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5:52

[靈能百分百│茂靈] 2016舊文合集 [G]

篇目如下。按寫作時間排序。所有篇目皆以原作故事為背景,少數幾篇有些微CP設定。


〈記一次除靈意外〉師徒向無CP。單篇。漫畫57話後劇情,相談所三人小組時期。
〈もしもし?〉茂靈。慘綠少年式的戀愛煩惱。上、下共兩章。
〈10/10 0:00〉茂靈。單篇傻白甜。原作時間一年後。2016年的靈幻生日賀文。
〈十四歲〉師徒正劇向。長篇,共六章。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19-1-9 19:37 編輯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5:57



  〈記一次除靈意外〉

  *師徒正劇向。

  *漫畫57話後的劇情,相談所成員還是三人小組的時間點。



  *****



  01.



  「別客氣,想吃多少就儘量吃啊!」

  靈幻新隆把盤子端到了矮桌上,豁達大度的語氣仿佛他端出來的是什麽山珍海味,事實上不過就是一盤炒高麗菜。自從上一位委託人給了他們一堆作物種子,靈幻新隆便快樂地搞起了家庭園藝,說是要節省伙食費,種了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這高麗菜便是結果之一。

  透過影山茂夫在旁作弊幫助下,昨日他們把種植三天的高麗菜做了一次完美收成。

  由於靈幻新隆是用兒童用的玩具浴池來種菜,收成便得一次收上十來顆左右的高麗菜,即使以強迫推銷的方式贈送給親朋好友們後,靈幻新隆家中的冰箱夾層此刻也依然被高麗菜給占據。這景象在十四歲的影山茂夫眼裡還是有些震撼,太多的高麗菜看起來就像是有許多小酒窩躲在冰箱裡頭似地……

  不怎麽賞心悅目。他想。

  「趁還有點時間,再來複習下這此的委託內容啊。」

  靈幻新隆從冰箱側門拿出醬油和味醂,在徒弟的目光投來後,接續剛才的話題:「『在深夜的街道上──』」



  ──在深夜的街道上,有奇怪的影子出沒。

  據委託人所說,第一次看見時是在晚上十一點半左右。

  走在路上時忽然聽到小聲的金屬聲響,但當時街上只有自己一人。正以爲是錯覺的時候,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了路燈底下有一團扭動的黑影。

  委託人受到驚嚇當場就逃走了,不過這個狀况之後也陸續出現過幾次,由於那條道路是委託人回家的必經道路,如果不把問題解决的話會感到心惶不安,左思右想後找上了靈幻相談所。

  在送走餘悸猶存的委託人後,靈幻新隆一本正經地轉向接待台前的影山茂夫,正巧,影山茂夫的視線也聚在自己身上。對方在自己開口前先出聲了:「師父有什麽看法?」

  「不跑一趟現場不清楚呀!」靈幻思索著方才委託人的話語,說:「總之我先去探探狀况好了。」

  聽到這話,影山茂夫略顯驚訝:「這次不用我去嗎?」

  「如果你能來當然是好啦,不過這個時間……」靈幻猶豫了起來,記得委託人說每次遇到黑影都是在深夜時候。「……有點晚啊,你家人會同意嗎?况且小孩子這個時間應該乖乖去上床睡覺吧?」

  「我們可以在星期五去、如果除靈完畢後馬上回家的話……」

  「你挺積極的啊!」感覺徒弟有所長進,爲師大感欣慰。靈幻高興地說:「這樣吧,住我的公寓好了?雖然床不大,不過跟一個中學生擠擠應該還是可以。你父母不介意你外宿吧?」

  影山茂夫搖搖頭,怕對方不瞭解意思,又加了一句:不介意。

  靈幻笑道:「那就這樣啦,當作是增加經驗在我身旁好好學習吧。」

  於是事情就演變成了此刻他借住在靈幻家並且被迫吃著滿桌子高麗菜大餐的情况。

  高麗菜沙拉、高麗菜味噌湯、高麗菜加蛋以及主餐──火腿炒高麗菜。滿滿的高麗菜,他儘量不去聯想冰箱裡的小酒……、其他高麗菜。

  「師父──」影山茂夫眼明手快地用筷子擋下差點傾倒淌出的醬油,對著沒能明白狀况還對自己料理技能沾沾自喜的師父說:「已經太鹹了。」

  炒得翠綠油亮的葉子上還有著清晰可見的食鹽顆粒──靈幻新隆調味食肯定是像對著惡靈大把大把撒鹽才會造成這種滅世的鹹味。

  (天女散食鹽,此乃靈幻必殺技之一!)

  果然不能期待一個二十八歲男人煮的東西。影山茂夫凉凉地想。



  *



  按照地圖,靈幻新隆和影山茂夫正在前往委託人所說的街道,時值晚上十一點,正巧是住宅區已歇下燈光,大小街道開始變得悄無聲息的時候。

  和車站熱鬧的商業規劃地帶不同,靜謐無人的空氣此時給人一種無形中的壓迫感,帶著地面餘溫的夜風吹過附近人家院裡的路樹,偌大樹影在水泥地上搖擺晃動著,興許是因爲委託內容與影子有關,兩人的注意不得不被此所影響。

  「都要變得神經質了。」靈幻抱怨,轉頭問:「怎麽樣,龍套,有感應到什麽嗎?」

  龍套老實地說:「沒有,到現在都很正常。」

  「這樣啊。是時間還沒到吧?」

  影山茂夫沒再答話,他的目光在街道中一片又一片的陰影逡巡:矮牆,電線杆,鐵栅欄,路照鏡,水孔孔蓋,行人路牌,幽藍色的路燈燈光。周遭靜得很,要是出現什麽異狀不要說他,靈幻新隆應該也能立即覺察。

  很快地,兩人抵達了委託人第一次目擊黑影的地點,與在那兒等候的小酒窩碰頭。

  綠色惡靈一看到他倆便狠狠切了一聲,你們倆居然敢讓未來的神明大人等這麽久,一個白眼過去更加嫌棄地說你們去吃什麽好料了靈幻你嘴巴也不擦一下髒死了!

  「我嘴邊有什麽?」靈幻問。

  「我哪知道?就白色的東西一坨沾著!」沒有半點互助心的小酒窩說。

  靈幻新隆聞言用手指在嘴巴附近東摸摸西摸摸,終於抹下臉上的髒污,他吞了一口,發現是剛才代替醬油加上去中和鹹味的美乃滋,他轉過頭,對一旁默默瞧著他的徒弟說:「怎麽我臉上有東西龍套你也不提醒一聲?」

  「夜色太黑了。」眨眨眼睛,影山茂夫輕聲說:「我沒注意到。」

  「要更多關心一點師父啊!髒著臉要是給外人看到多不好。」

  「嗯。」

  影山茂夫點點頭表示理解。

  但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可是你每次都吃得亂七八糟的啊。」

  靈幻難得啞口,匆忙辯解要說自己那是豪邁時又被小酒窩嘖嘖嘖地繼續嫌棄:「多大的人了還要初中生照顧!」

  「……喂、」靈幻新隆默了默,「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轉移話題嗎?」小酒窩擺擺手,鄙夷地笑道:「靈幻你──」

  「不是、……噓。」

  他壓低聲音: 「真的有。聽!」



  ……叮鈴。

  細小的,混入靜謐夜色中的金屬聲響。



  「來了。」



  02.



  「『走在路上時忽然聽到小聲的金屬聲響,但當時街上只有自己一人。正以爲是錯覺的時候,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了……』」



  靈幻新隆和影山茂夫顯然想的是同一件事,在聽到了聲響後兩人不約而同地往四周路燈看去。

  「……什麽東西也沒有啊。」小酒窩怪道:「你們在看什麽?」

  「怪了。」靈幻新隆也跟著露出不解的神色,「哪裡搞錯了?但剛才確實聽到了那種金屬撞擊的聲音啊──喂,龍套?」

  影山茂夫的視線在周遭來回地奔動著,最後,他抬手指向一戶人家的圍牆。

  「那裡。」

  順著方向看去,影山茂夫直指的圍牆頂端有一團黑影扭曲地待著,看起來像是蟄伏地盯著他們三個,這時聲音又響起來了,叮鈴、叮鈴鈴──是從黑影發出來的聲音。叮鈴──叮──這回更清楚了些。

  「是靈嗎?」

  「大概、我不太確定。」影山茂夫的態度有些遲疑。

  但杵在原地思考是不會有答案的,直接試試看能否除靈或許便能得知了。倘若真的是靈便罷,直接解决委託人的要求,若不是靈的話那也就不在他和師父的業務範圍內了。

  影山茂夫這麽想著,於是他平舉起手掌準備發動力量。

  但蜷伏在矮牆上的黑影似乎因此被驚動了。



  叮鈴──鈴──叮鈴──

  叮──

  叮鈴鈴──

  鈴聲大作,清脆的聲音在夜晚無人的小巷中叮叮噹當響個不停,一圈圈環繞著形成回圈,聲型互相交疊,擴大。與此同時,那奇異的黑影劇烈扭動起來,靈的體型忽而生變,它倏地膨大,原先灰濛的形體也顯得濁黑,在夜風吹拂而過時,一股腥臭清晰遽然冒出。

  「師父、小酒窩……」影山茂夫忍不住冒汗,「它好像生氣了?」

  「笨蛋!還用問!」小酒窩罵:「光是聽那個吵死人的鈴鐺聲就知道了啊,我的耳朵都要痛死了!

  影山茂夫聞言,疑惑地看向把手暗在腦袋上的對方。幹麻?看啥啊茂夫?小酒窩沒好氣地問。不是,我只是在想……小酒窩你沒有長耳朵啊?

  影山茂夫才剛要這麽回答,此時卻聽到靈幻新隆的大吼。

  「──危險!」

  餘光所見,靈的輪廓已然化生成針狀,朝他們高速飛撞了過來──不妙,有些不妙了,情况突變得太過迅速,儘管出自不得已,匆忙張開防護的他也已經暗自做好吃下傷害的心理準備。

  然而下一秒,他被一股力量猛地推開了。



  03.

  他有點恍惚。

  腎上腺素和全身血液一同作用的結果便是使得他的腦袋轟然當機,前一小段時間前的事情他記得並不分明。

  在看到圍牆上那個不曉得到底是哪來的鬼玩意開始變型時,他感受到一絲威脅,果不其然幾秒後已然狂暴化的靈馬上對他們發動了攻擊……然後呢?再來怎麽了?

  靈幻記得自己似乎是奔出去了,朝向龍套衝去。啊,他的弟子……茂夫他、似乎在最後一刻成功開起了屏障?

  是了,當自己推開那孩子時,手心裡感受到的阻力是毋庸置疑存在的……



  「師、師父……」

  打斷一切思緒的正巧也是那孩子的聲音。

  靈幻新隆抬起頭,在路燈背側的陰影中找到影山茂夫的身影。

  然後他便怔住。

  沒想到會看見自家徒弟的臉上居然擺著張害怕的表情,那雙本該是安靜平淡的眼珠子定定地注視他,眼底裡盡是不安。

  師父?對方又喚了一次,語調還有點不穩。師父,你沒事嗎?

  擔憂啊。居然讓小孩子擔心成這樣。



  「我、」

  靈幻新隆看著他。

  「──怎麽可能沒事!當然有事啊!」他皺起眉頭大呼小叫:「喂!杵在那邊的徒弟!還不快給你可憐摔在地上的師父搭把手!我屁股疼死了!」

  欸?影山茂夫原地震了一下,連忙跑來。他握住靈幻伸出的手,「那個、師父你……」

  「你有沒有受傷?」

  「咦?」他回答:「……沒有,我沒事。」

  「哦,那就好,有防衛意識。」靈幻點點頭,指著他的手咧咧笑起來:「不如手心出汗就在褲子上擦擦的意識也考慮增進些吧?」

  「還有閒情說笑啊靈幻!」

  小酒窩的聲音遠遠傳來,不知道怎麽他現在正飄浮在遠離兩人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四周不知什麽時候已回歸於安靜,仿佛剛才的驚險場面只是錯覺。然而空氣裡依然飄有那股腥味……那是一股很難形容的味道,與超市廚餘桶發出的惡臭相近,是腐敗的、陰濕的氣息,不過比起剛剛味道已經明顯褪减了許多。

  「看樣子你沒事是吧?」

  「完──全沒事啊!好手好腳身上也沒被扎出個窟窿!這是當然的吧?我靈幻新隆,堂堂一個天才靈能力者,怎麽會被那個小東西給傷害到呢!哼。」回應小酒窩的話,靈幻兩手一攤,樣子很是得瑟。

  轉頭看向一旁的影山茂夫,對方的面龐也脫去惴惴不安的情緒,兩眼睛眨呀眨,順從地說上一句不愧是師父。

  「嘛,不說那個了。」靈幻問:「那東西呢?龍套,你趕跑它了?」

  一旁的弟子搖搖頭。

  「不是。我剛才除了張開防護以外,沒有做別的了。我也不知怎麽回事、靈的氣息確實削减了……變得很微弱……啊,小酒窩!」

  綠色幽火飄晃了過來。

  小酒窩:「跟我來,本大爺趁你們還在唧唧歪歪時找到了。」



  依循小酒窩的帶領,兩人緊隨其後,最後他們在十幾個步伐外的街區垃圾放置處停下。

  「我也感覺到了,就在這。」影山茂夫說。

  緊接著他咦了一聲。

  「……不是惡靈。」

  他回過頭。

  靈幻在自家弟子的臉上看見了明顯的迷茫。

  影山茂夫說:「是貓啊,師父。」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儼然是隻倒地的貓。

  靈幻也不禁一怔,他們眼皮下的確實是隻貓,還是那種黑白花色交雜、路邊都能隨處抓一把的普通貓兒。然而剛才威脅他們的黑色影子卻又是怎麽回事?三個人同時出現的幻覺?

  與貓那雙亮綠色的眼睛對上,儘管事情詭異,他還是不得不承認此刻眼皮底下的現實。靈幻遲疑開口:「確實是貓……我們可能搞錯了。」

  「不。」

  小酒窩趨上前來:「沒有錯。那是一隻動物靈。」

  動物靈……饒是反應一向機敏的靈幻新隆在聽到這個答案時也不免錯愕,他接過許多案子,卻罕有動物靈魂的案例,大多數都是往生人們的幽魂。

  但這麽一來也就變得合理了,既然本尊是貓,身手矯健也是怪不得的事情。

  端詳眼前的貓身,靈幻發現貓的肚子似乎禿了一小塊,不,應該是傷口。

  人爲造成的傷口。

  已經乾涸的咖啡色結痂原本應該是長長的傷,翻出血肉的那種……這隻貓的肚子破了一個大洞。

  「怎麽辦?」影山茂夫的聲音傳來。「要直接除掉嗎?」

  小酒窩:「當然啊!我們不是爲了這個才大半夜跑出來嗎?」

  「嗯……」

  帶著複雜的表情,影山茂夫的視線投注在癱倒在地上的貓身上,但是那孩子依然舉起了手臂。

  「那個啊,我說。」

  他伸手捉下影山茂夫舉在半空中的手,將對方伸直的手指輕柔蓋下。見著弟子和小酒窩同時朝他投來詢問的視線,靈幻新隆想了一下。

  「我肚子餓了,去趟便利商店吧。」



  04.



  最後的决定是讓影山茂夫獨自看守那隻貓的靈,這對擁有念動力的影山茂夫來說當然是小事一樁。臨走前靈幻新隆還特地囑咐了一句:「好好看著別讓它逃了喔,龍套。」

  距離用畢高麗菜大餐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肚子會餓也是理所當然,况且在夜色如水的夏夜中最適合去便利商店覓食了,不是嗎?

  合理又合情,所以他才會愉快帶著小酒窩朝兩個街道外的便利商店走去。



  「放屁!你搞啥啊靈幻!」

  仗著不會被普通人聽到就可以大聲說話的小酒窩在夜半裡罵咧咧叫道:「吃吃吃,就知道拿吃的東西作文章!」

  「開玩笑而已,真沒幽默感啊。」靈幻搔著臉頰,說:「買宵夜當然只是順便,主要是想問你個事,關於那貓……嗯,貓的靈體。」

  他晃了晃拎在手上的塑膠袋,裡頭有他剛買回來的食物。三明治、飯團,還有一點喝的。

  「在我們第二次找到它之後,我感覺它似乎沒有攻擊我們的意思,更確切來說,是儘管警戒我們卻再也不動了。小酒窩,那是怎麽一回事?」

  「因爲它做不到啦!」

  「做不到?它現在很虛弱?」

  「哎你看出來啦?」小酒窩稍稍驚訝了下。「雖然不知道那貓到底死多久了,不過,畢竟只是隻貓啊,力量本來就弱小了,要是沒有足夠獲取足夠的靈素一下子就會消失了。」

  「消失?」

  「對啊,咻咻一下地。」

  靈幻長長哦了一聲。

  「那麽就不需要讓龍套特地去除靈了吧。」

  「是可以不用,剛才它在暴怒後就用盡了自身的全部力氣。依我看,那隻貓靈啊再過沒幾天就會自然消滅了……怎樣?幹麻問這麽多?」

  「我看到他脖子上挂著的鈴鐺了,我想那隻貓原本應該是隻家貓。」

  靈幻說,講到這他刻意放慢了步伐,意圖解釋得詳細點。

  「或許是某個原因它的主人把他丟棄了,這隻貓可能是想去找原來的主人但卻迷了路,只能在街上徘徊,看他的傷,大概是被車撞的吧?會一直待到現在恐怕是爲了尋找主人、又或者單純等待著?」

  「啊啊,大概吧!死後也這樣真是頑固,不過那又怎樣,你想這些破事做什……麽。」言語一滯,小酒窩忽然想到什麽似地,表情誇張地皺了起來。「哈?等等……不是吧?」

  考慮這些破事的原因?怎麽想也只有一個──影山茂夫。

  是在顧慮那孩子啊。



  猛然明白原因的小酒窩一陣無言──咳,肉麻、肉麻、太肉麻了。

  他覺得自己要是有人類皮膚的話早就起滿身疙瘩啦。

  「你啊,過度保護了吧?」小酒窩翻了個大白眼。「沒有必要啊。那只是一隻貓欸!你知道嗎!棄養動物的事情全日本一天不知道有幾百起欸!靈幻?那傢伙哪有脆弱得需要你保護。」

  「我知道。」

  身邊噁心巴拉的二十八歲男人忽然間頓了頓,他注視自己的緩慢張動著的手指若有所思,接著哈哈一笑。他歪過頭,將話說得清淺:「那種事情我知道。」

  「……知道幹麻還、」

  「這個嘛──糟心事少一件是一件?果然還是想守護一下啊,十四歲小朋友的幼小心靈。」

  「……」

  「哎呀,我做人真善良。」

  「……」你最後一句別說出來才好。

  「畢竟是我心愛的徒弟呀。」他笑道:「別告訴龍套喔?」

  「……」靠。

  爲什麽不直接說給茂夫聽?爲什麽人類和惡靈要這樣互相傷害呢?爲什麽你會以爲神明(就算現在我還不是)都會很樂意聽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說悄悄話?



  眼見離影山茂夫所在的地點還有一段距離,小酒窩特此用力抒發一聲。

  「你好噁心啊~~~~~~」



  05.



  後續很簡單,不再有驚天動地的情勢變化。

  與原地等待的徒弟匯合後,靈幻從塑膠袋裡翻出了便利商店販售的290ml盒裝北海道鮮奶,塞到影山茂夫手裡後,他大大方方地說:「喝吧,不過要留一、兩口喔。」

  儘管不明緣由,但喜歡喝牛奶的徒弟仍舊乖乖照辦,飛速消耗掉了紙盒中的液體。

  剩下的牛奶留給小貓喝。

  這麽說著的靈幻新隆俐落地撕開小魚乾的塑膠包裝。

  小酒窩一旁看著,「死掉的靈魂不會吃東西啦。」

  「只是意思意思一下。」靈幻新隆說。

  簡單地向徒弟說明了這次任務不需要除靈的用意,儘管些許細節由模糊的說詞帶過,影山茂夫也總算明白靈體虛弱、會自然消失的這一結果。

  他露出了鬆一口氣的模樣,靈幻看在眼底但不言語。

  問題就剩下如何向委託人交待。雖然是確認過這隻貓靈沒有實質危險性,也得知它將在不久後自然消滅,但畢竟與當初接受的「除靈」有些差異。

  靈幻內心思緒萬千,小酒窩在旁沒完地囉嗦,他倆一來一往爭辯,講了成扎堆毫無建設性的對話,影山茂夫倒也懶得搭理,他就是靜靜地看著動也不動的貓的靈體。

  然後,伸手碰了一下。

  貓沒有掙扎。

  「……啊。」

  「師父、小酒窩,它走了。」

  靈的身影漸漸淡去,由灰漸至透明,最後變成一陣細長的煙,上升,然後完全散去,有點像是小時後參加親戚喪禮時在棺木上看到的情景。

  剛剛,當他看著由靈體反映出的貓咪軀體時,他感覺他在與自己對望的綠色貓眼裡看見了一種深沉。那是多種情緒混雜的集合,應該有個名詞可以爲之命名,自己大約是知曉的,卻不知爲何怎也回想不起來。

  疲憊的,悲傷的,非常難受的……那到底是什麽呢?

  他還兀自停留在難以明訴的情緒思潮裡頭的這會兒,一個手掌沉甸甸地拍上他的肩頭。

  「走吧,龍套。」

  啊,原來如此。

  影山茂夫恍然明白了方才所直面到的情感爲何物。

  「我們回去了。」他的師父說。

  「好的。」

  看著靈幻新隆的臉龐,他踏實安了下心。



  (是他忘卻已久的寂寞啊。)




  -FIN.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19-1-9 23:45 編輯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5:54


  〈もしもし?〉

  靈幻新隆SIDE.

  *****

  01.
  事出突然。
  靈幻新隆趴在桌子上,一張臉紅得要命,顏色勘比小酒窩頰上的那兩坨。


  「師父──你怎、」
  「我忽然有點累……要小睡一下!」悶悶的聲音從手臂間傳出,急促地。
  「咦?啊、好的。那麼等會兒要叫你嗎?」
  「……半小時之後再說吧。」


  靈幻感覺自己這麼大驚小怪實在是非常丟人。


  此刻的他彷彿動物頻道中會看見的把頭埋在土裡的鴕鳥,喔不,鴕鳥還比他好一點,至少人家擅長跑步,他想跑還跑不快呢,不對啊,對方既然是自己心愛的徒弟,自己無論如何、說什麼也不該逃跑的,啊啊──可是,唉啊。


  儘管這些只是腦海中的自言自語,他仍是充足體會到了自己的語無倫次。


  哪裡出了問題?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難不成現在在拍整人大爆笑?
  到底為什麼會冒出那句話呢?




  ——我喜歡你。
  三十秒前,影山茂夫這麼對他說。




  正確來講,不是「說」,影山茂夫並沒有真正把話說出口……雖然這聽起來很玄妙,但作為一個經營靈異相關事業的人,再怎麼離奇的事情也應該泰然自若的接受它的可能性──總之,他所聽到的這句「喜歡」,是在他腦海裡憑空出現的。


  果然還是太詭異了。
   聽到那句「我喜歡你」後,靈幻新隆著實木了幾秒,相識多年他自然一聽就知道那是影山茂夫的聲音。
   他轉頭望向客用沙發上吃著章魚燒的影山茂夫,那孩子看起來神色如常,也沒有往他這裡看來的意思,而對方運用超能力浮空的章魚燒也仍在邊上高速地旋轉,醬汁一滴都不掉,海苔也好好黏著,茂夫同往常那樣好心地替他將食物散熱,一切與平時無異,但他剛才聽到的那聲喜歡究竟是?


  師父──。
  影山茂夫朝他望來,平穩的眼神裡透出疑惑。怎麼了嗎?在想什麼?徒弟問,把章魚燒緩緩飄送了過來。我已經幫師父弄涼了,請吃吧。
  哦。謝啦。
  他若無其事地張開嘴,章魚丸子於是被渡進了嘴裡。
  看龍套的表情,剛才那句話恐怕是他的錯覺吧?
  說來奇怪,就算是幻聽,這幻聽的內容也太不正常了,哪怕剛才幻聽到的內容是靈幻師父好帥、靈幻師父帥得無人能比、靈幻師父帥到我兩隻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好耀眼……之類的話語都還比較好啊,什麼不好妄想,居然還是喜歡呢。
   靈幻在心裡不住向自己嘮叨個沒完,堅信自己剛才是聽錯了,並推罪給自己昨晚胡混到半夜兩點才睡的關係。然而他才剛鬆懈下心神,一句「發呆的師父真可愛呢。」就這麼無端闖進了腦子。
  如此就得到了文章開頭那個面紅耳赤的靈幻新隆。




  02.
  背部的白色襯衫給窗戶透出的午後光線烘得暖熱。原本鴕鳥心態地趴著躲一下,哪知道最後還真睡著了。
   靈幻新隆醒來時感覺自己的兩隻手臂都麻成了石塊,仔細一看,他那靠在檔案夾上的手掌居然還有壓出來的淺淺紅印,微微發酸。
  這是睡了多久?靈幻想,使力瞇了兩下眼睛往時鐘的位置看去,腦袋裡又有個茂夫的聲音倏地迸出:師父好像醒了。
  他愣了愣,原本殘餘的些微睡意像有小掃把掃過一樣,完全沒了影兒。
  「師父?你醒了嗎?」
  這回的聲音比剛才更有實感。他移動視線,他的徒弟影山茂夫坐在接待顧客的小桌子上寫功課,聲音與他嘴巴的開闔出現一致。「我看你睡得很熟,原本想說再過十分鐘就叫醒你,沒想到你先醒來了。」
  「啊、哦……」
  「怎麼了?你的表情有點奇怪。」
  「不……沒什麼。」靈幻搔搔臉頰,敷衍道:「還沒完全清醒而已。」
  「原來如此。」


  好可愛。茂夫的聲音又再一次在他腦海裡響起。有點迷糊的樣子真是可……
  「啊、啊、啊──!那個,那個啊!龍套!」
  「是?」
  「我在想──呃!要不要吃章魚燒?」
  「……欸?我們半小時前才吃過而已啊。」影山茂夫看著他,眼睛扁了一點,「你老糊塗了嗎?」
  「啊哈哈,哦,對齁,我都忘了。」


  對師父說話這麼沒禮貌。靈幻無言地想。果然他剛才聽到的還是錯……


   啊,口水……師父居然睡到流口水……哎,不要告訴他好了。


  靈幻新隆忿忿地抹掉嘴邊黏糊的唾液。




  03.


  在幾日過去後,靈幻也漸漸習慣了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也就是說,他已經變得能夠在腦袋中忽然冒出茂夫的聲音時假裝鎮定。
   排除最初的驚嚇,其實這樣子另類的互動並不壞,畢竟,能夠聽見他人心聲的機會可不多見。
  唯一能說算得上可惜的缺憾是,這所謂「他人心聲」獨獨只有他的徒弟,影山茂夫的一人份而已。
  最初靈幻發現能夠聽見影山茂夫的心聲,原本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一夕之間學成讀心術,之後他的除靈事業就要風生水起,相談所將大肆擴張,一夜暴富哇哈哈的時候,與芹澤一塊開門進來的小酒窩正好從他身邊飄浮而過,看他的表情很是不屑。
  靈幻對此有些疑惑,迎上小酒窩的視線,接著他便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盯了小酒窩十秒,結果居然沒能讀到半點小酒窩心裡的想法,靈幻大吃一驚,怎麼回事?


  「小酒窩!」
  「幹嘛?」小酒窩轉過頭,「叫那麼大聲。」
  「我要問你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有屁快放。」
  「告訴我,你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哈?」
  「你說吧,我聽著。」
  「什麼跟什麼……我心裡想什麼,你真的想知道?」
  靈幻很嚴肅。他看著小酒窩,而後無比認真地點頭。
  「我、」小酒窩沒好氣地回頭喊:「──我覺得你有病吧!喂茂夫!你師傅病了叫他吃藥啊快!」


  靈幻新隆暴富的夢就這麼碎了,不過夢碎歸夢碎,他對這意外收穫還是有些興致的。
  拜人類天生就具有的好奇心所賜,這次直接聽聞他人心思的體驗對於靈幻來說仍然相當新奇,並且不得不說,還另有一種近似於偷窺秘密的刺激感。要靈幻打個比方,就像是小學時期鄰桌女孩的日記掉到地上,替她撿起來時瞄到了內容一樣。
  他獲得了許多奇妙的小道情報──譬如說今天影山家的早餐吃的是水煮蛋和花椰菜。
  譬如說當天下午影山茂夫在肉改部的訓練是長跑不是舉重。
  譬如說今天放學遇到了花澤同學,那個受歡迎的孩子如平常一樣被眾多女孩圍堵的畫面叫茂夫好生羨慕的小八卦。
  ……怎麼有種自己彷彿一名專業跟蹤狂的感覺,誤會誤會。他才沒搞跟蹤呢,還不如說是有個影山茂夫跑到他腦中強住了下來,而且──
  靈幻的思緒頓了下。
  而且,這個住在他腦袋裡拿著大聲公說話的影山茂夫還跟本尊有點不一樣。
  更加地、更加地……有股違和的坦誠。


  靈幻新隆回想那日下午悄悄朝他使來的眼神,和那句在心中忽然被傳達的告白不一樣,影山茂夫那樣的視線他是認得的,好幾次了,那孩子經常會這樣,悄悄地抬起眼睛盯住他。
  「說起來最近有沒有什麼煩惱啊?」
  當時他用這句話當作那份章魚燒的配菜,然後老樣子地好奇起了對方的感情問題──嗯哼,青春期的花邊新聞畢竟人人愛聽──當他在得到了影山茂夫所說「不敢告白」的回覆後,他便忙著敲敲邊鼓,說了解了解,告白都需要勇氣嘛,但是,他拍拍胸脯,少年啊大膽地往前衝呀!師父支持你!
  那時影山茂夫的眼睛便悄悄地望了過來。
  接著,他聽到了徒弟沒說出口的心聲。


  ──我喜歡您。


  他的徒弟和別人不一樣,是個外冷內熱的典型,由於懼怕力量暴走,那孩子早已壓抑成習,有話就憋著不說,臉上也常是硬梆梆的讓人難以搞懂的表情。
  除了那雙眼睛例外,靈幻從初次見面就發覺了那孩子的眼睛特別誠實。


  所以,他並不懷疑那句話的真偽。


  那道目光在不同景色上滑走,在曖昧氣氛中游動,最後把落點放在他的身上,恬淡的,輕柔得,安靜無聲,讓他常常在回神之際才會恍然發現。
  發現後便再難以忽視了。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5:55


  〈もしもし?〉

  影山茂夫SIDE


  *****


  01

  他後知後覺地慌張起來。

  ──龍套,我想和你談談,就我和你兩個人。

  三十分鐘之前,他的師傅,靈幻新隆在電話裡這麽說。

  起初他還不疑有他,對於這句話也沒有想到別處去,然而全程圍觀在旁的小酒窩卻在他挂斷通話後不住朝他作出彆扭的暗示:擠擠眉毛,扭扭鼻子,再動一動嘴巴。

  影山茂夫怪道:「吃壞肚子了?」

  「不是!」

  小酒窩不知怎麽表情扭曲得很,影山茂夫看小酒窩從他的左肩飄到右肩然後又飄了回去。「真是個遲鈍的少年啊!茂夫!你都不覺得剛才靈幻說的話有問題嗎?」

  「問題?」他不解。

  「回想一下他剛才怎麽跟你說話的!談談!就我‧跟‧你兩個人談談!」小酒窩把句子裡某幾個字咬得特別用力,奈何十四歲少年的領悟力有限,未能領會意思。

  恨鐵不成鋼啊!

  小酒窩搖搖頭,不得不把話說白:「怎麽想都覺得靈幻那是想要回應你的意思啊!」

  「回應我……?」

  「Your love words!」小酒窩不曉得爲什麽要撂英文。

  那當然是指他前幾日向靈幻新隆傳遞的那句告白。



  02.

  說來話長,但歸根究柢,這一切還是很好理解的:他向自己的師父說了喜歡。

  正確來說不是「說」,是藉由──影山茂夫考慮了下措詞──心電感應,依照靈幻和小酒窩的講法是這個。

  那日相談所算是清閒,靈幻新隆剛運用超高科技電腦除靈成功祓除一張照片上的惡靈,並送走安下心神的委托人時,影山茂夫他正在看漫畫,說來巧合,那本漫畫的主角也是個超能力者,通曉了五花八門的超能力,而他所會的超能力其中一項就是可以隨時隨地與他人進行心電感應交流。

  靈幻新隆當時就凑過來,說了句:「搞不好你也可以做到這個呢。」

  「我?」

  「是啊。」靈幻笑:「要不試試?」

  深具實驗精神的師徒兩人立刻展開嘗試,但無論如何影山茂夫如何集中精神,當日下午他們也不見成功半次。靈幻並不以爲意,他聳聳肩,「反正玩玩而已,做不到也是理所當然的嘛,別放在心上。」這麽說完後他隨即便把這件事拋到腦後。

  但影山茂夫卻死心眼了起來。

  在回家之後,影山茂夫主動拉著小酒窩商談學會心電感應的辦法,而小酒窩對於茂夫忽然來勁練習超能力一事不知怎麽竟也特別高興,難得的一拍即合。

  他倆隨後試驗了許久,儘管只是耗費想像力,幾個小時下來在腦裡「喂?」了N次後影山茂夫也頗有口乾舌燥的錯覺。

  不過,該說有志者事竟成嗎?在相談所練習的經驗,再加與小酒窩一對一特訓了一個晚上後,他們總算在睡前迎來第一個成功。

  茂夫:喂?

  小酒窩:喂什麽……哦噢!「茂夫!我聽到你的聲音啦!」

  茂夫:「咦?」

  小酒窩:「不要咦!快快,再試一次!」

  茂夫:「說的也是。」

  茂夫:……喂?

  小酒窩:「你倒是說點喂以外的話!」

  至於途中茂夫他想起弟弟認識的朋友中似乎有一對能進行心電感應的雙胞胎兄弟時,還一度興起請教的念頭,後來以律沒有對方的手機號碼而作罷的八卦,在此我們就略過不提。

  實驗成功固然令人興奮,不過茂夫和小酒窩很快就發現了他們所完成的,並不是完整的心電感應。

  簡單點來說,影山茂夫可以做到將聲音傳達給特定對象,卻不知爲何無法聽取對方想要傳來的消息,兩人爲此特別下過一番工夫仍然無果。或許這項能力的發動條件本就嚴苛,除非如白鳥兄弟那般天生通曉,外人要學恐怕非是一朝一夕間能達成的。

  這下子,影山茂夫原本心花怒放(是的,心花怒放,小酒窩十分肯定他剛剛在影山茂夫的身後看見了粉紅色小花)的心情頓時多了幾分頽喪感(小花掉了幾朵)。

  小酒窩瞪著他,總感覺今日這傢伙特別反常,他晃了兩下手,問起茂夫忽然想要學習心電感應的理由。

  結果原因居然是因爲靈幻新隆的一句玩笑話。

  暈。白痴師徒。

  小酒窩正打算如往常那般嫌棄靈幻幾句時,忽然念頭一轉,他盯著一會兒少年那副看來傻不楞登的表情後忍不住竊笑。

  是的,此時聰明絕頂的小酒窩大人已經用這雙慧眼瞧出了大發現。

  「打起精神來,茂夫!」他一拍影山茂夫的肩膀,「至少不是完全沒收穫嘛!」

  影山茂夫烏溜的眼睛朝他望來,剛才那下拍疼了他所以眼底看起來有股濃濃的埋怨。但小酒窩全然不顧忌那些,他現在可有好法子啦。他輕嗽兩聲,裝出高深莫測的樣子。

  「沒有整副至少有半套啊,已經夠你去跟靈幻炫耀啦!不過看在我們都這麽深的交情,本大爺就好心教你一個方法,讓靈幻覺得你就算只學會半套也厲害得飛天!」

  「……」

  小酒窩的笑容看來賊兮兮的,這讓影山茂夫猶豫了下……何况他本來就可以用念動力在天上飛。

  「你師父會很高興喔!要不要聽?」

  「……聽。」

  按照小酒窩的說法:與其直接告訴靈幻自己學得了新能力,不如直接展現給對方看。

  「你想想嘛,你突然走到靈幻面前,跟他說師父我學會心電感應囉!然後才慢吞吞地用心電感應在那裡『喂?』……噁啊,遜!真遜!是不是!你那個靈幻師父肯定也只會說『哇!龍套學真快啊,不錯喔!』然後呢?沒了!那你這不是等於白學嗎!」

  影山茂夫似懂非懂地看他。

  茂夫:所以?

  「所以說你要出奇不意!要讓靈幻有突然的感覺!懂嗎?製造驚喜!surprise!」

  影山茂夫越聽越不懂了。

  「走去他面前!不要預先通知,再跟他說些令人驚訝的話!」

  茂夫:……生日快樂?

  「你開玩笑嗎!絕對不是這句!難道靈幻生日是明天……哈?十月十號?誰管它到底哪天啊!趕緊動動自己的小腦袋吧!」

  影山茂夫按照小酒窩的指示,動動小腦袋,左思右想費力地考慮著,扣除睡覺時間,他零零碎碎地思索了八個小時。

  結果卻是始料未及的。

  在八個小時之後的隔日下午,當他的師父傾過視線、對他不經意地挑起喜歡之人的話題時,他不小心說漏了那句話。

  他對靈幻新隆說了喜歡。

  所有預先想好的驚喜話語全沒派上用場。不只是他的師父,連影山茂夫本人都讓自己慌了手腳,在靈幻新隆看不見的客桌底下,他用來絞緊褲腳的手裡頭全是汗。

  ……儘管如此,他並不打算把話收回。

  那不是玩笑。

  03.

  他記得前日試驗時也曾出現過幾回他微妙的失敗案例──沒有想要傳遞的意思,但話語卻不受控制地主動傳送了去──影山茂夫不太曉得剛才自己那句喜歡是否也是這樣的情况,或者,他真的只是下意識把話說出口,這句他藏匿許久的秘密。

  事情正往奇怪的方向發展。

  靈幻新隆朝他望來,眼睛裡充滿確認的意圖。出於一種微妙的心態讓影山茂夫不想要爲剛才脫口而出的話多作解釋。否則,那樣做不就像是抹殺掉自己的感情嗎?所以他僅僅是迎上對方的視線,以盡可能平常的口吻將話題帶過。

  而靈幻新隆似乎也信了。

  被成功唬弄過的他的師父,對著他剛散凉的章魚燒張嘴。

  ……仿佛全然放下戒心一樣。

  無從知曉剛剛靈幻腦海裡究竟想了什麽,但看著對方疑心盡散的輕鬆模樣,他心裡油然生出一股委屈、不,是比委屈更强硬的感覺,像是不甘心,又有些不高興。啊,他看見靈幻新隆的嘴角甚至微微向上揚了,是想到了什麽才會露出這樣神氣的表情呢……

  ……

  影山茂夫微微扁起眼。



  「發呆的師父真可愛呢。」

  這次不是不小心的了。

  有了第一次,後又做了第二次,接著就順理成章會有第三、第四、第五……在那之後,經過與參謀小酒窩的幾度商量,他又如法炮製,有意無意地向靈幻傳了幾次訊息。有的是像先前那般親昵的話語,有的只是些日常瑣碎的訊息,據傳前者能沖好感度,後者可刷存在感。

  雖然不知這消息是真是假,影山茂夫的心情卻漸漸變得複雜。



  04.

  「哈?不太懂你的意思啊,再說一次。」

  我覺得……影山茂夫頓了頓,這次放棄使用心電感應:「……這樣不太公平。」

  「這種事情哪什麽好公平不公平的?」小酒窩皺起眉頭。手臂橫插著說:「茂夫,你想太多了。」

  「可是……」

  一陣稍長的沉默。

  影山茂夫接著開口,說:「雖然只是猜測,但師父應該是相信了那些話,認爲了那些都是真的……」

  他記得靈幻前幾天甚至向他確認過肉改部的訓練菜單是否與他特意泄漏出的消息一致。

  「你們下午練習什麽呀?伏地挺身?舉重?還是跑步啊?」

  「是長跑。」

  「唔,長跑啊。」

  「師父,爲什麽問這個?」

  其實原因他當然清楚,畢竟自己就是傳遞了這個情報本身的人,但他還是故意丟了疑問給靈幻,其中有幾分類似惡作劇的心態,而靈幻特地向他詢問肉改部行程這件事更讓他有種獲得注目的滿足感──是的,他貪圖著靈幻新隆投向他的那些在意──師父比平常更加地注意他的一舉一動、關心他的想法、因爲他而手足無措、爲了他而焦躁或者害羞……

  「啊?」靈幻的演技不太好,尷尬粉飾得很拙劣:「欸──沒爲什麽啊。我就隨便問問。」

  「這樣啊。」

  「嗯,就是這樣。話說你們跑了多遠?」

  「呃,這個……原本部長設定的目標是五公里,」他不太自在地望向靈幻新隆,靈幻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但我沒能跑到最後,在大約三分之二的地方……」倒下來了。

  他沒把話說完,總感覺十分難爲情。

  這時,有隻手突然地放上他的頭頂,而後輕輕地揉弄兩下。

  「嗯──」

  靈幻新隆的聲音有時候會忽然沉穩下來,和平常招呼顧客、說話笑鬧時的明亮的語調不同,是更加的低平而柔和的聲音,例如此刻。

  「──你很努力嘛。」

  啊啊。他眨眨眼睛。

  愧疚感就是自那一刻開始大量滋生。

  他承認自己喜歡靈幻新隆因爲自己而失去從容的模樣,但這樣做真的可以嗎?面對著眼前笑得如此溫柔的男人,他不禁想。

  他和靈幻手裡握有的重量明明完全不相等,卻將法碼不論暗明,全數扔上了天平比拼誰先失勢……這樣的手段或多或少有些卑鄙。

  心裡冒出疙瘩,教他尷尬並且矛盾不已。

  「我覺得,這樣子就像是在戲弄師父一樣。」

  「……呃。」小酒窩揪起眉毛,「不太算吧?」

  說完連小酒窩自己也感覺這話說得有些不真切。

  當影山茂夫忽然自主練習超能力時,他本來還有些躍躍欲試,畢竟茂夫是可以成爲神的男人啊!如果在超能力的掌控上能多元發展就更好了!雖然原本是以練習使用超能力爲名義展開的特訓後來變質成了幫少年追求他師父的戀愛大作戰,但他們也胡搞瞎搞到了現在,小酒窩也不太懂自己做什麽要這般苦勞。無論如何,依照眼下的狀况是得放棄了,喔,實在太可惜了。看著少年低垂的腦袋,小酒窩原來熱切的情緒也像有桶冷水澆過,變得冷靜下來……

  不過,他覺得這事還是可以搶救一下,是吧?

  「那啥啊,茂夫。這話讓我說好像有點怪……不要爲此感到罪惡。本大爺覺得雖然這作法的確作弊了點,倒也沒有像你說的嚴重,沒有惡意,對吧?重新想想,你這麽做的本意不是要戲弄靈幻,而只不過是想告訴那傢伙你喜歡他而已。」

  在靈幻新隆那通打來說要和他談談的電話響起之前,小酒窩這麽說。



  05.

  影山茂夫不太理解爲什麽小酒窩會知道他喜歡靈幻新隆的事,不過小酒窩沒說錯,這讓小酒窩在他心中的形象莫名地崇高了幾個百分點,連帶的話語也變得更加可信。

  所以現在他才會不由自主想起小酒窩的話:「怎麽看都覺得靈幻那是想要回應你的意思啊!」

  小酒窩的話語不乏樂觀,影山茂夫卻不像他那麽自信,也沒說靈幻新隆不可能拒絕他的可能啊,一想到這他便有些後怕。

  總比什麽都不說好,年輕人不要做個悶蛋。小酒窩批評。

  悶蛋茂夫覺得此話有理,其實被拒絕也不要緊,搞不好靈幻其實根本沒在意那日的告白也說不定,也許靈幻壓根兒只是接到了個天大的委托要找到商量罷了。

  想著這些龐雜的無聊事情,仍感不安的他踏上相談所的階梯。

  平時通過不用半分鐘的樓梯此刻感覺好似更短了,抬頭,熟悉的門板近在眼前。門口牌子罕見地挂上本日休息的字樣。

  心突突地猛跳。

  他推門而入。



  「師父──。」

  「哦,龍套,你來了啊。」



  *



  「最近,我腦袋裡常常會冒出你的聲音,簡直就像是你在我裝了個廣播器,三不五時就廣播測試一下……龍套。」

  「嗯?」

  「那是你弄出來的?」

  「……師父想問我的、是這個?」

  「對啊,不然問啥?」靈幻反問。

  我以爲……。

  影山茂夫驀地感到失落,明明自己這時更應該鬆一口氣才對。

  受小酒窩左一句右一句的囉嗦影響,他以爲靈幻所謂談談應該會是個興師問罪的大場面,又或者一開口,劈頭就發給他一張好人……好徒弟卡。

  「幹麻不說話,龍套?」靈幻奇怪地問:「你不否認?」

  「嗯,是我。」

  靈幻看起來好像不太意外,他長長地嗯了一聲。

  「怎麽搞出來的?」

  「心電感應。」

  「心電感應?」

  「之前看漫畫時討論的那個。」他頓了頓,補充:「可以直接把話傳到對方心裡的能力。」

  「哇,真厲害啊!超能力真狡猾!」

  靈幻新隆驚嘆,影山茂夫聽到後 卻不曉得怎麽地縮了下,靈幻朝他望去,用支著臉頰的手揉了揉下巴。

  「唱歌呢?」靈幻問。

  「……咦?」

  「唱歌也能用心電感應?」

  「……應、應該?」

  「那唱個99吧!這首歌最近很紅哦。」

  「呃、我下次試試……」

  「太好啦!期待你之後的表現。」調戲徒弟的靈幻壞心眼地笑了出來。

  影山茂夫茫然地點點頭,他被靈幻問得有些摸不著南北,此刻他一心想著的是回家該去找歌詞來背。

  說起來他對自己的歌喉並不十分有信心,要怎麽樣才能唱到讓師父滿意呢?影山茂夫不禁煩惱,認真思考起自己是否再去找找小酒窩陪練。

  遠方的小酒窩忽然打了個超猛烈噴嚏。

  與此同時,相談所裡的短暫沉默也被打破,靈幻的聲音重新響起,中斷了影山茂夫思考。

  「總之,既然那些是你問的就好辦啦──龍套。」

  「是的?」

  「關於心電感應啊,也包括那個?」

  「那個?」他疑惑。

  靈幻的視線溜轉了過來,眼底帶笑。



  「如果不直接對我說,我會沒辦法當面答應你的那個啊。」



  ……。



  影山茂夫花了三秒的時間思考。

  再三秒的時間,忘卻了呼吸。

  又再三秒的時間,走到靈幻新隆的面前。

  「師父──我有句話想告訴您,之前退縮著,沒能好好親口說清楚。」

  靈幻新隆的臉在透窗而入的午後光線下被鍍了層光緣,明亮的,適合靈幻新隆的模樣,就連那雙眼睛裡也蘊有碎光,與對方視線接觸時他如是想。

  靈幻正看著他,仿佛等待什麽。而他心知肚明。

  「那是我一直很想向您說的……」


  距離語句成行還有三秒鐘。



  -fin.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5:56


  〈10/10 0:00〉

  *15歲與29歲

  *爲了不跟原作時間線撞在一起,就往後推一年。


  *****


  從手機另外一端傳來的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對方並不說話,而他也沉默,綿長的呼吸聲透過電磁波傳達到他手上這端時仿佛花費了一世紀。

  他發澀的喉頭擠動了下。



  當影山茂夫意識到他不曾對靈幻說過一聲生日快樂時,他是非常驚訝的。

  要知道,他們兩人認識至今也有好些歲月,從小學到國中,怎麽說呢,四年,至少是個小孩子都能成長爲半個大人的長度。

  小孩子。靈幻新隆特別喜歡用這個詞來稱呼茂夫。相較於自己,靈幻倒是每年都準時會替他慶祝生日,他約略能猜到對方的意思:哄小孩子高高興興地過個生日。靈幻一定會這麽說。小孩子嘛,對於生日總是最喜歡了!

  而對於靈幻來說,這就是足夠充分的理由了,買個蛋糕、送送禮物,熱鬧一點,挺好的。

  但是這人卻沒跟他主動提到自己生日的事。日期他倒是知道的,十月十日,忘記是過往哪次閒聊中曾經提過,卻在沒有刻意紀錄、靈幻也並不提起的情况下,每年都糊裡糊塗錯過了。原本以爲按照靈幻厚顔無耻的個性是會抱怨的,但意外的是,靈幻沒曾這麽做過。

  畢竟表面上和內地裡還是有些不同。茂夫不曉得自己該怎麽認知這事才好,他心情有點複雜。然而錯過的便也無法再彌補,幸好,當他現在想起這事時距離十月十日還有……

  半天。

  離開仍然回蕩著生日快樂歌的教室,他那位壽星同學面前堆了許多禮物,多半是漫畫、文具、還有零食之類的物品。那些東西送給國中生還行,送給一個已經二十九歲的社會人士就有點不合適了,甚至大有被退回的可能──這些東西,龍套你比較用得上呀?留著自己好好用吧。他連對方會說什麼都能想像。

  那麽,該送什麽呢?

  他陷入了苦思。



  ***


  花澤輝氣:生日禮物?要送誰啊?你師父?

  影山茂夫:是的,花澤君你怎麽知道?

  花澤輝氣:想想就覺得是……啊,送那個好了。

  影山茂夫:那個?

  花澤輝氣:花啊!送他九十九朵玫瑰花。

  影山茂夫:(花澤君你認真的嗎。)


  *


  芹澤克也:咦?生日禮物?這、這種事情我不太熟悉……

  影山茂夫:不要緊,我只是想問問大家的意見。

  芹澤克也:既然前輩你都這麽說了……嗯,送喜歡的東西,我覺得如果收到喜歡的東西,會很高興吧?是這麽想的。

  影山茂夫:喜歡的東西、嗎?瞭解了,非常感謝協助。

  芹澤克也:如果能幫上前輩的忙就太好了,對了,前輩是想送給誰呢?

  影山茂夫:是師父。

  芹澤克也:說的也是,我想想,靈幻先生會喜歡的東西,呃、……錢?

  影山茂夫:(好像也沒錯。)



  *



  影山律:那個人的生日到了啊?

  影山茂夫:是啊,我想送禮物給師父,律覺得師父喜歡什麽呢?

  影山律:鹽。

  影山茂夫:咦?爲什麽?

  影山律:(因爲我只是隨便說說。)

  影山律:看他好像常常使用的樣子。

  影山茂夫:啊!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子呢!太好了,因爲律很聰明,所以我覺得問你的意見一定沒錯!這下子師父一定會很高興!

  影山律:……

  影山律:……那個、哥哥!

  影山茂夫:什麽事?

  影山律:我覺得,重要的不是送什麽東西……而是你要傳達你的心意。

  影山茂夫:心意……嗯,謝謝你,律!

  影山律:不會,加油喔。



  影山律:(……話說其實送什麽都沒差吧。)

      (畢竟對象是靈幻先生啊。)


  *



  小酒窩:靈幻喜歡的東西?

  影山茂夫:嗯。

  小酒窩:本大爺哪知道啊!而且你問我幹嘛?最清楚他喜歡什麽的不應該是你嗎?

  影山茂夫:什麽意思?

  小酒窩:哈?也不想想你和靈幻的關係,因爲你才是和靈幻最親近的人啊!

  影山茂夫:(我是和悉師父最親近的人……。)



  *


  半天過去,後來影山茂夫還是沒想到適合贈與靈幻新隆的禮物。睡前律又來他房間探問過他一次。

  見兄長仍然爲這事苦惱,影山律說:反正還有一天的時間呀,在生日結束前送就行了。時間不早,哥哥早點睡吧。

  說的也是,還有一整天的時間。他向律說了晚安,然後熄了燈。

  說來,他床櫃邊放了個鬧鐘,針尖走在鐘面上,腳步聲在靜謐的夜裡被無限放大,時間正在流逝,滴滴答答地,催促什麽似地教人心情浮躁。

  就要十二點了,茂夫想。馬上就要是那個人的生日了。

  鬼使神差地,他從床上爬起,走到書桌前將他那收在書包內袋的手機挖了出來。

  翻開手機蓋,刺眼的光線叫他眯了眯眼睛,23:57分。爲什麽呢,明明只是幾個數字而已,卻無法移開視線。

  手機設有節電功能,三十秒沒操作,畫面亮度就會做出調整,變得黯淡一些,於是他的螢幕就這樣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茂夫反復這個動作,白晃晃的亮光照在他專注的表情上。

  當時鐘顯示0:00時,他撥了通電話過去。



  隔了十幾秒,電話才被接起,以爲對方已經睡下的茂夫鬆了口氣,卻沒能完全放心。從手機另外一端傳來的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對方並不說話,而他也沉默,綿長的呼吸聲透過電磁波傳達到他手上這端時仿佛花費了一世紀。

  「……喂?」

  「師父。」

  「哦哦──是龍套的聲音!原來是龍套啊!哈哈、嗝。哎唷。」

  「你還好嗎……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影山茂夫皺起眉頭:「你喝酒了?」

  「對、嗝,對啊!……買嘞紅茶沙瓦。」

  電話那端的傢伙說到酒時明顯高興起來,像個傻子一樣笑呵呵地說。

  「想說機會難得……」

  「是什麽事情機會難得?」

  「什麽事情……哦、那個啊。」靈幻新隆頓了下,嘿嘿笑道:「──不告訴你。呵呵呵!」

  醉鬼狀態再加上這傢伙本來的性格真是……

  影山茂夫轉移話題:「那好吧,師父現在心情很好呢。」

  「哈?沒有!」靈幻辯駁:「不開心!我到剛才都很不開心!」

  「那麽現在?」

  「現在?啊……十二點了。喂喂龍套!初三的小屁孩怎麽可以、這麽晚還不睡——呢?」

  「是爲了打電話向師父說點事。」影山茂夫:「你喜歡巧克力還是草莓?」

  「……比較好吃的那個。」

  「哦,明白了。」隨便的意思。

  「可以再給我倒一杯嗎?」

  「不行。」影山茂夫說:「我也弄不來酒。」

  「小孩子……」

  「很快就長到能買酒的年齡了。」

  「噯,是哪……也別長太快喔,適當、適當一下就可以了……小心會變了成不可愛的大人喔。」

  「……師父。」

  「嗯?」

  發澀的喉頭擠動了下。

  他緩緩地唱起生日快樂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dear shi-shyou!


  尾音飄得有些厲害,簡單的幾個英文單字裡參雜了顫抖,他不敢再稍有停頓,愈發握緊手機機身,努力唱完了歌詞。

  明明只是幾句歌詞而已,但他覺得自己唱得糟糕極了,早先前,在教室替那位壽星同學唱時他並不像現在這般失措,原來只是對象不同,就會有這樣的差別。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歌唱完了。

  電話那端煞是安靜。黏糊的呼吸忽然變得笨重,他聽到像是吸鼻子的聲音,可以的話他挺想飛到另一端,去看看靈幻新隆此刻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師父。」他認真地說:「祝你生日快樂。」


  ……噗,嘻、嘻嘻。

  謝啦。靈幻新隆醉暈暈地笑了起來。


  -Fin.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6:02

  〈十四歲〉

  *****

  01.



  有沒有人一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房間的八卦?


  靈幻新隆睜開眼的瞬間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他正躺在的一張兩公尺長的單人床,蓋的是件灰棉毯,仔細一聞,上頭還有股淺淺的菸味,他皺了下鼻子,往旁側看去,窗邊的小茶几上果真放有一個菸灰缸,三兩根擰熄的菸蒂沉在底下……他眨眨眼睛,伸手將眼皮上的睡意揉得更乾淨點,然後再往別處望去。

  這房間單調得很,看起來就像是單身男人住的地方。

  沒有沙發、沒有好看的擺飾、家具通通是色度低調的灰白黑棕,半點家庭味道都沒有。

  總言之,很正常,儘管無聊得要死,但還算看得順眼。這讓他撇除掉自己是被人綁架的可能性。雖然他對房間陌生的很,心中卻出奇地不感到慌張,靈幻隱隱約約覺得他是識得這個屋子的,即使這並不太可能,因為記得他到昨日為止,應該沒有住過家裡以外的地方……

  啊!

  忽然想到什麼事情,靈幻新隆著急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該死!學校!上學要遲到了!身為學生本能的他瞥見了桌面鬧鐘的時間,八點十五分,哇!

  這怎麼看都非常不妙的數字立刻令他忘掉了自己身處於奇怪情境的事實,靈幻新隆腦袋一熱便想往房屋大門衝去。

  「呃!」

  然後冷不防地抖了下。

  動作打住,他匆忙地拉了把自己鬆垮的褲子……「等等等等,我得先找合適的衣服?」他沉痛地看著快要垂過他膝蓋的短褲,身上這件未免太他媽的大了!這就是大人與少年腿部長短的現實嗎?上衣更慘,這他就不說了──當務之急,解決衣著問題!他風風火火地打開衣櫃門板──然後見到了……一排灰色西裝。

  沒有學生制服!


  說起來又書包在哪啊?我這之前肯定不是住在這裡的吧?那我真是被綁架了?那綁架我的傢伙也太不走心了,好歹拿個繩子或手銬把我拴住啊,照這樣看來果然不是綁架吧?他苦惱地思考,手指在下巴不住抵弄著,長長的哼聲從他鼻腔裡發出──嘛。

  也好,這下可以名正言順地翹課了。


  抱持著撿到便宜的心態,靈幻趁著閒下來的這段期間重新打量起整間屋子,從門口玄關到陽台,廁所和看起來就沒怎麼使用的廚房,更多資訊助於釐清狀況,不過很可惜,除了先前挖出的那些微乎其微的消息:

  一、這是個單身男子的住所。

  二、這是座老舊公寓。

  三、對方的家具簡略,除非生活必備品否則一律欠缺。


  在這之外他挖掘不出更多線索。就說要當柯南沒那麼容易,儘管柯南的劇情有時候真的很瞎。


  那麼就只能往更細部的地方去翻看了。

  雖然這樣子偷窺別人身家資料似乎有些缺德,不過,自己被綁架的可能性畢竟還沒完全排除嘛,這麼做事情有可緣……靈幻想,然後開了對方衣櫃裡的四格抽屜。

  抽屜中放有這房間主人各種私物:公寓租約、駕照、存錢筒(多大的人還用存錢筒)、健保卡、存摺,還有個半透明的小盒子。靈幻他不只眼睛很利,腦袋也動得快,當下他估計這可能是最能提供線索的一項寶貝,便伸手撿中了它。

  小盒子裡頭放著一疊硬紙卡,約略是名片之類的東西,打開來看果真不出所料。

  名片上記著的工作單位挺是神秘,叫:霊とか相談所。

  真是個左看右看都令人起疑的名字。他一邊調侃地笑,一邊目光向下,然後在那行字後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靈幻新隆。

  他愣了愣住,然後很快地回神。同名、同姓?是這樣嗎?

  伸手往旁邊一搆,他將抽屜裡其他東西通通撈了出來。

  結果,抽屜中每項物品上印著的都是他的名字,證件照拍攝的金髮男子也與他本人非常肖似,就是年紀不太相符,照片裡的人看起來像是……像是長大了、已經變成年人的他。

  ……


  ……啪!


  「好痛!」

  靈幻新隆委屈地捂著自己紅通的右臉頰。  

  火辣的痛感讓他後悔莫及之外,也教他明白此刻確實不是他在作夢,然而他還是有些半信半疑……誰都難以相信的,一早醒來發現自己待在一個沒印象的房間,原以為是遭人綁票的時候才發現,噢不,原來他自己就是房間主人啊。

  真是,什麼跟什麼。

  他給小冰箱裡給自己弄了杯牛奶,其實他也有看到冰箱裡的啤酒,但他沒敢嘗試。當牛奶流過喉嚨的冰涼感傳達到腦門時,他已經逐漸冷靜了下來,雖然自己被玻璃杯上印照出來的模樣只是個半點不大的小少年,但原本的他應該要是個該每天刮鬍子的大叔,二十八歲的那種。

  玄妙。太玄妙了。

  擺弄著手機,那是他剛從二十八歲靈幻新隆的西裝口袋中撈出來的一隻灰色翻蓋手機,他將手機翻了又蓋,蓋了又翻,手機桌布上那個穿著黃色緊身衣的光頭人物表情看起來很死,不過靈幻新隆只看了它三秒就開始放空。

  即使搞清了情況,那又如何呢?自己忽然從大人變回小孩的原因還沒個答案。他很想相信這種鬼狀況是時效性的差錯,也許過個三小時他就會碰一聲變回去,但自己的腦袋顯然不容自己這麼樂觀──它的思考偏向現實路線。像個大人一樣。

  那麼、搬救兵?

  翻起手機的通訊聯絡簿,發現裡頭的電話號碼寥寥可數──老媽、老爸、影山家、芹澤、壽司外賣、披薩外賣……沒了。就這幾個,連班級通訊錄的五分之一都不到,是怎樣沒朋友才會把外賣電話記到通訊錄來?

  他對著這幾個連絡人名字發愁。

  按照家中兩老的個性,說自己忽然返老還童肯定會被直接掛電話;至於影山家和芹澤嘛……前者影山家聽起來總覺得過於籠統,為什麼一群手機號中會有個家電號碼?特異狀況總叫人不安,他不願涉險,緊接著他把視線轉而放到了後者身上,雖然無法確認實際交情,但這個芹澤,看起來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了。

  就打給這傢伙吧。  

  靈幻想,指頭往鍵盤上的電話圖示趨近,正要按下撥話,卻一個手滑,按到了別的鍵。


  「喂?」

  電話終歸是撥出了,對方不是芹澤,而是個名字顯示為「路人」的聯絡人。

   路人?什麼跟什麼啊。靈幻不知道是今日第幾次這樣想。當電話對頭傳來一個屬於少年特有的輕柔聲音時,他更是備感錯愕。是個小孩子啊,他居然打電話給小孩子求助。

  「……你好。我是靈幻。」各種彆扭。他支吾:「呃,你是路……路人君,對吧?」

  「咦?」

  「啊?你不是他?」

  「不,我是龍套(路人)沒錯。」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疑惑:「倒是你……怎麼了嗎?師父。」


  師父?師父是啥?

  靈幻的嘴堵了一瞬,他將手機換到另一隻手上。

  「為什麼這麼說?」

  「……就是、感覺你今天有點奇怪。」

  「噯。」

  「……遇上什麼麻煩了嗎?」

  「麻煩嗎?唔嗯──先不提那個。」靈幻說得含糊,他琢磨了下開頭,然後道:「龍套君,我想跟你確認點事情。」

  「確認?」

  「是啊。雖然你可能會感覺我有點奇怪,但我這邊的情況挺複雜的,總之,請忍耐一下別掛電話……我問你,你知道我現在是幾歲嗎?」


  一陣沉默。

  啊啊。被當作怪人了吧。對方那頭傳來了平緩的呼吸聲,那個叫作龍套的少年沒有回答,這讓靈幻不禁感到緊張,無可奈何,他已經挑選眼下他覺得最保險的步驟了。

  也許下一秒他就會聽到少年的委婉拒絕,或者是直接被切斷通話。  

  「二十八。」才剛這樣想,就聽到對方平靜地說。「抱歉,剛才想了一下。」


  ……沒掛電話啊。他詫異。


  「啊、嗯,是二十八沒錯……」他接著問:「我家電話?」

  「0X0-XXX-XXX-XXXX。」

  「我們認識多久了?」

  「三年左右。」

  「我的工作是?」  

  「除靈。」少年說:「而我是你的助手。」  


  助手。原來如此。聽到這句話的靈幻忽然鬆了口氣,他原先只是想確認一下罷了──確認這個少年與自己的關係是否足夠密切到能夠向他求助這麼荒誕的事情。

  結果出乎預料,他不過是問了幾個問題便得到了答案:龍套君是他可以信賴的人。應該是的。


  「龍套君現在有空嗎?」

  「你平常不會問這個的。」

  「嘿──」

  靈幻笑了出來。

  「那麼,你也知道我家在哪?」

  「知道。」少年的聲音很安靜,溫溫潤潤的聲音在一個深吸後重新吐出,他又問了一次:「師父,你果然是遇上麻煩了?」


  靈幻發現這好像是對方第三次向他詢問這事了,這麼一想他便有些被逗樂。

  真是關心人的好孩子啊。


  他輕笑,再不隱瞞:「是啊,我需要你。」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19-1-9 18:49 編輯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6:00



  02.

  按下電鈴的手動作有些笨拙,半面指腹都沒戳在按鈕上,過了不久,門板那端隱約傳來腳步聲,他細聽著,咽動喉頭。

  等待過程裡哪怕是一秒鐘都讓漫長得教人後怕。其實靈幻新隆在電話中的語氣挺是輕鬆的,偏偏對話內容處處不對勁──生疏的口吻,警告般的前言,提問,還有求助──每一句話都挑起影山茂夫緊繃的神經,他用罕有的速度趕到了靈幻家。來路上,他曾經試圖去猜靈幻可能遇上的麻煩,可沒一個想像能解釋那通電話帶來的詭異感覺。

  在影山茂夫惴惴不安的視線投注下,眼前的公寓門板打開了。他急急迎上,一聲「師父──」說到一半,靈幻的聲音便插了出來。一個比平時還要在清亮一點的聲音嚷道:「是龍套君?」

  對方的語氣聽起來還是像電話裡頭那麼怪,影山茂夫卻覺得那比眼前的畫面平易一點。

  出現在眼前的是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

  他有一頭橙金色的頭髮,瀏海偏長的位置在眉間正中,五官形狀也都與靈幻新隆長得非常酷似,不如說幾乎就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就是年紀不太一致。

  「呃,是的。」腦子裡念頭轉動後,影山茂夫問:「你好,請問你是……是師父的親戚嗎?」

  門後的少年驀地歪下腦袋,「哈?」了一聲。

  居然連這兩個習慣也與師父一樣呢。對著與自己等高的視線眨了眨眼,影山茂夫才這麼想,那名長得像靈幻的少年便說:「不不不,我就是他啦!我是靈幻新隆!」  

  花了三秒鐘,影山茂夫才把那話中的每個字理解成句。

  可一旦他明白後,他反而更加迷惑了。

  「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你是……?」

  「靈幻新隆!」

  對方這下把門拉開了點,門扉敞開後現出了少年剛才有意隱藏在門扉後頭的身體。

  他一看,頓時只想得出淒慘一詞的評語。

  過於大件的家居服此刻像一片扯壞的布,鬆鬆垮垮地掛在與它不服的身板上,一方肌色秀在領口,險險地處於要露不露的境地,再更下方的陰影便是非禮勿視的部分了,他禮貌性地收回視線,卻反而注意到衣擺飄飄下的另一處慘況。

  影山茂夫這才懂得為什麼在他們掛電話的前一刻靈幻會要他帶套衣服過來。他有些同情地看著對方腰際那個用橡皮筋綁起了一束的褲頭。要是這會兒橡皮筋忽然受到外力迸斷的話,那條棉褲肯定會掉下來吧?

  他當然沒壞心眼到會那樣做,影山茂夫可是乖巧聽話的好孩子呢。


  好孩子影山茂夫把從家裡帶來的衣服交由對方,自稱靈幻的少年露出了一副得救了的表情,謝啦,少年說,然後露著半邊肩膀地把影山茂夫給引進一片凌亂的屋子裡。

  他跟在後頭,還沒來得及對凌亂得像是遭小偷的屋子作批評,少年端了牛奶過來。

  「喝牛奶行嗎?還是你要喝水,我去給你裝?」

  「牛奶就可以了,謝謝。」

  「哦。」少年說:「那太好啦,冰箱不曉得為什麼只有啤酒和牛奶。」


  影山茂夫抬頭看他,正想說話,對方卻已經提著裝衣服的紙袋溜進廁所裡頭。



  話啞在途中,不太好受。他拿起桌上那杯牛奶,啜一小口放下。

  影山茂夫趁少年離開的當頭,專心凝神,用感知能力快速張望了距離公寓周遭半徑百尺的範圍,然後確定在這區域裡沒有靈幻新隆的身影。

  ……。


  此刻房子裡沒有別的聲音了。

  只有來自廁所稀稀疏疏的衣衫鼓搗聲。

  走向衣櫃前那團被雜物亂七八糟占據的地板,有關於靈幻新隆的證件都扔在地上,他將它們收拾好,一一塞回了那放置用的小抽屜。



  「我就是靈幻!」

  一面回想少年方才說的話,影山茂夫走回原處,猶豫著。  

  最後,他把桌上那個杯子裡的牛奶喝乾。



  *


  換好衣服的靈幻從廁所裡鑽了出來,見著已經給收拾好的房間他小小驚訝了下,心裡嘀咕原來這年頭收徒弟是這麼福利的事。

  他坐到他徒弟面前,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立刻看了過來,人卻並不言語。

  靈幻有點想試著與對方比賽看誰忍著不講話更久,但想想自己的問題都還沒解決呢,把人家叫過來又鬧對方玩可說不去。他輕嗽一聲,「你有什麼問題想問嗎?」

  「我……不知道該問什麼。」

  「那我先說我認知的總體情況好了!我是一早醒來就發現自己變這樣了,像那什麼,啊,返老還童?」他頓了頓,「而且我失去了自己是成年人的記憶,年齡啊、現在的工作啊,通通不記得,全都還是剛才翻到證件才找到的。」

  「失去記憶?」

  「啊啊。」

  「那麼,我的事情也……」

  「不記得了。」


  靈幻新隆沒有意識到影山茂夫的沉默,照理說是會的,前提,那是平常的靈幻才能做到。儘管相貌相似,或者說就是其本人,但畢竟與二十八歲的他不同,現在的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年,仍然青澀、不夠世故的十四歲孩子,沒有那麼地細心,也沒有餘力去發覺對方的情緒變化。

  何況對於現在的靈幻心隆來說,他只不過是有個徒弟名號的陌生人。

  影山茂夫心裡也明白這點,但心裡有股撫去不下的情緒久久無法釋解,比起失落,或許更像是震撼──靈幻平淡說出這句話帶來的衝擊遠比他想像得強烈。  

  不該感到失落的。影山茂夫想。師父失去記憶了,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靈幻新隆又續續滔滔說了些話,前半段他幾乎是全聽漏了,最後也只隱約聽進靈幻要他自我介紹一番的事。

  影山茂夫頓了頓,不習慣地開口:「影山茂夫,鹽中二年級……現在和師父你是一樣的年紀。在肉體改造部訓練,平常會去師父你開的相談所幫忙除靈,是個超能力者。」

  「超能力?」

  「嗯。」

  他不多費口舌,選擇直接秀一手。

  靈幻新隆杯子裡喝剩的牛奶浮了起來,飄飄忽忽地,在影山茂夫的操弄下輪流變化出各種形狀,貓、狗、猴子、花椰菜、章魚燒等等的,教靈幻看得目瞪口呆。

  「這!哇,真厲害啊!」

  「只是一項能力而已。」

  影山茂夫讓牛奶回歸杯底,靈幻卻仍意猶未盡似地看著杯子。影山茂夫繼續道:「頂多是幫師父處理比較簡單的除靈罷了,大部分的委託還是你自己完成的。」

  「嘿──是這樣呀?」靈幻心隆有些驚訝,他沒想到自己原來是那麼厲害。看向影山茂夫,他隨後笑了起來,高興地說:「不過啊,這下看來真的越來越有希望了!」  

  影山茂夫抬眼看他。

  他非常確定眼前的人便是靈幻,對方他那講話的樣子、笑起來的樣子,驚訝的樣子,全部,都是屬於靈幻新隆的模樣。雖然都與自己所記憶的如出一轍,但是,果然還是不同,無論哪裡都不同──和自己所熟悉的師父不一樣。  

  都說不該感到失落了的。

  影山茂夫重新低下頭,有些討厭起了原來這麼脆弱的自己。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6:01


  03.



  滅火要從找出火源做起,他們也打算這麽做。

  兩人回溯事情源頭,也就是找出靈幻身上異變的原因。按照他倆職業來看,最有可能的原因莫屬￿惡靈作祟,儘管在影山茂夫說了他沒察覺任何靈的氣息,但在毫無線索的情况下,暫且只能假定如此。  

  靈幻說過,他從早上醒來就是這副模樣了,那關鍵理所應當該推回昨日,放學後他與靈幻曾碰過一次面,目的是爲了解决一戶人家家裡的除靈委托。

  在影山茂夫强大的能力下,那個附著在鏡子裡的惡靈很快就被霸道地拽出鏡外,三兩下就驅除乾淨,處理完後師徒兩人還順道在平時常光顧的拉麵店吃了一頓。


  「……這樣聽起來好像沒問題啊?」

  「嗯。」

  影山茂夫也是這麽認爲。他快速地整理一番,著重回想了那鏡子裡的惡靈。倒也不是個强大的惡靈,純粹是以嚇人爲樂的類型,沒有詛咒能耐的。

  「不如,我們去一趟相談所吧?」靈幻提議:「照你所說,昨天我們是在外面才碰頭的。在那之前也許有發生什麽事?」

  「說的也是,問問芹澤先生搞不好會知道什麽──」突然想起什麽,影山茂夫叫道:「啊!芹澤先生!」

  「怎麽?」

  「平時,白天是芹澤先生和師父一起負責的,如果今天師父沒去的話、」


  ──那麽相談所就只剩芹澤先生一個人了。



  當兩人趕到相談所時,被遺忘的芹澤克也正在相談所門口前緊張踱步,一個人孤伶伶的,看上去,模樣很是可憐,令人不禁聯想到被關在家門外的大型犬。

  影山茂夫領著靈幻上樓,朝門口的芹澤揚聲呼喚。

  聽到熟悉的聲音,芹澤猛地跳了一下,「影山前輩!」他叫道,視線急轉,如獲大赦地奔跑過來。靈幻瞧他慌張,不忍住偷笑。

  「芹澤先生,爲什麽你要站在門口呢?」

  「我我我、這樣比較放心!」芹澤滿頭大汗說出這話特別有說服力,「啊!太好了!前輩你終於來了!都已經過中午了,可是相談所卻沒半個人來,而委托人又一個一個找上門……我實在處理不好。」

  茂夫點點頭,這時發現對方手上抱了一盆快要枯死的植物。

  「這個?是一個委托人寄放在這裡的,說是懷疑上頭有惡靈,希望我們想辦法。」

  「辛苦了。」從那看來純粹是照顧不好的盆栽上移開視線,影山茂夫安慰地說:「今天星期六,師父說過服務業在假日總是比較忙點。」

  「原來是這樣!」

  芹澤模樣還是有點緊張,結結巴巴地:「啊,前輩,是這樣的,我、我剛才一個人手忙腳亂,不小心打破了一個茶杯,得向靈幻先生道歉才行,不曉得他會不會很生氣……」  

  「不會,只是茶杯而已嘛。」靈幻說。影山茂夫側身讓了點位置給他。

  「啊?」芹澤楞了下,剛才緊張不曾細看,現在他才注意影山茂夫身後還有另一名少年。

  啊,小小的個子,說話時卻有股成熟的氣勢,就像靈幻先生一樣,真是厲害啊!除此之外他也發現了那名少年的相貌,竟然也與靈幻新隆非常肖似。

  芹澤克也心裡冒出了小小的親近感。  

  「謝、謝謝……」他點點頭,擺出一個友好的微笑。「呃,你是、靈幻先生的親戚?」

  「沒。」

  對方搖搖頭。

  「我就是靈幻新隆。」

  「……?呃、請問你剛才說……?」

  「我就是靈幻本人啦。」靈幻說:「我變成小孩子啦,現在十四歲,欸──芹澤先生是吧?請多指教啊。」


  咻。

  影山茂夫伸出食指,念動力催發,千鈞一髮之際接住了芹澤手滑弄掉的盆栽。




  「事情就是這樣。雖然沒有證據,但我們懷疑可能是惡靈的關係。芹澤先生,能請你回想一下昨天在相談所發生的事嗎?」影山茂夫說完事情原委,臉上還是那張平平淡淡的表情。

  不愧是影山前輩!遇上這種事情都能這麽淡定,芹澤想,差點就要爲他前輩的從容不迫起身鼓掌。殊不知影山茂夫之淡定其實全是拜靈幻平時蛾子出多了所賜。

  交代情况妥當後,芹澤也總算冷靜下來,將昨日待在相談所的一日回憶了遍:「也就是除除靈、給客人倒倒茶水,以及寫夜校的作業,沒有什麽特別事。」

  他邊說,邊給衆人倒茶水,卻是四個杯子。靈幻感到奇怪,清點在場人數,他,龍套君,芹澤他自己,還有一杯空出來的,卻不知道是要給誰的?

  他沒找到機會問,芹澤開始詳述起昨日的委托內容:「一張靈異照片的除靈,這個靈幻先生坐在電腦前,只用一個多小時就解决了;還有一位惡靈纏上而肩膀酸疼的客人……是個中年婦人,好像是常客的樣子?總之應該沒有問題……」

  電腦除靈?常客?按摩業?靈幻新隆皺起眉,怎麽聽起來這除靈內容略詭異啊。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影山茂夫平靜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我明白了。還有其他委托嗎?」

  「沒有,全部就這樣了。」

  影山茂夫嗯了聲。這時芹澤想起什麽,補充道:「不過,我下午四點離開前,相談所有接到一位先生的電話委托,好像說是家裡鏡子被惡靈纏上,但靈幻先生要我別擔心,他說他會找前輩你幫忙,我就去上課了。不知道後來怎麽樣?」

  「那個委托我和師父一起去了。」影山茂夫回答。


  影山茂夫與芹澤交談的同時也正在給那盆據說是「被惡靈纏上而枯萎」的玫瑰花灌輸能量。

  像是變戲法地,原本枯黃的葉子啪啪啪掉落乾淨,脫除老枝的玫瑰主莖接著竄動,開始往上增長了一點,新的枝丫從節上生出。

  轉瞬間,玫瑰已經長全了新枝嫩葉。

  「再施個肥都能開花了啊。」在旁邊的靈幻一直偷偷觀察著,此刻忍不住嘆道:「這也太魔幻了。」

  「影山前輩很擅長操控這些。」

  「哈哈,嘿──看幾次都覺得龍套君真厲害啊……嗯?怎麽了?芹澤先生?」

  「啊、沒事,是我小題大作……」

  被點名的芹澤楞了下,反應過來:「只是覺得有點難得,聽到靈幻先生稱呼影山前輩爲龍套君……平常不會特別加上『君』的,稍微驚訝感到了,還有芹澤『先生』也……啊,不過對於現在的靈幻先生來說,這樣比較自然吧?」





  「喂茂夫!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小酒窩從剛才就在他耳邊囉嗦個沒完,剛才還在對發聲在靈幻身上的異常大呼小叫,這會兒又回頭碎唸起芹澤是怎樣地把他叫喚過來、而他倆又是怎樣慌忙看守相談所的事。

  有些、太過吵鬧了。影山茂夫想。

  小酒窩一刻也不得閒地說話,簡直像是故意要教人分心一樣。  

  所以他儘管聽著,也沒回答小酒窩的任何一句話語。把視線從小酒窩身上拉回,改而注視眼前的玫瑰盆栽,心血來潮般地,影山茂夫伸手,在上頭弄出了一個小花苞卻不令它綻放。

  幹麻呢你?乾脆點讓他開花啊?小酒窩這回又問上了。

  但同樣地,影山茂夫只是沉默。



  商談結束,雖然沒有找到立即解决這異常的辦法,至少把情况厘清得更清楚了些,並且,相談所的生意不能放著不管,得做出緊急因應的安排。

  相談所老闆靈幻新隆不在,勢必會有所影響,但白天有芹澤在,茂夫也可在緊急時候出面,也還算過得去,就是五點到七點的夜晚時段要暫時中止了。靈幻新隆本人似乎對此不太在乎,「那沒辦法啦!」靈幻說,他坐在辦公桌的椅子上輕鬆晃蕩著兩腿。

  反而是小酒窩,趁此時靈幻聽不見自己聲音大大地向人嘲諷:看看他這得意的樣子!哈,恢復原樣後這傢伙肯定又要哭窮!

  器物類型的除靈暫且保留;除靈按摩則全數延期,當然少挨不了抱怨;至於時間不定的靈異地點探勘在討論後全數丟給了熟人魔津尾去,對方聽聞能收服新的惡靈寶貝也樂得答應,算是一次事業上的分贓。  

  處理這些已經接下的委托耗費不少時間,等一切安頓,外頭的天也黃了。


  不知道是因爲少年時期的靈幻臉皮還沒長厚,還是感覺到他和自己的員工們實在不熟的緣故,他拍拍自己口袋裡的錢包,提出請衆人吃晚餐。老實人芹澤不好意思讓老闆請客,影山茂夫也因爲想起家裡的咖哩飯而婉拒。

  「哦,好吧……」聽聞回答,靈幻垂下臉,不知怎麽看起來有點沮喪。「那我只好一個人去吃晚餐了。」  

  影山茂夫很少看過靈幻臉上嶄露失望,這下子多了幾分猶豫。他這神情正巧給靈幻覷見了,機智如靈幻,就趁芹澤還在後頭鎖門時鬼鬼祟祟凑到徒弟身邊,特別哀怨地唉了一長聲,說:

  「我覺得自己好可憐啊。」

  「師父?」

  「忽然從二十八歲變回十四歲就算了,更傷心難過的是像我這樣一個舉目無親、孤苦伶仃的可愛小少年,居然還要自己一個人買晚餐,自己一個人走在外頭的陌生街道,自己一個人呼吸城市裡冷漠空氣!」說到此處,他特地哽咽了下,「萬一被壞人抓去了怎麽辦!真的是爹不疼娘不愛老天厭棄,整個世界都不待見我!我只能爲自己感到心痛了太慘太可憐了嗚嗚嗚嗚嗚……」

  顯然,靈幻少年使出的裝可憐效果十分卓越。話才說完,影山茂夫便轉過頭看他。

  還微微扁著眼睛。

  「……別裝了。」他嘆道:「我陪你去買晚餐吧。」

  「耶咿!」



  或許是聽聞了影山茂夫提起自家晚餐內容的而興起念頭的緣故,有意無意,靈幻新隆最終從便利商店裡買的也是咖哩。

  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愉快地走在前頭,影山茂夫跟在他後頭,像隻安靜的貓。  

  靈幻新隆試圖認路,白天影山茂夫帶他前往相談所時有刻意指點過幾個叫顯眼的路標,靈幻邊走邊回憶,幸虧他聰敏,一路上倒也僅認錯了兩處。  

  「抱歉啊,拉著你陪我走這段路。」靈幻忽然開口:「喏,這個給你。」

  遞到影山茂夫手上的是一瓶碳酸飲料,他一看,檸檬味的。

  「這樣好嗎?把這給我?」

  「給你給你!我本來就買兩瓶了!」靈幻晃晃手裡的塑膠袋,果然冷凍咖裡上還有個瓶子。

  「啊咧?難道說你不喜歡檸檬汽水?」靈幻猜測,說:「我還以爲國中生都喜歡垃圾食物!」

  「不是不喜歡……只是很少喝。」

  靈幻半信半疑地看他,咕噥:「不常喝也挺稀奇的,我記得我一個禮拜至少會往麥當勞跑三次呢。」

  「太頻繁了。」影山茂夫朝他看去,「這樣很不健康。」

  「有什麽關係!熱量也是養分啊!何况我這不是長得比你高嘛!哈哈!」

  靈幻新隆比劃著兩人之間的身高差距,這個時候的靈幻新隆是一百六十三公分,還比影山茂夫高了小半截。

  至今爲止還沒誰跟他叨念身高呢,偏偏就是這個變小了的靈幻。對於靈幻新隆這一幼稚舉動,影山茂夫想要無視卻沒成功,這畢竟是他一直以來都在意的身型問題,是軟肋。「只是發育比較慢。」他沒好氣地說:「而且我現在加入的是肉體改造部,每天訓練身體,再過不久就會變得比你高還比你壯的,師父就看著吧。」

  靈幻打了個哈哈,他也不過分撩撥,笑笑轉了話題:「肉體改造?你們社團的名字好生猛啊!」

  「嗯,是個訓練肉體,健康向上的社團。」影山茂夫回答。

  說到這話題,他忽然被勾起了興趣,眼前的靈幻現在只有十四歲,還是國中生的身份,對他來說著實新鮮。

  「師父參加的是什麽社團?」

  靈幻嗯?了聲,說:「回家部。」

  「欸?」

  「我沒參加社團呀,怎麽,很稀奇?」

  「也不是……其實我之前也是回家部社的。」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只是以爲師父應該會更活躍一點……。」


  噢。靈幻含糊應了一聲。指著前方,問,下一個路口左轉?

  影山茂夫點頭。  


  其實他也不知道靈幻新隆應該要是什麽樣子。

  他印象中的靈幻新隆,確實是個活潑外向(甚至可說相當厚臉皮)的傢伙,並且,什麽都會,什麽都拿手,以至於他剛才所預想的答案──他想過許多──籃球、足球、棒球、棋藝、花道、料理研究、電影欣賞、化學實驗社……哪怕是與本人形象不符的學生會,如果靈幻想做,也應該是應付得來的。

  偏偏沒料到是一個社團也沒加。

  那聽起來不像是靈幻。

  不像是他所想像應該要多采多姿,亮麗非常的靈幻新隆。



  「找不到特別有興趣的,就什麽社團都沒加入。不然怎麽有空去吃麥當勞呢,你說是吧!」

  停頓半晌後,靈幻才笑著把前話接上。


  就這麽不緊不慢地走著,天色漸漸由紅轉紫,這是個下午六點便已降下夜幕的季節,晚風微凉,空氣裡傳來蟋蟀叫聲,靈幻家附近小公園不遠了。

  走到公園門口時靈幻首先向他說了再見。影山茂夫原本想再送一段,被靈幻以:「你當在送佛啊?接下來的路我都記得,不用送到底啦!小孩子就快點回家吧!龍套!」回絕。

  明明你現在也是小孩子。影山茂夫心想。

  沒再堅持,影山茂夫向靈幻重新提醒了明日行程後便靜靜道別,走往家的方向,接著把今天發生的事情一遍遍重頭梳理。


  直至半路,他才發現剛剛靈幻喊他龍套。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5:59


  04.



  「那個,請問我家的鏡子是不是還有什麼問題?」

  年輕婦人,相談所的(前)委託人,她害怕的聲音在窄小的浴室裡造成隱約的回音。


  影山茂夫沒能回答她的話。  

  洗手台上方的鏡面不大,就是一方長寬各一米的鏡面,四個邊角都長著經年累月服貼的水漬,白花花的,看上去有些歲月,前幾日他就是從在那處找到窺視的目光,把躲藏在鏡裡的目光給強扭出來。

  但這回,鏡子裡已經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了。  

  手指在堅硬的鏡面上撈了一遍又一遍地撈空,這單純是片普通不過的浴室鏡,即使手心平貼在上頭也不會感覺到奇異的力場,只是鏡面獨有的冰涼觸感。

  他瞧著鏡面,裡頭印出來的臉可說是糟糕透頂,緊張,害怕,冒著冷汗,像是做錯事情等著受罰的孩子。  

  得不到答覆,年輕婦人的聲音忽地拔高,恐懼導致她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像是玻璃碎掉一樣尖銳:

  「前日你們不是來除過靈了嗎……難道那是騙人的?」

  「不,不是。」影山茂夫握緊手心,他的手心汗流得厲害,口腔卻相反地乾燥,他說話的音量變得很小:「……惡靈在前天已經確實去除了。」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心虛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說謊被發現一樣啊?!」

  「老實說吧,問題根本沒解決是不是?現在惡靈到底是不是還寄宿在那裡!」

  「你們相談所──」



  「這位女士。」

  靈幻的聲音驀地打入她咄咄逼人的話語之間。

  他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去安撫他,語氣柔軟但是篤定:「請安心,我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鏡子裡頭的靈已經確實去除了。不過,經過我們縝密調查後發現,您浴室裡的這面鏡子還有些小問題,我們會如此緊張的原因呢,不瞞您說,實在是因為你這面鏡子有吸引壞東西的特性,事態嚴重的關係吶!」

  委託人乍時露出驚愕的表情。靈幻繼續說道:「毋需擔憂,這不是不能處理,就是有點費時罷了。我們會為它實施加護的,這段期間煩請您暫時把門關上──」



  說謊瞎掰真是一門學問啊。

  在委託人半信半疑地關上門扉後,靈幻新隆用力地呼出胸腔中被緊張悶燒出的熱氣,著實感到一陣餘慌。

  原來只是找個藉口探勘,沒想到差點會引起委托人懷疑啊,確實是疏忽了。但他發現自己在這方面還挺有天分的,哈哈。他發出乾澀的笑聲,像是自嘲。

  習慣反應一般,明明沒有打過草稿,當下卻能擺出正經的臉色,一張嘴張開了便能滔滔不絕地把虛偽的事情說得信誓旦旦……其實很擅長嗎?說謊之類的事情。



  「對不起。」

  影山茂夫虛弱的聲音說著道歉。

  回頭一看,影山茂夫黑色的髮色和墨色的眼瞳不知為何在此刻看來特別陰沉,明明昨夜在小公園的路燈下時,看到的是更加能反射亮光的模樣。

  那麼這個人就是最老實的傢伙了。他無來由地想。

  靈幻往影山茂夫的方向湊近,把那個死活不肯把視線從鏡子上移開的傢伙那奇怪暱稱叫換了一次──「龍套。你轉過來。」──對方雙手撐著洗手台的僵硬姿勢動了動,似乎是按照徒弟與師父的關係而選擇乖乖服從一樣,那傢伙轉身是轉了,視線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哇。靈幻心想,你師父剛才是趴在地上講話嗎,幹麻不看我看地板?

  用惡作劇的心態,靈幻新隆又叫了一次對方的名字,然後在對方抬起頭的剎那,用十乘十的力道拿額頭往對方的腦門上猛磕。


  「我們去吃麥當勞吧。」

  對於與自己同樣搓揉著紅腫額際的影山茂夫,靈幻新隆吃痛地笑道。



  假日速食店生意比平時的學生下課潮來襲時還要再好一些。

  玻璃杯輕碰的聲音,人與人交談的聲音,點餐的聲音,紙袋搓弄的聲音,咀嚼的聲音,各式各樣紛雜的聲響交錯構成一個紛擾的世界,被裝在空調吹送出而充溢著冷氣的一方建築盒子裡。

  影山茂夫坐下之後,還在思量如何開口,靈幻就把一杯飲料推到他面前。「喝吧!你怎麼看起來怪不高興的,肚子餓壞啦?」說完就連薯條也推了過去。

  「……我沒那麼餓。」

  「那不然呢?哦,還在在意剛才那個委託人的話?還好吧,我覺得她罵得也不是太過分啊,如果是我的話──『你們這相談所搞什麼鬼啊!混蛋啊真是一點專業素質都沒有還怎麼在業界裡混我要上法院告你們告到死啊哈哈哈哈哈……』」

  「對不起,師父。」

  影山茂夫深吸了一口氣,打斷靈幻自顧自說話的勢頭:「沒找到線索,沒有找出讓師父復原的關鍵……我原以為一定可以找到解決方法的。」

  「要說的就這個?」靈幻說:「還以為是什麼事呢。龍套,沒找到就沒找到吧,你為這個自責幹麻?」他抽出一根薯條,指著對方說。那薯條要蔫不蔫的,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的模樣非常滑稽。

  「試過沒?薯條沾香草冰淇淋?」他問。

  「……一般不是都沾番茄醬的嗎?」

  「對啊,」靈幻將薯條吞嚥乾淨,「但也可以沾冰淇淋。」

  「是嗎。」

  「對。你有試過嗎?」

  「沒有。」

  「哦──」

  靈幻得到答覆後很滿意,嘻嘻笑了一聲。然後他快樂地把紙袋裡剩下的薯條一股腦兒全倒進他手邊那杯半融的冰淇淋裡頭。

  「那好,你現在試了。」


  影山茂夫投予他一個冷漠的眼神。  

  「……你還真是、從小到大都是這種性子。」

  「我以後也是這樣啊?」靈幻語調輕快地說:「真好,有一顆好年輕的心啊!」



  午餐尖峰時段剛過,或許再不久人就會開始稀疏,也不是絕對。

  速食店外頭的人造花圃種著滿開的繡球花,圓狀葉片陡然抖動。外頭稀稀疏疏地下起了雨。水滴落到透明玻璃上,受到重力影響而慢慢沿著平坦光滑的表面滑下。

  帶傘的人趁雨小走得乾淨,沒帶傘的,這會兒都通通困在店中。  

  我們是不是也該離開?影山茂夫心想著,不知道師父有沒有帶傘,不過他背包裡是有一把的。師父,趕緊吃完,我們趁雨小走吧。

  他的視線從滿是水珠的玻璃移向對面,但靈幻渾然不覺,仍然慢條斯理地吃下殘餘的食物碎屑。

  影山茂夫不想催促對方,只好再把目光轉到外頭雨水紛落的街道。  

  老實說,冰淇淋和薯條的搭配乍聽之下有些驚人,倒也不難吃。香草的甜味和膩口的油味,甜和鹹,冷與熱,雖然不同,然而兜搭在一起也就只是那樣的,普通的味道。只是鮮少人會將它們搭成一夥而已。

  儘管剛開始不情願,後來自己拿取冰淇淋薯條的手幾乎沒停過。



  「其實變不回原來的樣子也無所謂。」

  在雨勢轉大的時候,靈幻忽然說。

  他撐著臉頰講出了那句話,口氣平淡像是剛才說的是「雨變大了呢」這樣無關乎自身緊要的句子。



  雨聲漫進了逐漸安靜的空氣中。影山茂夫的眼睛眨一下、緩慢地又一下,他轉過頭,就連完成這個動作都教人困難。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就這樣下去也沒啥要緊。」

  「……別開玩笑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影山茂夫瞇細眼睛,把原本搭在紙杯上的手放開,轉而擺置到了桌面上,在語句頓點處禁不住擠壓變調,中斷後再次吐出來的話語緊繃而急促:「為什麼要說這種話?這種話、就算是開玩笑也……」

  「真可惜,我很認真哦。」

  相較自己,靈幻那張與他同樣年輕的臉上是出乎意料的淡然神情。

  「雖然是小孩子的身體,但畢竟不用上學,相談所也是我自己開的,就沒有向上司啊、主管啊解釋的必要,何況身為員工的芹澤也是知情人士嘛。」

  「就算哪天真的被誰詢問了,反正我也有二十八歲的身分證能作交待,這樣就行得通了。嗯──儘管對熟人不太好交待,不過努力一下說是生了怪病呀,說不定也可以唬弄過去……」

  匡啷。

  多大的聲響啊。靈幻伸手穩住快要從桌緣掉落的托盤。他抬起頭看向眼前霍地站起的影山茂夫。

  那張臉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現出慍怒,原來平靜溫順的傢伙,生氣起來居然是這麼嚇人,要是憤怒能化作實體,那麼他或許會被眼前的人壓迫在地而不得不作出屈服吧?

  接受到那種自己狠狠投射過來的視線,靈幻不禁這麼想。


  「生氣了?」

  「沒有。」

  「通常說這種話就代表生氣了。」

  「……這把雨傘就給你拿去用。我有別的事,先走了。」

  「你不撐傘?」



  沒有應話,影山茂夫徑直走出了店門。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5:58


  05



  他再次見到靈幻新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情。

  並非刻意不見,而是因為沒有非得見面的契機,這讓他和靈幻到如今仍保持星期日下午分別時的尷尬氣氛,像是冷戰般的糟糕狀態。誰也沒有放低姿態的意思,他倆本來就是固執的脾氣,或者說,影山茂夫懷疑靈幻新隆恐怕完全沒有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

  以前也有類似的情況,由於靈幻太過頻繁且不重視他意願地打電話要求除靈協助的時候,兩人便曾經好一段時間互不連絡。但這次不同了,或許是因為那日下午甩手就走的舉動催發他心底的不安,他明顯發覺自己正在等待靈幻的電話,所以當午餐休息時間手機螢幕顯示出相談所的來電號碼時,影山茂夫半點猶豫都沒有就丟下自己吃到一半的午飯,急忙跑到走廊尾端去接電話。

  「不好意思忽然打電話給你,打擾到你了嗎?前輩。」  

  ……原來是芹澤先生啊。

  「不要緊,現在是午休下課。」他低低應了一聲,在失落之餘查覺到芹澤主動打電話這一舉動的怪異,而就在他問起「發生什麼事了嗎?」後,對方語調忽然變得微妙起來。

  帶著一點猶豫,芹澤說:「靈能相談所今天開始恢復正常營業了。」

  他捏著手機的手收緊了點。

  「……為什麼?」

  「靈幻先生說的,他今天有來相談所……那個、影山前輩,靈幻先生他還是國中生身材的那個樣子。」  



  那日下午,影山茂夫向肉體改造部請了一次假。

  善良的部長沒有多問便同意了,影山你最近臉色很不好,回去多休息吧。鄉田武藏說完甚至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慰問。影山茂夫點頭謝過對方,面有難色地走出部室。

  請假的事讓他不太好受,但此刻他實在無法專心進行訓練。腦子裡滿滿都是紊亂的想法,攪和在一起混沌不堪的情緒綜雜在每個飛掠的思緒之間。他想著芹澤不久前打來的電話,想著相談所的事,想著靈幻的那句話。

  忽然間就決定要重新開張,明明身體都還沒復原不是嗎?難道說是為了要證明呢?證明星期日下午「其實變不回去也無所謂。」的那句話?

  影山茂夫突然覺得,他越來越不了解明明曾經與自己那樣親密的靈幻新隆。他試著回想靈幻新隆的相貌,二十八歲他所熟悉的那張臉龐,可出現的總是那日下午麥當勞裡在對面撐著臉頰說話的靈幻。

  為什麼呢?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忽然想不起原來的師父了。


  從部團活動室到校門有一段路是被罩在連綿樹蔭底下的,其他學生三三兩兩從他身旁擦肩走過,落葉在鞋底下被踩著被碾壞被破壞的聲音吵雜了好一陣子。

  從枝葉間穿透的陽光潑掉在地上,當他緊抓著書包的背帶經過時,那一小片一小片金色印子都令他感到晃眼而刺人。  

  在路過校門口時,他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腳步。回神一看,是弟弟影山律,他恍然想起一年級的學生會成員要輪流在校門口執行在校學生服儀檢查。

  「哥哥在發呆呀?我剛剛叫你兩次,你都沒發現呢。」
  影山律抱著那本記著違規名單的登記本朝影山茂夫走近,笑說:「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遇到,今天肉體改造部的訓練暫停了?」

  「不,是我沒去訓練。」

  「咦?」律愣了愣,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真稀奇呢。那麼現在是要去靈幻先生那裡?」

  「……我、」

  話語打住,接踵的是怪異的沉默。影山律望著自家哥哥,也在等對方說話,但是影山茂夫只說了開頭的句子卻始終不再接續。

  這時有幾個穿戴不整的傢伙趁他倆說話時往校門口走來,動作鬼鬼祟祟地看上去十分猥瑣。影山律懶得理會,登記服儀違規的小冊子給他闔在手裡絲毫不動,他就那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跑了他們。

  「發生什麼事了嗎?哥哥。」歪頭注視自家兄長,影山律小心翼翼地說:「……如果你有心事,可以跟我說哦?」

  察覺到影山茂夫的異樣,倒也不是今天的事情了。最近他的哥哥總是有股說不出的沉鬱氣息,焦躁、生氣、憂鬱、還有一點什麼別的其他情感,弄不清楚,影山律可以肯定的是這幾天他哥哥提起靈幻的次數明顯減少許多,現在又是這種反應,這事八成與靈幻新隆跑不了關係。

  在聽到影山律的話後,影山茂夫露出些許的動搖。他眼睛輕輕眨了幾下,看著耐心等待他說話的弟弟,最終猶豫地開口:「律有跟別人吵過架嗎?」

  吵架?

  影山律遲疑。這個問題不好說。他不曾向爸媽頂嘴,跟學生會的人也算和睦,比較常接觸的對象,比如說,鈴木將……呃,是在爪的第七支部打過架沒錯,但我和他沒有吵架。啊,剛得到超能力時和哥哥你在巷子裡的那次算吵架嗎?話說,比起這些事……

  「你和靈幻先生吵架?」

  影山律隱隱覺得這兩人是個很不恰當的吵架對手,個性溫和的哥哥和行事狡猾但一方面來說也是圓滑寬容的那個人,從各方面來說都令他驚訝。真詭異,原來這兩人也吵得起來啊。影山律由衷地想。


  「不、不是。……不是靈幻師父。」

  「不是?嗯,我想也是……」

  「……不過,說是師父也沒錯。」影山茂夫的表情瞬間變動,作出一個貌似困窘的模樣:「雖然是師父沒錯,不過不是他,是十四歲的他……」


  兜兜轉轉一大圈,影山律差點給自家哥哥的話語弄糊塗了。在一番詢問過後才終於搞清楚現在的情況:靈幻先生變成靈幻君。

  要不是這話是從他哥哥口中說出的不然真會是個令人莞爾的玩笑。

  不知為何,光是想像起那個人變成與他們一般高而同樣稚氣的模樣,影山律便莫名地覺得那將會是個特別喜感的畫面。把因為偷笑而別開的視線重新導向站在他對面的影山茂夫,他略一思考,說:「情況我大致清楚了。」

  「啊,那麼……」

  「但有件事我搞不太懂。哥哥現在到底是為了什麼煩惱呢?」


  「如果是煩惱讓靈幻先生恢復的辦法,現在就應該往相談所飛奔去了?那麼是在糾結靈幻先生說的那句話?」

  抬起眼睛,見到兄長愣愣地點頭後,他接著道:「可是,那個人說的『無所謂』也是前提是在找不出復原方法時才會出現的情況,如果可以復原,事情得到解決,這句話就能直接無視了。再者,如果那句話令哥哥你不滿,也與解決事情沒有衝突,不是嗎?」他頓了頓,總結:「照這樣來看,無論哥哥煩惱的是這兩者中的哪一個,現在都應該找靈幻先生,然後再次去尋找復原的辦法,我是這麼想的……而且,我認為哥哥你也這麼想的?」

  「我、……確實,」影山茂夫彆扭地縮緊拳頭,「……我也覺得應該要那麼做。就算師父說了無所謂,但就那麼放棄解決這件事……不可能會答應的啊。」

  「是啊。」影山律同意:「不像哥哥你的作風。」  

  如果要影山律打個比方來形容他對於自家兄長的行事風格,他認為影山茂夫至少是半個行動派:做決定前有些猶豫,在目標明確時則會馬上採取行動,還是採取直衝目標,不容半點耽擱,最簡單粗暴的作法。可是……  

  「可是你現在停在這裡。」影山律說。  

  看著影山茂夫錯愕的表情,影山律回想剛剛對方從校門口前經過時緊拽著書包的模樣。是要去靈幻先生那裡嗎?對於他的問話,當時哥哥那猶豫了好長一段的空白停頓幾乎就是答案。

  翹掉肉改部的練習,加快了行走的腳步,那樣子──完全就是一副想去的樣子啊。  

  那現在為什麼不呢?畫一個圈,把自己關在裡面的原因,單純是為了那句話而生氣嗎?只是那樣的理由?  

  「換作平常,你人早就已經到相談所去了,但你現在仍然在這躊躇。明明已經確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卻又不敢行動,這樣子就好比你在害怕一樣。」

  「……害怕?」他茫然地問:「為什麼?律,我不太懂……害怕?為什麼我要害怕靈幻師父?」

  「這個嘛,因為聽起來就像那麼回事。但我指的不是靈幻先生,是你對他……啊,糟糕。」  

  正要回答,影山律卻從眼角餘光瞥見到德川副會長正從教學樓朝這走來的身影。

  對方嚴肅板起的臉看上去就像張不銹鋼鐵片似地,影山律猜想德川很有可能是看到了自己剛才摸魚放跑那些服儀違規傢伙的場面。他苦笑:「我看,你可能得自己慢慢研究了,哥哥。」

  影山茂夫慌了手腳:「等等!律……」影山茂夫還想再挽留,可是看到德川不苟言笑的臉,話語又全縮回了喉裡。  

  「總之,我認為哥哥你只要跟平常一樣就可以了!嗯,與其想那麼多,不如直接到那裡走一趟?反正他開的是相談所吧,你乾脆把你的煩惱全告訴他好啦!」

  這話語說得很是輕巧,實際操作上有點難度啊。影山茂夫困擾地想。然而影山律總歸是手掌揮揮地走了,轉身之前他還作出一個「抱歉哥哥,作為兄弟我也只能幫你到這了」的表情。



  德川副會長見他認命地前來自首,雖然還是那張生硬的臉孔,卻也不像要大發訓話的模樣。兩人不慢不緊地往教學樓走去,順道講起幾句等會兒開會的事宜。直到快踏進穿堂的水泥地時,德川才出口發難:「影山,剛剛為什麼讓那些違規的人就那麼走了?」

  「嗯……抱歉,不小心沒注意到?」

  「你真幽默。」

  影山律輕笑了起來。沒怎麼不好意思地說:「請別否定得那麼快。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會有看不清楚周遭的時候啊。」

  對於影山律的話語,德川副會長不置可否,為此,他僅是回頭往校門口的方向掃了一眼。並且在見到影山茂夫正趿著腳慢慢離去的背影後,便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


  小學時有一堂語文課是要練習譬喻寫作的,當時坐影山茂夫旁邊的同學給他的形容是:「就像是路邊的小草。」雖然那個人事後被老師抓去訓了一頓,但那不正是誠實的話語嗎?影山茂夫大約也是這麼認為的:我大概就跟路邊小草一樣吧。

  不太擅長與人相處,總是無法好好閱讀氣氛,沒有特別擅長的事,也並無沉醉其中的興趣,要說有什麼和他人不一樣的地方,也就只有那份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奇怪力量而已。就只是這樣子的一個人,笨拙,無趣,很沒有用的。


  「這樣子不好嗎?」

  「笨拙、無趣、很沒用……擁有超能力,話說就算是那樣又如何啊?說到底,那些都只是一個特色而已,是龍套作為龍套的證明啊!這麼一想,就算是這種片面又單薄的人格標籤,不也挺可愛的嗎?」他一臉輕率:「而且──喂,二十一世紀超新星靈幻新隆大爺我的徒弟!快說說自己未來的理想是?」

  「……不妄動超能力、積極地生活、當一個好人。」

  「對對對,就醬!」靈幻不住點頭,說:「別人怎麼看你,而你又怎麼看你自己,那都跟你本質上是什麼樣的人不衝突吧?反正你就是你啊,這是不會變的。」


  就是這樣子的他被接受了。  

  推開那個人開設的相談所大門的那天,彷彿他走進的不單純是一間屋子,是圍繞著他的一個嶄新的世界。不單單是作為助手而已。

  你說,要教導我使用超能力,你說,要成為一個好人才行,你說了很多很多,同時你也做了很多很多傻事,你拉著我淌渾水。雖然製造不少麻煩,但我幾乎是快樂的。我覺得,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是個不可思議的傢伙。

  明明內外性質都截然相反,為什麼你能夠變得與我這麼親近呢?不只因為「是個好人」的關係,一定還有別的原因──究竟為什麼是你呢?你是什麼樣子的人?為什麼會這樣地吸引我?

  我很好奇呀。



  ***


  黃昏了,卻還不是樓梯間造明設備自動亮起的時刻。一層淺淺的灰色陰影平靜蓋在狹長的樓梯間,是寧靜的樣態。外頭穿流而過的車聲鳴笛在他拾級而上時越變越小,運動鞋彈性的鞋底踩著樓梯面時幾乎無聲。

  在相談所的大門上掛著休息字樣的營業告示牌,他疑惑,還記得芹澤明明正是因為今日下午營業的事而向他致電的。他並沒有多花時間考慮,而是將手掌握上門把。


  他推開門。


  門扉揭起,裡頭居然是暗的,沒有開燈的環境差點讓他以為相談所裡沒人在,挽留住他的腳步的是開著沒關的電視。

  他貓一樣地走進屋內,將書包隨手擱置在他那張小小的助手台上,轉身後他看到了睡倒在沙發上的靈幻新隆。  

  看起來是看電視看到睡著了,相談所剛回復下午時段的營業所以還沒人來吧,雖然平常也十分清閒就是了。芹澤或許是想到這點才安心把靈幻留在這的,臨走前特意改掛休息營業的牌子看來也是這番用意。

  他小心翼翼地湊近靈幻身邊,對方腦袋斜斜壓在柔軟的靠墊上,卻是雙眉蹙起,一副睡得卻不太舒坦的樣子。影山茂夫本是來找人說話的,這刻要說話的對象睡著了,他也只好緩一緩,其實心裡頗有鬆懈下來的慶幸。  

  這個時候小酒窩從窗戶外頭飄進,看到茂夫時呦了一聲,說是好久不見,言下之意說白點就是:你好久沒來相談所啦。

  嗯。影山茂夫不知是聽懂沒懂,或者根本不在意這句戲話,回答得十分平靜。小酒窩自討沒趣,轉移話題說:「靈幻那小子睡好久啦,你不如乾脆叫醒他吧!」

  「不要緊,就讓他再睡會兒吧。晚點沒醒的話我再叫他。」

  「那多麻煩啊。」

  「也不是很麻煩的。」

  「但很無聊啊,他睡著的這段時間你要幹嘛?」

  「看看電視……也有點別的事情。」

  小酒窩哦了一聲,停頓了下,問他晚餐回家吃嗎?影山茂夫考慮到自己大概會晚回去,就搖頭說不了吧。那好吧,本大爺就好心幫你跟律轉告一下。小酒窩聳聳肩,說完就風風火火地走了,他可沒打算當那什麼別的事情的電燈泡。



  外頭的夕陽從黃轉紅,從百葉窗簾的縫隙中穿入。小酒窩離開後,影山茂夫在室內逕自站了一小會兒,倒也沒特別考慮什麼,而後他踅著腳步走回了熟睡的靈幻身旁,在那人與沙發邊緣間的空隙中坐下。

  他想起律那句玩笑的總結:哦,從靈幻先生變成了靈幻君。

  心血來潮地,他呢喃起這個新穎的稱謂:「靈幻、君?……靈幻、嗯……新隆君?」

  沉睡的靈幻自是沒聽見他的呼喊,空氣還是那麼安靜,就彷彿停滯一樣,凝重得叫人窒息一樣。

  將唾液往喉裡硬咽,乾燥的舌面動了動,而後是一個僵硬的動彈。


  「……靈幻師父。」


  此刻那人棕金色的腦袋幾乎與他在同一個齊平線上,這是有點新鮮的視覺畫面,以往儘管是坐下,他的頭頂也只達到比對方肩膀超出一點兒的高度。從這個位置影山茂夫可以清楚地觀察對方的五官,稜角不甚分明,臉是更圓潤的弧度,但鼻樑、嘴唇、眉毛和耳朵,無一不是他所熟悉的那般形狀。

  像是被陽光日日月月照射會留下曬印一樣,他心底某處彷彿也有個柔軟的凹陷,用來收納這些契合的記憶。

  直到此刻他還未弄懂弟弟所說的害怕究竟是指什麼,但是影山茂夫知道,此刻有股酸澀發脹的情緒正堵塞在他身體裡每一個角落。在眼眶、在唇齒間、在他低垂向下的腦袋和掩罩住自己面龐的每根指身裡。  

  師父。師父。師父……師父。


  「我想念你了。靈幻師父。」


  我覺得自己大概是害怕你非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大概是害怕你再也不會像以前那般好了……我、大概是……

  大概是在害怕自己就要從此失去你了。



  「……龍套。」

  一聲黏糊的叫喚從對方嘴裡吐出。靈幻新隆不知道為什麼叫了他的名字,興許是作夢夢到他了,要是真的是那樣子的話,可以算是好事情嗎?居然因此感到高興,自己這樣是不是太奇怪了呢?影山茂夫連連地眨眼,兩邊眼眶都熱得可怕,如果靈幻此刻再對他多說一句什麼,就算是抱怨或嘮叨的話語,也許自己就會不小心讓眼淚掉出來吧?因為他是那麼地、那麼地──  

  他的肩膀驀地一沉。

  像是回答似的,靈幻新隆睡歪的身體陷落在沙發當中,頭往偏旁一側,就這麼依上他的肩窩,對方靠著他,喃喃講了什麼聽不清的話,影山茂夫隱約聽出「餓了」、「拉麵」之類的字眼。  

  反正你就是你啊。他忽然想起久遠的日子以前,自己似乎聽過的那麼一句話。  

  兩人皮膚接觸的地方無比炙燙,影山茂夫低著頭,小聲嘟囔了一句好重,卻不願挪動半分。





咲曉 發表於 2019-1-9 19:35:53

  06.


  他醒來的時後心情挺好的,大概好了十秒鐘。  

  也不知道是因為把這幾天業務都分出去的關係還是本來就生意這麼差,下午客人少到他自己都覺得悲傷,他前前前後後就只接到一通電話,就那個明明是自己照料不好盆栽,還硬要拿來相談所要求除靈的委託人。


  「靈幻大師,我們家的玫瑰花還好嗎?」「好啊當然好著呢!身體健康頭好壯壯,恭喜你太太,它是個好寶寶呢!」「那真是太好了……」「是啊是啊,這點小事對我們靈幻相談所來說簡直就跟捏蚊子一樣簡單!那麼太太你什麼時後要來接它回家呢?」「哎啊最近有點不方便,我隔幾天再向您取好嗎……」  

  敢情您這是把我們當成植物托兒所啦。

  靈幻新隆當然沒直向對方吐槽,工作專業一百、態度兩百分的靈幻大師滿臉堆笑地說:那當然是沒問題的啦!

  掛斷電話話後他重重切了一聲。當然是仗著相談所現在只剩他一人才這麼做的──芹澤幾刻前下班了,而且……那個傢伙今天也沒來啊,在視線轉到桌上委託人所留的盆栽時他忍不住想。那花都開好啦。置之不顧多可惜啊。

  沒有客人的相談所沉悶至極。  

  他不自在地離開那張辦公桌,拿了遙控器開啟電視電源。啪擦。螢幕上正在播送的綜藝節目講著一連串無聊的男女情事,而裡頭放出來的罐頭笑聲聽來叫人乏味得不得了,還真沒有絲毫被取悅的效果哪。儘管如此他也懶得切換頻道了,遙控器往桌上一擱,人往沙發一坐,也就算了。

  只是當坐上那張沙發時,靈幻新隆還是忍不住嫌棄了一下二十八歲的自己:這沙發為什麼不買大一點的呢……好吧,因為沒錢是吧?可是這椅面這麼小,都不能橫躺啦!他歪歪斜斜地縮在椅背上,最後也就著這麼一個難睡的姿勢,在來自電視節目中尷尬的喧嘩聲中睡去。


  而後,他似乎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身穿黑色立領的學生服,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坐著。  

  往上看是藍色的天空,往旁邊看的話四周都是鐵網,鐵網外有這個市鎮的其他建築物,微風將他參差的瀏海徐徐掀動,響亮的鐘聲忽然傳來。是學校鐘聲,認出來了。那麼這裡是某個學校的頂樓囉?當他生出想要查證的念頭,他正欲站起時,他的背脊突然被某個東西撞了一下。


  回頭,他這才發現自己身後居然靠著一扇門。

  感到詫異的同時,那扇門被緩緩地推開。



  *


  再次睜開眼睛時,天已昏暗。

  些微的光從窗外透進來,不曉得是發自月亮還是路燈,但它就那麼輕柔寫意地相談所的擺設都朦朧籠罩上一層薄薄亮色。靈幻新隆用力將自己惺忪的睡眼瞇緊,因呵欠而生的淚水就弄濕眼頭,正要伸手去擦時,他忽然發現有點不對勁──

  我現在是躺、不對,是趴在哪裡啊?  

  維持趴著的姿勢,靈幻小心地往臉前貼著的黑色布料伸手並且試探性的抓了兩下。

  「這個溫度……」誠實來說,從下傳來的溫度讓他有點懷疑這是不是另一個夢境。唔,這舒適的熱度,簡直太舒服太好睡,還有他臉頰所貼著的……「這種肉肉的觸感、唔?總感覺好熟悉啊,哦?我想想,這應該是……」

  「是我的大腿。」

  「──嚇!」

  靈幻新隆大叫的同時蹦起,途中還踉蹌得差點沒摔到地上。等到他跌跌撞撞站穩後,才認出剛剛冷不防原來說話的人是影山茂夫。

  「原來是你呀!」他拍拍驚魂未定的胸脯,「我差點被你嚇死啦!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因為師父你在睡覺。」影山茂夫說。

  「哦、好吧,你這麼說也對……嗯?」他問:「等等,為什麼我會睡在你腿上啊?」

  「最初是睡椅子上的。」

  仍坐在沙發上的徒弟望過來,眼睛眨巴眨巴,一臉無辜。他解釋:「我來了之後看到師父你在說,就坐到你旁邊看電視,結果師父你沒多久便自己往我身上倒。」

  「……咦?」

  「原來只是靠著,後來就變成趴到腿上。」影山茂夫補充說:「連我也推不開的。」

  「……」

  影山茂夫眼睛烏溜溜地看向對面,對著不知怎麼好似很尷尬的靈幻說:「請別在意。這是常有的事。」

  誰知道這麼一說之後,靈幻的表情反而變得更加不自在。

  「……龍套。」

  「是?」

  「你們現在的國中生之間……流行讓別人睡大腿?」

  「沒有,怎麼可能呢。」

  「哦。」

  靈幻點頭,頓停幾秒,表情微妙地問:「那麼,呃、……所以我們兩個常這麼幹?」

  「什麼意思?」

  影山茂夫不解地朝他看去,思索後才明白對方理解錯了意思。他頗為無言地說:「……師父,我說的常有的事,是指你睡相非常差勁的事。」

  「哦。」

  靈幻鬆一口氣,旋又覺得自己這明明是被諷刺了還慶幸什麼呀。


  他嗽了兩聲掩飾尷尬,假裝悠閒地拿起桌上的遙控器。也沒拿定主意究竟是要轉台還是索性關掉電源,心裡就先咕噥起來:這電視都開多久了啊,剛剛的綜藝節目都變成料理廚房了。長相帥氣的節目主持人兼廚師在接到節目觀眾寄信要求後,做出信裡指定的菜餚──大約就是這樣的內容。

  看了幾秒,見主持人將切碎的豬肉與攪和醬汁醃調拌勻、倒入在平底鍋裡開始翻動時,靈幻想起現在似乎已經到晚餐時間了,瞥了一眼時鐘確認後,轉頭說:「我看今天是不會再有客人了,龍套你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那個、」

  「嗯?」靈幻切斷了電視的電源。問:「怎麼了?都已經是晚餐時間啦,不走嗎?」

  影山茂夫卻只是搖頭。

  靈幻看到對方的嘴唇在張動,但到最後那張嘴並沒有吐出任何的話語。


  又來了啊。

  影山茂夫總是這樣,在失落的時候露出一張糟糕到令全世界的人都看了都會以為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表情,而且還會低下頭試著把那副表情給掩藏起來。靈幻接收過好多次了,那樣呆然的笨拙的反應。在他家客廳、在相談所、在委託人的浴室鏡子前,在他面前,影山茂夫就如同現在這般徬徨而沉默地站著。  

  我拿這個傢伙沒辦法。靈幻想。

  影山茂夫,這個傢伙吧,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看得出來他不太擅長與人相處,沒辦法好好閱讀氣氛,行事不夠圓滑,悶悶的總是一號表情,也不太喜歡說話,讓人摸不清他腦子裡有什麼想法。偏偏又像是那種好像內心很纖細的類型……天啊,不僅是困擾,同時也覺得棘手。靈幻生平(以他現在十四歲的人生來說)最煩的就是這種人。  

  但他無法不予理會。  

  儘管對於影山茂夫他有一百件不了解的事情,但是自己卻奇妙地能夠感知道對方的情感波動,並非單是他觀察力過人的關係,而是……他想了一下。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自己──他和這個悶葫蘆似的少年是真正親密的關係。



  「龍套。」

  他輕喚,而少年在聞聲時即刻地動彈了下。教他見了便忍不住苦笑。所以才說……真是拿這個傢伙沒辦法。

  「你特地跑來相談所,還留這麼晚,是有話想對我說吧?」


  他熟悉對方看過來的視線,對方說話的語調,還有其他,很多很多,零零落落細細碎碎像是被撕成碎片一樣細微末節的事情。

  就算記憶裡失去了影山茂夫的相關資料,但留在身體上的習慣卻不會遺忘。去替影山茂夫擔心、留意影山茂夫的一舉一動、試圖讓影山茂夫那鬱悶的臉蛋上多出靈活的表情,那都是習慣吧、都是靈幻新隆和影山茂夫在相處無數個日日月月後積累成的證明。

  是他有多麼喜歡他的證明啊。



  「是的。」

  「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向你說,師父……但是應該從哪裡說起好呢。」

  「說你最想說的就好。」

  靈幻認真地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都會好好聽你講。」 



  「……我、」

  「我很不安。」

  影山茂夫急促的聲音接上靈幻的話語:

  「從師父你變成這副模樣之後,我便一直感到不安。雖然明白你確實就是本人,我也並不是討厭現在的師父。可是我總會隱隱約約地對你感到陌生──感覺我不再熟悉你了。……然後,我忍不住懷疑起另一個更教我害怕的揣測:師父也是一樣的嗎?對我感到陌生?……是不是、」


  「是不是、無法信任我呢?」

  這幾日來堆積在心底不斷反覆翻攪的沉重猜測如今變成實際的詞句一古腦兒拋向針對的對象,究竟會以怎樣的形式反映在對方身上呢。在話語說到後半的時後,他終於忍不住偷偷抬起目光去觀察靈幻新隆的反應。

  擔心、驚懼著對方可能露出的表情,或者不悅地深蹙起眉眼,或者困擾而瞪大眼睛,或者……

  沒有或者了。

  在自己擔憂的視線投到靈幻臉上時,對方面龐的神情出奇平靜,沒有出現任何一種影山茂夫他所預測的情緒。他對靈幻所說出的不信任的排斥話語最終沒有以任何難聽的模樣反響回來。  

  對方僅僅是扠著手,專注地傾聽他訴說。

  「那天,」茂夫嚥下一口口水,他的心臟飛快地縮緊又舒張。 「在麥當勞的時候,在師父你說出就算無法恢復原樣也沒關係的時候……我非常地生氣,明明是這麼嚴重的事情。」但是你卻用像現在這般平靜、毫無波瀾的表情說出了無所謂。「我開始不安,無法理解你的同時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你想了什麼?」靈幻問。

  「我以為,你覺得無法信任我。」影山茂夫說這話時,聲音細如蚊蚋。


  我想是不是我失敗了的關係呢。

  明明已經過了兩天卻沒有半點進展。以為在委託人家裡的浴室就能找到線索,最後仍舊是一無所獲。還因為說話不小心而惹得委託人懷疑,讓師父不得不幫我收拾善後。居然反而讓陷於困難的師父本人溫言安撫。這麼笨拙這麼沒用──所以讓你困擾了。  

  話音完全落定的當下,他有種豁出去後的快感,同時也矛盾懷疑自己是否太過衝動,一股激烈的焦躁立刻地湧上,將自己真實而不堪的揣測裸露在對方面前後,哪怕是一秒中的安靜也令人無所適從。他迫切希望靈幻新隆可以馬上說些什麼──

  影山茂夫緊張地盯著他,彷彿他以雙手手指絞緊的不是自己的制服下擺而是他的心臟一樣,狠狠地動搖又疼痛。而對面金髮的少年在此時終於顫了顫嘴唇。

  「你……」

  靈幻皺了下眉頭,嘴唇維持一個僵硬的輪廓。影山茂夫不由得想低下頭,但就在他正要這麼做的時候,對面的靈幻新隆用力地抿了下唇,緊接而來的是一個張大的動作。

  「──你白癡啊?」沒好氣地大罵,叫喊的同時連他自己都顯得一副氣急敗壞的狼狽:「靠!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啊!龍套你這笨蛋,完全相反了啊!」

  「師、師父?」

  「完了完了,我居然在小孩子面前說髒話!啊,算了啦,管他的,反正我現在也是小孩子……但是你不能學啊!你說髒話沒準會把別人嚇死!你聽到沒有?不准學!」見影山茂夫愣愣點頭,他才稍稍鬆了一小口氣。「麥當勞那時候我就想說你也生氣得太過了吧,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是因為覺得你精神狀況不好才那麼說的啦,感覺你好像似乎努力過頭了……哎。」

  靈幻新隆繼續扶著額頭苦惱地說,他在相談所裡來回踱步,思索要怎麼跟這明明外表憨厚但內心迴路頗為曲折的小徒弟解釋。影山茂夫的目光黏在靈幻身上流轉,往往復復一番,最後與之一同停頓在靈幻一屁股坐下的辦公椅上。


  「你過來。」

  坐在椅上靜默了一小會兒後,靈幻朝對方招招手,他從鬆垮的褲子口袋裡翻出手機。

  他小聲地呼告:「看好啊。」

  手機桌面仍然是舊的那一張,是靈幻新隆和影山茂夫都很喜歡看的漫畫主角。翻蓋機的一個小小好處就是桌面圖示十分可愛,尤其靈幻手機裡內建的更是如此。影山茂夫看他右手拇指飛快地動作著,在手機鍵盤戳戳點點,目錄,通電紀錄,聯絡人通訊錄一覽……



  「這裡。」靈幻對著面與他挨近的少年說。

  他把手機螢幕端過去,讓影山茂夫可以看得更仔細一些。  

  通訊錄裡頭的電話號碼寥寥可數──「老媽」、「老爸」、「影山家」、「芹澤」、「壽司外賣」、「披薩外賣」……沒了,卷軸拉到底,而通訊錄裡的號碼就這麼幾個。  

  影山茂夫眨眨眼睛。

  他的名字不在上面。


  「沒向你說,」靈幻說:「但其實那天我可真是嚇壞了。」

  他的聲音很安靜,平平淡淡的聲音在一個深吸後重新吐出:「我也跟你一樣,是很不安的啊。」  

  一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沒有認識的人,搞不清楚狀況,像是被丟到一個完全不認得的世界,不,比那更慘吶,我甚至連自己都彷彿不認得了,自己幾歲、幹什麼工作、平時的交際如何,甚至連自己長大後到底變成一個什麼樣子的人也通通不曉得。

  是很不安的啊,龍套。

  已經是,走投無路了哦──當時是真的那麼想。差不多是狗急跳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了。無論哪個人都好,總之幫幫忙我!抱持這種想法,就像你所看到的這樣打開手機聯絡人決定隨便挑一個號碼撥出去。  

  「結果,就像你看到的這樣子。」此時他忽然笑了出來:「一個手滑。」

  在影山茂夫的視線投注下,靈幻新隆原本擺置在撥號鍵上空的拇指忽然一動,往旁邊一個靠近的按鍵滑去,指腹最終落下的地方是──

  而後。

  熟悉的鈴聲穿透布料阻隔,在傍晚過後的藍色早夜中歡悅歌唱。影山茂夫的手機響了。


  「快捷鍵撥1。」

  靈幻晃了晃手機,輕挑地說:「你瞧,電話撥通啦。」


  「我啊,一開始發現電話對面接聽的是個和自己現在一樣大、才十四歲的小孩子時,確實很錯愕……唉,你別沮喪得太快啊!龍套。繼續聽下去!嗯,當然最初很意外,也有過『小孩子哪裡幫得上忙』的想法。但是我想啊,這畢竟是『快捷鍵』上的號碼。」他的語調慢了下來,用詢問的語氣說:「快捷鍵啊。龍套,你覺得把一個人的電話號碼放在這裡是什麼意思呢?」

  是什麼意思呢。  

  胸腔像是波浪一樣隨著加快的呼吸速度而開始上下擺盪,頃刻間變得起伏不已。

  影山茂夫對上靈幻的視線,呆了半晌卻仍是答不出半個字。但是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能抓到靈幻話語裡飄揚的意思。

  他也把靈幻新隆的號碼放置在快捷鍵裡,而那又是為什麼呢。  

  靈幻繼續說道:「為了確認,我向你問了許多怪異的問題,你還記得吧?後來我可擔心你會突然掛斷電話,然而你卻一一認真地答覆我了。所以我便想啊,我是不是很幸運呢?居然隨便一個手滑都可以撥到最好的選擇。」

  「關心人的、溫順的──是一個可以讓我放心依靠的傢伙。」

  在他自己也沒有摁掉來電的情況下,手機鈴聲音為無人接通而自動轉入語音信箱。鈴聲歇下,相談所回歸於安靜,甚至是被剛才悠揚過的旋律突顯得更加安靜。  

  他笑道:「你不也那麼說嗎?龍套。你說你是我的助手、是我的徒弟……那又怎麼會有師父不信賴徒弟的道理?」

  在沒有開燈的相談所裡,輕白的月色被風吹進而穿過透明窗面,在這個人所處之地輕輕照下,就像是超能力一般,靈幻新隆彷彿有吸引光線的能力,讓所有溫柔美好聚攏於他的身上。

  他凝視著他,從影山茂夫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眼睛裡盛滿的所有笑意。


  「打從我在電話裡說出『我需要你』的那時候起,我便一直都是相信你的啊。」靈幻新隆說。



  立場可以改變,關係可以重組,但人的本質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他依舊是那個、隨便一句話就能令他落淚的靈幻新隆。


  壓抑不住的情感化作滿溢出的液體湧到眼眶邊緣時,靈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點著急也沒有好似他早已猜出自己有這樣的反應一般。他說,你哭什麼啊,而影山茂夫聽到這句話卻讓眼淚掉得更厲害了。他不住的搖頭,他心裡沒有要哭的意思,只是按耐不住了,失去控制了,那些豆大的淚珠像是忍耐已久似地紛紛從眼底出逃,一滴一滴盡情往下砸落。

  靈幻拿他沒辦法,只好在對方把額頭抵到自己肩頸上時(他猜想如果是二十八歲的自己,這姿勢看起來一定不會這麼彆扭。)拍拍對方的後腦勺,作出無奈的語調,說著等等師父請你吃飯啊,為了別讓老闆以為我在欺負同學,在那之前你可得停下來啊。



  *  


  靈幻一起吃拉麵時,影山茂夫忽然問起了靈幻躺在沙發上時喃喃叨念著的夢話。


  「夢?」

  靈幻新隆想了想,他嘴巴上滿是湯汁的痕跡,但他沒發現,就以他思考時習慣的那樣將手往自己的下巴上擺,果不其然弄髒了手。

  「經你這麼說,好像有這回事。然後呢?」

  「師父你那時叫了我的名字。」

  「哦?是喔。我有說你壞話嗎?」

  「沒有。」

  「還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你是指什麼呢?」

  「沒事。」靈幻顯然也發現自己的手指經過剛才那一抹後沾上油漬,抽了張面紙趕忙地擦拭。「嘛,你很在意?」

  「有一點。因為被喊了名字、就……想說知道師父你是不是夢見我了。雖然你之後又講了拉麵什麼的,難到是夢到了跟我一起吃拉麵嗎?」

  「那大概是我餓了吧?你想想,那時候差不多就是晚餐時間啊,哈哈還好我們現在有拉麵吃了。」說完他趕緊又了嗽了口麵。

  「嗯。」

  「不過我確實有夢到你。」

  「咦?」

  「說起來那是個挺奇怪的夢啊──我夢到我在一所不認識的學校天台上,不過應該是調味市沒錯!往遠處眺望可以看到熟悉的建築,像那個鹽巴百貨啊、香菜電子廣場……這不是重點。在天台還可以聽到從下方校園傳來的人聲,非常的吵鬧啊,所以我猜想大概是下課時間吧?就這麼想的時候,震耳欲聾的鐘聲從不遠處傳來,我還想站起來查看的時候,龍套你就推開頂樓的門走進來了。」靈幻新隆抱著手臂回想,「不知道為啥會遇見你啊,而且你在看見我後也是一副很驚訝的樣子……然後你就走過來對我說該去上課了,叫我跟你一起回教室。」

  「……那個夢。」

  「嗯?」

  「那個夢的後續,是不是有發生我們一起吃營養午餐,而師父你把牛奶送給我這件事呢?」

  「噯,有啊有啊,你說你喜歡喝我就給你啦!」靈幻笑道,奇怪地問:「不過你怎麼知道的啊?」

  影山茂夫的筷子停頓在麵團裡動也沒動。

  他的表情變得古怪,忽然地沉默了下來,半晌後他才說:「師父,我可能……找到師父之所以變成這樣的原因了。」



  是因為夢的關係。

  ……他也做了同樣的夢,在星期五那日。




  事情起於那日他們解決了那件鏡子被惡靈寄宿的案件之後,轉而往那家熟悉的拉麵店走去的時候。

  隨著腳步邁進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兩人的話題打轉在剛處理完畢的案件上頭,聊惡靈、聊委託人、聊委託人家的浴室……正聊得天南地北時,影山茂夫給一個路上跑著的學生撞了個踉蹌。


  「喂,龍套你沒事吧?啊──啊,真是的!剛剛那傢伙搞啥啊?」靈幻沒好氣地看著人行道上遠去的身影,見著對方拎了個書包,甚是匆忙的樣子。他皺起眉眼,怪道:「趕補習班嗎,好辛苦啊……不過就算那樣也至少說聲抱歉嘛!想當年我就算上課遲到也會跟老師打招呼呢!」

  影山茂夫倒沒什麼事,重新站穩時正好聽到靈幻說的話,他轉頭問:「師父原來你上課會遲到嗎?」

  「呃、嗯……多多少少、咳咳!上課遲到是身為學生的成就之一啊!」靈幻頓了頓,忍不住多嘴碎一句:「不過最好準時進教室,知道嗎?」

  「那還用您說。」

  「你這小子……對師父好沒禮貌啊!對大人尊敬一點!……怎麼了?一臉深沉的樣子?」

  「不,只是忽然有點好奇師父學生時期的模樣罷了。」他抬起頭,挑起詢問的目光往一臉詫異的靈幻看去:「師父在我這個年紀時是什麼樣子呢?像律一樣成績很好?像花澤君一樣獨立?還是說跟現在差不多,是──」

  「嘻嘻。」

  靈幻用笑聲中斷這接二連三拋來的問題。

  一邊擺出連串迅速變換的花俏手勢,一邊哼哼地說:「說出來可別太吃驚。靈幻新隆我啊在國中就是個校園風雲人物啦!身高一百八體重是秘密,脾氣好長得帥,從運動性社團到文藝範疇的通通參過一腳,成績立於前百榜單,總之每年情人節至少都豐收二十個以上的巧克力──」



  影山茂夫沒有理會靈幻從第一句身高就開始誇大的說詞。他知道靈幻是有意隱瞞了,雖然是感到有些可惜的,並沒有想逼問的意思。

  靈幻新隆的誇誇其談在發現徒弟靜默後而停止,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手掌輕輕拍了拍對方頭頂。


  「其實就跟現在差不多啦。真的。」  

  影山茂夫點點頭。又說:「師父。如果我們在那個時候認識,你覺得我們會成為朋友嗎?」

  「不知道耶──」靈幻拉長語調,看起來似乎在想什麼。他隨後笑道:「應該會吧?」

  「嗯。」



  果然還是好想知道啊。

  是什麼樣子呢?那個時候、跟我一樣是十四歲的師父。



  「也許是這樣子的想法太過強烈……所以那天晚上,我便夢到了師父你出現在我們學校的天台上、是十四歲的模樣,就和師父你所夢到的情景一樣。」

  「我通過樓梯,打開了頂樓的門後驚訝地發現了你。並且當我看到你時,便已經明白自己正在作夢,所以沒有顧忌地帶著師父在校園裡到處打轉……我沒有料到……我以為是夢的關係不會有影響,可能是我在睡著的時候不小心使用了超能力,因此造成奇妙的影響、對不……」

  「不用道歉啊,反正是一次有趣的體驗。」靈幻說:「回春可不是人人都能體驗的事!」

  「可是、」

  「總之你想說的是,只要你回去再做一個關於我便回原樣的夢,我隔天就會自動復原了吧?」

  「如果推測沒錯,這個方法應該是可行的,我會努力試試,如果失敗的話……」

  「殼──以啦!」靈幻新隆笑道:「一切就拜託你啦。你要是那麼堅持要提早道歉的話,就把叉燒給我吧!」

  「嗯……」

  「你要是那麼堅持要提早道歉的話,就把叉燒交出來給我吧!」

  「……。」影山茂夫覺得自己心裡冒出的一點點抱歉瞬間都沒了。

  正在給隔壁桌端麵的拉麵師傅這時剛好路過,不偏不倚地聽到了靈幻那句搶劫叉燒的臺詞,他於是轉頭過,扔了一句:喂,小子不許欺負同學!

  被警告的靈幻覺得自己好委屈啊。

  「老闆一定是看我是金髮你是黑髮,以為我是不良少年所以才這麼說!這是歧視,是偏見!」他狠狠皺起鼻子:「……我好可憐啊。」


  影山茂夫忽然愣了愣,覺得這情景非常有既視感。  

  那表情、像極了某次烤肉時他因為嘴裡的肉太燙而不小心對靈幻脫口兇出一句:「切,吵死了」時,靈幻所擺出的苦瓜臉。

  差就差在當時他的師父並不如同現在這般敢於撒嬌抱怨──說起來,如果他們的方法成功,那麼今天就是最後一次和靈幻君見面了呢──時間雖然很短暫,但就像靈幻星期五用不太肯定的語氣所說:會成為朋友吧。影山茂夫覺得自己果然也是喜歡對面這個少年的。

  看著與二十八歲相像又相異的靈幻新隆本人正一個勁地裝可憐,影山茂夫忍不住笑了出來,最終他還是決定把一片叉燒肉挾進對方的碗裡。




  -fin.





  *****


   〈十四歲〉後記:

  後續就是恢復原狀了。不知為什麼寫了一堆堆的心裡獨白,劇情設計上倒是挺單薄的(爆),不過一開始就已經決定是這樣的劇情啦,只是當初是想把重點放在小師匠和茂夫的萌萌互動,沒想到後來就變成少年茂夫的憂鬱了,故事主角從靈幻變到茂夫身上,超措手不及ry

  說起來我似乎把茂夫寫的很被動、感覺他在這個故事裡一直都怕怕的,說不定會有人覺得我把他寫得太懦弱了吧(真是抱歉),然而這是我努力思量過的結果了!讓茂夫的情緒幾乎是完全受到靈幻這個人的變化與一舉一動牽引,懷疑、擔心、失落、生氣、害怕、被引導著坦然,到最後因為理解而放心地哭出來。

  說到「他依舊是那個隨便一句話就能令他落淚的靈幻新隆。」是我一直很想寫的句子,稍微刷過同人圖就可以發現,暴走、或者因外界壓力而緊繃的茂夫通常都會是在靈幻師匠的安撫下平靜而後掉淚,就像當初靈幻對著茂夫說了「你很難受吧」、「逃跑也可以」,我覺得靈幻對茂夫而言就是一個特別能說出戳中他柔軟的心地的人。(或者說,正是因為是靈幻,所以說出來的話特別容易令茂夫被打動吧~(笑)

  其他還有一點無聊的小設定啦。比如說靈幻其實從學生時期就與外人微妙地有隔離感啊,雖然還是八面玲瓏的傢伙但總地來說並不是溫和、替人考慮的個性(這是在遇到茂夫之後慢慢改變的)、小師匠看不到小酒窩是因為身體還原到十四歲,自然也就變回還沒發生爪的第七支部靈力被稍稍提升前的狀態、小師匠雖然對茂夫的事情一頭霧水,但因為自己有(二十八歲)師父的身分在,所以試圖表現很成熟、很穩重的樣子,不然他一開始對茂夫的態度是比較輕忽隨便的,也是因為這樣所以當他對委託人扯謊、對茂夫不小心爆出髒話時,心裡會感到有些彆扭。

   大概就這樣。


  2019.01.09:


  靈能二期開播了,希望大家都去看好好看的靈能百分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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