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巨大的玻璃魚缸將整個白色空間切開，魚群色彩斑斕的激起浮動的水痕，映在辦公室的牆面上，牆面上的工作出勤表一整排的「出差」紅字，唯獨御幸一也的欄位貼著「值班中」。帶著眼鏡的研究員放下筆，將剛寫好的兩張紙摺進信封裡，紙的沙沙聲讓他感到愉悅。他順手檢視眼前魚缸的各項數值，走到控制台稍微調整了溫度。整個空間安靜得只剩空調跟水流的聲音，他對著湛藍色的海水稍微發了會呆，慢吞吞走回座位，把信封收好，「辭職書」整齊的筆劃隨著抽屜收合消失在眼前。
御幸一也最喜歡的書是五歲拿到的海洋生物圖鑑。老家所在的地方是城市。御幸第一次在修學旅行的車上看到海，那片不知該如何用言語形容的藍，深深烙在少年的心中。高三那年的海洋專題研究，參賽得到優秀賞，在國家資助下讀完海洋科學，隨後作為頂尖研究員進到青道海洋科學研究室。三年間做了無數研究，提出無數假說，現在仍在研討會，論文，期刊中掙扎。「這次也麻煩你了。」御幸用筷子慢條斯理地挑秋刀魚的刺。倉持洋一夾著麵條簌簌的吸了一口，「外海探勘你最近都不去?太稀奇了。」「我對工作的熱愛程度有在控制。」御幸喝掉透涼的味噌湯。「你對之前那個研究可怕的執著度我不想再吐槽。」倉持嗤了一聲。御幸頓了一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反正也沒有成功。」
2.「御幸、」突然衝進辦公室，全身濕淋淋的倉持，御幸一眼就看見，螢光色的潛水服上的鮮紅污漬，新鮮得像是正在出血。「你受傷了?」御幸皺皺眉。「別廢話，」倉持喘得要命，眼神兇惡。「高島副院長要你馬上過去。」「我?」「快點!」御幸披上白大褂，不明就裡的踩著拖鞋，趴達趴達。「小禮，怎麼回事。」「這個狀況第一個只能求助你了。」高島禮扶正了她的鏡框，「在校期間外科的處理方式以最高分畢業的你，也修過人類的外科手術吧?」御幸一時摸不著頭緒，「那也是僅限於魚類範疇之下另外的......誰的手術?」「不是.......」高島禮嚴肅的轉頭望著下面的手術台，「是人魚。」御幸睜大眼睛說不出話來，高島禮望著他。「救回來的話，對你而言就是命運吧。」
3.「大部分是撕裂傷，對，手術很成功。」御幸走出高島的辦公室，隨著門的閉合聲落下一聲長嘆。真的是人魚，捏捏臉確定不是作夢，隨後覺得自己簡直蠢得不行。倉持說，他們在外海調查，在鯊魚群下發現這條人魚。黑髮，外表大約等於人類17歲少年，魚尾呈淺藍至深藍的漸層色；魚尾多處挫傷，左臂撕裂、咬傷，救上來時已呈昏迷狀態，大量出血，好在輸血後有趕上手術救治的黃金期。「說真的撈上來的時候以為看錯了。」倉持仍然不可置信，「以為是人類小孩，但後來仔細想想那裡可是外海耶，又不是海水浴場。」「謝謝你為國家研究付出心力。」御幸低頭在記事板上書寫，一邊調控水缸的數值。「話說回來，」倉持坐在辦公椅上，滑來滑去，「這傢伙從醒過來就猛盯著你瞧耶，沒問題嗎?」黑髮人魚趴在一人高的水缸邊，從兩人對話起就直勾勾的盯著御幸的臉。御幸望回去那雙金色的眼眸，手伸過去扶好露在外面的手臂，不讓包著繃帶的左手碰水。「因為他第一個醒來看到的是我?」「不要自己說什麼雛鳥情節。」「不然你要怎麼解釋。」倉持自討沒趣，打卡離開辦公室，留下人魚與在魚缸前佇立的男人。
4.御幸低頭寫完最後一個字，湊到人魚面前。人魚好像不是很願意地皺起眉頭，嘴唇開闔。「你要做什麼?」御幸下意識捏捏耳朵，確定自己耳朵沒壞。「人魚當然會說話啊。」黑髮男孩不滿地用尾巴撈起水花。「誰知道——名字?」「澤村榮純。」御幸寫下來，「我是御幸一也。」「研究員?」小人魚帶著一點奶氣的鼻音。「你知道?」御幸抬起眉毛。「......對不起爺爺爸爸媽媽，在下澤村榮純、要變成實驗的犧牲品了。」澤村嘀嘀咕咕，金色的眼睛明顯有了動搖。御幸笑了一聲出來，「你這麼笨，應該也做不成實驗體。」「你說誰是笨蛋!」少年皺眉，金色的眼睛反映著水波藍，魚尾拍動水花。「總之這段期間，我就是你的照護觀察員。」「嘻嘻笑的討厭眼鏡!」「喔——」御幸挑眉，刷刷地在記事板上振筆疾書，「你知道的詞彙還挺多。」
5.「...然後啊，有超～大的鯨魚，我們常常會跟著魚群游，所以鯊魚也...」這幾天研究室很吵鬧，清冷的研究室突然多了許多客人，不再只有機器設備運轉的嗡嗡聲。「在講什麼?」御幸拎著裝了三明治的鐵盒，盡力的不讓右手端著的咖啡灑到左手的文件上，熟練的用腳關上門。「啊，剛剛跟榮純君講到他們游去找東西的事，御幸前輩想聽嗎?」小湊春市雙手抱膝蹲在研究室內的泳池邊，澤村泡在水裡跟他對話。御幸換了特別許可申請的實驗室，泳池很大，隨時監控，又不會讓人魚離開水太久。「是喔。」御幸忙著將桌上快垮掉的文件夾扶正，壓根沒空理他們；好吧，他承認他好像有點不是滋味。一點點。「小春，這個男人對海裡的事毫無興趣，說太多他還嫌我吵!」澤村將點點的水花甩到岸邊。小湊微笑了一下，「榮純君真的很有趣呢。御幸前輩可是我們研究員中最了解海的人喔。」澤村把臉浸到水中，懷疑的眼神灼熱的刺向御幸。「他只是覺得無聊所以想找人聊天啦。澤—村—要說幾次不要把水亂甩。」御幸拎著便當盒蹲在岸邊，像要撒餌似的晃晃。澤村雙眼放光，馬上把鯨魚的事拋在腦後，金色眼睛閃閃的，「十分抱歉，請務必讓我品嘗您今天的手藝。」「態度差真多耶......」小湊春市在一旁看著，無語了幾秒。御幸放下餐盒，眼睛盯著澤村不知道是發現了什麼。手比起思考動得更快，拇指跟食指輕輕捏住澤村的下巴，還泡在水裡的人魚皮膚冰涼，人類溫熱的體溫讓澤村顫了顫，瞳孔因為驚嚇縮成了貓眼；水下的尾巴輕輕地彎了起來。人魚乖順的模樣讓御幸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滿足感。「你......」捏了捏澤村的臉蛋，左右端詳了會。「是不是胖了?小湊，叫隔壁科室的傢伙們別餵太多食物了。」「欸，是嗎?」在確定是不是真的變胖之前，飼育員御幸被澤村潑了一頭一臉的鹹海水。
6.「我看到了喔。」「如果你指的是我每天餵澤村人類食物的話，他本來就有一半是人，營養很充分。」「誰跟你講這個?你最近提到澤村的次數會不會太多了啊。」御幸終於從平板跟餐盤裡抬起頭，褐色的雙眼透過鏡片注視著倉持。倉持掰開筷子，低聲道，「我說的是你這傢伙的離職書。」「暫時不需要了。」「因為夢寐以求的東西終於出現在眼前了?」倉持皺眉。御幸將湯匙放回盤子，輕敲出聲響，「如果是那麼單純的原因就好了。」對御幸來說，養魚並不困難，人魚也同樣。他挺輕鬆愉快的，尤其是這隻人魚很有趣。御幸討厭聒噪的聲響，卻習慣了澤村的聲音；他曾在實驗室睡過那麼一晚，魚尾撥過水流的聲音像定時頻率的白噪音，他就在那樣的聲響中墜入夢境。清晨第一束光悄悄攀上窗沿，朦朧之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邊界，男孩躍出水面的聲響將御幸扯回現實的光裡，淡藍色的魚尾浸在鹹海水裡，微泛著藍寶石的光澤，注意到御幸醒來的人魚回頭，眼睛跟太陽同樣。「人類睡真久。」他說。御幸感到身上一片溫暖，大概染了眼前之人眼裡的光。他收起毛毯，伸了個懶腰，慢慢趿著拖鞋走到人魚身邊，想了想。「還有點材料，做個鬆餅吧。」那是澤村第一次吃人類的食物，鬆鬆軟軟的觸感，他看見御幸嘴角上揚，琥珀色眼裡溢出的顏色，差點讓澤村以為是淋在鬆餅上的那玩意，心臟緊縮又舒張開來，澤村一邊吃著鬆餅一邊偷瞄御幸，在眼神觸碰過來時又迅速地逃開。
7.御幸每天都很忙，澤村的左臂已經癒合，聽說上層的人來過一趟，御幸深夜趕回研究室時只看見澤村，頸上多了一個電子環。「澤村，過來。」御幸在岸邊喚他。「這個一定要戴嗎?」人魚神神秘秘地抱怨，「有個大叔給我戴上的，好奇怪。」「我幫你拿掉。」御幸淡淡道。實驗室的聲控燈暗了，伴隨嘩啦一聲，水珠輕打在澤村臉上，他趕忙用手拭去，發出疑問，「御幸?」御幸髮尾滴著水，渾身溼透的踏在水裡，泳池的緊急照明框出一片帶銀的藍色海域，他們就身在光的中心；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御幸壓平的唇角。澤村現在才發現御幸比他高出一個頭，御幸絲毫不在意全身濕透，注意力全都在人魚的脖子上。澤村動彈不得，那張英俊的臉慢慢靠近，溫熱的掌心貼上肌膚時能感覺到御幸的手指穿過黑色的環，掌心輕貼在脆弱的後頸，稱得上彼此之間的第一個擁抱。澤村感受到彼此的吐息，他避開御幸探詢的眼神，雙手無處安放，無意識地抓住了男人襯衫的前襟。「你不需要這個東西。」御幸在他耳邊低聲道，語氣震顫，心臟搏動，他只希望心跳聲別大到被他聽到。御幸輸入指紋驗證，還好有效，滴一聲，細瘦的脖頸恢復了自由。「...你在生氣嗎。」人魚抓皺了襯衫，帶著點鼻音問。「你還會怕我生氣?」入耳的聲音帶點笑意。「...啊哈哈，怎麼可能!誰叫你剛剛突然不像平常那樣笑了!不會游泳還還跳下水——做什麼啊御幸一也!」御幸藉著光源摸上澤村的脖子，檢查動作造成的紅痕。澤村不假思索的往後游離，思緒熬成漿糊，嘴唇徒勞無功的吐出違心之論，變態眼鏡、騷擾狂。人魚鑽進水裡，祈禱冰冷的水能讓被碰觸的地方不再那麼滾燙，試圖讓水底的寂靜掩蓋心跳的聲音，躲到他碰不到的地方。「澤村。」御幸的聲音從水面上傳來，縱使那幾個音節被糊成一抹水底的月光，澤村聽見了，聽得很清楚。「你是自由的，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8.實驗室門口貼上了閒雜人等勿擅自入內的告示。研究會議結束在低氣壓裡，御幸冷著臉，反對高層研究機構擅自將澤村當成實驗體，語畢一片寂靜，直到某個聲音再度開口。「我記得，御幸博士的研究還未做完吧?這麼好的機會，你不想接手嗎?」「落合教授，恕我直言，我決定放棄我父親的實驗跟研究，僅代為保管他的研究資料，我正準備申請他的死亡證明，如果可以，資料我也不會留下來。」「還沒確定博士是真的殞命了吧。」落合摸著鬍子，若有所思，「能在研究史上留名的機會不多，是什麼讓你改變了?有很多人願意接替你，我們救那隻人魚，不是基於什麼人道主義，你應該明白。」御幸低著頭不發一語，倉持走出會議室時回頭看，他就那樣站在長桌的最尾端，麥克風電源仍然發著光。
「澤村，過幾天，我放你回去。」澤村榮純睜大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男人眼裡看起來如何，大概很難看，他想。御幸不是徵求同意，而是告知。人魚安靜地闔上便當盒的蓋子，沉進水裡。「真狠心。」倉持靠在牆邊，閉著眼睛道。「吵死了。」御幸將罐裝黑咖啡的罐子投擲進垃圾桶，低聲道。「那小子好歹也是我撈上來的。」「所以?」「被你救了就是最爛的童話故事結局。」「......」無法否認地嘆了一口氣，「美麗又悲哀的生物。」「你指澤村?」「我說的是人類。」御幸拿下眼鏡，清澈的透明海洋與天空連成一線，在眼球底部映出一片模糊的藍與青，分不清哪個是天哪個是海。「不過，現在的我跟他都一樣。」「我不想承認的是，澤村不需要我，但是我......需要澤村。」不是實驗的需要，不是研究的基石，就只是單純、宛如美夢的渴求。
TBC.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