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ruma 發表於 2024-2-16 22:08:35


※ BL點薄弱,有社會議題、暴力描述。



一樣的人





聽說轉學生喜歡男的。

關於轉學生還有其他的傳言,但這是最新的一個。

高中還特地去考轉學考這點,就註定他會成為大家八卦的話題;而在他到班上報到第一天臉頰就帶著打架的瘀青這點來看,他或許到二十年後的同學會上都還是敘舊的素材。

開學後的那一個月,大家都在談論轉學生身上新的舊的打架痕跡,遊走在髮禁邊緣的及肩頭髮,和瘀青及淡漠也擋不住的帥氣。

第一次段考成績出爐後,關於轉學生的傳說又多了一項。雖然能通過名額稀少的轉學考已證明他能力一定不差,但轉學生一來就排進班三,大家都瞪著他的成績單不敢說話,連各科老師都感到驚訝,他本人則是快速訂正完考卷,然後繼續面無表情地看著黑板或窗外發呆。

轉學生看起來和校內多數乖乖接受填鴨教育考上來的同學們太不一樣了,他成績優異又長得好看,身材纖細卻桀驁不馴,三天兩頭被教官叫去也總是面不改色。

因為看起來很危險,除了不得不的團體活動外無人敢靠近他,但他滿不在乎,孤立於群體之外做一個獨行俠,以至於開學都過三個多月了,大家背地裡還是叫他轉學生。

政廷也和大家一樣,不想惹麻煩,沒和轉學生說過話。

高中生活對政廷來說忙碌又勞累,班際活動花樣很多,學業更是繁重,維持班排和校排越來越吃力,他一週還有四天要補習,關於轉學生的那些話題,他瞄一眼那人的背影就拋諸腦後了。

轉學生喜歡男生的傳言則出現在校慶之後。

校慶除了能揮灑高中生多餘的青春活力,更是展現過去幾年校園生活交際圈的時機,在這個各種市內青少年來往的場合裡,傳出和轉學生有關的故事也不意外。

聽說他喜歡的是男的。男的喜歡男的,就是同性戀。所以他才把頭髮留那麼長嗎?他在之前的學校好像就是因為這樣才待不下去。好恐怖哦,坩仔(khann-á,台語同性戀的不雅稱呼)欸。

政廷闔上教室日誌,起身跟著其他人換教室。走出門口前他轉身看了一眼,轉學生還在望著窗外,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方奇,你的校外申請在老師那裡,她叫你過去。」

轉學生拿起掛在桌邊書包的動作絲毫不見遲疑,他沒有看政廷,但輕微地點了一下頭,俐落而迅速地將書包背帶繞過頭頂,斜背在他過於寬大的制服上,用兩根手指頭拎起桌上的水瓶就走出教室門口。

政廷的目光在轉學生腦後的小馬尾消失在牆角後才收了回來,他身後立刻就有同學靠上來,用大到不必要的力道圈住他的脖子,「欸你敢跟他講話哦?爆幹猛餒!」

「白痴哦。」政廷笑著說,不著痕跡地睜開同學,「春梅叫我傳話而已啦。」

「他又被春梅叫去哦?該不會是又打架了?」

政廷的印象中已經很久沒看到轉學生身上有打架的痕跡了,而且他認為那也與他無關,便只是聳聳肩,「啊知。」

班上同學開始慢慢走光,有另外幾個交好的男女同學湊上來,其中一個問站在門邊的兩人:「我們要去吃飯,等一下想去看學長練團,要一起嗎?」

「我等一下要補習。」政廷走回自己桌邊拿起教室日誌,隨後也準備離開教室。

「又補習?你到底補幾科啊?而且才剛段考完欸,就沒看你哪天沒在補習的。」

「不然就是留K。」

政廷只是笑了笑,轉身向大家揮手,「明天放學一起打球,掰啦。」





段考的確是剛考完,校慶結束正好也公布了成績,大家私底下驚訝轉學生穩穩坐在前三名的寶座,政廷卻還在做著最後掙扎。放學前會被導師交代轉告任務,其實是因為被叫去催繳成績單的回條。

導師春梅坐在椅子上抬頭看政廷,她是個熱心又關懷學生的中年婦女,像個真的媽媽一樣,對高中生來說有時候則太像媽媽到有點雞婆了。

「副班長怎麼了?剩你的簽名回條還沒交。」

「我把成績單弄不見了,但是我已經去補印了,簽好就馬上交過來。」

導師沒立刻回應或放他走人,而是就這麼看著政廷一陣子,然後說:「物理老師和數學老師有跟我說他們找你聊過。」

「有。」

他只答有,卻沒有下文,導師又停了一下後問道:「成績單你媽媽看過了嗎?」

政廷別開眼不看導師的眼睛,「她還沒看我就弄丟了。補印好我就拿給她看,馬上交回條。」

導師靜靜觀察了幾秒,終是退了一步,「需要幫忙的話隨時跟我說。」





政廷不覺得春梅能幫上什麼忙。沒有任何人能幫上忙,學校老師不行,補習班老師也不行,不是因為他看不起任何師長,問題也不在該找誰。

他不夠聰明,這才是問題。

維持高一成績已經萬分吃力,高二分組後,每一個科目加深的難度更是讓人難以招架,前一天的進度還沒搞懂,今天就又要面對新的內容,補充教材要額外用大背包才裝得下,每天補習回家後還要寫作業或預習小考,能睡五個小時都是奢求。

這和國中比起來真是太不一樣了。以前他不必太過費心就能常年排名第一,覺得自己聰明,高人一等,上了高中卻不是那麼回事。他很難適應這種落差,他媽媽更是,高二第一次段考政廷拚了命才考到班七,媽媽烙下狠話要他回到前三,但這一次他卻直接跌出十名外。

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面對,卻仍是徒勞無功地拖延坦誠成績的時機,他沒想到的是媽媽竟然直接殺到補習班,在門口對他發飆。

四周還有那麼多同校或他校的人進出,政廷卻只能僵直地站在大樓外的柱子旁承受媽媽的怒罵,和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巴掌。

「你考不好就算了,還想瞞我!」媽媽的聲音尖銳刺耳,政廷不敢抬頭看,但絕對能想像她現在臉上的表情。

盛怒,扭曲,更多的是失望。那是他最不能承受的,無法達成對方期望的痛苦像團成球的廢紙塞在心裡,裡面寫滿解不開的算式和說不出口的歉意。

進去上課,晚上回家我們再討論這件事。媽媽下了這個結論後轉身上了車離去,沒有理會他吃飯了沒,也不管他在眾目睽睽被搧巴掌的情況下該怎麼進班繼續上課。

政廷低垂著頭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身後便傳來補習班櫃臺老師叫他的聲音,他知道老師一定聽到了,想來帶他離開這個窘迫的狀態,但政廷卻不想動,他不想面對任何人,無論是否帶有善意。

「政廷?你先跟我進來——」

「我們要去吃飯。」一個聲音打斷了櫃臺老師的聲音以及她想伸手拉政廷的動作,「我是他同學。」

政廷錯愕地抬頭。

是轉學生。

「喔……那你們先去吃飯。」櫃臺老師頓了一下後立刻反應過來,即使這個同學的樣貌與舉止讓她有點遲疑,仍是拍了拍政廷的手臂讓他先離開,「政廷,記得六點半上課喔。」

政廷完全搞不懂發生什麼事,他該去哪裡,他要跟轉學生吃什麼飯——

他看到了。轉學生看到了剛剛那一幕。政廷不確定該氣憤偏偏是遇到轉學生,還是該慶幸碰到的是他,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政廷垂著頭,機械似地跟著眼角餘光那雙破球鞋走,直到他們離開補習班坐落的大馬路,轉到路燈通明的小巷弄裡,轉學生才停了下來。

政廷抬頭,發現轉學生正在看他,尖瘦但堅毅的臉上帶著冷漠,但現在政廷知道了,那不一定是冷漠,冷漠的人不會出聲打斷像剛才那樣那麼私密的難堪。

被媽媽責罵體罰和被陌生同學撞見的情緒衝擊稍微冷卻下來,政廷正在思考該說些什麼,面前的轉學生就先動作,他翻開斜掛在髖邊的書包,從裡面拿出一瓶綠茶,抓著瓶口,伸長了手把瓶底指向政廷。

政廷伸手接過,轉學生才說「冰敷一下」,然後又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塑膠袋裝的麵包拋了過去,也沒看政廷有沒有接到便轉身,沉默不語,揚長而去。

手上的綠茶還很冰,瓶身凝結著很多小水滴,政廷坐在巷子裡大樓外的花圃邊緣,一直到臉上的熱燙都被綠茶吸走,才在六點二十八分走回補習班,繼續他無止境的日常。







「方奇,物理老師說這個要給你。」

看著窗外的方奇沒有馬上聽見,是餘光看見有人站著才抬頭,見來人是副班長政廷,他慢吞吞地摘下耳機,接過他手裡拿著的一疊教材和考卷。

他揚了一下考卷當作是招呼,另一隻手準備再把耳機塞回去,政廷又說:「春梅叫你過去。」

方奇聞言站起來,俐落快速地把耳機捲起來塞進口袋,靠上椅子,從後門走向走廊。走了幾步後他察覺經過的人投來目光,轉頭才看見政廷竟然跟在他旁邊。

他沒說話,但光是挪開的步伐和皺起的眉頭就讓政廷感覺他的排拒,政廷沒有卻步,而是一臉無所謂地繼續往前走,「老師也叫我。」

於是兩人無語地越過走廊,一直走到樓梯附近人比較少的辦公室區,政廷才停下腳步,從口袋掏出一百塊錢遞過去。

方奇停下腳步,抿著嘴卻沒有說話,政廷只好說:「綠茶和麵包。」

熱燙的巴掌和冰涼的茶,距今已經兩個禮拜。

他們在那之後一如既往沒說過話,心照不宣地忽略那天的交集,而這是他們第一次將那個傍晚發生的事帶到學校來,感覺明亮到有點刺眼。

「不用。」方奇說。想了想,他又說:「沒那麼多。」

政廷便把手伸進另一個口袋,這次拿出來的是五十塊硬幣,「喏,不夠的給你請。」

方奇微乎其微地翻了一個白眼,但似乎為了不再多囉唆,乾脆地伸手接過那枚硬幣。也就是他伸出手讓外套往上縮的那瞬間,政廷看見了他小臂中間橫著一條紫紅的傷痕,看起來像碰撞,更像打架的痕跡。

方奇很快就發現他的視線,卻並沒有慌張地閃避,而是一如往常慢條斯理地縮回手,悠哉地把握著錢的手塞進寬大的運動外套,繼續往樓梯邁進。

政廷停在原地沒動,直到方奇踏上樓梯,在平台轉了個方向後發現他沒有跟上,一臉疑惑地問他:「不是要去找老師?」

「我騙你的,她只有叫你。」 政廷揮了揮手,「體育課改在二樓打羽球,不要跑錯。」說完便轉身走回教室去和同學會合。

方奇沒有回應,站在樓梯平台俯視政廷轉身回教室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外,才重新登上階梯前往導師辦公室。

如果那些都只是無聊的高中插曲就好了,後來的政廷想。

如果他們只是很普通的高中生,理所當然地接受課業壓力、同儕競爭、酸甜初戀,很辛苦,很乏味,但各自平淡無奇地順利畢業就好了。他們也許不再會參與彼此未來數十年的人生,卻能從一些耳語中知道對方平凡安好,那就好了。

但路似乎總是曲折顛簸,無法平順通往他們想像的未來。

就像物理公式此時塞滿了黑板,政廷看得頭昏眼花,筆記是一字不差地記下來了,懂的卻不知道有沒有三成。他重新將解題過程瀏覽一遍,打算課後人少時再去問老師,便拿起水瓶到補習班一樓裝水。

他靠在飲水機旁邊慢慢喝水,邊看著落地窗外來往的車輛和行人,腦中轉著一堆雜事。段考,模擬考,寒假也排滿的補習行程和學校輔導課……

在他對著保溫瓶嘆氣的同時,他看見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從前方的馬路飛快跑進右邊巷子,和他身上相同的寬大運動外套在冬日夜晚隨著那人奮力奔跑的動作翻飛,像豹也像鳥,卻絕對不像那個平常總是慵懶又滿不在乎的人會出現的舉動。

政廷舉著水瓶傻站在原地,頭跟著窗外的那人轉動,直到幾秒後有另一個完全陌生的身影以同樣的軌跡跟著跑了過去他才如夢初醒地動了一下。

那是方奇?那個人是在後面追著他嗎?他們兩人奔馳的狠勁不像在賽跑,而是像他在電視劇和電影裡看到的鬥毆追逐……

無法再多加思考,政廷上前推開補習班的門走了出去,櫃台老師提醒中堂休息快結束的聲音被玻璃門擋在身後,他向右轉進巷子,上次被方奇安置的那棟大樓外,照明不佳的花圃角落傳來爭吵怒罵的聲音。

有遛狗路過的住戶快步往政廷的方向走過離開,路人臉上的驚恐反而讓他冷靜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一步步往聲音來源走近。

那是一個成年且健壯的男人,大概比政廷的爸爸年輕一點,他用膝蓋壓制住方奇,往他身上招呼了兩拳,力猛又凶狠;正是在這時候,他和屈著身體躺在地上的方奇對上目光,方奇睜大了雙眼,隨後又望向他上方的男人,趁後者站直身體沒往他的方向看時連忙朝政廷的方向搖頭。

方奇咬著牙沉默不出聲,身體看起來僵硬無法動彈,卻奮力朝巷口的方向點了點頭,示意政廷趕緊離開。那不是被發現詭異境況的難堪,而是恐懼與驚慌。那使政廷胸口陡然生出一股鬱悶的熱氣。

「我們報警了。」政廷說,在那個男人聽見他的聲音而停止踹人的動作轉過頭來時,更提高自己的音量繼續道:「大樓的保全報警了,裡面的人等一下就出來。」

男人表情凶狠地站直身體,政廷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害怕,但卻沒有退卻。隨後那個人抬起腳步,似乎想往政廷走過來,躺在他腳邊的方奇此時一把抓住他的一邊褲管,低聲不知道說了什麼。

那人低頭咒罵了一串難聽的髒話與咒罵,隨後在方奇的腰背狠狠踹了一腳,方奇鬆開他後又面容不善地瞪了政廷一眼,才悻悻然地揚長而去,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

政廷連忙三兩步跑向前,在一時起不了身的方奇身邊蹲下,緊張地上下觀察他的傷勢,「你有沒有怎樣?你、你先不要動!我幫你叫救護車……」

「不用。」方奇攔住手忙腳亂想掏出手機卻發現沒帶在身上的政廷,因為全身痠痛而氣息不穩,「沒事,皮肉傷而已……」

「可是,你這樣……你起得來嗎?」

一直躺在路邊也不是辦法,方奇只能忍著痛被政廷笨手笨腳地扶起來,踉踉蹌蹌地挪到上回政廷停留的那個花圃邊坐下。

暫時脫離危機與緊張,氣氛凝重中帶著尷尬,方奇抬頭看比他還手足無措的政廷,率先開口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在上課啊……啊靠!」政廷這才想起自己還在補習,低頭看腕上的手錶,中堂休息早已結束十幾分鐘了。

方奇立刻理解了情況,輕輕拍了下政廷的手臂,「謝了,你快回去上課吧。」

政廷雖然心繫自己跟不上的進度,卻更不放心方奇,「還是你先跟我回補習班,你可以在櫃檯坐一下,我幫你報警……」

「那樣會變很複雜,對你也沒好處。」

「可是你——」

「我沒事,真的,而且報警也沒有用的。」

政廷仍然很猶豫,再不回去上課,老師可能就會通知爸媽,但此時要他把方奇留在這裡他也做不到,不管方奇只是沒說過話的轉學生,還是幫過他一次的同班同學。

「方奇,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政廷說著轉身往補習班的方向走去,還不忘回頭揚聲叮囑:「不要走,在這裡等我一下喔!」

現在要他走他也走不動啊……方奇來不及回應已經跑遠的政廷,他輕輕捂著剛才被踹得最吃力的腰背,這一腳避開腹部要害,卻也在肌肉較少的部位造成巨大的疼痛,讓他無暇顧及剛剛救了他的副班長,無論是道謝或封口。

三分鐘後,政廷便再次從大樓轉角走了過來,待他走近,方奇才發現他手上拿著生理食鹽水和碘酒。

「你不用上課嗎?」

「我跟老師請假了,書包還留在裡面保證我會回去,手機帶著以防我亂跑,也排好補課時間了,所以她答應我不會跟我媽說。希望啦。」政廷邊說邊扭開手上的食鹽水,「我實話說我同學受傷了……我說我看到你騎腳踏車跌倒了,要來幫你,她就借我這些藥。」

方奇愣愣地聽政廷解釋了一通,半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只在接過那一小瓶隨身生理食鹽水時低聲說了句謝謝。

政廷坐在一旁,好一會兒後才說:「上次也謝謝你。」

方奇嗯了一聲,把食鹽水倒在挽起褲管的膝蓋上。

需要消毒的傷口大多只是跌在地上造成的小擦傷,真正難癒的那些嚴重瘀傷也用不上碘酒,方奇將四肢關節處沾上塵土的血都洗掉,便蓋上剩餘的藥瓶,接過政廷遞過來的OK繃。

絆創膏蓋住那些細小血痕的同時,政廷終於才有勇氣問:「你跟剛才那個人是……他看起來是校外人士。」

當然是校外人士,但身分卻因為轉學生的各種神祕傳言而更難猜測。政廷問得保守,方奇卻平淡地點點頭。他重覆壓緊傷口邊緣的膠帶部分,恢復沉穩的目光也停留在那上面,沒有抬頭看政廷。「那是我媽的男朋友。」

「喔……」政廷遞出第二個OK繃,千百種猜想中被應驗了其中一個,卻只能口拙地重覆:「喔。」

「喔屁。」方奇笑罵了一聲,撕開OK繃貼在另一邊膝蓋上。

最好奇的問題得到解答,政廷腦中卻有更多想法翻飛,各式各樣的推想猜測湧出。即使他莫名地確定方奇絕對不介意他追問,但最後開口時,他還是只問他:「剛剛踹那一下真的沒事?」

「習慣了。」方奇說。

他看著方奇因為疼痛而佝僂的背,摔倒在地而沾上塵土的臉,膝蓋下的OK繃,和他勉強掩藏卻仍然從裡而外流露出來的疲倦。這些和平時姿態灑脫、表情平淡,自外於一切的方奇太不同了。此時的他不是性向撲朔迷離的轉學生,不是品行不端的混混,就只是一個裡外都受了傷的普通高中生。

和他一樣的,普通的高中生。

雖然程度不同,面對的羞辱與挑戰不同,但原來他們都是在這個怪誕扭曲的世界裡跌倒,格格不入的人。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和傳說的我不一樣,很遜齁?」

政廷懷著陡然哀傷的心情側頭看方奇,他半笑半皺眉的樣子醜死了,就是一個好面子逞強的男生。確實,剛才目睹的一切和同學們謠傳的形象太不一樣,當一個打架高手比被甚至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家暴要好太多了。

政廷悶著聲回答他:「誰想這樣?」

無法符合期待被當街辱罵,被無法選擇的家人毆打。誰想這樣?

他們尚未成熟的身體和心智在這個巨大的世界之前,如此弱小無力。

方奇和政廷都沒再說話,沉默地在花圃磁磚上坐著,一直到補習班下課時間將近,大樓某層住戶練習薩克斯風的聲音也終於消失,方奇才打破沉默。他虛扶著自己的腰站起來,和抬頭看他的政廷對望,「謝謝,你回去吧。」

「你一個人可以嗎?你回去還會遇到他嗎?」

方奇笑了起來,「你先小心別被你媽發現你翹課。」

政廷聳聳肩,「時到時擔當。」

大概是沒想到對方會突然冒出一句台語,方奇又笑了一下,很短暫,但很真心,帶著認同。

「時到時擔當。」方奇複述,隨後便揮了揮手,以不牽動傷口的姿勢慢慢走遠,然後消失在巷尾的轉角。

政廷看著方奇的背影,蹣跚搖晃,消瘦單薄,分明十分狼狽,不知怎地就是讓他感覺強大。他想著他們各自撞見對方的秘密,難堪,又帶著莫名的知契與同理,雖然可以的話,他希望他們都不必承受這些,而是能夠像不遠處從補習班走出來的同學們一樣,無拘無束地將笑聲傳遍整個巷子。







時間以每六週一次為單位飛快地流逝,除了考卷越來越多,黑板右上角開始倒數的數字越來越小,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枯燥乏味。

但要說完全沒有變化也不對,例如現在,方奇正百無聊賴地轉著筆,懶洋洋地看了紙面上的題目不到一分鐘便下筆,三兩下就把政廷卡了半天的物理題目解開。

政廷拿回自己的參考書,對照解答本和方奇的解題步驟看了好一陣子才恍然大悟地嘆了口氣,邊做註記邊感嘆,「人跟人真的不能比啊幹。」

方奇挑了一下嘴,剛想回點什麼,便聽見前門傳來漸近的說話聲,放學後本來已經走光的教室又走進兩個男同學,在和方奇對上眼時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並用一種奇怪的表情在方奇和政廷之間來回看了看。

政廷倒是一臉平常,繼續在紙上寫算式邊問那兩人:「怎麼又跑回來?」

「東西忘了拿。」其中一個和政廷同補習班的同學說,「我們要去吃飯,一起去吧?吃完一起去上課。」

還沒等政廷回答,方奇便站起來拿起書包,政廷連忙攔住他,「等一下!還有數學!」

「你應該要跟他們去。」方奇小聲說,瞄了一眼不遠處的兩個同學,語氣認真嚴肅。

政廷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卻只是朝同學揮揮手,「我要把這裡的題目問完寫完再走,你們先去吧,我來不及就直接去補習班。」

那兩個同學聞言便離開了,政廷闔上物理又拿出數學模考題,翻開書的同時望向方奇,他仍然背著書包站著,臉上帶著不苟同。

「幹嘛?」

「問我問題可以,但被看到跟我太近的話對你不太好。」

政廷晃了晃腦袋,在書頁上翻找問題,「哪方面?」

方奇沒回答,政廷又接著問:「你是混混的部分,還是你是gay的部分?」

方奇嫌棄地翻了個白眼,政廷跟著笑了出來,「說不定現在他們都覺得我學壞了,接近我會被我打之類的。」

「不管我是不是混混,我應該都打得贏你們所有人。」

「大概吧。」政廷聳了聳肩,「既然你打架的事情不是真的,老師教官找你應該也不是因為這件事,對我又沒影響。」

方奇半靠坐在政廷前一個座位的椅背,垂眸看政廷,「那gay的部分呢?」

空氣有幾秒靜默。除卻那兩個各自難堪的夜晚,他們保持心照不宣的惺惺相惜,偶爾用一瓶便宜飲料換一小時的課業解惑,他們變得像朋友,卻從沒提起過這個傳言。

「那是他們在傳,我不——」

「我是。」方奇打斷他,「我是同性戀。」

「喔。」政廷說,「喔。」接著便低頭翻開被自己摺起一角的頁面,「快啦,這一題。」

政廷的反應過於平淡,好像只是聽到一句尋常的事實,方奇抿抿嘴巴,想看清他眼裡有沒有修飾過的虛偽,但那其中一片澄明。好像那真的只是一件尋常的事實。

「你不怕?」

「怕什麼?」政廷頓了一下,有點屁地反問:「怕你肛我嗎?」

方奇翻了一個白眼,「我又不是沒得挑,你是直的,而且不是我的菜。」

這次換政廷翻白眼,「那你問屁喔!」

方奇嗤笑一聲,搖搖頭站直起身體,把書包背帶繞過頭斜背之後,手插口袋轉身往門口走,政廷連忙跟著站起身,「欸!我的數學!」

「你的補習費應該要付給我的。」方奇低頭看看手腕上的時間,「我要去打工,快來不及了。」

政廷這才想起,方奇一週有四天在打工,飲料店和牛排店。

即使方奇一直不太愛講話,但經過這段時間課間、課後解惑時間的幾句閒聊中,政廷得以拼湊出更多方奇之所以與他人不同之處。

他當初轉學的原因除了因為性向暴露帶來的種種排擠與不便,最主要還是因為想逃離失職的母親和她暴力相加的男友。基測前一天,方奇被打到吐胃酸,連帶影響考試發揮,沒有進到最高分的志願。於是他忍受持續的耳語和拳腳,費盡全力才考到奶奶家附近的學校。

奶奶有年金和叔叔供養,卻沒人有更多的閒錢多養一個處處花錢的高中生,叔叔幫忙付學費,方奇則用高一存的薪水吃飯,再持續打工賺未來上大學的費用。他不離開是為了繼續讀書,讀書是為了能離開。

像方奇這樣的人,身處那種環境還能維持優秀成績,真的像個怪物一樣,那一晚政廷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觸彷彿只是幻想的錯覺,這麼強韌的人不可能和他是一樣的人。只有在很微小,像是他在自己身邊換OK繃的時候,才會稍微顯露他們祕而不宣的連結。

上大學後這些都會消失吧。但上大學以後一切也都會變好吧?政廷這樣想著。聽說大學有自由的空氣,開放的思想,多元的選擇和無窮的未來,那一定是一個不必每天只睡四小時的地方,也是一個能擁抱方奇的地方。

於是政廷把心裡的話說了出口:「上大學以後都會變好吧?」

方奇聞言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跳到這裡來。他聳聳肩說:「會吧。」然後便笑著轉身,揮揮手,瀟灑地消失在教室門口。

就像幾個月後,得到高分順利推甄,五月後就消失在校園,甚至沒有參加畢業典禮和謝師宴那樣瀟灑。

政廷最後一次見到方奇,是畢業後,指考前,方奇拎著他打工飲料店裡的珍奶到補習班來和他說再見,祝他指考順利,說未來有機會再在台北碰面。

往後的近二十年時間裡,政廷偶爾會想起方奇毫不留戀奔往前程的背影,想起充滿傳說的轉學生。那時他們都帶著傷痕,和無法決定的處境奮戰,不同的是方奇已經奮力掙脫,而他則花了半輩子都還在其中沉浮。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4-3-25 11:41 編輯

kuruma 發表於 2024-2-16 22:09:27

一樣的人 中



方奇站在超商的飲料櫃前打了一個克制但掩蓋不住的呵欠,同時在身後的零食區傳來一個小孩飽滿而私心裂肺的哭聲,把他腦裡的瞌睡蟲全都嚇醒,手裡的啤酒差點掉到地上。

他轉過身,盡量以不帶批判的目光去看正在號哭的小男孩,看起來大概才五六歲的樣子,他不知道到底是想要買什麼,整張臉哭得通紅,眼淚和鼻涕在臉上掛了四條水,仰頭用淚汪汪的眼睛看著站在他身側的西裝男。

那個男人看起來非常頹喪,任小孩如何哭泣都沒什麼反應,只是垂著肩膀低著頭,用無神的雙眼回望自己的孩子。周圍有幾組客人都用譴責的目光望向那對父子,同時都想快點結帳離開充滿尖銳哭聲的商店,直到一個店員走到男人身邊客氣勸說了幾句,那個人才連忙道歉,蹲下身跟孩子說話。

方奇轉回冰櫃前重新打開玻璃門,將啤酒放了回去,關上門打開隔壁的,抽了一罐茶出來。

「晟晟,先不要哭了好嗎?有事情用講的,你用哭的爸爸聽不懂。」

「我不要…… 嗚嗚…… 」

「不要什麼?你到底怎麼了?」

孩子哭泣的分貝有提高的趨勢,男人看起來束手無策,蹲在小孩面前的他看起來也像個孩子一樣,即使隔著幾公尺距離,方奇也能看見他的眼睛和聲音一樣布滿疲累。

「葉政廷?」

被叫出名字的男人猛地轉過頭,方奇得以更看清他的臉。政廷的五官面容沒有變化太大,但睏倦的臉看起來竟然有一絲老態,方奇知道人在勞心勞力時看起來都滄桑,而且分神一算,十七八年過去了,沒有人永遠會是少年,但他仍然感覺震驚。

政廷的眉頭皺了起來,臉上帶著茫然,方奇連忙說:「我是——」

「方奇。」政廷搶先截斷方奇的話,眼睛睜大了一些,「你是方奇?」

「對,好久不見。」方奇鬆了一口氣,往前兩步走近政廷,原本還在哭鬧的小男孩在看見陌生人靠近時倏地閉上了嘴,但委屈的眼淚還是滾在眼眶裡,他膽怯地縮在政廷的腳邊抓著他的褲子,收不住勢地抽泣著。

「真的好久不見。」政廷臉上的詫異還沒消去,這讓他臉上的疲倦少了一些,露出更多一些方奇記憶中的樣子,「你不是在台北嗎?怎麼會在這?」

「本來是一直在台北,已經回來一年多了。」方奇的視線忍不住往政廷腳邊的小蘿蔔頭看,因為對方一直用淚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你兒子?」

「對。」政廷這如夢初醒地用手掌搓了搓兒子的頭髮,「晟晟,叫叔叔。」

小男孩又往政廷的腿後縮了一點,但卻鼓起勇氣用斷續的泣音很小聲地叫了一聲叔叔。

方奇朝小孩揮揮手,又抬頭看政廷,「後來都沒連絡了,你一直留在南部?」

「嗯,讀書工作都在這。你呢?怎麼回來了?」

「我老闆想在南部開工作室,我跟幾個同事被派來打頭陣。」方奇說著話的同時又看了看被政廷牽起手的小朋友,「你剛下班?小朋友剛剛那樣哭,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啦,他前兩天感冒身體不舒服,我今天又太晚下班讓他在幼稚園等太久。」政廷拍拍兒子的頭,對方奇抱歉地笑笑:「那麼久沒見應該要吃個飯,但小孩要先回去吃飯吃藥,今天就不方便了。」

「沒事,你忙。」方奇理解地點點頭,「我都在這,有空再約。」

「嗯,有空再約,我手機號碼沒換。」

他們很客氣地——也許在高中那兩年都沒那麼客氣過——互道了再見,政廷便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提著購物袋走出超商。

看著政廷散發疲倦的背影,方奇突然感覺空虛的悲傷。十八年前他的每一餐都仰賴著被精細利用的微薄薪水,根本沒餘裕辦手機,政廷從來沒擁有過他的號碼,事隔多年他也不會記得政廷的,剛才匆匆告別時說的根本只是場面話,無論政廷是有心還是無意,也許都不會有再約的那一天。

方奇接過超商店員找回來的零錢,躺在掌心上的幾枚硬幣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少年的嗓音,綠茶和麵包,不夠的給你請。他握起拳頭,轉身跑出超商,追上不遠處在騎樓邊停下,彎腰抱起兒子的政廷。

被反抱著的晟晟先發現了追上來的方奇,他用小小的手掌拍打政廷的肩膀,說爸爸剛才的叔叔,政廷才詫異地轉過身看見他。

「怎麼—— 」

「忘記留我的聯絡方式。」方奇說,從背包裡拿出一張名片遞過去,手上有小孩和袋子的政廷一時騰不出手,他便把名片遞給晟晟,孩子抓過名片時在他的手指留下軟軟熱熱的觸覺,讓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嗯,謝啦。」

「你看起來很累。」臨別之前,方奇還是說了出口。這不像他會說的話,但這三分鐘內所看見的一切讓他忍不住問,「需要幫忙嗎?」

政廷因為突然而直接的問題而停頓兩秒,飛快地往兒子手上快被捏對折的名片上瞄了一眼,「還好啦,年底了公司比較忙,過段時間再約吃飯吧。」

方奇點點頭,在人行道上再次和政廷道別。政廷穿著西裝的背影分明陌生,卻無端讓他清晰地想起十幾年前他們在高中的時光,那些至今沒有完全甩脫的包袱,和尚且青澀的制服背影。

被抱著的晟晟隨著政廷的腳步上下顛簸,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看著方奇,在他們相視的距離越拉越遠時,他舉起握住名片的那隻手左右揮了兩下,像在說再見。

方奇笑了起來,也抬起手向他揮了揮,一直目送他們直到看不見。







名片給出去後過了一個月,政廷都沒連絡過。

對方奇來說並不算意料之外,偶遇後即相忘也確實讓他有鬆口氣的感覺,畢竟這麼多年以來他「重逢」到老同學的經驗都不是很好。

借錢,賣保險,推銷產品,在社群軟體風行後方奇遇過幾次,那些在十八歲那年被他決然甩在背後的人們,記得或不記得的名字,無視或推波助瀾過霸凌的面孔,每每用偽善的文字或聲音來說一些虛偽的話,目的終究相近,無非是用那些話讓自己為當年做過的事覺得好過一點,或單純從表面上看他過得好,想挖掘利益。

政廷會是哪一種,方奇無從判斷。他過去不是那之中的任何一種人,然而將近二十年過去,方奇不知道這個社會是否將他改變成那之中的哪一種人。

藥效漸退,方奇從深層且綿密的睡眠裡浮起,室內仍是一片昏暗,而他頭痛欲裂。他在適應幽暗之後往床邊望去,另一半的床鋪冰涼空蕩,看不出來在他沉睡時曾被佔據或者一夜沒人睡過,他撈過手機點開,早上七點半,除了工作群組的問話之外沒有任何新訊息。

方奇又花了一點時間才從床上坐起來,拉開窗簾,盥洗綁頭髮,換藥,套上衣服,出門去買咖啡。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重新熟悉這座城市的步調,在他北上的十幾年來家鄉變化很多,設備景點生活方式都有顯著變化,但人們的慵懶好像沒有改變,剛回來時,他在台北練就的兩倍速實在很難融入這裡的零點八倍速。

他不喜歡台北的陰晴不定,但他喜歡那裡步調快速帶來的適度隔閡,喜歡人們為了包裝自己做出的努力,喜歡自己拋開過去的一切後在盆地裡展開全新的人生,和其他人一起包裝一個新的自己。

所以回到家鄉後,即使城市進步許多,方奇仍然很難去單純喜悅與享受。他的防護罩被強行剝掉,赤裸地走過那些有過傷口和淚水的街道,真的說不上愉快。但現在好一點了,至少他喜歡這裡的陽光,勉強自己出門後,曬太陽是唯一不會讓他後悔的事。

適逢週末,早晨路上的車輛比平時少,方奇鍾愛的咖啡廳卻擠滿客人,他只好外帶一杯拿鐵到對面公園找椅子坐,一邊喝咖啡一邊看眼前的一切。播放高分貝音樂的跳舞老人團,遛狗的人們,散步野餐的親子……平凡但祥和,把他腦中的謾罵和皮膚上的刺痛都逼退,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

「把拔,長頭髮叔叔。」

「什麼?」

「上次的長頭髮叔叔。」

不遠處的公園椅上一個小孩的聲音飄了過來,頭髮及肩的方奇轉頭望了過去,和同樣轉頭看過來的政廷對上眼。

他們不約而同無聲地張開嘴巴,大概過了三秒沉默,政廷才舉起手上的咖啡杯,「好巧,你住這附近?」

意識還有百分之二十留在睡眠裡的方奇機械地隨政廷的問話點點頭,才剛想到的人突然就出現在眼前讓他一時無從反應;而就在他發呆的時候,手上拿著早餐的晟晟抬頭不知道對政廷說了什麼,政廷對他點點頭,他便放下早餐,拿起椅子上不知道什麼東西,邁著短腿往方奇跑了過來。

人類幼獸的靠近讓方奇倏地清醒,他坐直身體,將熱燙的咖啡放在腰後的座椅角落,回過頭來眼前已是臉頰紅紅的小男孩,和他捧著巧克力糖的小小手掌。

方奇和晟晟大眼瞪小眼,有些遲疑地問:「給我的嗎?」

「我今天生日,請叔叔吃巧克力。」

方奇愣了一下,伸出手接過糖果,小男孩的雙手一空,竟然又從口袋裡掏出好幾塊糖果,全都倒進方奇還展開的掌心中。

「這個是草莓,這個是真的狗,這個是潑猴。」

「等、等一下……」

「真的狗是榛果,潑猴是薄荷。」不知何時已經走過來的政廷解釋道,方奇用雙手捧糖的姿勢抬頭,政廷因而笑了起來,「你拿去吧,不拿他會哭喔。」

政廷的笑容擊破多年的隔閡,一瞬間將十幾年前的回憶喚醒,方奇也才終於有了眼前這個男人是政廷的實感,拿糖果給他的晟晟的臉也和高中時拿五十元給他的政廷的臉重合了起來。他說不出話,無語地看著政廷在他身邊坐下,讓兒子靠著自己的腿邊,聽他抗議「我才不會哭咧」。

方奇平撫心神將幾塊糖果收攏在手裡,想了想後拿出口袋裡的鑰匙,解開鑰匙圈上的小吊飾,「沒想到那麼巧遇到你生日,雖然不是新的,但這個送你,當作生日禮物。」

男孩的雙眼立刻一亮,卻沒有立刻收下,而是抬頭看政廷,又不時低頭看吊飾表達想要的慾望,政廷拍了拍兒子的頭,對方奇說:「不用啦,他一堆玩具了。」

「但是他很大方,送我很多巧克力。」方奇向晟晟笑問:「對不對?」

眼看兒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小玩偶看,政廷只好不再推卻,「那晟晟要跟叔叔說什麼?」

「謝謝叔叔!」晟晟小心地接過吊飾,仔細端詳後向老爸炫耀:「好可愛!綠色的兔子!」

「他不是兔子,他是……外星人,他叫古古。」

「真的喔?那他坐幽浮來的嗎?」

「他爸爸有飛船。」

「他有爸爸喔?他爸爸也是綠色的兔子嗎?」

「不是……但他爸爸應該也算外星人……」

政廷邊喝咖啡邊聽老同學和兒子無比認真地討論起怪玩偶的身世,怪異的對話讓他嘴角忍不住一直往上翹,過去的他可不敢想像那個酷酷的方奇會這麼有耐心地和一個小孩子說話。當然方奇現在看起來還是應對得有點尷尬,這個畫面反而讓他無端地放鬆,上次是因為兒子哭鬧,這次是因為兒子送糖果打岔,中間隔了個兒子讓他不用立刻去面對成人的社交。

身邊的一大一小還在交流綠色大耳兔的話題,政廷的優閒時光卻被一通電話打斷,他看了一眼來電,心裡暗道不妙,戰戰兢兢地接了起來。

方奇發現政廷原本閒適的表情從接起電話後開始沉落。笑容退去,嘴角下壓,很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段時光,他在補習班門口被甩了巴掌,午休也偷偷爬起來寫講義,或者苦惱地糾結看不懂的物理時都會出現的低沉表情。

政廷向方奇打了個抱歉的手勢,站起身稍微走開去講電話,但也許是為了讓兒子安心因而沒有走遠,他說的話還是清楚地傳了過來。隨著政廷的表情和對話變得困擾,他面前的男孩也跟著失去收到禮物的興奮,握著玩偶的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

「之前就說過我全權處理完了,讓他們去做簡報,今天我休假……」

「那其他人呢?小世和Rosa ……」

「今天我兒子生日……這不是紅包的問題啊……」

「好吧,我打電話問一下保姆。」

方奇敏銳地發現這句話讓晟晟的兩隻手握得更用力,玩偶尖長的耳朵在他軟嫩的手上壓出紅痕,他伸出手,用手指輕輕地插入孩子的手掌隔開皮膚和玩偶,順勢圍上拇指將他小小的手握起來。

「晟晟,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晟晟點點頭,方奇接著問:「你不想去保姆那裡嗎?」

小孩沒有回話,也沒有掙開方奇的手,他抬頭看方奇,又望向幾步遠的政廷,在發現沒聯絡上保姆後似乎鬆了口氣。

「保姆沒接,太突然了,人家今天也放假……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

政廷煩躁地揉亂頭髮,心裡罵幹嘴巴還是保持對上司的禮貌,正想乾脆帶著兒子去加班時,身旁突然身來一隻握著手機的手。

螢幕上打著字:『工作?要去很久嗎?』

政廷愣了一下,回過身對上方奇的目光,對方收回手機,指指自己又指指握著他另一隻手的孩子,嘴型大概是在說我可以照顧他。

「等我一下,我馬上回電。」政廷掛斷電話,對方奇搖搖頭,「本來負責簡報的小組員一個臨時病號,一個昨晚緊急回外縣市。沒關係,我帶著晟晟一起去就好,不麻煩你了。」

「不麻煩。」方奇說,想了想又補充:「我說不麻煩,就是我真的覺得不麻煩才會提出來。你兒子今天生日,我可以去你家陪他一下等你回來。」

政廷想繼續拒絕,但他看見晟晟失望的臉。兒子害怕陌生環境,雖然把他託給多年不見的同學不太妥當,但進行簡報時兒子勢必得一個人待著這件事更讓他遲疑。

「爸爸,我想在家。」晟晟打破僵局,似乎不想讓兩個大人糾結,「我可以一個人。」

「這樣你爸就犯法了。」方奇說。

「什麼是犯法?」

「警察會抓走你爸,或者罰他錢。」

「蛤可是我爸爸很窮欸……」

兩個大人都笑了出來,方奇是因為孩子的直言不諱,政廷則覺得兒子比起擔心他被警察抓走似乎更擔心他被窮鬼抓走,忍不住苦笑搖頭,「你們兩個,才見面第二次講雙簧就那麼有默契。」

政廷的手機再次響了起來,方奇趁他接起前說:「我去你家你就可以放心,你可以一直開著視訊到你回來為止。」

這句話不知道哪裡戳到政廷笑點,他叉著腰笑了起來,直到電話響到掛斷後又再次響起才深深吸了口氣接電話,這一次便不再拖泥帶水,問明現在情況後和上司約定好抵達時間、離開時間,快速結束通話。

政廷收起手機彎腰和兒子對視,「對不起,爸爸臨時要去工作,本來說好要陪你一整天。你敢讓方奇叔叔陪你嗎?我可以再找找看Kathie,或者帶你去阿媽(奶奶)家。」

後面兩個選項讓晟晟搖頭,莫名信任剛剛送給他大耳綠兔的長髮酷叔叔,他抬頭對政廷比了個OK,複述方奇的話:「你可以開著視訊啊。」

政廷揉揉兒子的頭,牽起他的手對上也站起身的方奇,比劃了一下公園另一邊的住宅區,「我住那邊,走路十分鐘,我要先回去換衣服拿資料,你要先回家嗎?」

方奇一手插著口袋一手喝咖啡,搖搖頭率先邁開腳步往他指的方向走。雖然只是樓下喝咖啡,但他穿著隨興不隨便,半長的頭髮在腦後綁起一個小馬尾,頎長的身形罩在清爽雅痞的服裝下,看起來就和當年穿著寬大校服的他一樣,瀟灑率性。

重逢第二面,他們連彼此這些年來變成什麼樣的人都來不及確認,方奇甚至沒有問政廷為什麼沒看見晟晟的媽媽,為什麼寧願把孩子託付給半個陌生人也不先考慮晟晟的奶奶。

牽著兒子的手被拉扯一下,政廷還沒低頭就被他拉著往前走,他趁離方奇有幾步距離小聲問:「晟晟,爸爸可以帶著你去上班,很快就結束了,你如果會怕,我們不用麻煩叔叔。」

晟晟手上的外星兔子玩偶握在胸前,答非所問地回:「Kathie姨休息,我也不想跟阿媽在一起。」

政廷沒再問,牽著兒子跟上前方的方奇,領著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最後政廷當然沒有在加班做簡報的時候全程開著視訊,他和方奇互加了LINE後,從離開公寓到結束工作的三個小時裡,方奇大概每隔半小時就會傳來一張照片或十秒左右的錄影,配上一句話簡短說明晟晟當下的動向。

「他喝了一杯水」配圖是晟晟上廁所的照片(他是怎麼說服那小子讓他照這樣的照片的?)。「他吃了兩根Pocky 」配圖是晟晟手握一根巧克力棒,桌上剩下的包裝被用膠帶黏住(他是怎麼讓那小子只吃兩根就罷休的?)。「他在看影集」則是一段晟晟握著水壺坐在沙發上,專注看電視看到半開嘴巴的呆萌影片。

大概影集很吸引孩子,方奇也想不出什麼和孩子互動的方式,之後兩個小時的「匯報」內容只有「第二集」、「第三集」,照片裡的晟晟幾乎沒有換過姿勢,方奇還貼心地連電視上方的鐘也一起拍進去。

政廷被方奇的「定時回報」弄得哭笑不得,在會議室外笑著回覆:「加班結束,我買午餐回去」,那邊很快就回覆一段語音,是晟晟喊著「我要吃麥當勞」。

「巧克力過量,中午吃健康便當」政廷這麼回覆,方奇傳來晟晟嘟嘴嘟到能吊豬肉的照片。他笑著搖了搖頭,推辭上司中午請客的邀約,也推辭他想補償的紅包,歸心似箭地離開。

他去買了兩個健康便當,但也去麥當勞外帶了一些晟晟愛吃的點心,最後在公寓樓下的連鎖咖啡店買了一個六吋小蛋糕,兩手滿滿地回到家。艱難地用鑰匙開門後,前來迎接的不是和陌生人同處一室的兒子,而是方奇。

方奇幫忙接過政廷手上一半的食物,笑著說:「你還是買麥當勞了。」

「生日,還是補償他一下。」政廷脫了鞋跟著方奇走進屋,「謝謝你,你之後有事嗎?一起吃飯吧,有買你的份。」

方奇本來已經想告辭,公寓裡充斥家的感覺讓他頗不自在,也不想打擾他們父子倆過生日,但等飯期間看完第四集的晟晟跑了過來,拉著他的衣角說「下一集」,在看見他手上的麥當勞時又說「一起吃麥當勞!」

「你等一下有急事嗎?」政廷又問了一次。

抬頭用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小孩跟尤達寶寶一樣讓人心軟,方奇只好投降,「沒事。」

「叔叔我請你吃麥當勞!」

「歹勢,麥當勞是我出錢買的齁。」政廷糾正兒子,「晟晟,先去洗手。」

「我知啦!」晟晟邊回答邊拉著方奇去流理臺洗手,告訴他「洗手乳在這裡」,「叔叔你手背沒有洗」。

方奇便半推半就地被晟晟拉來拉去,最後回到沙發上還把他安置在自己身邊,催他點開下一集,全然不顧辛苦加班賺錢買飯的老爸。政廷走過去在兒子頭上重重揉了一下,但投入新影集的晟晟已經無暇管他,握著一塊雞塊繼續看他的影片。

方奇抬頭看政廷,「那就只好讓你請一頓了。」

這句客套話由方奇說出來總感覺太社會化了,讓政廷笑了一聲,十八年的時光終究慢慢歸位在兩人之間。「便宜東西,算不上請一頓。」他提著蛋糕往廚房走去,也用客套話回應。

他們在簡單的午餐和晟晟偶爾隨著劇情推進的驚呼中,用不很熱絡的鬆散對話慢慢補足兩人之間空白的歲月。政廷一邊強硬地把青花菜塞進晟晟嘴裡,一邊語氣平常而簡短地說明現況:大學考得不好不壞,畢業後找了一份普通的辦公室工作,二十八歲結婚,和前妻一年前離婚了,房子賣了,孩子歸他。

方奇也平靜地聽著,他不太專心地吃著飯,邊聽邊觀察努力餵飯的政廷,他的氣色不太好,眼下黑眼圈頗深,在他終於成功把紅蘿蔔餵進孩子嘴裡時,方奇問:「爸媽身體都還好嗎?」

本來因為吃到紅蘿蔔而怨氣很重的晟晟聞言抬頭看了一眼政廷,又轉過頭去看電視。

「都很好,很健康。」政廷很快就意會過來方奇是好奇他為何不將孩子託給父母,他也沒想隱瞞,塞了一口飯進嘴裡後聳聳肩,「從我大學考不好以後,我跟我媽關係就一直有點緊張,去年離婚的時候我跟她大吵一架,之後就很少聯絡。」

「我會跟我爸傳LINE啦,過年過節還是會回去探望一下,其他時間就是各自生活,知道彼此都好好活著就好。」政廷輕輕戳了一下兒子的頭,「養這隻小豬就很累了,隔點距離少點負擔。」

晟晟眼睛還是盯著電視,不耐煩地用手揮開老爸的騷擾,「你才是豬。」

「對,我是豬,你今天電視看太久了,豬要關掉電視了。」

晟晟尖叫了一聲不要,求助地望向方奇,方奇笑著夾起餐盒裡的紅蘿蔔,餵到晟晟嘴邊,「你吃下去,我叫豬讓你看完這一集。」

紅蘿蔔和電視上的大耳外星綠鼠相比顯然後者目前更吸引人,晟晟猶豫兩秒就張嘴吃下去了,方奇輕輕笑了起來,政廷卻注意到他因為伸長手的姿勢而往上縮的衣袖下,白皙的前臂皮膚有一塊青紫的瘀痕。

「你手怎麼了?」

方奇看了一眼手臂,「我在工地跌倒摔傷的,我現在是設計師。」說著拉起自己另一邊袖子,露出手肘前方貼著的一片紗布,「這個也是,最近在忙一間餐廳的裝潢,前兩天絆到地上的木頭材料,差點摔到師父的鋸臺上。」

政廷點點頭,「室內設計?」

「嗯,大學就唸設計,後來就在這間公司做。」方奇將兩邊袖子放下,重新拿起筷子,「本來一直在臺北,上次跟你講過了,老闆想在南部也開一間工作室,就回來了。」

「那你現在在這裡租房子嗎?」政廷剛剛已經坦白了自己不算很好的現況,彼此也都知道對方的家庭狀況,知道對方不會在意,便直接問。

「嗯,房子租在公園那間咖啡廳旁邊的大樓。」

「哇,就算用租的也不便宜喔。」

「跟我上司合租,也還好。」趁晟晟完全投入在劇情裡,方奇快速而小聲地交代:「我上司是我男朋友。」

政廷點點頭,是理解也是祝福,「很好啊,這個工作也很適合你。」

重逢之後政廷觀察到的各種小地方都驗證他所說的這句話。方奇的外表氣質,衣服配飾與個人用品,那些他選擇的東西都已完全脫離高中時期還得打工賺生活費的過去。他變得成熟,變得更率性自信,成功融入臺北,融入他的社群,融入所有他期盼過方奇能被接納的美好未來。

他已經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了。

政廷突然想起高三那年他除了課業之外只想的一件事:上了大學以後一切都會變好吧?他會掙脫無邊的壓力,方奇會甩開身上的傷口,他們都能不再拘束,都過得自在幸福。他很慶幸,這個願望至少實現了一半。

「如果你是指社畜的部分,是很適合啦。」方奇夾起一根晟晟分給他的薯條吃,笑著調侃自己,「現在工很難叫,我也常常要動手下去做,如果遇到那種餐飲業趕著要開工的可能幾個禮拜都要加班到半夜。」

「好吧,沒有工作是不辛苦的。」政廷用檸檬紅茶和方奇碰杯,「至少你不用多養一隻豬。」

「我不是豬!」

「我又沒說你,你自己對號入座。」

「爸爸你好吵!」

方奇好笑地搖搖頭,搭配父子吵嘴愉快地把便當吃完。影集結束後,他勸退了晟晟想再接著看影集的要求(「你到底是怎麼讓他這麼聽話的?」),陪著他們關掉電燈點蠟燭,聽晟晟許願,幫政廷把差點被他切爛的蛋糕分成四等分。

晟晟把方奇給他的小玩偶拿出來,放在剩下的那塊蛋糕前面,「給他吃。」

方奇挖掉蛋糕上的奶油,把草莓分給晟晟,「好大方的壽星。」

「我不是瘦猩,我是小豬。」

壽星小豬只吃了半塊蛋糕就在沙發上睡著了,手裡還握著那個玩偶,政廷沒有讓他和新玩具分開,扛著他進房間安頓好,走出來時方奇已經將垃圾整理完,穿好外套站在沙發邊。

「今天謝謝你。」政廷說,拍了拍方奇的手臂,「真的謝謝你,還浪費了你的假日。你應該看不出來,但晟晟今天很開心。」

方奇自己本來也擔心不知道怎麼和小孩相處,幸好因為送出了吊飾而得到影集這個突破口,而且晟晟比意料地還要懂事,事實上反而是他因為陪小孩而不再只是在回籠覺中夢境連連。

「事情圓滿結束就好,反而是你要好好休息,臉色不太好。」

「嗯,小豬睡了,豬公也要來睡了。」

方奇嗤地笑了,揮揮手,拒絕政廷相送自己出門下了樓。「再聯絡。」臨行前政廷說,即使知道這句話不一定真心,但他們都笑著對彼此點點頭,互道了再見。







南方城市的氣溫變化並不明顯,幾乎每天都太陽高照天氣晴朗,日子在方奇重新適應故鄉氣候和被年前的趕工追著跑之間前進了一個季節,回過神來他才想起又是好一陣子沒有和政廷聯絡,LINE上最後一次通話還是晟晟傳來一張政廷買給他的古古扭蛋公仔照片。

方奇能感覺政廷對於聯繫和自己的交情並不熱絡,雖然對方並非無禮或冷漠,但他能微妙地感受到那層微妙的距離,因為他自己也不是樂於拋出邀約聯絡感情的那種人。或者說,他和政廷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深刻的友情。

高二那年他們撞破彼此努力掩蓋的不堪,之後他除了幫政廷解題,偶爾閒聊兩句,理解也保管對方的秘密;他們的關係沒有變得多親密,只是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將他們拉住,一起往憧憬的未來前進,直到「未來」到來。

說起來,當時自己更像是決絕拋下政廷的那個人。過於嚮往的新人生展開在眼前,他毫不留戀地丟掉痛苦的過去,丟掉原生家庭,被金光閃爍的都市生活、進步多元的各種圈子吸引,即使半工半讀很辛苦,但他是自由的,有那麼幾年,他的確過得很充實很快樂,直到他以為找到了羈絆,卻是走進另一個牢籠。

「我那條灰色斜紋的領帶你收起來了嗎?」

身後突然出現的聲音讓方奇的肩膀縮了一下,他不著痕跡地收斂心神,在男友摟上他的肩膀時努力壓制細微的顫抖。

「你上次回台北繫回去就沒帶回來了,應該放在台北的家了。」方奇抬頭看男友,再看見他帶著歉意的笑時也輕輕笑了笑,往後推開椅子站起身往臥房走去,「我那裡有一條很像的,你先打那條吧。」

方奇打開衣櫃探身,剛要伸手,男友便從後方抱住他,他頓了兩秒才縮回手,本來想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最後只是垂在身側。

「昨天對不起。有哪裡受傷嗎?」

耳邊傳來本應是悅耳迷人的嗓音,方奇卻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他搖搖頭,過了好一陣子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沒有,沒事。」

「最近壓力有點大……等過年吧,年假我也不回家,我們出國好好放鬆一下,嗯?」

方奇無法立刻回答這個邀約,此時客廳響起了手機的訊息提醒聲恰好解救了他,他回頭對男友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臂自然地掙開他,往客廳走去,「可以啊,但是先把這波忙完吧,可能是咖啡店那邊在找我……你也差不多要去趕高鐵了吧?」

「你在躲我嗎?」

方奇的全身掃過一陣戰慄,他站在原地無法動彈,手腳冰冷,腦袋卻熱燙到無法思考,那幾秒中,耳邊只能聽見男友跟上來的腳步聲。

冰與火的浪退去時,家裡只剩方奇一個人了。他看看牆上的鐘,早就過了該到裝修現場的時間,手機閃爍著有未讀訊息的光點,他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點開來看,有同事的來電,幾封北部工作室的信件,和政廷的LINE訊息。

他點開訊息,未讀的只有兩條,一張看不出內容是什麼的蠟筆畫,和一句「晟晟畫的尤達寶寶,他堅持要傳給你看」。方奇點開那張圖局部放大,綠色咖啡色黑色糊成一團,就算已經被政廷公布真相還是頗難辨識,他就那麼盯著那團色塊看,不知不覺微笑起來。

「畫畫天才,你要好好栽培。」他打字回覆。

政廷的回應是一本書的封面圖:《為什麼愛說謊》。

方奇彎身用手蓋住半張臉,莫名其妙地笑了。


kuruma 發表於 2024-2-16 22:10:42

一樣的人下





電鈴剛按下去,門立刻就從裡頭打開了,方奇探頭從鐵門的縫隙裡和晟晟對視,懷疑他根本一直在門邊等著。

「方奇叔叔。」晟晟不忘問好,打開最外層的鐵門讓方奇進去。

方奇幫他把兩道門都關上,在玄關邊脫鞋子邊教育他:「如果是陌生人,不能那麼隨便就直接開門。」

「我知道是你。你不是陌生人。」晟晟說著拉開紗門,把早就準備好的拖鞋放到門前,「穿拖鞋。」

「謝謝晟晟。」方奇穿上鞋子跟著他走進房子裡,把買來的食物和藥放在桌上,那上頭擺放著圖畫書和練習本,他眼尖地發現自己送給孩子的吊飾玩偶被掛在幼兒園的書包上。

「爸爸在房間。」晟晟走向臥室推開門,用台語向方奇說:「火燒豬頭。」

方奇哭笑不得,到底是誰教小孩子講這些的?他跟著晟晟一起走到床邊,即使戴著口罩也能看出來發燒燒到滿臉通紅的政廷正閉著眼睛在休息,聽見聲響睜開眼睛,他滿是朦朧水氣的眼睛裡有許多血絲,在看到方奇後掙扎著想坐起來,被方奇輕易地按了回去。

「不用起來了,乖乖躺著吧。」

「歹勢……還讓你跑一……」

政廷話沒說完就劇烈咳嗽了起來,方奇把晟晟往後帶了兩步遠,自己又站到床邊去看政廷的狀況,「起得來嗎?我載你去急診?」

「不用,吃點藥睡一覺就好。」政廷好半天才緩過呼吸,他抹去被咳嗽擠出來的眼淚,迎上方奇的臉時愣了一下。

即使政廷燒到視線模糊,也看得出來方奇現在狀況很差。他眼下的黑眼圈身到像一個禮拜沒睡覺,臉色卻是對比的蒼白,比起來照顧他,更應該跟他一起躺下休息。

「你生病了?」

方奇因為政廷沙啞的聲音而皺起眉,「先吃藥。」說著走出房間,很快在廚房找到水,一併將買來的感冒膠囊地給半坐起身的政廷。

政廷把藥吃了,又問了一次:「你生病了嗎?抱歉,我……」

「沒有,只是沒睡好。」方奇把政廷推回床上躺好,「不會傳染給你兒子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微弱地反駁無人理睬,方奇看了一眼乖乖站在衣櫃旁邊的晟晟,又問:「吃得下嗎?」

「沒什麼胃口,等一下吧……晟晟還沒吃飯。」

「我有買吃的。」方奇走到晟晟身邊,撫著他的頭將他往門口帶,轉頭對政廷說:「你先休息,等一下沒退燒我再帶你去掛急診,晟晟交給我就好了。」

政廷渾身發軟無力,只能點點頭閉上眼睛,在他們兩人「我也能照顧自己」「我知道,需要照顧的是你爸爸」的對話中昏睡過去。

方奇讓晟晟自己挑了想吃的三明治和牛奶,替他拆掉包裝、插好吸管,邊看他慢慢吃著邊用咖啡讓自己清醒。不得不說,看小孩吃飯這件事頗抒壓,尤其是像晟晟這樣吃飯慢條斯理又不用人擔心的孩子,看著看著便平撫了他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

「叔叔你不生氣了嗎?」晟晟突然問。

「嗯?」方奇愣了下,「我沒有生氣,你為什麼這麼問?」

「你剛剛心情不好,現在就沒有。」晟晟把吃完的包裝丟進垃圾桶,捧著蘋果牛奶用大大的黑眼睛看方奇,「我可以照顧自己,我也會幫爸爸打一一九。」

或許是因為才五歲就成為單親家庭,政廷教了晟晟很多突發狀況時的解決方法,但是每一次和這個孩子相處,方奇都會為他懂事成熟和童稚天真的混和感到不可思議,這種矛盾讓他想起高中時的政廷。

「你打給我是對的,以後如果有緊急情況,或需要幫忙的時候都可以打給我。」

晟晟吸了一口牛奶,「那什麼時候打一一九?」

「火災或家裡迸去(piāng-khì,爆炸)的時候。」

「喔。」

陪孩子吃完遲來的早餐後,方奇也恢復了點精神,他陪著晟晟寫練習簿,期間起身去看了一眼熟睡的政廷,確認他燒已經退了便讓他繼續睡,回到客廳後晟晟已經收好書本,睜著眼睛看他。

「你要玩玩具嗎?」

「我想看上次看的卡通,可以嗎?」

方奇看了書包上的吊飾一眼,「你後來有繼續看嗎?」

「沒有。爸爸很忙,我不會轉電視。」

於是方奇便打開電視連接到串流平台,接著許久以前陪晟晟看的集數往下播放。熱熱軟軟的小孩坐在自己旁邊安安靜靜地看電視,讓方奇理解了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三C育兒家長。

「這個你都看得懂嗎?」

晟晟聳聳肩,他只看得懂很少部分的字幕,英文他也聽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跟著影集裡頭的小角色們訓練與冒險。

「這個只是在演戲,如果遇到什麼事還是要好好討論,不能動刀動槍的。」

晟晟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抬頭看方奇,「我知道啦,叔叔你在教小孩喔?」

「……」





政廷被乾燥的喉嚨和生理需求喚醒是好幾個小時以後的事,他感覺身上因為流汗有點溼涼,身體疲軟但已經輕鬆很多,燒已經完全退了。他上完廁所換了一件衣服,將床頭櫃的水喝光後走出房間,找到在客廳沙發上睡著的一大一小。

晟晟身上裹著薄被,睡得很熟,方奇則坐在他的腳邊,用雙手環胸的彆扭姿勢靠著沙發睡著。政廷從來沒有看過他睡覺的樣子,他努力回想過去學生時代是否看過午休起來的方奇,但什麼也不記得。睡著的方奇看起來有點陌生,和過去的漫不在乎和重逢後的成熟自適完全不同,他應該是睡得很安詳的,但臉上卻有深深的疲憊。

廚房的窗戶吹來一陣冷風,政廷怕方奇著涼,又不敢貿然替他披外套,只好輕輕推一下他的手臂想叫醒他,不料被碰到的方奇卻反應敏感地瑟縮了一下,幾乎在下一秒就睜開雙眼,滿是血絲的眼睛裡有睏倦和驚慌。

「是我,抱歉嚇到你。」政廷用沙啞的聲音問,「你要不要去我房間睡一下?」

「不用。」方奇已經完全清醒,他用力搓了搓臉,先確認身邊的晟晟還好好睡著,又抬頭看政廷,「好一點了嗎?退燒了沒?」

「嗯,退了,好很多了。」

方奇又問政廷吃藥前要不要吃點東西,政廷在一旁的單人沙發坐下,還有點病倦感,「等一下吧,把晟晟叫醒出去吃。」

孩子還睡著,兩人都暫時沒說話,客廳便陷入沉默,政廷盯著桌上還沒丟的食物包裝,和散裝的藥盒、能量飲,突然彎身拉開茶几的抽屜,兩手摸了摸拿出什麼東西,將右手拿著的百鈔遞給方奇。

方奇枕在沙發上懶懶地不想說話,把那隻手推開,先不說一百塊錢不夠付這些東西,他也沒想跟政廷算。

政廷卻把握著拳的另一隻手又伸過去,張開手,手掌上躺著的是一枚五十元硬幣。

方奇嗤地笑了出來,「白痴喔。」他笑罵,還是把那隻手推開了,「真的不用,下次請我吃飯就好。」

約定未來的飯局這件事讓政廷的胸口泛起暖意的同時也些微地繃緊。所以這一次人生的交會會是有後續的嗎?不會像高中那時一樣,不同的人終將告別走往不同的未來嗎?

政廷把錢丟回抽屜,嘆了口氣往後靠上沙發,在轉過頭和方奇對視時說:「謝謝,回來遇到才多久,你就幫了我這麼多。」

方奇搖搖頭,疲憊讓他的社會化外殼剝落,話變得更少,「有需要就講。」

有需要就講,不加修飾卻讓人安心的一句話,就像十八年前那個少年,雖然總是冷淡又疏離,卻從來沒有拒絕過他解題的請求。只是過去那些參考書上的問題總是有答案,眼前的人生卻似乎沒有正解。

「高中同學們應該沒有人像我一樣慘吧。」

「不用比,也不必要比。」方奇沒有無力地安慰,慘不慘通常只有本人知道,也只有本人能認知。他歪過頭去看睡得臉頰紅紅的晟晟,無意識地摸了摸長袖襯衫下的手臂,「你後悔嗎?」

「後悔聽我媽的話。」政廷揉揉還有點重的眼皮,微笑著和看起來也很睏的方奇對視,「不後悔有晟晟。」

「生出那麼可愛的生物當然不能後悔。」

兩人同時笑了起來,笑聲在安靜的假日午後輕微震盪,明明一個病一個累,卻前所未有地放鬆。

即使方奇已經和自己成為不同圈子的人,未來終將會再次離開,政廷也十分感謝在育兒生活如同深淵的此時此刻能遇見方奇,知道知道他成功擺脫過去的陰霾,無虞且安好。







政廷之後帶著孩子和方奇吃過幾次飯,雖然和以前相比,方奇已經健談太多了,但他來去如風的本質還是沒變,總是靜靜地出現,酷酷地瀟灑揮手離去。方奇對晟晟的友善則是另一種景象,他總是會帶一些無法拒絕、接受了也無妨的小玩具小零食給他,看得出來不擅長應對小孩卻很耐心聽晟晟說話。

他甚至又幫政廷帶了一次小孩,某日政廷在外縣市的工作因故延後,來不及回家接小孩放學,他打給方奇,才剛說出「我還在高鐵上」,方奇就說「幼稚園地址給我,到了視訊給老師」。

趕到方奇住的大樓樓下時晟晟都樂不思蜀了,他手上還拿著沒吃完的冰淇淋杯,貼在方奇腿邊吃得滿嘴都是,看到政廷時還說「爸爸你太早來了,絕地小武士還沒看完」。

晟晟因為奶奶的態度以及媽媽的離去,很小就對陌生人很敏感,很難馬上接受他人的好意,然而他對方奇卻異常快速地親近,這一點一直讓政廷覺得奇怪。

大概小孩的天線能分辨真實或裝飾過的善意吧。

「爸爸幫我拿綠色。」

政廷把滾到自己這一側的綠色畫筆拿給晟晟,瞄了一眼兒子的大作,「你在畫什麼?」

「古古和青蛙。」

「他們是好朋友嗎?」

「古古吃青蛙。」

「喔……」方奇你到底都給我兒子看了些什麼鬼。

晟晟小心翼翼地為青蛙上色,邊向政廷說:「等一下幫我傳給方奇叔叔看。」

政廷實在不想傳這種四不像的圖畫給設計師看,但又不忍心打擊兒子的信心,只好模棱兩可地應了一聲。

「還要跟他說,請他來看我的表演。」

「你以為方奇叔叔很閒喔?」兒子說的是幼兒園的校慶上班級準備的舞蹈表演,這種事情荼毒自己的家長就很夠了,實在不好意思請方奇去,雖然難得晟晟有勇氣與興致邀請他人,但他實在無法想像方奇坐在舞台下看一群小鬼在台上漫遊。

「他說想找他的時候可以跟他說的。」晟晟說著放下畫筆,把圖畫舉了起來,「幫我拍給叔叔。」

政廷翻了個白眼,先打了一行「我阻止不了我家的畢卡索分享成果,注意前方高能」過去,接著將畫著兩團黑綠的圖拍下來傳了過去,那邊幾秒鐘後便已讀了。

「爸爸。」

「幹嘛?」

「叔叔是壞人的話,就不能跟他當朋友了嗎?」

政廷愣住,蹲下身和兒子對視,「方奇叔叔是壞人嗎?」

「我覺得他是好人。他陪我看卡通,還請我吃冰淇淋。」晟晟舉著畫的手垂了下去,臉上帶著點疑惑和不安,「可是卡通裡面都是壞人被打。」

「什麼意思?」政廷將手放在兒子背後給予安全感,盡量語氣和緩地引導他說出他不願想像,卻也許很可怕的事,「你看到方奇叔叔被打嗎?」

「嗯。上次你上班,我去叔叔家的時候。」晟晟向前投入政廷的懷抱,摟著他的脖子小聲說:「他們在門口,我有看到。」

「你好棒,謝謝你告訴爸爸這個。」政廷撫摸著晟晟的後背給予安慰,「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晟晟搖搖頭,正想回話,政廷的手機便傳來訊息提醒聲,他一手摟著兒子,一手滑開手機,來訊者正是他們父子兩人的話題主角,接在晟晟的圖畫和政廷打趣的一句話下方,只有簡短的兩個字。

救我。







方奇不知道自己打出那兩個字已經經過多久,廁所的門又被敲被撞了多長時間,手機似乎響起過,但剛才被奪走以後早就不在他手上,他只能蜷在門邊,抱著腿把自己縮成一團,緊緊閉著眼睛抵禦門外的怒罵,和身上叫囂的疼痛。

他甚至分不清那句救我到底有沒有打成字,又或者那只是他腦中的幻想,如果有,那麼此刻他只剩下後悔,他絕對不願意他所承受的這些被看見,更不願意讓政廷和晟晟暴露在任何危險中。

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在這時動彈不得,無論是十七歲的他,還是現在的他,為什麼總是坐視自己渴求愛的對象給予自己傷害;血脈相連的母親,或給予甜蜜承諾的男友,他們的愛是坐視不管或暴力相向,想必他是做錯了什麼,才會逃了那麼久仍然逃進相同的循環。

無論他擁有多體面的工作與穿著,多繁華炫目的交際圈與生活圈,他都和二十年前那個用隱忍換來施捨的小孩一樣弱小。

好難。好難。方奇把臉往腿間埋得更深,碰到臉上被打傷的地方痛楚加深,被刺激而出的淚水更加深了疼痛,迫使他微微抬起頭,因而在朦朧間聽見外頭傳來急切的門鈴聲。

一下按得比一下頻繁,聽得方奇心下一驚,那讓他想起少年時母親男友想找碴時的門鈴聲,也想起醉酒且沒帶鑰匙時的男友,叮咚叮咚像催命的搖鈴——但是男友就在房子裡,為什麼要按門鈴呢——

「你到底是誰?你要幹什麼?!怎麼隨便闖進別人家裡……」

「方奇!方奇!你在吧?你在哪裡?」

「你是方奇的誰?我是他男朋友,你現在……你要去哪裡——」

「方奇!」





政廷在微小的瞬間捕捉到面前男人的眼神往室內某個方向瞟了一下,他立刻掙開一直試圖攔住自己的男人,快步往房間走去,房裡空無一人,他很快就看見緊閉著門的廁所,立刻衝上去握住門把,不出意料地是鎖住的。

「方奇!」

「你要幹什麼?他不在裡——」

門鎖從裡頭打開了,輕輕的咔一聲,卻讓兩個推擠差點扭打起來的男人都安靜下來,政廷搶先一步把開了一個縫的門整個推開,在門邊的牆角看見縮坐在那裡,臉頰帶著瘀傷的方奇。

政廷不敢置信地看著方奇,那個淡泊瀟灑的方奇,那個達成他們夢想的方奇。

「你……」

「先生,這是我們的家務事,請你——」

「方奇,我來救你了。」政廷說,橫過身體擋在方奇和那個試圖接近的男人,看著方奇說,「你要離開這裡嗎?」

方奇疲倦地閉上眼睛,蓄積的眼淚滴下來。他點點頭。

政廷走向前,快速地將方奇從頭到腳看了一圈,看來沒有大礙,便小心翼翼地讓他扶著自己的肩站起來;當他撐著必須蜷著身體忍耐痛楚的方奇經過方奇的男友,而對方想開口和方奇說話時,政廷必須用盡力氣才能忍住動手的欲望。

「我要把他帶走了。」政廷說,「他自己想走的,你別想再傷害他。」

男人沒有再阻攔他們,政廷架著方奇,在電梯裡用自己的外套蓋住他的頭擋住他的臉,再次確認他身上沒有需要救護車的重傷之後,他們在管理室門邊和一直望著電梯方向的晟晟會合。

「晟晟乖,先不要碰叔叔,跟在爸爸旁邊去車子那邊。」

晟晟從被留在管理室起就很緊張,政廷一直緊繃著的臉更讓他覺得害怕,他一直想看清被外套擋住的方奇,但政廷要求後他便乖乖聽話緊跟著走,沒有哭鬧。政廷將方奇安置在副駕駛座,繞到後座將晟晟抱上安全座椅,繫好安全帶後摸了摸兒子十分不安的臉。

「叔叔受傷了,我們帶他去看醫生,很快就沒事了。」

「爸爸快開車,帶叔叔去看醫生。」

政廷點頭,回到駕駛座去,確認方奇雖然虛弱但意識還算清楚,便發動車子往最近的醫院去。車裡一陣沉默,氣氛凝滯,在一個漫長的紅燈停等時,方奇終於動了動,撇過臉看政廷。

「謝謝……我沒事……」

一直看似沉著冷靜地應對的政廷一聽見這句話便紅了眼眶,他緊繃著的臉垮下來,再更用力地撐住不讓眼淚流下來,但他忍不住,從看見廁所裡的方奇那一刻起他就幾乎要哭喊出來。

方奇那麼努力,他那麼優秀,即使原生家庭不健全也無損他的教養與善良,他無懼地前進,他應該擺脫所有不善待他的人,擁有很好的工作與生活,有最相配他的人愛他,他應該自信,應該幸福。

他多希望方奇真的已經跟他是不一樣的人了,他希望當年天真的心願至少有成真的機率,但為什麼方奇和他都無法掙脫當年他們背負的包袱,依然輪迴在相同的軌跡上?

「被打的是我,你哭屁?」副駕的方奇笑了笑,但因為牽扯到臉上的傷而短促地吸了口氣。

政廷搖搖頭,抹去眼淚後跟著燈號踩油門前進,卻止不住哭泣。方奇因為政廷的哭聲也再次紅了眼眶,他沒再說那些無謂的話,他懂政廷的眼淚是因為什麼,在政廷對他說不後悔,臉上露出疲憊的幸福時,他也曾想過他們到底是一樣的好,還是一樣的慘。

迴圈令人無能為力,方奇想不出結論,便只好閉上了眼睛。







床側有微微下傾的壓力,伴隨輕淺的呼吸聲,方奇被從無夢的睡眠中喚醒,張開眼睛望向手邊的小小人影,晟晟雙手撐在床邊,見他醒來,便癟著嘴把自己的手掌攤開。

「我沒有原力,不能幫你治療。」

方奇很快就想起自己播給晟晟看的影集片段,大耳外星人用小小的手幫人治癒傷口的畫面,「你剛剛有幫我治療嗎?」

「嗯。」

「難怪我剛剛睡到一半就不痛了,謝謝晟晟。」

「真的嗎?」

「真的。」方奇伸手握住晟晟柔軟溫暖的手,對他笑了笑,「你爸爸呢?」

「煮飯,他說要煮糜(muâi ,稀飯)給你吃。」

「煮好了,可以吃了。」

方奇和晟晟同時抬頭,政廷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邊。

「晟晟,去把客廳玩具收一收,然後去洗手。」

方奇瞇眼笑著看晟晟咚咚咚地跑走了,政廷走到床邊,在晟晟搬來固守床邊的小椅子坐下,將放在床頭櫃的水杯遞給方奇,「還好嗎?」

「嗯,睡一覺好多了,謝謝。」

「驗傷單,怎麼處理?」

方奇沒想到一醒來政廷就會問他這個,他遲疑片刻,視線停在握著水杯的雙手上,那裡有他抵抗時留下的細小傷口,有些被包上紗布,有些還留有碘酒的顏色。

「我不想拿這個去對他做什麼。是我放任他的。」

政廷眉頭緊鎖,臉色十分嚴肅,「你要原諒他?你還想回去?」

方奇將水杯在手上緩慢轉動,窗外照進來的光線透過玻璃將水紋攤在被子上,「我不會回去了。」

「你看著我說。」

被子上的映照的波光細微地顫動著。

「這不是第一次了吧?你以前是不是也想過『不會再回去了』?」政廷伸手按在方奇顫抖的手臂上,「不要再回去了,升大學的時候你成功過,現在也可以。」

方奇默不作聲,他無法反駁,因為政廷所說的都是對的,他不止一次想離開,他心中那個曾為自己人生奮力一搏的方奇總是自我譴責,最後變成最嚴厲的心魔,所有詛咒自己軟弱的語言都成真,他擺盪在親密和暴力相交的關係中,無法抽離。

「你可能很難想像離開他會變怎樣,畢竟他是你男朋友。」政廷收回手,往後靠在小椅子只及他腰部的靠背上,發出深深的嘆息,「但是你知道嗎?你不管離不離開他,都是一個人。他早就沒有陪在你身邊了。」

酸熱的眼眶留不住眼淚,方奇鬆開繃緊的雙手,同時政廷拿走他緊握的杯子,然後給他一個擁抱。

「沒有他,你也還是方奇。」

是那個酷酷的,傳說是同性戀的轉學生,是會在目睹不熟的同學被母親當街羞辱會出手幫忙的男孩,是即使身處暴力與教養不足的環境,仍然半工半讀離開家鄉的優等生。

他曾經頭也不回地離開,政廷相信這一次也可以。不要再回頭,不要再回頭看傷害自己的人,不要再用譴責的目光看讓這一切發生的自己,政廷希望方奇帶著受傷的自己離開那個人。

積鬱在胸口的氣緩慢地隨著眼淚和哭泣宣洩而出,方奇在淚霧中感覺自己的左手有一陣暖意,不知何時,晟晟也來到他們身邊,用他小小的手給予安慰。

政廷張開一隻手,將晟晟抱進來,於是他們三人便緊緊靠在一起,分享彼此的溫度。這是方奇相隔許久以來終於再次觸摸到的輕柔、純粹的溫熱,他回握手心裡暖熱的小手,靠在政廷的肩頭,感受午後的陽光罩在他身上。

像死去,也像重生。







「晟晟,紅蘿蔔也要吃。」

「紅蘿蔔臭臭。」

「你沾這個醬吃就不會,這個甜甜的。」

「可是我不喜歡。方奇叔叔你也沒吃紅蘿蔔,你只喝咖啡。」

「喏,我吃了。快吃,不然你大便會大不出來。」

「大不出來會怎樣?」

「會跟你爸爸一樣,有小肚子。」

「蛤,好吧。」

一旁的店員憋著笑送上咖啡,不知道葉先生是不是正在某處打噴嚏,「來,咖啡。今天葉先生怎麼沒來?」

晟晟手舉著啃到一半的紅蘿蔔喊道:「爸爸還在睡覺!」

「那難怪你要先下來,不然你爸爸就不用睡了。」

方奇和店員交換了一個淺淡而有禮的笑,沒有和她多交談,直到店員回到櫃台去忙碌,他才捧著咖啡繼續盯小鬼頭吃飯。

他知道店員應該是誤會他和政廷的關係了,畢竟現在他出現在這間咖啡店的頻率已經和政廷差不多,其中有一半的時間不是跟著政廷就是跟著晟晟,假日他們都休假時也會三個人一起下樓來吃早午餐。

畢竟從被政廷帶離和前男友的住處那時起,他就成為葉家父子的室友了。

回頭一望,竟然也已經過了半年,剛開始那段時間方奇還有點魂不守舍,大半精力都用來應付前男友的追擊和公司的追問,他最後選擇向老闆坦白與前男友發生的事,老闆便當機立斷,將前男友調回台北,並將他們合作的案子全部拆開;至於前男友那邊,其實他已經沒什麼印象,因為最後一次見面時是政廷陪他到住處搬東西,他不知道在他先下樓等Uber的十分鐘之間政廷和他前男友談了什麼,但後來便沒再聯絡了。

住在政廷家的第二天,方奇都還沒找好暫時棲身的飯店,政廷就在晚餐後的洗碗時間提議他留下和他們父子同住。

「你別鬧了。」方奇馬上就反駁。

「我家是有點小,可能跟你之前的豪宅不能比。」

「不是那個問題。」

「反正客房空著也是空著。」

方奇將擦乾的盤子歸位,靜默片刻後才說:「我知道你是想幫我,我真的很感謝,但你不用幫到這個份上。」

「我不是在幫你。」政廷把沖好的碗交給拿著擦巾的方奇,面不改色地說,「我在給你機會幫你自己。」

「你講話開始像長輩了。」

「對!我就當我有第二個高齡兒子,我要監視你!」

方奇翻了一個白眼,卻沒有立刻反駁。基於成年人的禮儀,他還是得果斷拒絕,即使他心底並沒有那麼排斥這個提議。於是他在腦中搜索否決的客觀理由。

「晟晟以後總還是要有個媽吧?」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目前並沒有任何對象和打算。」

「你家人或朋友來的時候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他們又不常來,這裡也不是他們在住啊。」

方奇接過最後一個碗,沉默地擦乾放進櫃子裡,片刻後才沉下聲道:「我是同性戀。」

政廷愣了一下,「So ? 我知道啊,二十年前就知道了。」

「可、可是……」方奇卡詞半晌,「那你要怎麼跟晟晟說?」

「我當然有先跟他說過啊,他高興的咧,還說每天都可以跟你一起看影集,他可高興了。」

「不是……」方奇將擦巾拍在流理台上,深吸了一口氣,連自己也感覺荒謬地說出沒想到會是由他提起的老調論點:「你怎麼解釋我來的原因?如果因為什麼原因,他聽什麼人說了我的事,你又要怎麼解釋?」

這次換政廷翻白眼,「虧你還說自己同性戀咧,台灣同婚都過幾年了,想辦法教小孩是我的事。」

政廷的表情瞬間將方奇拉回將近二十年前那個放學後的空教室裡,面前眼角已經有淡淡皺紋的成年政廷和那個努力與習題奮戰的少年政廷重疊在一起,分明已經是不同的時空,這個人卻一點也沒變。

「你狀態都穩定以後,想去買豪宅還是夜店狂歡我都支持,總之現在從那裡搬出來,先來我家。」

政廷一槌定音,方奇也忙著搬家、工作內容移交、養傷看病,這件事情就半推半就地決定下來了,政廷和方奇都沒再因為這件事深入討論過,日子就這麼過了下去。

他們兩人都有工作,而且方奇的上班時間常因為業務內容而早晚不定,其實真正長時間打照面的時間並不多,關係的確就像大學租屋時的室友一樣,只不過方奇偶爾會去幫忙接晟晟,而且他比政廷還清楚晟晟每天要帶什麼東西去幼兒園;而政廷則會盯方奇吃飯吃藥,提醒他要記得出門散步曬太陽。

他們會確認晚餐需不需要準備對方的份,也都會不約而同地盡量空下週日陪晟晟,而晟晟則毫無疑問地接受方奇住進他們家。

像這樣的關係,在店員的眼裡看起來是什麼樣?在其他不知情或半知情的人眼裡看起來又是怎麼樣呢?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多久呢?方奇喝下一口熱拿鐵,邊盯著落地窗外發呆,身旁的晟晟突然叫了一聲爸爸,他才發現政廷來了,睡臉惺忪地從櫃檯點完咖啡走過來,睡亂的頭髮還翹起一撮。

「結果你還是早起了。」

「房子裡太安靜,我就醒了。」

「爸爸!吃紅蘿蔔!因為你有肚子!」

「我哪有?你才有吧!」

「方奇叔叔剛剛說你有!」

「所以你們兩個先來吃早餐就是要偷說我壞話喔?」

方奇笑著遠離戰局,悠閒地靠在椅子上喝咖啡聽他們父子進行沒意義的對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丟到腦後。

天氣很好,咖啡很香,而他被納入這個小小的家庭裡,無論時間長或短,他有了一個回去的地方。

和其他人一樣,他有了一個家。





Fin.





看完之後,你覺得政廷和方奇之間有愛情嗎?一開始的設定是沒有的,但我想試試另一種「多元成家」的可能性。有時候血緣和愛情組成的「家」不一定圓滿幸福,而與那些更不同的其他感情也未必不能形成一個家,我是那麼希望的。

這個故事始於樂團「夕陽武士」的〈同款的人〉這首歌。聽著這首歌,人物和情節就慢慢成形了,想用像是MV的方式寫一個短篇故事,沒想到還是爆了兩倍字數。也因為本來只想寫一萬字以內,所以很多細節設定沒有詳細描寫,而只用轉場和對話去表現,希望不太突兀。

感謝看到這裡的你,大家平安順遂,有緣下個故事再見:)

kuruma 發表於 2024-3-25 11:39:56

裡面有些梗來自之前寫在粉專的小段子,還沒看過的話可以先去看一下:
https://reurl.cc/YVx5KL




手掌的傷口因為緊張握拳而傳來加重的刺痛,讓方奇短促地吸了一口氣,他鬆開手掌,向門口的警衛說明來意,幾分鐘後便被請入校門,他在週遭學生的目光中往警衛指引的教師辦公室走去。

這幾年方奇已經很習慣走進校園的日常了,孩子的入學畢業、各種校慶或表演,他說不定比一些同齡人還要熟悉這些事——但並不包含因為孩子發生問題被請到學校來。

方奇加快腳步越過穿堂走上樓梯,在目標辦公室外看見兩個男孩子往窗戶裡探頭探腦,他遠遠地從他們上方往辦公室裡看,在看見晟晟的身影時才發現自己心跳竟然緊張得飛快。

兩個小孩因為他的腳步與氣息而轉過頭,發出的驚呼讓辦公室裡的老師和晟晟都抬頭往外看,發現方奇後的晟晟又低下了頭。

老師站起身揮手趕兩個學生去午休,並將方奇迎進辦公室,方奇向他道謝,快步走到晟晟身邊捉住他一隻手,將他全身上下巡視一圈,確認他毫髮無傷才鬆了一口氣。

「葉先生先請坐。」

「我不是葉先生,他還在路上,我是歷晟的叔叔,我有在群組裡面,張老師應該知道,我姓方。」

張老師愣了一下才點點頭,以難以言喻的表情飛快看了晟晟一眼後客氣地朝方奇笑笑,請他在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

「我剛剛在電話裡也有稍微和葉先生說明,午休的時候歷晟跟班上另一個男同學起衝突,那位同學額頭流血,現在被他媽媽帶到醫院去了。」

方奇再次轉頭望向站在一旁的晟晟,他將雙手背在背後不發一語,即使低著頭也難掩他開始往上拔的身高,因而使他佝僂的背脊更加明顯。

「你有受傷嗎?」方奇問。

晟晟頓了一下,保持低頭的姿勢搖搖頭。

「誰先動手的?」方奇又問。

這一回晟晟沒有回應,只是低著頭沉默,巍然不動。

「從剛才他就這樣,怎麼問都不太回話。」張老師嘆了一口氣,「他平常很乖,不太需要人擔心,對方雖然是比較調皮的小孩,但不管怎麼樣動手就是不對,對方還流血受傷了,學校這邊——」

「教室裡有監視器嗎?」

還在想著如何解釋校方立場的老師停了下來,原本一直低著頭的晟晟也倏地抬頭望向方奇,而方奇只是不卑不亢地看著老師。

「不講話不代表錯就在他身上,老師有找班上其他目睹的同學問過情況嗎?」

「沒……沒有,但剛剛一陣手忙腳亂,另一位同學都送醫院了……我們也知道,歷晟是好學生,請他寫個悔過書,再請歷晟爸爸帶他去道個歉……」

方奇平靜地等老師說完話才再次重申:「這件事和誰是好學生或壞學生沒關係,重點是問清楚事發經過,是我們的錯就絕對會負責,道歉賠禮醫藥費全部都做得到,但前提是葉歷晟有錯。」

張老師被堵得說不出話,在面無表情的方奇和晟晟之間來回張望,氣氛膠著,尷尬地幾秒過後他才道:「不然,這件事還是等歷晟的爸爸到了再——」

「我也是他爸爸。」方奇平靜但堅決地打斷老師的提議,「葉先生還在外面,短時間內趕不過來,你就算打電話給他,他也是全權交給我處理。」

「這個……」

「是他想搶我的東西,搶不過我又重心不穩,才會撞到桌子。」

晟晟終於開口打斷面前兩個大人的對峙,他像是醞釀很久,能平靜有條理地說明,但他偷偷瞄向方奇的眼神卻有明顯情緒的波動,眼角悄然染上淡紅。

因為坐著,方奇的視線比晟晟低一點,他微微抬頭仰視男孩晶亮的雙眼,語氣平靜,卻隱約帶有安撫的意味,「不管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你有推到他或撞到他嗎?」

「沒有,但是我們在搶東西,我用力往回抽,他才會往旁邊倒。」

「有其他同學看到嗎?」

「有,李彥名和潘坤杰在我旁邊,還有幾個人站在遠一點的地方。」

晟晟說完後看向窗外,那裡站著兩個男學生,抓著鐵窗直直盯著辦公室裡,在注意到張老師的目光後倏地站直,卻沒有離開。

方奇望向一旁啞口無言的張老師,但對方卻只是看著晟晟,蒼白地說:「剛才問你怎麼不說?」

「師長問話要回答。」方奇站起身,站到晟晟身邊與他並肩站著,「跟老師道歉。」

晟晟聽話地朝老師點頭,「對不起。」

「沒事、沒事……」

「老師方便把對方家長的聯絡方式給我嗎?」

張老師知道自己沒有善盡查證的責任,便沒有立刻給出電話,而是先走到辦公室外和那兩個同學談話,隨後才打給那位家長說明情況,解釋一通後電話才接到方奇手上。

方奇先轉頭問晟晟對方的名字,然後以沉著平靜的語氣和電話那頭輕聲說著話,傷勢如何,有沒有腦震盪,需不需要探望,似乎另一位家長也知道孩子作為有錯,方奇安靜聽對方講了好一陣子,才說沒關係,歷晟也應該好好用講的。

「醫藥費需要幫忙負擔的話我們絕對會出,至於因為什麼原因吵架,小孩子之間的爭執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方奇講完電話,將手機還給老師讓他收尾,狀況突然就小事化無讓他也有點錯愕,掛掉電話後訕訕地看著方奇和晟晟。

晟晟因為沒有回答師長而認錯,張老師卻拉不下臉為沒有查清事實道歉,方奇並不在乎他的兩難,只是朝他微微頷首。

「如果還有什麼要調查處理的再和我聯絡,但余媽媽應該已經不計較了。」方奇說著抬起一隻手扶在晟晟背後,「今天我就先帶葉歷晟回去了,再麻煩老師幫他請假。」

「事情也解決了,就不要影響孩子上課進度吧……」

「沒關係,他的程度不差這半天課。」

晟晟在張老師被堵得無話可說的表情下努力憋著笑,朝老師鞠一個躬後跟著方奇走出辦公室,他指著同一層樓不遠處的教室,「我們教室在那邊,我先去收書包。」

方奇沒有回答,晟晟抬頭看了一眼,本來想再說什麼,最後只是抿抿嘴,快步往教室走去。

正值午餐臨近午休的時間,幾個和晟晟要好的同學邊吃飯邊擔心,吃完就擠在門口憂心忡忡地等他,一看見他之後便圍了上去。

「怎樣?沒事吧?」

「會被記過嗎?你有沒有跟老師說我可以去作證,是余稟翔先鬧你的?」

「明明就他自己跌倒的!」

晟晟邊耐心地回答同學的問題邊往座位移動,一走近就看見自己桌上擺著自己的餐盒,已經打好飯菜。

「我怕你被唸太久,餐桶要收了,就先幫你盛好。」幫忙盛飯的同學往窗外瞄了一眼,「但是你爸是不是要先帶你回去?」

另一個跟晟晟更熟,看過政廷的同學欲言又止地拉住那個人,「那不是他爸啦……」

幾個圍著晟晟的同學面面相覷,剛剛衝突的起點再次被喚起,他們都有點無措地看著晟晟,幾個站在門邊的人忍不住好奇地張望站在樓梯口的方奇。

「謝謝你們幫我盛飯,我帶回去吃。」晟晟把桌上的飯菜歸整蓋起來,語氣平常地解釋:「那也是我爸。」

週遭的空氣頓時沉默,晟晟毫不在意,收完便當後繼續整理書包,「彥名,你再拍聯絡簿傳給我。」

「好。」剛才解釋方奇不是晟晟爸爸的男孩應了一聲,在一片尷尬中突然又說:「歷晟這個爸爸很帥。」

背起書包的晟晟有點錯愕地停下動作,還沒等他反應,旁邊同學也一句兩句蹦出有點興奮的評語。

「真的,他看起來好年輕好帥!我爸看起來比他老十歲!」

「那你兩個爸爸都會陪你打球玩遊戲嗎?」

「我可以跟他拍照嗎?」

晟晟苦笑著不知該從哪裡解釋起,同學們好奇但無惡意的問句卻讓他鬆了一口氣,他想起剛才那個臭囡仔疕(gín-á-phí,臭小孩)搶東西欺負時說出來的話——

「這就是你那個gay叔叔送你的東西喔?gay都買這種東西喔?」

明明就是幼稚無知又無聊的屁孩發言,晟晟也知道自己冷淡不理會的話對方應該就會歸還東西,但經過壓抑的怒意還是讓他頭腦發脹,忍不住出手去搶奪。

與方奇生活多年,晟晟已經從小時候安靜觀察環境看人臉色,養成能用無謂的態度面對外界的惡意,他大可事後嘲笑同學的愚蠢,卻仍是被情緒帶著跑了;而當對方不小心跌倒受傷後,他的慌張除了擔心對方的傷勢,也害怕被爸爸叔叔責備。

他辜負爸爸辛苦賺錢的養育和無盡的信任,也辜負方奇為他重新培養的自信和從容,他更怕自己管不住的脾氣會不會被誤會其實也在歧視方奇叔叔。

然而方奇說,我也是他爸爸。他那麼相信他,擔心他受傷,了解他的個性並為他辯護,自始至終都站在他身邊。

晟晟笑著將書包背好,提起便當盒 ,和圍著他的同學們道別,「我爸還在等我,我先走了。你們明天也不要罵余稟翔,我再找他談談。拜拜。」

午休鐘聲恰好響起,晟晟走向雙手抱胸看起來有點不耐煩的方奇,剛想叫他一聲,方奇便轉身走下樓梯,一路不發一語地往前走。

晟晟連忙跟了上去,叫了一聲「叔叔」。

方奇沒回頭也沒應聲,埋頭直直走,看起來像在生氣,晟晟卻一點也不慌張,他早就看破了方奇的薄臉皮和彆扭——而且方奇紅得異常的耳朵也早就洩漏他後悔自己嘴快說出的話。

被那句「爸爸」震懾的不只晟晟和張老師,說出口的方奇本人恐怕是最不自在的。

晟晟怕弄翻飯盒不敢跑,漸漸追不上方奇,叫叔叔對方又不理他,只好在後面喊:「爸!」

方奇幾乎在原地跳了起來,轉過身急忙瞪他:「你、你不要亂叫!」

總算是讓方奇慢下腳步理他了,晟晟快步走上前,順便再裝一下可憐,「我還沒吃飯。」

眼看又要轉頭逃走的方奇立刻皺起眉頭問:「老師不讓你吃飯?」

「事情發生的時候剛打鐘,還沒吃就被叫去辦公室了。」

「……」

「我想吃麥當勞。」

方奇沒答應,但也沒再糾結稱呼或午餐的事,走在前面的角度也放慢了一些,一直到他們坐上車,駛上馬路,方奇都徒勞無功地維持酷酷不說話的樣子。

雖然知道方奇應該不是在生氣,只是單純不自在,但晟晟心裡也不敢完全確定,正在糾結怎麼道歉解釋,便眼尖地看見方奇握著方向盤的手掌有紅紫色的傷痕。

「你手怎麼了?!」

原本緊抿著嘴開車的方奇嚇了一跳,後知後覺地攤開自己的手心,復又握了回去,「沒事,在裝潢現場不小心撞到東西。」

「你騙人!怎麼可能撞到那裡?」儘管幾年過去,幼年時期看見方奇受傷的印象在晟晟心裡留下一個傷痕,讓他對方奇受傷這件事異常警惕,「你老實說!不可以騙我!」

方奇既窘迫又不耐煩,偏偏又繞不過來自副駕駛座的眼神逼迫,只能沒好氣地說:「我在工地跌倒已經很丟臉了,不要再問了。」

「真的嗎?」

「你自己用我Line打給林叔叔問。」林叔叔是方奇的同事,說到這個方奇臉上更難看,「他在現場有看到,笑最大聲的就他。」

晟晟這才放下心來,而就在他逼問方奇的同時,車子已經打燈慢慢在路邊停車格停下,前方就是他們最常去的那家麥當勞。

臉全都丟光的方奇不想再講話,沉默地下車鎖車,晟晟安靜跟在方奇身後走進店裡,看他面無表情地點了自己喜歡的套餐和點心,想笑又不敢出聲,他怕叔叔再被戳一下可能就要爆炸了。

餐點上桌以後,晟晟先打開餐盒吃掉同學的愛心,拿著薯條的方奇疑惑地看著他的便當,他便邊吃邊解釋:「同學怕我沒飯吃,先幫我盛的。他們還說你很帥。」

方奇無言半晌,自動省略最後一句話,「……有飯你怎麼不說?」

「我就沒想到你真的會帶我來麥當勞啊。」

「……」

「我吃得完啦!」晟晟拿了一個雞塊丟進餐碗裡,對方奇說:「謝謝叔叔!」

方奇情緒複雜地抿著嘴,半晌後憋出來的也只有兩個字:「快吃。」

解決掉學校午餐,漢堡快吃完時政廷才趕來,看起來風塵僕僕,頭髮還翹亂好幾根,看見方奇和晟晟一臉和平無事地在吃飯後才放下心來。

「沒事吧?」

「沒事。」晟晟把嘴裡的食物吞下去才問:「爸爸吃飯了沒?」

「還沒,都快被你嚇死了。」政廷在方奇身邊的空位坐下,看了一圈桌上的食物,還沒說話,方奇就伸手把面前的飲料杯挪到他面前,政廷喝了一大口,接過方奇遞過去的漢堡又放下,說「你吃,我等一下再下去點」,然後憂心地望向自家兒子,「所以到底怎麼回事?」

晟晟於是將事情始末簡短地說一遍,政廷邊聽邊把方奇的飲料喝光後問:「余稟翔這個名字好耳熟,他國小也跟你同班不是嗎?」

「嗯。」晟晟聳聳肩,「他從以前就很愛鬧,2030年都過了還恐同歧視的幼稚鬼。」

這句話算是間接說明了兩人真正起衝突的原因,方奇剛皺起眉頭想說點什麼,政廷就哈哈笑了起來,「恐同即深櫃,說不定他很喜歡你喔。」

「謝謝不用。」

關於家裡成員組成特殊這件事,他們三人已經從無措摸索到淡然處之,剛才政廷開玩笑的發言也把這件事自然地帶了過去,晟晟的反應讓他確定孩子有足夠的承受能力,那麼現在就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

方奇因為父子兩重點錯誤的對話而翻了一個大白眼,冷靜地總結:「剛剛跟對方家長通過電話了,小孩子也承認錯誤了,應該就沒事了。」

「喔喔,謝啦,抱歉讓你先去解決,你工作沒問題吧?」

「晚點再進辦公室就好了。」

「那既然解決了,怎麼不繼續上課?」政廷轉向晟晟,「你還盧你叔叔帶你出來吃麥當勞哦?」

「孩子差點被冤枉,請半天假出來轉換心情沒什麼。」方奇說著站起身,飛快轉身離開座位,「我去廁所。」

目送方奇消失在座位轉角後,晟晟才向老爸解釋:「我沒有盧叔叔,他幫我請假的,還跟老師說我的程度半天沒上課也沒差。」

政廷一下笑了出來,「你是學霸教出來的學霸,沒人比他有資格說這句話了。」笑完之後又問兒子:「那是真的沒事了嗎?不然你叔叔怎麼臉那麼臭?」

「啊他就……」晟晟頓了一下,往座位區轉角方向看了一眼,「湯包啊。」

「發生什麼事他要湯包?」

晟晟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不久前在教師辦公室裡發生的對話好像還在耳邊,要說出口竟然不太容易。他是方奇幫忙帶大的小孩,大概也繼承了一半湯包的體質吧。

「反正就……怕我被冤枉,幫我嗆了一下老師。」

政廷對這個答案不太買帳,懷疑地瞇起眼睛,「方奇那種人應該不會因為嗆老師變成湯包才對。」

「你講得好像他很壞。」

「你不知道,高中的時候大家都怕他,威震八方餒,開玩笑。」政廷拿起一根冷掉的薯條吃,乾硬的口感讓他皺了一下眉頭,「對了,所以那個余同學到底搶你什麼東西?你平常應該不會為這種事生氣才對。」

晟晟抿了一下嘴,沒有說話。

「該不會是情書吧?」政廷說完又自己否決,「你們這個年代應該沒有情書這種東西了。」

眼看老爸越猜越離譜,什麼搶棒棒糖搶數學習作搶便當盒裡的肉都出來了,晟晟只好從口袋掏出在拉扯過程中從書包脫落的吊飾。

綠色大耳外星兔丁古古,他的第二個爸爸送給他的五歲生日禮物。

政廷盯著看了兩秒,在看見兒子的臉色後吞下已到嘴邊的調侃。室友是大湯包,兒子是小湯包,他們平常都是冷靜酷帥的學霸,但其實臉皮都很薄,而他則是細心守護蒸籠的師傅,修練多年工夫了得。

「叔叔知道嗎?」

晟晟咬下最後一口漢堡,搖搖頭。讓叔叔知道的話,他們可能會一起原地爆破,湯汁四濺。

「你要跟叔叔說謝謝喔。」

晟晟點頭應了一聲,吞下食物之後又叫:「爸。」

「嗯?」

小湯包國中生停頓片刻,有點艱難又猶豫地問:「我覺得方奇叔叔也是爸爸,可以嗎?」

政廷捏著一根薯條的動作停頓,長大眼睛看著兒子,應該只有兩秒,晟晟卻感覺如坐針氈度秒如年,直到他聽見爸爸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他是啊,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晟晟有些脫力地往後靠在椅背上,才發現自己剛才緊張地將身體繃得太用力,手臂和背部肌肉傳來延遲的痠痛。

因為他們明明同居這麼久卻沒有像情侶在一起,或像普通單身男人一樣分開,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以為私自將另一個人視為父親,爸爸會覺得他吃裡扒外,感到傷心。

不過晟晟心裡其實也知道他爸爸不會那麼想,方奇為他們父子兩做的也遠比很多同學的爸爸還要多,這是他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事。

比起國中生的心緒亂飛,政廷倒是平靜無波,也許是剛剛發生了什麼對話,或是單純青春期少年情緒起伏,他沒有追問兒子為什麼突然問出那句話,事實是他真的不在乎晟晟要怎麼稱呼方奇,「你要叫他爸爸也可以啊,但你可能要問他一下,不然他的湯包皮會破掉。」

剛剛在老師辦公室已經破一次了,所以到現在方奇都還在彆扭……為了不讓叔叔繼續不理他,晟晟決定這件事還是不要說出來,當作他和叔叔之間的小秘密好了。

「但是真的要叫的話,還是要區分一下的,不然不知道你在叫誰,譬如可以叫我帥爸,然後叫他——」

「噓!叔叔回來了!」

兩人立刻默契地閉嘴低頭,政廷撿起一跟薯條殘渣塞嘴裡,晟晟桌上空了,只好用手指沾糖醋醬塞嘴裡,父子兩此地無銀的舉動也很默契。

拿著托盤的方奇沒注意他們在幹嘛,他放下食物,將雞塊和蘋果派放在晟晟桌上,熱騰騰的薯條和漢堡則挪到政廷面前,在收獲一大一小的眼神後莫名地瞪了回去,「吃啊。」

「感謝方奇爸爸賜我穿賜我食,賜我欠錢免還。」政廷偷偷朝兒子眨眼,愉快開吃。

「你如果欠人錢,我會把你打包送給債主。」

方奇一臉嫌棄地吐槽室友,卻習慣地伸手把政廷挑出來的酸黃瓜接過吃掉,再把糖醋醬丟過去,政廷則笑著撕開醬料放在三人中間,接著分了大半的薯條給方奇和兒子。

晟晟托著腮喝飲料,一言不發地看著面前兩人互動,那些他曾經苦思糾結,現在與未來也必然會繼續面對的耳語攻擊,什麼同性戀叔叔,沒有媽媽兩個爸爸,原來答案早就存在日常的互動裡。他很想說,你們自己看啊,這到底有什麼好質疑的。

「晟快吃,東西要冷掉了。」

「好。」

在應該上學的平日下午,他的兩個爸爸因為他而請假,陪他吃飯打屁,這種脫離日程表的感覺有點陌生和新奇;然而口袋裡玩偶的大耳朵戳在掌心傳來的是熟悉的觸感,在速食店裡吃著各自喜歡的食物也是熟悉的日常,又顯得那麼自然,平凡無奇。

是有一點特殊,又被如常圍繞的一天;就像他的家,有點特殊,但也與其他人的一樣平凡。

晟晟拿起雞塊沾醬,剛咬兩口便聽對面的方奇問:「所以你同學到底搶你什麼東西?」

「咳!」猝不及防的晟晟差點被雞塊噎住,他趕忙喝了一大口檸檬紅茶把食物吞下去,非常無奈但又只能偷瞪叔叔身邊正在無聲狂笑的老爸。

方奇還在等他說話,政廷也在等他會說出什麼答案,晟晟卡了半天,只能臉紅紅地憋出一句:「數學習作。」



Fin.

_____

政:你手怎麼受傷了?
方:在工地撞到
政:-____-+
方:我不想解釋了
政:好啦我知道,而且你又沒對象
方:你又知道我沒對象了
政:什麼?!你怎麼沒有告訴爸爸?!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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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晟這時大概國一。
2. 不要小看發育中的食量。
3. 以前近10年接觸國中生的經驗,我相信10年後同儕、師生對話裡還是會有很多歧視和不恰當的用語,不一定是本性壞,而是教學與成長環境使然。
4. 希望並相信2030年台灣還在,多元成家沒被破壞。
5. 我愛蘋果派(?)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4-3-25 14: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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