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196119 發表於 2024-2-9 17:01:12

*瑯笑衣X禁世淒狂
*現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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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再確認一次,被告禁世淒狂,你承認對被害人盡夜明韜犯下刑法第271條第1項殺人罪嗎?」庭上法官問道。

「是。」禁世淒狂自被告席站起身,朗聲回答。

坐於被告身旁的辯護律師面容白淨,此刻臉色卻一片慘白,像結結實實吃了記敗仗般頹唐絕望。禁世淒狂坐下後,瑯笑衣──他的律師伸出了右手,緊緊握住隱在桌面下禁世淒狂的手,一根根手指嵌入他的指縫,力道大得他有些發疼。

這一字投落於法庭便如枚石子入湖心,盪出一圈圈無聲無息的漣漪,塵埃落定般的死寂瀰漫開來,先前言詞犀利的金髮檢察官也未再開口。今日這場言詞辯論上,問菩提提出新發現的證物──一把沾有被告指紋與被害人血跡的短刀,發現於案發地點不遠一處古寺的菩提樹下,結合先前禁世淒狂投案時的自白,罪證俱全。現下只有書記官製作筆錄敲打鍵盤的聲響,答答答答,如判決前的奏樂。

無須再置一辭,即使合議庭尚未做出判決,在場眾人皆已明瞭此案結果。

禁世淒狂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整個人一派平靜,若更仔細瞧去,他的嘴角甚至隱含一絲從容的笑意,極度完美詮釋一名冷血殺人魔的形象。他的雙手被銬,垂於身前,現下被瑯笑衣死命攥住,對方發冷的手掌如涼鐵般笨拙生硬地包覆著他。笑依的手在顫抖,他想,為什麼,無論如何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各償所願,他應該歡喜,他......

上前的兩名法警打斷禁世淒狂的思緒,一左一右扣住他的胳膊將他帶離法庭,幾日後將移送他至餘生該去之地。厚重的大門緩緩開啟又闔上,瑯笑衣默默地望著門的方向,突感胃一陣洶湧翻騰,伴著針扎似的疼,於是忍不住彎下腰死死摀住絞痛處,額上沁出細密冷汗,他的胃病非常合時宜地發作起來。

宣示判決另外擇日舉行,最後一場庭審結束了。

*

隳魔生技集團總裁因殺人罪被法院判決無期徒刑,褫奪公權終身。

替禁世淒狂辯護者乃業界知名律師,大公司砸重金聘請律師作法務本就理所應當,卻有匿名人士向媒體爆料,瑯笑衣的身分為禁世淒狂的同性戀人。事實上這在業界早已不是什麼新奇秘密,然而堂而皇之登上社群網站數日來點擊率最高的熱門新聞卻又是另一回事。

出了法院大門,守在外頭已久的記者們一窩蜂包圍住瑯笑衣,勢如餓虎撲羊,將麥克風爭先恐後遞至他的嘴邊,各種問題亂哄哄當頭砸下──禁世淒狂的犯案動機為何?對於敗訴律師有何感想?是否會再提上訴?

瑯笑衣低著頭並未回答任何一個問題,他提著公事包被困在人牆裡寸步難行,只好開口表明自己不願受訪,聲音很低,與記者們在烈日下陷入僵持。牆的最外層還有不少湊熱鬧的圍觀群眾,見他什麼都不願說,好奇心未得滿足,耐心隨著背上汗水的蒸發耗罄,忍不住紛紛發難,罵他瞎了眼竟幫那款人辯護,都是一丘之貉,傷風敗俗至極。

禁世淒狂是哪款人?有錢人。有錢人會幹的缺德事他一樣不缺,他的公司明面上是合法的營利法人,卻總有傳言他們與黑道勾結,暗地裡做的那些非法生意才因此得以順風順水。

他的髮妻早年因病過世,只留下一名獨子,獨子與他的關係劍拔弩張,不認他這個父親。這些都是那樁新聞之後人們更悉心深入挖掘所得情報,於是瑯笑衣的出現使大家恍然大悟,他成了串聯這一切的線索。出軌、同性戀,豪門八點檔劇情精采絕倫高潮迭起,輕鬆占掉一本八卦雜誌一半以上的頁數。

且讓我們將目光放回這則凶殺案,對於這種人來說,為吞掉公司所有股份而幹下殺掉兄弟這等冷血之事仔細想想似乎也不甚意外了。

正午的日光曬在瑯笑衣那身深色西裝上,毒辣似鞭笞,使他感到一陣目眩眼花,周遭的喧鬧一下子彷彿離他很遙遠,直到公事包遭人碰一聲擠落於地,他蹲下身想拾起自己的包,不意皮包又不知被誰踩了一腳,灰灰髒髒一個鞋印,他快速將包撿起,搖搖晃晃站起身,想擠出人群,卻發現自己連維持站姿都很勉強,似乎所有力氣已於方才的庭審全數耗盡。

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奮力衝破人牆,出現在他的視野中,拽著他的胳膊帶他離開現場。

瑯笑衣任由自己像個布偶似的讓對方大力拖著,目光順著抓著他的手臂向上看去,乾裂的雙唇輕吐出兩字,冽......刀.......

*

冽刀問瑯笑衣,你還好嗎?

瑯笑衣說我很好,不好的人是淒狂,我對不起他。

冽刀說你已經盡力了,相信他不會怪你。

他頓了頓又道:「我是你們的朋友,你也知道,你們兩個無論是誰進去我都會感到遺憾,但現在這樣或許是他所希望的。」

他是聰明人,明白有些話只可點到為止,再多就失卻分寸了。

瑯笑衣低下頭不說話了。

他們坐在瑯笑衣與禁世淒狂同居的電梯大樓的沙發上,瑯笑衣服下胃藥後臉色恢復許多,握著水杯同冽刀有一搭沒一搭談話。此刻他卻垂著頭顯得無比疲倦,讓話題無預兆戛然而止,任憑沉默冰塊似的冷冷將客廳這小方盒子給凝固住。

冽刀識趣地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說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他也不要瑯笑衣送,走至玄關換上自己的鞋,將客用拖鞋整齊擺放在另一雙黑色拖鞋旁,逕自開門離去。

關門的聲響短暫劃開安靜的空氣,隨即室內又復歸岑寂。瑯笑衣如夢初醒,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了。

他轉了個身,臉朝沙發椅背的方向緩緩躺平,讓這套當初由禁世淒狂挑選的真皮沙發全心全意接住他,不久便沉沉睡去。醒來時暮色四合,天光愈漸微弱,客廳的面目曖昧模糊了起來。

工作忙碌的緣故,他與淒狂的晚餐時間皆不太固定,有時極早有時極晚,往往點外賣果腹,只有在週末的時候他偶爾會親自下廚,煮一些不油膩的家常菜,聊勝於無地挽救一下健康。

飯後他會去陽臺抽一根煙,從二十四樓的高度俯瞰而去,夜晚的城市在吞雲吐霧間舒展成畫,萬家燈火如碎金般點點躍入眼底,這是屬於大都市的活力,即使入了夜仍舊璀璨一片,他享受著腳下這繁忙的有秩序的一切。

然後他的煙就被人自指間抽走了,他聽見禁世淒狂問他,笑依在想什麼呢?

禁世淒狂這壞習慣行之有年,最初還會禮貌地問笑依煙能不能借我抽一下,不知何時起直接省略此一步驟,總愛拿濕淋淋的雙手從後環住他的腰去拿他的煙,雙脣含住尚還濕潤的煙嘴深深吸一口,雙眼瞇了起來,一副很滿足的模樣。

「吸夠了?」瑯笑衣再度抽回自己的煙吸上一口,反客為主攬住禁世淒狂,轉向他低下頭笑問道。輕薄煙霧擦過禁世淒狂耳邊,瑯笑衣的氣味盈滿他鼻尖,衣服的洗衣精淡香混和著略嫌濃重的煙味,讓他的腦袋有些暈眩,願意就此沉溺在其中。

但他可沒忘記剛才問的問題。

「你問我在想什麼,我在心裡算著你這次什麼時候會過來呢,淒狂你這次動作很快啊。」瑯笑衣回答。

「洗碗機是偉大的發明,我們早該買了。」

禁世淒狂望著對方,紫色眼睛盈滿討賞似的笑意,璀亮如水晶,一點未散的青煙迷迷濛濛縹緲在兩人之間,但這並不妨礙瑯笑衣準確地銜住戀人雙唇,讓彼此深深交換了一個微苦而嗆辣的吻。

今日並非周末,然而他把出庭後的工作全推掉了,因此有足夠的時間替自己準備晚餐。他例行公事般自冰箱拿出食材,切好烹調,分成兩份,一份裝於瓷碗與瓷盤,另一份裝於玻璃微波餐盒,明日出門前微波好帶給禁世淒狂。他知道戀人並不愛隔夜菜,委屈他了。

陽臺上有風,習習涼意輕拂於身很是舒適,瑯笑衣吃過飯站在陽臺抽菸,他盯著暗夜中菸頭上一點星火,有些失神。淒狂呢,他怎麼還不過來?思緒漫遊至此,他猛然一回頭,燈光明亮的客廳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那雙黑色拖鞋仍舊待在玄關處,彷彿石英磚上頭無端破了個洞,黑黝黝地望不見盡頭。

他總算想起來,禁世淒狂已經被他親手送入了監獄。

*

看守所接見室的日光燈管閃爍了一下,在這極短暫的一滅一明間禁世淒狂已經被帶了出來,他的臉出現在接見臺上小小的半圓形窗口,原本死水般的目光在望見戀人的剎那一下被點亮。瑯笑衣怔了怔,將通過檢查的餐盒打開盒蓋推了過去,而後傾身向前,抬手幫禁世淒狂理了理額前幾縷微卷的碎髮,輕聲說你的頭髮都這麼長了呀。

羈押日久,禁世淒狂整個人憔悴不少,原本豐潤的臉龐消瘦下去,襯得下頷線條峻似刀削,他將一側臉頰貼至瑯笑衣手掌上磨蹭,像一隻黑色賓士尋求撫慰。這是他們平時安慰彼此的動作,屬於情人間親密的舉動,以往四下無人時才會這樣做,如今卻也顧不得許多。

「笑依不用擔心,之後入監頭髮就要剃掉了,理一個大平頭,你就當我是去當兵吧,答應我絕對不可以兵變。」禁世淒狂說完,自己笑了一下,彷彿這是個挺有趣的笑話。

「好,我答應你。」瑯笑衣順著他的話承諾,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又輕撫了對方臉頰數下才收回手,說淒狂快吃吧,時間不多了。

禁世淒狂這才願意理會眼前被冷落已久的飯盒,燉得軟爛的切塊紅燒牛肉冒著香噴噴的熱氣,比看守所的伙食好上太多,他右手執筷,左手卻一把抓住瑯笑衣剛收回的手。陪我,他說。

瑯笑衣柔聲回道:「好。」

於是他就這樣握著瑯笑衣的手吃完這頓飯,此時距離接見時間結束只餘五六分鐘。

瑯笑衣見他用完餐,抽出紙巾幫他擦了擦嘴後便動手收拾桌上餐具,將微波餐盒的蓋子扣上時冷不防聽見對方喚他的名字:「笑依。」

「嗯?我在。」

「我很想你。」

瑯笑衣猛地抬頭直視眼前人,微波餐盒磕在桌面上發出一聲巨響,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有什麼東西正崩解碎裂成片片,四散一地無從收拾。他的聲音有些發顫,「這是你的真心話?淒狂?」

「是,我從沒恨過你。事情已經發生,現在也得到解決,你可以安心了,我認識的笑依不該為此困住。」禁世淒狂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坦然地像是把一顆心掏出來交付對方檢視。

「但是我後悔了,淒狂,我真的後悔。」瑯笑衣用雙手摀住臉龐,肩膀垮了下去,喃喃重複著這句話,卻不知這後悔究竟指的是哪一樁。

「接見時間已到,請家屬收拾一下該準備離開了。」不遠處管理人走上前提醒道。

*

上訴──被告之訴無理由,判決駁回;再上訴──被告之訴無理由,維持二審原判決。

全案定讞。

瑯笑衣變本加厲地忙碌,幾近到了以辦公室為家的地步。他由公司法務一躍而升至禁世淒狂的位子,對於此人事異動,公司上下無人有異議,畢竟形式上這調令是前老闆親自交代,實質上在公司流傳已久的入職守則第一條有云──跟瑯笑衣過不去便是跟自己飯碗過不去。

除卻打理公司事務,他把日子用一樁又一樁公益案件填滿,日常公司與法院兩點一線。他亦為禁世淒狂提起上訴、再上訴,希冀法院能看在被告是主動投案的份上減輕刑期,可是歷經了三審,判決如山未曾改易。

每個月的月初他會開一個半小時的車到監獄探視禁世淒狂,去必攜戀人愛吃的餐點,直到生病前皆未曾間斷。

一紙塞在信箱內社區大學讀經班的宣傳單讓他此後將閒暇時間全投擲入佛法。

心巖是瑯笑衣在讀經班認識的朋友。他是講經老師父的弟子,也是此門課的助教,幫忙處理講經以外印製、發放講義等一切雜務。

老師父身材高大,雖上了年紀背脊仍挺得筆直,一口長長的白髯保養得宜,看上去頗有威嚴,一開口倒是和藹可親。惟其打扮略異於一般低調的出家人,無論何時皆著一身金燦燦的袈裟,上課時於講臺上一站──萬丈光芒普照教室眾生。

至於年輕僧人有著一張娃娃臉,聲音卻低沉穩重,一雙琉璃色眼眸清透端正。瑯笑衣第一眼見到他,就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然而他讀經快,悟性高,師徒二人都對他印象深刻,於是交流幾回,很快便熟絡起來,不久他即決定皈依在老師父門下,法名鳳懺,在家修行。老師父曾幾次語重心長地私下對他說他實有佛緣,希望他能好好珍惜,潛心修行。

有佛緣嗎?

夜半失眠,百無聊賴翻著佛經的他在澄黃夜燈下扯出一抹苦笑。

*

應心巖之邀參觀滅度梵宇的那一日天朗氣清,秋天的陽光明媚而溫和,曬在人身上是一片適宜的暖意。滅度梵宇──心巖師徒倆修行的古剎,亦為著名觀光勝地──皈依山門、梵宇山瀑、西川如來岩等皆是遊客熱門打卡景點,尤其涅槃萬因頂上那棵百年菩提老樹,枝幹蒼勁,樹頂猶然枝繁葉茂,更是來梵宇必造訪之處。

往滅度梵宇的這條路他很熟悉,事實上這並非瑯笑衣第一次來到滅度梵宇。

兩年前盡夜明韜的遺體便是在滅度梵宇附近的山谷中被尋獲,最初死者體內超標的酒精濃度使警方朝酒後失足跌落山谷的方向偵辦結案,後在盡夜明韜的戀人伽樓尋紘豁盡所有,動用了一切人脈要求重啟調查下,才發現盡夜明韜腹部遭酒瓶碎片刺入的傷痕另有蹊蹺,檢察官偵訊相關人員的過程中禁世淒狂坦承犯案,真相最終得以昭雪。

謀殺盡夜明韜確實是一場籌畫已久的鬼迷心竅。

而瑯笑衣做事向來天衣無縫,這次也不例外。

心巖領他將各處景致皆逛過了一遍,末了邀請他去並未對外開放的文殊苑飲茶。

沸水徐徐注入陶壺之中,壺口霎時湧起一片白浪般的煙霧,香氣四溢,心巖蓋上壺蓋,稍作等待,方熟練地執壺斟滿眼前兩只陶杯,將其中一杯遞給瑯笑衣。

「好喝,心嚴師父的手藝真好。」瑯笑衣喝了一口後讚道。

「被師父他老人家磨出來的,師父愛喝茶,常說要做他弟子會的第一件事是泡茶。」心巖態度也不似平時拘謹,握著杯子淺笑道。

這勾起了瑯笑衣的好奇,「心巖師父是在什麼因緣下入寺修行呢?」

「我是孤兒,從小便跟著師父在這裡修行,雖是出家人,但用你們的說法來講,梵宇於我而言就像家一般的存在。」

心巖見瑯笑衣並未接話,於是繼續問道:「那鳳懺呢?似乎未曾聽你提起過你的家人。」

「我有一名同性戀人,他現在……因為一些原因我們現在並未住在一起。」瑯笑衣並未避諱,他望著仍冒著白煙的杯口,目光似乎被那熱氣蒸得柔和如天邊夕暉。

「至於為什麼會接觸佛法,我想是因為……想懺悔過去的一些事吧。」

忽來一陣清風惹得簷下鐵馬叮鈴作響,不久,晚課的鐘聲響了起來。

*

盡夜明韜問他,你為什麼要殺我?

禁世淒狂問他,笑依,你怎麼殺了我的兄弟?

他倏然睜開眼,瞪著一無所有的天花板,冷汗浸透了睡衣。

盡夜明韜是禁世淒狂的義弟,這年頭還有結義兄弟真稀奇,在知道他們關係時瑯笑衣曾對禁世淒狂打趣道。

明韜不僅身為總裁的兄弟,還是公司核心骨幹人員之一,持有公司三分之一的股份,卻長年窩在研發部門做自己的研究,公司大小事皆交由禁世淒狂決定。每當研究有了新進展,便會往總裁辦公室跑,第一時間和總裁分享。而禁世淒狂也極信任他,仰賴他的成果,就這樣放任他成為公司特立獨行的風景。

這一切瑯笑衣皆看在眼裡。

他不甘於只當一名小小的法務,他必須更往上爬,即使他已是公司法務部門的首席律師,在禁世淒狂的默許下亦於公司外頭接了不少案件。他想今日他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的成果,盡夜明韜究竟憑什麼在他之上?

盡夜明韜彷彿他頭頂的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雲,他要他風流雲散,以揚眉吐氣眺望頂峰從未見過的風景。

從此他開始時常出入研發中心,向盡夜明韜請教各種產品問題,盡夜明韜心思單純,有人願意同他討論他便開心地如遇知音,幾乎有問必答,滔滔不絕地向瑯笑衣分享自己的研究心得。

事情發生的前一個月他們曾偕同各自伴侶參加瑯笑衣發起的溫泉旅行。

夜晚各自攜伴在下榻的溫泉飯店休息。瑯笑衣預約了飯店內的獨立湯屋,由於預約時段較晚,泡湯前有一段不短的空檔時間,於是禁世淒狂仰躺在房間柔軟的雙人大床上被他摟著腰一舉挺入,兩具發燙的身體就此嚴絲合縫嵌在一起,讓他們同時發出滿足的嘆息。

瑯笑衣卻突然俯下身,鼻尖廝磨戀人耳尖,「淒狂,一直以來你都和明韜走得很近,讓我不是很高興。」隨後重重地頂了一下對方。

禁世淒狂失笑,邊喘息邊道:「笑依,在這種時候提到第三個男人很危險啊……你這是在……吃醋嗎?」語氣帶著些不可思議。

「是啊。」

「但明韜……有女……朋友了呀。」

「這跟他有沒有女朋友無關,我就是覺得在公司你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瑯笑衣身下持續挺動著,一下重過一下,他聽見戀人被他撞出情不自禁的黏膩呻吟,才又低聲說:「讓我吃醋的代價可不小啊,淒狂。」

這話近乎全然無理了,但聽在禁世淒狂耳裡卻似注射了一帖興奮劑,使他欣喜地有些迷狂──瑯笑衣居然也有醋意橫生的時候。他抱緊眼前戀人,暈暈乎乎承受對方給予的一切,直到泡完溫泉與瑯笑衣併排坐在岸邊圓形籐椅上休息,他靠在瑯笑衣肩上,瑯笑衣濕漉漉的手掌順著浴袍縫隙撫進大腿內側,三根手指熟練地滑入他體內抽插起來,他也只是細細抽氣,半閉著眼,溫順地任對方為所欲為。

一回到房間禁世淒狂沾上床馬上疲憊地沉沉睡去,被瑯笑衣溫聲哄醒,將壓在他身下的羽絨被抽出替他蓋上。瑯笑衣掖好被角後卻不跟著睡下,他靠著床頭,目光停在戀人裸露在棉被外的肩頭,指尖纏繞一縷禁世淒狂披散於枕上的長髮,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在只開了盞夜燈的房間裡雙眼清醒未見倦意。

過了五分鐘他下床換衣穿鞋,留了一張字條放在茶几,然後關上燈往門邊走去,字條上寫著他去外頭買些宵夜回來,一小時後他回來時手上確實也拎著熱騰騰的宵夜。

今晚注定又是不眠之夜,一直以來他的睡眠本就稀少的可憐,很早便倚賴安眠藥助眠。事件發生後睡眠品質更呈斷崖式下跌,往往入睡二ヽ三小時後就莫名驚醒,被周公一腳狠狠踢出夢鄉之外再不得其門而入。

他翻了個身,視線從天花板移至雙人床的另一半,同樣荒原似的冰涼與荒蕪。他突然再也無法忍受似地咳嗽了數聲坐起身,既然回籠覺無望,那就吃點東西打發漫漫長夜。

凌晨三點,鍋裡剛煮好的清粥蒸騰著新鮮熱氣,他舀了一碗,湯匙沿著碗沿轉圈攪拌散熱,盛好一匙吹涼後正欲入口,卻又無預警咳了起來。這次咳嗽不同以往,劇烈似要把身體裡所有器官一股腦傾筐倒篋出來。

飯碗半翻於桌,碗裡稀飯潑灑一片,他摀著嘴,身體蜷曲在餐椅上,感到喉間卡著一絲異樣的腥甜,那似乎竟不是痰。攤開手掌一看,是腥紅的血,色澤鮮艷與那日染在手上的並無二致。

若他僥倖未被那兩句詰問擾醒,夢的盡頭總是這樣的,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播送著相同場景──他聽見自己說,淒狂,是我殺了盡夜明韜,你不會恨我吧?

我能理解,如果換作是我,或許我也會這麼做。

既然你能理解,那,代我認罪吧。

禁世淒狂安靜地凝視著他,目光閃過一瞬驚詫,繼而湧上濃霧似的哀傷與絕望,一種潮濕的深紫色。他任由瑯笑衣將自己手腕抓出一道紅痕,雙眼通紅卻沒有淚,將這句話和著自己的血綿密嚼碎了甘願吞落肚腹,最終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是一體的,所以是瑯笑衣或是禁世淒狂,並沒有不同。

*

兩個星期後的下午瑯笑衣向公司請了假,獨自去醫院拿檢查報告,從冷冰冰的空調大樓出來時他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鎮定,即使醫生宣告他至多只餘半年壽命。

上天猝不及防掀開命運布幕一角示他終點的輪廓,他未曾感到悲哀,甚至隱然生出一絲解脫的快感。

他沒告訴禁世淒狂自己生了病,只給對方寫了一封信,輕描淡寫提到最近諸事纏身,保證事情告一段落後一定會去看他。

公司事務則全交代經理命無思處理,命無思是公司元老級的人物,禁世淒狂信任的左右手,做事向來謹慎而低調,他可以放心。

手術前後住院的這段日子清寂宛如修行,單人病房很安靜,有一扇偌大的白色窗戶,光線充足,米色拉簾可隨意調整高度,從此一日裡最重要的事成了觀察不同時刻落在牆壁、地板及棉被上的光影變化。

偶爾也有精神尚可的時候,他會打開筆記型電腦整理一些案件資料。週末中午老師父與心巖提著大包小包來探望他,一推開門見到的便是他坐在病床上聚精會神盯著電腦螢幕的模樣。

那幾個塞得滿滿當當的提袋裡有素齋、數樣水果,袋子邊緣還有一束帶著水珠的紫紅色葵百合探出頭來,瑯笑衣瞇著眼笑了,「師父,這鮮花素果倒是都齊備了。」

「你還能開玩笑,表示精神確實還不錯。」老師父笑呵呵把餐盒及餐具放至病床小桌上,示意他收起電腦趕快用餐。

心巖拆開裹著鮮花的透明塑膠包裝,拿起置於病床旁小桌上的玻璃空花瓶,熟練地將花插於瓶中並拿去浴室注了半瓶的水。

待他將打理好的花瓶擺回原位,調整了一下瓶中花枝位置,又自另一提袋裡把一疊厚如磚頭的A4文件遞給瑯笑衣,「這是你請我幫你印的資料。」

「謝謝你。」瑯笑衣從飯碗裡抬起頭向他道謝。他吃得很慢,生病後吃飯對他而言大部分時間是一件高難度任務,不舒服的時候什麼都吃不下,他仍會勉強自己吃兩三口,但最後往往全部吐個乾淨。

醫院的伙食又千篇一律,打他入院後明白了一件事,若要說住院與坐牢有何相同之處,除了世界就此只剩一隅數坪大的空間,便是那規律到只為填肚子的飯菜,因此眼前新鮮素齋此時食來就如山珍海味,讓他罕見地一掃而空。

年輕僧者眼裡卻流露了一些不贊同,終是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鳳懺,你應該多休息。」

「我知道,但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處理。」

到了晚上他卻又失去食慾,於是喝了罐營養飲品便睡下,夜半醒來再也睡不著,念完懺悔文之後,他清醒地躺在黑暗中,一些回憶不著邊際的游魚似的沉沉浮浮於腦海,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記起有一次禁世淒狂得了重感冒,不知何時開始發起高燒,本人卻毫無所覺,下班一同回家時還跟他有說有笑對答如流,是雙雙沐浴過後,那人帶著一身熱烘烘的溫度欺上前,問他能不能親吻自己之時他才感到有些不對勁,但近在咫尺的那雙狹長眼眸晶亮亮的,分明一副極有精神的樣子。

難得禁世淒狂不等他回應,就將他按在牆角殷切索吻,鑽入瑯笑衣口中與之糾纏的舌頭異樣滾燙。一吻結束,瑯笑衣挑眉看他,「淒狂,你發燒了?」

「有嗎?不過笑依,你一說我才發現確實好熱啊。」

從抽屜翻出體溫計一量,攝氏38.5度,瑯笑衣頓時有些無語。

「淒狂,你是不是燒壞了?」

「嗯,燒壞了。」被他推搡回床上蓋上薄被的人猶自眉目帶笑望著他。

風水輪流轉,過了幾日瑯笑衣一早起床時也感到頭重腳輕,渾身散發著像給扔進蒸籠那般不尋常的熱意。

於是闖了禍似的戀人馬上幫兩人都請了假,先讓他服下退燒藥再載他至診所看診,回到家寸步不離守在他床畔,倒水餵藥樣樣來,至於親自餵飯的提議為瑯笑衣所否決。他因憂慮而蹙眉的表情看得瑯笑衣忍不住失笑,伸手捏了捏對方臉頰,「淒狂,只是個小感冒而已,別這麼擔心。」

「好,笑依睡吧,我去客廳開線上會議了。」禁世淒狂的手掌心覆上他的手背,將那隻手輕輕放回棉被上,戀戀不捨似的起身關燈,悄然掩上房門離開。

傍晚轉醒,瑯笑衣已然退燒,一低頭卻見戀人頭頂髮旋,禁世淒狂不知何時窩進自己懷裡睡得正熟,彷彿一隻大型貓科動物。他頓時有些無奈地想,這人是打算再被感染一次嗎?簡直要懷疑對方是故意把感冒傳染給他了。

事實上他並不知禁世淒狂是不是故意將感冒傳給自己,但他明白若淒狂得知他身患絕症會擔心,無休無止的擔心。

於是突然就很想抱抱那貓一般的戀人,再一次告訴他不用擔心。

他在黑暗中微揚嘴角,卻不知不覺淚流滿面,倒不是渴求戀人的安慰,而是在這一刻他清楚瞧見自己的殘缺。

原來親手將早已融入自身骨血的一部分連根拔起是一件多麼讓人傷心的事。

*

禁世淒狂有一名新訪客。

來人自稱是瑯笑衣的朋友,受他所託而來,禁世淒狂卻對眼前這名年輕僧者依稀有些印象。獄中會定期開設課程供受刑人學習,除了烘焙手作班,還有讀經班,由寺裡來的師父為眾人導讀一些佛經。

他一向對宗教不抱好感,同時亦憎厭讀那枯燥乏味的經書,每週兩小時的上課時間於他幾乎比上刑般難熬,授課老和尚的誦經聲不停在耳邊嗡嗡作響,根本是這世上最無聊的一種聲音。

──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嘖,煩死了。

因此面對身為老和尚弟子的心巖,他便沒有什麼好臉色,但是眸光藏不住被自己死命壓抑的期待──笑依呢?笑依去哪了?為何不再來看他了?千頭萬緒亂藤般糾纏於一塊,只有眼前人能揭曉謎底。

心巖望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混雜著使人不舒服的悲憫。他把提袋中的物品一一拿出置於桌面,有一份以A4透明資料夾裝著的文件及一件極為眼熟的白色絨毛外套。禁世淒狂臉色一變,抽走那件外套緊緊抱在懷裡,倏然拔高的聲音在會面室內突兀響起:「為什麼這件外套會在你手上?笑依人呢?」

「他……上個月過世了。」心巖回答得緩慢,將桌上的死亡證明遞給對方。他字斟句酌,像是在思考該如何措辭才不致太過刺激眼前人。

那一瞬間禁世淒狂清楚聽見世界轟然塌陷的聲響,這七字如條隱形鎖鏈將他脖頸絞得死緊,使他喘不過氣,他卻還要做最後的掙扎。他捏著那張證明,像一頭身負重傷即將殞命的野獸發出最後一聲淒厲哀鳴,「你說什麼?」

心巖嘆了口氣,「他上個月因胃癌過世了,這是他託我轉交給你的聲請書,並請我幫你聯絡律師,一切費用由他帳戶支出,他說他很遺憾沒辦法親自為你提出。」

放在桌上的另一份文件是已填好的刑事聲請再審狀。

撰狀人那欄簽名寫著瑯笑衣,三個字一如既往俊秀挺拔。

禁世淒狂雙目圓睜,身體僵直地瞪著那張薄紙,感到心如刀割,眼淚劈里啪啦掉了一桌,密密砸在塑膠資料夾上卻是悄然無聲。

他當然知道再審意味著什麼。

這張聲請狀就像一封遲來的道歉信與情書。

「不必了。」他朝心巖擺擺手,將腦袋埋進外套之中失聲痛哭,胸膛似要被不斷迅速膨脹的悲傷給撐破。外套自然是瑯笑衣的,是他們交往第一年他送給對方的生日禮物,反覆洗滌之下變得極為柔軟,而他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把這件外套蓋住自己,嗅聞布料上使人安心的戀人氣味。

環繞於這片熟悉的洗衣精香氛裡,他突然又像得到了安慰。

他從來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對於自己所做的每個決定未曾言悔。

笑依,我想我該去找你了。你不會怪我吧?我只在乎與你的重逢,其他的我什麼都不願意去想了。

一週後禁世淒狂自縊於醫院病房廁所,衣著整齊,除了頸項勒痕,全身並無其他外傷。他在獄中因不吃不喝絕食三日而陷入昏迷,被獄方強制送醫,送醫後雖一度轉醒,最終卻仍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現場並未留下任何遺書。

只有一張折成豆腐乾似的A4文件放在他的長褲右側口袋,紙張卻因曾浸了水而皺縮一片,上頭字跡早已漶漫不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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