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宣 發表於 2018-12-8 00:04:09

墓園看守員 [普](連載中-更新集數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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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你在這裡多久了?」幼小的靈魂抬起頭,帶著天真的語氣看著站在她身旁的人。
諾大的墓園陰森冷清,安靜排列的墓碑如同白色小方塊整齊排列,那些曾經活潑富有生氣的生命體就躺在這裡,帶著生者的思念與悲傷,埋進土裡化為虛無。


被詢問的人拍拍新來的小成員,「很久了喔,小朋友。」


「那你一定很寂寞。」小靈魂悶悶地說。


對方被小靈魂突如其來的話語勾起興致,「怎麼這麼說呢?」


「因為這裡真的好無聊。我問了好多人就只有你肯陪我聊天。」


「因為他們在這裡待太久了。生前的記憶對他們而言就如同一個傷口,你應該替他們高興,因為他們的傷癒合了。」


「他們受傷了嗎?」幼小的靈魂懵懵懂懂地問,「就跟我一樣嗎?」


稻草人看著剩下半顆頭的小靈魂,「不,他們更嚴重。」


「安迪。」


「什麼?」


「叫我安迪,在這裡都沒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都快要忘記了。」安迪頗有小大人的樣子,「這裡的人也好像都沒有自己的名字,一點回應都沒有,超無聊。」


稻草人抬起頭,又低頭,「那想來點有趣的嗎?」


小靈魂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小孩性情又突然回到了這個半透明的軀體,「我要!我要!」


「那就跟我來打掃這片墓園吧。」稻草人拍拍破舊的衣服,扛起擺在一旁的大釜。




一片安寧的墓園來了幾位不速之客,摻有複雜氣息的生者驚動了這片少有波動的土壤,稻草人接收到訊息便立刻前往。
這就是他的工作,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從他有意識之後就是扮演著打掃的角色。


「去你的!以為死了就可以這麼算了嗎!」當稻草人跟安迪到達時,坐落在墓園角落的白色墓碑已經被踩出幾個淺灰色的腳印,一群年經人正踐踏著剛誕生的墓碑。


伴隨著難聽的辱罵以及刺耳的言語,那群年輕人猖狂的笑聲絕對惹怒了沉睡在地底下的靈魂,稻草人能感覺到那些靈魂憤怒,像是漂浮在冷酷寒冰上的火焰。


「那個人好可憐。」小安迪不愉悅地皺起小小眉頭。


稻草人好笑的搖頭,這樣鮮明的情緒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了,面前少了半顆腦袋的小靈魂簡直是他無趣生命中的意外添加的美好蜂蜜。


「我們來嚇嚇他。」稱不上好看的面容裂開一條詭異的縫,稻草人朝著小安迪遞上一枝細細的樹枝,「隨便你發揮。」


小安迪揮著樹枝,露出狡黠的大笑容,「我最愛惡作劇了!」


看著飛奔出去搗蛋的小靈魂,稻草人忍不住拿出墓園入住紀錄,果不其然安迪的入住原因是因為不小心從樹上墜落砸爛腦袋。


雖然小安迪喜歡惡作劇,但面對那顆遭酒精浸淫的腦袋,顯然這樣的惡作劇起的效果並不大,雖然小安迪玩得很開心就是了。


「需不需要幫忙。」黑夜中墜落了好聽的聲音,稻草人沒有抬頭眼睛看著玩的不亦樂乎的小靈魂,「你很久沒來了呢。」


「最近去旅行了。」


「那等掃除結束再來說說你去哪玩了吧。」


那聲音輕笑了幾聲,接著離開。


稻草人知道對方製造的幻影總是能幫上很大的忙。


沒幾秒鐘,那群年輕人的聲音染上了些微的恐懼,稻草人扛起大釜算著時間也差不多,也走了過去開始驅趕不速之客。


爬滿鐵銹的大釜撕裂空氣。
稻草人看到了倒映在猖狂之徒眼中的自己,他很享受那些恐懼以及負面情緒,誰叫你們要如此的無聊沒事找事做呢,還踢壞了墓碑,真是太糟糕。


搭配著某人製造出來的幻影,稻草人塑造的恐怖形象簡直登峰造極,小孩子能被嚇昏,大人能直接被嚇到失魂,雖然一旁的小安迪笑得滿地打滾。
不過在那群年輕人眼中他就是個匹美惡魔的恐怖生物。


碰地一聲大釜削過年輕人的衣角,又再一聲,年輕的容顏被畫上腥紅色的痕跡。


「給我滾!」最後,稻草人說了每一次必說的對白。
接著是倉皇離開後的人群。




「你開心了嗎?」眼前的小靈魂笑道滿地打滾,稻草人無奈的揪著對方的小腳拎在半空中。


安迪呵呵笑著,蒼白的面容居然出現了些許的粉紅,「開心!好開心!」接著又是呵呵地大笑。
稻草人乾脆放掉小靈魂由著他在墓園中亂跑,去找那些已經沒有任何情緒的靈體,或許這樣也不錯,這座太安靜的墓園能染上小安迪那得來不易的生氣。


「平時枯燥乏味的工作能讓小靈魂這麼開心似乎是意想不到的收穫。」那個好聽的聲音又出現了。


「小安迪跟我說我一定很寂寞。」稻草人說道。「就在剛剛,我也這麼覺得。」


「喔,看來我真的是太久沒有來了。」


「走吧,說說你都去哪裡玩了,算是賠罪。」稻草人又再次扛起大釜,倒映在墓園中的影子肩膀上多了個小小的蝙蝠影子。


在稻草人離開後,小影子幻化成了人形,手上還帶了不少的伴手禮。


「哎呀哎呀,居然撒嬌了,真是可愛。」




作者語:


這是當初在EP裡玩的小遊戲,抽出萬聖節元素然後寫成小短文
紀某抽到的是蝙蝠、大斧、稻草人。
原本想不到要寫什麼,沒想到出來的作品意外是個很甜的小品。


本文最後由 紀宣 於 2021-10-26 23:18 編輯

紀宣 發表於 2020-12-27 14:26:32

02.帶下來的鑰匙

最近墓園裡又來了新訪客,是一名比亡靈更像亡靈的年輕靈魂。

稻草人搔著蕪菁頭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這位女性相處,打開紀錄簿上面只有短短一個句子-上吊自殺。

在這裡不是沒有自殺的房客,但是不願意開口交流就算有再多的圈子也沒有用,稻草人苦惱的看著紀錄本一一劃掉選項。

自然死亡區?不,他們最近正在提倡自然死亡的優點怕這位靈魂過去會被刺激的不輕;病死區?也不行他們最近在討論生前美好的事情,要是讓年輕的靈魂過去再刺激到想自殺他是會被記點的。

所以還是只剩下自殺區了嗎。

稻草人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基本上那一區的住戶每一個都聒噪的像是墓碑上的烏鴉,向這位年輕靈魂這麼安靜的還真沒有。

「請問,是沒有我可以歸屬的地方嗎?」她看著稻草人問道。

「你已經辦妥了入住手續......」稻草人裂開了難看的笑容,但是要把你歸類的哪個活動圈還真是讓人頭疼。

就當他盯著紀錄本苦惱的時候,墓園裡難得的生氣泉源正蹦蹦跳跳的蹦到年輕靈魂的面前,他眨著一雙乾淨純粹的大眼開心的掛在墓園守護者的肩膀上:「她是新的房客嗎!她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玩,我受夠對面的老婆婆每天都沒有表情的盯著我。」

唉......這裡還有一個讓他頭疼人物,稻草人難得露出疲憊的表情:「安迪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掛在我身上,你看我肩膀的稻草都掉了。」

「又沒有關係,我等等再幫你撿回來嘛。」小安迪嘟著嘴,臉頰鼓的像腐爛的蘋果,「大姊姊,你想跟我一起玩嗎!」

年輕靈魂盯著幼小靈魂爛了一半的腦袋看了許久,然後露出淺淺的笑容。

「好啊小安迪,你想跟我玩什麼呢。」她摸著安迪的腦袋道。

「現在還想不到。」小安迪說道:「最近我常常想不起來以前玩的遊戲,但說不定等等我就想到了。」

「那安迪先去旁邊玩好不好,我還有事情要跟大姊姊討論,等討論結束了我再讓大姊姊去找你。」稻草人拿出一節枯掉了樹枝給年幼的靈魂,安迪高興地接過樹枝把它當作槍在安靜的墓園中玩起了一個人的槍戰。

但稻草人知道,很快的安迪會連一個人的槍戰怎麼玩都想不起來,接著是活潑的笑容,再然後年幼的靈魂就不會來找他了,他會像其他住了許久的房客一樣乖乖地待在自己的墓前直到被世人遺忘的那一刻。

「喔對了,這是你生前的東西。」稻草人找出一把鑰匙交給了女性,每個靈魂都有一個生前最重要的東西,那個東西可以帶進來這個世界陪伴已逝去的人。

比如安迪的就是枯樹枝,那是他摔死前最後一個握到的東西。

每個靈魂的所有物都不一樣,代表的意義也不一樣,可能是執著的物品,也可能是一個回憶。

女性沒有接過鑰匙,她搖搖頭:「那不是我的,我不記得我有這把鑰匙。」

「怎麼可能不是呢。」稻草人困惑地道,每個靈魂的所有物他都記得很清楚,「不然妳就先收著吧,等它的主人出現我再跟妳拿。」
稻草人都這麼說了,女性只好收下生鏽的鑰匙。

「既然還不知道該將妳分類到,不如就暫時跟我一起如何?其實也沒有幹嘛就是打掃墓園或者嚇嚇人類,當然如果妳不願意,妳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前提是只要不離開墓園就行了。」

看到年輕的靈魂點頭,稻草人扛起了隨身大斧打算把擱置下來的工作完成。

月光下,墓園中既靜謐又安詳,住了許久的房客沒有表情的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至於新來的那一批則吱吱喳喳地談論著生前的事情。
稻草人就穿梭於他們之間,收拾雜草蔓延的土地,擦拭久沒打掃的墓碑,那些都是被遺忘的人,世上已經沒有親人還記得的亡靈。
不知道為什麼稻草人總是會特別照顧他們,細心整理環境偶爾與他們聊天。

年輕的靈魂坐在大樹下,大腿上是玩累的小安迪,小安迪安靜地睡著了,就像生前一樣臉頰紅潤多汁。
她摸著小安迪,這個逝去的小生命。

曾經,她也有個小生命,有個會叫她媽媽的孩子,有個幸福的家庭。

「後來那個家庭怎麼了呢?」好聽的聲音緩緩墜落,她卻彷彿一點都不意外,一個小小的影子飄到地上,眨眼的功夫,她面前已經站了位男子,「哎呀,妳應該是新房客吧,真高興認識妳。我是他的朋友,妳可以叫我*考爾比。對了後來拿個家庭怎麼了呢?」顯然考爾比不是個體貼的人,他是一個喜歡八卦的男人。

「後來那個家庭就消失了。」這是年輕的靈魂來這個墓園後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怎麼會消失了呢?」

「因為那個家庭有了多餘的人。」她垂下眼眸看起來楚楚可憐,月牙色的銀光像是華美的裝飾點綴那雙悲傷的眼睛,「我的孩子因為黑死病死了,我們家的床睡了別的女人,我的丈夫身旁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

「所以你就自殺了?」考爾比問的輕巧,但年輕的靈魂卻驚訝地看向他:「別這麼吃驚,墓園紀錄簿我已經看過了,我還知道妳身上有把生鏽的鑰匙。」

「你是那把鑰匙的主人?」

「當然不是了,我親愛的孩子,妳才是那把鑰匙的主人。」考爾比露出思考的樣子,「其實我也曾經認識一個忘記自己所有物的靈魂。」
「然後呢?」

「然後我覺得很有趣,就一直看著他,看著看著就跟他成了朋友。」考爾比的眼睛都在微笑,「會忘記的人都是生前曾經迷失的人,迷失自我遊蕩在陽間與陰間,我親愛的孩子,妳迷失了什麼呢?」

我迷失了什麼?年輕的靈魂愣愣地看著考爾比,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

小的時候她在父母的期望中長大,成年後她順著世俗的觀念嫁了個丈夫生了孩子,然後她扮演著溫柔賢淑的妻子,直到某天看到屬於她與她丈夫的床上睡了個陌生的女人。

所以她選擇在那個房間上吊,算是對這兩名於情感不忠之人的報復。

「天啊,真是太殘忍了,妳怎麼捨得這麼對待自己,我的孩子。」考比爾嘖嘖地搖頭,「妳幾乎把自己殺了不是嗎。」

「我沒有傷害自己。」她呢喃道,「我選擇自殺是為了報復。」

「報復誰呢?」考爾比笑了,人類真的是一種有趣的生物,扼殺自己卻從來不自知,對別人殘忍對自己更殘忍,「妳是在報復自己吧。報復自己為何會如此過一個沒有自己的人生。」

年輕的靈魂像是聽不懂他說的話看卻不說話,但是考爾比知道,她懂,或者,她正在懂。

因為她一個聰明的靈魂。

考爾比決定幫幫稻草人,畢竟一個人要管理這麼大的墓園實在太辛苦了。

體貼的考爾比從懷裡掏出了一個木盒子,木盒上面有道精緻的鎖但因時代久遠鎖頭都已經生鏽。

「這是給妳的見面禮,妳何不用手上的鑰匙打開看看呢?」

年輕的靈魂聽話的掏出鑰匙,而木盒子也真的如願打開,盒子裡安靜的躺著一隻木笛還有一雙耳環,雖然耳環看起來略為粗糙但不難看出來是曾經流行過的款式。

年輕的靈魂知道這是什麼,「這是他曾經送我的禮物,他說我戴起來好美,像是不小心誤入人間的精靈。」

他們相遇的場景彷彿就在眼前。

「那這把木笛呢?」考爾比引導迷路的羔羊逐漸走回正軌,「他看起來又舊又髒。」

「但他曾是我最愛的東西,小的時候每天每天我都會吹奏他。」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卻已不再碰他了呢。

她想起來了,是她親手把這些東西都收進木盒子裡,因為她嫌耳環累贅無法做家事,她嫌木笛占空間,因為這個家有好多好多東西,但這些東西卻沒有一樣是屬於自已。

「我的孩子,所以這把鑰匙是妳的所有物嗎?」

「是的,這是我的。」年輕的靈魂抱著木盒子默默流淚,這裡頭裝的是她女性的尊嚴。

是她拋棄了屬於女人的尊嚴,把那個美麗的自己扮成了沒人要的黃臉婆。

是她捨棄了自己,是她先把自己拋棄了。

「你想聽我吹奏木笛嗎?」她淡淡地問。

「好啊,當然好。」考爾比微笑道。

無人的墓園響起了悠揚的木笛聲。

笛聲很溫柔很優美,為這座沒有朝氣的墓園帶來了些許人氣。

「哎呀呀,你看看小安迪笑了呢,真不知道夢裡他都幹什麼去了。」

考爾比的聲音緩緩地響起。

但是沒有人回應他的話,只有輕柔的笛聲輕輕飄在空氣中。


作者語:
考爾比:來自黑暗地區的人





本文最後由 紀宣 於 2021-10-29 20:00 編輯

紀宣 發表於 2021-1-10 12:22:26

03.咬了一口的蛋糕

「小安迪現在不說話了。」
稻草人放下手上的大斧回頭看向說話的女性,女性望著遠方喃喃道:「他好安靜,安靜的坐在位子上,安靜地看著前方。」

以往總是活潑亂跳的小靈魂此時安靜的像躺在棺木裡的屍體,除了眼睛會眨之外已無太多反應。

「覺得寂寞了?」

女性靈魂搖頭,「有一天我也會忘記寂寞。」然後就會像小安迪一樣安靜地一個人坐在那兒。
稻草人看著女性靈魂半晌,放任她沉浸於自己的世界。
墓園裡很吵也很安靜。
人間的聲音在白天響起,可能是開心可能是悲傷,而這世界的居民則安靜的坐在位子上看著曾經的孩子、愛人、朋友在面前或哭或笑。
隨後稻草人掏出手札看了看,差點忘記今天有新訪客。
拍拍手上的灰塵,他走向一間破爛小屋,小屋隱藏在墓碑與泥土之間,白色掉漆木門之後是扭曲又窄小的樓梯,樓梯往地底延伸看起來既恐怖又像通往另一個世界。入口放著幾個骷顱頭,有爸爸、媽媽跟兩個孩子。
「我回來了。」他朝著白森森的骨頭道,「新訪客的行李應該已經寄到了吧。」
原本空蕩蕩的地板疊了幾個由木板釘成的舊箱子,只不過應該完整的箱子居然有被人撬開得痕跡。

「這個蛋糕很好吃呢。」某個聲音從小樓梯優雅走上來,聲音的主人叼著叉子手上端了一盤看起來很美味的糕點。
稻草人一箭步上前搶走考爾比手上的盤子,可惜盤子裡的糕點已經掃了大半,「你都做了什麼好事!喔該死的,新房客的東西你居然亂翻!」還給我吃起蛋糕!

鮮少動怒的稻草人只覺得心頭似乎冒出火花,連身上的稻草都要燒起。
「因為看起來很好吃啊。」
語氣輕鬆自在,顯然蝙蝠一點悔意都沒有還樂呵呵地稱讚美味可口的蛋糕。
稻草人瞪了一眼,「現在該怎麼辦。」
「用我的幻覺如何?」考爾比晃著身體,弄了個鬥雞眼,「讓他看到一個完整的甜點。」
「你的幻覺只對人類有效,請允許我再次強調,我這裡的房客都是亡靈。」
「哇喔,那真是太糟糕了。」
「為何你的聲音一點都聽不出悔意!」

正當稻草人因為考爾比無賴行徑而懊惱時,新訪客準時到訪。
那是一個約三十出頭的男性,本該闖出一片自己事業的階段如今卻站在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王爾德先生?」稻草人翻出入住手札,不確定地問。
手札上的死因紀錄為,工作過度而暴斃。
「難怪糕點這麼好吃。」考爾比湊過去不痛不癢的說,然後被稻草人瞪回去,這蝙蝠的嘴真是越來越壞了。
男性靈魂聞言,露出善意微笑,「是的,我就是王爾德。」
「抱歉王爾德先生,我剛在整理你的行李還沒想好該把你歸類在哪一區。」
「我有行李?」王爾德詫異地睜大眼睛。
「一份報紙跟一盤……吃剩的糕點。真的很抱歉,我沒想到友人會這樣亂翻你的東西。」
王爾德看到考爾比手上被掃了大半的糕點,很快就認出那是生前他最常做的蛋糕。「沒關係,能被吃這個蛋糕才有意義。對了,我做的蛋糕好吃嗎?」
「你怎麼知道蛋糕是你做的。」考爾比說道,「說不定這不是你做的蛋糕呢。」
稻草人這回終於沒忍住把手邊大斧往管不住嘴巴的蝙蝠那砸去,蝙蝠沒砸成卻砸壞了自家的大門,斑駁白色大門搖搖欲墜發出刺耳的聲音。
「我說的是實話,現在都講求眼見為憑。」對於造成別人工作困擾,蝙蝠仍沒有絲毫悔意。
「別胡鬧!」 稻草人疲累的揉著眼睛,今天的考爾比與以往相比更難以捉摸。
王爾德點頭,顯然他並不怎麼在意考爾比的行為,「當然可以,只要有材料跟廚房我可以再做一個。」
「沒問題,廚房是吧,這個屋子雖然小但恰好有廚房跟這個你需要的食材。」蝙蝠熱絡的像是在說自己家,一邊招呼一邊推著人。
「站那幹什麼,走啦。」稻草人回神,發現男性靈魂跟考爾比已經進房,他搔著難看的蕪菁頭呢喃著,「真的該找一天換門鎖。」把這該死的蝙蝠鎖在外面。
一旁骷顱頭發出咯咯地笑聲,像是在笑他的心軟又像是在笑考爾比的熱情。
屋子裡的樓梯很窄很難走,兩側牆壁因為潮溼摸起來略為冰涼,起不了太大作用的鵝黃燈泡就掛在昏暗的通道上,明明走道如此狹小但廚房跟其他生活空間卻意想不到的大,更讓王爾德驚訝的是廚房裡的食材十分齊全。
「別驚訝,這個屋子的主人都不好好吃飯,所以熱情又善良的我自然擔起別讓他餓死的責任了。」
「這些材料都很高級呢。」牛油、砂糖、麵粉……甜點師出身的他看得出這些食材都是上等貨。
「高級嗎?」考爾比聳肩,「反正我只管買。」
男性靈魂突然有點同情站在一旁的稻草人,而被同情的稻草人則渾然不覺只是找了個地方坐下,然後問道:「王爾德先生你當初是怎麼死的?」人間一般不會開啟死亡話題,但在這裡輕鬆得像是在問-嘿你怎麼來了。
稻草人翻著手札,「入住紀錄上記載著你是因為疲勞而暴斃。」
「我把我的時間都花在蛋糕上,或許太認真所以沒發現身體已經撐不住。」不知何時奧斯卡整理出需要的材料一邊篩麵粉一邊回道,「雖然店裡的生意不錯,但我覺得我做的蛋糕糟糕透了。」所以他才會日復一日地重複著做蛋糕。
「我覺得很好吃。」考爾比掛在椅子上,慵懶又隨興地翹著腳,「沒你說的這麼糟。」
「但我母親做的更好吃。她從從烤箱拿出來的蛋糕總是閃閃發亮,放入嘴巴時還有股說不出的幸福感。但之後蛋糕的味道變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總而言之,變得沒有以前那樣好吃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稻草人頓了頓,「我是指味道變了這件事。」
「什麼時候呢,好像是在某個萬聖節,我回家後看到桌上有兩塊一大一小的眼珠子蛋糕,你知道的,就是那種騙小孩的蛋糕,假裝很恐怖但全是巧克力跟糖霜做成的糕點。我拿了比較大塊的蛋糕,原本以為很美味沒想到吃起來卻沒有想像中的美好。好像是從那時候變了吧,為了找回那時的味道我才成為甜點師。」
「你今天要做的是什麼蛋糕?」考爾比沒頭沒尾的問。
「巧克力,有點苦的巧克力蛋糕。」奧斯卡正將巧克力化開,盆子裡的巧克力隨著攪拌棒畫出一圈又一圈的黑色漩渦,濃郁的甜美香氣繚繞在死氣沉沉的墓園裡,既突兀又迷人。
「看起來很棒。」稻草人湊過去。「如果說糕點代表你執著的味道,但報紙呢,你的行李還有一份報紙。」
他喜歡聽這些故事-那些亡者帶下來的故事,彷彿聽著這些故事可以為寂靜的世界帶來一絲溫度。
這裡的一切都是冷的,新來的訪客也會隨著時間而安靜,唯獨那隻喋喋不休的蝙蝠不曾改變。

「報紙不是我的。」王爾德想了想,一邊將麵糊與巧克力半在一起,有點濃稠有點噁心,「我沒有收集報紙的習慣。」

上次那名女性也是這樣說,稻草人忍不住想,他們看著很重要的東西卻說這個不是自己所有。
那些都是被強迫遺忘的事物,生前強迫自己忘記,因為忘記某些事能讓自己好過一點。
「每個靈魂都有一個生前最重要的東西,那東西可能是執著的事物,可能是生前最後抓住的東西,如果糕點代表的是你追尋的味道,那這份報紙呢?上面的日期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一號,這天是什麼重要節日嗎?」
考爾比從椅子上起身,繞到稻草人那兒隨手抽起報紙翻開看了看,「沒怎麼特別的地方啊,一些政治新聞一些明星八卦,報紙不就都這些東西嗎。又或者,你覺得這啟小男孩淹死的新聞應該值得注意?王爾德先生,你覺得呢?」
「這是一個可憐的新聞。」王爾德不輕不淡地說,蛋糕已經送入烤箱,他正專注的盯著裡面的任何變化。
真是無趣的男人,考爾比哼了聲,專注在工作上對任何人都親切有禮。他還是比較喜歡有情緒的,越強烈越瘋狂越能引起他的興趣,所以他才會樂此不比地來這裡找這個有顆蕪菁頭的稻草人。
「你要看看嗎?」他將報紙晃到男性靈魂面前。
王爾德沒有接過報紙而是扭頭問道,「請問,之後我該住在哪一區?」
故事聽的太入迷稻草人這才記起王爾德還沒安排入住這件事,「稍等我一下,我立刻幫你安排。」最近的墓園裡的訪客有點多,很多區都已經滿了,這就是為何稻草人遲遲還沒有替王爾德找到適合入住圈子的原因。
十餘分鐘過去,某個好聽的聲音突然問道,「王爾德先生,你是獨子嗎?」
王爾德看向考爾比,他弄不懂眼前的男子到底想說什麼,總覺得他問的每一個問題好像都有所目的又像隨口一問。
老實說,他覺得不舒服。
因為有種被窺探的感覺,彷彿一雙利爪正刨著土壤挖掘藏在深處的東西。
「我有個弟弟,不過在很小的後就淹死了。」父母還因此而哀傷了好一陣子。
「哎呀呀真是太悲慘了,就像這則報導的小男孩一樣。」
「是的,他們都是來不及長大的孩子。」
「是啊,都是來不及長大的孩子。」考爾比笑吟吟地看著王爾德,「你不覺得孩子是個很神奇的存在嗎,像是邪惡與善良並存一體。」
「我相信孩子都是善良的。」王爾德很堅定的說。
「但我可不這麼想。王爾德先生,你有沒有想過孩子可能殺了孩子。」
叮的一聲烤箱計時的聲音突兀響起,原本安靜的空間頓時多了一些難以言語的不自在。
王爾德的喉結不自覺上下滑動,「這玩笑並不好笑。」
「我不愛講笑話,我很認真討論呢。」考爾比的語氣帶著笑意可眼睛卻從未笑過,那是雙找到獵物的眼神,「小孩子很純粹,純粹的善良亦或者純粹的惡意,其實他們很好滿足,只要有滿滿的關愛就行了,很簡單不是嗎。」考爾比逕自將烤箱裡的蛋糕拿出來讓它冷卻,「就像這蛋糕一樣甜美讓人著迷。不過大人往往都覺得孩子還小,卻不知道其實孩子們那小小的腦袋什麼都懂。知道怎麼爭寵,知道讓對方消失後就可以集寵愛於一身。」
「我覺得你不該這麼想孩子,他們是如此純潔與單純,他們就像是天使!」
「天使不總是美好,王爾德先生,你似乎對這話題很積極討論。」 查覺到自己有點失態,王爾德咳了聲,繞去考爾比身旁接過蛋糕開始做起裝飾,「我只是覺得你把孩子想的太邪惡了。」
木桌上的巧克力蛋糕多了一朵白色薔薇,王爾德專注勾勒花瓣邊緣的陰影,沒有生命的花朵因此栩栩如生。
「是我想得太邪惡還是你想的太善良?」 考爾比聳了聳肩詭異一笑。

「你到底想說什麼。」擠壓花的手頓了一下,王爾德忍不住問。
「我只是想著,你弟弟到底是怎麼死的。」
聽到新鮮的關鍵字,稻草人將眼睛從手札上拔起, 看了看考爾比又看了看王爾德,最後他決定當個觀眾。考爾比一直很擅長將迷失的靈魂引導至該走的道路上,不知何時,他已經習慣當一個聆聽者看著這隻蝙蝠站在前方表演。
「我說了他是在河邊玩不小心溺斃的。」
「真巧,報紙上也是這樣寫。不過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一個人自己跑去河邊玩呢,應該還有一個人吧,比如⋯⋯他的哥哥之類的。」
考爾比的聲音本來就很好聽,說這席話的時候更是語氣溫柔,溫柔的幾乎是親暱愛語,「你覺得有沒有這個可能?」
「或許吧。」王爾德說的很敷衍,但是工作的手卻停了下來 。某個藏在深處的記憶正被人翻出,那是他怎麼樣都不想記起來的事情。
好聽的聲音就像一把鐵鍬,一下一下敲在心頭,每一下看似輕巧實質卻刀刀見血,這麼一撬,果真撬開密封已久的箱子,而那個箱子裏頭是他到死之前都未曾說出去的秘密。
考爾比似乎沒讀懂男性靈魂的表情繼續猜測:「或許這個溺斃的小孩死因沒這麼單純,可能是有人從後面把弟弟推下去,可能是⋯⋯」
「⋯⋯沒有推下去。」握著壓花袋的手因為用力而泛白顫抖,紅色色素染紅的糖漿泊泊從王爾德的手掌湧出,染紅了整朵白薔薇。
「我沒有把他推下去,我只是我跟他說,跳下去吧。」王爾德抬起頭盯著考爾比,「你問了這麼多,就是想聽我說這件事情?」
考爾比聳肩把視線轉向稻草人,收到某蝙蝠的眼色,他問:「為什麼這麼做?」不是質問也不是責罵,他只是想把整個故事聽完。
王爾德將視線移到稻草人身上,原本挺拔的身型委靡了不少,「因為他奪走了父母對我的關心。」這一瞬間稻草人幾乎錯把年輕男性看成了滿腹委屈的小孩子,明明身體已隨著時間成長但心裡的委屈卻沒有因為時間而消散。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男性靈魂閉上眼睛思緒回到了還是孩童的時候。「原本我是家中的長子,所有人都關注呵護我,我覺得那就是我的一切,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但自從弟弟出生後父母的愛以及原本屬於我的一切就變成他的了! 」對那個時候的他來說,從來沒有多了一個弟弟的喜悅,只覺得天快要塌下來。「 這一切本來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憑什麼要給他!」

在大家因為擁有第二個孩子而喜悅時,另一顆小小的心靈正逐漸扭曲,於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崩毀,心在質變是很快的,可能一個星期、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每天每一分每一秒不時不刻都在變化,就只稍稍沒留神,一切都為時已晚。

稻草人聽得入神,王爾德則繼續說道:「所以我就這麼想-要是他消失就好了!只要他消失一切都會正常了。因此當我們去河邊玩的時候我在他耳邊跟他說:跳下去吧。」因為只有你消失,那些被你奪走的東西才會回來。「然後他就這樣跳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多麼可笑的原因,考爾比不屑地笑出聲,「然後呢?你並沒有滿足不是嗎,弟弟消失後父母的愛都沒有如你所願回到以前。」而是變的支離破碎。
「以前我總是可以一個人吃一大塊蛋糕。」王爾德彷彿沒有聽到考爾比的譏笑自顧自地說,「但自從弟弟出現後我的蛋糕都被咬一口,再然後我的蛋糕被分成了兩塊。你知道嗎,我以為弟弟消失後蛋糕會變好吃,」男性靈魂說著,好像到現在都天真的這樣認為,「但沒有,蛋糕變得好難吃,不論是應該給弟弟的大塊蛋糕還是放在我盤子上的蛋糕,都好難吃。然後我看到父母傷心的樣子我在想我是不是錯了,因為他們哭的好悲傷。」直到長大他才知道自己做了多麼恐怖的事情。
他親手殺的,是自己的親弟弟。
但是他已經沒有勇氣去面對這個事實,也沒有當初的天真認為弟弟消失父母的關愛會回來,他就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每天每天都陷於懊悔與恐懼中,恐懼那天被世人知道真相,懊悔當初做了這件事的自己。
要回到那個時候就這麼難嗎,他就只是想回到那個吃著蛋糕覺得很幸福的時候,只是想再吃一口有母親味道的糕點,但無論做了多少蛋糕,那個味道都找不到了。
看著桌上搞砸的蛋糕,溢出來的紅色糖漿像極了鮮血,那些全是弟弟的血,跟了他一輩子怎麼樣都洗不乾淨。
王爾德嗤了一聲放下工具,「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我以為死了之後可以從這份折磨解脫,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
「生前至少有個終點;死後的世界卻是永恆,我必須永永遠遠被這份懊悔所折磨,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到底為什麼!」
友善的面容終於崩毀,此時在兩人面前的是一個瀕臨崩潰的靈魂,咆哮怒吼所有激烈的情緒猶如岩漿那般滾燙且一發不可收拾。

面對那炙熱的憤怒,稻草人平靜的看著發怒的靈魂,像是碰上了一塊寒冰滋掉一聲只剩幾縷輕煙。
「因為你不應該忘記。」稻草人靜靜地看著王爾德,看得他心虛看得他心慌,此時的他像極一個說謊被抓到的孩子。「因為這是你必須承受的,你不應該逃避。」稻草人是殘忍,這個墓園更是殘忍,所以才會有這些訪客的包裹行李,那些都是生前最強烈的情緒。他不想這些靈魂到了這裡還是繼續忘記那些事物,或痛苦或美好,稻草人只是希望這裡的訪客在變安靜前能找回完整的自己。
他很少把話說的這麼重,除非遇到想逃避的壞孩子。
而王爾德就是那個壞孩子,所以他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 「王爾德先生我想我知道你該去哪裡了,我可能要把你規在兒童區,那裏的孩子需要有人幫忙照顧一下,我指的是還很活潑會打架的那一群。」

真是惡趣味呀,考爾比看著稻草人如此想著。
明明也有不願想起來的事物卻逼迫他人正視,他彎起嘴角露出了好看的笑容,真是太有趣了。

送走男性靈魂,他對稻草人說道:「至少他做的蛋糕很好吃。」
稻草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染紅的蛋糕。

王爾德帶下來的不是母親的味道,他帶下來的是懊悔以及愧疚。
而現在他會被這愧疚繼續折磨下去,永無止境。

他挖了一口蛋糕,點頭道:「你說的對,至少蛋糕味道棒極了。」

然後那個缺了一口的蛋糕這樣一直被放在桌上,直到隔天考爾比趁稻草人不注意丟進垃圾桶。

「 哎呀呀你真的應該多吃點東西的,要不要吃我做的蛋糕?再來點紅酒如何?」

「 昨天的蛋糕不是還有嗎,怎麼不見了?」

考爾比無辜聳肩露出燦爛笑容,「不知道呢,可能被螞蟻吃掉了。」


本文最後由 紀宣 於 2021-10-29 20:02 編輯

紀宣 發表於 2021-3-21 20:56:00

04.不讓買得陀螺


「為什麼你總是喜歡打掃這些沒人理的墓碑。」蝙蝠問。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覺得他們很可憐吧。」撥掉墳墓旁的雜草,稻草人道。
身為墓園的守護者,他很盡職的管理墓園的一切,打點入住房客以及周遭環境。
這裡的墓園很吵也很安靜,剛來的靈魂還保有著生前的個性嘰嘰喳喳像極了枯樹上的麻雀,入住久的則安靜的像安迪一樣不說話了,就連稍早前入住的女性也安靜下來。
一批進來,一批安靜,隨著時間忘記自己。
「今天的房客什麼時候到?」像是想起什麼稻草人問。
「這不是你的工作嗎?」蝙蝠說。
「當初是你吵著要試試看墓園守護者的工作,我才把工作交給你,難道你沒看入住簿?」
看到蝙蝠豪不在意的表情稻草人就知道慘了,他立刻拋下手中的雜草提起大斧往墓園的小屋跑去,一路上掉了不少稻草,但他管不了這麼多只能繼續跑著。
果不其然,小屋前已經站了個人,那人喀噠闔上銀製懷錶一臉嚴肅,「你遲到了三分五十秒。」說完後還特別加重了語氣,好像遲到的不止三分五十秒而是三個小時。
「不好意思。」稻草人道歉,還不忘瞪一眼蝙蝠,「先生,我這就去取你的行李。」因為沒看入住簿,稻草人連房客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很少會犯如此基本的錯誤。
「他好神經質啊。」蝙蝠-考爾比揶揄著。
稻草人隨手拍落蝙蝠,打開埋在土裡露出半截的大門,扭曲昏暗的通道連接至屋子主人的生活空間,稻草人直接忽視了堆滿餐廳的禮物,抓了擱在櫥櫃上的入住簿以及一個小盒子就離開。
「畢夏普先生這是您的行李,到時候我會將您安排至⋯⋯」糟糕,到底該把畢夏普先生安排道哪區才好。 以往都是看了入住簿思考過才分配的,總是好脾氣的稻草人難得感到焦躁。
嚴肅的畢夏普先生掏出懷錶,右腳不斷拍打地面,如果不是一臉不耐,稻草人都要誤以為眼前的房客正在跳踢踏舞。
噠噠噠,噠噠噠—急躁又神經質。
他快速翻閱著入住簿,蕪菁頭顱隨著拍打聲左右晃動。「先生的死因是—」稻草人愣了一下,「被毆打致死。」
鞋子拍打的聲音停下來了。
蝙蝠化作人形瞥了一眼入住簿,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嚴肅的靈魂,「這個有趣。」
男性靈魂聽聞卻不為所動只是站的筆直給人一種強勢傲然的感覺,顯然生前曾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擁有過不錯的職業,他問:「所以我該住哪,你們已經延遲入住的時間了。」
入住的房客不全是有禮貌的,稻草人掌管墓園已久自然知道,但遇到這樣急躁又不聽人話的還是第一個,他嘖了一聲,說道:「目前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意外死亡區另一個是謀殺區,畢夏普先生比較想選那個區入住?」
蝙蝠細長的眼睛看了看稻草人,原本想說什麼最後閉上嘴巴,這次他選擇當觀眾。
「意外死亡區。」畢夏普先生決定的速度很快,有些人就是這樣好像天生就很會做決定,知道什麼是正確答案如何走捷徑,眼前的男性靈魂就屬於這類型的人。
「那就請跟我走,先生。」稻草人扛起大斧領著新來的房客來到他應該入住的區域。畢夏普先生的行李很少,只有一個小盒子而已。考爾比湊過去,「你不拆開看裡面是什麼嗎?」
「管你什麼事。」男性靈魂隨手將盒子收進口袋。「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考爾比笑了笑,收回脖子。這亡者還真是沒禮貌,口是心非似乎是人類的習性呢。東西不重要嗎,有趣了,如果真的不重要怎麼可能帶下來,如果如此嫌棄為何又要緊攥著不放。還真是標準答案啊,考爾比腹誹著。
「先生有家庭嗎?」稻草人沒來由一問。
「我不知道這裡居然這麼愛探人隱私。」嚴肅的靈魂道。
「如果讓你不愉快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多了解你而已。」
對方哼了聲,本來步伐就大了現在則越走越快,「我們什麼時候才會到我該入住的地方。」
「就快了。」稻草人幽幽的說,「你瞧,就在前面了。」
畢夏普轉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整排墓碑,每個墓碑上都坐了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則是靜靜的站著,畢夏普找到自己的名字坐了下來,厭惡地拍掉沾在手上的泥土。
旁邊的靈魂看到新來的房客湊了上去,「嗨你好,你是怎麼被謀殺的?」
畢夏普彷彿對謀殺這個單字很陌生,先是皺眉,又問:「你說什麼?」
「謀殺啊,你是怎麼被謀殺的。」對方以為男性靈魂沒聽清楚熱切解釋,「我是被毒殺,因為妻子跟別的男人跑了;他是人捅死的,因為欠錢的關係,啊還有他,他已經忘記自己怎麼死的了,但我還記得,他說自己是被人吊死的。」
畢夏普能理解為何對方的前妻要毒死他,在這麼聒噪的人身邊,總有一天會被煩死。
聒噪的靈魂又喋喋不休說了什麼,但畢夏普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立刻起身拉著即將離開的稻草人質問道:「你是不是帶錯地方了。」
稻草人放下大斧露出難看的笑容,「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家庭啊,因為你好像比我還不了解你自己。」
嚴肅的靈魂臉色很難看,「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是如此聰明怎麼會不知道我的意思。我給了你機會,讓你可以選擇重新面對,但你卻依舊欺騙自己,所以我只好帶你來你應該待的地方。」
也不知是不是在這墓園待太久了,稻草人的聲音沒有起伏冷冷冰冰就像是沒有生命的軀體。考爾比總會想眼前的稻草人或許比他更適合暗黑世界,包裹著善意的慘忍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我不是被謀殺,我是被人意外打死。」
聽著亡者依舊編織謊言,稻草人毫不留情一手扯下,「不,畢夏普先生,其實你知道自己是被謀殺的,那些人要你死為的就是你身後的財富。」
「哎呀呀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情,幹嘛說謊呢。」考爾比問。
稻草人看著男性靈魂,但對方卻撇向另一邊。
這是第二次機會,稻草人希望畢夏普能自己開口,但亡者卻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緊閉的嘴巴像被針線縫起來一樣。
「會選擇撒謊,是因為你不敢承認,承認自己是失敗的父親,承認謀殺自己的兇手就是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話一脫口,畢夏普立刻叱責道:「我沒有孩子。」
稻草人嘆了口氣,好似對男性靈魂感到失望:「但我手上的入住簿不是這樣寫的。你的死因後面有個附註,附註上寫著—被親生孩子毆打致死。畢夏普先生,你不該恨你的孩子,因為這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聽到這裡,畢夏普可笑的哈了聲:「難道是我教他偷竊賣毒的嗎!是我教他謀殺自己的父親取得家產嗎!我拚盡一生擁有事業成就,但我的孩子怎麼就是這個樣子!」
「冷靜,先生。你太激動了,我只是想跟你聊天而已。」
「但為什麼你要一而再再而三提他。」
「因為你一直看不到他啊。」稻草人看著焦躁的靈魂,說的輕巧,「你的一生從未看見自己的兒子,直到生命的盡頭你還是看不到他,所以我想幫你一把。」
嚴肅的靈魂神經質地攥著口袋裡的盒子,「你還要我看什麼,他就是那樣子,不會讀書只知道偷竊打架,長大後賣毒到處惹事,難道我看的還不夠明白嗎。」
稻草人突然問道,「你拆開盒子了嗎?」
「什麼?」
「就是你帶下來的盒子,難道你不好奇裡面裝了什麼?」
畢夏普奇怪但看著稻草人,想從他臉上讀出什麼卻只看到難看的蕪菁頭,過了半晌還是掏出口袋裡的盒子,盒子裡裝的是一顆很舊的陀螺。
「這是你的嗎,畢夏普先生?」稻草人問。
「不是。」男性靈魂一口否定。
「還是這是你買給你孩子的玩具?」稻草人又問。
「我才不會買這東西給他。」
「但他一直吵著要買不是嗎,吵了很多次,又哭又鬧。因為每個同學手上都有一顆,沒有陀螺可以玩的他只能自己一個人玩。」稻草人的話引導著畢夏普的思緒回到生前,孩子還很小的時候。
「家裡明明就已經很多玩具了,他總是不知足,買這個買那個只要學校流行什麼玩具就吵著要買。」
「但孩子最後還是有了陀螺,他跟你說這是朋友借他玩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畢夏普忍不住大聲。
「那個陀螺真的是跟朋友借的嗎?」一直沒說話的考爾比開口說道。
平靜無波瀾的心頓時掀起了一絲波瀾,總是咄咄逼人的亡者眼中出現動搖,其實他曾懷疑過一件。
「你應該有發現吧,發現錢包裡的錢少了。」稻草人盯著男性靈魂,冰冷的聲音將神經質的面孔敲碎了個縫,「先是幾個銅板然後是鈔票。你從不跟孩子溝通,只要你不喜歡的就反到底,吵到孩子哭了放棄了為止。但你有沒有想過,孩子想要的慾望並不會因為你的阻止而消失,他還是存在,甚至越來越強烈,就在他已經放棄跟你溝通的時候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錢包,那個錢包裡有好多錢,足夠他買好多陀螺。」說到這裡,稻草人停了下來,此刻的安靜幾乎快讓畢夏普窒息。
「所以他就拿了錢包裡的錢去買陀螺,當你問的時候則說是朋友借的,而你也真的沒再問下去。小孩懂了可以用這種方式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後,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直到長大成人了,他還是用這樣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長大後想要的東西並不會因此便少,只會變的更多花的金額更大。」
「你說謊!」亡者扯著自己的頭髮不願接受這些話。
「畢夏普先生,從剛剛到現在你曾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嗎。」
稻草人的問題讓亡者一愣,「從我帶你入住到現在你只聽你想聽,答你想答的,我們這樣稱不上溝通。我很遺憾畢夏普先生,就算到了生命的盡頭,你仍學不會溝通。經營事業需要交際互動,小孩的世界也是,當所有人都有就只有他沒有,自然而然他就成了落單的那一個,輾轉在社交裡你不會不懂被孤立的難受,或許在你眼中只是一個小小的陀螺,但那就是孩子的全部。但你從來不曾理解也不曾跟他談過,只會一昧否定要他遵循你的想法。畢夏普先生,是你教會了你的孩子說謊跟偷竊,讓自己走向這個結局。」
稻草人話一說完,扛起斧頭直接轉身離開。
考爾比看著被稻草人丟下的亡者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轉身離去。
被慘忍撕開的傷口正流著血,或許在人世間傷口會癒合,但這裡不會,在這裡傷口會一直流血潰爛,直到忘記自我。
「你很少用這麼兇的語氣對待入住房客。」考爾比跟了上去,「你今天怪怪的。」
「你弄掉我的稻草了!」揮掉脖子上的手,稻草人煩躁的說「該死,我怎麼會這麼天真將守護者的工作交給你,畢夏普先生之後還有好幾個入住房客等著登記。」
聞言,蝙蝠彎起唇角露出尖牙,原來今天稻草人的煩躁全是他惹的,可憐的畢夏普先生只是掃到了稻草人怒火的尾巴。 「還有,你快把堆在我屋子裡的東西都搬走,我都要不能走路了。」 「那是我特別買給你的,居然嫌棄。」 「買這麼多幹嘛,我又不需要。」 「唉呀呀就當作是滿足你的慾望吧。」

紀宣 發表於 2021-10-26 23:27:48

05.那本聖經墓園裡很吵也很安靜,剛入住的訪客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響,討論著生前明亮鮮明的回憶;入住久了的那一群,則面無表情地安靜坐在自己的位置,稻草人知道,新來的房客會逐漸安靜,因為他們將漸漸忘卻生前的回憶,最後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
考爾比總會將那些安靜下來的房客稱之為幽靈,沒有自我,只是一個有形象的靈體,像是虛幻飄渺的裝飾品點綴在死氣沈沈的墓園。
稻草人有時候很羨慕考爾比的想像力,因為那些想像力總能給他一成不變的日常增添趣味。
安靜又吵鬧的墓園很常有客人來訪,當他們像是嘎嘎叫的烏鴉出現在稻草人傾斜的破舊木門外時,負責管理墓園的稻草人便會拿起桌上的入住簿迎接到來的訪客。
今天來的訪客是一名女性,有著一頭亂髮,眼睛神經質地不停亂轉。
稻草人翻開了老舊的入住簿,很快地便發現對方是偶爾會出現的迷路者--因為某些原因而意外來訪的生者。
稻草人又檢查了一次,確認她的名字並沒有出現在入住欄位,最後闔上手裡的本子,道:「不好意思,我沒有在入住簿裡找到妳的名字,所以無法讓妳入住墓園。」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入住?」女性的態度讓稻草人感到困惑,大多數的迷路者往往急著回到原來的世界,但眼前的女子明明不屬於這個世界卻比任何一位入住者更渴望進入墓園。
「總有一天,但還不是現在。」稻草人答:「需要我送你離開墓園嗎?」
女性卻搖頭,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抓著兩側的手臂:「不用了,我就在這裡待著吧。」
稻草人搔著蕪菁頭,有些為難:「還是妳想來杯茶呢?」他記得家裡還有考爾比買的茶葉,或許散發著淡淡香味的熱茶能讓女性放鬆戒心。女性無法聚焦的瞳孔勉強扣在了稻草人身上,片刻過去她選擇轉身背對稻草人,這是很明顯的拒絕,但稻草人不可能真的讓女性一直站在門口,因為當她停留在這裡的時間越久,回到生者的世界就越困難。
「哎呀呀,今天又有訪客到來嗎?」低沈好聽的聲音緩緩地從夜空墜落,小小的黑色影子在稻草人的面前化身成一名男子—考爾比,對方手裡提了大包小包的紙袋,紙袋裡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禮物,「唔,她聞起來像是迷路者。」
「是的,她是迷路者。」稻草人懊惱地道:「她不願意離開。」
「寧願選擇死亡也不想回到凡間的迷路者。」考爾比眯起眼睛,語氣多了興致:「迷路者,為什麼妳不願意回去呢?回去美好的生者世界,體驗人類的七情六慾。」
聽聞考爾比的疑問,女性重新轉過身來,如冥谷幽火般的眼瞳盯著考爾比,沙啞難聽的嗓音彷彿是枯葉摩擦的聲音。
「如果凡間一點都不美好,我為什麼還要回去?」那語句裡有著深深的無力感,即便女性還未述說自身的故事,但稻草人已然明白這是一個被命運泥淖所束縛的可憐靈魂。
他們找不到生存的意義,甚至覺得自己被世界所唾棄。
「妳需要一杯熱茶嗎?」稻草人再度詢問。
女性沈默片刻,這次終於輕輕點頭。
稻草人引領著迷路者進入他那被埋在地底下的房屋,雖然破舊但也還算乾淨,屋裡塞滿了各式書籍還有物品,考爾比一進到客廳便性質勃勃地將紙袋裡的物品全倒在桌子上,顯然屋裡的東西全是考爾比從世界各地買回來的戰利品。
稻草人從流理臺下挖出了沒開封過的鐵盒,搖了搖盒子,盒子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隨意找地方坐吧,茶等等就好了。」稻草人從廚房探出頭,示意女性一切自便。
女性彆扭地揪著裙子,最後還是考爾比推著她入座。
眨眼間,熱騰騰的茶便被端上桌,稻草人裂開難看的笑容:「喝吧,會讓身子暖和的。」
但女性卻沒有伸手的意思,她只是一直盯著稻草人,眼裡全是緊戒。
「好吧,我們先把茶放一邊,」稻草人把茶杯推到旁邊:「請問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艾葛莎。」女性神經質地左右張望,好似牆角藏了什麼怪物正虎視眈眈盯著她,但稻草人知道,牆角除了灰塵之外,什麼都沒有,牆角裡存在的只有女性的恐懼。
「艾葛莎女士,喝完這杯茶後,我還是要麻煩你離開墓園,你不能在這裡待太久。」稻草人才剛要勸說,考爾比就端著一盤糕點擠過來。「別這麼急著趕人走呀,你不是很愛聽故事嗎?說不定艾葛莎女士身上就有著有趣的故事。」
稻草人當下差點抄起大斧就往考爾比身上砸。
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對有著好聽聲音的男人而言,似乎只有什麼話是他「想說」。
「艾葛莎女士,是什麼原因讓妳堅持要入住呢?」考爾比又再次詢問,好看的手指捻起叉子,在精緻的盤子上敲了敲,清脆聲響宛如是宴會主人即將發言的前置作業。「我們這裡有個規矩,來到墓園的人都要提供一個故事,而現在我們正張開了耳朵準備聆聽妳的故事。」
「我只是想找個人,他就住在裡面。」愛葛莎完全弄不明白眼前的男子,她將肩膀壓低,又縮回了自己的保護殼裡。
「你要尋找的人是誰呢?」考爾比張開薄唇,輕輕地說。
「我的孩子。」
女子說了個名字,稻草人翻開入住簿,手指順著字母開頭一個一個往下滑,他沒有找到那個小小的名字,卻在不起眼地角落看到女子的姓名,就像堆在角落裡的物品積滿了塵埃。
「如果讓妳見到他,妳就願意回去嗎?」稻草人問。
原本乾枯的女性頓時像是綻放的鮮花,那雙閃著精光的眼睛即便不用言語也透露出渴望,是的,她想見她的孩子。
她是如此渴望,渴望到回不去現實世界也無訪,她只是想看一眼,看一眼她的孩子過得好不好。
稻草人凝視女子半晌,語氣比之前冷了許多:「但我不覺得見到了妳的孩子,妳會願意回去。」
考爾比面露詫異,以往溫柔和善的稻草人難得會以如此冷峻的語氣回應訪客,眼前的女子也沒想過會被這麼殘忍地拒絕,慘白的臉蛋驟然湧起一股血色,那是憤怒,鮮少會出現在墓園裡的情緒。
「我會回去!」愛葛莎拉高了聲音,就像是一隻聒噪又神經質的烏鴉,一邊拍打著翅膀,一邊嘎嘎啼叫,「相信我,只要見到了孩子,我就會離開!」
女子持續哀求著稻草人,但做在對面的墓園守護者卻不為所動。
這一回,考爾比難得擔任緩和氣氛的角色,不是為了女人,而是因為他覺得稻草人的反應有趣極了,「你會答應這個要求吧。母子相聚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你怎麼捨得拒絕這麼甜美的要求。」
看著考爾比那吃了一半的糕點遞到面前,稻草人不確定對方是要惹他生氣,還是覺得這盤糕點可以賄賂他,最後他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笑意,知道考爾比只不過是想看好戲。
若此刻打發了女人離開,只怕考爾比又不知道會想些什麼的遊戲來折磨自己。
稻草人嘆了一口氣,將移走的杯子又挪回面前。
裝在杯裡的咖啡色液體先是冒出了幾個氣泡爾後開始翻騰,沒多久一個形體浮現出來,那是一個胚胎,是個幾乎已經成形的孩子,他就像還待在母親的羊水裡一樣,隨著液體而載浮載沉。
畫面一浮現愛葛莎幾乎呈現瘋狂,她的急切與興奮感染了考爾比,好像稻草人的行為真的幫助了這位無助癲狂的女性,但也只是好像,因為他聽到了稻草人開口詢問的聲音。
「這是你所愛的孩子嗎?」熟悉的問句讓考爾比不用思索就知道稻草人的用意。
這是你的東西嗎?
回答通常有兩種,是與不是,有趣的是當人類急迫地說「是」時,但那東西往往不屬於自己;若說「不是」,卻又偏偏是自己想遺忘的,稻草人總不給人類逃避的機會,因為他說來到這個墓園,他希望訪客能找回完整的自己,不論願不願意接受,他會將那些事實放在他們面前。
這是他對入住者的溫柔,但考爾比卻覺得,那是包裹在溫柔的殘忍,因為入住者將永遠記得這項事實,直到遺忘為止。
「是的,這是我的孩子。」他聽到了愛葛莎的回應,考爾比勾起一抹笑意,安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這是一個很美的孩子,」稻草人摸著杯緣,像是在撫摸這個小幽靈,「但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這簡單的詢問,卻讓愛葛莎宛如遭到電擊般身子猛地一頓,那雙神經質的眼瞳不斷閃爍,乾燥的嘴唇吐不出半個字。
「愛葛莎女士,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叫約翰?」
稻草人的回答讓女子又重新有了動作,「是的,他叫約翰。喔我可憐的約翰。」
恐怖駭人的蕪菁頭因愛葛莎滑稽的行為臉色越發難看,「愛葛莎女士,其實這孩子沒有名字。」
「怎麼會沒有名字,他有名字,他就叫約翰。這是他跟我一起替寶寶取的名字!」
「那個他又是誰呢?」考爾比抓到了有趣的詞彙,此刻他的神情就像是抓到老鼠的貓。
「是我的愛人,我一生中最愛的人。」
「既然是你的愛人,怎麼會讓寶寶流掉?」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只是不小心打了我......」女子扯著頭髮,臉上的神情越發惶恐不安。
「為什麼你的愛人要打你?明知道你懷孕卻仍將拳頭贈與你?」
「因為我做錯事了,不是他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害寶寶沒了......」
「所以他就體貼地把你送來這裡嗎?」
愛葛莎茫然地抬頭,像是聽不懂眼前的男子到底在說什麼,「是我自己想下來!因為我愛我的孩子!我想見他!」
「但你的身體卻不是這樣告訴我。」考爾比指著愛葛莎,指著緩緩浮現的青色瘀青以及血絲,那雙猶如冥谷幽火的眼瞳腫起來並充滿了血絲,乾枯的臉頰逐漸腫脹,「孩子,你還要沉浸在編織的謊言中多久呢?」
愛葛莎不可置信地看著考爾比,那帶著輕快節奏的語氣宛如鐵橇徹底將她敲成粉末,沉默片刻,女子張開的嘴擠出詭譎沙啞地嘶吼,帶著瘋狂的絕望以及惱怒。
「我沒有說謊,他說他愛我!他愛我們的寶寶!他求我原諒他,求我再愛他一次!」
「愛葛莎女士,所以你現在願意回去了嗎?」稻草人冰冷話語殘忍地砸在愛葛莎身上,愛葛莎本就嬌小的身軀好像又縮得更小了,「在看完你流掉的孩子後,你願意回到原來的世界了嗎?」
身形消瘦的稻草人此刻看在愛葛莎眼裡簡直比猛獸還要讓人畏懼,他吐出的每一個單字,都像是地獄獵犬追在她身後,將她逼到絕路,強迫面對那些被埋起來的事實。
她都已經來到這個世界,為什麼不直接讓她入住,「為什麼要把這些事情說出來!為什麼要說出來!我知道他會傷害我,我一直都知道,但我離不開他,每次只要他回頭向我道歉與哀求,我就忍不住想再相信他一次,原諒他一次。」
「所以一次次的原諒,換來得卻是身上的傷痕以及即將失去的性命嗎?」稻草人重新翻開了入住簿,將那個還未來得及取名的孩子攤在他的母親面前。
簿子上面寫著「無名氏」,備註的地方只記載著母親是愛葛莎,死因是流產。
他就安靜地躺在簿子上,沒有出生的經歷,只是一行很簡單的備註,簡單到連控訴愛葛莎都做不到。
「其實你要找的並不是你的孩子,你要找的只不過是一個能繼續愛他的理由。這孩子你們從未替他取過名,因為你根本就不愛他,你只不過想用他來綁住那個對你施加暴力的男人。
愛葛莎小姐,我再問你一次,這是你的孩子嗎?是你愛的孩子嗎?」
太過殘忍的事實就這樣被丟到面前,在稻草人的注視下,愛葛莎連開口說:「是的」的力氣都沒有。
最終她沒有回應稻草人只是崩潰大哭。
女子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稻草人知道她的痛苦,卻不會因為她的痛苦無助而替她找藉口,每個人都要替自己負責,愛葛莎會有這樣的人生,是因為她選擇了這樣的人生。
「但我不想回去,我真的不想回到那個世界,求你,讓我留下來吧,讓我留下來吧。」
「我不能讓你留在這裡,因為你的生命還沒到終點。」
「但就算讓我回去,我也沒有活下去的動力。活在那個世界太痛苦了,苦到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活著。我嘗試努力活下去,逃離他的拳頭,離開被金錢追逐的日子,還有世人的不屑眼神,我努力了,真的努力過了。」但當她越想前進,世界的惡意就越將她拖進無法掙脫的泥淖。
稻草人看著眼前的女子,突然道:「愛葛莎女士,你想改變嗎?」
「如果可以當然想!我不要再去承受那些痛苦了!」
「但改變的過程並不輕鬆,相反地,改變或許會比你此刻的現況還要痛苦,改變過後或許也不如預期那樣快樂,你還願意改變嗎?」
愛葛莎猶豫了,但看到一旁簿子上那小小的名字,想起了來不及誕生的孩子,那個她來不及愛的孩子,她為自己的猶豫感到羞恥。
她一生都在追求愛與肯定,但或許她才是最不願意改變現況的人。
沒來由地,她問道:「我的孩子恨我嗎?」
稻草人沒有回應愛葛莎的疑問,只是問:「你還想再與他相遇嗎?」
女子抹去眼淚,緩緩點頭。
「墓園的入住訪客會從上面的世界帶一項物品下來,或許是他生前最執著的事物,或者生前最後一刻抓住的東西。墓園裡從來都只收禮,不送禮,但或許這個東西對你會有幫助。」稻草人起身在房間裡翻翻找找,最後找了一個被牛皮紙包裹起來的物品,「請記住,回到原來的世界後再拆開禮物,他會跟著你醒來的。愛葛莎女士,我們總有一天會相遇,在這之前,還是請你好好體驗生者的世界吧,不論是痛苦是快樂,那都是刻印在你靈魂的印記,如若哪天我們相遇了,你會察覺原來那些記憶跟感觸是那樣美好。」
「即便痛苦也是美好嗎?」
「是的,」稻草人點頭,「至少你還能感覺到痛苦。愛葛莎女士,你該離開了。」
目送迷路者離去,墓園又回到往常那般死寂,好像剛剛的怒火與情感只不過是一場薄霧,很快就散去沒留下痕跡。
考爾比湊了過來,問:「我從來都沒有收過你送的禮,我感到忌妒了。」
稻草人裂出了難看笑容,「你又不缺禮物。」
「的確,我不缺禮物,我愛買禮物。」蝙蝠先生點頭,「所以你送了什麼禮物給迷路者呢?」
「一本聖經。」
考爾比以為自己聽錯了。
「天啊,你居然送迷路者聖經,我親愛的稻草人,我不知道你的工作除了打掃墓園之外,還需要當起牧師的工作。」
「我的工作的確是負責管理墓園,」稻草人拍開對方的手,將肩上的稻草抖落,「只是剛好覺得這份禮物適合她。」
「為什麼適合她?」
「因為她的世界充滿了惡意,或許只剩下信仰能支撐她繼續走下去。」
「所以你心疼她了?」考爾比都沒察覺語氣裡的酸味。
「考爾比,你知道靈魂嗎?」
蝙蝠輕輕搖頭,聽著稻草人難得的閒聊。
「人在出生以前,靈魂便已經決定好往後的道路,愛葛莎的苦是她的靈魂所選擇的,她有這一生要學會的事物,我只不過是伸手遞給她一瓶水而已。」
「那你的靈魂又選擇了什麼樣的道路呢,才會讓你待在這裡,當墓園的守護者。」
稻草人沉默不語,只是替自己倒了一杯涼透了的茶。
「你知道嗎,我渴了!」考爾比突然說。
「我重新燒一壺茶吧。」
「不要,我要水!一瓶清澈可口的水!」
聽到蝙蝠無理的要求,稻草人卻裂開嘴笑了。





作者語:
仍舊是年載的故事,今年參加了朋友開的小遊戲,以聖經、幽靈與靈魂作為主軸,來想故事的主題主題裡的聖經讓我聯想到信仰 這讓我想起社工朋友說的一席話,他說:「如果你看過他們的世界,你會發現或許只剩下信仰能支撐他們活下去吧。」 那位朋友所待的科別是與孩子相關的,她曾悲觀地說,「看著那些不養育的父母,我甚至懷疑他們只不過是沒錢墮胎。」 聽起來真的好悲傷啊。 每次與她聊天,總會有很多感慨與感觸。 有些人的痛苦,是自身吸引來的,有些卻是先天條件注定的,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裡,或許他很痛苦,或許他沒有意識到痛苦,誰又知道呢? 改變很痛苦,脫離現狀也很辛苦,面對這樣的痛苦與辛苦,或許他們更樂於安於現狀吧。

本文最後由 紀宣 於 2021-10-29 20:0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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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墓園看守員 [普](連載中-更新集數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