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直 發表於 2024-5-1 12:42:53

Red, White & Royal Blue(2023),Alex Claremont-Diaz X Henry George Edward James Hanover-Stuart Fox
非常同性戀、而且非常單身的諜報小說家亨利·福克斯,在一班前往德州奧斯汀的列車上被一名自稱是他的書迷的英俊陌生人搭訕了,但他沒有辦法預見那會如何改變他的生活。
注意事項:

[*]特務Alex & 小說家Henry
[*]ARGYLLE(2024)的AU,對於還沒看電影的人將會構成重大劇透
[*]可能會混雜各種作品的Crossover
[*]未完


















1


  「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我只是茫茫人海中的無名之輩,我們的人生會是什麼模樣?」


  「我們本來就沒有名字,詹姆斯──我們是間諜,間諜沒有名字。」






  當亨利從自己手裡那本早已因為無數次的翻閱而變得柔軟而陳舊的《傲慢與偏見》中抬起頭,意外地瞄到了視線前方另外一本攤開的書本,閃爍著簇新光澤的封面書腰上印著的那幾行字時,不由得輕輕清了清喉嚨,打了個哆嗦。


  他隨即暗自反省了自己太過明顯的不自在反應,並希望那沒有被注意到──但顯然他並沒有那麼幸運。


  「怎麼了嗎,老兄?」


  年輕男人磁性且帶著南方特徵的拖長嗓音向他發出了問句的同時,那本新書也在他的面前迅速地躺下,露出了後面那張臉孔。


  在過去了半個小時車程之中,亨利一直試著不去注意的事實是,那個無視車廂裡頭到處都是空位,大搖大擺地在他的面前坐下的那個男人實在是──太帥了。


  刷白甚至是刷破了的牛仔褲,柔軟的白色背心與鬆垮垮地罩在外頭的,明顯地尺寸過大的法蘭絨襯衫帶給男子乍看之下輕薄、甚至有些邋遢的外觀,而他就坐之時粗魯的動作與發出的多餘噪音也無助於帶來更好的印象──那些都是本來會讓亨利禮貌地無視、不動聲色地遠離的特徵,但不幸的是,他同時也是個非常同性戀、而且非常單身的年輕男人。


  這意味著他幾乎在因為陌生人不得體的表現而微微皺起眉的同時,就無可自制地注意到了從寬鬆的襯衫肩部浮起的二頭肌陰影,銳利的下顎線條到自然垂墜的領口布料之間一大片閃爍著汗水光澤的自然古銅色肌膚,棉背心包覆著的飽滿輪廓,以及毫不客氣地張開的修長大腿內側縫線緊繃的程度。


  久未進行私人長途旅遊的緊繃令亨利在第一時間阻止了自己繼續不知羞恥地被令人惱火的陌生人的肉體吸引,但他的好運顯然只持續到了前一秒。


  如果希臘神祇雕塑擁有活生生的肉體,那麼必然就是這副模樣。這是他在不可避免地與眼前男子對上視線時腦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


  狂放不羈的黑色捲髮下頭露出的是拉丁裔與地中海血脈塑造出的深邃五官,豐厚的唇疑問一般的微微噘起,英挺的眉毛與下垂的大眼向上睜圓,深褐色的瞳仁迎著車廂裡的燈光,閃爍著混雜了天真與狡詐的光芒。


  陌生男人對著亨利緩慢地眨了眨眼。


  還有那些該死的睫毛。這是亨利在眼瞼與扇子一般濃密的睫毛扇起的風暴席捲之下,腦子裡唯一剩下的念頭。


  「……不、沒事,抱歉。」


  他只能從一片狼籍的思緒奮力地擠出這乾巴巴的一句,便試著低下頭回到自己的書本裡,以避免自己繼續出醜。


  然而眼前可以憑著睫毛就憑空製造一場風暴的陌生人似乎沒有打算就此放他一馬。


  「哇喔,英國人,嗯?敢說這裡的空氣對你們嬌嫩的喉嚨來說太過乾燥了?」


  男人連珠炮似地吐出在語意上太過飛躍的問句,對與他本人正是令亨利的骨鯁在喉的主因一事渾然不覺。


  「我住在紐約很多年了、其實。但,是,我是英國人。」


  他回答,同時感覺胸中湧起了一股騷動,喉嚨深處發乾。


  他用食指稍稍鬆開了領結,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襯衫的第一顆扣子,假裝沒有注意到男子的眼睛毫不掩飾地跟隨著他的手指的動作移動,無可避免地令他聯想到掠食動物出擊之前,總是牢牢地盯著獵物最柔軟脆弱的咽喉。


  他從自己的背包裡頭拿出他慣用的隨身保溫瓶與陶瓷馬克杯,從裡頭倒出了他在離開他的公寓以前預先泡好的伯爵茶,讓柑橘的香氣與溫熱的茶水安撫他的神經。


  「好吧,我的錯,不應該假設的──不過,看,你的外表和口音,依然像是個電視劇或是電影裡走出來的英國人!你甚至在火車上用瓷杯喝茶,像是個該死的王子一樣?」


  需要尊稱您一聲「陛下」嗎?黑髮男子挑起眉毛,咧起嘴,促狹地問道。


  亨利突然感覺一陣暈眩,太陽穴的內側隱隱發疼,他以手指按住了疼痛的地方,闔上眼輕吐了口氣。


  「其實正確的稱呼是『王子殿下』,『陛下』是用來稱呼國王或是女王的。」


  下意識地做了回應以後,他的頭痛突然變得更加劇烈,亨利蹙起眉,輕微的呻吟聲一不小心便溢出了唇間。


  「喂、你還好嗎?」


  眼前的男人發出了關心的疑問,亨利閉緊嘴,猛地從座位上站起,從牙關間細不可聞地吐出一句「失陪一下」之後,便以他所能夠踏出的最迅速的步伐走向車廂盡頭的洗手間。


  他一次都沒有踉蹌地抵達了目的地,並且幸運地得到了無人的隔間,身後的門才關上,他便衝向洗手台前,低頭開始一陣乾嘔。


  這有點像是他這幾年下來已經不情願地非常熟悉的恐慌發作的症狀,但他在離開家門以前確實服用了所有他應該服用的藥物,而他的治療在這幾年下來也已經大有進步了,而他親愛的治療犬也在不遠的行李車廂等著他,在這些條件之下,與一個在大眾交通工具上頭萍水相逢,粗魯但英俊的男人進行一些再普通不過的對話不應該引發這些。


  除非那個男人就是他的災難。


  亨利靠在輕微搖晃的車廂壁邊,吐了口氣,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像平常習慣的那樣,總之先向他最好的朋友佩茲傳了訊息,夾雜著抱怨,簡單報告了他聽取佩茲的建議踏出家門,前往他在奧斯丁的渡假屋的這趟旅程的慘烈開頭。


  他絕對一個字都沒有提到那個陌生男子具有怎樣的吸引力,因為佩茲──即使他身在墨爾本,現在時間應該是深夜──肯定會在閱讀了他的訊息之後把重點放在錯誤的地方,並針對這一點對他進行無情的審訊。


  然後他再度做了一次深呼吸,洗了洗手,鼓起勇氣踏出了洗手間,同時暗自祈禱著當他回到座位時,會發現那個陌生男人已經自討沒趣的離開,像是他每一場悲慘又空虛的春夢,或是他僅有一次的Ginder零顆星體驗一般。


  不巧的是,亨利從來沒有那麼幸運。當他邁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座位上時,那個男人仍然厚顏無恥地坐在他的座位對面,從背面可以見到姿態一如剛才所見那般開放,然而寬闊的肩膀垂下,不知道為什麼給他帶來了與第一印象大相徑庭的沉穩與落寞。


  他放輕腳步,走近男人的背後,低下頭首先看到了顫動的睫毛──從俯角看過去竟還能比正面視角要更加壯觀──與高挺的鼻樑,接著才注意到對方一隻手竟然握著他的保溫瓶,另一手則伸長向前,把玩著他剛才匆匆擱在簡易折疊桌上的馬克杯,緩慢眨動的眼眸與垂下的唇角看起來若有所思。


  無論那樣的畫面如何奇蹟的像是電影的一景,對亨利而言,擅自觸碰他的東西還是觸及了他的底線。


  「不好意思,請問你在幹什麼?」


  他厲聲開口,在男人抬起頭,張開嘴,仰起眉,露出精彩而做作的驚訝混合著疑問的表情。


  「歡迎回來,殿下。我還以為您在洗手間裡碰上了什麼困境,需要您的忠誠的侍從去拯救您呢?」


  既然對方決定和他裝傻,亨利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繼續拐彎抹角了。他向對方伸出一隻張開的手。


  請還給我。他皺著眉頭,瞪著眼,語氣平板地說道。見到他表情嚴肅,男人也終於稍稍斂起了嬉皮笑臉,以微妙的神情凝視了亨利幾秒,才乖乖地交出了被他拿在手上的保溫瓶,同時放開了抓著馬克杯的手,像是還試著想要表現無辜一般地將雙手舉起到胸前。


  「在你誤會我試著偷你的寶貝茶具之前,請先聽我解釋──在你匆忙離席之前並沒有把他們放好,我先在一次顛簸中拯救了你的保溫瓶,然後即時想起了要固定杯子,情況才成了你看到的模樣。」


  在你把我當作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變態之前,如果可以獲得一些感謝的話,我會感覺好一點的。在亨利氣呼呼地抓著自己的保溫瓶回到座位上時,黑髮的男人解釋道,並在亨利與他重新對上視線之後無恥地眨了眨眼,恢復了剛才的油嘴滑舌。


  亨利又瞪了他一眼,但回想自己方才倉促起身之時,的確沒有餘裕照顧使用中的器具,男人的藉口至少也有七分真實,態度也不由得軟了下來。


  「……好吧,關於這點我是應該向你道謝。」


  他低聲回答,而男人滿意似地點了點頭,收斂起了太過甜膩的笑容,轉而露出了不那麼具有侵略性的好奇表情。


  「不客氣,我很榮幸能夠保護殿下的財產。」


  ──無論是瓶子或是杯子看起來都是很普通的款式,而且似乎使用了挺久的樣子,卻都保存的很好,我猜它們對你來說很重要,嗯?對方語氣輕鬆地問,而亨利重新將印著哥德體的「A」的瓷杯握在手中,一邊悲嘆著容器與液體的冷卻,一邊防禦性地抿起了嘴。


  「我想我沒有必要向一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討論我使用物品的方式。」


  他說,而眼前的男人再度眨了眨眼,故作訝異地驚呼了聲。


  「天啊,請原諒我的無禮,殿下──我們已經有了這麼愉快的對話,我竟然還沒有報上自己的名號──」


  接著他咧起嘴,露出了燦爛地如同盛夏豔陽的笑容,向亨利伸出了右手。


  「我是亞歷克斯。」


  您呢?男子在自我介紹之後問道,而亨利幾乎是反射性地同樣抬起了手與對方相握。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隻比他略大的手的骨節分明,皮膚表面的粗礪,下頭的血肉的溫暖,男子戴在小拇指上的一只金屬戒指的光滑堅硬觸感。


  ──還有他握住亨利的手掌時恰到好處的力道,以及他們的肌膚接觸之間產生的濕氣。不知道為什麼,這對他造成了另外一種悸動,使他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


  「我是亨利。」


  天啊──他幾乎是瞬間便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天知道他原本只打算如果被問起的話,就提供一個隨意的假名,但現在他的本名卻被眼前英俊的災難的唇間,以他的南方嗓音輕聲複述著。


  或許是滿足於他的回答與反應,男子──亞歷克斯臉上的笑容更深,他再度捏了捏亨利的手,才終於將他放了開來。


  「亨利──很高興我終於不需要在心裡使用『神秘的英國王子』代稱──而且這解釋了我為何會對你感到一見如故了。」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在男子放開他的手時,亨利幾乎感覺到了一絲失望,但隨即有更重要的訊息擊中了他。他結結巴巴地問,而亞歷克斯促狹地揚起一邊嘴角,從他自己的桌上舉起了他不久前還在讀著的新書。現代裝飾風格的封面上除了書名之外,也以同樣的華麗字體寫著作者「亨利‧福克斯」的名字。


  「不瞞你說,我是《行動代號:滑鐵盧》系列的書迷,除了第一集以外我都在新書上市之前就預購了,也很好奇是怎樣的作者,能夠同時將精彩而且驚人地貼近現實的國際政治與諜報情節與浪漫的酷兒故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偏偏這位作者又異常低調,既不舉辦新書發表會、也不親自出席任何獎項與講演活動……粉絲裡面甚至有不少人猜測亨利‧福克斯是一名真正的間諜呢──但我猜真正的間諜不應該長得如此惹人注目?畢竟沒有人能夠忘掉這樣的美貌。」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個該死的大理石雕像一樣的側臉、還有嘴唇上這一顆性感的痣在哪裡看過──


  一邊說著,亞歷克斯翻開了封底,對照著上頭印著的作者近影──在陰影之下,只露出了三分之一側臉的亨利,笑得在頰上擠出了深深的酒窩,露出了兩排漂亮的白牙。


  亨利的腦中絕對沒有浮出那咬在自己的脖子側邊的畫面。


  「……我該說『感謝抬舉』嗎?但是恭維我也不會對你有什麼好處的。」


  他以盡可能冷漠的聲音反問,舉起了手中的馬克杯湊到嘴邊,又啜了口已經完全冷去了的茶水,仍然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發燙。


  「喔,殿下,難道你的粉絲不能只是想要稱讚你嗎?」


  就像加百列總是不厭其煩地向詹姆斯說的那樣?亞歷克斯將一隻手撐在桌上,並以那隻手的手掌托著自己的下巴,笑吟吟地看著他──用那對他在過去的四本小說裡頭反覆描寫過閃閃發亮的深色眼眸。


  亨利快要喪失理智了。


  「拜託,請別再跟我開玩笑了,亞歷克斯。」


  我可以跟你聊聊作品,別再把話題拉到我的身上了。他別開了頭,垂下了眼,嘆了口氣,以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道,手指摩挲著馬克杯上頭印刷字樣微微凸起的邊緣。還有,別再叫我殿下了。


  「那是否代表我可以直接稱呼你亨利?」


  像是就等著他這句話一般,亞歷克斯間不容髮地問道,亨利嚥了嚥口水,輕輕點了點頭。


  意外的是,他們確實針對作品的內容進行了一番精彩的討論。亞歷克斯沒有在他是亨利的書迷這件事情上說謊,或者說他至少真的非常熟悉《滑鐵盧》系列的內容,從故事背景國際關係設定與地緣政治描寫,到分別隸屬於不同國家、不同情報機構的兩名主角藉由任務相識,從幾乎不專業的個人性的敵對情緒,到真正彼此之後逐步的和解與關係的變質。


  聽亞歷克斯承認他會因為兩名主角隱晦的性愛場景而血脈賁張,同時露出有些羞澀地笑容,令他感到了尷尬的得意;但當他批評亨利將美國人描寫的過於粗魯而霸道,並且過度美化英國的特務員是一種錯誤的時候,黑髮男人的語氣令他感受到了根源受到侮辱,令他產生了辯護的衝動。


  「你對於英國人有偏見,不代表我在作品裡面就必須按照你的偏見描寫──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並不是所有英國人都是偏執、勢利、種族主義的混蛋,好嗎?」


  事實上,我在美國遇到的這種人還更多。在對話之中,亨利喝完了他的紅茶,於是從保溫瓶裡倒出了更多飲料,湊到嘴邊。


  「不,這並不是我的偏見,而是經驗統計得到的結果!有著科學的數據!」


  事實上,你可能是我在業界遇過最不混蛋的英國人了。亞歷克斯繼續爭論,而亨利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聽起來像是物以類聚,或者你應該考慮換個行業了,親愛的──話說回來,或許我應該知道你到底是做什麼樣的工作,以方便我可以盡可能地避開你所說的『怪物的淵藪』。」


  他諷刺地說,而亞歷克斯抬起了一邊眉毛,深棕色的眼眸像是受到挑戰一般閃閃發光。


  「你對我的工作感興趣嗎,甜心?」


  亨利絕對沒有因為這個暱稱而感覺窒息。


  他正想要說「不」,以制止亞歷克斯的攻勢,對方就已經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以輕鬆的語氣公布了他的職業。


  「事實上,我是一名擁有職業資格的律師。」


  「嗯,這解釋了很多事情。」


  亨利略帶諷刺地回應,然而亞歷克斯接著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壓低了聲音。


  「但那只是表面的身份──我只能在這裡偷偷告訴你,我真正的工作是──一名情報人員。」


  他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黑髮男子一臉儼然,但是微微揚起了豐厚的唇角。


  「不,你才不是。」


  你在跟我開玩笑。他脫口反駁,但對方只是眨了眨那對該死的大眼睛與睫毛,加深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如果你想要這麼認為的話,寶貝──但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難道你因為情報人員人人都像該死的詹姆士‧龐德一樣,穿著薩維爾街的訂製西裝在列車上追逐槍戰嗎?」


  我們都是無名之輩。他用詠唱一般的語氣說道,而亨利認出他正在複誦《滑鐵盧》的最新刊的宣傳詞。不,他不可能是認真的。


  「聽起來『亨利福克斯是個真正的間諜』的理論突然變得不那麼荒誕不經了,我會是各更好的間諜──至少我懂得保守秘密,不會為了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到處宣揚自己的身份。」


  「喔,所以我給你留下深刻印象了嗎?」


  他嗤聲,試圖表現他一點也不把這番話當作一回事,但是亞歷克斯燦爛的笑容與回應,以及再度伸向前握住了他的手的動作卻讓他感到一陣暈眩。


  然而下一秒面前的男子卻斂起了臉。


  「但是不,亨利,不可能是個好的間諜,否則你應該注意到,自從你提著行李走出家門後,至少就有三個人在後頭尾隨著你。」


  雖然我分別讓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停下腳步休息了。看著滿面笑容的英俊男子突然失去了所有表情這件事本身就相當嚇人,但是亞歷克斯的話語所傳達意思更令亨利感到毛骨悚然。


  「為什麼?」


  他強壓著腦袋裡的暈眩感,咬牙切齒地問道,但是亞歷克斯沒有回應他的問題,只是加強了握住他的手的力道,然而粗礪的指尖卻與這個動作的強硬相反,在他的手腕──或者說是錶帶的內側輕柔地摩挲。


  「──而且如果你是更好的間諜,就一定不會讓自己的飲食離開視線,更不用說喝下一度離開了自己的視線的紅茶了──」


  亨利微微開啟嘴唇,但還沒有發出聲音,視線便暗了下來。


  因為你已經不再是無名之人了,親愛的。




  這是他失去意識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阿直 發表於 2024-5-1 12:43:41

2




  亨利再次睜開眼睛之時,發現自己正橫臥在某種不規則地震動著的交通工具老舊的皮革坐墊上,耳朵裡頭聽著引擎運轉的聲音與男人的聲音輕輕哼唱著熟悉的旋律,乾澀的視線則只模糊地看到面前的皮革椅背,以及從椅背旁隱約可見的握著方向盤的精壯褐色手臂。雖然腦袋下頭枕著一條鬆軟的毯子,但受到可動範圍的限制,他的腿只能不舒服地蜷縮起,令他感到全身酸痛。


  比起這件事——他不是應該身在前往奧斯汀的火車上嗎?


  這個疑問一浮出腦海,在列車上發生的一切便像是被拔掉了栓子的水一般傾瀉了出來。他上了車,不情不願地將大衛寄放到行李車廂後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接著一個粗魯但性感地令人髮指的男人坐到了他的面前,打擾了他打算通過第一百次閱讀他最喜歡的小說以對抗旅程焦慮的計劃。男人拿出了亨利的新書,並自稱是書迷,以此為契機開始了對話…


  喔,在過程中他確實發生了一次疑似恐慌發作,以及持續性的同性戀社交尷尬,還有…


  那個男人——亞歷克斯——說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令人不安的話。他自稱是律師與間諜──前者倒是沒有什麼問題,反而是解釋了他清晰的思緒、敏捷的反應、以及好辯的氣質,但是後者……由於職業的關係,亨利蒐集知識,研究地緣政治與國際關係,調查情報機關的運作方式,也透過關係實際訪問過一些已經退役的情報人員,但也不乏有一些如此自稱的人與他接近,試圖毛遂自薦。


  他對這一類的人並不總是抱持好感,尤其有些人其實是為自己的妄想所困,而亨利總是疲於在顧及對方的感受的情況下將他們打發掉。


  那還是在對像是無害的前提之下,他也並非沒有遇過試圖示範自己的「間諜技能」,或者是在對話、或是亨利試圖結束對話時情緒激動、甚至動手動腳的對象;這麼說起來,亞歷克斯他…


  亞歷克斯在他的紅茶裡頭下藥了。當亨利終於回想起他意識中斷前一刻所進行的對話,他驚悚然從橫臥著的坐墊上彈跳了起來,幾乎撞到了車頂,製造了響亮地碰撞聲,以及他因為打撲而發出的狼狽呻吟。


  這一番折騰足以讓他確認自己正身在一台小型的吉普車裡,而抬起頭在後視鏡裡對上了一堆鑲嵌在濃密捲翹的睫毛中的棕色眼眸之後,一顆頂著狂亂的深色捲髮的腦袋便向他轉了過來。


  「早安,殿下,你睡得好嗎?」


  天殺的亞歷克斯與他殺手級的笑容。


  亨利終於將他的腿從坐墊上移動到下方的空間,途中衝擊到了什麼塑料製的硬物,並聽到了一聲可憐兮兮的哀鳴。他低下頭,發現他最熟悉、也最令他感到安慰的那對棕色大眼睛正透過外出籠的對外窗一臉委屈地看著他。


  亨利鬆了一大口氣,發出了長長地嘆息。


  「喔,夥計,我太高興在這裡見到你了。」


  很抱歉你必須經歷糟糕的旅程。他對著他的精神撫慰犬低聲打了個招呼,將手指伸進籠子的縫隙裡,用指尖搓揉了米格魯柔軟的耳朵,而在籠子裡的狗則回應以略帶埋怨的低沉嗚嗚聲與輕吠。亨利再度向他發出了道歉。


  「天啊,你們真是太可愛了。」


  接著他聽到了一聲輕嗤,以及前頭傳來了帶著揶揄、甚至是一點——如果亨利沒有聽錯的話——不滿的評論,他皺起眉,不情願地從重逢帶來的短暫的幸福感中抬起頭,轉而瞪向是他陷入如此混亂的情況的男人。


  「你到底是誰?我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把我從火車上綁架出來?我和你有過什麼過節、或者是有人指使你這麼做的嗎?」


  他以盡可能嚴厲的聲音問道,從照後鏡中看著重新轉回頭向前的黑髮男子。


  「就像我早些時候向你介紹的,我是亞歷克斯,一名情報人員——我甚至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是隸屬於美國的。你,亨利·福克斯已經成為我們的重點關注對象好一陣子了,因此雖然你可能對我沒有印象,畢竟我可是專業人士,但我已經盯著你好一陣子了——可別誤會了,我們這麼做主要是保護你。


  對方似乎已經回到了專心駕駛的狀態,因此目光只是直直朝向前方,沒有特意與他對上,只是以輕鬆的語氣回應道。但亨利並沒有對他的表現照單全收,而是從照後鏡的影像中註意到在做出回答之前,亞歷克斯似乎在一瞬間皺起了眉,僵硬住了下巴。


  不用是優秀的情報人員也能夠看出他並沒有完全說實話。


  「保護我?我正在受到什麼威脅嗎?因為不好意思,我認為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除了你之外,受到最嚴重的威脅是來自一頭受到驚嚇的馬,沒有什麼值得保護的。」


  ——而且你確實注意到你的「這是為了保護你」的說法,就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跟踪狂沒有兩樣吧?


  「這麼說就太失禮了,殿下,你比你自己想像地要重要、值得保護。而且就像我說的,你之所以到目前為止沒有感受到什麼強力的威脅,是因為有我在一旁看著,寶貝。


  附帶一提,為了避免被追蹤通訊,我也先暫時保管了您的手機。


  他沒有好氣地反問,並進一步指出這個行為本身的變態性,看到亞歷克斯抽動了嘴角,但語氣輕佻地回答,在亨利還沒來得及因為通訊手段被剝奪而生氣,並因為那聲「寶貝」而微微戰栗時,前頭的男人遞了一台平板電腦給他。


  你自己看吧。亞歷克斯說,聲音隱隱透出嚴肅的氣息,亨利反射性的結果,看著屏幕上頭顯示的影像,不禁睜大了眼。


  「這是……我家?」


  他盯著螢幕上好幾個色彩與解析度都差強人意的即時影像,從家具的配置與牆上標誌性的狗的肖像畫可以認出那是他自己在紐約的公寓內部,但令人不安的是,所有影像的拍攝角度都不是屬於他自己委託保全公司安裝的監視器角度,更重要的是,在他和狗都身在外頭的此刻,他的房間在裡頭卻是前所未有的熱鬧——一群外表普通、在路上擦身而過也完全不會引起亨利注意,彼此之間也看似沒有任何共通點的男女,正分頭在他的客廳、書房、甚至是臥室以及幾乎沒有使用的廚房裡頭四處翻箱倒櫃,像是急切地在尋找著什麼一般。


  「……他們想要找到什麼?」


  「我就說了,你比自己想像的要重要很多。」


  亨利瞠目結舌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地問道,而亞歷克斯只是聳了聳肩。


  「但我只是個小說家。」


  「那就是問題所在了。你是一名小說家,在過去的四本小說裡頭,成功預言了三場區域衝突、兩次政變、以及兩場即將爆發的戰爭——」


  「——任何做過研究、對國際政治足夠了解的人,都可以做出類似的結論。我寫的是小說而不是報導,可以容許任何巧合或誇大。這不代表什麼!」


  「然後你在小說裡頭寫出了一個跨國的犯罪組織,在各國的情報系統中都有眼線與爪牙,而主角們捲入了與那個組織有關的陰謀,雖然想要退出情報工作卻身不由己,在被獵捕的同時,也即將掌握到足以揭發組織的證據,但故事就停在這裡,還沒有繼續寫下去,不是嗎?


  亨利的掌心冒汗。


  「……那個組織是我虛構的、為了服務情節而存在的裝置!沒有人應該把那些當真!而且那些是我才剛寫完,交給我的編輯的第五集的內容,你為什麼會知道? 」


  「相信我,亨利,電子資訊的洩露是你現在最不需要擔心的事情。然後是的,不幸的是有人對號入座了你的作品,並且認為你的……研究可能對於阻止他們被揭發有所幫助,而且你知道,故事中的壞人們總是有程度不一的偏執,喜歡貫徹他們的想法。


  幸運的是,我們也有一樣的偏執狂,所以當我們發現他們打算對你使出強力手段的時候,就派出了我們的最強特工出門了——偷偷告訴你,他們叫我梭子魚,因為你不會知道我在水裡有多兇猛,親愛的。


  亞歷克斯回答,而且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讓亨利有些哭笑不得。


  我希望我不要被捲入涉及水下的戰鬥,最好不要被捲入任何戰鬥。他乾巴巴地回答,看到另外一名男人在駕駛座上「噗哧」地笑了出來,眨動著纖長的睫毛,咧起了形狀完美的嘴唇。或許是太多的信息已經迫使他的腦袋以及製造焦慮的那個部位停擺了,看著那個笑容,亨利竟然感覺稍微放鬆了。


  他清了清嗓子,終於感覺到喉嚨發乾,正想要尋找可以潤喉的東西,亞歷克斯便從前頭遞來了一瓶礦泉水。


  這次沒有加入任何東西了,我保證。他在亨利狐疑的目光下補充道,而亨利翻了個白眼,便接過水瓶,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瓶,意外地發現自己比想像的要更快便冷靜了下來。


  他打開車窗,讓外頭有些溫熱的風吹進了車裡,當亞歷克斯在前頭說著「雖然我很感謝你沒有試圖給我搶方向盤,但也不要試圖跳車好嗎?」之類的廢話時,他只是搖了搖頭,一邊繼續用空著的手克難地撫摸著狗,一邊看著窗外移動的景色,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甚至感覺有點……自由。


  見他沒有可疑的舉動,亞歷克斯也沒有再打擾他,但是靜下來這件事情對他而言似乎相當困難,因為他又開始輕輕哼起了歌,旋律就是亨利甦醒之時聽到的那一首,而現在隨著對方的哼唱,他也逐漸想起了歌詞。

  There's no hurry, don't you worry  We can take our time  Come a little closer, let's go over  What I had in mind



  「……我要怎麼相信你所說的是真的?」


  當他終於做好了心理準備之時,亨利開口問道。


  欸,你在跟我說話嗎?亞歷克斯似乎是反射性地反問,得到了亨利「不,我顯然是在跟大衛說話」的諷刺。誰是大衛?駕駛座上的男人繼續問,而他一邊撫摸著狗的頸後,一邊回答「這個小傢伙」。


  你叫你的狗「大衛」?亞歷克斯提高了聲音,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事情般扭曲了濃密的眉毛。


  「你用你的會計師的名字為這個可愛的小東西命名?」


  「牠的名字來自大衛·鮑伊。」


  他以被冒犯的語氣回答,看著照後鏡裡的男人戲劇性地鬆了口氣,眨了眨眼。


  「聽起來好多了。」


  你為什麼不直接叫他鮑伊?他繼續問,而亨利搖了搖頭。那樣就太直接了,不是嗎?


  「——而且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亞歷克斯。」


  我還沒有真正信任你,別以為插科打諢可以讓你迴避找這個問題。他警告,而亞歷克斯嘆了口氣,垂下肩膀。


  「老實說,我不能怪你現在不相信,畢竟這整件事情聽起來真的很荒唐——但只要你至少相信我不會傷害你這件事情,等我們到了暫時的目的地以後,我可以提供更多資訊讓你判斷。


  那些傢伙的耳目到處都是,現在外面太危險了,我得先把你藏到一個不會被其他人找到的地方才行。他說,最後還是忍不住似地加入了調侃。我可以是盡職的惡龍,看守藏著寶物與公主的高塔。


  亨利微微紅起了臉,但決定忽略這句話,撇了撇嘴。


  「好吧,我就暫時相信你——但至少可以告訴我我們現在身在那裡嗎?」


  亞歷克斯咧嘴了。


  「別擔心,我沒有打算浪費你的車票與假期,殿下——歡迎來到孤星州!」


  我會帶你到我所知道最好的度假勝地,在那之前先好好休息吧,亨利。對方這樣說道,一邊加快油門,一邊轉開了汽車的音響鍵,熟悉的歌聲便從擴音器中流瀉了出來。
  Let's dance  Put on your red shoes and dance the blues  Let's dance  To the song they're playin' on the radio

  亨利吐了口氣,向後躺回到椅背上,重新看向外頭的風景,下意識地從衣領中掏出了他掛在脖子上的墜飾,纏繞在手指中。

  Let's sway  While color lights up your face  Let's sway  Sway through the crowd to an empty space

阿直 發表於 2024-5-1 12:45:30

3



  他們在入夜之前抵達了亞歷克斯的安全屋。


  由於亞歷克斯沒有刻意對亨利隱藏他們行踪,所以亨利可以知道他們一路上沿著空曠的、有著典型的德州風景的71號州公路前進,幾個轉彎、短暫通過了一些熱鬧的街道之後,穿越了夾道的疏林,最後在高大的闊葉樹林下頭停住了車,徒步往樹林的深處前進,便在綠意的包夾中見到了一幢有著白色外牆的小屋。


  「歡迎來到卡薩布蘭卡!」


  拿出手機,以迅速到幾乎看不清的動作做了一連串的操作,聽到門內傳來“嗶”一聲尖銳的電子音以後,亞歷克斯才掏出了鑰匙打開門,示意亨利先帶著他的行李走進去,自己則殿後帶上門,在電子鎖定音響起的同時以戲劇化地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


  相對於這樣誇張的介紹來說,屋子裡頭模樣卻顯得相當寒愴。


  只刷有白灰的牆壁與白色油漆的木頭地板構成了白色為基調的空間,除了浴室以外只有起居室與一個臥房的隔間,而起居室的一方是簡陋的開放式廚房與看起來頗有年歲的冰箱,剩下的空間之中則擺著一張鐵製的大桌子,上頭對著一疊書本、幾冊以檔案夾整理起來的文件,以及更多攤放著的紙張,甚至是一台有線電話,房間另外一側的壁邊則擺著巨大而充滿壓迫感的鐵櫃。就像是從他的小說場景裡頭到憑空實現的「間諜的安全屋」一樣的空間,看起來已經陳舊且久未發揮功能,但也明顯地有剛打理過的痕跡,亨利留意到了這個矛盾,一邊環視著周圍,一邊感覺到奇異的熟悉,而當他的目光掃到鐵櫃上時,盯著關上的門,無法阻止自己腦袋裡頭瘋狂的想像。


  「刷」的一聲,亞歷克斯打開了這個空間唯一的對外窗的窗簾,霎時間外頭的夕陽便斜射進了屋子裡,白色的空間瞬間變得一片朱紅。


  亨利眨了好幾下眼才終於習慣了那火焰一般濃豔強烈的色彩,接著驚訝於展露在眼前的一整片遼闊的湖景,平靜的水面一部分反射著夕陽、一部分則落入了鬱藍夜色的陰影,強烈的色彩對比令他有些暈眩,並沒由來地使他聯想到了焚燒,或者更準確地說,營火的味道。


  又來了。自從五年前的那一場乘馬事故之後,他在事故前的記憶便有些模糊,但有時接觸到某些隨機的刺激便會使他聯想起另一種感官的感受。


  他曾向他的治療師夏安描述過這個症狀,而夏安思考了一下——像是在決定應該如何措辭——則認為他可能是他的身體對於過去曾經經歷過的事件做出的反應。


  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身體記憶」……雖然這仍然不是一個經過嚴密的驗證的假說,但多半是出現在創傷經歷之後……原因可能是壓力性的、也可能是像你經歷過的外傷性事件,人腦在經歷創傷之後,可能為了自我保護、或只單純地遭受損害,而使得部分的記憶被掩蓋在表層意識之下。


  然而,即使目前大腦仍還不能將那些清晰地整理出來,那些記憶確實仍存在你的身體裡——所以在沒有造成嚴重的不便的情況下,我會建議你不妨把這個現象當作是你的過去的線索,試著接受並探索它,可能會更有利於你的恢復。


  當然,如果頭痛加重的話,我們也可以討論改變目前的藥物處方。他緩慢而謹慎地回答道,而亨利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自從碰上了亞歷克斯以後,在短短的數個小時(至少是他有記憶的範圍)內,他便已經好幾次沒由來的聯想起了無關的事情,或者是感受到莫名的似曾相識感,但是當面前的黑髮男子歪著頭問他「怎麼了?」之時,亨利只是搖搖頭,放下了手中大衛的提籠。


  在他們稍微安頓下來——意味著大衛被從籠子裡放出來,一邊嗚嗚叫著,一邊吃了牠遲來的午餐和晚餐後,亨利才在亞歷克斯的建議下,提著他的盥洗袋走進唯一的浴室裡,確實鎖上門後才脫下衣服,在陳舊但意外地並不骯髒的隔間裡轉開了熱水開關,即使水壓一如想像的不穩定,但總算是讓他暖起了身體,稍微放鬆了神經。


  當他終於換上乾淨的衣物、頂著怎麼擦都還是帶著水氣的頭髮打開浴室的門,一陣濃鬱、幾乎是帶著辛辣的食物與香料的氣息便衝進了他的鼻腔。


  他在紐約住了足夠長的時間,可以認出墨西哥料理明顯的氣味特徵,而即使那柄不符合他平常的食性,亨利幾乎在那一瞬間便感覺口腔裡開始大量分泌出口水,才意識到自己的飢餓。


  他往香氣唯一可能的發生地點看去,便哽住了呼吸。


  亞歷克斯背對著他,站在簡易的調理台前,手上做著像是在攪拌什麼的動作——這倒沒有什麼問題,問題是,他脫掉了他用以掩飾身份與行動,過大而顯得邋遢的法蘭絨襯衫以後,露出了裡頭穿著的無袖汗衫,柔軟的白色布料緊緊貼著精壯的背部與瘦削的腰,寬闊的肩膀與肌肉發達的手臂則暴露在不甚在明亮的燈光下,光滑的皮膚上帶著幾處淡淡地傷疤與,因為表面的一層薄汗而散發著近乎金黃的光澤。就像一幅該死的畫一般。


  黑髮的男人似乎相當專注於手上的工作,為亨利爭取到了讓自己重新振作,恢復行動能力的時間,他做了一次深呼吸,讓自己做好心理準備,才往終於能夠邁出步伐。


  「你在做什麼?」


  他走近男人背後,看著他在火爐上攪拌的一鍋紅色的、像是番茄湯一般的食物,好奇地問道。而亞歷克斯受驚似地彈起,轉過頭越過自己的肩膀看向亨利,戲劇化地睜大雙眼。


  「天啊,你想要嚇死我嗎?」


  永遠、永遠不要這樣無聲無息地從背後靠近一名情報人員——你不知道我們為了應付從背後而來的偷襲做了多少訓練。他舉起了湯勺,威脅性地指向亨利。亨利對他的行動翻了半個白眼。


  「如果你真的是個合格的情報人員,或許就不會讓我這樣的一般人輕易地接近你的背後,還對此渾然不覺。」


  他反駁道,而向前踏進了亞歷克斯為他讓出的爐前的空間裡,看向鍋子裡燉煮的東西——紅通通的番茄基底的湯汁散發著香料的濃烈香氣,裡面漂浮著切塊的蔬菜、辣椒、碎肉以及豆子和米飯,果然亨利是沒有看過的料理,但他的口水幾乎就要滴下來了。


  「這是什麼?」


  他問,而亞歷克斯聳了聳肩。


  「我們的晚餐,用冰箱和櫥櫃裡有的材料隨便做的湯——希望你的英國舌頭可以接受這麼多香料。」


  雖然我寧可花多一點時間,做更正統的墨西哥菜,因為這次行動的籌備時間太趕了,諾拉只來得及幫我準備這些材料,而你也應該餓壞了,不然我本來不應該屈服於所謂「美式墨西哥菜」的。他補充道,亨利還沒來得及詢問「誰是諾拉」,便完全被他靠回到鍋子前,攪拌裡頭的食物的動作分了心──


  ──太靠近了,由於他們身高幾乎差不多,亨利的鼻子幾乎就靠在亞歷克斯的捲發之間,除了香料的氣味以外,他還可以從對方的皮膚上聞到一點汗味,以及淡淡的古龍水香氣。


  「檀香33。」


  他喃喃說道,而亞歷克斯輕笑了聲。


  「我知道,我有不錯的品味,甜心。」


  「我沒有這麼說。」


  「但是我聽到了,別介意——而親愛的,你聞起來像是洗髮水。」


  黑髮男子一邊輕快地應道,一邊也側過臉作勢嗅聞他還濕潤的頭髮,他們的距離近到亨利一瞬間幾乎能夠數清那該死的棕色大眼睛周圍所有該死的睫毛,他悶哼了聲,向後退了一步。


  亞歷克斯咧起嘴,笑彎的眼眸從他的頭髮開始緩緩向下掃視,從他戒備著睜大的雙眼,因為戲弄以及只有上帝知道的原因而漲紅了的項頸,並再更下方的裸露的皮膚上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或許停留地太久了,久到亨利可以看到他得意的笑容似乎凝固了,棕色眼眸變得更加深沉——獰猛的、充滿慾望的眼神,就像他有幾次嘗試前往夜間的社交場合時接收到的那種,彷彿亨利是在掠食者面前露出了弱點的草食動物一般。


  「……什麼?」


  那讓亨利感覺背脊發麻。他又輕微地向後退了一步,側過身,抬起手,若無其事地扣上了襯衫上頭的兩顆鈕扣,掩飾住或許過分裸露了的皮膚;而在他這麼動作的同時,亞歷克斯閉上了眼,吸了一口氣——驚人的是,當他再睜開的時候,緊張的氣氛一瞬間便冰釋了開來。


  「……沒什麼,只是、嗯,有趣的項鍊。」


  黑髮男子含糊地回答,搭配著意味不明的手勢。亨利也跟著鬆了口氣,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在墜馬事故之前就帶在身上了,雖然我還沒有想起那是什麼的鑰匙……」


  但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他輕聲說明,而亞歷克斯點了點頭,兩人沉默了一會,掌廚的男人才先把他趕到桌邊坐下,等待即將完成的晚餐。


  亞歷克斯或許對此知道些什麼。


  亨利先是走向了在屋子的一角鋪著的舊毛毯上窩成一球,正安穩地睡著的大衛,撫了撫牠毛茸茸的腦袋,讓自己冷靜下來以後,才到鐵桌旁邊坐下,一邊想著剛才那一場短暫的對峙,一邊將目光移向桌面上堆疊的紙張。


  其中來自《滑鐵盧》系列的地圖與事件的時間編排列首先吸引了他的注意,而當他伸手取起那份文件時,留意到一旁放了另外一份同樣依照時間序列編纂、似乎是對照用的資料。


  想起他們在車上進行的、關於對方之所以需要亨利「協助」的對話,他忍不住好奇,便開始研讀起了內容——然而只快速地將所有內容掃過一遍,亨利的心便沉了下去。


  「嘿,等不及我回來就一個人開起讀書會了嗎,殿下?」


  男人輕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埋頭苦思,而隨著盛滿散發著濃鬱誘人的香氣的湯碗毫不客氣地被放到他的面前,亨利也不得不從手中像是中央情報局內部文件、但有三分之一的字句都被塗銷處理的資料中抬起頭,對上亞歷克斯挑起的眉眼。


  「你可以幫我解釋這些資料嗎?」


  「晚點吧。我辛苦為您作了晚餐,您不會想要把它放涼吧?」


  他皺著眉頭問道,而亞歷克斯只是用腳拉開了椅子,將手上端著另外一個碗放下之後,將餐具硬塞到亨利手中。迫於他的笑容與目光的壓力,亨利只好動手將在上桌之前撒上了玉米餅片的燉湯送入口中。一入口,鮮美的滋味與辛香料的刺激就像炸彈一樣瞬間在口鼻腔之間爆開,雖然已經有了些許心理準備,亨利還是輕輕咳了幾下,吸了吸稍微流出了鼻水的鼻子,並抬起頭瞅向笑吟吟的黑髮男子。


  請容我為你倒杯水,陛下。亞歷克斯裝模作樣地說,起身回到流理檯邊為他裝水,並盯著亨利用他的自己的馬克杯喝了口水、繼續進食之後,才抓起了自己的湯匙。用餐過程之中兩人都沒有說話,房間裡只有肢體移動、餐具碰撞以及空調發出的輕微聲響,但途中亨利不經意地抬起頭,出乎意料地對上了一對柔和、多情但專注的深棕色眼眸。


  為了掩飾臉紅與心跳的反應,他只是心虛地低下頭繼續完成他的晚餐,並在對方搶在他之前收走了見底的餐具,語帶得意地詢問對餐點的感想時低聲回復了一句遠遠低估了的「不錯」。


  在亞歷克斯端著熱茶與咖啡回到桌邊以前,亨利認真地懷疑如果繼續和這個客觀來說太有魅力、而且太擅長調情的男人獨處,他的理智還能夠撐多久——但不幸的是,根據他對剛才讀過的資料的淺薄了解,他或許沒有可能太快擺脫對方。



阿直 發表於 2024-5-1 12:46:24

4






    亨利無法入睡。

  

  幾個小時以前,吃完了幾乎可以說是他這段時間用過最美味的一餐後,亞歷克斯收拾了餐具,並帶來了熱騰騰的咖啡與紅茶回到桌邊,而亨利低聲道了謝,啜了一口意外地芬芳且不帶苦澀的茶水,看著面前的黑髮男子喝了一口自己的黑色液體,不慎滿意地皺起了臉、吐了吐舌頭後,放下杯子,伸手拿起了被推到桌子一旁的那疊文件。

  「所以,你想從哪裡開始呢,殿下?」

  終於還是得要面對他們之所以在這裡的原因。

  在用餐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沉靜下來的焦慮感再次湧了上來,亨利嘆了口氣,也將杯子放到桌上,但仍捨不得溫暖的觸感而沒有放開手。

  「首先……我必須承認,這些資料裡面的確包含了許多我在寫作時取材的真實事件,一部分與我個人為了推進小說劇情而虛構的部分也有所雷同,甚至似乎真的存在一個跨國、跨情報機關的邪惡組織…」

  先不管這代表什麼,並且假設這些資料是真的,那你又是如何取得這些機密資訊的──你到底是誰,亞歷克斯?

  當他敘述著他從資料與自己的記憶對照的成果時,亞歷克斯輕輕地點著頭,臉上得意的笑容就像是在說“我就跟你說了吧”,但當亨利問起他真正的問題,包含資料的來源、以及「亞歷克斯」的真實身份時,他可以看到那張在檯燈燈光的強烈陰影下勾起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深色的眼眸在睫毛的遮蔭下流露出複雜的神情。

  「相信你看得出來,這裡的資料大部分都是中情局蒐集的情資與行動檔案──當然,這些東西並不在政府開放資訊的範圍,也不是隨便的路人甲就可以調閱到的,就算在中情局裡面,也只有負責行動的探員、以及他們直屬的管理者能夠調閱。

  「……這麼說來,你是?」

  說到這裡,亞歷克斯像是要觀察亨利的反應、或者是試圖吊他的胃口一般地停頓了一下,直到亨利挑起眉頭追問,才繼續說了下去。

  「是的,我是其中的一些行動的直接參與者——嗯,更精確的說,主要是中南美洲的部分,但偶爾也有一些跨區行動。」

  黑髮男子回答,從資料中抽出幾件分別發生在墨西哥城、巴拿馬、裡約熱內盧,以及墨爾本、柏林、以及在捷克與克羅地亞邊界的事件檔案,用指尖敲了敲上頭被塗黑的行動人員名稱的欄位。 「如你所見,行動人員的名字應該是重大機密,因為這將會影響到我……機構、甚至是國家過去與未來的行動,但是我信任你,也希望你能夠信任我,心甘情願地與我合作。

  「我的名字是亞歷克斯——這一點從一開始就沒有瞞著你——而我的全名是亞歷克斯·克雷蒙-迪亞茲。」

  如果你想知道中間名的話,是「加百列」──真是個幸運的巧合,嗯?以儼然的語氣交代完了重要的部分以後,亞歷克斯咧起嘴,轉以輕鬆的表情說道,而亨利刻意忽略了眼前的男子將自己比作他的筆下角色的暗示,在唇間無聲地復誦了這個名字,略嫌冗長的多個音節卻組成了個令他幾乎感到熟悉的韻律,彷彿有隻不存在的手摟住了他的腰,一陣酥麻感像是電流一般從尾椎竄上了後腦,令他頭皮發麻,一聲呻吟不由自主地溢出了喉頭。

  又來了。

  「你還好嗎?」

  亞歷克斯問,如果亨利沒有註意到他的瞳孔放大的方式,那聽起來幾乎就是純然的關心。他連忙故作鎮定地搖了搖頭,清了清喉嚨。

  「那很……拗口。」

  他試著說些什麼讓自己的反應不顯得太過尷尬,但亞歷克斯的反應卻有些出乎意料;他瞇起眼、展開了眉頭,揚起了嘴角——像是懷念起了什麼一樣。

  「曾經也有某人這樣說過。」

  亞歷克斯垂下睫毛,低聲回答,嗓音之中帶著幾乎可以說是甜蜜的笑意,不知為何令亨利感覺胸口發悶。

  即使他們才相處不滿二十四小時,亨利依然可以從他的語氣與表情自然地明白那個「某人」對亞歷克斯帶有重大的意義——同時也明白無論亞歷克斯能夠多麼自然地和所有會動、會呼吸的物體調情,他仍為某個人保留了他真摯的、特別的感情。

  ……即使如此,那也與亨利無關。在一瞬間的痛苦後,他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擺脫與正題無關的念頭。

  「那麼,其他不是你自己的行動報告、甚至不是中情局的文件又是從哪裡來的?」

  他繼續以故作冷靜,甚至是有些冷漠的語氣繼續問道,而亞歷克斯也收起了他的片刻柔情,聳了聳肩,以漫不經心的語氣抱怨著“你還真是好奇寶寶呀,殿下。

  「我們的工作大部分都是跨國行動,所以經常需要與其他小組、其他機構、甚至是其他國家的工作人員配合,但想要調閱相關的資料,需要進行的文書作業多到會令人想要一頭撞死……但我被授權跟著你的案子,因此得以跳過一些沒有必要的程序,並善用了一些方便之門——我就這樣從該死的官僚手續中倖存下來了。

  這都是為了您,殿下。說完,亞歷克斯裝模作樣地欠了欠身,亨利哼了聲。

  「方便之門?難道你的其實是什麼不為人知的皇親國戚、以致於這個國家最大的情報單位也要為你開後門嗎?」

  他的本意只是反諷對方的話語,沒想到亞歷克斯發出了「呃」的一聲,露出了有些尷尬的表情,讓亨利不由得挑起了眉毛。

  「還真的是這樣?」

  他追問,而眼前的男人先是尷尬地抿起了嘴,接著才深深地嘆了口氣,抬起手抓了抓捲曲的黑髮。

  「……技術上來說,我們沒有該死的君主制,所以不存在皇親國戚這種東西……不過我確實是有一點關係的。你知道現在的中情局局長是誰吧?」

  身為諜報小說家,這對你來說應該算是常識吧?亞歷克斯反問,亨利挑了挑眉頭。

  「當然知道了。艾倫·克雷蒙,第一位女性的中情局局長,對後冷戰時期的國際政治做出了無數令人印象深刻的分析……等等、」

  說到這裡,亨利停住了口,狐疑地看向亞歷克斯,黑髮男子點了點頭,扁了扁嘴——那動作在一個至少已經二十歲後半的男人臉上不應該讓亨利感覺到可愛。

  「是的,艾倫·克雷蒙是我的媽媽——不過我必須要強調的是,我被招募進局內和她一點都沒有關係!但如果需要的話,她確實能夠幫助我解決一些不是太重要的問題。

  即使「你需要知道那不是事情的進行方式,孩子」——亞歷克斯用濃厚的德州口音模仿亨利在新聞影像上看過的艾倫·克雷蒙的語氣,轉了轉眼球。亨利幾乎被逗笑了,同時不由得因為他談論她的語氣中的親密感而心生欣羨。

  「聽起來你跟她的感情很好。」

  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他就感到後悔——這不是才認識不滿一天的人應該評論的事情,但亞歷克斯似乎不以為意,只是再度帶著笑意瞇細了眼眸,揚起嘴角。

  「她是最好與最壞的——作為上司和媽媽。但如果你認識她的話,肯定也會喜歡她的。」

  彷彿暗示著什麼的話語令亨利胸口生悶,於是他撇開視線,垂下眼眸,拿起另外一份整理好的文件,試圖回到他們的正題。

  概括而言──就連複述起來都讓亨利覺得非常荒謬──他在小說裡頭虛構的邪惡跨國情報組織是真實存在的,他們以美國為中心,潛伏在幾個盟國與不怎麼穩定的盟國的情報系統裡,透過情報系統竊取僅有少數人能夠知道的機密信息,利用情報掮客與軍火商和紛爭地帶的寡頭政治家、獨裁者進行交易,通過煽動戰爭與政變得利,甚至在正規的行動中施行為了謀取私利而實行非必要的刑求、暗殺與恐怖行動。

  依照亞歷克斯的說法是,早在十幾年前中情局就已經察覺這個「組織」,但是每次試圖圍捕卻都只能抓到被切斷的尾巴,直到近幾年,終於藉著跨機構的合作鎖定了在這個犯罪組織中的中階幹部,欠缺的只是一槍斃命的證據——七年前曾由中情局的退休幹部與非正規探員發起過揭發行動,但因為小看了對方的不擇手段以及缺乏後援而功敗垂成。

  當亞歷克斯挑出那份只有極少數人可以閱讀的機密資料遞給亨利時,他才看了摘要,就幾乎因為上頭記載的行動內容與他在《滑鐵盧》的第三集中的〈灰影〉一章的內容有多麼雷同感到暈眩。

  「這一定只是巧合──或者你想說什麼?我竊取了中情局的秘密情報,還毫不在乎的把它寫入酷兒小說出版?或者是還是有人透過心靈感應還是心靈控制之類的手段把這些情資植入我的腦袋裡,而我就這樣懵懵懂懂地把他們公諸於世?

  他乾巴巴地反駁,而亞歷克斯只是哂笑地開了「別擔心,我們已經核實過了,你並不是星門計畫的秘密觀察對象之一——無論是心靈感應還是純粹的天啟,中情局或許真的應該為了這份天賦聘用你才對」這樣沒有任何安慰作用的玩笑。

  更重要的是──觀察、或說是欣賞了他震驚的表情之後,亞歷克斯再次斂容,吐出了更多令人震驚的話語。

  「關於你剛完成,尚未出版的第五冊小說裡,幸或不幸的,涉及了無論是我們還是『組織』,都極度想要掌握的重要情報。」

  這次不是過去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而是現在進行式的情報了。眼前自稱是中情局探員強調道,而亨利已經沒有力氣吐槽他完全把小說的內容當作是現實的荒謬,只是木然地動了動眉毛,示意他有將亞歷克斯的話語聽進耳裡。

  「加百列的線人之一的黑客兼情報販子『天使』,說他取得了『組織』的一部分幹部──主要是寄生在蘭利本部裡的那些──的身份資料,以及他們的非法行動的證據;他要求加百列親自前往倫敦與他進行交易,但是加百列正受困於受到栽贓的內部調查而無法行動,因此接收到他的密信的詹姆斯便準備前往倫敦與‘天使’碰面──到這裡是第五冊的結尾,在關鍵時刻吊讀者的胃口,讓我們迫不及待看到下一集的故事,嗯?

  幸好亨利·福克斯向來以快筆聞名,而題外話是,我很欣賞他們兩個在這樣的情況下仍不放棄以暗號調情這件事情。亞歷克斯咧嘴道。亨利一方面對於未出版的故事已經被搶先閱讀而有些惱火,一方面卻又矛盾地因為亞歷克斯確實閱讀了他的小說,且喜愛裡頭的角色互動而感到滿足;但重點是……

  「──所以你要說,『天使』其實真有其人嗎?」

  他有氣無力地問,而毫不意外地看到亞歷克斯戲劇性地挑起眉毛,以怪腔怪調的英式英文回應了一句「正是如此!」

  「現實中的那個傢伙叫做米格爾·拉莫斯——是我的線人。」

  那個傢伙是個自以為是、喜歡裝模作樣,而且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混蛋,但不能否認的是他確實有一些手腕,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似乎對我青眼有加。亞歷克斯搔了搔腦袋補充道,而亨利睜大了眼睛。

  「當米格爾說他得到了『組織』人員的身份與事證的有力情報的時候,我正被別的案件絆在美國本土,無法親自前去倫敦向他交接資料,而我的…搭檔當時正在倫敦,於是就由他代替我前往赴約。

  說到這裡,亞歷克斯停頓了下來,垂下了眼。雖然他使用「搭檔」一詞的方式令亨利在意,但這裡的猶豫與沉默更讓他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接下來……怎麼了?」

  他小心翼翼地問,而亞歷克斯微啟雙唇,但像是考慮著該如何說明一樣,最後才嘆了口氣。

  「……不知道。」

  他以沉重的語氣說,並在亨利瞠目結舌之時,做出了進一步的補充。

  「我最後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時,他已經在約定的時間抵達了約定的地點,但是米格爾並沒有現身——他在訊息裡說他會試著搞懂這是一個引誘我們出動的陷阱,或者米格爾只是像平常一樣故弄玄虛……」

  但接下來我就聯絡不上他了,連帶著米格爾也是,我們出動了在不列顛群島、甚至是西歐的分站,與軍情五處和蘇格蘭場合作,調了所有能夠調到的監視設備、檢查了所有可能的交通工具,幾乎要把倫敦翻了一遍,而我相信「組織」的人也是如此,但他們兩個就像人間蒸發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而米格爾所說的情報也依然下落不明,真偽未定。

  假如那些資料是真的,對我們而言,那將是舉足輕重的證據,也是找到我的…搭檔的行踪的重要線索,而對「組織」來說,那是可能動搖他們的根本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所以,兩方都把希望寄託到了最後一條可能的線索上。

  以苦笑的嗓音做完了這些解釋之後,亞歷克斯終於再度抬起視線,直視向亨利,那對碩大而美麗的深色眼眸這次不帶有任何輕薄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意志與執著,在昏暗的燈光下,彷彿搖曳著熊熊火光。

  一瞬間,亨利便明白了很多事。亞歷克斯令他在意的用詞、他之所以對那格外介意的原因,以及亞歷克斯為什麼會拯救——或者綁架他,需要他在這裡的理由。他深深吸了口氣後屏住呼吸,壓抑住與那些事實一同升起的悶痛。

  一種他很久沒有體會,但卻異常熟悉的疼痛。

  「……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忙的嗎?」

  他勉強擠出聲音,聽起來異常地空洞,而亞歷克斯看著他,目光依然如同烈日的灼燒,微微揚起了嘴角。

  「雖然這可能是個不情之請,但我希望藉用你的腦袋——你的天賦、推理能力、甚至是想像力,或者無論還有什麼更適合的詞語——完成你的故事,帶著我們找到我的搭檔與米格爾的資料。

  意料中的回答,但並沒有讓亨利感覺更輕鬆。

  「如果你真的認為我的小說是有意義的線索的話,我很樂意盡我所能的幫助……但就像你已經知道的,我目前只寫到了詹姆斯代替加百列前往倫敦,但詹姆斯要如何與『天使』見面、實際得手情報的情節卻還沒有一點頭緒。

  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有所幫助。他生硬地說,而亞歷克斯的表情一點一滴地放鬆了下來,逐漸回到他一開始所見的那種輕鬆、外向的氣質。

  即使對亨利來說,他對這個男人的看法已經永遠不會一樣了。

  「別擔心,做為熱心的讀者,我相信你其實已經有完美的構思了,只是需要一點外部的幫助——這一部分就讓我來吧。」

  讓我們來對對答案好了——詹姆斯原本預定要與「天使」碰頭的地點,你應該已經有打算了,但還沒有寫下來吧?而米格爾原本指定的地點也只有我知道。如果我在沒有劇透的情況下就做出了正確的回答,那就代表你確實可以給我們幫助。來吧,三、二、一──

  「……國家劇院。」

  「皇家國家劇院。」

  在亞歷克斯連珠砲一般的話語進逼之下,亨利反射性地回答了他還沒有向任何人吐露的構想,接著看到眼前的男人笑咧了嘴。

  「我就說吧,你果然已經有完美的構思了,剩下的就讓我們到現場取材,幫大作家亨利·福克斯完成這個故事吧!」

  黑髮男子輕快的說,而亨利還沒時間因為如此輕易地便被引出了話而懊悔,便因為新的信息而愣住,眨了眨眼。

  「現場取材?」

  「沒錯——所以我們明天要前往倫敦!」

  一早就要搭飛機了,今天的讀書會與行前簡報就到這裡吧。亞歷克斯理所當然地說道,站了起身,好像他前一句話沒有意味著一趟跨越大西洋的飛行。

  「可是我沒有帶護照。」

  亨利瞠目結舌地說,對方只是聳了聳肩。

  「別擔心親愛的,你忘了我們是誰了嗎?定制護照這種東西要多少就能夠生出多少,你喜歡俄羅斯姓還是希臘姓?就交給我吧。你只需要養精蓄銳,盡情發揮你那驚人的腦袋即可──」

  黑髮男子戲劇化地將桌上的資料與座椅歸位,語速很快而且饒舌,並且再次避開了亨利的視線;亨利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對方試圖隱藏情緒激動或者說緊張、甚至是焦慮的表現。

  亨利知道可以如何應對這個。

  「亞歷克斯。」

  他提高聲音呼喚了對方的名字,並在男子像是被凍住了一般停下了所有動作,並轉頭看向他之後,才也站了起身,走到了對方面前,看向那對只比他略高些許的深色眼睛。

  「我相信你……即使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沒有能夠完全接受這一團混亂,但我很感激你幫助我擺脫那些無論是誰的入侵者,而即使不確定我是否能夠真正達成你的期望,但我相信你想要達成的目標帶有真正的公益性,同時,你對於你的…搭檔的關心與情感也是真實的。

  所以我很高興能夠幫上你的忙,好嗎?他輕聲說道,並看著亞歷克斯的雙眼,看著他們從警覺的睜圓緩緩地收斂成了兩枚美麗的彎月,而那張俊美的臉龐也從原本的緊繃逐漸放鬆了下來。看著他的表情變化,亨利也終於鬆了口氣,微微揚起嘴角。

  「亨利、」

  我可以抱一下你嗎?亞歷克斯緩緩地眨了眨眼,輕聲吐出亨利的名字之後,唐突地問道。

  手臂環住了他的肩背,一顆沉重的頭顱擱進了他的頸窩裡,捲翹的短髮搔癢著他的臉頰,香料與汗水與古龍水甜美的木質氣息浸滿了他的鼻腔。

  亨利的心臟差一點就要停止跳動了。他幾乎不敢動彈,直到亞歷克斯的一隻手向下滑動到了他的腰間,他才回過神來,試著以混亂的腦袋做出對顯然是表達友善的行為的回應,將自己僵硬地垂在身旁的手輕輕地放到男子的背上,手掌貼著他強壯的肩胛,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已經遠離自己的家人、並且單身太久了,甚至想不起來上一次和任何人這樣緊密地接觸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奇妙的是,他並沒有感覺到不適,在渡過了短暫的不知所措以後,他甚至開始感受到平穩與安心。

  ……還有懷念,就像他曾經和某人這樣親密地擁抱過一樣。

  「謝謝你,亨利。」

  然而這一切的安穩與陶然都隨著亞歷克斯鬆開了他的手臂、以及在亨利耳邊道謝的詞語而終結。

  你是我能夠找到他的最大、而且是最後的希望。他這樣說,而亨利就像是被當頭澆了盆冰水一般,所有暴露在空氣中都感覺到不存在的熱辣疼痛。他小心翼翼地退出亞歷克斯雙臂的範圍,稍微避開了他的目光,點了點頭。

  不客氣。他低聲回答,用眼角餘光看到亞歷克斯揚起了嘴角,趕緊低下頭,一邊假裝整理桌面,一邊遺憾著那溫度與氣味消失在空氣裡的速度。

  在另外一個人去洗澡的時候,亨利在睡前最後一次搓揉完了大衛柔軟的耳朵而毛皮,接著進到唯一一個隔間裡的唯一一張床邊做好了就寢的準備。聽到浴室的門打開時,他趕緊背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在房間深處的床的那一邊橫躺下來。

  另一個男人的腳步聲走近,聽到一聲輕但清晰的哼笑後,亨利感覺身下的床架傳來震動,但並不是在他背向的床面,而是更下方的位置。

  亞歷克斯,你打算睡在床底下嗎?他提高聲音問。嚴格來說是床尾──畢竟我們只有一張床,那是您的了,殿下。亞歷克斯不在乎他回答,而亨利權衡了一下情況,嘆了口氣。

  「如果我們明天要去倫敦,而我還指望你能夠保護我的話,你會需要休息的。我很確定只要我們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的話,這張床是容納的下我們兩個的。 」

  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亨利將身體往床的邊緣移動,試圖在身後空出足夠另一個超過六英尺高的男人橫臥的空間。你不需要這樣,亞歷克斯的嗓音聽起來混雜著吃驚和…其他的東西。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亨利堅持道,並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嘆息聲後,感覺身後的床鋪凹陷了下去。

  亞歷克斯像是盡力不打擾到亨利一般,小心翼翼地移動著他長得可笑的腿與屁股,直到終於找到適合安躺下來的位置,寬闊的肩膀幾乎抵在亨利的背後,體溫與沐浴乳的味道一起浸潤了他的感官。

  「您真是太仁慈了,陛下。」

  亞歷克斯囁嚅道,亨利懶得糾正他的用詞,只是閔上了眼睛,努力不因為另一個男人在身後的氣息而毛骨悚然。

  這比想像的還要困難,他需要轉移注意力。

  「你的搭檔、」

  「怎?」

  在理智阻止之前亨利的嘴便吐出了這個詞彙,雖然立刻感到後悔,但亞歷克斯也從鼻腔中發出單音,示意他等待著接下來的話語或是問句。亨利無路可退,只能把卡在喉嚨裡的後半句吐了出來。

  「他是……你的詹姆斯嗎?」

  「……是的。」

  這個問題太……私人了。他有一瞬間認為亞歷克斯不會回答,但對方承認了。唯一而永遠的那一個。身後的男人說道,語氣中的深情與亨利感受到的疼痛等量。

  他回以含糊的單音,結束了這個唐突的話題,並在接下來的夜裡閉上眼睛,假裝沒有在側耳傾聽身後傳來的規律呼吸。


阿直 發表於 2024-5-1 12:47:16

5






  經過將近十個小時的如坐針氈的漫長經濟艙飛行、以及飛行前後更煎熬的等待時間——這提醒了亨利他這幾年來為什麼都沒有西海岸的宣傳行程、以及任何一點返回英格蘭的念頭的原因之一──他們終於抵達了倫敦,在檢疫處領出了可憐兮兮地嗚咽著的大衛,搭上出租車到了亞歷克斯事前以假名訂好的旅館並完成入住時,時間已經接近午夜。

  才打開房門,亨利咕噥著他頭痛,將大衛放出籠子以後便連衣服也沒有換下地便倒到了房間裡的其中一張床上,朝下的臉陷入了帶著乾洗氣味的枕頭中,讓他忍不住發出了輕輕的呻吟。

  至少他們這次得到了兩張床。

  十六個小時前,當他在昏暗陌生的安全屋中醒來,腰上放著一條溫暖強壯的手臂、後頸傳來濕潤而穩定的鼻息之時,亨利的心臟差點停住;經歷了一小段無聲的同性戀恐慌,並放棄思考這個在他終於筋疲力盡地昏迷之前還沒有形成的姿勢的意義之後,他才終於能夠悄悄地抬起那條手臂,小心翼翼地從空出的空間滑下他與另外一個男人共用的那張小床,回過頭要回復對方到姿勢時,第一次看到了那個男人-亞歷克斯.克雷蒙-迪亞茲-睡著時的模樣。

  那張總是有著非常豐富的情緒表現的英俊面孔處在難得的平靜之中,在屋子的狹窄天窗投下的唯一一束光線下,飽滿的額頭、高聳的鼻樑、銳利的顴骨、豐滿的嘴唇、長而濃密的睫毛與不羈的烏黑捲髮,所有的弧線、凸起的受光面與凹陷處的陰影彷彿出自文藝復興大師之手。

  亨利在近乎莊嚴的純粹美感之前屏息,直到對方的眼皮開始抽動,連帶著睫毛像是風中的長草一般搖曳,他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似乎盯著對方臉太久了,於是放下了亞歷克斯的手,讓他落到床上,下一秒卻被反過來抓住了手腕。

  他差點尖叫出聲,但聲音在他對上了那對猛然睜起,充滿了警覺與某種……幾乎可以稱上是驚惶、甚至是受傷的情緒的棕色眼眸時,便哽在了喉嚨裡。

  「……你要去哪裡,殿下?」

  他們無言地僵持了幾分鐘後,亞歷克斯才以嘶啞的聲音問道。亨利因為他的語氣中蘊含的憤怒與不安而震顫。他不知這是如何而來。

  「……只是醒來了,需要去上個洗手間、喝點水而已。」

  你可以放開我嗎?別擔心,我是不會逃跑的。他從乾渴的喉嚨中擠出回答,忍不住虛張聲勢地加上了一句諷刺性的反問。而亞歷克斯仍持續盯著他,緩慢地眨了眨眼,每一次眼瞼升起,他的臉上便少一分戒備,多一分尷尬與羞贛。

  好吧,抱歉。他慢吞吞地說,終於鬆開了抓住亨利的手,而亨利忍住了「你把我當成誰了」的疑問,默默地抽回了手,躲進了廁所裡頭。

  因為這一起意外,他們從離開安全屋到機場、以及整趟飛行之中都有些尷尬;亨利的手機依然處於被沒收的狀態,只能要來一副耳塞為自己隔絕機艙中的嘈雜,並在自從不舒服的昏睡甦醒之時,難為情地發現自己幾乎將頭倚靠在一旁認真看著飛機上提供的浪漫喜劇電影的亞歷克斯肩膀上。

  亞歷克斯讓他那麼做,但那除了是體貼之外什麼也不是,而亨利不能忘記他們實際上正在一趟尋找這個男人失踪的搭檔的冒險,事實上,每一次提醒自己這件事時,他便會感到小小地心碎。

  當他可以蜷縮在屬於自己的床墊上那樣做時,他甚至沒有換下衣服就睡著了。

  隔天早上,在旅館用完早餐——亨利除了紅茶、以及抹上了薄薄奶油的吐司與炒蛋以外幾乎什麼都吃不下,亞歷克斯則一邊抱怨著英國人的料理缺乏香料以及對食材的尊重,一邊吞下了盤中的所有食物,並在不少於三杯的濃縮咖啡上頭灑上肉桂粉與紅糖之後一口吞下——之後,亨利手上握著大衛的牽繩,耳朵裡塞著能夠接收無線信號的耳機,站在國家劇院的入口之前,茫然地掃視著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以及飄揚的旗幟與張貼著的海報上頭的檔期劇目。

  「有看到什麼令你在意的東西嗎?」

  當亞歷克斯略帶電流嘶嚓聲的嗓音在耳殼裡響起之時,亨利差點原地跳了起來,下意識地要抬起手觸碰隱藏在無簷便帽裡的耳機時,又被對方噓聲制止。

  別去碰你的耳機、別做出太大的動作,那會看起來很不自然!耳機另一頭的男人低嘶道,彷彿在教訓菜鳥外勤探員一般,這讓亨利有些不太痛快。

  說起來,你有必要用悄悄說話的方式說話嗎?這會讓我神經緊張。他抱怨道。雖然從他所在的位置與面向的方向無法直接看到對方的身影,但他知道那名穿著與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相去無幾的服裝的黑髮男子正在泰唔士河畔樹蔭下的某個座位上,抱著他從亨利那裡沒收,重新設定了防火牆以及一些有的沒有的應用程序的筆記本電腦,對著亨利發號施令。

  是的。亞歷克斯哼了口氣。我敢保證光是我坐在這裡奉公守法的使用電腦,就已經有幾位對褐色皮膚過敏的高貴白人紳士對我投以不讚許的目光了,要是讓他們看到我對著電腦大聲地自言自語,恐怕接下來就要報警了。

  你太誇張了。亨利嘆息,跟隨大衛興奮的腳步隨意地前進,目光四處掃視,試圖尋找任何一絲暗示或靈感。看看在倫敦街上行走的人們,你會很驚訝的發現,這座城市遠遠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白。或許他們只是不欣賞你的美國口音?

  哈哈哈,見到你們三百多年後依然將前殖民地當作垃圾一樣看待真是太令人安慰了,陛下。亞歷克斯乾巴巴地笑道,而光是想像他臉上的表情,亨利便油然升起一股沒由來的得意。只是提醒你,你們並不是我們唯一的前殖民地,但是是唯一一個對茶葉做出暴行而還沒有被原諒的。他補上一句。

  「是我的錯覺嗎?還是你到了倫敦之後就變得更加跋扈了?我在列車上認識的那個小白兔一般乖巧的害羞帥哥作家到哪裡去了?」

  亨利沒有回覆他的評論,只是「啊」的輕叫了聲。

  「怎麼了?看到什麼了嗎?」

  亞歷克斯立刻追問道,亨利吸了口氣,搖了搖頭。

  「沒事,只是看到他們最近要上演《亨利五世》……那是我媽媽最喜歡的一齣劇碼,我小時候和她一起看過很多次……呃、」

  一陣劇烈的頭痛突如其來地襲擊了亨利,他停住腳步發出呻吟,聽到耳機裡亞歷克斯擔心的聲音與大衛的輕吠同時響起,他輕噓了聲,阻止另一頭的人繼續刺激他的頭腦,直到這一陣疼痛過去,才終於喘了口氣,重新邁出腳步。

  你還好嗎?亞歷克斯再次壓低聲音問道,亨利咬了咬牙,擠出了「沒事,只是偏頭痛的老毛病」幾個字。

  「──說起來,米格爾跟這個地點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嗎?否則他是你的線人,我假設他的一般活動範圍應該是在美國國內、或者是中南美洲?」

  為了轉移對疼痛以及奇妙的不安感——在移居到美國之前,他在倫敦度過了大部分的童年與青少年期,對眼前的街景感到熟悉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不知為何,他的大腦卻告訴他不只如此。

  「不知道。或許他正好在英國湊齊了他所想要的信息,或者他單純只是想要倫敦度個假,又或者……」

  或者什麼?說到這裡亞歷克斯的語氣突然有些含糊,亨利隱隱約約可以察覺自己可能不會想要知道那的答案,但是說服自己必須盡可能地接近真相,還是追問了下去。這跟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嗎?對方以聽起來有些心虛的聲音反問道,那更加深了亨利的懷疑。

  「告訴我,亞歷克斯——這是為了你的搭檔,我很想要幫上忙,但你需要告訴我實話。」

  他加強了語氣,而耳機的對面沉默了一會,接著像是放棄抵抗般地嘆了口氣。

  「好吧、好吧……只有兩件事情,我不確定是否有關,所以沒有告訴你——第一件事情是,米格爾指定會面地點的同時也附上了一部舊式的拋棄式手機,但那被他帶走了,所以我並沒有接觸到;另外一件事情是……」

  我想米格爾知道我和他的事情。亞歷克斯以低沉的、懊惱的語氣說道。我知道這是個外行人疏忽,但實際上我們就是不走運的在碰面時被…撞見了?而在那之前,我才剛和米格爾起了一些爭執,關於「我沒有打算再和他鬼混了」的事情…

  所以你和米格爾一起「鬼混」過?情報販子?他不會假裝自己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於是揚起了眉毛追問道——如果語氣聽起來有些尖刻,肯定只是出於專業上的質疑,而亞歷克斯也不知為何為此低聲道了歉。那是我初出茅廬時的犯的錯誤,當時沒有多想…

  「但我不確定這和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麼關係——」

  「──天啊,亞歷克斯,你也太遲鈍了吧!」

  聽到對方還試圖辯解,亨利不由得揚起聲音,而從經過的人們身上獲得了幾個不悅的眼神,但是他顧不得自己的失禮,因為那個將他捲入這個事態,令他心動又心碎,這幾天下來都過得心神不寧的男人實在太過、太過令人氣憤了。

  「你說你和米格爾交往過,然後他一直對你青眼有加?這就代表他對你這個人有好感!這不是很容易想到的事情嗎?」

  「我才沒有跟米格爾交往過!那隻是一次性的事情,我甚至還沒有發現自己是雙性戀!後來他再試著和我調情,發出邀請我也沒有答應!因為我不想成為他玩玩的對象之一!

  因為情緒高昂,亨利的聲音不自覺地大聲了起來,亞歷克斯也以同樣的激動語氣回應。然而他的回應只讓亨利再度翻了個白眼。

  「如果他不是想要『玩玩』呢?我不認識米格爾,但如果依照你的說法,他那個人應該品味挑剔、而且自恃甚高,如果只是玩玩的話,不會三番兩次地挑上同一個對象!

  他繼續進攻,而對面的人發出了「噗嚕」一聲不甚禮貌的吐息。

  「……但退一百步來說好了,他應該很清楚,我並不是特別偏好與男人建立關係的雙性戀,而且只要我身在中情局一天,我就不可能跟線人發展親密關係。

  「──但是你跟『他』在一起了,不是嗎?」

  在亞歷克斯有氣無力的辯解之後,亨利間不容髮地詰問。

  「呃、對、這裡是有所矛盾沒有錯……但實際上就是煞到了,沒有辦法啊!」

  一開始還只覺得那傢伙是個混蛋,我也沒有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啊。亞歷克斯嘟囔著,亨利幾乎因為他的話語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愛意而心痛,但還是繼續分析了下去。

  「我不是否定你墜入情網的情感轉折,只是要你想想,你覺得像米格爾那樣心高氣傲,而且假設他也有點情報販子的偏執的話,在被追求的對象正面拒絕之後,難道不會覺得臉上無光嗎?那可能是個陷阱嗎?

  「……等等,在假設的基礎上,你也說得太煞有其事了吧?」

  亞歷克斯試圖以吐槽反擊,但是語氣中流露出了心虛與不確定,令亨利立刻便可以猜測他對於他的兩個提問的答案都是否定的,而無力的反擊給予了亨利關鍵的進攻機會。

  「這不就是你希望我做的事情嗎?試著透過創作小說需要的想像力與推理,幫你重現你的搭檔的行動、追踪他與重要情報的下落,不是嗎?」

  ──更重要的是,關於男人之間的情感與愛恨糾葛,我可是專業人士,親愛的。可以從通話那一頭發出的單音想像對方被反駁的瞠目結舌、無言以對的模樣,亨利帶著獲勝一般的得意,補上了這一句。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才聽到亞歷克斯深深嘆了口氣,以及刷刷的、像是正用力抓撓著頭皮的聲音。

  「……好吧,您贏了,大作家老師——希望您在抨擊我對於沒有興趣的男性追求者的心理狀態了解得不夠深入的同時,已經有足夠的靈感可以寫下故事的下一章,帶著我們找到我的搭檔與米格爾那個傢伙了。

  雖然他可能極力掩飾,但亨利還是從亞歷克斯的嗓音之中聽到了一絲沮喪與悔恨,就像大衛耷拉著耳朵,睜著無辜的圓眼,發出嗚嗚聲地看著他的模樣,這立刻澆熄了他在方才的話語交鋒中微微燃起的好戰心。即使真的是情報販子的嫉妒心與由愛生恨引發了眼前的這個狀況,亞歷克斯與他的搭檔——或者說是伴侶——很明顯的是受害者,而且是為了舉報犯罪組織而冒險,不應該受到像亨利這樣的局外人責問與訕笑。

  他反省了自己的淺薄,然後清了清喉嚨,吐了口氣。

  「抱歉,我剛才太混蛋了,不應該拿這件事情開玩笑的——然後我必須感謝你的坦誠,剛才的對話確實給了我一點靈感,但還沒有整理好,我需要通過文字把他們組織出來。

  道歉被接受了。一陣低笑之後,另外一頭的男人回答。如果你需要你的電腦,我在勞倫斯‧奧利維爾的雕像邊,恭候你的執筆。

  在亨利回應之前,他的一邊肩膀遭受了一記突如其來的撞擊,他反射性地脫口道歉,並在碰撞到他的人以低沉而悅耳的聲音向他道歉之時側過臉看向對方,隨即睜大了眼。

  那是一名幾乎和他差不多高、膚色淺黑男人,身著精美的定制西裝與相襯的配件,飄著恰到好處的古龍水氣味,精緻地修剪過的捲曲短髮與同樣短而整齊的鬍子髯,年紀似乎比他們要稍長一些,造型完美的粗濃眉毛揚起,下頭一對黑曜石般的眼眸從帶著精英氣質的細框眼鏡後頭看向亨利。

  天啊。亨利被迫近距離地遭受強烈的衝擊。眼前的這個男人──非常的英俊。

  「不好意思,你沒事吧?」

  男人開口問道,音韻之中帶著新英格蘭口音,而即使亨利下意識地搖頭表示沒事,男人還是帶著歉意地拂了拂亨利肩膀衣物皺起的部分,並紳士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領,咧嘴微笑的時候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

  「這樣就好了?」

  「啊、不要緊,勞您費心了。」

  亨利快要暈倒了,他幾乎是靠脊髓反射進行對話的,同時還是努力站穩腳步,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方面是不讓口水流下來,一方面則是試著掩飾自己不知為何而生的忸怩──甚至不是因為他的同性戀恐慌。

  似乎是查覺到他的情緒變化,又或者是對突然靠近的陌生人感到不安,大衛輕吠了一聲,而男人的目光向下移動,看向以不自在的方式晃動著尾巴的米格魯。

  「可愛的小狗,和他的主人很相配。」

  出門遛狗?你是本地人嗎?男人接著問道,雖然語氣裝作漫不經心,但亨利沒有遲鈍到聽不出調情與搭訕的涵義;他雖然無意接受,但還是要非常努力才不會變得滿臉通紅。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他反問,同時禮貌地表達拒絕之意。男人會意似地回以微笑,還是向他詢問了某個鄰近的地標該怎麼去,做為這場對話的收尾。

  希望如此——而且我總覺得我們會再見面。當亨利說「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之後,男人意味深長地回應道,接著便以端整的儀態、以及彷彿暗示著高級商務人士身分的快步離開。

  「你在跟誰說話?」

  亨利目送著那個男人的背影遠去之時,他沉靜了一會的耳機再度響起男人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似乎有些彆扭的情緒。

  「只是一個問路的觀光客,沒什麼,回答完了他的問題之後就走了。」

  「只是一個問路的觀光客,嗯?這就是我們的酷兒情感大師對於老套的搭訕的高見?」

  亞歷克斯的語氣聽起來幾乎就像是在嫉妒,亨利嗤笑了聲,轉過頭,往他所知道的亞歷克斯所在的位置邁出步伐。

  「『別心急,加百列,我正在路上。』」

  他引用了第四冊裡頭的台詞,暗自期望對方可以回覆他相應的詞句。

  「『你最好為我突破音障』,亨利。」

  低沉的嗓音呼喚他的名字的震動在顱骨內迴盪,電流穿過脊髓,令他的尾椎一陣酥麻。

阿直 發表於 2024-5-2 00:09:01

6


  「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站在晚風吹拂,夕陽斜照的石磚地上,背靠著溫暖的金屬扶手,眼睛直直盯著眼前英俊的男子,亨利縮起下巴,緊張地說。

  「不然你有什麼更好的想法嗎,殿下?」

  你和我一起對抗整個世界?亞歷克斯反問,因為幾秒鐘前才一邊拉著亨利、一邊小跑步地穿越如織的遊客前進,並像甩布娃娃一般將亨利甩到扶手邊而氣喘吁吁,而亨利轉頭看向右側,他們方才跑過的階梯,從十數分鐘前就一直緊追在他們後頭的黑衣人們正迅速地登階而上,準備再次追上他們;雖然從外表看不出武裝,但在這場追逐戰的伊始,從磚造老公寓的陰影衝擦過他的頰邊的高速子彈很明確的表示事實並非如此。接著他聽到緊貼在身前、正看向橋的另外一頭的男人發出低聲的咒罵,意識到另外一隊由倫敦市警帶頭的追兵也正虎視眈眈地從他們的進路逼近。

  這絕對不是亨利想像中的「取材之旅」的理想形式。




  時隔兩日,對於現實世界的認知產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同時經過了一番悄然無聲的失戀,並獲得了一些來自真實事件的情報之後,終於再次觸碰到了自己平時寫作的電腦,亨利意外地發現自己神奇地擺脫了幾天以前困擾著他的寫作瓶頸,稍加思索之後,不久前才像是失敗的堆沙塔一樣反覆構成又崩壞的第六冊的開頭。

  情節轉折的關鍵道具是米格爾──或者說「天使」,在放出情報的同時提供的那一支拋棄式手機。當詹姆斯在約定的時間抵達了約定的地點,卻遲遲沒有見到駭客本人、或者是他的代理人的現身時,他先將這個訊息傳給了遠在大西洋的另一岸的加百列,接著試圖從手機本身獲得線索。他做了一件情報人員常做的事情:拆解了那支手機,並在裡頭發現與機械本身的價值完全不相襯的加密晶片與處理器。透過他自己的軍需官的非官方協助,對加密路線的另外一端進行了訊息傳輸,傳達了「交易繼續」的訊息之後,透過對線路所使用的低軌衛星進行追蹤得到了一個、或者說是數十個確切的使用者位置。

  「太好了,我正想要在倫敦進行一整天的大地遊戲──要是『組織』的人願意給我們一點自由參觀的時間就好了。」

  收到現實世界的內勤搭檔──亨利已經認識了名字的「諾拉」──回傳了他們可以追蹤到的位置分布後,亞歷克斯仰頭長嘆,而亨利則從他的手中搶回了電腦,接著檢視他們得到的新資料。

  「或許我們可以考慮一下,米格爾選擇這個地點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意圖……或許不是關於國家劇院,而是可以從這個方位看到的其他事物──」

  滑鐵盧橋、薩默斯特宮、薩伏伊宮──他數著,接著睜大了眼睛。

  「Eureka!愛德華‧西摩!」

  他興奮地提高了聲量,指出了其中一個地點,亞歷克斯湊過去看向他得到的解答,卻依然一臉不解。

  「愛德華‧西摩?那是誰?跟米格爾有什麼關係?」

  「第一任薩默斯特公爵、薩默斯特宮的命名由來,你需要讀一點英國史,親愛的──雖然不知道那和他有什麼關係,但總而言之,我們有一個在西摩街的地址,那應該就是米格爾要我們找到的地方。」

  英國史的讀書會或許改天吧。亞歷克斯一邊咕噥著,一邊從座位上跳起。如果這真的是米格爾的意圖,他故意設定這種我不可能知道的英國史小謎題的動機就非常可議了。

  亨利也在想同樣的事情──這非常可能是針對「詹姆斯」的陷阱,但他沒有打算在此時多做假設,而是跟著亞歷克斯一起起身,闔上電腦。

  「總之,我們就走一趟現場吧──但在那之前,得先把大衛帶回旅館。」

  他們兩人單獨前往了目標的地點,發現闖進了一棟老舊建築裡頭的無人公寓,空蕩的室內令他想起了亞歷克斯的安全屋,但是牆壁因為陽光照射而褪色的程度與地面塵埃累積的狀況與亞歷克斯宣稱的事發時間序出入太大,幾乎讓亨利懷疑起了他們是不是找錯了地方,但接著便因為亞歷克斯躁動的踱步,而在地板下頭的隱藏空間中找到了一件上了鎖的手提行李箱,數百磅的現金、以及一冊寫滿了代號與英數字串的筆記本。

  「這的確是米格爾的字跡,而且從內容看來,這是他用來記錄自己的金流、各個情報來源的聯絡方式與資訊的存放地點的日誌,但是紀錄全部都使用了他自己的代碼轉換方式,解讀起來或許會有些費時──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我們辦到了。」

  這個手提箱李頭或許就是他的情報存放載體之一,需要等到我們解開密碼之後再來確認了。亞歷克斯將筆記本從頭翻過一遍之後闔上,吐了口氣,拍了拍亨利的肩膀,咧起了嘴,露出了這幾天下來所見最燦爛的笑容。

  亨利有點看得入迷了,所幸頭腦剩下部分還足以對亞歷克斯所說的話做出反應,他鬆了口氣,但比起身為作家的能力受到肯定的得意,他的感覺更像是如釋重負的虛脫。

  「……是啊,我們辦到了。」

  但如果目標情報還留在原地的話,米格爾和「詹姆斯」到底又去哪裡了?這個疑問依然沒有解決,但當他正要吐出這個問題時,黑髮的男人便突然大步走向窗邊,向下張望的同時沉下了臉色。

  「該死,他們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

  亨利朝著他的視線方向看去,見到的是六名外觀整齊劃一的黑衣男子從同一輛黑色的廂型車中魚貫而出,從明顯較一般人見狀的身材與肅殺的氣息可以看出來者不善。他睜大了眼。

  「那些是……」

  「是『組織』的人準沒錯,雖然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跟上我們的腳步的,但既然都現身了,我們也沒有條件跟他們正面衝突……幸好敵明我暗,我們現在快跑應該來得及。」

  ──在英國畢竟不像是中歐,就算是「組織」應該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吧?

  當亞歷克斯一手抓著手提箱,一手拉著亨利從建築背側的逃生梯回到地面時,敵人的本隊似乎全被他們刻意留在上頭的拋棄式手機所傳出的聲音吸引到了無人的空房間裡,但當他們從暗巷裡向外移動之時,連續數發出自上了消音器的槍枝的子彈便驚險地從他們的身周擦過。現役中情局探員再度咒罵了聲,正要掏出他透過特殊手段在當地取得的武器反擊之時,亨利卻留意到了另外一個角度也有可疑的反光,於是反過來拉住了亞歷克斯,轉往人潮更多的地方以避免更多熱兵器的襲擊。

  在腦海裡瞬間規劃了一條可行的路線之後,亨利匆忙地招了一輛計程車,並在司機目的地時遮斷了亞歷克斯的話語,堅定地說了「牛津圓環站,我們趕時間」。

  你在打什麼主意,殿下?當計程車司機開始快速地駛進倫敦最熱鬧的區域之一時,亞歷克斯在後座對著亨利低嘶。我們轉搭地鐵,這樣他們更難追蹤,也無法輕舉妄動。亨利悄聲回答,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停止顫抖,以加強說服力。

  直到抵達目的地付款下車之時,他才意識到他們的手在整個車程之中都沒有放開,亨利飛快的脈搏與掌心秘出的冷汗完全無所掩飾。

  撥開了傍晚的商業區絡繹不絕、操著截然不同的語言與口音的觀光客與逛街人群,他們進到了地鐵牛津圓環站,順著通勤的人流上了往滑鐵盧站的車輛,他們故作鎮定,小心地融入列車上的疲憊而沉靜的人群;當亨利隨著車廂的晃動而稍稍踉蹌,不得不握住手柄以維持平衡時,亞歷克斯放開了他的左手,寬大的手掌轉而攬住亨利的腰,將他往自己的身上靠近,牢固的掌握與緊貼著的體溫及氣息令亨利的心臟跳動得更加劇烈,隨後上車的人潮則將他們擠得只能夠維持這個體勢,動彈不得。

  有一瞬間他幾乎可以麻痺自己,忘記眼前的危急處境,而專心沉浸在擬似的溫存裡。

  他一度抱著他們可以就這樣安然抵達目的地,但這份平穩的假象沒能持續多久便被打破。

  該死,有他們的人上車了,正打算朝我們這裡靠近。當列車剛自查令十字站發動之時,亞歷克斯狀似親密地向他傾過頭,在他的頸邊以咬耳朵般的聲音囁嚅。計畫改變,我們得在下一站下車。

  亨利只能接受現實並點頭。

  他們在泰晤士河北岸的堤岸站下車。當他們在關上門前的最後一秒才順著人流離開車廂,隔絕開跟隨著他們上車的黑衣人們,踏上了月台之時,月台的廣播因為對象的列車進站而響起。

  請注意月台間隙。渾厚而悅耳的男人嗓音說道,而當那個聲音傳進耳中,亨利猛地喘了一口大氣,聲音聽起來有些尖銳,胸中像是被剜出了一個空洞一般地疼痛。

  你還好嗎?緊握著他的手的男人猛然停住腳步,皺起眉頭,以擔心的目光看向他;雖然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反應究竟起因為何,亨利還是搖了搖頭,試圖表現自己沒有大礙,卻不敢抬起頭,以免湧上眼眶的液體溢出。

  我沒是。他低聲回答,顧不得聲音裡頭稍微帶著鼻音;為了證明自己的話語,他試著掙脫亞歷克斯的扶助繼續前進,卻猛然撞上了另外一個比他更要來得嬌小的身體。

  「抱歉」的聲音從他口中、以及另外一個低而輕柔的女聲響起。亨利抬起頭,見到一名身穿栗色毛衣、有著一頭參雜著灰白的及肩金髮的清瘦婦人,碩大的眼鏡後頭,湛藍的眼眸與他對上的瞬間睜得渾圓,露出了露骨的驚訝表情。

  那把嗓音、那對眼眸、以及她微微翹起的鼻尖與心型臉蛋令亨利感到熟悉,但卻抓不到那股感受的由來;正當他心亂如麻之時,男人強而有力的手又再度握住了他的手腕。

  亨利,我們真的該走了。亞歷克斯有些焦躁地說道,而亨利反射性地點頭,從與那名婦人的對視之間移開,重新邁出腳步。

  ──去第歐尼根。

  那瞬間他聽到婦人以低而急促的聲音說。雖然沒頭沒尾,但亨利很確定那是對著他吐出的話語,然而此時他沒有多餘的心力思考其中的意義。

  他們出了車站,但幾乎一踏上台階便被散在四處的黑衣人跟蹤,亞歷克斯帶著亨利繼續混在一般人群之中,登上了亨格福德橋,但到了橋中心,還是無法脫離腹背受敵的困境。




  「──雖然我沒有打算硬碰硬,但至少我很清楚,從……至少五層樓高的地方跳下泰晤士河絕對是一個愚蠢的行為,即使是跳入水體,我們也可能因為墜落在水面上的衝擊而昏迷。」

  現在,在這樣絕望的情況下,亨利還是忍不住看了看下方反射著不祥的橙紅、泛著白沫、深不見底──並且很清楚即使是在白天也不會好到哪裡去──的水面,咬著牙反駁道。

  我們……至少你不是訓練有素的外勤情報人員嗎?難道我們不能直接爬上斜張鋼索、擺脫他們嗎?他用下巴比了比,絕望地討價還價。

  「我覺得你看了太多好萊塢的動作電影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是湯姆·克魯斯好嗎?就算我們真的爬了上去而幸運地沒有跌斷手腳或是被側向風吹落,只要他們的人依然布置在橋上與兩端,我們被包圍的情況也沒有改變,而且現在還找來了蘇格蘭場的人,只要被逮到,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拘捕我們──」

  隨著語音漸落,亨利聽到手提箱放到了石板上的聲音,而亞歷克斯的兩隻手都撫上了他的臀部,上半身向他貼近,從側邊看來幾乎就像是情侶的纏綿,溫暖的觸感與緊繃令他毛骨悚然。

  但如果你相信我的,或許我可以說明我之所以選擇這麼做的理由?

  他們的鼻尖幾乎碰在一起,亨利瞬間感到頭皮發麻,漲紅了臉,但他的目光無法從那對深邃的深色眼眸中移開。

  「這是借用我家老爹的智慧──」

  ──有時候,親愛的,你就是得閉著眼睛跳下去……同時祈禱下面不是無底深淵。

  亞歷克斯囁嚅似的語音方落,在亨利臀部兩側的手突然同時使力,將他抱上了高過成人胸部的扶欄上,亨利慌張地用雙手抓住扶欄,試圖穩住身體,但亞歷克斯接著便重新抓起手提箱,矯捷地爬上扶欄,另一隻手臂攬住亨利的腰。

  在周圍行人的驚呼之中,亨利就這樣被另外一名男子挾在懷抱裡,連尖叫都還來不及發出,從橋頂墜了下去。



阿直 發表於 2024-5-5 00:02:22

7




  「經歷過這一次以後,我絕對不會再次試著在這條地獄之河裡頭游泳了。就算有人拿槍指著我的頭也是一樣。絕不。」

  當他們盡可能地遠離落水之時引發的騷動的中心,一路躲避著渡船、警用巡邏艇、以及其他水上交通工具,終於在下游數公里外的千禧橋附近找到了一處廢棄而陰暗,但至少終於可以供他們上岸的小型碼頭,亞歷克斯先將亨利頂起,幫助他爬上浮棧,確保他接起了那只手提箱後,自己才跟著撐起身體,左右確認了搜查的燈火與警笛都仍然停留在遠處,便翻身脫力一般地仰躺在仍然帶著陽光熱度的橡膠表面上頭,一般劇烈地喘著氣,一邊大聲抱怨。

  「還用你說……」

  經歷了驚險的追逐,恐怖的高空墜落、以及伴隨著不安,體感萬分漫長的河泳-──即使大部分時間他只是順著亞歷克斯他指示緊閉雙眼,配合前進的方向踢水,但好不容易回到堅硬的陸面上,亨利同樣感覺到虛脫,但畢竟還是沒能夠像亞歷克斯那樣不顧形象,只是坐起身體,仰起頭讓濕漉漉的頭髮裡頭的河水能夠儘速滑落,並對亞歷克斯的牢騷做出有氣無力的回應。如果可以的話,我連這一次的經驗都不想要有。他語帶埋怨的補上。

  「我這輩子沒有聞起來那麼像是下水道的老鼠的時刻。」

  忽略了他的牢騷,同樣在泰晤士河水裡浸了將近一刻的男人甩了甩他那頭難得服貼了下來的狂野捲髮,接著舉起他的手,嗅了嗅濕透了的鞋子以後,男人皺了皺高挺的鼻子,吐了吐舌頭,索性脫下了滿是河水腥臭味的外衣,順手丟回到了河裡。

  「雖然在選擇跳河之前應該沒有時間認真考慮,但你該慶幸的是從幾年前倫敦市就開始了下水道與泰晤士河的河川整治,否則你剛才實際上是泡在倫敦人的生活廢水……以及沒有公德心的觀光客扔進河裡的垃圾水裡了。」

  在解說的過程中見到了亞歷克斯的動作,亨利皺起眉頭,以譴責的目光瞅向他,諷刺地說道。

  亞歷克斯不以為意地聳了聳他從無袖背心中坦露的肌肉發達的肩膀與上臂。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非常感謝我急中生智的努力救了我們一命,殿下。」

  在岸邊燈火的照耀下,亨利可以看到亞歷克斯揚起的嘴角,瞇起眼,睫毛的陰影下,深棕色的瞳仁半邊朝著光,以調皮的眼神看向他。

  亨利短暫地停住了呼吸──一方面是因為這個男人沒有權利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下看起來如此可愛,一方面則是意識到,從在米格爾的藏身處被追逐開始,他一直處在震驚與緊繃的狀態下,甚至還沒有時間能夠思考、認知「亞歷克斯救了他」這個事實。

  「……確實,光是今天你就救了我好幾次。謝謝你。」

  這一天過得太過瘋狂了,否則我應該早一點說的。他垂下頭,吐了口氣,老實地道了謝,並聽到眼前的男人發出一聲輕笑。

  「我的榮幸,殿下。但您也表現不俗……非常有情報人員的天賦。」

  「要我說幾次,不要用那個方式稱呼我……而且是我害我們在最後差一點被追上的。」

  不只是在追逐之中因為突然的驚恐發作、造成落後而扯了亞歷克斯的後腿,就連他相較之下應該更能夠派上用場的部分也令亨利產生了懷疑。或許他們根本不應該在大眾交通工具留下那麼多行蹤的……

  如果是詹姆斯的話,肯定更能夠派上用場。他低聲自嘲,而男人的手輕柔地覆上了他的。

  在近期之間已經變得無比熟悉的這隻手,就和亨利的一樣濕滑,但帶著太陽或者是爐火一般的溫暖。接著,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分別扣入了亨利的五指之間,就像他們本來就屬於一個更大的整體。

  「不,我是說真的,選擇大眾運輸工具作為躲避尾隨的手段這一招非常大膽,但評估對方的行動條件來看卻很合理,而且是我不可能做出的柔軟思考,就像詹姆斯總是能夠在絕望的情況下讓他們兩個死裡逃生一樣──詹姆斯就是你,亨利。」

  我相信他們應該是靠著其他方式追蹤我們的,但那個手段現在似乎是丟失了……我們會弄清楚的。

  亞歷克斯一邊輕笑著說,一邊抬起了亨利的手,接著有什麼溫暖而有彈性的物體輕輕觸碰了手背,然後從拇指關節開始順著滑動,最後在小指上頭停留了下來。

  懷著混雜著困惑與無法張揚的明瞭、惶恐與難以啟齒的期待,亨利抬起頭,看見他們的手正被舉在他們之間,而那顆烏黑的頭顱正覆蓋著他的手,祈禱一般地閉著眼,垂下了濃密烏黑的睫毛,而那對正勾起著優美的弧度的嘴唇則敬虔般地壓在亨利白皙的小指上,靠在亞歷克斯自己戴著的那枚圖章戒指旁。他第一次能夠仔細看到戒面上頭雕刻著的模樣。

  亨利幾乎要昏倒了。他張開了嘴卻發不出聲,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亞歷克斯的動作從純潔的輕吻,轉變為帶著輕吮與嚙咬的調情。這是對亨利的行動、或者是對他的「詹姆斯」?

  亞歷克斯。當他終於恢復了言語能力時,這是他首先能夠吐出的詞語。亞歷克斯!

  在他的呼喚之下,亞歷克斯睜開雙眼,看向他面孔,臉上如夢似幻的神情立刻便滑了下來,流露出了後悔:甚至還帶著一點痛苦。如果不是離開亨利這件事情讓他感到難受,就是亨利現在看起來就是如此糟糕,使他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天啊、亨利、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讓你不舒服──不應該衝動地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這麼做──」

  ──我只是沒有辦法繼續隱忍這種感覺。亞歷克斯難得結結巴巴地道了歉,同時鬆開了亨利的手。失去了手中的溫暖令亨利感到空虛,同時理解了亞歷克斯的話語,令他感覺大量的血液一下子衝上了大腦,產生了暈眩。

  本日的第二次,他因為這個男人的缺乏自知之明而憤怒。

  「亞歷克斯。」

  他猛然翻身,讓自己跨過男人身軀,膝蓋分開跪在對方的臀部兩側,一隻手按在厚實的胸膛上,基本上壓制了對方的行動後,再度呼喚了男人的名字,並伸出手扶住了對方垂下的臉,將之扳起,強迫他與自己面對面。

  在路燈的光線下,他看到亞歷克斯震驚似地睜圓了雙眼,睫毛在外頭形成了一圈金色光芒,但是那對棕色眼眸之中卻流露出了悔恨與被拒絕的痛楚。

  亨利恨自己必須在這對眼眸之中看見這種表情。

  我很抱歉,亞歷克斯再度喃喃地說道,而亨利的頭快要爆炸了。

  「天啊,亞歷克斯,你實在是──太遲鈍了!」

  本日第二次,他發出憤怒的低嘶,接著低下頭,用力地咬住了那對不知所措地微張著的嘴唇。



  親吻亞歷克斯是一件難以用筆墨言喻的事情。

  在亨利的嘴唇剛觸碰到亞歷克斯的時候,因為用力過猛,而磕傷了他到嘴唇內側,使得當他吸吮嘴唇的軟肉時,嚐到了帶著鐵鏽味的甜腥,那讓他覺得自己像是某種狩獵中的掠食動物,但並沒有使他退縮,而是更加兇猛地朝亞歷克斯的唇間入侵。

  一開始,亞歷克斯似乎因為他這一連串動作而有些僵住了,但當亨利開始舔著他的上顎,他聽到身下的男人吐出了一聲滿足似的喟嘆,一隻大手捉住了他的腰,而一條靈敏的舌頭反過來舔了舔亨利的嘴唇,接著長驅直入地進到他的口中。亨利發出了像是窒息邊緣的尖銳呼吸聲,膝蓋與手肘便都軟了下來,垮到了男人身上。

  他的拇指從對方的唇角向上滑動到高聳的顴骨,接著伸進了冰涼的耳朵後頭濕漉漉的捲髮中,他用力地揪住了髮根,聽到男人陶醉的呻吟,而緊貼在他的下腹與胯部的溫暖而有彈性的身體則一陣一陣向上拱起,火熱的硬物淫蕩地進一步沸騰了亨利的大腦。

  亞歷克斯的另一隻手扶在亨利的後腦,拇指與食指溫柔地撫著削短的髮際,另外三根手指則穩定地支撐著他的項頸,契合地就像是他本來就應該在那裡一般;亞歷克斯的高挺的鼻尖擠著亨利的鼻頭,他們的嘴唇分開又交纏,像是連短暫的分離都覺得可惜,熱情而凌亂的氣息混雜在一起。

  亨利不記得自己曾經被這樣親吻過,然而與亞歷克斯的親吻卻如此的完美,又令他感到熟悉;不是環境偶然的觸發所喚醒的片段,而是深入骨髓的記憶的回聲。

  亨利的心中仍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誡他不應該像這樣渴求一個早已心有所屬、終究會讓他心碎的對象,但更大一部分的本能卻告訴他,如果現在停止親吻亞歷克斯,他或許就會死。

  幸運的是,當他們彼此都因為缺氧而不得不分開呼吸之時,亨利依然活著──之所以能夠確認這一點,是因為他還伏在男人的身上,聽著他深沉的呼吸及悠長的吐息,而他們的手又彷彿帶有磁性一般再度繫在一起。

  亞歷克斯奇蹟一般地維持沉默,亨利也沒有開口──他發現自己有一點害怕聽到對方接下來的反應,比如說後悔,比如說希望彼此都忘記曾經這麼做過,他不知道自己在短暫的極端幸福後能不能夠承受。

  他努力地想要延長這個陶然的時光,但是現實狀況並不允許;他們仍然渾身濕透,而日沒之後明顯降低的氣溫與吹起的晚風完全沒有幫助。

  一陣風吹過,亨利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雞皮疙瘩爬滿了裸露的皮膚表面。感受到他的反應,亞歷克斯輕笑了聲,收緊了在他腰上的手,領著他重新撐起身體。

  「我必須老實說,這不是我想要親吻你的情境──遠遠不夠浪漫、也不是品嘗你最美味狀態。」

  亨利這才想起了他們都還帶著河水的氣味,忍不住懊惱地嘖了聲,臉上發熱。而亞歷克斯抬手抓起了自己貼在額上的濕髮,接著為亨利抹去了滴下的水珠,碩大的眼眸裡恢復了慵懶又頑皮、同時帶著柔情的光芒。

  又是一次輕而純潔的親吻後,亞歷克斯將他拉了起來。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希望像維多利亞時期的病弱少年一樣因為肺炎而死,所以走吧──我對後面會發生的事情還有一些想像,懇請您陪我一起執行,殿下。」

  他說,而亨利能做的就是點頭。



頁: [1]
查看完整版本: [王室緋聞守則│Alex/Henry] I'd (not) let my golden chances pass me by (in the mist of day) [G](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