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山第一次聽到成田狂兒這個名字，是和岡聰實一起觀看〈白熱〉的那一天。 他本不以為意，以為這是岡聰實偶然間和陌生的大叔短暫的交集。當時兩人就黑幫份子這個話題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有默契地一致認為這種生物就是白癡軍團。而距離學校不遠的南銀座，似乎是當地黑道的據點之一。南銀座的入口就在大馬路上，招牌大大咧咧地掛在遠遠就可看見的地方，彷彿在邀請所有人進去一探究竟。雖然多少讓人感到好奇，但他們並沒有想深入瞭解的意圖，畢竟多數家庭的孩子從小就被耳提面命，不可以去那種小混混出沒的地方。大人總是說，去了就會被殺死，再也回不了家。 只是栗山沒料到，就因為自己說南銀座很危險他從未去過，反而讓對方起了好奇心，進而導致那個黑道捉住了岡聰實。 電影欣賞社在只剩下栗山一個正式社員前，一般的社團活動包含了觀賞影片和觀後討論，討論時難免和個人自身生活經驗連結，從討論劇情到分享所見所聞都在正常討論範圍內。天本老師過世後，隨著學長姊們畢業和其餘社員們陸續退社，最後只剩下栗山一個正式社員，沒有人可以跟他進行深度討論，這讓他感到難受。之後隨著岡聰實出席電影欣賞社的社團活動次數增加，栗山越發感到愉悅，欣喜於喜歡的事物有他人能夠共享。以往他們大多數都安安靜靜地看完整部片，結束後才會交換心得和喜歡與否，然而在全國合唱大賽結束後，栗山發現岡聰實觀影期間的發表欲望似乎提高了。 不僅如此，是從哪一次開始呢？他嗅到了不對勁的氣息。 栗山鎖上社團辦公室的門，面無表情地往校舍外走，與表面相反，他腦內的活動程度有些旺盛。他跌進了記憶中，仔細回想這一個多月裡，每回岡聰實提到那個黑道時的情景，包括了談論的內容、起因，以及岡聰實的表情和語氣。他試圖找出埋在這層層軌跡之下，不對勁的開端。 九月的合唱比賽後，岡聰實抱怨他父親挑選雨傘花色的品味真的很奇怪，不只同學看到後就知道是他的傘，連只見過一次面的奇怪黑道都憑著那把烏龜圖案的傘找來學校。太過獨特的花色，根本都不需要開口詢問，只要站在校門展示那把傘的圖案就直接代表了某種呼喚的信號，因為即便傘的主人沒看見，也能透過其他人傳達出去。 「你其實可以裝作沒看到或極力否認沒有弄丟雨傘。」栗山記得當時自己這樣對岡聰實說，並且想著，岡太過老實，才會中了那個黑道的計謀──願者上鉤。 同一週，岡聰實沒頭沒尾地問他，狂兒會不會也為和子的雙眸乾杯。誰知道呢，他只在岡聰實口中聽過那個黑道的名字，並非真正認識他，更遑論突然冒出來的新角色。 同時栗山感到疑惑，岡聰實居然還繼續跟那個黑道往來？而且一個初中男生，怎麼會去在意一個談不上熟悉的中年大叔的感情生活？ 他想，大概就是從這時開始，每當岡聰實提及那個黑道，總會有股說不出哪裡不對勁的氣息。 岡聰實問出口的話，困惑的語氣中飽含了在意的情緒，讓人無法將之歸類於單純的八卦好奇，聽起來倒有點吃醋的意思在。然而當下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問題，尤其說這話的本人更是毫無所覺，而栗山事後回想，也許這就是人類即將陷入愛情的預兆？ 他第一次清楚意識到自己居然冒出了「岡聰實是不是談戀愛了」這樣的想法，是他們一起觀看〈34街的奇蹟〉那天。 岡聰實被他斥責看電影不要用手機後，選擇了離席，代表來訊──不論是訊息本身或發訊息的人──很重要。當岡聰實回來後，他立刻察覺對方低落了好幾天的情緒忽然變得高昂。得知是黑道先生打來後，栗山立刻想起不到十分鐘前，岡聰實脫口而出反問「他要去哪邊」。一直以來，岡聰實的課後活動除了合唱社，便沒有其他，但現在另一個選項恐怕就是跟成田狂兒的卡拉OK之約了。既然剛剛是沒有地方要前往的狀態，再連結岡聰實情緒的變換，栗山推測岡聰實和那個黑道之間大概發生了一些事。 「你不覺得你太在乎那個黑道了嗎？」栗山記得自己這樣問過岡聰實。 「欸？會嗎？」 「不會嗎？」 栗山難得將視線從電視螢幕上短暫移開，分給岡聰實十幾秒，他的視線冷淡卻又犀利，看得岡聰實一陣心慌。他陷入了沈默之中，很長的沈默，久到片尾曲都結束了，他還沒回過神來。 「不用勉強。」栗山看了眼還在糾結的人，起身把錄影帶從錄放機中退出。 居然要花這麼長一段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嗎？栗山想所謂當局者迷正是如此，但他並沒有想去挑明對方困惑糾結中的核心問題。 栗山不懂「愛」是什麼，構成愛的因子有哪些，又要有多少份量才算達到愛的程度。但他看過的電影沒有上千也有上百，其中不乏與感情相關的劇情，稚嫩青澀到成熟，平淡如水到轟轟烈烈，細水長流到速食愛情，他見過各種被演員演繹的愛情面貌，因此儘管他沒談過戀愛，也不知道該如何定義愛的真諦和愛的感受，但也大概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有怎樣的表現。 他想，岡聰實真的對成田狂兒沒有超出普通友誼的感情嗎？ 一個多月裡，栗山都無法將「岡聰實似乎喜歡成田狂兒」這個想法刪除，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岡聰實跟他聊天時總是會帶上成田，或者在原本會出現看電影的日子告訴他不過去，因為要去卡拉OK，和成田狂兒。 栗山想，如果這都不叫戀愛──雖然可能是單箭頭，那他就不確定要怎樣才稱得上是戀愛了。 直到合唱祭的那一週，岡聰實終於不再往電影欣賞社逃避該面對的責任，他告訴栗山這一週會好好練習，補足過去一段時間的荒廢。栗山不打算干涉岡聰實所做的決定，但聽到這樣的話，他感覺鬆了一口氣。 岡終於要回到正軌了嗎，他自問。 這個時候他不禁去思考，是不是他對岡聰實和那個黑道的關係解讀錯誤，一切都只是他電影看太多，把戲劇般的發展套到了岡聰實的身上。難道不能是岡聰實對新結交的朋友的一切感到好奇，抑或他們兩人單純就是處得來的忘年之交？ 他很快便獲得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以為「岡聰實和那個黑道真的沒有超越友情關係」的認知存活的時間相當短暫，幾乎就像是電影中初登場的角色只活過一幕就領便當一樣。 他在進社辦前靠在走廊上透氣，無意間看到校門口上演的那一幕之後，不論是「他們只是單純去唱卡拉OK」，還是「原來初中生也可以和大叔成為好朋友」這種想法都見鬼去吧！ 栗山比岡聰實三人還要早發現成田狂兒，他站在高處看著那個黑道坐在車裡，降下車窗後對校門口的方向目不轉睛。栗山瞇起眼睛，仔細觀察那個年紀足以當他們父親的男人，成田狂兒臉上帶笑，雖然距離有點遠又隔著墨鏡，但栗山感覺到他的目光很溫柔，整個人的氣息顯得柔和溫暖，像是沉浸在欣賞心所嚮往的美好事物中。 後來合唱社的社員先離開，栗山見岡聰實匆匆走向那名黑道，他們說了什麼，礙於位置的關係，他只看到那個黑道滿臉戲謔觸碰岡聰實，引來岡聰實劇烈的反彈。聲音傳到樓上已經有些單薄，但他捕捉到了關鍵字，加上岡聰實的大動作，不妨礙栗山感受到岡聰實的情緒。這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岡聰實拔高音量又憤怒地對人說話。 栗山眼看著岡聰實走回校門內，又在成田狂兒的呼喊中返回，氣憤地朝對方丟了什麼後，這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黑道的表情複雜，並且看起來有一點受傷，他撿起孤零零落在地上的物品後珍惜地收進懷裡。他回到車上拿出手機用了一會兒，栗山猜測，大概是傳訊息給岡聰實吧。 真的是……搞什麼啊，明明剛吵完架，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貼上去嗎？ 栗山帶上社辦的拉門，走到櫃子前看著一排排的錄影帶，他不禁回想起，在看〈單車失竊記〉時，岡聰實評價成田狂兒很是狡猾，對他一開始居然用應付其他人的同樣招數對待自己感到相當不爽，害他前一天像個傻瓜一樣，追問「和子」的事，成田狂兒指不定怎麼在心裡大肆嘲笑他。 栗山當時想，岡聰實真的對那個黑道陷下去了，但聽起來對方對待岡聰實的方式，依然是成年人對小孩的態度，頂多隨著這近兩個月的相處，那個黑道稍稍對岡聰實敞開心房，所以願意告訴他，「這首跟是我跟和子的回憶」這件事是一個大人用來避免麻煩的謊言。栗山以為岡聰實這段感情不會開花更不用說結果，畢竟連岡聰實本人都沒有自覺他已一腳踏進了那個黑道身邊的陷阱。岡聰實陷在愛裡而不自知，但從另一面來說，栗山覺得這樣也好，若是岡聰實察覺，恐怕會是一個比無法唱出純淨的高音讓他更加煩惱的事。 而他以為那個黑道，成田狂兒，面對岡聰實的言行舉止都只是大人逗著小孩玩的表現，沒有放真心也不可能動真心，也許這次卡拉OK大賽結束後，就會放過岡聰實了。 但今天他看到了他們兩人吵架──或者說岡聰實單方面發脾氣更為貼切，成田狂兒的表情和反應著實讓人吃驚，栗山覺得他們之間可能已經不是岡聰實還不知道自己心意的單箭頭這樣簡單。 或許，有可能早在很久之前，也許是岡聰實好幾次之前跟他抱怨成田狂兒如何又如何時，事情的發展就已經往沒人可以預料到的方向奔去，只是岡聰實在這方面過於遲鈍，而那個黑道緊守著成年人應該保留的最後一道防線，看破不說破，因此直到現在，岡聰實仍然什麼都沒察覺。 栗山不知道該說岡聰實單純還是成田狂兒有一套，但就現況來說，還真是高明的釣法啊，那個黑道，實在是狡猾。
*
五個月過去，森丘中學迎來了畢業日。 栗山在電影欣賞社社辦最後一次以社長的名義整理錄影帶。 岡聰實過來後，栗山和他說了等他們畢業後電影欣賞社可能就會被廢社的事，雖然不捨，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比起長達兩小時的影片，現代人更偏好的是幾分鐘的短影音，不曉得未來電影會不會被淘汰在時間的洪流中，就像南銀座一樣。 於是他順口提了一句，然而對於南銀座即將被拆除改建飯店的事，岡聰實的反應顯得相當驚訝，彷彿一點都不知情。 「那個黑道沒有告訴你嗎？」 那個黑道，成田狂兒，栗山一直都是這麼稱呼他，在他與岡聰實之間，就像是一個暗號。 這次換栗山感到意外了。岡聰實告訴他，自從卡拉OK大賽後，他和成田狂兒就沒有聯絡，對方連LINE都沒有讀取。 失聯？栗山沒想到，居然會是由那個黑道主動發起並且徹底執行這個動作。 你還好嗎？栗山問不出口這樣的話，因為各方面來說都不恰當。 岡聰實在談戀愛，從毫無察覺的單戀到看起來有戲的雙向情緒，憑著他所聽所見，栗山去年是這麼認為的。初中生和黑道大叔，只看身分的話完全就是非常不妙的組合，尤其他們有時候看起來關係親密，容易讓人誤會為不正當的交往關係，但栗山認為這並不關他的事，而且岡聰實沒有遭受迫害的跡象，於是他從未點破，只當一個安靜的聽眾與看客。 畢業前的這幾個月裡，岡聰實來找他看電影的次數大幅減少，他以為對方不是在讀書就是去和那個黑道見面了，畢竟那段時間是所有準畢業生為高中入學考試衝刺的重要階段，時間有限就必須做出取捨。沒成想這兩個人連聯絡都沒有，但岡聰實一次都沒有提過他聯絡不上成田狂兒，表現得毫無異常。他後來也沒有聽過岡聰實對成田狂兒的抱怨，心想就算兩人真的有什麼進展，礙於身分的差距也不方便公之於眾，萬萬沒想到，不只沒進展還直接回到原點，回到他們認識前的原點，彷彿成田狂兒從不存在。 「他該不會是你的幻覺吧？」 栗山明知道那個黑道是曾經存在的，絕非岡聰實的臆想，但他還是如此問到。 岡聰實沉默，他轉頭看著窗外，表情逐漸失落又苦澀。
岡聰實戀愛了。 栗山最後一次見到岡聰實和成田狂兒相處的情形後，他便認為這不只是一個人的單戀，那個黑道也對岡聰實存有同樣的心情。即使時隔多月，栗山依然這麼覺得。 但現在，不論是不是最終結局，他的戀愛是如此苦澀。
│他戀愛了．完
-----------------
寫了一個禮拜終於完稿，本來以為上個週末就可以寫完的……心、腦、手三個的速度和能力對不上真是痛苦啊orz 繼續下潛去寫下一篇。
本文最後由 shijyuu 於 2024-4-13 23:12 編輯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