,只是眼下已是大戰在即的非常時期,岱某以為凡事還是小心謹慎的好。」說著岱燕朝碎鍊拱手一拜:「如有冒犯到碎鍊大人的地方,還請碎鍊大人末要見怪。」
碎鍊抬手示意無妨,含笑道:「岱將軍看來十分忠心於邯鄲國主。」他說話的語氣是肯定句。
「那是自然。」岱燕雙手交覆握拳,朝旁側半空一拱手:「末將乃吾王從繼位後親自培訓之領將,自是唯吾王命令是從。」
碎鍊眉間動了動:「我記得,貴國向來以武力擂台賽的輸贏來作為王位繼任的資格,身為貴國領將的岱將軍想來實力必非同小可,難道--」他垂眸淺笑,語帶試探:「岱將軍您從未想過要憑己之力稱王嗎?」
「你!」
碎鍊說得雲淡風輕,卻教岱燕聽了大為震怒,他青筋爆起的手撫上腰側就要拔劍,碎鍊見狀迅速抬起手來:「岱將軍末要動怒,我只是想確保您是硨磲國主得以信任之人罷了。」他依舊雲淡風輕的言行舉止令岱燕一瞬間彷彿看見了過去常在硨磲大殿上與自家王上飲酒談笑,當時仍自稱本少的玉衡王司空悟。他冷笑道:「哼,岱某在吾王身邊多年,對吾王之忠心耿耿毋須旁人來衡量試探!」
「岱將軍說的有理,是碎鍊逾矩了。」碎鍊雙手抱拳,緩聲安撫情緒暴怒的岱燕,開口又道:「既是邯鄲國主親自培訓多年,想必岱將軍對邯鄲國主與吾王合作之事亦詳知甚解,自然也清楚國主他就算歷經重危也要達成讓貴國一統天下的夙願吧?」
聞言岱燕揚起眉來:「是,可那又如何?」
「如此那便好辦了。」碎鍊抿了抿唇:「我此番前來便是為了讓岱將軍能夠更加盡心於邯鄲國主此行進軍中垣的目的,只是為求大局周全,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並不適合讓國主他知曉。」此時一陣冷風吹過,將盛綻在不遠處的橘黃火光吹散在他漸趨嚴肅的臉上,忽明忽滅,看不清其眼底真實情緒。
岱燕看著眼前碎鍊沉吟半晌,最終開口道:「還請碎鍊大人不吝賜教。」

***

瑤光王城內,仲堃儀人站在書房外的迴廊邊仰頭看著空中,剛過丑時一刻的冬日天色依舊是整片墨色濃稠的化不開,昨日夜裡只有一輪細鉤子般的弦月倒掛在天上寒光微弱,沒有半點星子遊蕩周間,空氣裡夾著似有若無的氤氳水氣,潮濕且厚重。
他忽而低下頭來輕笑一聲。
這時迴廊的另一邊傳來稍帶急促的腳步聲,仲堃儀遂側頭看去,眼前是已然全副武裝的駱珉。只見駱珉朝他躬身道:「先生,所有事情均準備妥當,只等您一聲令下即可行動。」
「很好。」仲堃儀頷首:「接下來,讓人帶那天權王到慕容黎的寢室找我。」

执明在眼傷無礙後便被仲堃儀下令重新關回天牢裡,吹過了幾日的刺骨寒風,最後在一日夜半又一次迎來久違的鞭刑,這次鞭撻相較於此前的每一回無論是力道亦或次數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鞭子抽打在正在癒合的傷口上,結塊的血痂應聲破裂,刺眼的鮮紅色泄泄流出,衣襟沾染不及很快的滴落在地。站在門外監視一切的駱珉目光幽暗森冷,聽著牢裡傳來隱忍的抽氣聲也未曾顫動分毫,直至执明昏厥過去才開口喝令停止,命人簡單為他包紮了傷口。
失去意識的执明再次幽幽轉醒已經是隔日清晨,包覆著層層繃帶的左眼厚重,右眼模糊不清的視線裡是三兩獄卒站其左右,進水般的耳邊傳來鐵鍊摩擦的晃動聲響,隨著雙臂突來的重量一輕,頓時失去支撐的他無力向前傾倒,很快的被兩旁獄卒攙扶起來,此時駱珉略帶嚴肅的面龐映入眼簾,执明眨了眨右眼,正待發話,眼前人已經開口說道:「执明國主,時間到了,請隨駱某前去面見先生吧。」

當执明被人扶進寢室時仲堃儀正站在裡間,被包圍在滿室的燭火流光中盯著衣櫥裡幾乎清一色系的眾多衣裳不知在想些什麼,聽見門前不甚規則的腳步聲遂抬起頭來,眼前执明周身佈滿乾涸的斑斑血跡,在其穿著的素白單衣上異常鮮明,面上槁木死灰的慘淡模樣令仲堃儀險些就要笑了出聲來,他抿了抿唇,朝一旁的駱珉開口道:「來替执明國主換件衣服吧,畢竟等會便要見到朝思暮想的慕容國主,再怎麼樣也得打扮體面點,國主您說對嗎?」說著他視線又回到了执明身上。
此時执明動了動,啞聲道:「你之前所說的...要本王陪你演的那齣戲,究竟是什麼戲?」
聞言仲堃儀笑了笑:「执明國主莫要著急,這戲尚在準備中,觀眾也還未入座,況且您出演的時間並不會太長,待時辰到來,仲某自會跟您一同拉開序幕的。」說著他伸手從衣櫃裡拿了件衣裳出來:「在此之前,還請您先行更衣等候一陣。」
仲堃儀手中的素色衣裳料子陳舊,完好無損的布面未有任何泛黃,大抵是在櫃子塵封已久的緣故而顯得有些晦暗,可在执明僅剩的目光中卻沒來由蒼白的刺眼,隨著不祥的預感自心頭竄起,意識到再無能為力的他只能被動接受此刻情況。
由於未再重新包紮,执明身上仍在滲血的傷口重新沾染到了新換好的衣裳,一道道血痕映在衣裳表面如同印記般清晰可見,駱珉看了不禁皺起眉頭:「先生,這般染血樣子可妥當?」
與駱珉略帶苦惱的表情相反,仲堃儀一臉滿意的頷首道:「為師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說著他抬袖一揮:「先帶执明國主下去歇會,等會有得他站的了。」

***

原先夜晚的布幕低垂,壟罩在地的暗影沉重無光,在寅時凌晨過後終於自天邊翻出了淺淺的魚肚白,此時子兌佇立在瑤光邊界的某處高地上往王城的方向望去,在那渺小模糊的牆面上似乎可以看見一整排同樣渺小模糊的士兵人影,冷風在他周圍喧囂作響,吹的他白色衣襬浪濤般前後晃蕩。
這時方夜的聲音在子兌身後傳來:「子兌將軍,我們是時候該出發了。」他手牽著兩匹馬在其側邊站定。
子兌伸手接過方夜遞來的韁繩,頷首道:「有勞方夜大人帶路了。」
「子兌大人莫要折煞我了,只希望那仲堃儀未在浮玉山附近設下重圍,畢竟旨在潛行的我們也不好硬闖。」
「若那仲堃儀的目的是與慕容國主在王城前交鋒,那麼他的重兵部署應當會集中於城門口以及王城外的視線範圍,即便有人留守在那附近,應當也造成不了太大威脅。」
「嗯,子兌將軍說的有理。」說著方夜露出個略微苦澀的笑容。
見狀子兌關切道:「方夜大人還好嗎?您的臉色有些發白。」
「也沒什麼。」方夜搖頭道:「只是沒想到歷經過滅國又復國的今日卻要重新一次體會在我瑤光躲躲藏藏的感覺,著實令人不大好受。」
「方夜大人快別難受了。」子兌寬慰道:「眼下已是最終一戰,只要我們撐過去,這亂世便會結束,一切都能回到原本的樣子的。」
聞言方夜眉間動了動,眼前子兌神色真摯,未有一絲虛情假意。他朝子兌垂首欠身道:「在這緊要關頭竟勞煩子兌將軍安慰了。」
子兌抿了抿唇:「無妨,戰爭在即,時有傷神是在所難免,更何況是有國家卻歸不得。」說罷他拉過手中韁繩率先上了馬,開口又道:「方夜大人,我們啟程吧。」
方夜深深看了面前子兌一眼,而後微笑頷首,也接著上了馬。
隨即二人快馬奔騰往浮玉山的方向前進。

浮玉山位在搖光王城的後方近郊,亦坐落於此處的王室宗祠底下有條通道可以直達王上寢殿,這是只有瑤光先王與其後代子嗣才知道的祖傳秘道,當年亡國後慕容黎心受重創而神智不清故未能適時將此密道告知急於帶他出城的方夜。在復國後慕容黎未免突發意外,遂親自將那秘道的出入口鐵門深鎖,只將鑰匙隨身攜帶,而今他將那鑰匙交與了方夜。
此時方夜和子兌已經來到浮玉山腳下,此前初秋徜徉在清澈溪水邊的蘆葦芒花早不復見,徒留沾了冰霜的灰綠色桿子乾枯,在寒風中瑟縮顫動。待將馬匹留在山林間,他倆改徒步前往王室宗祠,如同子兌所說,此處並沒有太多仲堃儀安排的士兵留守,就那些守衛的舉止言行來看頂多只能算是例行巡邏爾,寥寥可數的狀態十分容易對付,方夜和子兌在不掀起任何騷動的前提下很快來到了宗祠門前。
子兌入境隨俗式的隨方夜在眾王室牌位前欠身一揖,接著便迅速往後方隔牆而去。此時時辰尚早,室內光線仍舊昏暗,方夜手持燭火,依照慕容黎的指示找到了隱藏在牆面上的暗門機關,隨著一悶聲響起,暗門向內緩緩打開,頓時一陣厚重煙塵撲鼻。待重新適應了塵埃漫飛的環境,方夜和子兌朝暗門內探頭望去,只見在陰暗不明的視野處是不斷向下延伸的石板階梯,透過微弱的燭光得以窺見一方型輪廓在底下若隱若現,正是那已深鎖多時的斑駁鐵門。
子兌握了握手裡同樣落漆斑駁的鑰匙,那是出發前方夜先行交與他的,隨後開口道:「方夜大人,我們走吧。」
聞言方夜頷首,和子兌一同走下石板階梯,背後暗門在他倆進入後又一悶聲響起,門板重新向外關閉。

***

在空中濃墨漸淡,夜幕完全換上一席霧茫蒼灰,自天權邊關以及天璣荒山兵分二路前來的天權與琉璃聯軍在瑤光邊界完成了會合動作,由乾元和威尹開發的改良式弓弩和箭矢在接連的日夜趕工後終於全數分發至各個小隊,眼下乾元與威尹二人也已結束在天璣的最後工作,正在盡速前來瑤光的路上,其望能在戰爭結束前趕到。而作為聯軍總司令的艮墨池目前正與各隊將士做最後一次的戰術確認。
誠如乾元此前所說,因著多數人等巫蠱化解不完全,我方兵力無論是人數亦或戰力都得再打對折,時間有限無從治本只得先仰仗治標。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利用改良式弓箭搭配間歇式替換兵力對付玉衡大軍與瑤光境內受玉衡王司空悟所控的蠱屍基本足以抗衡甚至得超過之,可在被下蠱之兵力清醒時候不穩定的因素下,致勝關鍵依舊在於時間,而能夠有效縮短與敵軍僵持對峙的辦法便是擒賊先擒王,先將為首的玉衡王司空悟拿下,則十有八九和玉衡及蠱屍聯軍的對戰會提前結束,至於這項任務的不二人選,也是此前便注定的人選,就是比任何人都早了一天抵達瑤光邊界的司空迿。
此時司空迿身著一身紫藍色蹲在邊上,清澈的雙目直直盯著艮墨池與眾將士們專注漸至放空,百無聊賴的他非常想要繞著不遠處的整群大軍暢快跑個十來圈,可臨行前司空賦不得誤事的叮嚀猶言在耳,眼下他只得默默蜷縮在地,大張著嘴巴打了好幾個呵欠,等著稍晚正式上戰場。
實際司空迿自司空賦以及艮墨池口中接收到的任務訊息十分直接且單純,首先他得在開戰初始從旁帶頭,一馬當先自阻撓在前的敵軍中殺出條血路來,那一身紫藍色交雜在大批士兵之中,即便沒有紅色顯眼,至少也差強人意,加上自身疾風一般迅雷不及眼耳的身法,無論被有心人注意到與否,他都可以順勢執行起第一個任務,然後若是有機會,再執行第二個任務。
似是想到了什麼,司空迿自袖裡拿出一白銀鎖鍊隨意把玩了一陣,那鎖鍊看著像是副手銬。
此時艮墨池與各隊將士討論到一段落,他側頭往司空迿的方向看了過來,見狀司空迿遂朝他揮舞起雙手,其中一隻手上鎖鍊劃圈似的轉了好幾圈。
果真是個孩子心性的少年呢,艮墨池微笑頷首的同時心中這般想著,此前他並未與司空賦以及司空迿這對主僕打過照面,可倆人的事情他並沒少聽执明和子兌描述過,將擒王的任務交給司空迿大抵是沒懸念的,即便其主上司空賦另有意圖亦無所謂,何況就是有所謂,眼下也無暇顧及了。
對於已經壓境的硨渠大軍,艮墨池方才開會始終避重就輕,他得讓僅有的多數兵力專心去對付前方清晰可見的敵人,無論如何都得將执明救回來才行,可即便眼下困境如此,艮墨池依舊留了約莫三分之一的兵力殿後等著迎戰,猶如一批視死如歸的敢死隊。
至於是否會有轉機...而今他也只能相信子兌的直覺了,如若情況再不濟--
艮墨池目光再次轉向不遠處的司空迿,只見已經站起身的他依舊拿著那白銀鎖鍊揮個不停,那速度過快的咻咻聲響甚至傳進了艮墨池的耳邊,他手不自覺撫上腰側,腰帶上除了謹睨之外還新掛上一輕便竹筒,那是自硨磲葉老那帶回來的酒所分裝,他輕嘆了口氣。
擒賊先擒王,指的並不只是玉衡王司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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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3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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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仲堃儀在信上所寫的約定時辰即將到來,此時他隻身站在瑤光王城的最頂端抬頭仰望,上方虛空灰到蒼白,乘載著水氣滂沱的雲翳沉重,淺薄冬陽以卵擊石般打在厚厚雲層上碎的徹底。
其手伸向半空中掌心朝上,似在等著迎接什麼。
而後仲堃儀又低頭俯瞰城牆底下,只見天樞與玉衡聯軍正在兩旁陸續聚集成陣,其中還夾雜著許多被下了蠱的瑤光士兵,此時玉衡王司空悟與其近臣碎鍊尚不見人影,可他並不在意,轉而看向王城前方視野空曠的平坦腹地,溼冷的寒風捲起底下沙塵漫飛一路延伸至將近百里郊外的低矮山巒,其目光所到之處景色一覽無遺,反之從底下看往王城亦然。
這是仲堃儀特意給慕容黎安排的觀戲走廊。
「吾王啊,我們終於又等到變天的時候了。」說著仲堃儀將手撫上胸前,自衣物底下傳來的硬物觸感令他倍感安心。「抱歉讓您久候多時,這次絕對能夠讓那慕容黎付出慘痛代價。」終日匍匐在其眼底的凶光轉化成形,一隻亮出獠牙的噬血蒼狼迫不及待等著出閘將獵物啃咬殆盡。

當正午一到,被阻隔在積雲之外的旭日對著大地拋出幾縷殘光,僅此勉強彰顯其已高掛空中的事實。彼時仲堃儀依舊站在王城的最頂端,其身後三面城牆皆有層層重兵鎮守,被重兵包圍在中央空地的是执明以及負責看守他的駱珉,在底下司空悟與其近臣碎鍊領著玉衡與天樞聯軍亦就定位的同時,自前方傳來了昭告宣戰的鳴鼓聲。
伴隨著那一聲聲的規律低鳴,在沙塵漫飛的遙遠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支為數不算眾多的軍隊,軍隊中鑲嵌著黑綠兩色兵服,此狀分歧顯著彷彿臨時招集的七拼八湊,可其兵馬精實,隊伍排列整齊劃一宛若鏡象。與那歧異相呼應的是最前頭騎兵手上拿著的軍旗,只見墨黑玄武與碧影月輝的旗幟如羽翼般隨風振翅,旗面上赫然秀著偌大的天權與琉璃四字。
位在高處的仲堃儀瞇起雙目眺望著遠方的那支軍隊,他還沒有看到見那抹豔到扎眼的紅色身影,可他也不惱,橫豎這大戰才剛要開始呢,仲堃儀側頭瞥了眼身後顯然神情緊張的执明心中暗笑,這天,也還沒這麼急著變化的,他遂重新將視線移回。
眼下各自佔據在廣袤一方的軍隊情勢已是劍拔弩張,雙方對峙一觸即發,接在漸弱鼓鳴之後的是悠揚對流的號令聲響,兩派人馬幾乎是同一時間發動攻擊。

伴隨著號令聲響的餘韻,領在騎兵前方的艮墨池和司空迿韁繩一甩率先衝了出去,瞬間劃破地平線的噠噠馬蹄掀起陣陣塵土飛揚,做為先鋒的司空迿揮舞著手中軍旗,將底下被削成尖錐狀的旗桿朝前方敵軍投擲而去,緊跟在後的第一支精兵在馬上舉起弓弩,霎時以七為倍數的箭矢朝遠天發射成弧,在首位敵軍領頭身中尖錐墜下馬的同時,落至地面的箭矢觸及掩埋在底下的火藥隱線,剎那之間傳來響徹雲霄的爆炸聲響。
自王城底下蜂擁前來的聯軍先鋒止步不及,連同在爆炸前又一次拉開弓弩發射的敵軍陷陣士一起,被爆炸的猛烈衝擊撞飛在地,伴隨著礫石走沙,霎時四散在周圍的兵馬屍體累累,槍矛旗幟櫛比鱗次,繁雜交錯,炸藥殘餘的火勢藉機延燒,混合著塵土與血腥味的硝煙充斥在半空中,視野模糊,雙方人馬一時半刻還未能掌控全場情況。
此時身居高牆,始終漠視戰況的仲堃儀忽而眉間一動,死水一般的眼眸直直盯著底下影影綽綽的煙團起了震盪漣漪。
當寒風吹過那不著邊際的漫天煙塵,面露決絕的慕容黎自其中緩緩破身而出。
只見他一頭長髮被高高束起,一襲妖豔深紅隨風搖曳好似簇簇火苗逐漸升騰,穿過面前的道路祝融蔓延,化做熊熊烈焰燃燒宛如來自地獄的一朵業火紅蓮。其骨節分明的手握燕支,鋒利的劍刃自眼前敵軍的頸脈迅速劃過,其動作行雲流水,斷送他人性命不帶一絲猶豫,晃眼即逝而不帶任何疼痛是他身為送葬者最後的憐憫。
自此周遭視野轉而清晰,彷彿方才那陣爆炸捎來的衝擊不過是為了迎接慕容黎的到來,這場致死方休的血戰接下來才要正式開始。
敵我雙方似從無端陣法中重見光明,發動攻勢的號令聲重新揚起,手持武器的士兵一個個奮力上陣廝殺,本來幾乎靜止的場面頓時喧囂鮮活起來。
前邊刀劍碰撞的錚鏘聲響不斷,中段長矛衝刺箭矢齊飛,後方開鍘的炮火引爆轟鳴四起,煙硝夾帶著碎石高起落地,沾染上的鮮血由紅轉黑到處飛濺,又被沙礫塵土覆蓋過去。

看著遠方那抹等待以久的刺眼火紅,仲堃儀一直平心靜氣的情緒終於興奮起來,他轉身從駱珉手中猛地拉過虛弱不堪的执明來到城牆前。
被迫重重撞上牆面的执明痛的悶哼出聲,陣陣溼熱自身上多處傷口泛流而出,還來不及喘口氣,身後仲堃儀提著他的衣領逼著他抬頭目視前方,故做感嘆道:「执明國主啊,您所心心念念的阿黎正在前來救您的路上呢,瞧那身影多麼不畏艱難勇往直前哪!」
此時执明對那耳邊傳來的嘲諷語調充耳不聞,只利用僅剩的一隻眼睛忐忑看著遠方慕容黎對付著自各方湧現的敵軍,只在那身影突破重圍又往前邁進時才得以緩口氣。卻又聽身後仲堃儀開口:「只是既然那慕容黎身手不凡又意志堅強,我們自然不能讓他這麼輕易得逞,國主您說對吧?」
聞言执明掙扎著動了動:「你想對阿黎做什麼?」
仲堃儀笑臉盈盈:「國主無須緊張,只是讓您重新見識見識慕容黎他身為致死地而後生的瑤光國王,面對外人那冷血無情的背後是多麼的大愛其子民罷了。」他話聲方落,底下原本勢如破竹的紅色人影動作竟慢了下來。
执明睜了睜時而模糊的右眼,想看清楚底下情況。
只見原先抵擋在慕容黎面前的敵軍不知為何紛紛朝其旁側的天權與琉璃士兵而去,取而代之的是身穿紅色兵服的瑤光蠱屍,領在最前頭的竟是蕭然。
面對已然成為蠱屍朝自己直直攻來的蕭然與眾士兵,慕容黎眉頭緊蹙,將手中燕支劍刃轉向,在蕭然來到近前時朝其後背猛的一劈,遭受攻擊的蕭然混濁泛紅的雙目一翻,往後倒了下去。緊接著又幾個蠱屍朝慕容黎衝了過來,他照前次依樣畫葫蘆,可無法果斷斬殺的動作降低了他的速度,在把傷害降到最低的情況下慕容黎只得節節敗退,忽而兩個蠱屍在其身後正要發動攻擊,一急切嗓音從旁響起:「慕容國主小心!」來人是艮墨池,只見他手握謹睨朝著那兩個蠱屍就要砍了下去,卻聽慕容黎揚聲道:「不要殺他們!」
聞言艮墨池眉頭一皺,在危急時刻奮力將謹睨轉了向,及時將那兩個蠱屍劈昏在地,他轉頭又道:「慕容國主您繼續往前吧!由艮某來從旁對付!」
慕容黎朝艮墨池重重頷首,轉身繼續邁步向前,有了艮墨池的協助速度又加快了不少,可面對的是失去自我意識的瑤光士兵,且數量越來越多,慕容黎在不得以的情況下只得錯殺幾人以達前進目地,這令他有瞬間的無所適從以至於被趁隙砍傷,若非艮墨池緊隨在後,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执明看著遠處景況心亂如麻,甚至想避而不看,可仲堃儀並不打算讓他得逞,他緊扣住执明的後頸不讓他有閃躲的機會,又湊上前笑道:「如何?执明國主對慕容黎那愛惜子民的偉大情操看得可還清楚?」忽而他話鋒一轉,低沉著嗓音開口:「但國主您可知道...那慕容黎從前並不是這樣的?」見执明默不作聲,仲堃儀也無所謂,繼續又道:「當年為了復國不擇手段的瑤光少主,自然也傲慢的將犧牲少數人等來成就國土河山視為理所當然,而那少數人即便同為瑤光子民亦在所不惜。可自從遇見了您,直至那日細雨紛紛,他與您在戰場以血相見後,那原本的毫無所謂似乎便有了改變。」
此時执明眼睫動了動,啞聲道:「你想說什麼?」
仲堃儀將扣在执明後頸的力道放鬆了些,讓他得以轉頭看清自己的目光,然後在看見那隻依舊澄澈的眼眸時揚起眉梢:「那改變十分明顯,既然海棠都看得出來,想必心如明鏡的國主您亦看得透徹。而今的慕容黎早不若當年那般心無旁鶩,為達目地可以草菅人命,少了冷血無情等於卸下防禦利器,心有罣礙成了他最致命的缺陷。」說著他又逼著执明面向王城前方,比方才又近了點的紅色人影依舊勇往直前,可明顯速度是愈來愈慢,跟隨其腳步邁進的是底下滴答落下的鮮血淋漓。
仲堃儀將嘴湊到执明耳邊:「若是慕容黎連這王城底下都走不到,那便是执明國主您的罪過了。」
那近乎氣音的細碎低語如同銀針尖刺扎在了执明心上。

***

當子兌開啟地道出口的鐵門,鐵門外如先前入口相仿,是一直直向上的石板階梯,待他與方夜二人打開最上頭的暗門,映入眼簾的是靠牆的書籍成櫃,再探頭出來,與暗門相連接的是一檀木製的什錦櫃,可上頭除了幾捲卷宗和奏摺再無其他,其身後方夜出聲道:「是王上的寢殿沒錯。」
子兌點點頭,率先自暗門走了出來。
此時慕容黎的寢殿內空無一人,殿外迴廊上亦如是,方夜領著子兌穿梭在偌大的王宮中,四周悄然無聲,其間不要說巡邏士兵,連個宮人的影子也沒有,子兌納悶道:「莫不是那仲堃儀將這宮裡所有的人全數帶往城門口了?」
此時他倆已來到宮門邊上,隱身在牆邊俯瞰城內景象,猶如當初他與乾元以及海棠三人棄城出逃前,似是想到了什麼,方夜眼神一暗,面上搖頭道:「應當不是,我記得王宮裡的人全部都成了蠱屍,禁衛軍以外的宮人應當都被帶至某處統一管理了,子兌將軍您看,底下流連在王城裡的蠱屍全數都是我瑤光子民。」
子兌尋著方夜所指向下看,只見街道兩旁的每處民宅皆大門深鎖,門前分別都有一至兩個蠱屍士兵鎮守在前,以及時不時在街上緩慢行走的蠱屍巡邏隊皆身穿代表瑤光的紅色兵服。他遂頷首道:「既然如此,恐怕鎮守在王城上的大抵都是仲堃儀手邊的天樞軍,這樣也好,眼下便無須擔心得與貴國軍隊起衝突了。」說著子兌朝方夜投以安心的笑容。
見狀方夜也回以贊同笑容,子兌他說得沒錯,在來之前慕容黎已有特別叮囑若非萬不得已,儘可能不要傷害變成骨屍的瑤光士兵,他自己亦心有所感,面上又開口道:「那麼我們趕緊前往城門吧。」

出了王宮,方夜帶著子兌走進一條隱密的地下水道,此水道岔路眾多,領在前頭的方夜卻絲毫未覺般選擇方向幾乎不帶遲疑。
子兌驚訝道:「方夜大人對這下水道很熟悉?」
方夜頷首:「當初這條下水道的整頓工作是由我負責主導的。」
此前慕容黎曾讓方夜南下調查過天璇境內所有的環道巷弄,並將其逐條整頓紀錄,此操作方夜安排起來熟稔且有效率,原因是在復國之初,慕容黎已先讓他調查過瑤光境內的所有線路,對於天璇除了佔地較廣之外其餘著手工作大都是如法炮製。
眼下倆人所行走之地下水道原來因年久失修而棄置不用,因其本身的實質效用不高,地處偏遠且下挖位置極深,還由於銜接路線十分廣泛,能一路從宮外延伸到王城門口,甚或境內偏遠人稀之處至浮玉山近郊,若要逐條整頓翻新勢必得大費周章,本來方夜是建議慕容黎維持現況,可慕容黎在幾經思量後還是讓方夜安排人手重新啟用,猶記當時批回來的奏摺上只寫了未雨綢繆四字。
而今竟還真的用上了,方夜不禁再次對自家王上的先見之明深感佩服。

雖說地下水道隔絕了地上蠱屍得以暢行無阻,可畢竟是徒步前往,方夜和子兌還是花了點時間才抵達位在城門底下的出口,當倆人自地下洞口探出頭來,王城前方兩軍交戰的激烈喧囂已近在耳邊。
閃身而出的方夜與子兌隱藏在民宅後院的遮蔽處,此時他倆距離城門邊緣已十分靠近,而通往城門頂端的入口果真有為數不少的重兵把守著。在相互對視了一眼,他倆手不約而同伸向腰側劍柄,先後延著城牆悄然接近城門,隨即方夜自後方揮劍劃開敵軍咽喉先發制人,遭受攻擊的城門邊緣頓時騷動大起。
乘著敵軍還在互通有無,方夜和子兌順勢突破重圍逐漸靠進入口,可很快的敵軍便開始主動回擊,原先出奇不意的情勢逐漸反轉,意識到寡不敵眾,方夜朝子兌揚聲道:「子兌將軍,這裡由我來斷後,您趕緊上城門去吧!」
「這--」子兌猛一揮劍,前方兩名敵軍應聲倒地,鮮血噴噬了他一片白色衣襟,可他毫不再意,只是又一個轉身將敵軍刺倒在地。
此時他們已到了入口處,而眾多敵軍持續朝他倆襲來。
感覺到子兌在猶豫,方夜再度揚聲道:「您趕緊上去吧!何況這不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嗎?」說著他又一揮劍擊倒前方兩名敵軍。
聞言子兌眉間動了動:「我知道了,請方夜大人務必要平安活著!」
「我會的,子兌將軍您也是!」說著方夜再度揮劍刺向眼前敵軍。
子兌最後看了方夜一眼,隨後奮力爬上階梯,往城門頂端而去。

在突破了底下重圍,接著往上遇見的敵軍著實少了許多,子兌並沒有花費多少氣力便看見了通往頂端的出口,自那出口照射進來的天光似乎比方才所見要陰暗些許,稍微可窺見的雲翳一角沉重的緊,教人悶得喘不過氣來。
子兌將手中儷貞收入劍鞘,壓低身體放輕了腳步,自出口邊緣悄悄探去,只見外頭的三面城牆,包含他所在的這一面皆有層層重兵把守,中間空地上站著一個人,看裝束當是眾軍領頭。而正前方唯一沒有士兵鎮守的牆面上站著個人...不對,是兩個人,只是站在最前面的幾乎被其身後的人影完全擋住了,也可以說,他倆站著的位置雙雙將彼此遮擋住了身軀。
子兌思忖站在後邊的那個人當是仲堃儀,而被他擋在前面的,肯定就是执明沒錯了。
看著那被寒風掀起一角,似是沾染上暗紅色的衣襬,子兌不禁又握緊了腰間儷貞,可握著的手收緊一陣又鬆開,他深吸口氣又吐了氣,暗忖自己還不能輕舉妄動,除了敵軍眾多之外,眼下也還不到他出現的時機,而那時機大抵也不久了,他必須要等,思及此子兌維持著手握儷貞的姿勢,一瞬不瞬緊盯著門外情況。

此時王城底下,玉衡與天樞聯軍的示令發號自有他人在帶領,而浸染在一片混雜喧囂裡的司空悟則正在尋找那抹紅色人影,並非是他想致那人於死地,說到底其與仲堃儀之間的血海深仇也不是他這局外人需要去關心的事情,本來他就沒興趣參與分毫。
實際在此前的龍磐峰一戰敗北,得知當日面紗底下的人乃替身海棠之後,司空悟對那慕容黎真正的興趣僅單純的剩下想要就近窺其真容爾,而此興趣也在其登基大典當天見識到了。
在奪得了劍神星銘,後續的開啟六壬機關一統天下於司空悟而言早已是勝券在握,說穿了現在這場兩軍交鋒只是配合其結盟對象的餘興節目而已,他並不是特別上心,至於眼下尋找那慕容黎的目的也不過是為百無聊賴的自己找點有趣的景象來看看罷了。
起碼在看見穿梭在一片黑綠之間,那抹突兀的紫藍色之前,司空悟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眼前那紫藍色身影風馳電掣,晃眼之間僅剩殘象,可司空悟卻看得真切,他拉起將繩往前踱了幾步,錯愕、失落、不可置信,到莫名心喜以及興奮到近乎發狂等種種情緒交織在其幾欲撐破的眼瞳底下。
即便多年不見,當日在若鳶台的初識時間亦十分短暫,信許只是驚鴻一瞥,可司空悟依舊記得清晰,更無須說是之後的,在弘淵台的地底下,與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相呼應的,盈著滿天星辰透著無盡光亮的澄澈眼眸。
仿如失而復得的寶物近在眼前,實際上司空悟確實如此覺得,他拉起韁繩猛的一甩,不顧身後碎鍊的叫喚聲,中了邪似的頭也不回,策馬奔馳,往那紫藍色的身影追隨而去。
看著那朝向某處漸行漸遠的執拗身影,不明所以的碎鍊只得跟拉起韁繩跟上自家王上的腳步。

在首波火藥引爆的餘煙過後,司空迿便下了馬匹隱身在人群裡,此時的他已收起平日自然流露的稚氣,劍刃一般鋒利的目光與嚴峻神情取代了總是挽起的清澈笑容,其手持伏兮馳騁在成群敵軍之中,以雷霆之姿或中傷其坐騎或劃破其足踝,每過一處便是此起彼落的哀鴻遍野。
司空迿並不擔心有人能傷的了他,於是只專心致志朝著某一固定方位行進,直到看見個狀似義無反顧的身影朝著自己策馬奔來,遂停下了前行的步伐,只在原地將周圍敵軍掃除殆盡。

司空悟的情緒大抵是過於激動了,雙手止不住的顫抖以至於他差點控制不住馬匹險些就要掉落下來,當他好不容易在地面穩住了腳步,眼前司空迿已將染血的伏兮甩拭乾淨。
瞥了眼周遭躺了一地的聯軍屍體,司空悟開口道:「你竟然沒死。」他沒叫喚眼前人的名諱,可他對自己的認知持萬分把握。
司空迿也不與其周璇一二,頷首說道:「是少主救下的我。」
聞言司空悟眉間動了動:「看來果真是賦兒欺瞞了本王,為什麼?」他嘴上發出疑問,看著司空迿的目光卻有些渙散,心上彷彿壓了什麼無形的重量開始無聲下墜。
司空迿揚起手中劍刃,語帶低沉:「你沒資格自稱本王。」他瞥了眼司空悟腰間配戴的星銘劍,開口又道:「往後也不會有資格稱帝。」
司空悟對眼前人斬釘截鐵的否定充耳不聞,逕直開口:「賦兒為何要背叛本王?那慕容黎給了什麼他想要的東西?」
「慕容國主沒有給少主什麼想要的東西,何況少主想要什麼,難道做為二哥的你會不知道嗎?」司空迿揚起下顎,不顧任何禮節說的理直氣壯。
司空悟聽了嘴邊揚起個大到彷若裂開的弧度,眼底卻毫無笑意。
「所以你是賦兒派來要殺本王的嗎?」
司空迿躊躇了一瞬,隨後說道:「是。」
「若賦兒要本王死,在宮中有的是機會,為何他要如此大費周章讓你混進這場無聊的戰爭來取本王性命?」
司空迿癟了癟嘴:「少主說的話不會錯,他要我這樣做我照做便是,無須過問其他。」說罷他一個飛身上前,手持伏兮朝司空悟刺去,其身手神速,司空悟甚至連側身躲避都來不及,忽而一人影自他身後閃現,是跟在司空悟身後而來的碎鍊,只見他擲起手中劍刃勉強擋下了司空迿的攻擊。
未能得逞的司空迿迅速倒退兩步,緊接著又棲身上前,見狀碎鍊忙蹬高步子揮起劍刃欲與其對峙一二,可司空迿一個翻身再度來到了司空悟近前,此時司空悟已將腰間星銘出鞘,及時接下了司空迿的攻擊,可那攻擊力道過猛,他被迫退了幾步後重重倒在地上,激起了一陣塵土飛揚朝司空迿迎面撲來,他遂又一個翻身輕盈躲開。
當煙霧在空中消散,司空悟已經重新站了起來,方才為其挺身而出的碎鍊手中劍刃已重新對準不遠處的司空迿。
這時司空迿才看清半途殺出的來人面貌,他皺起眉頭似在回憶著什麼卻未果,手中揮舞著伏兮說道:「你讓開。」
碎鍊挺直著身板紋風不動:「保王上性命無虞乃身為人臣的職責所在。」
司空迿眼眸一暗:「你打不過我。」
「不試試又怎麼會知道?」碎鍊話聲才剛落,司空迿已經來到近前朝他伸手就是一掌,瞬間便將人打翻在地,而後輕哼道:「固執。」
此時傳來了一陣嘶嘶鳴叫,司空迿聞聲抬頭,只見司空悟人在不遠處就要上馬,他遂一個飛身上前,伏兮對準司空悟的臂膀刺去,忽然身側傳來一猛烈撞擊導致其劍身一歪刺入了馬匹腹部,遭逢無妄之災的馬匹頓時痛苦倒地,而方才被打趴在地的碎鍊滿臉狼狽,不知何時已重新擋在司空悟身前。
又一陣煙塵漫佈中,司空悟湊近了碎鍊耳邊問道:「你方才說,保護本王性命無虞乃你職責所在,本王記得,此前你在若鳶台也說過同樣的話?」
聞言碎鍊愣了愣,不太明白司空悟此時提及這事的意圖,面上仍點頭道:「是的,微臣確實如此說過。」
「你說的可是真的?」
「微臣不敢欺瞞王上。」
「為何不敢?」
碎鍊聽了又是一怔,隨後他稍稍側過頭:「因為碎鍊是王上您的臣子,是您的下屬,護您安生乃天經地義。」
眼前碎鍊對上自己的目光面露誠摯,司空悟低聲道:「好。」
司空迿看著眼前似在互咬耳朵的君臣二人揚起眉梢,這次不再發話,逕自揚起伏兮疾速向前,在劍刃即將觸及碎鍊之際一個後空翻身往司空悟後背刺去,不想他翻過身的同時,彷彿知曉其意圖的司空悟竟先一步反手拉過碎鍊將他擋在自己身前,司空迿一個收手不及,伏兮猛的刺穿同樣猝不及防的碎鍊胸口,在司空迿反應停滯的瞬間,司空悟鬆開碎鍊向後倒退了兩步,躲開了可能遭受的連帶傷害。
然後如同司空悟所預料,司空迿首先做的不是再次對自己劍刃相向,而是扶過正要向後傾倒的碎鍊確認其胸口傷勢,他冷哼一聲,轉身又尋了匹馬騎了上去,接著韁繩一甩便朝瑤光王城的東南方揚長而去。
因為聽到噠噠馬蹄而抬起頭來的司空迿只看到原先的橫屍遍野,現場早已沒了司空悟的身影,他長長嘆了口氣,可也沒為此糾結太久,只是抬手支撐起身受重傷的碎鍊,將其扶至一遠離戰區的岩石邊坐下。
在替碎鍊簡單包紮了傷口,司空迿雙目一睜,恍然說道:「噯我想起來了,你名字叫碎鏈是吧?」此時他已恢復原本銀鈴般的悅耳聲音,突來的反差令碎鍊一愣,還沒來得及應話,又聽司空迿無奈道:「你剛才傻了啊?叫你讓開偏不要,還替那司空悟擋了好幾回,這下子吃鱉了吧!」
此時碎鍊已經緩了過來,看著司空迿清澈如水的雙目低聲問道:「我沒見過你,可你好像認識我?」
司空迿頷首:「嗯,我叫作司空迿,是三少主身邊的死士,可我的身份在玉衡一直都是秘密,直到今日才算正式公開。」
司空迿聽來簡潔的自介卻讓碎鍊滿腦的疑惑更甚,他只得先找個就近的問題問道:「既然你要王上的命,而身為其近臣的我卻處處組饒,以你的身手同時解決我倆當是綽綽有餘,為何你卻手下留情放走了王上,甚至還救我性命替我療傷呢?」
「嗯...」碎鍊的問題對司空迿來說過於複雜了,他皺起眉頭躊躇了半晌,而後不確定道:「少主有說過,那司空悟的性命其實也沒有非得要我了結不可..但少主也有特別叮嚀,叫我千萬不能殺你,所以我便救你性命替你療傷。」說著他自兜裡拿出個瓷瓶子,自裡頭倒了顆藥丸出來遞給碎鍊,見其面上依舊疑惑不減,他遂又開口道:「剩下還有什麼想問的,等這場戰爭結束了你再回去問問少主吧,現在你先將這救命藥丸吃了,然後找個地方躲起來,閃遠點,保不準待會硨磲大軍就要抵達了呢。」
聞言碎鍊眉間一動,伸手跩住司空迿的衣袖:「等硨磲大軍來了你要做什麼?」
司空迿點點頭:「嗯我--」正要發話,此時自遠方地平線傳來了疾速奔馳的馬蹄聲響,受其影響而連帶振動的地面彷如地牛翻身,那聲勢浩大的規模顯然比正在廝殺的兩支軍隊數量要多更多,整排連翩飛舞的軍旗上,寫著大紅色的硨磲二字鮮明。司空迿倏得站起身,朝仰頭看著自己的碎鍊擺擺手:「我得走了,你自己小心點啊!」
「等等!我--」碎鍊急著還想說些什麼,可司空迿已逕自轉身,很快便風一般的消失不見。

***

似是感受到了什麼,站在城牆邊的仲堃儀忽而仰頭望天,這時幾粒細碎雨滴自天邊落下輕觸其眉間,他雙目睜了睜,從而低下頭來,手依舊抵在後方緊跩著虛弱不堪的执明,強迫他面對底下那抹時而盡速奔弛時而遭受攻擊的艷紅色。
眼下那抹艷紅距離王城已經十分靠近了。
見狀仲堃儀揚起笑容,他重新伏在执明耳邊開口說道:「执明國主,都說逝者已矣,仲某卻不信來者可追,我相信那慕容黎也是一樣的,要不他當年就不會為了報仇而要整個中垣跟著一起陪葬,殃及無辜也要掀起這亂世,只是今非昔比,如今的慕容黎早已經沒了本錢再來一次,若是讓他重新經歷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你覺得他承受的了嗎?」
此時本來放棄抵抗的执明又開始掙扎起來:「你想做什麼?」即便清楚沒有意義,他仍是問了出口。
仲堃儀跩著执明朝牆面一個用力撞擊,瞬間的劇烈疼痛讓执明停止了掙扎。
見执明再度安分下來,仲堃儀復又開口道:「执明國主不是急著想知道仲某想要演的究竟是哪齣戲嗎?眼下便是揭曉的時刻了。」說著他空著的另一隻手自腰間拿起一把匕首,那匕首似被保養的極好,在這晦暗不明的天空下竟閃著幽幽寒光。
後頭始終沉默不語的駱珉不自覺往前邁了幾步,緊握著的手掌開始冒出冷汗。
餘光瞄見那把匕首的执明扯了扯嘴角,面色慘然:「所以,你果然是要殺本王了?」
仲堃儀眉間動了動:「就是要致您於死地也不是此刻。」他輕輕笑了下:「眼下仲某不過是要以這把匕首,和执明國主您一起拉開這齣戲的序幕啊。」說罷仲堃儀將匕首高高舉起,隨後就往执明胸前刺去。
駱珉倒抽一口氣:「先生--」
那下意識的話聲未落,電光石火之際,一隻箭矢自天外疾速飛來,猛地刺進仲堃儀揮舞到一半的手臂,其手中匕首應聲落地。卡在血肉中的那支箭矢桿身相較於一般的長寬要粗放上兩倍,其末端綁著的黑鷹尾羽豐滿纖長,隨風飄揚,深沉的亮黑很快就被染上一片鮮紅。
猝然乍到的強襲讓仲堃儀整個人向後傾斜,同時被嚇一跳的执明本能往另一邊閃躲,錯開了與仲堃儀之間的距離,致使後者的上身暴露在城牆前,那反射動作僅只轉眼瞬間,天外再度飛來一支箭矢射穿了仲堃儀的肩膀,銳利尖刃勢不可擋,很快的又一支箭矢射了過來,這次射中的是他的胸口,鮮血猛地自其口中噴出,與身上的傷口一同染紅大片衣襟。
在後方目睹一切的駱珉愕然,正想邁開步伐上前,後方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他反射性回頭望去,隨即看見一持劍穿梭在眾多士兵裡的白衣人影,即便多有視線遮蔽,可駱珉絕不會錯認,眼前熟悉的面容再次與記憶中的淌血畫面融為一體,他瞬間感到視線一黑,手心的汗水滴落在地,此前與仲堃儀的對話熊熊在腦中浮現。

「若你下次再遇到那人,是否還會再失手?」
「...不會。」
「這樣便好,記住你說的話,莫要再讓為師的失望了。」

駱珉逐漸清明的雙目一利,在那白衣人掠過眾士兵,突破重圍之際迅速自腰間拔出劍朝他襲擊而去。

在發現了重圍缺口,乘勢拔腿飛越的子兌正朝城墻邊的执明奔馳而去,不想忽而出現一人影從中阻攔,是方才始終立於中央的眾軍領頭,他忙舉起儷貞擋下攻擊。
來人出手力道強勁,已苦戰多時的子兌不禁向後倒退兩步,不知是否錯覺,子兌在其怒目瞪視的眼底看見一股道不明的濃厚情緒,而這滿含情緒的雙眸他似乎在哪裡見過,可眼下並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分心回想,看著堅守在自己與执明之間的眾軍領頭,子兌重新舉起儷貞朝前進攻,霎時劍刃相觸的劇烈聲響迴盪天際,來回不斷。

後方傳來的打鬥聲同樣驚動到了执明,趁仲堃儀接連中箭放鬆桎梏的空隙間轉身,映入眼簾的正是手持儷貞的子兌,此時他剛脫離重兵圍剿,大片血漬沾染其臉頰及胸前衣襟,执明復又無力掙扎起來。
可仲堃儀自然不會讓执明得逞,此時穿透身上的多處箭傷仍在血流不止,激烈疼痛令他顫抖的厲害,呼吸的氣息急促又沉重,可巨大的意志力讓他重新在执明身後堅持住陣腳,即便搖搖欲墜,仲堃儀仍舊拽緊执明後領不放,近挨其後背,重新靠在了墻面上。
看著底下那抹紅色人影就快要頻臨城下,仲堃儀又一次伏在了执明耳後:「少了匕首的錦上添花倒也罷了,执明國主,眼下時機已到,我們這便一起揭開序幕吧。」他面露哀戚似笑非笑,一個奮力拉起执明的後領和腰際,讓他大半個身軀懸空在城牆外,最終輕嘆道:「永別了,执明國主。」
說罷仲堃儀雙手一鬆,自城牆邊將执明推了下去。
後方子兌見狀不顧還在跟駱珉搏鬥,他一個箭步飛速上前,傾身越過城牆及時抓住了执明的手。
一時劍揮了個空的駱珉朝子兌的方向看去,彷彿被點穴般一動不動。
此時仲堃儀面色蒼白如紙,倚靠在牆面上壓低姿勢以遮蔽身影,他瞇起雙眼朝杵在原地的駱珉厲聲道:「你還愣在那裡做什麼?!」未等駱珉反應過來,他看了眼插在自己身上的箭矢,又朝後方眾士兵喊道:「弓箭手給我放箭!」
指令一出,眾士兵齊齊擺好陣勢,隨後成排箭矢齊放,緊接著又下一波攻勢,後背中箭無數的子兌身子一塌重重撞倒在城牆上,鮮血猛地從口中吐了出來,灑落到下方执明的臉上。
那鮮血從炙熱到冰冷只在須臾之間,执明忽而感到恐懼不已:「子...兌...你快...放手。」他吃力的說話聲斷斷續續。
子兌沒有回話,只是輕輕搖了頭,手中力道反增不減。
此時停在後方多時的駱珉終於有了反應,可他沒再揮劍上前,只直直盯著眼前那中箭無數的後背,背上傷口慘重血流如注,幾乎將整件白衣移染成紅,而其身後的攻擊還在繼續。
方才在眼中凝聚而成的強烈情緒開始渙散,駱珉再度發起抖來。
最終駱珉重新拿起劍來,卻是朝後方士兵們揮去,發瘋似的嚇阻道:「停下來!全部都給我停下來!」
本在攻擊的眾士兵們一時理不清狀況,紛紛停下手邊動作。
駱珉突如其來的倒戈令仲堃儀氣急敗壞,他隨即彎腰剪起了地上匕首,很快自牆面起身,迅速將利刃對準子兌咽喉,可他行刺的動作才剛起,空中再度飛來一支箭刺入其手臂,隨即而來的疼痛讓仲堃儀停滯下來,這時他整個人完全暴露在了牆面上,緊接著又一箭出現在空中,朝他腦勺的方向筆直射來。
忽而一身影自王城簷頂飛奔而下,只見那人頭上綁著條布巾,原本該是垂下的流蘇隨風飛揚在兩側額邊,他拉起仲堃儀的後領順勢一躍而起,當即躲開急驟而來的箭矢,此時又一支箭朝他倆射了過來,那人護著仲堃儀側身閃躲,箭矢穿過其左側將流蘇扯了下來,他眼神一暗,拉著仲堃儀一使力,向後蹬到了簷頂處就要逃離。
「等等!」仲堃儀叫喊出聲,側身抓住那人衣襟:「那天權王還沒掉下去!」其眼中溢滿著前所未有的焦急以及罕見強烈的渴求。
「嘖!」那人眉頭一皺,另隻手騰空拿出一黑體圓球,瞄準著城牆角的方向拋去。
一巨大的爆炸聲響在王城上陡然響起,那過大震懾衝擊到臨近一旁的子兌,其緊握著的手支撐不住被迫鬆脫,执明順勢向下墜落,在落地那刻揚起了黃土沙塵漫天,火藥餘煙飄揚,子兌崩潰的呼喚聲陡然響起。
「王上----!」

在一片黃土沙塵漫天,火藥餘煙飛揚的戰地裡,置身其中的慕容黎行走步履蹣跚,幾欲傾倒亦未曾停歇,本來一襲的烈焰如業火燃燒,鮮艷如血似紅蓮花綻放,可眼下花瓣漸枯,沿其身後緩緩流淌成細捐血流。其墨色深邃的眼眸靜謐無波,死一般的靜止,一瞬不瞬盯著不遠處躺倒在血泊之中,動也不動的人影。
腦海中一再回放的畫面無從遏止。
他不可置信,也不願面對,卻仍然頑強向前邁進。
方才突破重圍,將最後一名蠱屍劈暈在地的自己,自王城上方傳來的爆炸聲,伴隨著淒厲莫名的呼喚聲響,一抹疾速下墜的人影映入眼簾。
瞬間怔神的慕容黎立在原地靜止不動,整個世界自隨著那人墜落下來再沒了色彩與聲響,連同呼吸也跟著停滯下來。
自當年瑤光為天璇所滅,那縷深印在腦海中未曾忘卻的記憶陡然鮮明成形,與眼前畫面合而為一,即便那人身上的白色衣裳已被血水染盡,可慕容黎依舊看的真切,其淌血底下的素白原貌清晰如昨。
那衣裳象徵著慕容黎浴血重生的初衷,同時也是放不下的過往,多年來熟悉如斯,往後也將成為其揮之不去的夢魘,永世跟隨。
曾經死去的那人用己之命換他能平安度過浩劫餘生,為了終有一日收回國土光復河山,在無憂無慮的年少歲月裡,藉著玩笑傾訴珍惜的未能留存。而今眼前躺倒在地的人只希望自己能拋下過往重獲新生,為了塵埃落盡後真正享有一世富足安樂,歷盡滄桑的石心被摀熱暖活,抵死想要守護的也即將逝去。
「王上...」
慕容黎虛脫跪倒在地,眼前执明滿身是血,胡亂掀起的衣袖底下是數不清的新舊傷口,纏著眼窩的繃帶血水或著塵土,骯髒不堪,繃帶下的臉龐槁木死灰,慕容黎顫抖著雙手撫上,意識到手心傳來的溫度甚至比自己的還要冰冷,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助將他重重包圍。
似是感受到外界的動靜,执明緊閉的右眼皮輕輕顫動,接著便慢慢睜了開。
在他模糊的視線裡是一抹隱約不清的艷紅,即便隱約不清,可他依舊看得真切,那是他始終心心念念的,仔細捧在手裡怕摔了的珍寶。
在蒙受種種傷害後堅持找回了初心,重新離了昱照山涉入這亂世攪混其中,下了他最討厭的,名為天下的一盤棋。
只為了眼前的慕容黎。
「阿...黎...你...來了...」执明吐息沉重緩慢,每說一個字都彷彿用盡呼吸。
「王...王上...你別說話了...阿黎...阿黎帶您進王城療傷…您一定不會有事的...」慕容黎試圖搬動执明的身體,可执明顫抖著握住他的手,力道不大,卻已竭盡他全力。
「阿...黎...答應...本...王...不要...報仇了...好不...好?」执明勉強扯著嘴角,想在慕容黎面前最後一次展現笑容,他如往常那般澄淨如水的眼中星空漸暗,僅剩的一顆星子仍然堅持閃爍。
可在慕容黎回答之前,那枚星光便在他面前殞落。
执明握住慕容黎的手頓失支撐一般滑落在了身側。
「王上...王上?」慕容黎說話的聲音輕如蚊訥,深怕驚擾到什麼,同時亦渴求驚擾到什麼。
可惜一切都是他癡心妄想,眼前执明重新閉上了眼眸,原先沉重的氣息徹底消逝,多年來深植在慕容黎心中的那顆星,再也不會發光了。
慕容黎眼睫一眨,淚水潰堤般自臉頰滑落。
彷彿感知到其椎心,此時空中電光一閃,伴隨著灰幕漸暗,醞釀許久的雨幕此時終於落了下來,細雨紛紛淋濕了慕容黎一身,也徹底熄滅了其心中名為希望的火苗。
就如仲堃儀一直以來所期望的。
頓時絕望,憤恨交加席捲全身,無以名狀的悲痛使他禁不住仰天長嘯。

曾經逆天改命,背負著無盡血債仍持續燃燒的業火紅蓮,一朝落入凡塵,只為眼前人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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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4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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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現在情況如何了?」
「...王上他掉下去了。」說話的人原本銳利的目光渙散,其平板無奇的聲音帶著顫抖。
「什麼?!」

在瑤光王城底下的腹地平坦,前方視野空曠直至百里郊外的低矮山巒,綠茵蓊蔥的鐵東青結實累累,沿著山巒周邊連綿而生,此時威尹和乾元正隱藏在其深處。
只見林子地上擺放著一巨型弓弩,做為弓弩的主樑底下利用金屬軸輪連接了堅固的支架且組裝拆解容易,橫樑上安裝了方位羅盤與凸面玻璃以增強鎖定目標,弩臂兩側束緊皮繩,以其產生之扭力加上使用者本身的力道驅使弩臂帶動弓弦發射箭矢,其猛烈的遠距攻擊效果強勁,命中率可謂萬無一失。在弓弩旁邊的是一簍子的箭矢,質地同此前所製的為百煉鋼材,尺寸相較於尋常弓箭要大上兩倍,其末端綑綁著的黑鷹尾羽豐滿纖長,乘著寒風肆意飄揚。
都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前在天璣送走了前來運送武器的天權與琉璃聯軍後,二人便開始著手進行最後的製作工程,即是眼前的巨型弓弩以及為其特製之箭矢,為的是將威尹的卓絕箭技發揮到極致。
而今也的確派上了用場,只是因為製作超時,乾元和威尹抵達瑤光的時間還是晚了一些,彼時四軍交鋒的戰爭已經打了一半,不知有意無意,王城上的仲堃儀人始終隱藏在执明身後,威尹遲遲找不著下手的時機。
最終他在仲堃儀作勢揮起匕首的同時抓到了時機點,倏的拉起弓弦一連放了三支箭。
透過凸面玻璃,威尹隨即看見了突破重圍的子兌,與其對峙一二的駱珉,而後是半身落在牆城外的执明,一個飛身抓住执明的子兌,再來是朝子兌攻擊的亂箭齊發,駱珉手持利刃胡亂飛舞,緊接著是仲堃儀重新揮起匕首----
威尹重新找到時機點,猛的拉弓將箭射了出去,直到射出第三箭後又停滯下來,過了半晌也沒再動作。
最終乾元得知了执明墜落王城的消息。
又聽威尹開口道:「那仲堃儀被海棠帶走了。」其眼眸低垂,神情沮喪。
想不到海棠身手了得,大抵能與司空迿並駕齊驅,乾元心生驚訝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腦中思忖起慕容黎接下來的情況,而後皺眉道:「看來你得趕緊下山去幫忙了。」
「嗯。」威尹點點頭,接著便揹起竹簍扛起地上弓弩就往山下衝,可過沒多久,感覺到不對勁的他轉身一看,只見後方同在下山的乾元已距離自己數公尺遠,其動作還算流暢,可畢竟不懂得蹬步輕功一類,故前行速度還是差了威尹一大截。
威尹一個飛身重新來到乾元身邊,卻並沒有開口說話。
見狀乾元會意道:「我動作慢,威將軍不必特意等候,趕緊下山吧。」
此時威尹已恢復面無表情:「若留大師您一人在這恐怕會有危險。」
乾元搖搖頭:「眼下仲堃儀和司空悟的人都聚集在王城附近,就是硨磲大軍來到也不會滯留此處,我會找個地方躲起來,不會有事的。」
聞言威尹默不作聲,只是很快動手將背上弓弩拆解開來,連同一簍子箭矢放倒在草叢藏起,隨後瞥了眼似乎開始變暗的灰天,重新開口道:「乾元大師,恕末將僭越了。」說罷未等乾元反應過來,便將他人攔腰扛起,在隨之而來的驚呼中飛快往山下戰場奔去。

***

子兌眼睜睜看著执明墜落地面,頓時氣力被掏空般頹喪趴倒在城牆邊,未曾察覺背後的攻擊已經停止,他恍惚看著王城底下那抹紅影自地獄修羅退回了塵世,曾經不可一世的瑤光王此時身影倍顯孤寂,即便步履蹣跚仍決然行進,一步一步往前方血泊走去,其外露的鋒芒歛下,似乎再也起不來。
「一切是否都結束了...」
在越來越重的眼皮即將闔上之際,子兌似乎聽到遠方傳來大匹軍隊揚起的震盪喧囂,可他未能看不清來者何人,視線便黑了一片。

***

司空迿在離開碎鍊後便疾速趕往遠處新起的硝煙戰火。因為沿途擊殺抵擋的敵軍拖了點時間,等到他抵達現場硨磲大軍已經與剩餘的敵軍會合,正和殿後的天權與琉璃聯軍如火如荼對戰起來。
說是對戰,實則聲勢浩蕩的硨磲大軍單方面勢如破竹,即便擁有精良武器與視死如歸的決心,亦難敵壓倒性的人數與其凶狠的破壞性戰略,致使聯軍不堪負荷,節節敗退。
司空迿旋風一般穿梭在敵我雙方的激烈混戰中,他急於尋找御駕親征的硨磲王邯鄲,卻只在大軍的隊伍中段看見了領頭將軍岱燕,只見他風風火火,似有些浮躁輕狂,在馬上揮舞著長茅指揮後方大軍繼續前進。
混雜在人群裡的司空迿猶豫了半晌,最後決定忽略已經遠去的岱燕,一個轉身接著向後方尋找,然後在隊伍末端看見了幾輛馬車擠身其中,據其向前滾動的車輪觸地所揚起的大量塵沙可以想見車棚裡裝載的東西極為沉重,大抵是彈藥兵器一類的東西,每輛馬車之間的距離並不特別緊密,車速也不盡相同,其周身皆擁著一群士兵護衛。
司空迿人蹲在成堆屍體中,緊緊盯著每輛掠過眼前的馬車,幾乎每過一輛其視野間便一陣塵沙飄飛。
幾乎。
忽而他直起身子,倏得步子一蹬面朝其中一輛馬車飛奔而去,在即將逼近之際拔起腰間伏兮對準車棚猛得一劈,隨之而來的劍氣炸裂使得擁在外圍的眾士兵往四周飛了出去,車棚自頂部中央裂成了兩半,一個人影自裡頭摔了出來,重重跌落在地。
司空迿眉間一動,在空中翻了個圈落在地面,瞇眼觀察起眼前顫巍巍的人影。
只見那人正掙扎著爬起來,其所穿衣著繁複屬於王室一類,此時卻沾染上暗紅色或著塵土,防護在外層的鎧甲鬆脫,破碎的金屬片已經散落一半,應當是受方才衝擊所致,看上去狼狽不堪,在盔甲的外圍不知為何有一張像是捕獵用的麻繩網子,此時繩子近乎斷裂,在那人後背拖了長長幾條,完好的部份也只虛掛在了盔甲上。當他好不容易跪坐在地抬起頭來,映入司空迿眼簾的是一張正在七孔流血的蒼白面容,額前髮絲與持續湧出的血水糾結在一塊,其睜開的雙眼瞳眸黯淡,目光渙散仿若失明一般,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看著眼前人終於站了起來卻開始東南西北胡亂揮舞著雙手,試圖尋找支撐點卻讓鬆脫的鎧甲與拌腳的麻繩給限制住動作,司空迿邁步上前,手中伏兮再次舉了起來。此時一帶著倉皇失措的嗓音自司空迿背後響起:「等等!不要殺他!」
聞言司空迿動作一滯,同時眼前硨磲王亦停下了瘋子般的行徑,呈現呆滯般的狀態。
隨即一人影閃現在司空迿面前,他一個反手將邯鄲護在了身後,是玉衡王司空悟的近臣碎鍊。
在看清了來人是誰,司空迿皺起眉來,銀鈴般的聲音抱怨道:「怎麼又是你?你真傻了啊?怎麼一個兩個的你都要救?」
碎鍊對司空迿的怨聲充耳不聞,復又開口道:「求你不要殺他。」其話聲懇切,彎腰傾身的態度卑微。
此時大抵亦認清了來者何人,被護在後頭的邯鄲顫抖著伸手拉起身前人的衣衫,隨後跩緊,接著竟開始嗚嗚噎噎哭了起來。
「噯...」見狀司空迿不禁搔了搔頭,傷腦筋道:「我沒有要殺他,我只是要幫他將那礙事的鎧甲片拆下來而已。」
「是嗎...」碎鍊聽了顯然鬆了口氣,他向後握住了邯鄲緊握自己衣衫的手,嘴角甚至揚起個淺淺的笑:「謝謝你。」
「謝我做啥啊?我本來就沒有要殺他呀!」司空迿不滿哼了口氣,接著卻將手中伏兮收入劍鞘,而後攬著碎鍊以及不知為何死不放手的邯鄲來到遠離戰亂的地方坐下,甚至還搬來了半邊車棚以做遮蔽。又見碎鍊胸前包著的繃帶已被染紅大半,不知是否因為動作太急緣故,本來那傷口就只是他情急暫做包紮的,如此大動靜下來自然沒了成效,此刻仍在喘氣的碎鍊面頰蒼白如紙,司空迿遂又開口問道:「我剛才給你的藥丸你吃了嗎?」
碎鍊搖搖頭,將司空迿方才給自己的藥丸拿了出來,而後看了眼一旁七孔仍在流血,雖然默不吭聲,可全身顫抖狀似十分痛苦的邯鄲,接著朝司空迿問道:「這藥丸若給他吃下,是否能減緩他的痛苦?」
聞言司空迿再次皺起眉來:「這...他的情況看起來很嚴重...應該是可以啦...但還是要先給少主看過比較好...要不你...哎--!」
未等司空迿說完,碎鍊已經安撫著讓邯鄲將藥丸吃了下去。
「你...你怎麼全讓他吃了啊?一人一半這事你不懂嗎?」司空迿難得生出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碎鍊垂下眼眸:「我只是想讓他舒服些。」說著他抬起手輕輕擦拭著邯鄲臉上還在汩汩流淌的血水,血水沾染上了他大半衣袖也不在意。
「都他吃了那你怎麼辦?你命不要了嗎?」
聽見司空迿的話,剛將藥丸吞下的邯鄲握緊了身旁人的手,自喉嚨發出不成文的腔調,貌似又要哭了出來,碎鍊忙又安撫道:「放心,我沒那麼容易死的。」說這話時他目光亦看著司空迿。
見狀司空迿老成嘆了口氣:「算了算了,我對你沒輒。」說著他又拿出了那瓷瓶子,撇撇嘴倒出了裡面的最後一顆藥丸,然後剖了一半收回瓶裡,另一半遞給了碎鍊,接著自顧自道:「拿去吧,雖然少主說了一顆給你,多一半應該也可以吧...反正少主這藥很厲害,就是只有一半也挺好的。」
「...多謝你費心了。」碎鍊滿懷感激的吃下藥。
「一...一直謝我做什啊?要謝去謝我家少主!」司空迿雙頰鼓了起來,面色有些發紅。隨後他自腰間拿出一白銀鎖鍊,那是開戰前艮墨池拿給他的,說是若有餘裕再進行的第二個任務。
雖然和原本擒賊先擒王的計劃有頗大的出入,不過總的來說這第二個任務也算是達成了,至於接下來的戰事或許便會如子兌所直覺的開始好轉。
司空迿將白銀鎖鍊交給了碎鍊:「為了保險起見,你們自己把自己鎖在一塊吧,等戰爭結束後自會有人來接你們的,我現在沒空管你們了。」
「等等!」見司空迿又要離去,唯恐和方才一般趕不及的碎鍊忙出聲阻止,這回牽動到了胸前傷口,他禁不住咳嗽起來。
「又怎麼啦?」看著邯鄲在一旁摸索著拍了拍碎鍊的後背,目不視物乾著急著,司空迿狀似無奈蹲了下來。
逐漸停止咳嗽的碎鏈伸手拉過司空迿的衣袖,還在喘著粗氣的他仍堅持說道:「我...我是要跟你說...我才不傻。還有...碎鏈不是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葉心。」說著他不顧司空迿歪過頭面露疑惑,鬆手自兜裡拿出個小匣子,復又開口道:「這是蠱屍解藥三少主未能參透的最後一味,麻煩替我拿給需要的人。」
司空迿聽了收起心中疑惑,伸出手收下匣子:「我知道了。」
這時遠處的戰地上又傳來了千軍萬馬初來乍到的震盪聲響,與此前的硨磲大軍乘風破浪卻有些躁切急進不同,眼下抵達的軍隊雖也陣仗龐大,同樣的聲勢雄偉,其行進快速卻有條不紊,步調相對沉穩許多,與硨磲顯然是來自不同地方的兩支軍隊。
司空迿重新起身抬頭眺望,只見遠處戰地上果真出現了新的旗幟,他接著低下頭來,銀鈴般的嗓音開口道:「好啦我真的得走了,你們自己小心點啊!」說罷他一個轉身人便風一般飛走了,可他前往的方向卻並非激烈戰場,而是王城底下。
望著司空迿已經看不清的背影愣了一陣,碎鍊轉而側頭檢視起坐在一旁靜默不語的邯鄲,不知是否方才的藥丸出了功效,此時自其面孔流出的血水已經逐漸止歇,他遂又伸手將其臉龐拭了拭:「師兄,你可感覺好點了?」
聞言邯鄲原本握著碎鍊的手又緊了幾分,他點點頭,嘴裡吐出不成文的嗚咽聲,或著血水的眼淚這次真的流了下來。
碎鍊忙又出聲安撫道:「師兄沒事,這麼多年未見的怎的變得如此愛哭?」說著他再度擦乾其臉龐血淚,讓邯鄲靠著自己先休息一陣,感受到其逐漸平穩的呼吸聲,暫時安下心來的碎鍊突然發現天色不知何時竟暗了許多,彷彿潑墨渲染的烏雲間電光依稀可見。

此時抵達戰場附近的龐然大軍縱列成陣井然有序,正等著領軍之人發號示令,在連綿成陣的軍旗上寫著的遖宿二字鶴立昂揚。
領在最前頭的毓驍最先往王城的方向看去,只見前方荒地上戰火燎原,火藥殘餘的硝煙飄揚,週遭混雜著各方兵馬的屍體堆疊,血流成河,殘破不堪的旗幟兵器四處散落,被煙塵模糊的視野裡,遠遠的便能看見一抹既熟悉又刺眼的紅色,這場景與多年前的似曾相似。

「經此一別,你我此生不再相見。」

本已隨著時間淡忘的殘忍話語,此時彷彿猶言在耳,即便自認為事過境遷,而今立場也已經不同,毓驍仍感到沒來由的扎心與沉重。
又見那抹紅色貌似步伐不穩的往王城底下前進,由於距離過遠他看不清更前方的景況,不過--
「還是來不及嗎?」
毓驍嘆了口氣,看來自己只及時幫了那素未謀面的葉振試圖拯救其徒弟而已,想著他瞥了眼坐騎兩側綁了死結的紅繩,那紅繩原本繫著的兩壺藥酒只剩下了一壺。

即便心理抗拒強烈,毓驍最終還是選擇了出兵前往中垣救援,臨行之前他不忘帶上此前子兌請求自己留下來的兩壺藥酒。
一路穿過越支山的遖宿大軍浩浩蕩蕩進入了中垣領地,在行過天璇即將抵達瑤光之際,先一步派出去的斥候折返帶回了硨磲大軍正在瑤光境外的某座山頭暫時落腳的情報,彼時距離仲堃儀約定日子還有將近一天的時間。於是毓驍讓大軍加快了腳步,在兩個時辰後抵達瑤光山頭的另一側,此時其所在位置與硨磲紮營的地方還隔了一座山壑,未免過於驚動,加上經斥候確認過,眼前的山壑雖然地勢頗深卻少有林木遮蔽,採光視線良好,下坡山路只低矮草葉叢生並不算難走,若要穿過此山壑亦不會花太多時間,毓驍遂命人直接在這山頭處暫做歇息。
此時毓驍人站在山頭的最高處遙望另一頭硨磲大軍紮營的圍帳與炊煙,以及其後方不遠處的瑤光國土,他沉寂了半晌,最後轉身朝隨候在側的兩名將士開口:「把東西準備準備,隨本王去見那硨磲王。」
其中一名將士躬身道:「王上,末將恐怕此舉會為您帶來危險,您是否再考慮考慮呢?」
毓驍手一抬,否決道:「已經在這節骨眼上了便無須再做考慮,都下去準備吧,一個時辰後到山下來見本王。」
聞言倆將士只得應下。
在將士離去後,毓驍讓斥候帶著自己的親筆信火速前往硨磲陣營,而後騎著馬匹來到了通往山豁的入口,看著眼前近乎可說是平坦的山路,他稍稍勒緊了韁繩。
不說即將攜軍前往瑤光,光說眼下正要進行的事情毓驍心裡就沒個底,他甚至還沒想好等見到了邯鄲要如何開始。對於此前子兌臨行前的懇求,到底未必非得幫忙不可,畢竟答應出兵救援於子兌諸人來說已是天降甘霖,他又何須多淌一個渾水?只是理智上是這麼跟自己說的,可當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將準備工作吩咐給了屬下。
毓驍在馬背上無奈嘆了口氣。
在離國一直到來時路上,毓驍便在腦中不斷思量著那葉振所謂的,將整壺藥酒自邯鄲全身灑下的法子,而最後決定的法子只能用荒謬二字來形容,且自己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要說誰有能耐將這兒戲般的行為做了個流暢自然,大抵...也只有那凡事不按常理的天權王执明了吧。
毓驍不服氣般輕哼一聲。
其實這事做起來並不是太難,關鍵在於事發後果。
縱使邯鄲對他的到來有所顧忌,畢竟自己與其共同貴為一國之君,不說此前相互通商友好了一段時間,就道此刻雙方皆是大軍壓境,加上硨磲此行的計劃乃蓄謀已久且這時間如箭在弦,若非迫不得已,邯鄲絕不會想再節外生枝,必定不會先行動武,雖說自己也沒打算要真的動武,即便那藥酒當也算是武器的一種。
只是在他反覆推敲了無數假設後也沒想到哪個是可以全身而退的,就算自己在混亂之中閃避及時沒受到傷害,只提讓硨磲王感到痛苦這點,恐怕雙方大軍都會立馬開戰,而毓驍並不希望此類無謂的傷亡事件發生,不過若是兩軍在這時便打起來,就算退了一百步來說,對明日瑤光王城下的交戰都是百益而無一害。
雖說硨磲此次前來是為住玉衡王司空悟一臂之力,可若是身為王上的邯鄲遭遇了什麼不測,大抵這整批軍隊是不會再前往瑤光的。
這麼想著的毓驍人在馬上稍微振奮了起來。
很快的方才兩名將士便前來拜見,只見那兩將士手中分別拿著一張捕獵用的麻繩網子以及綁著紅繩的兩壺藥酒。
見狀毓驍滿意頷首,讓倆人將網子以及酒壺安置在自己的坐騎後方,接著策馬領在最前頭進入了山壑中,往另一邊的山頭奔馳而去。

當在軍帳裡看見毓驍要親自前來與他面見的信件時邯鄲納悶的揚起眉來,以其在作戰上的思慮周全不會沒發現遖宿大軍幾日來的逼近,自然也知曉大抵和接下來的戰爭脫不了干係,只是此前毓驍在他硨磲一路向東侵略時始終都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態度,如今不僅攜大軍前來,還要在這節骨眼上與自己會面,這倒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此時有個人影自軍帳外進來,是領頭岱燕。只見他朝邯鄲躬身道:「秉王上,末將方才聽聞遖宿的毓驍國主派人前來請您一個時辰後前往後方山壑與其會面?」
邯鄲頷首:「沒錯。」說著他將手中的信件遞給了岱燕。
岱燕將信收下後又道:「秉王上,那遖宿王這次攜大軍前來定是與明日的戰爭拖不了干係,他此時找您會面恐怕是不懷好意,是否讓末將派人回絕亦或代您前往?」
邯鄲垂眸思量了半晌,復又開口:「還是讓本王親自去一趟吧。」
「王上?」
見眼前岱燕面露不解,邯鄲自座位上起身,踱了幾步又道:「本王也知道他不懷好意,可本王亦想知道他葫蘆裡賣了什麼藥,何況既是與明日交戰有關,未免有任何一絲的閃失,本王更是該去不可了。」
「可是--」岱燕眉頭蹙起欲言又止。
邯鄲抿了抿唇:「岱將軍可是覺得衝突若起,本王會打不過那遖宿王?」
聞言岱燕一驚,忙單膝跪下道:「末將絕無作此想法,末將只是--」
「擔心本王罷了,本王知道。」邯鄲將岱燕的話頭接了下去,接著又道:「你若是擔心便隨本王一塊去吧,原先本王就沒打算獨自前往的。」
岱燕聽了方鬆了口氣,再度躬身道:「末將明白了。」頓了頓又道:「那麼,末將懇請王上允許再多帶幾個人一道前往?」
「行吧。」邯鄲擺擺手:「便聽你的。」
「謝王上。」
又讓岱燕派人去應下與毓驍的會面後,邯鄲在軍帳裡思忖起了毓驍此次領軍前來的動機。
難不成是這遖宿王毓驍到底仍對那瑤光王慕容黎餘情未了?他如此猜測著,實際這也並非什麼讓人十分驚訝的事情,若此前司空悟告訴自己的事情屬實,那麼當年的毓驍為了慕容黎付出的心力可不比那天權王少多少,而被在乎之人捨棄的痛苦邯鄲並不是沒感受過,思及此邯鄲歛下目光吁了口氣。
總之,照眼前的景況,恐怕那毓驍並不如司空悟所說的,對那慕容黎由滿腔赤誠轉生憎恨了。

當毓驍抵達山壑中的約定之地,騎在馬上的邯鄲已經等在那裡,同樣驅馬在其身後的是領降岱燕以及兩名將士,另外還有名士兵駕著馬車停在了後方不遠處。
見狀毓驍暗忖這硨磲王看來很是小心謹慎,此時他看見邯鄲策馬朝自己靠近,接著在一定距離的不遠處勒馬停下,其身後的岱燕以及將士們則待在了原地。
毓驍率先拱手發話道:「久聞邯鄲國主英姿不凡,今日見了果真名不虛傳。」
「毓驍國主謬讚了。」邯鄲抬手已示敬意,接著又道:「不知今時毓驍國主相約本王來此面見是有何要事?應當不是特地來讚譽本王的吧?」
見眼前邯鄲單刀直入正題,並未打算與自己多作寒暄,本就不擅於假意周璇的毓驍藉著乾笑垂下眼眸掩飾隨之而來的尷尬,同時暗自替自己做了相當的心理建設,而後重新抬起頭來,復又說道:「本王只是認為,當初國主您主動派人前來與吾國建立通商關係,而今吾國與貴國通商亦有好一段時日,對彼此國內經濟也多有受益。雖說自古王不見王純屬合理,可眼下既然雙方大軍皆在此地落腳,無論接下來的目的為何,就長遠的邦交關係來看,你我二人實該先打個照面才是,邯鄲國主您說對嗎?」此時毓驍面上端著一副自然又不失沉穩的笑容,他牽起韁繩策馬向邯鄲走了幾步,卻未筆直向前而是稍微偏離了正面角度,意即從邯鄲的視線處得以看見馬匹的側身。
邯鄲扯了扯嘴角:「毓驍國主說得不錯,畢竟往後這天下或許只會剩下你我二國,提前做點外交的確是好事沒錯,不過--」此時他話鋒一轉,雙目微瞇道:「那也得在毓驍國主您此行的目的與本王相同的前提下才能生效。」
「是嗎?」面對邯鄲略帶嚴肅的神情,毓驍四兩撥千斤道:「本王倒覺得,若能維持現況,相互制衡亦或互不干涉也未必不是好事。」說著他又朝邯鄲的方向前進了幾步,同樣偏離直線角度,這時餘光瞄見其身後的岱燕似乎有意策馬上前,遂拉繩停了下來。
至於邯鄲大概是覺得話不投機便無須再多言,亦認為突然結束會面過於唐突,於是輕輕笑了笑,岔開話題道:「毓驍國主安置在坐騎兩側的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他指的正是固定在馬匹兩側的麻繩網子以及紅繩酒壺,頓了頓又笑道:「那壺裡裝的酒莫不是要請本王喝的?」
毓驍聽了眉間淺淺一動,語帶隨意道:「邯鄲國主說得不錯,這酒正是本王要請您喝的,不過在此之前,本王想和國主您說個故事。」說罷他拉起韁繩將馬頭重新轉正,趁勢又往邯鄲的方向前行了幾步,此時他倆已足夠接近,卻又不至於讓人心生防備,而與其身後的領頭岱燕則還有些距離。
邯鄲頷首道:「毓驍國主請說,本王洗耳恭聽。」
聞言毓驍也點點頭,開口卻是先反問道:「本王曾聽聞邯鄲國主您心喜中垣文化,想必也有聽過來自中垣的一句諺語叫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吧?」
邯鄲揚起眉來:「有是有,可那又如何呢?」
毓驍笑了笑:「吾國北方緊臨霧瀾江,漁業乃吾國產業大宗,打魚曬網本應是漁家每日的例行工作,可一樣米養百樣人,即便吾國漁業銷路相當不錯,仍舊不乏那些做事沒有恆心之人,尤其在戰亂結束,生活漸趨安逸後更甚,如同中垣那句諺語所說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以至於拖累了國內經濟。」此時毓驍向旁側伸手,狀似不經意將麻繩網子拆解開來:「在國內重新整治過後,本王便想著要改善此種情形,這時負責管理吾國農務夏大人替本王想了一個效果絕倫的好法子,邯鄲國主可知這法子是什麼?」
對於毓驍有些莫名的話題邯鄲還摸不清其意圖,面上只得回以笑道:「毓驍國主也知道吾國四面環山,對於打漁一類的知之甚少,還請國主您無須再賣關子,直說便可。」
「啊是本王唐突了。」毓驍垂首笑了笑,又接著方才的話尾道:「那夏大人與本王說,通常那些拖累經濟的懶漁民大都在曬網時睡了整整兩天的覺,而夏大人的方法便是讓其他漁民拿著漁網在一大清早潛入那懶漁民的家中,乘其睡得正香之際在他耳邊喊道...」
這段聽來稍嫌冗長的故事講到後來不知為何毓驍的聲音愈變愈小,幾乎都要聽不清,邯鄲下意識側著耳傾聽,此時四周除了一點細微風聲再無其他。
忽然毓驍猛地朝著邯鄲大聲吼道:「哎呀漲潮啦魚兒都來啦!!」
突來的河東獅吼著實讓邯鄲嚇了一跳,緊接著一張麻繩大網從天而降,邯鄲一個手快將腰側佩劍出鞘朝空中用力一揮,此時毓驍乘勢拿起旁側酒壺朝其揮劍方向擲去。
後方岱燕見情況不對,趕忙攜下屬策馬上前。
此時邯鄲揮出的利刃將麻繩網劃開了一大口子,伴隨著劍氣向上衝擊,酒壺在半空中炸裂開來,壺中藥酒嘩啦落下,自頭頂灑滿了邯鄲全身,只在霎那之間,接觸到其皮膚的酒水彷彿成了滾燙熱油浸入體內,頓時一陣淒厲慘叫響徹山壑。
已到近前的岱燕睜大雙目,還未來得及伸手,眼前邯鄲向後傾倒從馬上重重摔落在地,淋漓的鮮血自其捂著臉的手指縫間不斷流出,他整個人痙攣般顫抖不已。
見狀岱燕趕忙下馬關切:「王上--!」
岱燕這一聲王上清醒了一時愣在當場的毓驍,事情過於的順利以及眼前此景出乎其預料之外,實際就是研製此藥酒的葉振也不曾知曉其所帶來的效果為何,他不自覺拉起了韁繩倒退兩步。
此時一陣鏗鏘的劍刃出鞘聲響起,兩名策馬前來的硨磲將士正朝毓驍襲擊而來,見狀他亦拔出劍擋下了先行進攻的硨磲將士,其身後的兩名將士紛紛趕了上來與前方敵軍對峙一番。
當雙方過了幾個來回,一聲響亮的竹哨聲在山壑間響起,毓驍一時停滯了揮劍的動作,只見不遠處一輛馬車正往硨渠大軍紮營的方向回去,是方才停在最外圍的那輛,原本痛苦倒地的邯鄲已不見了蹤跡,而吹響竹哨的人則是仍停在原地的岱燕,此時他已重新騎上坐騎。
在竹哨聲停止的那刻,陣陣馬蹄聲自那馬車消失的方向傳來,毓驍暗道不好,他猛的將眼前敵軍劈翻在地,回頭朝屬下喊道:「快發射信號彈!」
緊接著一陣煙霧狀的紅色信號衝上了天際邊。

唯恐與邯鄲見面後引發兩方大軍之戰,出發前毓驍讓整匹大軍持備戰狀態,隨時關注是否有信號彈自天上傳來,此時大批遖宿兵馬正自紮營地火速向山壑奔來,噠噠馬蹄陣仗之大,頓時響徹整個山間。
可當兩軍交鋒於山壑之間,毓驍卻感到有些不對勁,眼前正面迎來的硨磲軍只兩支騎兵與五乘步兵的人數,而領將岱燕更是在騎兵抵達後便掉轉馬頭離開了山壑。望著那很快就不見蹤跡的背影,他愈想愈詭異,不自覺喃喃道:「不對...」
很快的毓驍腦中一閃,若自己猜想得沒錯,恐怕那邯鄲在來會面之前已同領將岱燕下達了無論結果如何都須前往瑤光與玉衡王會合的命令,眼下匯集在此的硨磲軍恐怕只是為了拖累他遖宿大軍的腳步,而自己竟然中計了。
毓驍倏得眉頭一揚,正欲舉劍發話,前方為數不多的硨磲軍已經率先殺了過來,箭已在弦,不得不發。

轟隆隆!一陣天雷響起喚醒了陷入思緒的毓驍,不遠處兩方聯軍的戰火喧囂又見清晰。
即便充當盾牌阻擋的硨磲軍數量不多,仍是在山壑間花了點時間,加上身在此地要想抵達瑤光王城勢必得經過硨磲事前紮營的山頭,是以當毓驍領著大軍抵達戰地終是遲了一步。
毓驍再度吁了口氣,他審視著眼前局勢分明的戰況,而後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軍隊,只見悠長的隊伍裡每隔一段間距就有眾多士兵共同扛著一張尺寸巨大的麻繩大網,接著他與眾將士們下令道:「此戰役志在阻止傷亡,不在入陣廝殺,切記若非萬不得已,兩方皆要留活口,記住了嗎?!」
「記住了!!」
隨後毓驍自中央退了開,看著軍隊在眾將士的帶領下往前方戰場衝了進去,此時上方又傳來幾聲轟隆聲響,他遂抬起頭來,不知何時開始轉黑的天空中幾道閃光轉瞬而逝,積雲低沉竟讓人有種即將掉下來的錯覺。
才這樣想著,紛紛細雨便落了下來。

***

跪倒在雨幕之中的慕容黎分不清是淚水或是雨水模糊了視線,沒了星光照亮前方道路,只剩下絕望與冰冷包覆周身,再無任何意義的虛無感麻痺了他的思緒,侵蝕其全身。
當面前血泊被雨水沖淡,一動不動,已經闔上眼眸的执明於慕容黎來說終於也只是一具名為軀殼的東西,他反射性的抬起燕支就要刺向自己的咽喉。
此時一奮力叫喚自後方響起:「慕容黎快住手!!」
是艮墨池的聲音,在慕容黎失去鬥志後他一直在其周遭與仍在蜂擁而來的瑤光蠱屍纏鬥著,眼下他剛突破重圍,看見慕容黎的行徑禁不住大聲喝止。
大抵是聽見了聲響,慕容黎動作有瞬間的停滯,緊接著再度將燕支逼向自己,眼看著劍刃就要刺進脖頸。
在千鈞一髮之際,後方猛的伸出一雙手禁錮了慕容黎的行動,是自戰場後方趕來的司空迿。
眼前情況危急如此讓艮墨池嚇得不輕,他忙抬步上前,這時又一批瑤光蠱屍阻擋其去路,艮墨池正要揮劍,忽然數支箭矢自其身後呼嘯而過,接連打中蠱屍的手臂足踝,準確避開了致死的要害。
艮墨池回頭一看,遠遠的是自山上趕來的威尹,他手上拿著的是改良式弓弩。
鬆了口氣的艮墨池再度邁步來到慕容黎近前,見其仍在劇烈掙扎,他伸手一把搶過了燕支,隨即氣急敗壞道:「你不要再胡鬧了,王上不會死,他還有救!!」
聞言慕容黎倏得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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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4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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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當子兌在一片黑暗中幽幽轉醒,映入視線裡的是一塊外觀簡樸的紅木床板,沿邊鵝黃色的幃幔整齊束在兩側,懸掛在中間的綴飾在燭火照明下閃著金光。
與此前在瑤光客所的廂房擺設十分類似。
「...我沒死...嗎?」剛醒來的子兌思緒還不甚清晰,盯著那亮晃晃的綴飾一臉茫然。
此時乾元自屋外推門進來,他手上還拿著一托盤的藥草泥以及替換紗布,見床上的人已經睜開雙眼遂快步上前道:「你還好嗎?可有什麼明顯的不適?」一邊將手中東西置放在矮几上。
「我沒事,我躺幾天了?我--」子兌動了下身子想爬起來,忽然一陣難耐的劇烈疼痛自後背傳來,很快就席捲全身,他不禁倒吸口氣,頓時噤了聲不敢再動作。
見狀乾元忙幫著子兌慢慢坐起身,一邊開口道:「你背後的傷口才剛要開始癒合先別亂動,若是再裂開來就不好了。」說著他又替子兌把了脈,確認過脈象無礙才安下心來:「你自王城一戰後已躺了三天,今日是第四天了。」似是想到了什麼,乾元鬆口氣道:「幸虧有阿迿帶來玉衡三少主的藥丸,您背後的箭傷才得以控制情況。」
當子兌被方夜帶回瑤光王宮時氣息已經微乎其微,彼時還未離去的司空迿將那剩下一半的藥丸拿給了負責醫治的乾元,同時也將碎鍊給他的蠱屍解藥一併交出。
在那之後由方夜以及威尹負責安排下蠱屍解藥的製作以及傷兵處置,而乾元則埋首於處理子兌的傷勢,司空賦所研製的藥丸雖然只剩下一半,可還是對子兌的傷口起了相當大的療效,不愧是得上天恩澤的曠世神童,感受著子兌漸趨穩定的脈象,乾元內心如是想著。
此時子兌靠在床塌上不再亂動,眨了眨雙眼看著又入回視野中的黃金墜飾半晌,他腦中逐漸憶起了昏倒前的事情。自己突破重圍撲到了城牆邊,及時握住执明的手卻迎來了爆炸攻擊,然後...
子兌冷不防面色痛苦起來,他皺緊眉頭,在乾元的關切中啞聲問道:「王...王上他...」他沒有勇氣將問題問完,亦沒有勇氣聽到答案。
乾元自然知道子兌的苦衷,他慰聲道:「你別擔心,执明國主還活著,艮大人讓國主他事先吃下的丹藥發揮了保護心脈的功效,只是执明國主後來的傷勢太過嚴重,眼下雖然已經控制了情況,卻還未算脫離險境。」
乾元所說的護心丹藥子兌其實是知道的,此前還在遖宿的時候,艮墨池拼死也要交代給自己的小金爐裡頭裝的就是那護心丹藥,只是在王城上遭逢劫難昏死過去,眼下意識亦不清晰,若非乾元提醒他,怕是一時半刻都想不起來。
據艮墨池所說,那護心丹藥是执明早在前往琉璃前便特易囑咐他去研製的,為的是哪一天能夠用上,艮墨池為了這丹藥可謂耗盡所有心力,最終亦不負了王命。
乾元的話讓子兌鬆了口氣卻又吊起心來,他不禁關切道:「那要何時才能算脫離險境?」
「目前還無法得知。」乾元搖搖頭,緩聲道:「子兌將軍快別擔心了,艮大人他醫術高明,想必很快就會有好消息的,在那之前你當要好好養傷,仔細身體要緊,相信你也不想讓执明國主醒來後還要替你擔心吧?」此時他伸手拆解起子兌身上的繃帶,欲將其後背傷口裹上新磨好的藥草。
乾元說的在理,子兌逐漸冷靜了下來,他忍耐著自後背傳來針扎一般的疼痛,一邊問起王城一戰的後續。
乾元盡量放緩了手中力道,一面開始娓娓道來。

在艮墨池和司空迿制止了慕容黎的自縊舉動,王城周圍的天樞軍也因為駱珉投射的藍色信號彈相繼撤退,此前司空悟策馬離去的背影並非無人見到,加上碎鍊遠離了戰場,一時群龍無首的玉衡軍頓失凝聚的力量,在遖宿大軍抵達後更是兵敗如山倒,在硨磲尚未放棄抵抗之前便同餘下的天樞軍一道被遖宿張張大網壓制,成為了俘虜。
眼下遖宿還未撤兵回國,而是帶著為數眾多的三國俘虜退至距離瑤光王城外將近百里處的巒山底下紮營落腳,待戰後收尾告一段落才會離去,屆時那些俘虜該是都會有適當的安排。
「遖宿的毓驍國主很關心子兌將軍你,你昏迷的這幾日他天天派人前來詢問呢。」將最後的藥草裹上後,乾元如此說著。
聞言子兌子兌眉間動了動,一股感念之情自心底油然而生。
相對於艮墨池自始至終的憂心沖沖,子兌的態度顯的樂天許多,總是說自己相信毓驍定會攜軍前來,實際這話除了為鼓舞愁緒不斷的艮墨池,亦是在說服他自己。
心存信念是身為琉璃人與生俱來的習慣,讓他們有動力去堅持想達成的事情。
後來戰爭在即,需要聚精會神籌謀的事情太多,子兌分身乏術,亦無從預想到更之後的事情。
所幸自己的信念成真了。
待所有事情塵埃落定,他定要前去向毓驍道謝,若毓驍到時已經離開中垣,那麼他便會親自去一趟遖宿。
順道請王兄讓自己帶一隊商旅前往好了,想著子兌淺淺揚起了嘴角,開口又問道:「那硨磲王後來如何了?阿迿可有成功生擒他,或者是...」
在王城上昏厥的子兌並不清楚底下後來發生的種種,眼下問起問題亦有些道不清晰。
「放心,那硨磲王不僅活了下來,其體內的蠱術也成功解除了,同樣是多虧了司空三少主的藥丸減緩痛苦,讓他在解蠱時不至於難熬而死。」此時乾元將新纏繞的繃帶包紮成結:「眼下邯鄲國主和碎鍊大...不對,是其師弟葉心--」
「什麼?」大抵聽見了關鍵字令子兌一愣,思緒翻轉停頓了幾許,而後詫異道:「您的意思是那碎鍊便是--」
見狀乾元笑了笑,接下子兌呼之欲出的話尾:「子兌將軍說的沒錯,那司空悟的近臣碎鍊大人實際便是葉老的小徒弟葉心。」頓了頓又道:「眼下他倆亦在這宮裡養傷,可他倆的情況比你好多了,大抵再過個兩天便能正常走動,之後便會離開王城去收拾戰爭的尾巴了。」
乾元指的自然是扣在毓驍那裡的俘虜,據聞在邯鄲可以言語後當即請人去關切了自家大軍,尤其是對其忠心不二的岱燕。

戰前碎鍊曾受司空悟之命夜訪硨磲大營,為的是確認硨磲大軍抵達瑤光的進程無誤,而這命令與碎鍊請求岱燕之事殊途同歸。
碎鍊三番兩次探究岱燕對邯鄲的忠心,是為確保在他得知邯鄲受到巫蠱影響而病入膏肓時不至於倒戈離去,以及其無論如何都要前來瑤光一戰的初衷緣由,彼時他倆都還不知道兩日後邯鄲會提早迎來七孔流血和難耐的削骨疼痛,碎鍊只請岱燕這一路上不管遇到什麼突發情況都得讓大軍順利抵達戰場。
所謂的突發情況,指的是邯鄲體內的蠱蟲忽然感受到生命盡頭將至,故而開始啃噬其周遭的骨髓臟器,造成身為宿主的邯鄲無以明狀的劇烈痛苦。
當年碎鍊在離開硨磲時年方十三,他沒有印象司空悟對邯鄲下蠱的確切時間,只依稀記得師父葉振曾說過世上沒有歷久不衰的蠱蟲。算一算他在大漠上攔截了司空悟,請求他帶自己回中垣至今已經過了五年,這期間他沒少看過那些被司空悟下蠱後死狀悽慘的人們,即便司空悟沒提前解決,拖得最久的蠱蟲壽命至多六年。
眼下六年的止損點與仲堃儀所制定的交戰時間幾乎不謀而合,司空悟利用完便棄之如敝屣的可能性之大,不禁讓碎鍊對邯鄲毒發的結局感到恐懼不已,可他從不敢主動問起隻言片語,深怕惹火了喜怒無常的司空悟,從而滋生出多餘事端。
故碎鍊只求岱燕無論如何都要攜軍抵達瑤光,帶著邯鄲一起。
若能得上天垂憐,他願在邯鄲臨死前卸下對其多年來的怨恨與不解,然後陪在他身邊,一起結束這一生。
「還好他倆最終都活了下來,若是讓葉老知道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子兌重新躺下來後慶幸說道。
「是啊,他們本來還等著子兌將軍你或者艮大人和他們講講葉老躲在硨磲隧道裡的事呢,只是眼下你倆都騰不出空來,這事也只能等之後再說了。」
此時子兌眼皮開始重了起來,他喃喃道:「是啊,還請大師讓他們在中垣多待幾日等等。」
「我會的。」乾元笑了笑:「你先好好休息吧。」說著他伸手替子兌掖了掖被角。

在和乾元談話又過了三天,子兌終於能夠下床走動,彼時蠱屍解藥的研製已經完成,傷兵的治療亦告一段落,硨磲王邯鄲和碎鍊也離開了王城去往百里之遙的遖宿軍營,而执明業已脫離了險境,只是除了艮墨池和乾元,其餘人等依舊無法進屋裡探視。
聽乾元說慕容黎除了回到王宮的那兩天臥傷在床,爾後的時間便一直守在执明的房門外,執拗的身影寸步不離。
這天夜晚,子兌在迴廊慢踱著步伐往执明的房間走去,途經慕容黎平時辦公的書房,並未點燃燭火的室內幽暗,只能倚靠懸掛廊邊的燈籠依稀照映。本來只打算路過的子兌卻在眼角瞥見一道紅光時停下了腳步,那紅光轉瞬即逝,很快就不見蹤跡,可子兌總感覺莫名的熟悉,他接著便踏進了書房內。
在子兌接連點起了燭芯,原先杳無光線的室內陡然大亮,映入其眼簾的是一靠牆而立的矮櫃,櫃上擺放的是一束用琉璃製成的羽瓊花。子兌眉間動了動,走上前小心捧起了那束羽瓊,只見其順流而上的嫩綠枝葉剔透,繡球狀的雪白羽瓊明澈無瑕,相得溢張流光溢彩,花瓣上的水波形紋被細膩刻劃,唯妙唯俏。
子兌來回端詳著手中的琉璃羽瓊,自掌心傳來的觸感冰涼,其周身散發著的白色光輝澄淨明亮,可看著他卻開始納悶了起來。子兌直覺方才在黑暗中一閃而逝的紅光是出自手中的琉璃羽瓊,可他記得當初执明在琉璃工坊所挑選的是白色和綠色的琉璃母石,實際近在眼前的確也是綠枝白花,那方才自己看見的到底是...
子兌不太抱希望的將手中的羽瓊花束抬高,不想就消那麼隨意湊近一瞥便將真相大白。
只見那如雪一般晶瑩的白色花瓣底下被很隱密的覆上一層淺淺的紅,若非從這角度來看根本不會發現。

「啊本王還遺漏了個東西沒有加...」

子兌忽而憶起當初执明在結束與工坊師傅的討論後還有再回去一趟的事情,那時候說漏加的東西,大抵便是眼前這紅色琉璃吧。
看著那若隱若現在花瓣底下的紅光,子兌面色怔了怔,腦中想起自己初次前來瑤光的事情。那時在建物貌似樸實無華,實則精雕細琢的客所裡,是他第一次見到過往子煜信中所描述的瑤光國王慕容黎。
遠看著那人分明端的一副舉世無雙的君王之姿,到了近前卻對自己這區區的異國將軍俯首低身,行了個極為鄭重的道歉之禮,為的是自己失去的,那剋死他鄉的孿生兄弟,而更多的,是為了执明的悲慟所感到之愧疚。
不說那個多年以前,鮮少有人聽聞的年少歲月,大抵那慕容黎在歷經過滅國喪友的浴血重生後便再不懂得如何依靠他人,即便那個他人對其灌溉了無止境的愛護與溫暖,而他自己亦敞開了冰冷的心房。
或許他是用自己的方式去付出,只是那付出的方式實在過於孤寂了,其攬在身上的東西太多太沉重,有些甚至都不該由他獨自來承受。
而慕容黎如此孤注一擲,終歸是為了那個他人。
可他總是汲汲營營去守護,卻未曾想過放慢腳步去思考透徹,那個他人時常訴說的希望,其真正的意含究竟是什麼。
子兌小心放下了手中彌足珍貴的琉璃羽瓊,將燭火熄滅後步出房門,繼續往迴廊的另一邊走去。

执明所在的房間面向宮中某處庭園,子兌來到庭園前便看見方夜站在拱門的後方朝裡頭窺探著,其視線所到之處是一抹黯淡的紅。
察覺到有人靠近,方夜迅速回過頭,見來人是子兌遂微微扯了嘴角。
子兌抿了抿唇道:「方夜大人怎麼站在這裡不進去呢?」
方夜苦笑道:「王上他每晚總讓我回房歇息,可我不放心他,所以總會在這裡停留一陣。」頓了頓又道:「王上他傷口未癒,又天天這般折騰不休息,我真的很怕他還沒見到执明國主自己就撐不下去了。」
聞言子兌頷首,亦朝裡頭看了看,中庭桌案前那垂落在地的暗紅色萎靡不振。他接著開口道:「我進去看看慕容國主。」說罷子兌朝方夜投以一放心的笑容,人走便了進去。

此時慕容黎人單腳屈膝坐在中庭案前,面對不遠處房門裡的微弱燭光眼臉微垂,手中握著已入鞘的燕支劍,力道時緊時鬆,此前戰亂沾染古冷簫身的血漬猶存,向來愛惜,慣於養護的他這次卻沒有餘力再將其洗拭擦淨。

「記住不要做蠢事,要是王上醒來你已經不在,那所有的一切就都沒意義了。」

在進房替执明急救之前,艮墨池重重拉過神智不清的自己所講猶言在耳,若非撐著不敢忘,慕容黎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
「慕容國主?」
一聲叫喚自耳邊傳來,慕容黎自思緒中抬起頭,見眼前來人是子兌,他只道了聲:「坐吧。」復又重新低下頭去。
子兌微微躬身後在對面椅子坐了下來,看慕容黎不再說話,他遂先開口道:「末將聽方夜大人說,國主您這幾日都沒什麼休息?」
「...本王不礙事的。」
「國主白日裡有諸多戰後問題需要處理,夜晚又在這裡待到天明,您尚且有傷在身,怕是過沒天身體便會撐不住的。」頓了頓,子兌又道:「若是王上他清醒後知曉,怕是會很擔心您的。」
慕容黎眉間動了動,卻是默不作聲沒有回應,半晌,他才幽幽道:「 多謝你說服了毓驍領軍前來。」
子兌內心吁了口氣:「慕容國主言重了,這沒什麼,末將只是行份內之事罷了。」
「分內之事...是因為王上?」
子兌搖搖頭:「除了王上,自然還有慕容國主您,中垣與我塞外諸國,以及牽扯在內的所有人事物。」
慕容黎聽了再度沉默下來,良久,他自兜裡拿出封信,復又開口道:「三日後的萬丈坡之約,旨在誅殺仲堃儀,與那六壬傳說並無相關連,本王希望你能留在瑤光不要前往。」
聞言子兌伸手打開案上的信件,信件的落款人是海棠,他代仲堃儀與慕容黎月訂了三日後在萬丈坡會面,那日子與當初在浮玉山上,天光所指之開啟機關的時辰落在同一天。
子兌自信件上重新抬起頭來:「為何慕容國主不希望末將一道前往?」
此時慕容黎微微抬起頭來,眼前人雖然已換上了新衣裳,可其身上的藥草味仍重如有形。他重新垂眸道:「本王希望保你平安無事。」
子兌再次吁了口氣,他將案上信件整齊折好,狀似隨意道:「在未遇見王上之前,末將一直不甚了解為何子煜對他如此死心踏地,直至見到了本人方才感同身受。」他觀察著慕容黎的反應,一點又道:「末將想,王上如此喜歡慕容國主,必定是慕容國主身上有什麼值得讓王上付出至此的地方。」
「有嗎...」慕容黎話聲極輕,未曾抬起的雙眸似在表明他並不相信。
子兌沒接下慕容黎兌話尾,只接著說道:「末將方才在慕容國主的書房內看見那束王上自吾國帶回來的琉璃羽瓊,那上頭有幾個顏色慕容國主可還記得?」
慕容黎很快答道:「兩個,綠色、白色。」
「慕容國主可曾查過其各自所代表的意義?」
「...綠色,平安。白色--純真。」慕容黎無意識摩挲著手中的古冷蕭。
子兌抿了抿唇,接著又道:「先前王上在挑選琉璃色母時,確實也只有這兩種顏色沒錯,可後來王上說想再加點什麼,成品出來了末將卻未見有何不同,當下雖有些疑惑,後來也就淡忘了,適才見了方又想了起來。」頓了頓又道:「末將本是將那羽瓊捧起隨意一瞥,不想竟發現從下方往上看竟能看見白色花瓣底層浮著一片紅,末將這才恍然當時王上所添加為何。慕容國主可知曉紅色琉璃代表的意義是什麼?」
「...堅定?」
「國主所言不差,那是絕多時候紅色琉璃所被賦予的意義,可它實則還有另外一層意義,那就是重生。」
此時慕容黎依舊眼眸低垂,子兌卻感覺他身體輕微振動了一下。
子兌停了一下,復又繼續開口:「相傳古時有鳳凰作為守護人間的仙使,每五百年一輪迴,鳳凰會自焚於熊熊烈火中以換取人世間又一次的沉靜祥和,同時祂會在歷經過萬分煎熬與磨難之後昇華境界,幻化為更美好的身軀,再次庇佑人間。
眾所皆知琉璃需以熔火燒製,在高溫中色彩自然流動,幻化瑰麗,最終重透出剔透晶瑩的純淨之美,吾國將此過程喻為鳳凰堅守使命,遇火涅槃重生,其火色紅,故紅色琉璃意為堅定,也是重生。」子兌看著慕容黎的目光嚴肅,一瞬不瞬:「末將以為,王上他送給慕容國主的那抹紅色,其所乘載的,乃是重生之意。」
此時仍舊垂首不語的慕容黎眨了眨眼睫,他感覺自己的視線開始模糊不清,腦中的記憶卻開始回放鮮明。

「這一切,本王不怪阿黎的。」
當時在萬丈坡底下,执明的這句不怪輕如鴻毛,彷如一吹遍散,其握著慕容黎的手力道不重卻堅定。可那時的慕容黎只感覺背上壓了千鼎般的重量,歷歷在目的過往曾經令他喘不過氣來。

「阿黎,你知道人生在浮塵,最難做到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是放下執念。」
执明的話聲依舊很輕,宛如僅剩在青潭邊的葦花散落,讓風吹的不見蹤跡。

「過往的紛爭,本王已經放下,現在,本王只希望阿黎你能好好活著。只是本王貪心了些,本王希望的不只是阿黎能平安活著,本王還希望阿黎能夠放下從前的一切,重新開始。」
「本王不勉強阿黎的,來日方長,阿黎可以慢慢放下,總會有辦法的,好罷?」

記憶中的执明雙目澄澈,笑容美好,其心如明鏡,面對自己未曾有過半句謊言,执明說的不怪他是真的不怪,执明說了希望他能好好活著亦非假話,始終有崁在心底橫亙的自己卻從未真正明瞭透徹。

「所以,你也覺得這仇不用報了嗎?」慕容黎猛的抬起頭,其雙目泛紅,眼底情緒紊亂,一行清淚自他蒼白的臉頰流了下來。
子兌搖搖頭,緩聲道:「此仇若不報,這個亂世不會結束,但慕容國主可以和末將做個賭注。」
「什麼賭注?」
「如若末將死了,國主您會心懷愧疚,而若是您死了,王上斷不會獨活,既然如此,我們便和自己賭。」
「什麼意思?」
子兌抿了抿唇:「只要國主您和末將在接下來的萬丈坡一戰中都設法活了下來,那麼王上他便能得到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慕容國主覺得如何?」
慕容黎直直盯著子兌目光如炬,良久,他嘴角上揚:「好。」說著他舉起了手掌,掌心面朝子兌。
見狀子兌愣了愣,接著也朝慕容黎露出微笑,亦跟著舉起手掌。
隨後一清脆的擊掌聲在院子內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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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4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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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司空悟花了三天不到的時間回到了玉衡,甫至王宮便帶了一隊留守的禁衛軍火速趕往若鳶台。
彼時夜幕低垂,自宮外涼亭延伸自若鳶台前的兩道繩索已經按照司空賦的指示一路延伸至各層廊簷,繩索上掛滿了描繪細緻的各色燈籠,在慘白月光下隨風搖曳。
當司空悟抵達若鳶台底下,樓台內傳來了陣陣琴音婉轉悠揚,音律隱含的情緒蘊藉,自簷邊繞樑而下,傳至其耳畔,他眼神一暗,領著禁衛軍上了三樓。

三樓書房內,司空賦人端坐在榻上,他雙手指戴著扇貝甲片,專心致志撥彈著眼前古箏行雲流水,赭色桐木的琴身鑲嵌雪山象牙,牙白色潤澤光滑微涼,其發出的旋律悅耳空靈,宛如珠落玉盤迴盪天邊,直至房門邊傳來了緊湊震盪的腳步聲,而後在偌大的書房內被重重包圍亦不絕如縷。
在司空悟手持星銘出現在禁衛軍的中央,司空賦這才停下了彈琴動作,撩撥的最後一節琴音裊裊,輕柔迴響在情勢緊張的書房內。
當四周徹底安靜下來司空賦亦未起身,只是將指尖甲片仔細拆解下來一一放進袖口,餘光感受到不遠處的二哥盯著自己一瞬不瞬,他緩緩開口:「二哥怎麼回來的那麼早?瑤光的戰役已經結束了嗎?」其話聲淡漠,聽不出一點情緒波動。
司空悟上前兩步,嗓音低沉:「為兄的為何回來...我想賦兒該是很清楚的。」
「是阿迿失手了,還是二哥你給了碎鍊大人一刀?」司空賦依舊低垂著眼臉擺弄著手中的扇貝甲片,其色雪白,圓滑潤澤,是多月前司空悟自硨磲給他帶回來的。
司空悟又上前了一步:「為什麼?」
「二哥所問何事?賦兒不懂。」
「所有的事。」
耳邊傳來顫抖著的壓抑話聲,司空賦動作有瞬間的停滯,後又悠悠開口道:「那麼,二哥是想讓賦兒從哪件事情開始說起呢?是為何自慕容國主那得知了硨磲王與二哥您的過往糾葛後,核實了五年前同您自硨磲一道回國的碎鍊大人之身份,故而吩咐阿迿在戰亂中保他平安?亦或賦兒本該是受二哥之託假意與那慕容國主合作,實則在最初便做好倒閣叛變的打算?還是--」他將最後一片甲片收進袖口後抬起頭來:「阿迿為何被賦兒救活了卻蓄意隱瞞以免他再次遭到二哥您的毒手?」司空賦的眼底墨黑深沉,形似虛無,其從善如流的話音低沉不帶任何一點溫度。
「所以說...你是為了那司空迿所以背叛我?你我乃血濃於水的至親兄弟,本該同舟共濟,到底為什麼?」司空悟的雙目圓睜,眸底死海掀起駭浪滔天,眼白佈滿的血絲跳動幾欲崩裂。
此時司空賦緩緩起身:「是為了阿迿沒錯,可也是為了別的。」說罷他提起雙袖向前一揮,其動作洋灑明快,方才收進袖中的甲片迅雷一般自裡頭飛嘯而出,宛如銀針利刃接連劃過兩側禁衛軍的咽喉,陣陣冷光閃爍似能隨主人意識變換軌跡,手法準確致命,霎時痛苦哀號與撞倒在地的紊亂聲響肆起,淋漓鮮血迅速染紅地面。
雙方局勢只剎那之間便反轉立判。
看著眼前橫七豎八的禁衛軍屍體,司空悟忽而歛下眉眼,人竟開始笑了起來,那笑如癡如狂,在重歸寧靜的書房中顯得格外詭異,其身軀顫抖不斷,若非有星銘支撐在地,恐怕他人亦站不住腳。
在成群屍體的另一端,司空賦沉默看著眼前二哥逐漸卸下以往冷靜自持的虛假面具,一面將手重新伸進袖中不知在鼓搗些什麼。
突然司空悟舉起手中星銘,猛的朝前方弟弟揮舞而來,其眸底駭浪狂暴顛亂,取其眼白血絲代之的純粹浸紅一片,他嘴裡大喊著單節音調,卻在司空賦再次揮袖後被迫噤了聲,隨之斬斷的還有其四肢軀幹的主要筋脈,血管破裂,那衝擊的力道過大致使他整個人向後重重倒去,很快的汩汩鮮血自其多處傷口流淌成泊。
司空賦緩緩走至司空悟身前,彼時司空悟無力倘倒在地血泊之中咳嗽不止,此前在戰場上初見司空迿時眼底所夾雜的情緒而今只剩下錯愕與失落隨著淚水滑落臉龐。
「賦兒...咳咳...為什麼...」司空悟艱難講著話,仍是對眼前人的行徑感到不可置信,他無法接受。
無論對外端著的是多麼地偽善虛假,行事舉止是如何的暴戾癲狂,司空悟對於自己那異常聰慧卻自小體弱多病的弟弟所給予的關愛與呵護亦是真真切切,這大抵是從小心智病態近乎崩解的他唯一能夠自我掌控以及付出的良知與愛。
此時司空賦居高臨下,看著即便虛弱仍垂死掙扎的二哥,其鮮血流瀉不止的咽喉處正卡著一玳瑁甲片,那是多年前大哥司空璉將古箏帶來時一併贈與給他的。
「因為你殺了大哥。」
聞言司空悟呼吸瞬間一滯,隨後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嗎...」其死繃緊著的神經在這一刻鬆懈下來,宛如斷線的人偶失去了靈魂,他輕歎道:「賦兒一直以來...都記恨在心上嗎...咳咳...我還以為...」話說到後來彷如喃喃自語。
司空賦亦未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蹲下身將那片玳瑁甲片拔了出來,頓失阻隔的傷口血水爆發,噴了他衣襬一片鮮紅。
「賦...兒...你心裡...只愛著...大哥嗎?」司空悟語不成句,顫抖著的想抬起手卻無果。
看著司空悟不斷流出鮮血的脖頸蒼白延伸至臉龐全身,司空賦知道時候差不多了,他蹲下身將司空悟的手握在掌心,其力道不重卻很穩定,一瞬不瞬的望著即將死去的二哥。
「不,你們兩個都在賦兒心裡,賦兒愛大哥,亦愛著二哥您,可也因為這樣,我必須得這麼做。」說著司空賦腦中閃過多年前自己賣力搶救下來,時至今日已然茁壯的那抹純粹。
司空悟聞言笑了笑:「賦兒覺得...若是為兄的還有幸能見到大哥...他會願意原諒我嗎?」此時他的眼瞳轉灰,渙散聚不成焦的視線業已模糊,或許突然的釋懷令他原先暴利的神情漸趨祥和。
司空賦緊了緊手中的力道:「大哥一定會原諒二哥您的,因為他也很愛您。」
「賦兒...是說...真的嗎?」司空悟說話的聲音極輕又散,幾乎就要聽不見。
司空賦慎重點頭:「賦兒這次是說真的。」
此時司空悟已進入彌留時刻,在他看不清晰的視線裡,自屋外落進的銀箔月光灑下,似在眼前弟弟的身後幻化成形,猶如那已逝多年的大哥司空璉懸空站在了那裡,臨死前的悲戚模樣早不復見,挽著一抹淺淺笑容的他正朝著司空悟伸出手來,那笑容溫暖和煦,其雙眸澄淨無暇,星光璀璨一如從前。
司空悟握著司空賦的手收緊,在闔眼的同時流下了最後一行名為歉疚的淚水。

在掌心握著的力道完全消失,司空賦拿了塊白布將司空悟的面龐遮了起來,然後無力坐倒在地,此時他始終淡漠的眼底終於泛起了陣陣漣漪,隨之而來的是自心窩傳來的,不規律的陣痛感,司空賦深吸了口氣,伸手自兜裡拿出個陶製小瓶,瓶裡裝的是專門抑制心厥的丹藥,是當初执明主動受囚於仲堃儀前,在宮外涼亭交與他的,說是做為替他引見的贈禮。
待將丹藥服下,疼痛漸趨和緩後,司空賦深吸了口氣,起身將方才一同墜落在地的星銘撿起揣在了懷裡,感受著劍身傳來的冰冷觸感,他閉上雙眼似在冥想。
司空賦向來行事小心,可他願意相信执明,如同执明願意相信他一般。
那日與执明在涼亭的對談,實際並不僅止於引見給仲堃儀那麼單純。

「本王還希望三少能幫阿黎奪回星銘。」說這話的执明褪下了做為一國之君的威嚴,只是個為了在乎之人而汲營求助的普通人等,其稍帶憂愁的眼中星輝浮載,隨著主人的心緒焦急閃爍。
司空賦收下案前的陶瓷小瓶:「本少可以幫國主您拿到星銘劍,只是如同方才所說的,要委屈國主您一陣子了。」
「本王明白。」
見执明似是鬆了口氣,司空賦又問道:「如此這般,执明國主您覺得值得嗎?」
「自然是,值得。」
望著执明那雙波光流轉的眸子,司空賦眉間動了動,不禁又嘆道:「還有方才本少提醒國主您的,若非萬不得已,千萬別在我二哥面前抬起頭來。」

可惜那执明國主最終還是被二哥逮到了機會,司空賦如此想著,慢慢睜開雙眼。
此時一陣咻咻風聲吹過,緊接而來的是一銀鈴般的嗓音響起:「少主--厄啊!」
甫一進門就看見狼狽不堪的景色出現在眼前,司空迿未免驚訝,忙湊到司空賦近前關心道:「少主您有沒有受傷呀?」見眼前人搖搖頭,他又嘆道:「您可嚇死阿迿了!」
「我這不是沒事嗎?」說著司空賦下巴指了指門外:「剛才回來可有發現什麼動靜?」
司空迿側頭想了下,而後說道:「方才好像有幾個禁衛軍裝扮的人正往宮門的方向奔去。」
司空賦頷首:「那我們動作要快了,來,替我將二哥的屍首放進那裡面去,切記動作輕些。」說著他手指著靠近裡間的牆面方向,只見那裡擺著的正是此前司空迿臨行前胡亂玩鬧的長方型鐵盒子。
司空迿幫著將司空悟的屍首安放進去後盯著看了看,腦中想著這鐵盒子而禁放了個死人在裡面,看著更像是口棺材呢。
見司空迿盯著眼前屍首一動不動,司空賦抿了抿唇,讓他將蓋子闔上鎖上鐵鍊,一面開口問道:「那天權王怎麼樣了?」
此問話一出,司空迿便被轉移了注意力,立馬活靈活現道:「那天權王啊,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我都以為他會當場斃命呢,幸好那艮大人事前有讓天權王服下了護心丹藥才得以吊了一口氣,我走之前那艮大人正在幫他急救呢,只是不知道後來情況如何了。」
司空賦頷首,一面檢視著眼前鐵盒子的上鎖牢度:「那慕容國主呢?」
「慕容國主他收到那仲什麼的信,說是六天後要約在萬丈坡見面。」說著司空迿自袖中拿出封信來,是他在回國路上攔截的飛鴿傳書。
「六天後嗎...」司空賦看著信件腦中思索了一番,而後又道:「好,那我們離開這裡後你便前往萬丈坡相助慕容國主吧。」說著他拎起案上的隨身布包,懷中端著星銘便領著司空迿慢慢走至門外。
司空迿拿過司空賦手中的布包揹在自己背上,一面問道:「那少主您呢?」
「我另有安排,等時候到了我自會前往萬丈坡與你會和。」
「可是--」
見司空迿面帶猶豫,司空賦抿了抿唇:「你這次去有遇到海棠嗎?」
聞言司空迿撇了撇嘴:「沒有,他躲在好高的地方,我最後發現的時候他已經要走了,我來不及...」
司空賦笑了笑:「六天後的萬丈坡會面海棠一定也會去,你先去的話信許有機會先遇到他。」
「唔...」司空迿難得皺眉糾結了一番,司空賦乘勝追擊道:「你不是想把他從那仲堃儀身邊帶回來嗎?」
司空迿眨了眨眼,最終點頭道:「好吧,那少主要快點來找我喔!」
「我會的。」
此時他倆已來到迴廊邊,自三樓可以看見自遠處宮門到近前聚集著一條長長的火光,看來是留守宮裡內外的大批禁衛軍們正往若鳶台的方向前來。
「少主,我們要走了嗎?」司空迿手輕輕跩著懸掛在燈籠繩索上的鉤繩,那是此前司空賦設計來有效更換燈籠的機關。
「再等等。」看著逐漸逼近的大批隊伍,司空賦的胸口又開始痛了起來,他手跩著衣襟,感覺視線開始模糊。
見司空賦有些搖搖欲墜,司空迿忙扶過其後背關切道:「少主!您還好嗎?」
司空賦搖搖頭:「我沒事。」他側身倚靠在司空迿的胸前,輕聲道:「阿迿,你還有力氣負擔我的重量嗎?」
司空迿聽了隨即瞇眼笑道:「那是當然!」說著他伸手將司空賦攔腰抱起,讓他穩穩靠坐在自己懷中,接著步子一蹬躍上了欄杆。
司空賦拿出事先準備的火柴點燃,往上準確拋向了第一盞燈籠,很快的火苗燃燒的偨偨聲響起,他遂將手環上司空迿的脖頸,而後開口道:「好了,我們走吧。」
聞言司空迿點點頭,朝著司空賦燦笑道:「他們有火藥,我們有煙花。」隨後他抓緊手中鉤繩,帶著司空賦自三樓一躍而下。
那鉤繩順著堅實繩索向下滑落,鉤繩頭帶著火苗點燃了一路燈籠,接龍似的自若鳶台前燃自宮外涼亭又燃回了若鳶台,緊接著自三樓一路延燒過懸掛在個層樓台的燈籠,在倆人安全抵達宮外涼亭,若鳶台上的所有燈籠齊齊爆破,熾熱氣流促使流螢火星接連往天上流竄,在漆黑夜空炸出一個個五光十色的絢麗煙花,頓時整個宮中光線大亮,縱有明月照耀亦相形失色。
而壟罩在燦爛煙花底下的,是被祝融迅速延燒破壞的若鳶台,在廊柱被焚燒殆盡後應聲倒塌,觸動了埋在底下的引線,隨即又一陣驚人的爆炸聲響起,其力道猛烈,致使靠近在周圍的禁衛軍全軍覆沒。

***

今晚的月光皎潔明亮,清輝似水自空中灑落,朗朗銀帛鋪天蓋地,映照著高地岩崖間的小徑山路視線清晰,自下方林子裡竄出的海棠將本要點燃的火柴收進衣袖,他雙腳用力一蹬,身影一轉,整個人迅速沒入了岩壁間的縫隙裡。
延著縫隙穿越狹隘的道路直至寬闊,在見底的轉角後方是豁然開朗的滿室燭光,在中央案前整齊擺放著兩塊作工精細的木製牌位,牌位前各擺了一盞空茶盞。此時仲堃儀人正躺在距離石桌不遠處的石榻上,看樣子仍在熟睡中,未免其臥躺不適,海棠替他在石塌上鋪滿了兩層床被。
將自外頭帶回來的糧食放妥在地,海棠在柴火邊開始燒起茶水,依照記憶裡仲堃儀的動作拿捏著茶葉與清水的份量,待茶水煮熟,他隔著塊布提起茶壺,將茶水分別倒入牌位前的兩個茶盞中。將茶壺掛回柴火邊溫著,海棠接著捧起放置在一旁的石缽,而後自牆角竹簍拿起了一把藥草放進缽裡,開始來回搗碎磨汁,中途一半加入清水放上爐火熬煮,另一半則繼續鼓搗。
將所有例行事務完成後,海棠自案前轉身,冷不防一雙精神清明的眼眸撞進其視線裡,他愣了一瞬,隨後揚起眉梢:「仲先生醒了怎麼不出點聲音?」如此悄無生息,在這山洞裡還怪嚇人的,他腦中不免腹誹了幾句,一邊上前扶著仲堃儀坐起身。
「你進來的時候我就醒了,看你在忙便等等。」仲堃儀忍著還在刺痛的傷口,皺著眉頭緩緩說道。
「下回還是出個聲吧,饒是我武功再高強後背也沒法長眼睛,再來個幾次嚇唬可是吃不消的。」說著他開始拆解仲堃儀身上的繃帶,而後檢視了一番滿意頷首,接著拿過石缽準備換藥。
仲堃儀側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傷口,相較於剛中傷時那令人不忍細看的血窪窟窿,眼下這膿水消停,逐漸結痂的復原狀態可謂相當良好,而這除了由於海棠的悉心照料,更多的得要歸功於駱珉臨走前留下來的那顆丹藥。
思及此仲堃儀眼神暗了暗。

那日瑤光王城一戰,在仲堃儀被海棠帶離城牆邊,他央求著海棠帶他來到開鑿與城牆上的某處窗台,強行忍著傷痛看完底下的生離死別,而後在雨滴落下來的同時昏厥過去。
待仲堃儀在昏迷兩天後重新清醒過來,他人已經躺在這石洞之中,這是此前自己離開樞居後在天樞的另一處藏身地,彼時他身上的傷口已經被海棠一一處理過,而他並沒有想到自己會再甦醒過來。
猶記海棠初見他清醒時曾感嘆道:「看來那艮大人的丹藥確實神妙莫測。」
當時仲堃儀的意識尚且不清,卻在聽見艮大人三字起了反應:「什麼艮大人的丹藥?」
海棠伸手確認其脈象一面解釋道:「就是我之前跟蹤駱大人前往天璇那會同你說過的,你的另一名好學生艮墨池所研製的丹藥。」
聞言仲堃儀無聲嘆了口氣。
此前海棠跟蹤駱珉回來後便同他大致彙報了情況,當他知道艮墨池其實沒死,眼下更是作為天權的臣子在幫著那慕容黎對付自己,仲堃儀不得不感嘆造化弄人,同時亦在心中捨棄了對自己這無緣的弟子僅有的一點愧疚。
至於駱珉會否聽那艮墨池的話事先讓执明服下丹藥,仲堃儀認為可能性極大,可未免他這得意門生已經崢嶸萌芽的二心會提前浮上台面,他亦不打算從旁組饒,橫豎他只須在約定當天先行給那执明致命的一擊,如此一來,饒是他艮墨池的丹藥有任何通天本領亦無任何挽回餘地,還能為自己精心設計的這場戲增添些意外的橋段。
只可惜這場戲後來的意外有些過多了,以至於原先的計劃被亂了套。
所幸在情況失控後還能順利目睹到戲劇的高潮之處,即便差強人意,可生而為人本就是有所限度的,他到底死而無憾了,仲堃儀在失去意識前確實是這麼想的。
不想他竟然沒死,而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還是出自那無緣弟子的靈丹妙藥,至於是誰給的這丹藥,無須海棠再多加解釋,仲堃儀自己心裡清楚。

「駱珉他走幾天了?」仲堃儀自思緒中回過神來,開口幽幽問道。
「駱大人是昨天走的,確認您性命無礙他便離開了。」
駱珉到底了解仲堃儀,若是想讓他事先服藥肯定是行不通的,加上就算事前準備萬全,約定當天實際情況會如何誰都說不準,何況這丹藥會不會用上還是個未知數,未免孳生無謂事端,駱珉只將那丹藥隨身攜帶。
直至王城一戰現場失控,仲堃儀被海棠帶離現場,駱珉放了撤退信號彈便將現場交給其餘將士,自己找了匹馬便火速往藏身處的方向奔馳,在中途成功攔截了海棠和已然昏迷不醒的仲堃儀,從而餵其服下了護心丹藥,雖說療效沒有事先服用來的顯著,可依舊將性命垂危的仲堃儀自鬼門關搶救回來。
胸口突來的難耐疼痛令仲堃儀倒吸了口氣。
見狀海棠暫時停下手中動作:「抱歉,這胸口的傷比較嚴重,我力道再放輕些。」
仲堃儀輕聲道:「無妨,這傷口若要不痛想來是不可能的。」
海棠儘量放緩了動作:「仲先生接下來有何打算?」
聞言仲堃儀並未立刻回答,他看著不遠處案上的牌位在柴火映照下流光粼粼,接著他視線移轉至案旁擺著的一個大木箱,盯著上頭箱蓋深鎖沉默半晌,最終開口道:「駱珉臨走前有拿了什麼走吧。」他說的是肯定句。
海棠一聽眉間動了動,放下手中石缽拿過新的繃帶回道:「您說得沒錯,可並非箱子裡的東西。」
仲堃儀頷首:「我想也是。」頓了頓他又道:「你之前說下一個開啟六壬聖地的時間是從何時開始算起?」
海棠雙手纏繞著繃帶一面思索,而後答道:「七天後。」
「好。」仲堃儀頷首:「晚點你替我寫封信給那慕容黎約定會面,至於時間地點,就約七天後在萬丈坡。」
「您此時大傷未癒,去了不等於自殺嗎?」
仲堃儀沒回應海棠的問題,只是狀似不在意問道:「我培養的弟子們全都跑光了嗎?」
海棠搖搖頭:「除了駱大人和少部分幾個,其餘的都聚在山底下等候著。」
「那你呢?」
海棠停下了手邊動作:「嗯?仲先生此話何意?」
仲堃儀吁了口氣:「你會隨我一道前往萬丈坡嗎?」
海棠聽了揚起眉梢,正待發話,又聽仲堃儀說道:「若是你想要離開我也不會攔你。」
此時仲堃儀的眼臉低垂,中傷造成的虛弱令他面色蒼白如紙,接連歷經了弟子的背叛使其看來越發頹喪消沉,總是嘲笑慕容黎沒有本錢再重來一次的他,何嘗也不是如此?
海棠沉默了片刻,而後調笑道:「仲先生怎麼如此見外,我自然會同您一道前往了。」
聞言仲堃儀神情有瞬間的鬆動,他喃喃道:「是嗎...」
「那是當然,若是沒有我跟著,就您現下的狀態,大抵連阿迿的半個招式都抵擋不了。」
「阿迿?你是說跟在司空三少身旁的貼身死士司空迿嗎?我記得他好像也有前來參與戰爭,為的是對付那司空悟吧?」
「沒錯,說到這個--」海棠將手中繃帶打結完成,一面含笑道:「仲先生有沒有看見那司空悟看見阿迿那會的表情?簡直五味雜陳到了極點,還挺有趣的。」
「哼。」仲堃儀冷笑道:「我當時人站在王城上聚精會神,如何能看見?橫豎那司空悟就是個不受控制的神經病,眼下是死是活還沒個準確呢。」
「大抵是...已經死的機率大點吧。」說著海棠起身將熬煮完成的藥湯裝碗乘至仲堃儀面前:「畢竟那司空三少深藏不露自有他的主意,要不以阿迿的身手來看,若他真心想殺,那司空悟是絕對逃不了的。」
仲堃儀伸手接下藥碗:「若是你和那司空迿相比呢?」
海棠想都沒想便回道:「不分軒輊。」
「那到時候...」
見仲堃儀面露躊躇,海棠抿唇道:「仲先生請放心吧,無論如何我都會支持你到最後的。」
聞言仲堃儀抬起目光,或許久違的戰傷與耗弱使他對於自己多年來的行徑有了些微改觀。
眼前笑臉盈盈的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其背上所裝載的仇恨卻並不比自己輕多少,可這其中有多少是他為己之私所催生出來的?
再者,得要有多大的執念才能在炙熱天火當前自願融毀手指成殘,只為了確保原先便堆砌有成的信任愈加穩固?看他本來白皙的左手佈滿了攣縮綻裂的燒傷疤痕,只剩下三根指頭的手掌即便照他自己所說的,若有綁布相輔使用武器便毫無阻礙,那也是個永遠無法彌補的代價。
如若當初自己沒有找上他,是否這少年就能過上普通平凡的生活,將仇恨埋藏在漫長的時光裡逐日忘卻,亦不至於深陷進如今的境地。
只是這場歷時多年的仇恨之路終歸是他自己要走完的,過往背叛自己的弟子已經來不及,眼下的還有機會挽救。
仲堃儀伸手撫上海棠那受盡苦難的左手,在他略帶訝意的神情中開口說道:「你還很年輕,若你真想要離開,以你的能力並不難生存下去,我這裡也積攢了不少銀錢,你可以--」
「仲先生,您不須替我設想往後,因為我們仍在當下。」海堂打斷了仲堃儀還未說完的話語,語帶嚴肅道:「我說會支持你到最後乃真心實意,無論結局是什麼都無所謂,因為我們本就是一路人。」說罷他反手握住仲堃儀的,其面露堅定,無庸置疑。
半晌,仲堃儀嘆了口氣,看著眼前人露出今日清醒後的第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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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4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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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王上,如果阿黎這次能活著回來,我們一切重新開始,如果阿黎回不來,那就請王上您好好保重。」
模糊的視線之中晨光微亮,慕容黎將执明的手輕輕抵在額前,似虔誠禱告一般,兀自低語。

***

「阿黎?」
执明緩緩睜開了僅有的右眼,懸掛在床簾上的吊墜似有風在吹一般輕輕晃動,自屋外探進來的光線矇矓,映照在那墜飾上亮著金光燦爛。
許久未見光的执明眨了眨眼睫,還未準備動身喚人,守在一旁的乾元已經上前關切:「执明國主您醒了。」說著他替执明把了脈確認情況。
「嗯...阿黎他們呢?」剛清醒的执明嗓子啞的厲害,乾元忙將他扶著坐起身,隨後倒了杯茶水遞過來:「除了威尹留下來照看王城,其餘人都已經前往天璇的萬丈坡了。」
聞言执明吁了口氣,他幽幽問道:「他們出發多久了?」垂首斂目的模樣令他整個人看來十分疲憊。
乾元回道:「今日天剛破曉。」
执明垂眸思索了一陣,而後抬頭問道:「那仲堃儀約這時間...可是有什麼用意?」
乾元眉間動了動:「执明國主說得不錯,這約定的時間恰與那六壬傳說開啟聖地的時間相合,雖然慕容國主說了此次行動旨在與仲堃儀作最後了結,可未免有什麼萬一,臨行前他們還是將神劍以及諸國國印都帶在了身上。」
执明聽了頷首,頓了頓又道:「...那司空三少可有來過?」
「有。」
忽而一聲低沉卻帶了點稚嫩的嗓音自房門口傳來,执明和乾元聞聲轉頭,只見司空賦走在後頭被威尹領了進門,看其揹著行李,風塵僕僕的樣子該是剛抵達不久,他懷中端著的是已入鞘的星銘劍。

當威尹讓人安排了馬車抵達院落門前,执明已在乾元和司空賦的攙扶下走出房門,彼時他身上的傷口已被重新換藥包紮,亦服下了司空賦所帶來的丹藥,雖說尚且無法褪去面上蒼白與虛弱氣息,可終歸是擺脫了瀕臨死亡的岌岌可危。
待停好了馬車,威尹來到执明跟前,伸手自兜裡拿出個乾癟的小布袋,那是此前自琉璃回來時执明請他保管之,眼下正是需要用到的時機。
执明收下了布袋,朝眼前人躊躇道:「你真的要一塊去嗎?瑤光這裡需要你來統籌指揮,就算我們在萬丈坡遇到了什麼萬一,起碼有你在這裡本王也放心。」
威尹眨了眨眼,心裡很是感激,面上朝执明躬身道:「承蒙王上您的看重,不過眼下末將確實有了餘裕足夠繼續留守瑤光。」
而後在执明的疑惑中,一個人影自馬車後方現身,又在执明的驚訝中上前來拱手道:「駱某見過执明國主。」他身上只揹了個小布包再無其它行李。
「是你!」执明難掩激動,巍巍伸手握住眼前人的臂膀:「本王還以為...」
當時在王城上情況危急,执明亦只專注在眼前口吐鮮血的子兌身上無暇顧及其他,駱珉臨陣倒戈也等於是間接救了子兌一命,此事执明亦是不久前才得知,本來還為了現下不知其是生是死而感到擔憂,而今見到了本人,执明自是感到欣慰。
「駱某無礙,多謝执明國關心。」执明本就喜怒形於色,其眼底明顯表露的喜悅令駱珉不自覺低下頭來,畢竟他一直以來在执明面前偽裝慣了,突然坦承面對讓他有些不大習慣。
站在一旁的乾元察覺到駱珉的不自在,他遂開口道:「依照威將軍所言,是否此趟便是由駱大人您帶我們前往?」
駱珉隨即頷首道:「乾元大師說得不錯,此次確實是由駱某帶國主與二位一道前往萬丈坡。」
聞言乾元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們也該出發了,畢竟時間寶貴,再晚了怕是會趕不上呢。」

待执明等三人皆上了馬車,威尹來到駱珉跟前:「這一路上便拜託駱兄你照看王上他們了。」
「我會的。」駱珉朝威尹拱手道:「多謝威將軍還願意相信駱某。」
「這算不得什麼。」威尹握了握眼前人的臂膀,鄭重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而今駱兄能夠真心改變,一切便都還來得及。」
聞言駱珉抬起頭來,眼前人面無表情依舊,其臉上神情莊重,見不得一絲虛情假意。他再次拱手說道:「我明白了,也請威將軍在瑤光務必多加保重。」

***

萬丈坡位於天璇境內的東南方,若要自天樞前往最快的方法即是穿過玉衡,萬丈坡與玉衡邊界相隔了一座山間的茂密樹林,出了樹林便是一片廣袤平坦的焦黃土地,土地的另一側是望下深不見底的懸崖。延邊往西北的方向前進會經過諸多岩石與洞穴組成的地帶,亦是自瑤光前來萬丈坡的最快路線,由於此前遭受過火藥攻擊,故此處岩石或大或小,橫七豎八躺倒在地,多數洞穴或半面坍塌或整個土石陷落堵塞,一片狼藉。
再接著往前方邁進約莫百里處會來到一條寬廣的大溪流,溪流水量四季豐沛,其河床高度延伸自底下的垂直峭壁,長度從焦黃土地這一頭流到遙遠的對面懸崖,由溪流寬度的方向再往前一段距離便會來到六壬聖地所在的峭壁附近。
此時仲堃儀騎著馬匹,領著數十名綠衣弟子穿過樹林來到了焦黃土地上,他控制著韁繩正往西北的方向急速前進,當他們途經已然被破壞殆盡的錯綜石林,忽而空中撲來一張天羅地網朝仲堃儀包夾而去,情況危急之際,四名弟子自後方飛身上前,拔出刀劍就往大網子一揮,瞬間網子便在半空四散開來。
這時仲堃儀亦已翻身下馬,可還未站穩腳步,一抹紅色身影已經朝他棲身飛來,伴隨著冷光一閃,仲堃儀拔劍抵擋不及,肩頭被狠狠劃過一劍,霎時炙熱血水噴湧而出,他人向後倒退數步,眼看著就要跪倒在地,慕容黎正要乘勝追擊,忽而幾名綠衣弟子迅速匯聚成陣將仲堃儀護在了後方,站在最前面的四名弟子率先拔出了兵器迎向來勢洶洶的慕容黎,此時子兌和方夜自其後方現身,揮劍擋下數道利刃攻擊,隨後雙方人馬刀劍相向,來回纏爭多時。
前方混戰喧囂還在持續不斷,很快的又六名綠衣弟子持武器發起進攻,突然一道劍氣宛如狂風呼嘯一般朝他們疾速襲來,六名弟子倏地便被掀翻在地,口中鮮血灑了焦黃土地一片,這時劍氣的主人一個後空翻穩穩落在了地面上,是身著一身黑的司空迿。
當殿後的艮墨池勒馬來到司空迿身後,至此八柄神劍同處一地,彼此之間無以明狀的迴響連結引起了一陣巨大的地動天搖,本就乾燥不堪的焦黃土地裂縫加劇,喀啦一聲裂成明顯鴻溝,雙方不得不暫時停止鬥爭。

在地震逐漸消停之時,仲堃儀被弟子扶了起來,其肩頭的傷口已經染紅衣襟,他手握著方才未能出鞘的純鉤,與站在不遠處的慕容黎相對而立,在那抹紅色身後還站了四個人,他視線輪番略過其後方的方夜、子兌、司空迿,最後是艮墨池,彼時飛揚塵土仍摻或在雙方之間,即便有視線遮蔽亦不影響彼此的殺氣騰升。
仲堃儀朝慕容黎率先開口道:「這次行動你就只帶了四個人?莫不是覺得仲某已經失去獠牙,不值得上心對付了?」他語帶悠閒,笑得頗有餘裕,若非其氣色明顯的蒼白與短促的吐息聲洩漏出了端倪,或許別人真會以為他勝券在握。
慕容黎怒目而視的雙眼鋒利,低聲說道:「在場的諸位或多或少都與你有些糾葛,此戰不過誅殺你一人爾,何須再牽扯到多餘的無辜性命。」他手中的燕支仍淌著血水,即便身上帶傷未癒亦挺直著身軀,孤注一擲的態勢銳不可擋。
「哼哼!看來人的思想不管再怎麼根深蒂固也終是會有改變的一天呢。」仲堃儀嘲諷道:「多麼的諷刺啊慕容黎,想當年你我二人初識那會,那時滿懷國仇家恨的你,可曾想過會講出今日這番言論?」未等慕容黎回應,他手往後一揮比了比守在身後的弟子們,復又說道:「與你方才所言相仿,今日隨仲某同來的弟子或多或少都與你這瑤光慕容國主有些糾葛,弒親之仇不共戴天,可惜啊,即便你妄想洗心革面,已經造成的錯誤與傷害亦無法抹滅了。」
聞言慕容黎原先炯炯的眼神一暗,他輕嘆道:「那麼,今日便是將那所有仇恨了結之時。」說罷他揚起燕支,朝仲堃儀直直飛了過去。
見狀仲堃儀瞇起雙眸,卻未舉劍迎戰,反而整個人向後倒退數步,取其位置代之的是站在最外圍的四名弟子,他們隨即蹬起步子齊齊迎向慕容黎。
與方才的攻勢殊途同歸,那仲堃儀莫不是在在拖延時間?或者是?慕容黎納悶思索著,一面舉起燕支刺入眼前綠衣弟子的咽喉。
這時慕容黎身後的眾人亦重新發動了攻勢,武技高人一籌的司空迿一連斥退六名綠衣弟子,忽而他眼角一瞥,餘光看見又朝慕容黎襲來的三人手中並未拿著任何兵器,他眉頭一皺,暗道一聲不好,轉身便往慕容黎的方向飛躍而去,口中大喊著:「慕容國主小心!」
此時慕容黎亦察覺到事有蹊翹,他猛得一個蹬步向後撤退,在司空迿抵達其近前伸手護住的同時,連續不斷的爆炸聲響徹雲霄,一時之間周遭滿瀑著走石飛沙,煙塵瀰漫。
待視線重新恢復清晰,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三具被炸得血肉模糊的綠衣弟子,其破碎的屍塊橫飛,四散各處。
眼前景況不禁讓司空迿皺起眉來:「呀真是噁心!竟然讓弟子們做這種事情,那仲什麼的果真不是個東西。」
此時站起身的子兌亦嘆道:「大抵那仲堃儀是由於窮途末路而選擇不擇手段了。」
位在最後方的艮墨池則看著不遠處死狀悽慘的綠衣弟子們一時說不出話來,畢竟那曾經都是與自己把酒言歡的師弟們,心底有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感油然而生。
慕容黎斂起眉眼搜尋著仲堃儀的蹤跡,只見他與餘下弟子已經趁亂騎著馬匹往聖地的方向揚長而去,看著仲堃儀漸趨遙遠的背影,他隨即轉身去找馬匹:「我們繼續追吧。」

當仲堃儀領著弟子來到大溪流中央,身後一陣快馬加鞭傳來,看清來人是誰,仲堃儀抬起手來示意一旁的弟子們先稍安勿躁。
率先追上仲堃儀的艮墨池見面前人暫時還沒有攻擊動作,他遂也在不遠處停了下來。
此時仲堃儀緊盯著眼前他曾經費盡心思培養入世的弟子感概道:「雖然入世這一路走來跌宕坑疤,可不得不說,上天祂確實待你不薄。」
艮墨池聽了雙眸輕顫,不自覺上前了一步:「先生--」
「不必了。」仲堃儀抬手阻止艮墨池的話聲:「而今仲某早已不是你的師長,這聲尊稱就免了吧,還有,無論你當初拿給駱珉那顆多出來的丹藥所為何意,今日都不須對仲某手下留情。」
「自然不會!」
此時空中厲聲一喊,慕容黎手握燕支,自後方再次朝仲堃儀襲擊而來。
見狀仲堃儀身旁的數名弟子紛紛蜂擁上前,隨著慕容黎的劍氣流線揮灑,幾名弟子自馬上翻身重重落下,頓時造成溪澗翻湧,水花四濺。
遭到流水攪動與劍氣餘韻波及,仲堃儀的坐騎一時情緒躁動,他險些也要掉了下去,遂趕緊拉妥了韁繩穩住陣腳,轉頭繼續往前方奔馳。
有了前面兩次的經驗,慕容黎眼明手快,搶在眾弟子反應之前騎上馬匹緊追在後,盯著前方那異常堅持的背影,他握緊了手中韁繩。
相較於慕容黎自己、為人瘋癲難控的司空悟、死去的佐奕甚至是被利用的硨磲王邯鄲,仲堃儀對這一統天下的霸業始終展現出毫不上心的態度,實際上他的目的也確實並非此事,但為何到了此刻他竟開始執著於開啟那六壬聖地不可?
而這原因為何慕容黎心理十分清楚,不僅清楚,若是逼不得已,他甚至有打算助長此原因的發生,可這件事只須由他和仲堃儀倆人來見證就行。
思及此他愈是加快了速度。

過了大溪流不久便會抵達聖地所在的峭壁,峭壁上生有連綿不斷的蜿蜒窄道得以向下攀行,而緊鄰窄道的壁面已經被事先裝上了穩固的麻繩以利攀行。這時峭壁上的凹陷拱型還未成門,可自上方往下看得以清楚看見位在拱型旁側的見方凹印已經散發出微弱的金光,顯示能夠開啟聖地的時辰已經到了。

當月日時辰交會,則聖地方啟

此時仲堃儀剛勒馬停下,後方一陣噠噠馬蹄急驟而來,是方才跟在慕容黎身後突破溪流重圍的司空迿,其動作快如旋風,轉眼間便超越了慕容黎,先行來到了仲堃儀面前。
只聽司空迿揚聲道:「你這傢伙別想得逞!」隨即一個飛身,揚起伏兮朝仲堃儀揮了過來。
當劍刃即將觸近之際,一陣冷光在司空迿面前閃過,緊接著響亮的鏗鏘聲響起,他眉間一動,倏地收起伏兮,向後一退翻身落地。
當司空迿站穩腳步,出現在面前的是雙手利刃交握,神情凝重靜穆的海棠,他身著一件麻白色布衣,衣襟上繡著紅黑鑲嵌的奇異圖騰,與司空迿印象中的一模一樣,其白晰脖頸至側臉有道繁複的黑青色刺青沿伸其上。
司空迿心智純淨,若是他想記得的便不會忘記。
「海棠,你什麼時候刺的刺青啊?還有你的頭巾呢?」與方才截然不同的銀鈴嗓音自司空迿口中響起,站在一旁的仲堃儀不禁有些詫異,海棠則聞風不動,只低聲說道:「這刺青我本來就有,只是之前藏起來了,至於頭巾,此前的王城一戰被人給破壞了。」而後他瞥了仲堃儀一眼:「仲先生還愣在這做什麼?您不還有事要完成嗎?」
聞言仲堃儀眉頭跳了跳,亦看了海棠一眼,人接著轉身就往峭壁走去。
見狀司空迿正要上前,此時海棠又一個側步將仲堃儀檔在身後,開口又道:「阿迿,你的對手是我,不是仲先生。」說罷未等司空迿發話,他雙手揮舞著利刃就往眼前人攻去,其動作急遽多變,變幻如閃電,司空迿皺起眉頭,拾起伏兮擋下數招,步子一蹬接連倒退了好幾步。
海棠有意讓司空迿遠離聖地附近,當他暫時停止追擊,在餘光裡出現的慕容黎以及數位綠衣弟子已經縮小了超過一半,此時身受重傷的仲堃儀才在艱忍攀行中。確認了計劃無誤,海棠將注意力重新移回眼前的司空迿身上,只見司空迿業已停下了退讓的步伐,正睜著雙大眼朝自己面露不解,又聽他銀鈴般的嗓音開口道:「海棠,我不想跟你打架。」
聞言海棠扯了扯嘴角:「若是你不再去攻擊仲先生,我便不跟你打。」
司空迿聽了皺起眉來:「那仲什麼的心腸那麼壞,海棠為什麼還要幫他呢?」
「那阿迿覺得王上他心地很善良嗎?」
「王上?你是說慕容國主嗎?」
海堂頷首:「是。」
「唔,我覺得他人挺好的呀!海棠不這樣覺得嗎?」
海棠輕嘆了口氣:「阿迿,其實這世上的每件事情都有各種層面,有時候你所看見的並非全部都是事實。」
明顯聽不懂的司空迿歪頭看著海棠好一陣子,最後皺起眉頭抱怨道:「海棠,我覺得你變得好冷淡又好陌生!」
海棠抿了抿唇:「阿迿,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當你撤下原本的樣子武裝成另一副冰冷的模樣即是為了保護自己,我也一樣,只不過我偽裝的樣子與你相反,現在這副冰冷的模樣,才是我原本的樣子。」
「為什麼這才是你原本的樣子?」以司空迿單純的思考來說,他認為要想保護自己便得裝作全身是刺,如此他人便不敢來進犯傷害,故而沒理由全身是刺才是原本的樣子啊?
「此乃環境造就,阿迿你若是無法理解也無妨。」如果可以,你這輩子都無法理解自是更好,海棠垂眸暗忖著。又聽對面的司空迿揚聲道:「那!不管海棠原本的樣子是什麼都沒關係,總之...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海棠聽了瞬間一怔,他抬起頭來,眼前司空賦雙頰潤紅,狀似羞赧,正撇著嘴看向另一邊,他不禁笑道:「你要我跟你回去哪裡?玉衡嗎?還是...瑤光?」
「呃...哪裡都可以,只要你離開那仲什麼的身邊就好!」說著司空迿插著雙臂,高高揚起了下顎,神情像極了一隻驕傲的黑鷹。
那副樣子與海棠初識司空迿那會一模一樣。
此時海棠嘴邊揚起了個久違的弧度。
見狀司空迿雙目一睜:「海--」可他話還未出口,海棠已經先行出聲打斷:「阿迿為什麼要到這萬丈坡來?」此時他面上的表情已重新轉回嚴肅,方才的笑容宛如曇花一現。
司空迿想都沒想便道:「少主讓我來幫忙我便來幫忙。」
聽到預料中的回答,海棠低聲嘆道:「那麼,既是你少主所吩咐,想來不管我怎麼勸說你大抵也不會打退堂鼓了。」說罷未等司空迿再回話,他揚起手中雙刃再次朝司空迿攻去。
海棠的劍法看似輕盈時則攻擊力道猛烈,司空迿只守不攻很快便趨於弱勢,他猛然一個翻身閃躲,欲藉連續跳躍拉開距離,可海棠很快便追了上來,他高舉著雙刃朝眼前人又是一擊,司空迿很快側身閃過,海棠卻及時一勾,右邊的劍刃前端堪堪劃過了其胸前衣襟,那一劃僅造成上頭裂了條細長的小口子,卻使司空迿的目光瞬間轉厲,從而擲起伏兮反守為攻。
察覺到司空迿明顯轉變的反擊動作,海棠抿起唇角,面對眼前人聚精會神,時而防禦時而攻擊,倆人手起劍落風馳電掣,勢均力敵彼此互不相讓卻又莫名有志一同,偶有劃傷流血,卻並未真正傷及對方要害。
在海堂有意帶領之下,他倆又回到了壁崖附近,此時仲堃儀已經抵達了聖地門前,他正伸手掏向肩上布包,慕容黎亦已在壁崖窄道上攀行,只是尚與仲堃儀有點距離,而子兌等三人仍在壁崖上與綠衣弟子糾纏之中。
當仲堃儀將手中的鈞天玉印壓進那發著金光的見方刻印,一旁巨大的凹陷拱型瞬間成門,框噹一聲打了開。

持先帝玉印可開聖域

在看見仲堃儀順利進入聖地之後,仿如完成使命一般,海棠緊繃的神經瞬間鬆懈下來,他放下了手中劍刃,敞開雙臂。
見狀司空迿眉頭一皺,臂膀倏的向後一收,攻擊至一半的伏兮及時在海棠身前停了下來。
不想海棠竟在下一刻伸手握住身前伏兮猛的往自己胸膛一刺,伴隨著內力施展,霎時就貫穿了其後背,隨之而來的劇烈疼痛令海棠皺起了眉眼,可他並未停止動作,反手又將體內劍刃一轉,頓時鮮血瀑布般流淌而出。
利刃刺入肌膚的悶重聲驚醒了司空迿偽裝在冰冷表象下的稚嫩靈魂,他猛的低頭一看,此時喘著粗氣的海棠已經無力坐倒在地,胸前插著的伏兮彷彿算計過的距離心窩只半分不到,傷口深入要害致使血流汩汩不斷,他麻白色的衣服已被血水浸濕滴落地面赤紅一片,其慘白如紙的面容血管鮮明,隨著主人逐漸削弱的喘息浮起泛滅,
司空迿淚水盈眶瞬間潰堤,他力氣被抽空一般跪倒在海棠身前,顫巍巍撫上他同樣在顫抖的雙臂,哭聲喊道:「你...你幹嘛呀?!我...我又沒有要殺你....我是來帶你回去的啊!」
「不...要哭...」海棠含著淺淺的笑容,伸手撫上司空迿淚眼婆娑的面頰,此時的他又回到了司空迿記憶中的樣子:「是我...自己要...死的,與你...無關...」
「你為什麼要死?!」司空迿哭得更厲害了。
海棠沒有回答司空迿的崩潰問話,只是跩了跩司空迿的衣襟,讓他更靠近自己一點。
「阿迿...在這世上...你最重要的人...是誰?」
「我...我家少主。」
海棠笑了笑,喘息問道:「如果...他死了...你怎麼辦?」
「少...少主他才不會死!如果他死了...我...我...」司空迿眨了眨雙眼,說到最後不知所謂,腦中亦亂成一團,他豆大的淚花再次灑落下來。
海棠又替司空迿拭了拭淚水,無奈怎麼拭都拭不乾淨,只得放下重新跩緊其衣袖,溫聲說道:「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都已經去了...現在...我要去找他們了...能死在你的劍下...我覺得很值得...」原本浮泛在他慘白臉上的血管不知何時已經失去了顏色。
司空迿聽了氣急敗壞道:「什麼值得呀?!這有什麼好值得的?!你別說話了!我...我現在帶你去找少主,他一定可以救你的!」說著他就要將海棠扶起來,卻在看見他痛苦的表情以及流得更厲害的鮮血後趕緊鬆開,語無倫次又道:「要...要不你在這等著,我現在去把我家少主帶來...他鐵定在來的路上了!他...你等等我動作很快的!我--」
「阿迿...」海棠握著司空迿的臂膀搖了搖頭:「來不及了...你無須如此...」說著他自腰間拿起個東西放到了司空迿手裡,是他那條只剩下一半流蘇的頭巾,上頭已經沾滿了血水:「這個...送你...」
「送...送我?為什麼?」雖然嘴上問著問題,司空迿仍是將那頭巾死死拽在了手中,濕漉漉的觸感令他又一次潸然淚下。
海棠虛弱笑了笑:「小孩子...似的...這麼愛問為什麼...」此時他的視線逐漸開始模糊,司空賦在他面前只剩下一抹矇矓殘影:「這頭巾...乃我父親所贈...是我最寶貴的東西...這一生能夠認識你...是我為數不多的福份...所以...我將它送...給你...」說罷他人往前傾倒在司空迿的胸前閉上了雙眼,虛弱的喘氣漸息,直至消逝無蹤。
「海...海棠?海棠?海棠?」
司空迿抱著一動不動的海棠呼喚了好幾聲,又側耳湊近他脖頸處尋覓著一星半點的脈搏聲,這近乎下意識的動作來回反覆多時,直到認清了海棠再也不會活過來,司空迿復又低下頭去伏在了海棠肩窩,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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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5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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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由於执明傷重不宜過快疾馳,駱珉斟酌著儘量控制行進速度,在離開瑤光王城約莫兩個時辰進入了天璇地界。
感覺到底下車輪行經的地勢漸趨顛頗,司空賦伸手掀開簾子,眼前是一片稀疏的石木景色,沿途時不時會出現東倒西歪等奇形怪狀的長型狀岩石以及半面坍塌的小岩洞,底下黃土乾燥龜裂,細碎沙礫隨輪軸翻滾掀動,他再望前探去,只見不遠處視野逐漸開闊,光線也亮上許多,大抵不出多時,馬車便會駛離這片石林,抵達萬丈坡附近。
此時車棚裡傳來衣袖翻動的聲響,司空賦遂將簾子蓋下重新轉身,正巧對上执明將放在兜裡的小布袋拿出來,那小布袋狀似乾癟,是臨行前威尹交還給他的。
执明跩著那小布袋也沒打開,只是朝另一側的乾元開口道:「乾元大師,本王有件事想向您詢問一番。」
乾元頷首道:「执明國主請說。」
执明把玩著手裡的小布袋,垂眸問道:「關於那六壬残頁的指示,阿黎他,是不是有事瞞著本王?」
聞言乾元眉間動了動,一時沉默了下來。
执明也不急著催他,只是繼續手上的動作,一旁的司空賦亦耐心等著乾元的回答。
「执明國主說得沒錯,只是這件事只有慕容國主,海棠還有在下知道,不知执明國主您...嗯?難道說--」說著乾元抬起頭來,其驚訝的視線裡是执明右眼肯定的目光。
「當時在根據地乾元大師找阿黎談話那會本王便知道了,當時還是海棠告訴本王要去哪裡找你們的,現在想來他便是別有居心吧。」
「原來如此...」乾元苦笑了一番,而後輕聲嘆道:「在浮玉山開光之後,我在星象圖背後發現了隱藏著的天啟。」說著他拿過常備在馬車上的筆墨,在宣紙上寫下略微潦草的兩行文字。

墨陽朝天,為萬物之始,任重而道遠
凡誅殺其心者,當劍神降世,唯死不得更

將文字呈至执明面前,乾元繼續說道:「這上頭所寫的心乃是持有神劍者之心,墨陽劍的持有者是當年的天璇副相公孫鈐,而他便是被慕容國主所殺,若按照天啟釋義,既然慕容國主殺了公孫鈐,那麼在召喚劍神之後...」
見乾元欲言又止,司空賦替他接了下去:「慕容國主必然也會死去。」
乾元無聲頷首。
执明看著眼前文字沉默了半晌,最終開口說道:「如若到時星銘真能召喚出劍神,本王會救阿黎的。」說著他將手中布袋打開,將裡頭東西拿出來遞給了乾元。
那是一張整齊對摺成方的泛黃紙頁,其紙質與六壬残頁相仿,乾元猶豫了一瞬,接著將那張紙打開,再熟悉不過的幾行字體映入了眼簾。
在將紙上的文字來回看了好幾遍,乾元不禁開口道:「执明國主,這是--」他抬起頭來,對上的是司空賦與自己同樣詫異的目光,以及执明意料之中的平靜神情。

***

在被方夜的呼喚聲喚醒之前,司空迿不知道自己抱著海棠哭了多久了,彼時他臉龐的淚水已經乾涸,懷中人的傷口也不再繼續流血。
看著神情還有些恍惚的司空迿,雖然對事發經過不甚清楚,方夜仍是拍了拍司空迿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我們會好好安葬他的。」說著他將自己身後的披風解了開來。
於是倆人齊力抬起海棠的遺體在不遠處的岩石旁安置好,司空迿將方夜的披風在海棠身上蓋了個嚴嚴實實,直至未有一絲半縷見光方才罷休。
當子兌和艮墨池解決了所有的綠衣弟子前來壁崖會合,此時司空迿一臉狼狽,正悶悶不樂拿著塊布擦著伏兮的劍身,見狀子兌和艮墨池不約而同的沒有出聲詢問,只是同方夜討論著怎麼不先行前往峭壁上的聖地。
方夜面露懊惱道:「其實來之前王上有特別交代我,若是那仲堃儀將聖地大門成功打開,那我們便都在這等他就好,別再下去了。」
子兌眉頭一皺:「這是為何?」
「王上只說了那是他和仲堃儀之間該要化解的恩怨,無須將其他人牽扯進來。」
「慕容國主莫不是想和仲堃儀在聖地裡決一死戰?這可不行!」說罷子兌便往壁崖走去。
「子兌將軍請稍等--」本來一直沉默思索的艮墨池拉住子兌的手阻止道:「除卻那鈞天與諸國玉印不說,先生他本身持有的神劍乃是純鉤,而他放著其餘神劍不管,只單單讓海棠偷走了公孫鈐的墨陽劍...你是否還記得此前在琉璃,陸老那份六壬殘頁上有一段寫著...」
此時子兌停下了腳步,看著艮墨池亦在腦中回想著。
忽然倆人抬起頭來異口同聲道:「上天下地,墨陽純鉤!」

...若缺天地,餘六劍齊發,則天門關閉,卻獻祭未成
...上天下地,墨陽純鉤,乃天地連接也,兩者任一轉動,則天門關閉,兩者皆動,則獻祭必須啟,若未果,則地動天搖...

慕容黎是想和仲堃儀在聖地裡同歸於盡。

***

在利用鈞天國印開啟了聖地大門,仲堃儀走進了裡頭的岩壁隧道,此隧道空曠並不狹窄,一條路直直通往前方,在距離還算遙遠的,貌似盡頭的位置有個光線明亮的出口。隧道沿途並沒有任何岩洞與岔路,上方的岩間縫隙縱橫密佈,彼此交錯相連出一個個的星象圖形,此時正值日正當中,外頭日光自縫隙間投射下來,在地面上映照出上下方位各異,兩兩相反的星盤。
仲堃儀並不在意頭頂亦或是腳底下的星圖,只是藉著光線的指引一路往盡頭走去,當他兩腳踏出隧道,面前的視野豁然開朗,一隻刻在對面岩壁上的巨大朱雀展翅翱翔映入其眼簾。
在寬闊的聖地上方亦是佈滿了岩間縫隙,縫隙彼此交錯相連,形成一幅偌大的星象圖形,流淌自星象圖之間的日光灑落到位在下方的岩石高台上。
座落於底下的岩石高台形為正圓,台面距離地面約三尺高度,台前設有階梯行走,高台延邊以及等距朝內各向下挖了一道淺溝,形成兩道同心圓圈。台面上每隔等段距離便矗立著一根約十尺高的巨石岩柱,岩柱頭尾相連總共有八根,每根岩柱上皆刻有不同的象徵圖騰。
被包圍在眾岩柱中央的是一向下凹陷的正圓形平台,其中央再往下凹陷還有個正圓形平台,兩者併為一同心圓圈。
眼下尚不知曉那些凹陷平台的用意何在,仲堃儀亦不甚在意,他只在高台上尋找著對應於手中神劍的岩柱,不過無須他琢磨多時,頂上日光已經替他找到了目標。
只見那道日光正從上方直直投射在位於正南方的岩柱頂上,那光線異常強烈,使得整個岩柱,連同刻於其上的昊陽萬照仿如鍍上了一層金色,此時仲堃儀站在那岩柱底下仰起頭來,赫然發現上方日光的發源地竟是一顆隱藏在星象裡的旭日圖騰。
仲堃儀撫了撫岩柱上的刻紋,輕聲笑道:「果然公孫兄你就該是個如旭日般發揚光大的人呢。」說罷他自背後布袋拿出了公孫鈐的墨陽劍,將其劍柄的圖騰對準岩柱上的昊陽萬照。
隨後喀答一聲,仿如磁力相吸,整支墨陽劍被嵌在了岩柱上,在仲堃儀放手之後,一股無形的外力開始牽引著墨陽劍往岩柱頂端滑去,伴隨著的是一道一道的藍光如水流般擴散開來,逐漸佈滿岩柱上所有的刻痕,接著那些光束流出了岩柱頂端,開始包覆住漂浮在上方的墨陽劍。
當墨陽劍周身覆滿了藍色光束,忽然一陣劇烈藍光自墨陽劍柄傳出,緊接著竟投射出了已故公孫鈐的淺薄殘象,隨後殘象留存,方才大亮的光芒開始縮小,最終停留在公孫鈐的左胸處,彷彿心脈跳動般依稀閃爍。

「當持有人已沒,其餘魂會受到神劍的牽引,後藏於劍心。」

此前隱居於琉璃的陸游老太講解六壬傳說時曾經如此說過,彼時他亦未曾親眼看過神劍顯靈,文字所述或多或少帶了點臆測與抽象,而今文字成了具體出現在眼前,那景象太過震驚,讓仲堃儀不禁瞠目結舌,一時愣在了當場。
同樣愣在當場的還有接著走進聖地裡的來人。

當後方傳來了腳步聲緩緩,不須回頭確認,仲堃儀亦知曉來者何人,看著上方公孫鈐的殘象,他逕自開口問道:「自從那日之後,你可有夢見過公孫兄?」
站在後方的人猶豫了一瞬,接著開口道:「未曾。」
聞言仲堃儀輕笑出聲:「是未曾夢見還是不願夢見?亦或是你夢見了卻也不敢面對?」說著他轉過身去。
此時位在不遠處的慕容黎亦仰頭望著上方的殘象,手中燕支已經入鞘,面上褪去了原本的殺氣升騰,取而代之的是與自己相仿的疲憊不堪以及,眷念。

「欠你的這條命,我來世再還罷。」

當年自己對公孫鈐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猶言在耳,而今眼前的殘象與他記憶中那個仗義助人,行事作風剛正不阿的公孫鈐相互融合,亦與他死前備受打擊的模樣合為了一體。
「是不需要夢見。」慕容黎將目光轉向眼前的仲堃儀,人上前一步說道:「因為他知道,終有一日,我會將命還給他。」
仲堃儀揚起眉梢:「終有一日?你指的是何時?」
慕容黎冷聲道:「這裡只有你我二人,就別再拐彎抹角說話了吧。」
「哼哼...」仲堃儀扯了扯嘴角:「你可知道為何我不惜犧牲門下子弟亦要開啟這聖地?」
「若是我不清楚,也不會就這麼跟著你一道進來了,何況,你不就是算準了我心中意圖才這麼做的嗎?」
「慕容國主說的是。」仲堃儀假意拱了拱手,而後又抬頭一看,此時殘象裡的公孫鈐似乎也在看著他:「所以,你是要在公孫兄的見證下,在這聖地倒塌之時與仲某同歸於盡了。」
仲堃儀說的是肯定句,慕容黎卻揚起眉來:「你要自殺?」
聞言仲堃儀挑眉道:「怎麼?你可以難道我就不行嗎?倒是你--」頓了頓,他調笑又道:「我記得,你適才在外頭不是想致我於死地嗎?怎麼這會似乎又改變主意了?」
慕容黎垂眸沉默了片刻,而後開口道:「若是方才就能解決你,我自然樂意,可既然已走到現在這地步,那麼殺你與不殺,於我而言便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了。」
仲堃儀瞇眼問道:「為何?難道在此地解決仲某就不能解決慕容國主您的心頭之恨了?」
慕容黎並未回答仲堃儀的問題,只兀自說道:「如若我死了,你一直以來所汲營追求的自然也來到了盡頭,彼時你就是再去傷害我身邊的人,少了看戲的我,想必你也覺得索然無味,畢竟殺人性命本非你的初衷,信許,還不如歸隱山林來的好吧?」
此時慕容黎說話的語氣平鋪直述未帶任何激烈的憤恨情緒,只單純分析利害情勢的淡漠仿如回到了多年前那以九竅之心周旋於中垣諸國之間,如下棋一般冷靜旁觀天下局勢,筆墨一揮便能控制一切的瑤光少主。
只是相較於當時不可一世的凌厲之姿,眼下的他更多的是沉穩內斂的曖曖含光。
仲堃儀並未立刻回話,只是看著眼前人一瞬不瞬。
慕容黎所言不錯,自從多年前天樞王孟璋與天璇副相公孫鈐離世後,仲堃儀身在人世間的意義便只剩下了復仇二字,縱使這一路走來機運輪轉,時起時落,亦從不負此道。如今這復仇之路也將隨著慕容黎的生命消逝來到了盡頭,而這人世間於他來說,也失去了停留的意義。
「確實如此,本來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便在於心有掛礙與否。」仲堃儀坦言道:「當年吾王多有拓展疆土,富國強兵之雄心壯志,即便因世家大族處處阻撓亦未曾放棄施行新政的念頭,可這般惜才愛民的吾王卻無端遭你毒害,最終在死前被迫接受了未戰先降,求生不得的凌遲痛苦。至於公孫兄,大抵無須仲某再多加贅述,他臨死前當是如何的震驚絕望,想必慕容國主你是有目共睹的,所以說--」他扯了扯嘴角又道:「與其讓你和那天權王反目成仇,我想,讓他死在你面前更能讓你同時感到痛苦和絕望吧?不過--」
「若這是你一直以來所追尋的目的,那麼你確實達成了。」在聽過仲堃儀陳述著自己塵封腦海的過往血債,直至記憶鮮明的今時報應,慕容黎冷聲打斷了他的話尾。
聞言仲堃儀愣了愣,隨後笑道:「慕容國主何須動氣?若仲某猜得不錯,想必那艮墨池的靈丹妙藥該是讓执明國主成功活了下來吧?要不你也不會在此地與我侃侃而談了。」頓了頓,他又道:「雖然此前王城一戰的目的未能如願,可結果已算是差強人意,如此亦是替死去的吾王和公孫兄出了口怨氣了。」
聽出了仲堃儀話尾中的釋然,慕容黎開口嘆道:「本來這分崩離析的亂世始於我,自然也要終於我。」說著他瞥了眼上方的殘象,只見殘象周身正散發著昏昧藍光,他復又低下頭睨眼說道:「總之如同方才所說,既然已經看透了你的往後餘生,那麼要我在公孫面前饒你一命還是可行的。」
眼前人朝自己施與重恩一般自然流露的高傲姿態讓仲堃儀不禁氣笑道:「照這麼說我還得感激你饒了我一命不成?算起來仲某會走到如今這一步也真是拜慕容國主您所賜了,何況--」他腦中想起了什麼,面上再次調笑道:「難不成你是忘記了,我是怎麼折磨那天權王执明的?那怵目驚心的鞭痕你仔細看過沒有?」
「這事無須你再重新提醒我。」慕容黎揮舞著再次出鞘的燕支抵在仲堃儀脖頸處,只消一用力便能劃破其咽喉:「當然,倘若你執意要我殺了你,我也不會推辭。」他目光凌厲,本來因為壓制而趨於冷靜的怒氣又在眼底蘊含成形。
仲堃儀往後站了一步:「此事不必麻煩慕容國主你來做,仲某自會處理妥善。」說罷他便離開墨陽所屬的岩柱底下。
有了第一個方位指引,仲堃儀很快就找到了純鉤所屬,位於正北方的岩柱,撫了撫柱上所刻了壑土連疆,他人接著便靠坐了下來,其手中的純鉤劍柄正發出淡淡黃光。
看著眼前那抹紅色泰然自若開始在高台上觀望各處岩柱,一股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在仲堃儀心中油然而生。
畢竟他與慕容黎互為對方不共戴天之仇敵已有多年,其間明裡暗裡的爭鋒相對,直接間接的利用傷害罄竹難書,沒曾想過竟會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平心靜氣同處一室。思及此仲堃儀不禁脫口而出:「你當真捨得下那天權王执明?」
聞言慕容黎停下了探詢的腳步轉過身:「...捨不下,可我必須得這麼做。」他眼眸黯淡如死水,卻透露著一股沒來由的堅持。
仲堃儀眉間一動:「這是什麼矛盾的說詞?總是辯才無礙的慕容國主哪去了?」
「...」
對於仲堃儀的調侃慕容黎置若罔聞。
方才仲堃儀問他是否曾經夢見過公孫鈐,實際此前的確沒有過,直到那夜和子兌相談過後。
在與子兌擊掌約定之後,慕容黎心中確實萌生出了那麼一點自己能夠重新來過的想法,而就在他動搖的那日假寐中,公孫鈐卻入了自己的夢,夢裡的他面色蒼白唇邊淌著點血,傾倒在其腳邊的是一盞摔破半邊的茶杯。
在慕容黎驚醒前僅只須臾片刻的時間,卻已足夠將那重生的妄念打碎殆盡。
此時仲堃儀又開口道:「你就不怕你死了那执明也活不下去了?」
聞言慕容黎胸口倏得一窒,半晌才開口道:「王上是個很堅強的人,何況有子兌陪在他身邊,他總會撐過去的,畢竟...」他嘆了口氣:「子兌他擁有讓人振作起來的能力。」
仲堃儀語帶無謂道:「隨你高興吧。」說聲方落,他便拿起純鉤對準了自己脖頸要害狠狠劃了一道,霎時汩汩不絕的鮮血傾洩而出。
眼前人動作之乾脆令慕容黎怔了怔,忽而他腦中閃過了什麼,很快又開口問道:「海棠怎麼沒有跟你一起來?他是和你散了夥還是去了哪裡?」
「難為你這王上還如此緊張叛變自己的子民了。」見慕容黎開始警覺起來,仲堃儀笑了笑:「你方才進來前沒注意到他嗎?若是沒有意外,他現在應該死在你的同夥劍下了,那個像風一樣的怪物。」
慕容黎眉頭一跳:「阿迿不可能會殺他的。」
「不是那他殺他,是海棠讓他殺他。」許是意識逐漸不清,仲堃儀說話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所幸慕容黎還是聽了明白,他斂下眉眼,開口嘆道:「海棠他何必如此?」
「那你又何必如此?」仲堃儀覺得自己眼皮越來越重:「我們不過都是...被困在仇恨裡走不開的...同路人罷了...」
似是感覺到主人的生命逐漸消逝,此時仲堃儀手中的純鉤受到了莫名外力的牽引離開了地面,在與岩柱上的壑土連疆鑲嵌後開始向頂上滑去,伴隨著淡淡黃光在刻紋上擴散開來,位在正南方的墨陽劍柄再度發出了熾烈藍光,緊接著那光束就往高台中央投射而出。
而後不知何處傳來轟隆一聲,隨即地面開始晃動起來,再來牽動了整個聖地,逐漸加劇。

當壁上岩塊開始剝落在地,慕容黎找到了燕支所屬,位於正西方的岩柱,當他想要靠坐下來,通往外頭的隧道竟傳來了迫切的叫喚聲:
「慕容國主!」
「王上!」
聽見熟悉的的聲音令慕容黎猛得站了起來,在他看見最先出現在隧道出口的子兌不禁大驚失色:「你們怎麼進來了?!這裡要塌了快點出去!」
子兌伸手道:「那慕容國主也快隨末將一道出去吧!」
「不,是你們快點出去。」慕容黎搖搖頭:「本王得待在這裡。」
子兌百般不解:「這是為何?」
慕容黎咬了咬牙:「這是本王的宿命,與你們無關,你們趕緊離開吧!」
「慕容國主何出此言?!」子兌皺起眉來,總是性子溫和的他首次朝慕容黎吼道:「難道拋下一切在這裡與仲堃儀同歸於盡就是你所謂的報仇,就是你要留給王上的太平盛世嗎?!」
「我--」慕容黎神情一怔,頓時說不出話來,沒來由的一陣暈眩令他腳步不穩險些就要倒地,已到近前的方夜趕緊伸手扶住他:「王上,您還好嗎!」
慕容黎搖搖頭:「本王沒事...」他現在腦中一片混亂,曾經清晰異常的思路眼下已成了一團漿糊。
此時殿後進來的艮墨池開口道:「不好!外面的拱門已經關起來了!趕緊找找這裡還有沒有別的出口!」
這時靠坐在岩柱邊,已然奄奄一息的仲堃儀看著眼前慌亂成一團的景像不禁笑出聲來。
慕容黎阿慕容黎,看來你的報應還沒結束呢,真是上天有靈,這是仲堃儀閉上眼時腦中閃過的最後一個想法。

當仲堃儀斷氣身亡,其餘魂受到了神劍向上牽引,伴隨著蔓延在岩柱周身的壑土連疆光線大亮,已漂浮在岩柱上方的純鉤劍亦發出了絢爛黃光,緊接著光束射向高台與中央藍光交會融合。
霎時整個聖地愈加強烈晃動起來,上空星象圖沿邊細碎瓦解,四周壁面隨著震盪龜裂開綻,岩塊自高處重重摔落在地,坍塌了半數階梯,在空曠的聖地裡發出巨大迴響。
本來還在恍神的司空迿被聲響一驚,連忙蹬起步子閃躲掉下來的岩塊,一邊隨著眾人左顧右盼探查其他出口,卻始終遍尋不著。
正當所有人窮途末路之際,本來劇烈的震動卻開始漸趨和緩。
當震動完全停止時,自隧道出口隱約出現了人影與稀微光輝。

***

當駱珉駕著馬車抵達聖地所在的峭壁邊,一陣不小的明顯晃動自地底傳遞上來。
率先下馬的司空賦眉間動了動,轉身朝接著下馬的执明和乾元開口道:「恐怕我們動作得快一點了。」
此時执明面露擔心道:「本王記得,要抵達聖地大門的路段狹窄難行...」
「执明國主不用擔心。」一旁的駱珉說道:「由駱某揹著您攀爬即可。」說著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綁布條。
於是由司空賦在前,乾元接續,背著执明的駱珉殿後魚貫攀行在了峭壁的窄道上。
看著身前的駱珉拉著固定在壁上直至拱門外圍的繩索謹慎行走,执明開口道:「本王不記得之前有這些繩索呢。」
駱珉聽了回道:「這繩索是此前海棠安排裝上去的,為的是需要開啟六壬聖地亦或離開時能夠容易些。」
「原來如此,這海棠還挺懂得瞻前顧後的。」
「嗯,他的確是個心思縝密的孩子,不然也不可能--」待在慕容黎身旁潛伏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
駱珉最後的話沒有說出口,执明自是了然,他開口道:「海棠與阿黎之間的糾葛本王不甚清楚,可本王看的出來阿黎還挺喜歡那孩子,若是能有機會盡釋前嫌,本王想阿黎會願意原諒他的。」
聞言駱珉頷首,沉默了一陣又道:「若那到時候...执明國主是否也願意原諒先生此前的所作所為?如真不行,駱某願以己之命代先生償還罪孽。」似是想到了什麼,他眼神暗了暗又嘆道:「當然駱某本身已是罪無可赦...」
执明眨了眨眼,輕嘆道:「對於你,本王原先就沒打算降罪過,要不當初也不會放你離開天權了,不是嗎?」
「...」
見駱珉沒說話,执明緩聲又道:「至於你仲先生,他與阿黎之間的牽扯太多,倒不是本王一句原諒就能了事的了,如果可以,本王只希望他與阿黎能夠消解彼此仇恨,真正化干戈為玉帛,這點,還希望駱珉你能幫幫本王。」
执明所言不禁讓駱珉泛起鼻酸,他點了點頭,語帶鄭重道:「多謝执明國主,駱某定再所不辭。」
此時走在最前面的司空賦已經抵達了拱門前方,卻見拱門已經關上,門與牆之間幾乎密合未有一絲縫隙,即便徒手運氣亦無法扳動分毫,而自岩壁裡傳來的震動似乎有愈演愈烈的情況。
這時接在其後的乾元也來到了拱門前方,司空賦遂開口道:「看來那仲堃儀已經在聖地裡轉動了墨陽與純鉤兩把神劍,眼下若不得其門而入,恐怕阿迿他們都得死在這岩壁裡面了。」他總是淡漠的臉上罕見出現了焦躁。
乾元亦是有些慌亂,他走向一旁嵌進壁上的鈞天玉印,在逐漸加劇的晃動中伸手撫上其邊框飾紋,依其指節略過時隱時泛的幽幽金光微弱,心中暗忖眼下是否該將這玉印拿下再嵌上看這天門會否重新打開,可若是這般貿然行動又怕會發生什麼未知危險,如果致使聖地加速崩解那可就糟了。
這時司空賦拿著星銘劍快速走了過來:「大師您看這星銘劍!」那話聲方落在乾元耳邊,壁上原本幽微的金光忽而起了變化,隨著司空賦的靠近,那漸亮的金光開始急速閃爍起來。
見狀乾元倏地轉頭一看,只見盤旋於星銘劍柄上的臥龍正發出熠熠銀光,璀璨生輝,他靈光一閃,很快伸手拿過,將閃著銀光的劍柄對準壁上的玉印,霎時玉印周身金光大亮,在那金光與劍柄上的銀光交會融合之際,旁邊傳來一聲轟隆巨響,拱門再次開啟。

當慕容黎眾人見到出現在隧道出口的执明等人可謂激動萬分,但雙方還未來得及出聲,聖地又再度輕微晃動起來,見狀乾元率先喊道:「若不趕緊招喚劍神這裡又會開始坍塌的!」他說話時目光看向慕容黎,意味深長。
此時慕容黎正看著站在不遠處讓駱珉攙扶著的执明一瞬不瞬,只見那人亦看著自己回以一莫名心安的笑容,即便元氣耗弱,面色蒼白,其眼底仍然閃著星輝不滅,是自己真真切切失而復得的那顆星。
可嘆的是接下來又要再度失去,而這次是自己必須放手。
即使心有再多不捨,亦難逃宿命因果。
慕容黎咬了咬唇,隨後決然轉身,邁步走向位於西北方的岩柱,手持雲藏鑲嵌其上,一時驚雷威天,綠光閃耀,雲藏劍離開幕容黎之手,受引力飄浮於岩柱頂端,召喚出當年天璇王近侍裘振餘魂,殘象乍現,藏其胸前的光芒心脈跳動般閃爍不定,劍柄綠光直直射向了高台中央。
艮墨池依樣畫葫蘆,手持干勝走向正東方岩柱,鑲嵌柱上之浩川永亘,墨黑光束接引干勝劍連綿頂上,召喚出當年天璣國上將軍齊之侃餘魂,劍柄發出之墨黑光束亦射向了高台中央。
至此四柄神劍召喚完成,聖地的搖晃已暫時止歇。
一旁子兌觀察著神劍之牽引情況,他來到儷貞所屬,位於西南方的岩柱前方,伸手將儷貞劍柄對準柱上之深淵潭影,只見道道白光開始覆滿岩柱,卻不見儷貞受外力牽引離開手中,而岩柱上方的白光只徘徊不斷,亦未相互融合。
眼前那些白光狀似猶豫不決,在子兌看來倒像還在等著什麼似的,他垂眸思索了一陣,而後步子一蹬躍上了岩柱頂端,腳步才剛站穩,下一刻便連同手中儷貞受到外力牽引漂浮在了半空,緊接著儷貞劍柄散發出的光束與周身白光宛如時機到來,自內而外迅速將他整個人包覆其中,隨即子兌便發現自己四肢行動緩慢,連說話都很困難,而外罩白光彷彿一道有形屏障般完全無法掙脫。
就像是他整個人與儷貞同為祭品一樣被封印在了岩柱上。
此時艮墨池也來到謹睨所屬的東北方岩柱,當他將手中謹睨對準其上的萬山重立,陣陣黑黃光芒開始閃爍,他與位在正西方的慕容黎點頭示意,這時慕容黎亦將泛著紅光的燕支對準了岩柱上的熾火烈焰,隨即倆人便同方才子兌一般躍上了岩柱頂端。
最後是站在東南方,睜著雙大眼瞅著站在不遠處自家少主的司空迿,其眼皮紅腫的模樣自是被司空賦看在了眼底,他很快確認了聖地之中並沒有海棠的身影,心下了然的他有瞬間的衝動想喚司空迿來到自己近前,可他只是上前站了一步,朝司空迿指了指其旁側的岩柱。
乖巧如司空迿也沒多做反駁,只是按照前人的動作將手中伏兮對準岩柱上的風影颯然,在五色光芒綻放之際躍上了岩柱頂端。

...八劍有靈,分做天、風、水、山、地、雷、火、澤...

當藍、五色、墨黑、黑黃、黃、綠、紅以及白等八道光束相繼在高台中央匯聚融合,至此八柄神劍獻祭完成,這時原先凹陷在底下的正圓形平台喀踏一聲轉了上來,其台面較原本的高台又高了六尺,側面同樣有階梯可供行走,台面上每隔一段等距就有個約三尺高的低矮岩柱,岩柱總共有七根,其頂端面皆有大小不一的見方凹印。

八劍齊心,靈神歸位,則祭神台現形

這時乾元將慕容黎放置在地的布袋揹起,率先走上了新突起的正圓形高台,只見高台中央還有個向下凹陷的正圓形平台還未有作用。他將布袋中的諸國玉印按照對應大小放進岩柱頂端的凹印中。
此時执明等三人亦來到了高台上,駱珉從進來便一直在尋找其先生的蹤影,眼下身居高處這才看見位在正北方岩柱前面的仲堃儀,看其無力垂首坐倒在血泊之中的樣子,當是已經斷氣好一陣子,見狀駱珉幾乎就要潸然淚下,可他只是深吸口氣將淚水賭死在眼眶內,轉身便將背上布袋裡的東西拿了出來。
於是高台上的諸國玉印依序是瑤光、開陽、司空賦帶來的玉衡、天權、天璣、天璇,最後是駱珉帶來的天樞國印。
當諸國玉印放妥,又喀踏一聲響起,被包圍在眾玉印中央的凹陷平台開始緩緩上升,最終高度與其下之正圓形高台同樣相差了六尺,其旁側亦有階梯可供向上行走。

璽印齊截,諸國歸順,則劍神得召喚之...

於是由揹著星銘的司空賦攙扶著执明行至最上方的高台處,执明邊走邊笑道:「有勞三少扶著本王上來了。」
面對执明突來的嘻笑,司空賦眉間動了動,他並非沒注意到执明越趨緊張的複雜情緒,遂抿唇道:「待會從這高台下來之後,國主您就不只是個王了。」
聞言执明轉而苦笑道:「可本王不一定下得來。」
「但本少相信您可以。」
「三少為何相信本王?」
「這個嗎...」司空賦垂下眼眸狀似思考樣,而後抬頭含笑道:「大抵就跟國主您此前所說的一樣,是種直覺罷。」
此時倆人已置身高台之上,只見高台中央是根高約一尺的岩柱體,其頂端有個鑿空的孔洞。
司空賦將星銘交與执明後便走下了台階。
獨自站在最高處的执明將目光一一略過底下以及位在四面八方的神劍眾人,腦海中跑馬燈似的依序閃過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片斷。

憑藉著昱照山天險和先王流傳下來的富庶江山,以及一幫子忠心耿耿的老臣圍繞左右而安逸多年的頑世君王,在初遇流連伶人慕容離時震懾於其仙人般的遺世氣質,進而冊封其為蘭台令伴己左右而春光明媚的那三年。
爾後結識了與己性子相仿的琉璃小王爺子煜,二人終成摯友相伴於慕容離去往遖宿,因思念而格外漫長的兩年間。
接著在與慕容黎無從割捨的牽絆中走出了昱照山天險,幾經過多年戰亂,至親摯友死去,最終遭人離間以至於軍臨瑤光城下與慕容黎相對無聲。
隨後他藉由自尋傷害的瞬間窺探慕容黎因為猝不及防而表露在眼底的真實情緒,縱使虛假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他坐上馬車離開前終歸選擇了相信。
在他半月後清醒過來,心中十分慶幸此前在開陽天牢裡,即便在盛怒之下依舊順應了自己殘留的莫名直覺,趨使他將艮墨池的性命搶救下來。
此後在民間尋得了威尹,重新找回少時的初心,給了他勇氣迷途知返,再度面對眼前的一切。
秘密去往瑤光與慕容黎盡釋前嫌,許下一個希望,卻又不敢奢望的約定。
在前往琉璃的贖罪之行遇見了願度自己重新走過的子煜胞兄子兌,雖說無可取代,卻同樣彌足珍貴。
而後為了下穩那名為天下的一盤棋步步為營,又一次歷經了無數個紛擾喧囂,多次的置死地而後生,直至此時此刻。

执明輪轉的視線最後停留在被紅光包覆在內的慕容黎身上,其嘴邊不自覺揚起個小小的弧度。
就在此時此刻,他天權王执明復又將性命全盤賭在了眼前人之上。
只為了度他餘生重新來過。
执明雙手握住星銘,往下將劍刃插進了孔洞之中。
下一瞬間,道道強烈近乎刺眼的銀光洪水洩洪般自高台上射向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很快就盈滿了整座聖域,緊接著又一陣地動天搖,伴隨著池中錦鯉般尾鰭搖擺牽動周身魚鱗的刷刷聲響,一隻巨大的神龍幻象自星銘劍柄破身而出,其身形狹長,張牙舞爪,四支八叉如鷹如虎,觸鬚細長翩動兩側,其額前似鹿龍角似巍峨荊棘,煉雪敖霜挺立不搖,全身覆鱗片甲銀白,在蜿蜒翱翔中閃著熠熠寒光,只雙目含金炯炯有神,祂時而盤曲著身姿遨遊在眾神劍之中,其目光冷峻高傲,唯其獨尊。
最終神龍盤旋在了执明的上空,張口出聲道:

『吾乃天選之劍神星銘,歷經千年滄海桑田,而今受爾召喚現形,橫空出世,將與爾攜手共創永勝昌隆之千秋萬世。』

語調緩慢的神龍嗓音空靈,宛如滾珠落玉盤在這偌大的聖域中起了響亮的清脆回音,其聲線不只一種,高低起伏多有不同,仿如出聲說話的不只祂一個。
执明仰頭看著漂浮在半空中的神龍幻象半晌,開口卻是說道:「在我倆共同創建千秋萬世之前,本王尚有個要求想請你答應。」
聞言站在高台底下的三人同時抬頭,乾元和司空賦心下更是忐忑了起來。
只見那神龍明顯動了下眉眼,出聲又道:

『爾有何要求且速速說來?』

「本王記得,在六壬傳說裡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墨陽朝天,為萬物之始,任重而道遠,凡誅殺其心者,當劍神降世,唯死不得更,意即當我倆完成了儀式後,你便會讓此前誅殺墨陽之主的燕支之主死去?」
此時被包覆在紅光裡動也不能動的慕容黎雙目一睜。

『自是。』

見神龍頷首,执明嘆了口氣,開口又道:「那麼,本王想請您在完成儀式後不得誅殺燕支之主。」
聞言神龍揚起眉梢,緩緩又道:

『吾此舉乃順應天意,豈能貿然竄改?爾此要求吾當駁回之。』

「既然如此...那本王選擇提前結束此召喚儀式,自此我倆共赴毀滅之路,你以為如何?」
执明此話一出,高台底下的乾元和司空賦同時看向對方,而後在對方眼底看見與自己相仿的詫異與恍然交織的複雜情緒。

此前在馬車上执明自小布袋裡拿出的那張泛黃紙頁的的確確是六壬的其中一頁,只是同四散的九張星象圖一般被提前撕了下來。
在那紙上巍巍寫著六行字句:

當劍神降於人世,則一統天下者始生
一統天下者乃天選之人也
天降大任於斯為護人間得千秋萬世,永盛昌榮
其使命廣博,地位崇深
劍神之於天選之人乃相輔相成
如若一方行敗退之禮,則劍靈耗竭,人魂魄消散,同歸於盡

當時执明悠悠解釋道:「這是此前本王在琉璃請陸游老太講解六壬傳說,保存在他那裡的最後一頁,那時乘著艮先生和子兌有事離開,本王在陸老太的首肯撕下藏了起來,秘密保存至今。」頓了頓,他又苦笑道:「猶記那時陸老太所說的,他之所以拿得分配到的那一份殘頁乃是因他看這塵世的一切最為透徹,眼下看來除了這緣故之外,其與生俱來的直覺亦是準到了沒轍。」
聞言乾元皺起眉來:「若是得走至這一步,那倒不如不要開啟這六壬傳說更好一些。」
「本王也希望如此,可若是我們抵達的時候聖地已經開啟,如同之前殘頁上所說,必定不得不繼續祭神招喚的動作了。」
此時司空賦開口道:「可若是國主您最終仍是為了慕容國主犧牲性命,不說前面您身邊的朝臣友軍所努力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意義,難道您覺得慕容國主還能有動力活在這世上嗎?想必执明國主也已經知曉了您在王城下昏死過去後慕容國主幾欲要自縊的傻事吧?」
「本王知道...不過--」执明卸了氣般垂下眼臉:「本王總覺得,就是到了那時候,也許還是能有轉圜的餘地。」
乾元問道:「您是說召喚出劍神之後?」
「對。」
司空賦又道:「敢問执明國主何以認為?」
「...本王也不知道...就是種直覺。」
聞言司空賦與乾元面面相覷。

當時只覺得执明葫蘆裡不知賣了什麼藥,眼下總算是見識到了,乾元和司空賦心中如是想著。
又聽在空中的神龍吹鬍子瞪眼道:

『荒唐!爾身為萬中選一之天子降世,竟欲為小小媒介自取滅亡?無故浪費了吾吸取千年之天地日月精華,亦糟蹋了爾歷行萬苦千辛完成召喚之儀式,如此浩大犧牲可有值得?』

其多重嗓音怒不可遏,滔天駭浪一般撞擊上周圍岩壁又反噬回潮,驚起聖域迴聲巨響不斷,音波四竄。
执明絲毫不見畏懼,想都沒想便回道:「自然是值得,這是本王沒甚作為的一生中做過最值得的事了。」
此時被束縛在紅光裡動彈不得的慕容黎默默流下了淚水,即便此前多有撕心挫敗,亦沒有哪一刻比現在還要後悔開啟六壬傳說了。
又聽底下执明說道:「若是你不答應本王的要求,那我倆便一起魂飛魄散吧。」說著他原本已經放開星銘的手又再度握上:「只消本王將這劍抽出來,你我是神是人都無可倖免。」大有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態度。
這時神龍往下來到了执明近前低聲吼道:

『爾這是在威脅本座?難不成爾以為吾乃神仙之體卻無從保自身周全?』

其金光閃爍的怒目瞠視,幾欲要將眼前执明拆吞入腹。
「這可是你等了千年才得來的一次機會,即便你能護自己周全重回劍身,可自此又要開始漫長無止盡的等待,甚或,再也不會有重見天日大展鴻圖的一天,這樣你也願意嗎?」执明上前又縮短了自己與神龍之間的距離,其僅剩的眼眸神情堅定,亦帶著深沉懇切:「本王只求你不殺他,這樣就好。」
神龍不再說話,只睜著那雙金瞳盯著眼前执明良久,良久,良久。
最終祂只淡淡說了句:

『如斯死氣灰敗的模樣怎能成就吾等霸業?』

說罷祂頭也不回的向頂上翱翔飛去,在即將撞上星象圖之際俐落迴轉,直直朝底下执明俯衝而來,其速度之快,执明還反應不及便被迫迎接視覺意義上的重重撞擊,伴隨著他向後傾倒的驚嚇叫聲出現的,是再次湧現的銀光閃爍,此前未曾有過得霧靄大作,以及又一陣的天搖地動。
在阻絕不清的視線之中,神劍眾人隨著消逝的各色光線回到了地面上,在銀光驟然消逝的剎那,燕支劍在慕容黎手中裂得粉碎,他胸口氣血上升,隨即一口鮮血猛得吐了出來。

在被上前的方夜扶起身的慕容黎顧不得自己全身無力以及還在劇烈起伏的疼痛胸口,只趕緊仰頭看著眼前依舊霧靄叢生的高台。
只見煙霧瀰漫中,一個模糊人影在高台上站了起來,又見他似乎確認著什麼似的雙手不斷觸摸著自己,從大腿、腰際、胸前到臉龐,接著又依序往下觸摸,重覆來回數次,最後他手停留在了頭上,然後拆解下了什麼。
直到霧氣開始消逝,逐漸清晰的人影自高台邊緩緩走了下來,他手裡拿著的是原先包紮在左眼上的防護繃帶,然後慕容黎看見了一雙同樣澄澈清明的瞳眸熠著星輝,在那雙瞳眸朝自己彎起月牙的同時,他笑著閃落了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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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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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終章).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吾中垣地域前有鈞天襲戰國政局動盪,立國統一三百二十餘載
後其國勢漸微,各地諸侯並起割據,再現混戰多年
今有朕攜大軍聯合友邦征戰六合,平定四方,令諸國順服,中垣歸一
新朝帝祇來臨,國號玄天,於二月初一建元弘貞,得命於天,既壽永昌
為國中人民,種族各異,一如往舊,常享太平盛世

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

弘貞元年,四月初。
一道和煦暖陽灑落在了玄天皇宮的迴廊邊,光線折射將圍欄上的櫺軒雕花映照在了裡邊的紙門窗上,同樣映照在門窗上的還有兩道緩緩徐行的人影,只見那兩道人影胸前似抱著厚厚一疊的什麼,一前一後,直至皇帝寢殿。
說是玄天皇宮的皇帝寢殿,實際就是天權王宮的玄武殿,除了定名更動之外,這宮裡大大小小的所有成設皆一如既往。
照执明自己所說,在他差不多看遍中外諸國的王室宮殿,要說有哪裡的碧瓦朱簷能夠比得上自家王宮,或者哪處的雕梁畫棟得以並駕齊驅的,答案是沒有。
是以無須再好大喜功,除了少部分地方外,其餘的所有只消換上幾塊匾額,維持現況即可。
當沉沉默默二人胸前抱著幾乎疊到頭頂的奏摺踏進了寢殿內,映入眼簾的星銘劍正被好生供奉在案前,面對的牆上掛了一幅霸氣難掩的金眼銀龍翱翔星際。
而执明人則在裡間讓小胖替自己更衣打扮。
「陛下,這是今日早朝眾臣呈遞上來的奏摺,是否讓小的擺放至您的案上?」走在前方的沉沉代表開口問道。
彼時执明身著玄衣纁裳,腕戴龍吟手鐲,一手拿著個亮晃晃的髮冠,一面擺手道:「今兒這日子便先免了吧,將奏摺都拿到本王書房去。」頓了頓又問道:「那品花宴安排得如何了?」
沉沉躬身道:「回陛下,園裡的一且皆已準備妥當,隨時都能迎接賓客了。」
执明頷首道:「嗯,那便好。」說著他看向擺在案前的白瓷花瓶,瓶中插著的是一株已然盛放的白色羽瓊花。
品花宴,顧名思義是為了賞花而舉行的宴會。
這是在今歲三月底的某日午後,执明人站在寢殿外的桅欄邊跳望著不遠處向煦台滿周邊的含苞待放想到的名字,彼時天上還下著濛濛細雨滋潤著茂盛綠叢,而他手中正拿著一張寫滿端正文字的書信,書信的落款人是慕容黎。
信上寫著他人身體無礙,只須按時服藥調養即可的近況。
那日在六壬聖地裡成功召喚了劍神,在执明孤注一擲的任性賭注下,慕容黎作為將死之祭品的角色終是活了下來,只是遭受到劇烈外力的反噬得到了嚴重內傷,甚至在回程的馬車上陷入了昏迷不省人事,在那之後又過了快兩月至今,方才稍來了令人安下心神的消息。

參與萬丈坡一役的眾人在回到瑤光後接連離開返國,期間因著戰後的中垣塞外皆有諸多事宜需要重新整頓,分身乏術在所難免,是以天權國王稱帝一統的消息幾乎是靠著發落到中外各地的詔書告示一一佈達。而执明在今歲二月初一的及帝大典就連威尹亦因為在境內與邊關來回統籌忙得不可開交而缺席未至,當日僅只魯大人等天權文臣參與爾,再加上未免耗費多餘財損,典禮的陳設與儀式單純,近乎等同於此前在天權國內的祭祀典禮。
雖說在禮法上不是那麼符合規定,可身為授任對象的执明倒是毫不在意,一來他本就是個不喜按牌理出牌的任性君王,再者,實際於他來說這帝位就如同撿到的一般便宜,即便撿的過程中著實艱苦了些。
總之,這品花宴既是為了賞花而舉行,那麼便無須大費周章,簡單隨意即可,橫豎舉辦此宴會的目的只是為了有個能夠廣邀四散在各方之近臣友邦前來銓敘故舊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為了履行此前與慕容黎的約定。
那個在此前自己胸口大傷後秘密前往瑤光,和慕容黎約好的那個希望,卻又不敢奢望的約定。

执明將在手中把玩許久的髮冠湊到了小胖面前:「小胖啊,本王看這頭冠還是不太順眼,能不能換回以前的那個?」
一旁顯然已經聽過很多次而面露無奈的小胖自錦盒中拿起执明從前慣用的頭冠替他束上,一邊開口道:「陛下,您又忘了現在已經不能再自稱本王了。」
聞言执明眉間一動,隨即怨聲道:「噯怎得如此麻煩!為何就不能同從前那般君王王上的這般稱謂就好,非得改朝換代似的再新造個皇帝出來?」
大抵又是個不知聽過幾次的抱怨,小胖習以為常安撫道:「回陛下,本來鈞天不復,諸國割據的局勢也已結束,眼下中垣一統確實是改朝換代了沒錯,此乃歷經千年的正統規範,咱們還是得尊崇的呀。」
执明氣鼓鼓又道:「什麼正統規範啊?!既然換了新朝紀年,那便捨棄從前那些繁文縟節,讓本王來重新制訂規章不就得了?難不成日理萬機的老天真會在意那些?」
「哎呀陛下...」見自家陛下火氣一來又要開始大逆不道,小胖忙又開口:「此等對天大不敬之話可說不得啊,若是太傅大人在此,恐怕又要讓小的去傳家法了。」
「...小胖,看來你真是愈發機伶起來,還懂得拿太傅大人來壓朕了?」执明一改方才的躁動,此時他神情低沉,嗓音也低沉,斜眼睥睨著小胖,口中自稱卻不知何時改回了朕。
見狀小胖忙雙膝跪下,垂首哀求道:「陛...陛下饒命啊!小...小的完全沒有悖逆您的意思,小的也是為了陛下您的大局著想啊!」
見眼前小胖可憐巴巴的委屈模樣,执明狀似哼了口氣,接著抬袖道:「起來吧真是...快替朕將剩下的裝束繫上,差不多也該到祭祀的時辰了。」
聞言小胖趕緊起身,嘴上忙不紊道:「多謝陛下!小的立刻替您打理妥善!」

原先供奉著天權王室列祖列宗的宗祠在执明登基皇位不久便下令讓人安排在原址上重新建造了皇室太廟,其建物成設堂皇,較之前的更加莊嚴弘偉,敬奉空間也大上許多,為的是祈願玄天自弘貞元年開始國運長盛,久遠昌隆,舉國上下常享太平盛世。
堂內同樣每日早晚都有安排宮人打掃環境、神龕上香以及案前祭品供奉,而在今日晌午過後,身著華服的执明踏進了太廟堂內,其身後跟著拿著線香供品的小胖以及沉默二人。
执明拿了線香一一拜過列祖列宗,最後手中剩下了一炷香,他將視線移至某座牌位前,牌位上的刻痕逐漸有了些歲月痕跡,卻依舊受到細心打理,上頭刻的太傅大人四字执明亦看得真切。
执明人站在太傅的牌位前虔誠拜了三拜,心裡默念道:「太傅大人在上,而今朕已一統中垣,雖說過程艱辛錯綜復雜,並非兩語三言得以蔽之,可終歸是不負您老人家的心願了,還望太傅您能庇祐吾國玄天締造永盛昌榮的千秋萬世,亦願您在天上盡享清福,一切安好。」說罷执明再次誠摯拜了三拜,最後將線香插進了神龕中,神龕中的線香清煙繚繞,裊裊上升,乘載著弘貞帝的冀望直達天際。
在执明出了太廟之後,隨候在外的沉沉上前請示道:「秉陛下,琉璃國的使團現已抵達皇宮門外了。」
「是子兌來了!」执明一改原本嚴謹肅穆的態度,轉而喜出望外道:「趕緊將人都領了進來罷!」說著他轉身就往迴廊的方向走,可只走了兩步又回頭吩咐道:「讓子兌將軍直接到御花園來找朕吧。」

而今玄天皇宮的御花園即是昔日天權王宮裡执明再熟悉不過的那處水榭方塘。
走進通往花園的圓形拱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座依荷塘而建的九曲棧道,建築其上的桅欄飾紋雕琢精湛,延伸至碧波中央的一方靜立涼亭,涼亭四面有半透明的紅色帷幔自遮頂垂掛而下,在徐風中恣意飄盪,還不到開花季節的池塘裡荷葉漫佈,底下成群鯉魚相伴流水,肆意遨游。
此時在水榭方塘的一處空地因為今日的花宴而妥善安置了幾張長型桌案,桌巾上的刺繡圖案精細,鑲了金邊的四角長長拖落在地,案上擺滿了各式佳餚美酒,鮮果糕點,正等著賓客前來親臨享用。
至於执明為何對這裡再熟悉不過,除了這兒距離他的寢宮不遠,最大的緣故莫過於此處與向煦台比鄰相守,又是當年慕容黎最愛辦公的地方。
向喣台座落在水榭方塘的後方只幾步之遙,曾經执明為了討鬱鬱寡歡的慕容黎歡心,特地命人將樓台周邊的地勢翻土重建,造了三面環繞的傾斜緩坡,匍匐其上的是一球球堆疊綻放的雪白和粉紅色的羽瓊花團,幾條延邊小徑開闢於緩坡之間,供人就近欣賞連綿花海。
在羽瓊花季未至之時,小坡上僅只有綠葉枝枒蔓佈,亦被好生照護滋養著,澆水和添撒沃肥是宮人們習慣多年的的既定行程,自慕容黎還在天權的那三年直到今歲新春,始終如一。
而今春天已至,含苞盛放的羽瓊花團錦簇,雪白並著粉紅綿亘於三面翠綠緩坡不絕,一簇簇飽滿繡球或遍地叢生,或垂落小徑之上,八朵五瓣層層簇擁環繞,蕊花亮光稀微若珍珠映輝,蕊芯翩翩似蝶影藏蹤,清雅淡香沁人心脾,若有似無滿園流淌。
當子兌帶著侍從小河被默默領著走進圓形拱門後看見的便是這般怡人景色,彼時他身著一襲幾乎與平時無異的白衫黑鎧,只是額間多了條綠白編織成紋的麻繩飾帶,飾帶沿著頭兩側穿過綠琉璃鑲嵌的銀色髮冠,而後與其高高束起的辮髮一道交織綁紮而下,長長的繩尾至髮尾端垂落,在髮辮晃動之間還有一閃一爍的金光在顫動。
此時小河驚嘆道:「哇!這花開得可真美,我沒見過比眼前更美的花了!」
聞言子兌側過身去,只見先前總躲在自己身後未敢擅離的自家侍從眼下倒是比自己更往前踏了幾步,一臉的目不轉睛,他不禁笑道:「喜歡便趁這機會多看些,咱們琉璃氣候乾燥,若你想帶回府裡種可沒法。」
大抵被猜中了心思,小河抿抿唇,面露羞赧道:「將軍怎麼知道小的心中所想?」
子兌含笑道:「你思緒全寫在了臉上我自然知道。」頓了頓又囑咐道:「等會見了弘貞陛下可得仔細注意衣冠整齊了。」說著他上前兩步,替小河將因為一時激動而有些凌亂的繩結飾帶理了理,那飾帶與其戴在額間的幾乎如出一轍。
小河眨了眨眼,再度面紅道:「小的知道了,多謝將軍提醒。」
子兌滿意頷首,復又將目光轉向了眼前美景。
此時園內花香四溢,引來各色蝴蝶振翅飛舞,扇動之間鱗粉連翩,灑落珠光粼粼,奪目耀人。
可縱有繽紛蝶翼翩飛萬千,在执明眼裡亦比不上那人戴在頭上鑲嵌著碧綠琉璃的蝴蝶髮冠。
「子兌!」
聽見熟悉的叫喚聲,子兌循聲轉頭,只見不遠處的执明一襲玄衣纁裳,腕戴龍吟手鐲,正對著自己負手走來,其舉手投足之間霸氣自然外露,儼然一聲勢浩大,威震八方的帝王之姿,若非他頭頂一副熟悉的交織狀銀冠,以及那雙彎著月牙的澄澈眼眸熠著亮光,子兌幾乎要被震懾在原地。此時他忙帶著小河上前朝执明單膝跪下:「末將參見陛下,願祝陛下萬歲萬--」
「噯好了好了朕收到你的祝福了,快些起來吧!」执明打斷了接下來形式之中的冗長祝願,伸手扶起還有些愣神的子兌,不忘朝一旁的小河說道:「你也趕緊起來吧!」

在子兌起身後,执明開口關心道:「這趟自琉璃過來還好吧?」
子兌躬身道:「末將這趟過來多有受到貴國烽火台的照料,進了邊關後還有威將軍陪同,過程十分順利,沒有什麼大礙,多謝陛下關心,」
执明頷首,忙不紊又道:「那此前背後的箭傷都復原了嗎?」
未等子兌開口回答,执明再度伸手拉過子兌的臂膀,讓他前身背面輪番著轉身給自己瞧瞧。
「末將的傷口正在穩定康復中,只消再換幾次藥草便行,陛下無須擔心。」面前人熟悉的言行舉止重新活現在眼前,子兌不自覺揚起了微笑。
「那便好。」說罷执明讓子兌重新轉回了正面,而後抬眼盯著他額間的織編飾帶好一陣,又開口問道:「這條飾帶還挺適合你,不過朕沒有見過呢,是回琉璃之後讓人新訂做的?」
聞言子兌腦中想起什麼似的回道:「末將約莫半月前有去了趟遖宿,這飾帶是毓驍國主贈與末將的。」
「毓驍?」
雖然不知怎地面前执明瞇起了雙眼,子兌還是照實回答道:「是的沒錯,之前趕不及在遖宿大軍回國前與國主他打到照面,因此回琉璃後末將特地向王兄請命,親自去了趟遖宿向毓驍國主道謝。」
聞言执明恍然。
不說眼前這條與子兌氣質十分相符的編織飾帶,只說此前瑤光王城一戰中遖宿無償付出的一切,對於毓驍,执明想不出任何實質上的適當回報得以答謝,實際上毓驍亦無意收受任何有關执明或是慕容黎,乃至於整個中垣的任何謝禮,甚至連面也沒見上一次,他人便攜軍返回了越支山以西,自然這次的品花宴亦已謝絕邀請。
而在回國之前,毓驍與中蠱內傷正逐漸好轉的硨磲王邯鄲已經談妥了止戰協議,亦說定了此戰過後兩國通商往來照舊,除卻毓驍對於在山壑間的舉動心有愧疚以及邯鄲事後苦盡甘來的感懷在心,少了此前司空悟為了奪得天下的從中籌謀,信許不久的將來遖宿與硨磲二國真能簽訂友盟之約。
而餘下的天樞和玉衡軍,則分別由威尹以及碎鍊帶走。
威尹代了駱珉的職將天樞軍領回了瑤光王城底下看守。嚴格說來,若非被天樞舊臣仲堃儀帶走,在當年遖宿進軍中垣又敗給權瑤聯軍後,這支天樞軍理應歸附到慕容黎的手中,而今顛沛都轉多年又回到了最初,在這嚴寒的年關將至再度面臨易主局面的眾兵將們難免心生無望。是以在王城底下紮營完成後,威尹遂命留在城裡的天權士兵協助升起營火不熄,安排發放了足夠的暖裘與糧食,並親自佈達了不殺,不罰,不主動解放軍職等三不要令來安撫軍心。
直到慕容黎一行人回到了瑤光,威尹在其首肯下將天樞軍權重新交到了駱珉手中。
至於碎鍊,即便已與師兄邯鄲冰釋前嫌,亦心繫著人安好活在硨磲的師父葉振,可他還不打算就此離開中垣。
縱使當初跟隨司空悟來到中垣是別有居心,作為其身邊近臣行走宮內與軍機多年,碎鍊到底是對玉衡此地的人事物生出了感情來。而今遠道回國的玉衡王司空悟業已亡故,現下在異鄉盡數成為俘虜的玉衡軍有幸得以脫離桎梏,自然得要有人領著群龍無首的他們回家。當碎鍊攜著大軍風塵僕僕抵達國境,彼時司空賦已先一步從萬仗坡回到了玉衡,在將此前若鳶台爆炸的事端收尾完畢,遂以其身為毋庸置疑的下一任玉衡國王身分開始了重整國勢的安排。
在碎鍊將軍隊安頓下來,他回到玉衡宮替自己與其師兄邯鄲向司空賦的救命之恩行了重重的叩謝之禮,接著他將這幾年來替司空悟處理的所有事項一並交代了完全,至此他在中垣的使命便算終了,司空賦亦樂見其回鄉與家人團聚。
可最終碎鍊還是為了其他的事情暫時留在了中垣。
「你的意思是陸游老太和那葉老這幾日便會抵達中垣了?和邯鄲國主一起?」
這次宴會硨磲王邯鄲亦因國內事務整頓繁忙而未能前來共襄盛舉,但婉拒的同時已說好不日後將同師父葉振,師叔陸游以及師弟碎鍊一道前來恭祝执明及新朝帝位。
此時执明坐在案前吃著葡萄,單手托腮聽著眼前人述說故事,那姿態隨意,好整以暇,原先沉穩得宜的帝王之姿儼然消失無蹤。子兌倒是已經習慣了的,頷首又道:「本來末將此趟便是想著護送他倆老一道過來,不過臨行前收到了硨磲的邯鄲國主正在微服前來琉璃會和的路上,算算時日當會比陛下您今日的花宴晚上些時日,故末將便先行前來了。」
原來在邯鄲攜軍回國後立刻走了趟山間隧道,三跪九叩外加痛哭失聲將葉振給求了出來,本來葉振還打算給這不孝徒弟一點難看的顏色瞧瞧,卻被聽聞到其心心念念的小徒兒葉心人在中垣安活著,且不日便會返鄉的消息給逼出了眼淚,而後憋了整肚子的火亦隨著源源不絕的淚水一併消了氣。
而後葉振自邯鄲口中得知了葉心仍要暫留中垣的消息與緣由,他遂收拾了行李先行前往琉璃與同樣收到消息的師弟陸游見面。
可嘆的是作為年紀稍長的師兄,在幾經舟車勞頓,好不容易來到了陸游位在琉璃偏鄉的家門前,葉振卻生起了逃走為活命上策的念頭,但才要拾步轉身,面前的門板卻伊呀一聲打了開,門內出現的人亦是老態龍鍾,與自己有著差不多的裝束與神韻,赫然就是當年同自己患難與共的師弟陸游,即便已有將近一甲子的時間沒見面,眼前這張板著凶神惡煞的面孔葉振永遠不會錯認。
實際陸游亦是一眼便認出了來人,本來便因為來人多年前的詐死氣在心上的他嘴巴動了動,手立刻高高舉起頗有呼人巴掌狠狠教訓的架勢,可罵聲還未出口,高舉起的手都還沒打下,眼前那分明比自己還要老上幾歲的師兄葉振竟酒壺一扔,口中樹枝一吐,緊接著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一聲聲的陸兒帶著嚎啕哭腔,斷斷續續述說著緬懷,明顯淋濕在肩上的淚水漱漱滑落不見停歇,竟是將陸游那蓄勢待發的火氣給死死賭在了口中,而後那火氣蒸騰似的蔓延到了眼眶,緊接著便雙手一伸,兩個年過古稀的老頭子就這麼抱著對方在門口大肆哭了起來,讓當時坐在中庭幫忙老父整理書籍的兒子陸江看傻了眼。
「看來那陸老雖然總是兇裡兇氣的嚴肅模樣,到底與其師兄葉老相仿,亦是個性情中人呢。」故事聽到最後执明總結道,一邊將沉沉替自己新剝好的一盆葡萄遞給了子兌,目光又瞥過其額間的飾帶,只見那飾帶穿過其頭上的蝴蝶髮冠而後一路編織向下拖的老長。似想起了什麼,他一把湊到子兌面前,重新瞇眼道:「話說你這次去向毓驍道謝亦有討論了與遖宿的通商事宜?」
子兌點點頭:「陛下說得沒錯。」
「那--!」执明撇了撇嘴:「琉璃也要和遖宿變成友邦了嗎?」
子兌聽了一愣,隨後抿著唇又道:「是否會變成友邦那得要王兄來定奪才行,不過--」此時他拿起桌上酒壺替执明與自己倒了杯酒:「從前吾國與天權友邦多年,其間同享富貴,臨大敵亦生死與共,即便而今改了朝換了代,只要是由陛下您來傳承,那麼玄天國便永遠是吾國最重要的友邦。」
聞言执明眉間一動:「子兌說得可是真的?」
子兌含笑道:「末將怎膽敢欺君?何況不是陛下您說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嗎?」說著他拿起了案上酒杯:「末將允諾陛下的,絕不會反悔。」
执明眨了眨雙眸,接著挽起了淺淺笑靨,而後他伸手拿起了案上酒杯,杯中瓊漿在暖陽底下映著波光,在他澄澈的眼底亦如是。

***

慕容黎的內傷到底算是天譴的一種,非比尋常,在瑤光好生安養了快二月的時間,終於在三月底能夠稍去一封寫著情況穩定的信件給那隔三差五就寄信來關心自己的执明,彼時他什錦櫃的抽屜又放滿了好幾格五顏六色的信封信紙。
而後不到幾日的時間,剛喝完藥水的慕容黎再度收到了自玄天飛來的信件,信上邀請自己前來品花宴的文字飄逸多姿,幾行簡單明瞭的語句透露出顯而易見的喜悅與盼望,讓他嘴邊不自覺揚起了淺淺的弧度,提起筆來寫著回信,一面在心中期待起四月初的來臨。

眼下品花宴的日子到來,此時慕容黎人坐在車棚內閉目養神,外頭拉著疆繩的方夜正將馬車駛進了玄天皇城內,直至他們抵達了皇宮大門,一座四人大轎早已等在了那裡,是执明擔心慕容黎的身體狀況所特地安排。
在四人大轎緩緩抵達御花園的拱門前,彼時执明邀請的賓客名單俱已悉數到場,正散佈在花繁葉茂的水榭涼亭周遭。
當慕容黎自轎子中掀簾而出,本來坐在涼亭裡的执明下意識走了出來。
原先緩坡上成簇瓊花燦爛盛開,連瓣花海蔓延整座園邸,引來粼光蝶影翩飛目不暇給,微繞在执明耳邊的人聲敘談此起彼落,鳥轉啁啾,清風拂過枝枒葉片的沙沙作響不絕於耳,但此刻他已完全置之度外。
眼前的慕容微微笑著的眼含秋波,沒再同戰時一般將頭髮高高束起,只與平時一般攏放在了背後,頭上簡單梳了個髮髻,髮髻上插著的是許久未用的血玉髮簪,他身著一襲清淺桃紅的絲綢衣裳,刺在其袖口與拖曳裙擺的雪白羽瓊朵朵成團,繡工細致,栩栩如生,罩在外層的半透明白紗銀光璀璨,在其舉手投足之間襯得那並著雪白羽瓊的清淺桃紅熠熠生輝,襯的周遭美景相形失色,彷彿只應天上有。
而那身衣裳的主人,也只應天上有。
执明看著轎子前亦回望著自己的慕容黎心無旁鶩,其目光專注,水一般清澈的雙眸直要將他看進自己眼底倒映成整個世界。
「...陛下。」
面前执明看著自己一瞬不瞬,慕容黎頓了頓,還是先喚了出聲,一邊在內心躊躇著是否該接著恭下身來敬祝萬歲。
「阿黎--」
慕容黎聞聲抬頭,只見本來聞風不動的执明已經朝自己伸出手來,其面上挽著一溫潤和煦的笑容,彎成月牙的眼底星辰似海,波光流轉。此時莫名的如釋重負與隨之而來的眷戀令慕容黎泛起了鼻酸,他嘴邊揚起了淺淺笑弧,自轎外拾步往眼前人走去。

***

當艮墨池自花海連綿的山坡上走下來,接著穿過涼亭來到水榭邊,荷塘對岸的执明正與初來乍到的慕容黎噓寒問暖,他便暫時停下前行的腳步,低頭看了看端在手中的長形錦盒思索一陣,直至徐風吹過掛在錦盒上的翡翠玉墜,撩起底下流蘇蕩漾,艮墨池遂抬起頭來,轉往向煦台的方向走去。
待艮墨池從向煦台的頂樓下來,人又走上了小橋,卻見荷塘對面的轎子已經被抬走,原先站在那裡的倆人也不見蹤影,他愣了愣,正想往別的地方走,此時一恬淡嗓音自其後背響起:「艮大人。」
艮墨池眉間一動,轉身便見站在桅欄邊朝他獨自走來的慕容黎。於是朝前躬身道:「看國主您面色紅潤,大抵此前的內傷已經無礙了?」
慕容黎頷首道:「確實已經無甚大礙,有勞艮大人關心了。」頓了頓,他又道:「駱珉沒有跟你一起過來?」
艮墨池回道:「先生逝世未滿百日,眼下駱兄仍在服喪中,未免沖撞到陛下故已事先婉拒了此次宴會。」
駱珉要為仲堃儀披麻戴孝守喪三年,完整貫徹了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意義,而隨其一道護送仲堃儀的靈柩返回故國天樞的艮墨池卻未如其所為,原因並非他不想,而是仲堃儀不願。
那是在玉衡邊境分別前,艮墨池請乾元替自己的詢求卜算的一卦,而卦象顯示的結果是否定。
雖然乾元寬慰他卦象所示並非絕對真實,可艮墨池覺得這的確像是仲堃儀會給出的答案,即便有些遺憾,可事到如今早被視同逐出師門卻仍執意稱呼他為先生的自己仍舊欣然接受。
「你...」
見慕容黎面色有些複雜,艮墨池反笑道:「慕容國主無須顧慮,既然那是先生的意思,那麼艮某自然唯其意是從,畢竟艮某在他生前所尊崇的命令僅勝於無,這都是最後一次了,艮某沒有理由不恭敬從命,雖然...」有些遺憾便是。說著艮墨池目光轉向不遠處的燦爛花海,耳邊依稀可以聽見些嘻笑怒罵的聲響,而他低眉斂目的神情看不出情緒。
慕容黎眉間動了動,無論是昔日艮墨池初入仕途與仲堃儀逐漸叢生的分歧嫌隙,或是其被执明救下後與仲堃儀徹底的背道而馳皆與他脫不了干係,總的來說,在這場由仇恨堆砌起來,長達數年的紛爭之中,最終受惠的亦是自己。
慕容黎一時竟找不出適當的話語來安慰眼前人。
又聽艮墨池開口道:「話說慕容國主沒同陛下在一塊,卻在此處等候艮某不知是有什麼要事嗎?」此時原本矇在其眼中的晦澀神情已被盡數抹去。
慕容黎輕嘆道:「關於此前在王城下的種種,以及之後挽救了执明的性命,本王一直沒機會好好向你答謝。」
艮墨池聽了復又躬身道:「慕容國主客氣了,這只是艮某身為人臣的本份罷了。」
慕容黎頓了頓,而後開口道:「本王還是謝謝你。」說著他人朝艮墨池微微欠了身。
見狀艮墨池一愣,接著又道:「慕容國主這次前來應當還沒上去過向煦台吧?」
慕容黎搖搖頭:「那樓上有什麼改變的嗎?」
艮墨池抿了抿唇,正要開口,此時餘光瞄過执明的身影在涼亭的另一方閃過,他遂朝慕容黎促狹笑道:「改變的東西倒沒有,不過艮某建議慕容國主有空可以先上去看看,畢竟那是您從前住了三年多的居所。」
聞言慕容黎揚起眉梢,又聽艮墨池說了有事須先彙報與执明知曉,遂也沒再多問什麼,只是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待艮墨池走遠,慕容黎看著不遠處的向煦台正要走去,此時一略帶稚嫩的嗓音自其身後喚道:「慕容國主。」
於是慕容黎停下了腳步重新轉身,只見新任玉衡國王司空賦正朝自己走來,其牙白色的衣裳低調如舊,面上仍是那與年紀不大相符的穩重笑容。
慕容黎開口道:「三少...不,現在該是要稱呼你為司空國主了。」
司空賦來到近前頷首道:「慕容國主所言不差,可本王聽著仍有些不太習慣就是。」
「總是會習慣的,畢竟司空國主您眼下所掌管的領土範圍可是比玉衡本國還要多了將近三倍。」慕容黎抿了抿唇:「本王還聽說,眼下貴國與天璣的邊境已經變的清淨許多呢。」
在鈞天示微,中垣亂世開啟之前,玉衡乃歸附於天璣之下,在执明及帝後便傳了道聖旨至玉衡宮,將天璣國土的管轄權交給了司空賦。而後司空賦逐步實施了一連串的新政,其中包含了原本在玉衡與天璣境內各類參差不齊,雜杳紊亂的大小巫儀教派將得到確實的消滅與適當留存。
「慕容國主消息可真靈通,不過--」司空賦輕吁道:「要想拔除禍害人倫的異端大抵還需要多點時間罷。」
慕容黎頷首道:「畢竟兩國篤信巫儀多年,尤其是天璣,各類神靈崇拜與信仰意識根深蒂固,未免人心恐慌,確實也需要漫長時間慢慢矯正。」
「慕容國主說的不錯,這將是件十分浩大的工程。」
「雖然對巫儀與神靈崇拜的見解淺薄,可司空國主若是有任何需要,儘管來信說與本王知曉,本王定當不遺餘力。」
聞言司空賦笑了笑,接著朝慕容黎躬身道:「那麼本王先在此向慕容國主道聲謝了。」頓了頓又道:「所幸眼下還有乾元大師為首正在重新振興的文家宗得以協助本王的新政實施,這確確實實是幫了本王一個大忙呢。」
聽司空賦提到了文家宗,慕容黎嘴巴動了動,正待發話,此時自緩坡的方向傳來了陣陣銀鈴般的笑聲,二人遂同時面向了那片盛綻花海,午後暖陽和煦,透過花繁葉茂灑落了一地碎金。
看著不遠處穿梭在花叢中的黑衣人影,司空賦又道:「本王還要多謝慕容國主願意讓二哥的遺體入殮玉衡王陵。」
司空賦的二哥司空悟,也就是前任玉衡國王生前對执明痛下致命殺手,若按中垣歷朝禮法,此等傷君之罪重大,死後下葬不得入殮正統王室陵墓。
而今雙目痊癒的执明自然不會計較前塵,可該要交代處理的事情還是得交代處理,在慕容黎養傷期間得知了司空悟的屍首被裝在鐵棺裡,在若鳶台那場爆炸中保存下來,他便去信提醒了或許完全忘卻後續處置的执明,而後特赦司空悟的消息便隨著不日後佈達天璣國土管轄的聖旨一同傳到了司空賦的手中。
慕容黎眉間動了動:「這事司空國主該謝的人當是陛下吧。」
司空賦揚起眉梢:「陛下不都聽慕容國主您的。」
聞言慕容黎不置可否,只在嘴邊揚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這時不遠處的緩坡上再度傳來司空迿銀鈴般的嘻笑聲,其中還參雜了聽來甚是憋屈的哀嚎聲,伴隨著兩道人影你追我跑,在花叢中若隱若現。
司空賦手指著正狼狽跑給司空迿追的可憐人問道:「慕容國主可知那少年是誰?」
慕容黎回道:「那是同子兌將軍一道前來的侍從小河。」說罷他視線逡巡在小河的額間,那隨其奔跑來回晃動的麻繩飾帶流蘇一般垂落兩側,腦中想起倆人在天權鋒火台的初次見面,接著又道:「不知司空國主可有覺得...」
未等慕容黎說完,司空賦已頷首道:「有。」
慕容黎聽了眉梢一揚,對司空賦的理解持保留態度,卻在他的下一句話中消除了思疑。
「海棠的死讓阿迿深受打擊,這是本王之過。」司空賦斂起的杏眼低垂,如往常般淡漠的語氣帶著明顯自責:「此前本王總想著,阿迿到底算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毋須說得太過清楚,橫豎他人不會出事便好,卻沒曾想過海棠在他心底有多重要,也因此讓他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面對了死亡。」
此時慕容黎將目光轉向不遠處追在小河身後一臉興高采烈的司空迿,他頭上的髮帶看著有些陳舊,上頭垂落了幾縷流蘇迎風搖晃。
那是海棠臨死前送給司空迿的頭巾,原先的亞麻白被鮮血染紅後又乾涸泛黑,即使仔細清洗多次亦無從恢復原狀。
慕容黎一時靜默未語。
不知該說是幸或者不幸,本來执明在二人初識那會便對自己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這也是為何後來执明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諒他的原因之一,對於海棠叛變的看法亦同。
他與海棠之間的仇恨糾葛並非如执明所設想的,由自己來做原諒的那一方,此狀無關是非對錯,或許該是同仲堃儀那般孤注一擲,致死方休。
此前為了躲避慕容黎的縝密耳目,仲堃儀在偽造海棠的身家現況上著時下了不少功夫,而他也確實達到了目的。自萬丈坡回來之後,慕容黎原想將海棠的遺體同父親海堯與小弟葬在一起,可二人真正的墓碑甚至是海家祖墳卻在其故鄉遍尋不著。本來慕容黎思量是海棠為了確保計劃順利而事先將海家的墓地全數移往他處,卻在數日後收到了人在天璣的乾元來信,信上說他在文家宗位於屋後山坡的墓園裡發現了海家一系的墓碑。
而依照紀錄在宗祠內的下葬時間竟是早在了當年的開陽戰役之前。
事實便是,無論仲堃儀找上海棠與否,在其父親自縊身亡的那刻,他便代其歷代祖先徹底遺棄了身為瑤光子民的身份。
無視流傳久遠的落葉歸根習俗,顯示海棠的仇恨之深,決心之重,慕容黎心理清楚,縱使海棠沒有自殺身亡,他也不可能會原諒自己。
慕容黎暗自吁了口氣,緩聲問道:「後來...阿迿在文家宗待了幾天?」
司空賦回道:「阿迿錯記了人死後要過七天才能埋葬的習俗,在將海棠埋葬後他在其墳前又坐了整整七天,說他在等海棠下葬七天後回來找他。」
「...那他有如願以償嗎?」
「在文家宗的時候沒有。」司空賦輕嘆道:「不過阿迿回到玉衡後連發了整整三天的高燒,在燒退清醒後告訴本王他在夢裡有好好跟海棠道別了。」
慕容黎再次將目光轉向仍舊樂此不彼在捉弄小河的司空迿,他揮舞著的手腕在陽光下閃著亮晃晃的金光。
海棠下葬文家宗墓園的那天慕容黎有在現場,彼時司空迿向他討要了海棠那條黃金串連著白色和闐玉的手鍊,那是當初夜潛文家宗搶奪玉破那會海棠曾經借給他的。
當時慕容黎面露躊躇,沉默了半晌才說道:「你可知道這條手鍊--」
不想司空迿竟搶先接下了他未完結的話尾,銀鈴般的嗓音開口道:「不管海棠他當初的意圖為何,我只在乎他臨死前對我說過的話。」
本來情緒低落的他神色沒精打采,幾天沒睡好的眼臉暗沉,卻在說話時迅速恢復了精神,其睜大的雙目明亮清澈,未有一絲雜質,乾淨,猶如他的信念。
那迎面而來的強烈感受似曾相似,猶如某個他人一般,堅定不移。
又見他轉瞬之間變得可憐巴巴,低聲懇求道:「所以...慕容國主可以將那條手鍊送給我嗎?」
自然可以,慕容黎這麼心想著,一面自袖中將那條手鍊掏了出來,本來他是打算要還給海棠的,可若是轉送給了阿迿,大抵祂也會願意的。
畢竟對海棠來說,這一生能夠認識司空迿,乃是他為數不多的福份。
看著不遠處開始胡亂摘起花來的的司空迿,他帶笑的眼底波光流轉,慕容黎開口道:「若是要怪還得怪本王才是,不知現下可有什麼是本王能幫得上忙的?」
聞言司空賦眉間動了動:「國主您該要明白,身而為人的能力到底是有限的,而今這般結果已是萬幸,您就別再給自己加諸些不必要的罪孽了。」說著他轉過身,朝眼前人語重心長說道:「不要辜負了陛下抵死也要換給你的新生。」
此時緩坡的方向突然發出一聲巨大聲響,司空賦無須看見便清楚事出何由,他無奈嘆道:「抱歉,本王先失陪了。」
慕容黎微微頷首,看著司空賦的背影逐漸遠離,他暗自嘆了口氣,這時又一道人聲自其耳邊悠悠傳來:「阿黎,你讓朕好找。」
聞聲慕容黎原本低垂的眼睫顫動,人才轉身便望進一汪深邃的星辰似海。
那帶笑的眸底澄澈無暇,如同其主人一直以來所堅持的信念。

「不要辜負了陛下抵死也要換給你的新生。」

方才司空賦臨走前所說猶言在耳,慕容黎眨了眨雙眼,隨後掬起盈盈一笑:「陛下這不是找到阿黎了嗎?」說罷他揚起滿袖子的羽瓊似雪,朝眼前人伸出了手來。

***

在慰問了本來要阻止司空迿摘花卻不慎跌跤導致手中花瓶摔個粉碎的玄天內侍默默,接著走上了緩坡來到那罪魁禍首近前,看著那依舊埋頭摘花的勤奮背影,司空賦抿唇沉默一陣,而後放棄似的開口喚道:「阿迿,你--」他話聲才剛起,司空迿已經風一樣的站起轉身,銀鈴般的聲音說道:「少主您來了!」緊接著便將手中過份炸裂的花束遞至司空賦眼前:「少主,這花送你!」其面上笑靨如花,竟是比那盛綻的花兒還要燦爛幾分。
司空賦原本斂眉不展的神情鬆動,他伸手接下那須得用雙手捧著的羽瓊花束,原想再說些什麼,司空迿已經又開口道:「少主,您會活得好好的,對吧?」
眼前人的雙目清明與往常無異,微微起皺的眉間卻給司空賦看出了點不易察覺的陰霾,他輕吁了口氣,緩聲說道:「只要你活得好好的,我便也一樣。」
「少主說的是真的?」
「本少可曾騙過你?」
「沒有!」
眼前司空迿彷彿個孩童得了糖吃一般格格笑著,許是手中的花團還是過於大束了些,司空賦執起他的手與自己一同握擁,此時一縷清風吹拂經過,在兩人之間掀起一陣花瓣紛飛,亦在司空賦總是淡漠的眼底掀起一陣暖波晃動。

「不過少主, 我覺得還是咱們山丘上種的粉團花漂亮一些,那顏色可繽紛多了!」而後與自家少主並肩行走在緩坡小徑上的司空迿如此說著,其拿在手中的是與司空賦一人一半的羽瓊花束。
司空賦聽了含笑道:「這羽瓊花可不只是外觀這般單純的意義呢。」
「那是還有什麼意義啊?」
「比如說...」司空賦暼了眼旁側人髮梢上的頭巾,已然褪色的流蘇隨風搖曳,他緩聲道:「待回國了我讓人再多種種花在山坡上,到時候你自然便會知曉。」
「少主要種什麼新花呀?」
「現在暫時先不告訴你。」司空賦抿了抿唇:「總之你會喜歡的。」
聞言司空迿撇了撇嘴,而後想到什麼似的歪頭道:「可那新種的花兒少主會喜歡嗎?」
司空賦緩聲又道:「只要你喜歡我便也喜歡。」
「真的啊!」司空迿笑眯眯道:「嘻嘻!少主對我最好了!」
不對你好要對誰好?看著眼前熠著流光的清澈雙眸,司空賦如此暗忖著。

***

前來玄天皇宮參與品花宴的眾人會在涼亭前恭祝聖安後入座用餐,之後再被执明趕去參觀他耗費無盡心力栽建起來的羽瓊花海,在慕容黎抵達後他人則接著移駕到處串門子,是以一開始最熱鬧的涼亭此時已轉為冷清,眼下仍留在涼亭裡的只剩下由於公務繁忙,稍晚便要先行離去的乾元以及威尹二人。
原先滿佈桌面的佳餚已被盡數收走,只留下酒水與鮮果供人品嚐,此時顯得空蕩的案上正擺著一見方棋盤,棋盤上擺了對峙到一半的藍白棋子,而乾元和威尹則分別坐在桌案兩側聚精會神。
看著眼前棋局,乾元下了一白子,同時關心道:「眼下冬季已過,威將軍的右腳宿疾可還有在發作?」
威尹拿起二藍子放上:「多謝大師關心,近日氣候回溫,宿疾已經很少發作了。」
乾元聽了頷首,又放上二白子:「威將軍看來輕減不少,這陣子邊疆很忙碌吧?」
威尹放上二藍子:「嗯,末將忙著戰後收尾與新增部署,待離開了玄天還得南下天璇一趟。」
「原來如此,畢竟如今的玄天國所需要掌管的地界已不僅止於原先的天權了。」乾元放上三白子,含笑又道:「還真是辛苦威將軍了。」
聞言威尹垂下眼皮,伸手放上一藍子:「此乃末將份內之事,無須掛齒。」而後瞥了乾元一眼,復又說道:「末將聽聞乾元大師近來也十分忙碌。」
乾元點了點頭:「先前的文家宗無論是內部組織亦或文本殿堂本身皆已破敗不堪,若要重建須得花費不少時間心力還有銀兩,所幸有玉衡的司空國主允諾提供所需的人力與錢財,更重要的是有葉心的從旁協助,眼下重建工作已經開始步上軌道。」
「葉心?大師說的是玉衡的碎練大人?」
「威將軍說的沒錯。」
原來碎鍊暫時留在了中垣是為了幫忙乾元將天璣的文家宗重新興建起來。
由於地緣順路,自萬丈波回來之後,乾元是同碎鍊一道離開瑤光的,便是在回程那時乾元向碎鍊提起他對文家宗未來的展望,以及希望碎鍊能暫時留下來幫忙自己一同振興的想法。
本來乾元對於向碎鍊提起此事還感到了躊躇與歉意,畢竟好不容易能回故鄉與家人團聚,實在沒理由再滯留充滿是非喧囂的中垣,可實際碎鍊是想都沒想便答應下來的,而他的理由亦十分單純。

「若是能將文家宗振興起來,相信大師的師父與師祖在天之靈,師叔陸游和我師父都會很高興的,畢竟那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心願。」

雖說各自拜了不同人為師,可到底算是師出同門的一種,乾元的師父乾顥乃葉振師兄乾顯之子,按輩分來算他還得喚碎鍊一聲師叔,乾元認為並無毛病,可碎鍊聽了是怎樣都不願意的,於是最終乾元改口喚其本名葉心。
「葉心這次沒一道前來除了是想與不日後抵達的邯鄲國主等人一同,也是因為忙著替我打理些必要雜務,所以我也不好在玄天待得太久,只是未免對陛下有些失禮了。」說著乾元又放上一白子。
「大師這陣子忙碌的事情陛下也時有所聞,想來陛下不會過多計較。」威尹放上三藍子,語氣嚴肅道:「何況大師現下所為亦是為了穩定天璣民心,也算是幫了陛下一個大忙的。」
眼前人抬頭看著自己的神情認真,乾元抿了抿唇:「多謝威將軍寬慰。」他放上二白子,調笑又道:「如此亦增添了我回到天璣之後繼續夙興夜寐的動力呢。」
威尹眨了眨眼:「大師言重了。」說著他拿起一藍子放上。
此時棋局即將接近了尾聲,在乾元又放上二白子後,威尹再度開口道:「那麼大師...在將文家宗振興起來後還會繼續待在那嗎?」
「這個嗎...」乾元側頭想了下,接著回道:「若是有合適的人選可以接管文本堂,那麼我當是會回到荒山上的殿堂,之後看是要收些弟子或是行醫救世便再行打算吧。」
威尹倏地掀起眼皮:「就是說會繼續留在人間了?」
乾元聽了不禁一愣,似是想到了什麼,他調笑又道:「若是不待在這人世間,威將軍認為我還能上哪去?」
意識到自己失言,威尹黑鷹般的有神目光游移,罕見害臊了起來,嘴上乾巴巴道:「末...末將不是這意思...末將只是--」看著面前乾元含笑等著自己的回答,威尹腦中一片渾沌,唯獨此前在荒山上與乾元的對話清楚浮現。
當時乾元述說著自己在塵世間的贖罪使命疏離淡薄,在威尹看來彷彿待到塵埃落定那日,乾元便會隨著一縷清風遠離塵囂,從此銷聲匿跡。
那時的他為此感到莫名徬徨,而今知曉乾元並未如自己所想,遂禁不住鬆了口氣,不想竟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即便亦想問問乾元是什麼令他改變了主意,卻怎麼也開不了這個口。
眼前人緊抿著唇瓣,逐漸糾結在一塊的眉宇讓乾元笑了出聲,在其不明所以的神情中開口道:「威將軍快別多想了,趕緊出下一步棋吧。」
「...嗯。」說著威尹手勢僵硬在棋盤上放了二藍子。
接著又過了幾回合,乾元看了看眼前棋局,放在一旁盒中的白子拿起又放下,而後開口道:「看來這局棋是威將軍贏了呢。」
威尹人一動不動:「嗯...」
「之前聽聞威將軍的棋藝乃是靠自學習來,今日我可算完整見識到了呢。」
威尹動了動眼皮:「嗯...」
「待文家宗的振興告一段落,威將軍可願賞臉前來天璣荒山的殿堂再與我手談幾局?」
「嗯...嗯?」威尹眼皮完全掀起了起來,視線中的乾元眉眼微彎,含笑的眼尾帶著點促狹:「威將軍這般反應可是不樂意?」
「不--」彷如穴道突然被解開一般,威尹僵硬的身板瞬間向前傾:「末將十分樂意!」說罷又覺得自己反應過於唐突,他人迅速退回,復又耷下了眼皮。
忽而涼亭外的緩坡上傳來陣陣嘻鬧不絕如縷,其中銀鈴般的笑聲清晰可聞,而亭內一時安靜無聲。
良久,自威尹耳邊傳來了悠悠話聲:「記得威將軍曾經與我說過,就算這凡塵乘載著過多是非不明,可生而為人,這世間總歸是有值得留戀的地方。這話當時聽來覺得甚有道理,如今這亂世塵埃已定,而我不禁想像,或許自己也能在這世間重新尋得一處值得留戀的地方。」
聞言威尹抬起了低垂眼眸,此時面前人已經收起了促狹,其本就溫潤的神情嚴肅。他遂慎重道:「這天地之大,末將相信大師您一定能夠找到。」
乾元抿了抿唇:「多謝威將軍。」
而後倆人開始收起了棋盤上的棋子,當威尹將裝有藍色棋子的木盒蓋上,他開口又道:「待大師您要離開玄天前往天璣,是否能讓末將護送您一程?」這次其深邃的瞳眸一瞬不瞬,並未將目光移轉。
乾元眉間動了動:「可威將軍不是有事得去往天璇一趟嗎?」
威尹一本正經道:「末將會先去向陛下請命,頂多推遲個兩天,大抵陛下不會在意的。」
難得木愣子如威尹也有動歪腦筋的時候呢,乾元思忖著,既然如此--
「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他再次展露了笑顏。

***

時隔多年又回到了這向煦台,感到不甚真實的慕容黎輕輕撫過桅杆上明顯新擦過的朱漆,步調緩慢向上。在他甫踏至二樓,迎面而來的是掛在牆面上的一幅字畫,那字畫被裝裱在了紙質上品的畫軸之中,在畫軸四邊繡上了雙線金框,底下懸掛了和闐白玉串連珍珠墜鍊,其作工精細與貴重程度可見那裝裱之人的用心與重視,慕容黎卻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眼前裝裱在昂貴畫軸上的宣紙雖同為宮廷所用質量卻不過一般水準,紙上所寫僅只簡潔的『願意』二字爾,而那字跡慕容黎再熟悉不過。
此時身後傳來执明炫耀似的樂呵嗓音興沖沖道:「阿黎也覺得不錯對吧?這是那艮先生替朕出的保存妙計。」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過這畫軸可是朕親自配製的喔!」
眼前人一臉的邀功,慕容黎微張的唇角緊抿著又鬆開,腦中想起此前艮墨池朝自己露出的促狹笑容,他一陣青一陣紅的面上頓時不知該做何表情才好。
至於滿懷期待的执明權當面前人在思忖感想,只管在旁側流連也不急著催促。
良久,慕容黎才開口道:「陛下若是喜歡字畫,哪日阿黎再另外給您寫一幅便是,這不過是封信件罷了,實在不值得陛下如此大費周章的。」說著他便要伸手拿下,不想执明動作竟比他快了一步。
只見执明迅速將那畫軸捲起拽在了懷中,仿如驚弓之鳥般結巴道:「這...這畫軸本王可喜歡的緊了,阿...阿黎若不喜歡...本王帶回去寢宮就是!」其擁在懷中的力道之緊,深怕慕容黎將畫軸給搶了去。
慕容黎不禁莞爾,隨後瞳眸一轉,調笑說道:「陛下怎的自稱起本王來了?這可不符合禮法規矩啊。」
执明聽了雙目一睜:「我--呃...本--呃...朕--」被慕容黎這麼一問,他腦中胡亂轉了好幾圈,好不容易轉至清明,才又流暢解釋道:「朕只是一時疏忽了!平時都有好好照著禮法走的!」
执明說的理直氣壯,早聽過小胖半是無奈半是抱怨描述近況的慕容黎揚起眉梢,見狀执明一陣緊張,趕忙又道:「阿黎是不相信本...朕了嗎?」
眼前人活靈活現的耍賴模樣令慕容黎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的初識時光,慕容黎目光淺捲,嘴角微揚:「阿黎自然是信了。」接著哄聲又道:「既然陛下如此喜歡這畫軸,那我們便繼續掛著吧。」說著他一個伸手,輕而易舉便從执明懷中奪過畫軸,重新掛在了牆面上。

慕容黎當年在天權宮中的常駐之地是在向煦台一樓或者那水榭涼亭,最初他勤於步上頂層三樓是為從這裡可以盡收整個天權王宮景色,方便他掌控宮內局勢,可曾幾何時這原因卻成了那人每回蹦跳前來靠站在桅欄邊向下眺望時不自覺展露的笑容,在其雙眸中閃耀著的,顯而易見的亮光。
樓台內的所有陳設大至床榻櫥櫃,小至筆墨擺放位置一如舊時,常被仔細清掃過的窗明几淨,並未因歲月流逝被染上半點塵埃。
此時慕容黎人站在桅欄邊上恍如隔世,他眺望著底下景物覺得既熟悉且陌生,熟悉的是昔年懷有圖謀的自己逕直將這天權王宮烙印似的刻在腦海中,陌生的是而今見著那份熟悉卻自然心生的眷戀之情。
如是換作從前,或許慕容黎會感到無所適從,可現下的是他早已明瞭透徹,若非曾經的自己在此地播下未曾察覺的情種,而後累月經年下意識的悉心灌溉,又怎會長成今日這般茁壯不摧的崢嶸枝枒?
「阿黎你在這裡啊,如何?這兒的景色還是和從前一般美麗吧?」
本來陷入思緒中的慕容黎聞聲抬頭,只見执明不知何時亦靠在了桅欄邊上,正低頭看著底下流連在御花園各處的小小人影們面露微笑,他閃著亮光的雙眸澄澈,猶似未曾被悔恨與傷悲覆蓋過去,與多年前那頑世不恭的任性君王合而為一。
慕容黎喉間一哽,一時說不出話來。
此時执明感慨似的喃喃道:「當年阿黎剛走那會,太傅未免朕睹物思人,本來命人將這樓台內的所有東西通通撤換掉,可朕堅持不準,終日就守在這向煦台門口不讓人進來,心想著阿黎終有一日定會回來的。」他轉頭望著慕容黎含笑道:「雖然時間過的久了點,不過阿黎果真如朕所盼望的回來了。」
眼前人笑著與自己述說緬懷,言語間帶著無比慶幸,慕容黎心上一緊,禁不住脫口道:「陛下,阿黎不會再走了。」
执明聽了眉間一動,隨後又揚起笑容:「阿黎當然不會再出遠門啦!就是去了,大抵也會在遖宿邊關就被攔下來了吧。」
聞言慕容黎愣了愣,正要發話,眼前执明朝他遞過來一個東西:「這個,送給阿黎的。」
慕容黎才伸手接過,执明立馬離開了桅欄邊,逕自在簷廊上來回踱著步伐,他的眼神游移,與因為納悶而頻頻看向自己的慕容黎視線錯開,卻又在不經意飄回的目光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期待。
眼前這光景似曾相似,慕容黎淺淺揚起了嘴角,接著低下頭來看著懷中的長形錦盒,錦盒上還掛了個翡翠玉墜,他猶豫了一瞬,而後伸手將盒蓋掀起,映入眼簾的是一支被放在綢緞之中的古冷簫,其簫身雪白鑲嵌著琥珀飾玉。慕容黎將那古冷簫拿至近前,雕刻在邊緣的熾火烈焰飾紋鮮明,在光線映照下反射出稀微紅光。
本來在不遠處來回逡巡的执明不知何時已來到慕容黎身後說道:「這簫身裡還有燕支劍喔。」
聞言慕容黎指結一動,隨即咻了一聲,閃著冷光的燕支劍自古冷簫底部竄了出來,他當即又將劍刃收了回去。
执明又湊近了一些:「阿黎覺得如何?應該臨摹的挺像的吧?」
慕容黎並未回話,只是垂著眼眸,一瞬不瞬盯著手中的古冷簫。又聽执明說道:「本來朕是想修復你原先的那把,可聽艮先生說留在聖地裡的燕支殘骸碎得過於嚴重,就是想拼湊也無從拼湊起...阿黎可是不喜歡?」沒聽見眼前人回應,他小心翼翼又道:「雖然這價值比不上阿黎本來的,但是--」
「陛下過謙了。」慕容黎出聲截斷了执明話頭,開口又道:「這是阿黎收過最有價值的東西了。」其隨聲抬起的眼眶泛紅,噙在眼底的水光流轉。
這是支乘載著過去影子,卻仍展望著未來新生的簫中劍,因為記得從前,所以愈加珍惜往後。
「多謝陛下,阿黎非常喜歡。」慕容黎朝执明淺淺揚起了嘴角,那笑弧細微與往常一般,明媚動人,是执明一直以來所想要,將來也會繼續守護下去的純粹。
执明伸手將那空了的錦盒拿過,緩聲說道:「那麼,阿黎可願現在給朕吹奏一曲?」
於是陣陣悅耳簫音自向煦台頂樓傳來,空靈樂聲婉轉悠揚,隱含著深刻情感的旋律順著清風迴盪在蔚藍天際邊,流連至底下山坡花海蔓延,吹起落英繽紛,鋪了荷塘池水花瓣遍佈,水面上泛起漣漪陣陣,不絕如縷。
慕容黎所吹之曲子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忘歌,少了以往的泣訴緬懷,多了未曾表露的依戀難卻,只為了眼前执明吹奏。

當簫聲漸弱止歇,看著不遠處的执明單手托腮,倚靠在桅欄邊望過來的目光還未來得及回神,慕容黎嘴角揚了揚,伸手到他面前一揮,果不其然便見执明驚嚇似的一震回神,又聽他面露羞赧道:「瞧朕這不太久沒聽阿黎吹奏曲子所以一時晃了神,真是讓阿黎見笑了。」
慕容黎正色道:「如若陛下喜歡,那麼阿黎以後便時時吹與您聽。」
聞言执明輕輕一愣,隨即又笑道:「阿黎今天可真會逗朕開心,不過阿黎若真能常來玄天,朕自是歡喜的很。」
慕容黎面上一頓,他嘴巴動了動卻沒說話,只是轉過身看向底下茂盛綻放的羽瓊花團,而後感嘆道:「這玄天宮中的羽瓊花當真種的比瑤光國內還要美了。」
执明站到了慕容黎身側說飄飄然道:「嘿嘿,那是當然的啦!這可是朕花了大把心力才展現出來的傑作呢!」
眼前人笑的滿臉得意,慕容黎抿了抿唇,手指著底下水榭開口又道:「阿黎覺得在那靠山坡臨近荷塘沿邊可以空岀塊地方來栽種蘆葦花叢,待九月秋季到來,這水榭涼亭便會迎來整片白茫茫的絮雪紛飛,到時陛下若在那坡地上午睡想必是十分舒適的。」
执明眼睛亮了亮:「嗯,阿黎這主意不錯!」說著他側頭想了下,接著頷首道:「待這品花宴結束,朕再讓小胖安排下去罷。」
這時慕容黎朝执明欠身道:「陛下,阿黎想請您首肯由我來負責處理關於這蘆葦種植的所有事務,不知您意下如何?」
「嗯?阿黎你--」执明本來慵懶的身姿自桅欄邊起身,面露大大疑惑,又見慕容黎神情嚴肅看著自己,語帶認真說道:「陛下,阿黎這次不會再走了。」
执明聽了雙目圓睜,而後移開視線沉默半晌,再轉過頭來臉上仍是那副半信半疑的表情,他百般不確定的悄聲試探道:「阿黎的意思是,你這次前來玄天便要留在這裡不走了?」
「陛下所言不錯。」慕容黎點了點頭,隨即又笑道:「陛下自方才以來可有見到方夜的人影?」
执明恍然:「聽阿黎這麼一說還真的是沒有,那他人是去哪了?」
慕容黎回道:「當是與小胖大人正將我們自瑤光帶來的整車行李先行卸下吧。」
执明眉間一動,下意識又脫口道:「阿黎說的都是真的?」
慕容黎復又頷首:「是真的。」
「...」
之後执明不再說話,只是又開始在簷廊邊負手踱起步來,其來回的步伐紊亂,見狀慕容黎起了一陣心慌,他趕忙又道:「陛下可是覺得不妥?」
执明聽了當即停下腳步:「朕怎麼會覺得不妥,朕高興都來不及了!只是...」他眼眸低垂又道:「...瑤光是阿黎的故鄉,是阿黎的國家,朕是怕...」
眼前人神色擔心,語帶躊躇,在在是為了自己著想,慕容黎握拳緊了緊,拾步上前道:「瑤光,是阿黎的國,可玄天--」他停滯了片刻,接著又一字一句,慎重說道:「有陛下您在的地方,才是阿黎的家。」
彷如做夢似的宣言令执明倏地抬起了目光。
時值春日午後,暖陽漸斜照進了向煦台內,在慕容黎周身灑落柔和淡金,光線明明滅滅,影子躍動般幾近背光,清晰的只剩下其一瞬不瞬的墨色瞳眸,眸底滿含的真摯溢於言表,美得令人屏息。
彷彿回到了當年初識,执明內心暗忖著。
此時眼前人不再是瑤光的慕容國主,不再是守護星銘劍神的神劍燕支,也不是弘真帝的屬國近臣慕容黎。
而是那個如謫仙般美得像幅畫的人,只是天權王执明的蘭台令,只是王上的阿黎。
良久,执明輕嘆口氣,隨後拉了拉慕容黎的衣袖:「阿黎隨朕過來吧。」說著他轉身便往內室走去。
慕容黎愣了愣,人也接著進到了內室裡,見执明背對著自己站在壁櫥前,人正伸手進到櫃子裡翻動,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他遂開口問道:「陛下是在找什麼?」
此時执明人轉過身來,其手中拿著個慕容黎未曾見過的黑檀木盒,一邊開口道:「阿黎方才不是說了要留下來嗎?」他眼底綻放的星輝明亮,說話的神情略顯激昂,與此前的謹慎沉著判若兩人。
慕容黎抿了抿唇,又一次頷首道:「陛下說的沒錯。」
隨即执明撿到便宜似的低頭笑了一聲,而後打開那黑檀木盒,將盒中的東西拿於手中握緊,抬頭見慕容黎面露疑惑等著自己下文,他遂故作正經道:「朕只是在想,既然阿黎要留在這玄天皇宮,那麼自然得要有個名正言順的頭銜才行,可朕腦子不好使,左思右想也沒什麼新奇想法,所以...不知阿黎可願回來繼續擔任這空缺了好多年的蘭台令呢?」說著他將原本握拳的手鬆開,掌中放著的是一塊血紅色玉佩。
慕容黎神情一怔。
恍如隔世此言不假,只是並非來世,而是往前到了上一世。
只見那玉佩上頭的执明二字不甚端正,看著還有些坑坑疤疤,不若這宮中其餘的任何一塊精美,卻是當年执明含著滿腔赤誠為自己一橫一畫雕刻出來的貼身玉珮。
慕容黎臨走那日將其留在了向煦台,而今执明復又在向煦台將這貼身玉佩重新交到了他手中。
曾經認為永遠無法實現的念想,在今日實現了。
墜入人間的業火紅蓮多年來隻手掀起混世大火,攪動戰亂燃旺一時,或許曾在凜冬之際垂落凋零,卻又在這暖陽普照,風催花開的春日裡重新長出了欣欣枝芽。

「阿黎願意。」

近似輕吐誓言一般,慕容黎微彎的嘴角擒笑,他伸出的手闔攏,緊握那承載著滿腔赤誠的血紅玉珮,也握住了眼前执明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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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築悅 於 2020-6-3 21: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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