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隱客 發表於 2024-3-1 19:22:45

Summary:兩個小朋友一起玩拼字遊戲的故事。
本篇私設為路德較年長。
有東西兄弟親情向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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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維希是個普通的德國小孩,興趣是愛看書。本來,這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頂多他認得一些生僻的字彙,年僅10歲就能自己看完嚴肅的《明鏡》周刊,或者在與哥哥對話時使用一些長單字,小大人的樣子將哥哥逗得大笑。
本來,這大約的確沒有特別之處。可是總在窗邊看書的他,最近被人打擾了。那是一個一眼就能認出來自南歐地區的拉丁孩子,蜜棕色的頭髮就像烤布丁上燻了一層的焦糖,皮膚雖然白皙卻白不過土生土長的德國小孩。他也能看出來,那孩子的家境並不好——年齡比他小一點,身材卻小了好幾圈,手臂只是貼了一層皮在骨頭上,隱約可以看見臂骨的線條。而就是那麼一雙手臂,拿著一個籮筐,用清澈的嗓音、結巴的德語在街上叫賣他的花束。他用一雙同樣如焦糖的眼睛盯著路過人們,總有人停下腳步買花,再摸一摸他的頭。
也就是這雙眼睛,每天路過窗前都盯著他看。最開始,路德維希沒有理會他,以為他只是懷抱孩子的好奇心,見到每扇窗戶都要踮腳看一看。而自己只是拿著書本,偶爾翻過一頁,支頤思考一番。又偶爾,拿支筆,在書中文字旁寫下紀錄。他認為自己的字工整得還算好看,可窗外的小孩又看不見他的筆記。能看見的,只有上述的一番無聊行為。
他不懂這些動作在那孩子眼中有什麼魔力,於是路德維希仍然殘留的孩童好奇心也興發了。尤其,從前天起,每一天他都能收到一支鮮花,上面甚至還充滿水分。他沒有見到孩子往窗內遞花,大概是趁他低頭翻書,匆匆送進來的。
於是,今天他特別留心了。看了看時鐘,那孩子總在下午三點路過他的窗前,於是路德維希從兩點五十分開始就繃緊神經。他假裝停在某一頁,寫下長長的閱讀紀錄;實際上他認為自己在為了那孩子破壞書本,只是在每個詞語旁邊寫下它的注釋而已。這對閱讀能力有幫助,他告訴自己,這並不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14:57、14:58、14:59......15:00!時間到了,人卻還沒出現。於是路德維希快速翻了一頁,照樣低下頭假裝作筆記,用餘光盯著窗前。五分鐘後,那孩子終於出現了,今天的生意似乎很好,籮筐裡的花束已經少了一大半。做生意顯然比一個陌生人更重要,路德維希心理正揣想今天似乎不會再拿到鮮花,就見到那孩子從筐內抽出一枝鮮花,踮起腳從窗戶的縫隙中送進來。
這時,路德維希猛地抬起頭來。「嘿!」喚了一聲,他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究竟想說什麼,也不知說了以後那異國孩子能否聽懂。
「Hallo!」那孩子倒是自來熟,張起熱烈的笑容便對他打了聲招呼,不像路德維希以為的將匆匆跑開,而自己必須出門追逐。「你在......看什麼......書......啊!」除了打招呼以外的對話,他說極不流利。路德維希猜測,他說得最流暢的對話應當是介紹商品和結帳。
「《安妮的日記》。你看過這本書嗎?」路德維希夾好書箋,闔上書本,走到窗邊探出頭。
「沒有啊。安妮是......你的......同學嗎?」孩子見路德維希與他說話,興高采烈地回答,原本清脆的童聲如今更多了三分尖高。
路德維希將書拿了出來,在孩子眼前晃了晃,指著書名和出版社。那孩子雖然露出懵懂的神色,但也明瞭了安妮並不是路德維希的同學,這本書也只是平常的、閱讀的書。見到這般懵懂神色,路德維希忽然有了興致。下午三點,時間還早,多說點話對他的日程安排並沒有影響,頂多他看書到更晚一些就是了。「你要進來,陪我看書嗎?」他想了想,放慢說話速度,「嗯,我猜你識字不多,開學後也許進度會落後。我可以教你認字。」
那孩子眼睛漾出光芒,湛然如天邊烈陽,卻不顯得刺痛,而是想要親近人也使人親近的模樣。路德維希剛將大門打開,那孩子便跑了過去,差點將籮筐中的花束晃落。他注意到花束在抗議,這才放慢腳步,快速走向大門,在路德維希的迎接下走過客廳、臥房,來到房屋深處的書房。
那孩子的自我介紹卻是十分流利,想是平素經常對人介紹自己的姓名。他是費里西安諾•瓦爾加斯,來自西西里島的某個小鎮。路德維希聽他用顛三倒四的文法和字句介紹了好幾遍,才弄懂了事情的緣由:父親半年前去世了,母親安頓好一切後,帶著他和哥哥前來德國投奔外祖父。
「我剛來德國,所以……說話還不太懂。也沒有……朋友。」費里西安諾以此做為長長介紹的結語。又是一個辭不達意的句子,路德維希心裡默默糾正,那是他前幾年在書上看到的詞彙「流利」。
「那你看得懂德文嗎?如果看不懂,生活上實在很困難,不僅僅是不能看書而已。比如招牌、路標……」路德維希指著窗外的各種標的,向他陳說。費里西安諾點了點頭,「懂的,懂的,會——一點點。」他的拇指和食指掐在一處,中間留下小到難以看清的縫隙,佐證他的說詞。
「我相信。那你為什麼這兩個禮拜一直在窗外看著我呢?我總是看著你路過,然後站在窗戶底下,踮腳——我只是在看書而已。」
「就只是看你看書啊!」費里西安諾嘻笑,「以前……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書,」他比出與方才迥異的手勢,雙臂張開如擁抱群山,「可是它們全部……留在舊的家裡了。現在我也有幾個書,看不懂裡面的字,一點點都是。好像是叫,課、課本?」
這個月已經看了三本書,足夠了。路德維希在心中算著。離暑假結束還有三個禮拜,三個禮拜夠改變很多事情,包括費里西安諾半殘廢的德語能力。於是他開口,「也許我可以幫你。幫你讀懂現在看不懂的書。」
於是他們訂下約定,每天下午費里西安諾可以提著他的籮筐,邊兜售邊走來路德維希家。他們可以玩拼字的遊戲,路德維希再三擔保他具有足夠的耐心,不會像費里西安諾那過度忙碌的母親用惡劣的口氣責備他,或是打他的手心,費里西安諾這才安心接受了路德維希的提議。
送走費里西安諾之前,路德維希翻出了他的小錫兵撲滿,挖出幾個1歐元硬幣,買下一束籮筐裡的鮮花,讓費里西安諾回去更好向母親交代。同時他也告訴費里西安諾,不必告訴媽媽以後會來他的家裡玩。畢竟在先前費里西安諾連比帶劃、語氣豐富詞彙貧乏的描述中,她的媽媽工作很累,若是見到他沒有認真補貼家用,恐怕會惹來一番責罵。
整個晚上,路德維希找來一些紙張,寫上一些簡單的會話,和基本詞彙;又在家中的書本山裡爬了許久,才在某個山谷找到紙頁薄脆的義大利詞典。基爾伯特不明就裡,以為他開始對翻譯工作感到有興趣,半調笑著誇到「看我們未來的翻譯家!」路德維希臉色被逗紅了,卻沒有多做解釋,只是揣想費里西安諾可能遇到的困難,專心做他的教材。
第二天下午,同樣的15:00,孩子準時站在窗前。這一次路德維希沒有假裝低頭寫閱讀注釋,而是在一小時前就注意著書房裡落地鐘的動靜,十分鐘前就站起來,往窗外的街道看了又看。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耐心與專注力並不特別高。看到同樣抱著籮筐的費里西安諾,路德維希趕緊打開大門,迎接這位特別的學生。
他心中盤算,今天費里西安諾的生意比較不好,要掏出更多的硬幣了。在此之前,他的存款一向只拿去買書,而家中本就有許多藏書,所以撲滿永遠處在滿溢狀態。書架上一整排小錫兵,只有兩個是半滿的,其他都可以換為費里西安諾的花束。
將費里西安諾引到書房,拉開椅子坐下,路德維希將教材打開,教費里西安諾唸過30個德語字母。唸完以後,便是單字。「費里,來,隨我唸——Danke——」
「但客——」費里西安諾模仿著,但弄錯了重音。
「不對,再聽一次:Danke——」
「蛋——渴。」他一次次嘗試著,最終才調整到在路德維希耳裡,與本地人並無太大差別的口音。這是他最常用到的一個單字,尚且如此怪腔怪調,路德維希頓時感覺自己要當他很長一段時間的老師。
「語言是要模仿的。費里,以後你遇到每個客人,可以聽他們說話的腔調,而不只是每個音節的構成。」如果說單字能分為輔音和元音,語調就是單字的神氣。也許出錯時不影響表意,但在本地人耳中就是天差地別。
而費里西安諾,沒有一頭金色頭髮或高長的身材,說話若稀奇古怪就太容易被排擠了。路德維希想起,同年級有個強壯的同學,仗著身高總是欺負低年級的學生,勒索他們的錢財。他打量正在翻閱教材的費里西安諾那雙皮包骨的手臂,感覺能提起籮筐已經是個奇蹟。
「只要我學好這些,我就能像其他人一樣了嗎?」費里西安諾指著教材問。
「對,你說話會像我們一樣流利,聽人講話也不需要很辛苦。就像嬰兒時期,你學著說話一樣。現在我們只是重複相同的過程,學習當一個嬰兒。」路德維希將教材翻頁,下一頁是拼字題。題目倒也簡單,就是方才費里西安諾重複朗誦的內容。
「嗯......『roanmg』......Morgan!」費里西安諾笑著將答案拼出來,得意地揮了揮手中的紙張。路德維希見他如此,也滿意地微笑。
「你學得很快。你很聰明。」一個小時很快結束,費里西安諾得回家去了。這次路德維希比起上次多掏出了2歐元,多買了一束花。客廳已經擺了鮮花,之後就是餐廳了。然侯還有盥洗室、臥室......他暢想著。
費里西安諾搖頭,「我想學會啊,快的。平常那些......客人,都看著我,眼睛好奇怪。我知道我說話和他們不一樣,所以我想學會。」他穿上鞋子,轉頭對路德維希說道,「Danke!這次對了吧?路德,我真的學會了。」
他站在門前,看著費里西安諾的背影被人群吞吃,越來越隱去,這才轉身回去。以前是費里西安諾站在窗前,癡癡地看著他;他們認識以後,這個情形反倒逆轉了。互相凝望的關係,這是友誼嗎?向來以書本為友的路德維希在心理發出疑問。
呆望許久,正要轉身回去,背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叫住路德維希。「路茨,你怎麼在發呆呢?」一回頭,是臉上總帶著嘻笑的基爾伯特。他的哥哥又要拿他打趣了,他心想。「剛剛那孩子是?昨天我就注意到了,客廳的桌上插了一束花。你可不是會主動買花的性格。」
「他是費里西安諾,附近的小孩。嗯......我最近答應了教他認字。」他們走進屋裡,關上門,路德維希將費里西安諾的情況告訴哥哥。
基爾伯特吹了個口哨,「這麼說來,你們是朋友嘍?真好,我弟弟終於交到朋友了——」路德維希想了想「朋友」的定義,猶疑著點了點頭。基爾伯特看他的臉色並嘆道,「路茨,這就是你應該察覺的問題了。如果是朋友,那就大方點頭,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不是,那小費里根本不會對著你笑,還朝你揮手。坦率一點,才不會那麼辛苦嘛。」
路德維希心裡嘆氣。他哥哥大大喇喇,在學校交了很多朋友,是社團的當紅人物。可是他和哥哥幾乎沒有相像的地方,性格是,社交狀態也是。他知道要坦率大方,卻總是做不到。還是書本適合他,對他的告誡是一行行靜默的文字,他可以自由選擇理會與否。
而哥哥的碎念則不。基爾伯特明顯不想就此放過路德維希。他將路德維希買下的花束整理好,裝了水插在餐廳的玻璃花瓶裡,又轉頭去他自己的書房拿東西——路德維希有腳,但他懂哥哥的態度。如果這時候直接離開,一會就會見到哥哥站在他房間門外。有點煩人,也有點無奈。
基爾伯特拿了一個黑色的長方型盒子回來,在路德維希眼前打開。那是路德維希一直很想要的Aurora鋼筆。銀色的筆桿散發金屬冰冷的美感,刀狀的特製筆尖更是鋒銳。彷彿不是在紙上寫下墨水字,而是割開紙張使之流出墨水的血液。一眼望去,路德維希就知道他喜歡這個禮物,可是此刻除了露出一點羞赧的微笑,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我拿到獎學金。看到它,我認為你會喜歡。」基爾伯特露出得意的微笑,路德維希的表情證實了他的預料。「路茨,你喜歡嗎?」
路德維希不言,只是點了點頭,用感激的眼神看著哥哥。但他哥哥並不滿意,只是搖頭,「既然喜歡,就應該說出來喔。男生就應該坦率一些!」
他在原地看著路德維希內心交戰,想著這次機會教育真是做對了。如果放任他弟弟不管,繼續眼前的趨勢只會使他長成一個啞巴書呆子。「嗯......嗯,喜歡......。」他勉強咕噥了一聲。基爾伯特不再勉強他,將鋼筆連同盒子遞了過去。路德維希飛快跑開,跑了幾步卻害怕手中盒子掉落,腳步慢了下來,走回書房。
晚上,他使用新拿到的鋼筆製作隔天的教材。他規劃著,新得到的鋼筆很好看,到時候要和費里西安諾一同分享。鋼筆寫字的手感也極好,他寫字流暢許多,費里看著應當也會更開心。鬼使神差地,他將「朋友」一詞編入教材。他給自己找了藉口:這個字是日常生活中會使用到的、難易度正恰好。
隔天下午,同樣是捧書提筆,這次手上的筆換成了昨日剛得到的奧羅拉鋼筆。路德維希心想,費里西安諾一定會兩眼放光,這時他就將筆借給他。然而他雖然等到了費里西安諾,對方卻一臉垂頭喪氣,臉上腫起一塊青黑,身上的衣服沾滿塵灰。他注意到,費里的雙腿上擦破了幾塊皮,蚊蠅在凌亂不成樣的鮮花和他的兩腿間徘徊,彷彿都是極鮮的美味。
路德維希趕緊將他迎進來。費里西安諾想向他打招呼,囁嚅一會還是什麼都沒說。他的眼裡和鮮花上都掛著露珠,路德維希生怕那露水突然落下來,他可沒有隨身攜帶手帕的習慣,只能任露墜鮮花。還好沒有,費里西安諾只是解釋了事情的經過,佐以雙手比劃和驚恐表情。
事情說來簡單,大抵是他走在路上沒有看清路,不小心撞到某個高年級的孩子。那年長的孩子看了看費里西安諾瘦削低矮的身材,聽著他道歉時的期期艾艾和那一頭流蜜似的鬈髮,明白了是個好欺負的對象,於是在費里西安諾的面上揍了一拳,使他摔倒在地。若非路過了幾個大人,也許還要多挨幾拳......費里西安諾驚恐地說到,手勢不停變換。
「路德,這幾天我不敢出來了......他說他明天要是見到我,還要再打我一拳。」他小聲地說著,聲音和肩膀一同瑟縮。
「這太不應該了!費里,明天我直接去你家接你。如果他敢再來,你就按照他對你的那樣,也給他臉上一拳。」路德維希說。他心裡想著,這附近符合描述的最可能就是隔壁班級的提爾。身材高大,平時經常運動,使他在學校裡總是瞧不起別人。如別人乜眼看他,他就亮出自己比之同齡人更大一圈的拳頭。而這個提爾,面對老師又變成普通學生,身材與他相若的路德維希自是不害怕他。
「路德,你......怎麼說呢,嗯,對,冷靜!我可以遠離他,我的眼睛很好,遠遠就能看到他......」費里西安諾還沒說完,就被路德維希打斷了。路德維希拿著教材,用鋼筆在上面臨時寫了幾個字。
他將紙張遞到費里西安諾擦破皮的手上,「費里,唸出來。」
「呃?好,母忒——」他對著紙上的「Mut」笨拙地唸道。這幾天下來,他對德語發音已經有了些許概念,很快就將發音調整好,沒有奇怪的口音。「路德,Mut是什麼意思啊?」
「是Coraggio,『勇氣』。」路德維希用義大利詞典中翻找到的詞彙向廢里西安諾解釋。「這個字一般在繪本裡出現,不過我想你還沒看到過。費里,要勇敢面對!提爾這個人我知道,你不顯露勇敢的一面,他就會永遠欺負你。他是卑鄙的人。」
「一定要打他嗎?」
「他只懂得拳頭。」
莫名其妙地,費里西安諾被逗笑了,彷彿認為剛剛將他打倒在地的孩子王也不過如此。「哈哈哈哈......」連帶手中紙張都拿不穩,三兩張散落在地上。路德維希也笑了起來,在那之前先將鋼筆蓋闔上,以防墨水滴灑滿地。
「咦?」費里西安諾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紙,指著上面的字,「『Freund』是什麼意思啊?我知道類似的字,不過......不是義大利文,是英文。」
「『Amico』,朋友。」路德維希正要解釋,聲音就被費里西安諾壓了過去。「噢,Amico!我知道!」他甜甜地笑了起來,直率地看著路德維希的眼睛,「那是我們之間的關係。路德,我們是朋友。」
費里西安諾的眼神、語氣都如此直率,更要命的是那至今仍然帶著些許異國口音的清亮聲音。一向覺得心事難以向外人吐露的路德維希,此刻內心的鎖頭竟也動搖了。他想起費里西安諾剛進門的模樣,那搖搖欲墜、隨時會從花片上滴落的露珠。為了保存費里西安諾今日珍貴的笑容,路德維希很快便點了頭,還附以自己都沒能預料到的肯定口吻:「是的,我們是朋友。」
說完以後,他只覺得一陣欣喜、暢快,卻又有些不安。他品味著這些他一向逃避的感覺,認為這就是坦率的副作用。
費里西安諾又笑了,比之方才的歡笑又有所不同,這次是安靜的,又隱藏了更多元素在那張開的半圓之下;黃棕色的雙眼裡火山爆發,連同蜜髮也成了流動的熔岩。他叫了一聲,撲到路德維希身上。「路德!你是我在德國的第一個朋友!」
直到將費里西安諾送離家之前,他們的教學都不再有新的進度。費里西安諾追憶著小時候的玩伴,說他們和以前的書本一起留在義大利,他很怕哪一天連記憶都拋之腦後;又拉著路德維希說這半年來他語言不通的孤獨,看到了很多新奇的、與過往生活完全不同的事物,都沒有人可以分享。
路德維希認他拉著,享受這奇異的感覺。書本可不會拉著人,熱情地將每個字句往他臉上丟。費里西安諾此時掌握了語言的精髓,說話越來越流利,德語間雜著幾句義大利話,已經能讓路德維希聽懂。他想,這段時間的惡補很有效,費里西安諾也認真的在觀察生活中的每個字彙。
臨去前,費里西安諾將自家地址寫給了路德維希——用那支奧羅拉鋼筆。他見路德維希珍重那支筆,便也小心翼翼地劃著每道筆畫,生怕力氣不足的雙臂將之摔在地上。路德維希將墨水吹乾,把紙收進收納盒裡。今天晚上他不準備製作教材,而是思考如何對付欺負費里西安諾的頑劣提爾。
這次的15:00,路德維希不再只是坐在書房裡等待,而是拿著紙條走到三條街外,找到費里西安諾和母親、哥哥所住的公寓。那公寓一看便與路德維希的家差上甚遠,庭院蔓延荒草枯藤,每一根莖條都像乾涸的血管。費里西安諾便在荒廢的園圃裡等著,見到路德維希到來便高興地跑來,沒發覺自己扯到了昨天的傷口。
他們按照費里西安諾每天既定的路線走著,由路德維希幫忙提籮筐。說真的,籮筐的重量不算重,但路程中一直提著也是負擔。路德維希比費里西安諾壯很多,他便計劃著暑假以後的每一天不要再躲在書房裡,而是出來幫忙費里做生意,他也好趁機曬曬太陽,免得皮膚像吸血鬼一樣慘白。
越往前走,費里西安諾的腳步明顯放慢了。他下意識地往路德維希的背後躲,就好像那是座高大的城牆,永遠能得到庇護。路德維希一把拉過費里西安諾的手,將他牽在自己身邊。而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這麼做是否不好。轉頭看,是驚慌失措的費里西安諾。
「對不起,我不該那麼粗魯……」路德維希道歉。
「不是的,路德……我只是覺得,跟在你後面很安全,突然間卻被你拉到前面,才嚇了一跳。」費里西安諾解釋。「不粗魯,也不討厭的!路德,你的手好大喔。」他輕輕地抓了抓,路德維希全身僵在一塊,連帶著好一段路都是同手同腳,不再說話了。
就在快到路德維希家時,他看見了人群中的提爾。他轉頭和費里西安諾說,「以後,你的手也會和我一樣大,長得和我一樣高,現在你不要急。看我怎麼做。」
他們朝提爾走了過去,聽了路德維希說話的費里西安諾努力安撫自己的心跳,挺起胸膛,像個真正的男子漢。提爾注意到他們,瞥來一眼,「你是誰?哦,這不是昨天擋路的小孩嗎!竟然還敢出現在我眼前,挨一拳還不夠?」
路德維希沒有理會挑釁,只對費里西安諾說:「打他。」
「欸?」費里西安諾呆在原地,懷疑自己的德語水準仍不夠好,致使他聽錯了路德維希的話。
「我說,打他。昨天他打你哪裡,你就打回去。」
「嗯,喔……我試試看。」費里西安諾仍然不敢,嘗試著出了軟綿綿的一拳,正中提爾的鼻樑。對方毫髮無傷,甚至退都沒退一步。
然而鼻樑兩側的雙眼和眉毛迅速變得倒豎,他不敢相信這麼小的孩子敢還自己的手,暴跳如雷。「你敢!」他全力打出一拳,誓要將費里西安諾的牙齒都打掉兩三顆,卻被路德維希伸手擋下。路德維希和他的身高旗鼓相當,卻有基爾伯特帶著健身所練出的些許肌肉。他雙手併作一處,合力一推,便感受到提爾的雙腳快步後退,重心不穩倒在地上,正如昨天的費里西安諾。
路德維希見大人要圍過來看情況,不再糾纏,只讓費里西安諾上前,要提爾為昨天的事情道歉。提爾隨口敷衍,頭也不回就跑了,生怕路德維希追上來算他的賬。
「路德,沒想到能這麼做!」費里西安諾雙眼底下的火山似乎又要爆發,這次他抓住路德維希的雙手,高興地晃來晃去。
「我不曉得怎麼打架,我也沒打架過,但我的哥哥有過很多次經驗,我也只是學他的。他說,讓對方心服口服就好,不必落井下石。」路德維希攤手,「要讓提爾服氣,也只能這麼做。費里,勇氣讓人直面恐懼和挑戰,可不是像他一樣到處挑釁。」他用兄長的語氣對費里西安諾說教。
「我知道的。我也不敢這麼做嘛!」費里西安諾露出一貫的笑容,表示他的膽子實在很小,勇氣也只是最近剛學會的詞彙。
他們一路走了回去,有幾位昨天見到費里西安諾挨打的路人上前買了花,很快籮筐就被清空,只留下幾片花束上落下的乾葉子。費里西安諾將它們挑出來,拋入一旁的行道樹下。路德維希注意到,費里西安諾趁他接過籮筐時偷偷握住了手,暖和的溫度就像今日的陽光。他感覺到對方用了大力氣抓住他的五根手指,避免他大了一輪的手輕易掙開。路德維希也就假裝沒發現,任由他牽手了。
到了上課時間,路德維希犯了難,不知要現寫教材,還是要隨便寫幾個常用單詞來教費里西安諾——時間已經不夠了,而費里的德語已漸趨流暢,不必再像最開始,事事從最基礎開始。他提起鋼筆,放任手寫出幾個簡單的字,等到墨水乾去後,交給費里西安諾。
費里西安諾看著教材,突然指著其中一個字,叫道「我認識這個字!『mögen』。它是『喜歡』的意思。」
「對,它的詞性有很多種,但最根本的就是指喜歡......」路德維希正要解說,被費里西安諾打斷。
「路德,我要說的不只是這個。我還要說——」他突然傻笑了一下,「路德,我很喜歡你喔。」
路德維希只感覺眼前的墨水和紙張突然一同反光,照得他腦袋裡開始眩暈。是檯燈的燈光太強,或者窗簾應該拉上遮擋屋外的太陽......不,一切都不是問題的根源。他想了很久,都沒有從記憶中的任何一塊地方挖出「別人對你說喜歡」的應對方法。
「嗯,呃,我......喜,喜......」他抬眼看向費里西安諾。只見對方眼裡的熱情就像將爆發的維蘇威火山;隨著路德維希呆滯的時間長了,又逐漸冷卻,連頭髮都不再像會流動的熔岩,逐漸冷凝成尚在發著橙紅光芒的基岩。「路德,如果你不喜歡,就說不喜歡,我知道的。我們義大利人很熱情,而就算在義大利我也總是被說太過熱情了......但是!」他伸出手指,「如果你也喜歡,那我覺得不只是直面恐懼,像今天一樣才是勇敢!直視內心的情感也是勇氣!」
路德維希的頭腦很亂,他沒想到當了好幾天的老師,今日卻被反過來教導了,內容還是他永遠不擅長的情感表達。可是仔細一想,他不擅長的,正是費里西安諾擅長的。那麼,應該聽更專業的人所說的話,正如《明鏡》周刊都會找專業的評論員撰寫文稿一樣。無論這個喜歡是什麼意味的,此刻他很喜歡費里西安諾,否則他絕對不讓他碰觸自己的手,並一路牽回家。「喜,喜歡。......是喜歡的。」
熔岩隨著費里西安諾整個人,衝進了他的懷抱裡。路德維希平生第一次被這般魯莽地擁抱,生命中的其他人總是比較克制。他努力調整僵硬的身體,適應這一切,感受坦率造成的副作用:欣喜、暢快、不安。他想,也許這還不賴,也許哪天他甚至能拋開其中的不安。當然,費里西安諾或許從來都沒有這種尷尬的情感。
他雙手回抱過去,融進那蜜色熔岩裡。
費里西安諾的溫度就像太陽。他喜歡這個擁抱。
本文最後由 深林隱客 於 2024-3-1 19:2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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