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澱 發表於 2024-4-13 00:18:09


*第一篇目岩,第二篇長田夫婦+長乙,第三篇水沙代。*想成為櫻餅的男人、不曾成為人的獸、下地獄的水沙代。*標準的陰間故事,慎讀。

沫澱 發表於 2024-4-13 00:20:37

01.目岩
  他在叢林間奔跑。發現世間的一切都在遠離他。  他以前走路時總是看著前方的妻子,從而不會知道,當他在向前行時,兩側的景物也會隨之後退,他怎麼從來沒發現呢?他越是前行,樹林就越是飛越似的後退;他越是加速,周遭的形象便越顯模糊,他感覺自己抵達不了任何地方,也不再想前往任何地方。  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沒人給他任何東西。  沒人告訴他任何該知道的事。  他不能行,不能走,不知歡愉,不諳吃食。  如果一個生物一生不曾被給予任何東西,不曾被賦予任何意義,不被冠予名諱,那麼那個東西一定是個野獸。  蟲子在被吃的時候都知道自己正在被吃,他已經變成了比蟲還下等的存在。  他想起妻子曾牽起他的手,領著他走到天涯海角。
  而那隻手的主人,那溫暖的,曾給予他無垠天際與浩瀚星辰的女人,到底去了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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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獸去了他們夫妻曾坐在那吃櫻餅的河堤待著。  他像一頭乖巧的動物,不論如何被周遭的聲音搭話,他都不知道怎麼回應。  短短幾周的時間就讓他退化成不識言語的可憐生物。  可是可憐的東西不會知道自己是可憐的東西。  於是他只是坐著,就這樣坐了好多天。
  他偶爾被妖怪當成石像,偶爾被人當作妖怪,兩者其實都是對的,因為他不會說話,他只會一直看著河發呆,看完了河,他就會抬頭看天空,天空很像妻子,雲也像妻子,水霧和風中的細沙都像妻子。而跟他相比,他的妻子就不同了,妻子不是石頭,也不是椅子,妻子有一個橙色的洋服,就和現在天空的顏色很像,那件洋裝她非常喜歡,是她拉著他一起去人類的店舖買的,洋裝的顏色和款式雖然很美,但他的妻子更加出眾而脫俗;妻子不只會賺薪水,也懂得和人類交易,只要和妻子在一起,感覺什麼都辦得到,也能感覺得到任何東西,皮膚是皮膚,手是手,這些簡單的道理獸都要想很久才想明白,生命終其一生唯一的渴求就是等待臨終,活到膩了總會三緘其口,到死了才曉得原來我活了這一生就是為求一死,而中途的空白都是在茫茫雲海中發呆度過,那就是他的末路,可是就連真正的野獸也比他有理智,獸也比他更懂得生命的價值,獸懂吃,懂喝,懂得撕裂肉體而唾食,他忘了吃飯,也忘了餓。那他到底是什麼東西?
  櫻餅。  他可能想成為櫻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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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後來發現無論是人是鬼都不該成為櫻餅。  因為櫻餅會被吃掉,會被啃,會被消化,而且連小孩子都會欺負你。
  妻子被消化過後被吐了出來。  人類都說櫻花樹下會找到屍體。  他覺得那是廢話,因為就是人類把屍體埋進去的,他們老愛在各個地方埋東西,難怪怎麼挖都會噴血,他第一次看到櫻花樹被養得像千年老妖一樣,樹根跟內臟一樣,樹皮像血管外壁,一戳就噴得亂七八糟。  人類就是喜歡在櫻花樹下埋東西,埋屍體,埋自己,還喜歡在裡面養東西。
  妻子被消化過後就看不太到東西,嚼字也不太清楚。  獸被咬過,被啃過,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囊也破得亂七八糟,所以他知道那種感覺,他幾乎快動彈不得,獸心想沒關係,只要有妳在,只要有妳的聲音,哪怕只是一道淺眠般的鼻息,他就能為此活下去。我是個櫻餅也行,我就算只剩一顆像櫻餅一樣的豆沙餡,我也能長出手腳爬到妳身邊去。妻子笑了笑,她說,我喜歡櫻餅,也喜歡你。  真的嗎?  真的呀。  真是太棒了,太幸福了,能被妳愛著,能被妳喜歡,這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幸福的櫻餅。  我下輩子一定要成為妳的櫻餅,被妳愛著,被妳吞嚥,和妳合而為一。
  妻子說:笨蛋呀。不能一樣成為夫妻就好嗎?
  於是獸才回想起來,他也是有名字的,他是個妖怪,是個丈夫,還是個父親。  太好了。能再見到妳,能聽到妳的聲音,還能有一個孩子,真的太好了。  妻子說:我們的孩子。  他說:嗯,我們的孩子。
  「我真想抱抱他。」妻子說。
  然後妻子沒再對他說話了。  於是他又變回了一個櫻餅。  他掙扎著從那個窟窿爬出來……變成一個豆沙餡一樣的球,長出手腳,爬到她的身邊去。

沫澱 發表於 2024-4-13 00:21:10

02.長田夫婦+長乙
  「像野獸一樣」這句話肯定是錯的。  若當人被比喻為獸,那他一定比獸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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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婚這麼多年,庚子從未見過丈夫發脾氣、或者情緒失控的樣子,她知道他在外面都幹些什麼事,但他從來不曾在她面前露出這一面,不施暴、不冷言、不粗魯,他就像一個不知疼痛的水泥牆,儘管牆上鑲著不認識的傷疤,庚子也知道她無權過問,擁有能夠在那堵牆上刻字、烙下傷痕權力的──並不是她。   這麼多年來,庚子只有一次看到丈夫失控。  那天姊姊乙米不知怎麼了失蹤了三小時。  僅僅只有三小時。  她的丈夫就抓了狂。  溫文儒雅、總是待她相敬如賓,甚至真的只當她是「賓」的長田幻治,第一次在她面前褪下人的外皮,露出有如野獸的鱗片,光是和他待在同一個空間,庚子就感覺像待在停屍間,她本來就很擅長斟酌用詞和委屈苟活,而在那頭野獸面前她別無選擇只能伏首稱臣,她沒有權力,也沒有立足之地,她開始怕得哭泣,懷孕的身子感覺像掏空了,她的肚子明明承載著滾燙的生命,她卻感覺只有一個人;她的心是一座空洞洞的寢室,雖然不大,但也能裝一些人,可那裡一直沒有別人拜訪,只有她自己。   直到在後山花園摔一跤跌落斜坡的姊姊被找到後,長田幻治才披回了原本的人皮。  那個黏著人皮的生物,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姐姐飼養的野獸,姊姊被丈夫抱回宅子包紮傷口,過了半天,姊姊帶著丈夫來到她房間。  姊姊打了他一巴掌。  姊姊要丈夫下跪。丈夫下跪。  姊姊要丈夫道歉。丈夫道歉。  「怎麼能嚇到懷孕的妻子呢?」姊姊說。   庚子覺得這畫面就好像是牽著狗來道歉的飼主。  於是她對飼主說:「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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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隻狗第一次來到她的寢室。  縫合著人皮的丈夫在她懷孕後才親吻她,愛撫她,待她像真正的女人那樣於她的頸間呢喃。  庚子知道這個生物為什麼會向她求歡。狗執行指令都有原因的。   庚子想抗拒,而女人與生俱來的渴求則迫使她敞開大腿,她才懷孕三個月,而且現在很安全,不管是人還是獸要上她都是最適合的時間。庚子含著淚水,哪有比她更下賤的生物?她熱淚盈眶,感覺像被填滿了的菸灰缸,滿是很滿,可那不是她想要的東西,庚子親吻丈夫,丈夫也回應她,丈夫很溫柔,很冷靜,她和他都是被飼養在這個村子裡的東西,其實誰也不該責怪誰,她知道自己不該問也不准問,她生而為人、誕生至今所擁有的權力不包括問話,她舉手抬足都屬於父親,哪怕僅是呼吸也是父親施捨給自己的莫大榮幸。可她還是問了。   「你和姊姊這麼做過嗎?」庚子問。  她以為長田幻治會生氣。  以為長田幻治會剝下外殼,對她伸出拆解墓園的雙臂。  可長田幻治僅是停下動作,他露出了她這輩子看都看厭的,冷漠又不解的表情。  好像在說,妳說的真奇怪。  好像在說,沒有一頭狗會跟主人做愛。  「沒有喔。」丈夫輕聲說,好像在怕稍微大聲會嚇到她,丈夫撫摸她的側臉,讓餘韻與烙印停留在她肌膚上,接著又吻了她,「我沒有這樣碰過夫人,往後也不會,妳才是我的夫人。我是被允許這麼做的。」   庚子於是意識到,這隻狗若不被允許,連呼喚姊姊的名字都辦不到。  一想到這點,她就覺得狗有點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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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回到她的身邊。  龍賀乙米撫摸她的狗,撫摸那個她傷害的部位。  她沒有道歉,因為沒有人因為不小心打破而對餐碗道歉。  這世間只有她擁有能在牆上留下傷疤的權柄,烙下只屬於她的印記。   只要分開三小時,獸就會抓狂;只要沒見到她三小時,獸就無法穿回人皮。  會穿錯衣服、扣錯鈕扣,她覺得真可愛,於是她就像壓緊沙礫般,握著長田幻治的手,他們依偎著彼此,乙米緊抓著長田的後背,指甲崁入肉裡,她知道長田幻治被她呼喚、被她碰觸、甚至被她傷害都很開心,他用身體包覆住她,揉合了空隙與廢棄的氣味,把整片星空都蓋住了,龍賀乙米看不見今天的夜空,她反正也不愛看星星,她每分每秒,每時每刻,都希望那片星辰的每一顆星星快點死去。

沫澱 發表於 2024-4-13 00:23:02

03.水沙代
  那些看你下葬的人都完好無損。  那些人哪懂什麼叫真正的傷痛?  就像食不知味的禽獸一樣。
  沙代死後一直徘徊著。一直一直徘徊著。  她都不知道她是什麼東西,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誰,無名的怨憤無處宣洩,也不明白自己在思念著誰。  她知道自己是一個比靈魂還下等的東西,沒有形體,沒有印記,也沒有回憶。
  沙代死後見到一個男人。  她應該不認識那個男人。
  男人對她說,可以跟他走。  她說,我爸媽交待不可以跟陌生男人走。  可妳以前想跟我走。  我爸說男人都是野獸。  男人笑了,他的左眼上有一道傷疤,一旦微笑就會壓縮那道傷痕,她覺得很可愛,又莫名覺得有些氣憤。
  男人不只是禽獸,而且都會騙人。  這妳倒是沒說錯。男人又笑了。可是我沒有騙妳,是妳騙我,女人才是說謊的高手。  沙代不知道怎麼反駁,她還是覺得她不認識這個男人。  我不認識你呀。  可我認得妳。男人說。我一直都記得妳,一刻沒有忘記妳,我吃飯、睡覺、上廁所、打手槍、嘔吐、上班、被部長罵、養小孩、陪一顆眼球說話、上茶館、賞櫻、吃冰棒、參加祭典、因為肝癌住院,我都會想起妳,這不就是妳希望的嗎?  我希望什麼?  希望我下地獄。希望我死了也擺脫不了妳。  沙代不明白男人在說什麼。
  所以我到這裡了,我來這裡了,我曾經約好要奪走妳,要攜手帶妳到天涯海角。  可是你沒有。  對,我沒有,因為男人都是禽獸。  你看著我死,看著我化為灰燼,你不敢看我,也不帶我離開。  對。  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  這也沒錯。  那你為什麼來這裡?  這不就是妳希望的嗎。男人又重複了一次。
  妳希望我下地獄,沙代小姐。  男人說。  妳以為這裡是哪裡?  水木說。  妳以為妳是什麼東西?
  慢慢地,她感覺到有些東西越來越斜,越來越冷,她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冷,她像一個抽完的香菸,只有被踩熄的價值,她不想死,她不想結束,不想被當作牲畜,她死前像野獸一樣發狂發難,一點都沒有女孩子家的樣子,不知婦道、不知婦節,還不知禮數地思念著一個村外的男人,那個外來的男人賓賓有禮,跟村裡的人都不同,她既喜愛,又憧憬,又疼痛,又怨憤,她於是下了詛咒,希望她死後他能夠愛她,希望她死後他也能想起她,希望他能遵守約定帶走她。她希望成為一顆被削了一半的蘋果,還不能吃,也沒削完,只能泛黃發爛,希望那個男人一直看著那顆蘋果發愁,不知拿它如何是好,蘋果只有一開始是香的,腐爛後就會變得比誰都臭,比誰都更難以忘懷。人會愛著一顆蘋果嗎?人對蘋果的愛就是把剩下的核丟到垃圾桶裡,就像人所謂愛魚,是愛吃魚,所以魚骨從誕生以前就習得詛咒,詛咒那個說好要吃了自己卻留下骨骸的人,哪怕我化成了灰,你也該把我帶走,不然就只是一頭食不知味的禽獸。你該把我帶走。
  對不起。  你是來帶走我的嗎?  本來是這樣想,但妳又走不了,我想就算了吧。  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這裡也很好啊,沙代小姐。水木說。像初次見面那時,在她面前彎下身段,他這次沒有碰她的木屐,而是輕輕握住她的指尖,萬般珍惜地撫摸著。  這裡也挺好的吧。
  妳知道,地獄也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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