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應該接受好意的。
大部分的人際關係，如果想獲得什麼，也要付出代價。從以前禹善宇就清楚自己給不出什麼資源，能上大學是靠著學貸，生活費也得自理，更何況他念的是電影──藝術相關科系總是特別花錢。不管是看表演觀摩影展，或者是張羅拍攝用的一切。拍攝電影還需要大量人力，以及這些人能帶來的資源；而他既然沒辦法給出金錢，只好用勞動交換。
所以系上不管學長姐或是同學來拜託他任何事，禹善宇都一口答應。
禹善宇不認為真心為人好而不求回報這個行為是常見的，就算是自己，答應下來多少也包含了衡量計算。因為未來可能需要他人協助，現在就先與人為善才是上策。他充分了解自己能給的不多，既然如此，有求於他就也都先答應下來。雖然他清楚這樣下來會什麼雜事破事也可能落到他頭上，但禹善宇認為自己也只能用這種方式建立人際關係。
當然禹善宇跟高中就開始往來的好友鄭以元跟金度妍是不算計這些的，因為他們太了解彼此了。以元跟度妍都不是扭捏的人，坦率地要他幫忙但也真誠地幫忙他。他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支持著對方。
然而高有謙，那個大他們一屆的學長，表現出來的態度卻跟其他學長不同。從新生介紹那天開始，禹善宇就時不時感受到他給出來的善意。就算他想要藉由回請學長來返還那天沒有拿給學長的零錢，但從學長那邊獲得的又更多。
高有謙學長家境優渥，請客幾乎是家常便飯，就連投個飲料請人喝都是順手為之，也不會掛在嘴上要人看情況回饋。如果其他人欣然接受而禹善宇不接受，那就過於特立獨行了。讓學長請喝個飲料或跟系上的人一起聚餐時被請喝酒，善宇衡量過如此跟其他人一樣待遇，也就接受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有自己拿到的飲料總是一如以往是他喜愛的那款。甚至連某次在超商有謙學長帶著學妹們一陣風似地來買東西結帳後卻忘在櫃檯上的，也是那款飲品。
是忘了，還是故意留給他的？禹善宇沒有問。這種小事問了很奇怪，但他一直放在心上。
善宇告訴自己，這樣的善意跟其他人得到的並無不同。因為那是高有謙。
因為學長跟他的好友度妍交往了，因為學長還是會在他打工的咖啡店請學妹喝咖啡還聊得開心，禹善宇覺得那就是高有謙的一貫作風，跟所有人都交好，就算有了女友也一樣。
然而禹善宇的心底卻浮上一種揉合了生氣、難過的不愉快情緒，這讓他就算看到學長對他打招呼，他都笑不出來。禹善宇以為那是因為他覺得高有謙辜負度妍，度妍生日派對上身為男友的學長卻不見人影。他在歡快的氣氛下灌了自己幾瓶酒，然後走到外頭吹風，並且在憤怒下敲打了簡訊傳出去給高有謙。
沒想到，沒想到隔天醒來，天光下照亮的是高有謙的睡臉，就在他的床上、他的身旁。學長告訴他前一天他喝醉了趴在他懷裡說自己想吐，學長說他把他載回來了但因為叫不到代駕所以就借宿他這裡。
禹善宇覺得懊惱不已，這樣的善意已經超出他能回報的，也跟一般人獲得的善意完全不同。一來不該喝到連拒絕好意都沒辦法，二來不該是接受了高有謙的好意。
偏偏是高有謙學長。
「我給你代理駕駛的費用」
「你為什麼要給？」
「是因為我才特地跑來這裡啊。」
「那我也給你住宿費。」
如果學長只跟他說「不用」，他真的會掏出錢來；但學長只是一臉認真地回他，讓善宇覺得再爭下去反而不好意思。接下來只要不再與學長扯上關係，就不會再有這種讓他以為自己是獨特的錯覺。
※
他應該劃清界線的。
禹善宇的電影短片正在籌備製作階段，度妍是個可靠的夥伴幫他打理很多製作方面的瑣事，他能理解度妍會向他推薦高有謙學長來拍攝。除去學長跟度妍交往的關係不說，善宇也欣賞學長的拍攝手法。但現階段善宇自忖不想再跟學長牽扯太多，他還沒有釐清見到對方時那種複雜的情緒。
曾經以為是討厭，現在卻清楚不是討厭。
但高有謙還是找上了他，毛遂自薦要幫他拍攝。
「為什麼？」
「因為喜歡。」
喜歡？禹善宇感到內心像是被往上懸了一下，喜歡什麼？喜歡誰？
「我喜歡你的作品，這次的劇本很不錯。」
禹善宇愣了愣，能夠被人喜愛作品、稱讚劇本是值得開心的事，但他的小心翼翼卻讓他無法坦率接受這份讚美。學長見他沒有反應，又詢問：「你不滿意我嗎？」
善宇只得先回答：「我會考慮看看。」
這份善意是他能接受的嗎？如果一起拍攝勢必又是好一陣子都得碰面，與他今天早晨認為從此不要有太多牽扯的決定背道而馳。
禹善宇轉過身去，只想趕緊離開。然而學長卻喊住了他，邀他一起吃午餐。高有謙說著：「這個也要考慮嗎？」
禹善宇轉過來見到高有謙的一臉無辜，讓他自己不禁反省起來是否一直給學長軟釘子碰有點不顧輩份與面子。如果是比較嚴厲的前輩，可能都已經要斥責他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他默默跟著高有謙去了學校食堂，默默吃著學長請的午餐。高有謙先是關心他的打工狀況，然後又提了他喜歡善宇短片劇本的地方。
「不過，你打這麼多份工，有時我看你吃午餐也很匆忙。有好好吃飯嗎？」
「還好，我食量不大，簡單吃點東西就可以了。」
高有謙把自己盤裡的排骨肉夾了一塊放進禹善宇的盤哩，讓禹善宇抬頭愣愣地看著他。
「我食量也不大，你幫我吃一點吧。」高有謙笑了笑，「等下再去買飲料。」
善宇眨了眨眼，趕緊說：「不、不用了......」
「沒關係，倒是你要把自己喜歡的電影告訴我，我好參考拍攝手法。」高有謙說完抓了抓脖子，「啊，不過你還要考慮對吧......」
「我......我想請學長幫忙拍攝。」禹善宇下定決心說了出來。他喜歡高有謙的拍攝，為了作品他還是要讓各個要素都到位才行。而且他內心有著一種似乎可以視為「渴望」的情緒，他渴望與高有謙合作。
除了合作之外......或許還有更多渴望。至少，他越來越在意學長了。
※
他不應該越陷越深的。
禹善宇曾告訴好友鄭以元，心底越在意，腦子裡想的越可能成真。雖然他只是想要對好友訴說的困擾用比較理性的方式解釋，但鄭以元警告他在妹妹的創作裡，高有謙學長親了他。讓善宇接下來一直想著，到底會是什麼場景？
他沒談過戀愛，自然也沒跟誰接吻過。被有謙學長帶去參加其他學長的慶功宴，酒席上卻被學長糗，玩國王遊戲還被抽到要跟七號接吻。
偏偏七號是高有謙。
善宇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僅閉眼迅速親了一下高有謙的臉頰，高有謙先是嚇了一跳，然後露出微笑。可是一群醉鬼才不滿足於這種不痛不癢的吻，高有謙望著禹善宇，眼底像是詢問他的意思，善宇不禁往前靠近有謙，高有謙便用手捧住他的頰，嘴唇輕點上他的唇。
這是禹善宇的初吻，雖然只有短短不到一秒鐘。
「抱歉，心情很差吧。」學長先對善宇道了歉。
「不會。」善宇還微微地喘著，他沒想過自己的初吻會在這個情況下、對象還是高有謙學長。雖然腦中仍有些混亂，但他不討厭這個吻。
高有謙學長嘴角揚起，反問他：「不然呢？」
善宇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先是瞅著學長的笑顏，然後馬上轉而灌了自己一杯酒以掩飾尷尬與羞赧。接下來雖然學長就坐在他身旁，他卻完全不看對方也不搭話，只捏著酒杯在大家歡快乾杯時跟著灌下。
他知道自己醉了，在醺醺然之時他被高有謙學長扶起身，臉也被托住了。禹善宇雙眼微睜，望著學長臉上有些擔心他的神情，他們的臉龐如此接近，他察覺自己渴求那溫熱的接觸。
禹善宇輕閉雙眼，讓自己的唇貼上了學長的唇。他停得比剛才那個被起鬨的吻還要久一點，為了感受「接吻」的觸感，還有那壓抑不下的悸動。已經因酒意快速的心跳竟然還能跳得更快，唇瓣的熱度還能比剛才更熱。
「原來是這種感覺嗎……」原來一個吻能讓人更醉。
在善宇閉著雙眼，頭往下沉之時學長溫暖的掌用力撐住他的臉，他還無法睜開眼卻再次感受到了學長的唇印上了他的，而且這次對方還吸啜著他的唇，善宇不禁也用相同的方式回應，感受柔軟且濕潤的接觸。這次的吻更綿長，他們吸吮著彼此讓醺醺然的氣息封在口中，似乎就要這樣沉溺下去之時，禹善宇突然推開了高有謙。
他突然驚覺到他在跟高有謙接吻，而且是第三次接吻。
「是這種感覺。」高有謙說畢，直直地盯著禹善宇。
升高的體溫讓醉意與睡意襲來，禹善宇眨眨眼望著高有謙，他該說些什麼嗎，像是道歉，或者像是請學長當作沒發生過。但他仍沒說出口，因為這些都已經發生，而且……或許他渴望發生。
可是學長呢？對於跟他接吻，學長的心意是？
對自己有那麼一絲喜歡嗎？
禹善宇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送回家的，隔天早晨他在自己床上醒來，頭有些痛。梳洗完畢準備出門之時在外套口袋裡翻到了一包解酒劑，前晚的記憶慢慢浮現。到底自己喝得有多醉，而且又麻煩學長了。就算如此，他還依稀記得接吻的事情。善宇嘆了口氣，把解酒劑放到桌上。
他無法不在意高有謙，在課堂上他的視線忍不住往學長那裡飄去；但他也有著罪惡感，當跟度妍討論拍攝相關事務時，度妍說了句「你最近應該比我更常見到有謙學長吧」，又讓善宇回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
然而最讓善宇難以捉摸的，是高有謙的想法。有謙學長詢問他是否要當攝影課作品的模特兒，但善宇自知沒有經驗卻接受有謙學長優渥的條件，那就又是接受一樁自己無法回報的好意而已。面對學長的鍥而不捨，他只好把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問出口。
「為什麼要對我好？」
「不能對你好嗎？」有謙學長先是露出疑惑的神情，接著又說，「你也對我好就好啦，如何？這樣就扯平了吧。」
有謙學長的微笑讓善宇原本想要拒絕到底的打算又瓦解了，他可以對學長給出他的好意嗎？
就算那是不單純的，帶著一種渴望的私心。
學長曾經說過的「因為喜歡」，仍時時縈繞在他的腦海。就算告訴自己不要再多想了，還是不禁期望著這是學長對他的所有善意的解答。
或許這樣疊加起來的情緒，以及學長對他的凝望，以及被記住喜好的感動，讓善宇封存在心底的那些本來不該說的滿溢而出。
「我喜歡。那學長呢？」
然後禹善宇才驚覺，自己已經陷得太深。
※
他應該......從此不相往來的。
當時衝出口的告白，已經是善宇耗費了最大的勇氣，他從沒有將內心的渴望如此衝動地展露出來過。他幾乎忘了學長正在跟度妍交往，忘了那些他能給或不能給的算計。就因為高有謙對他的凝視，以及一直以來被高有謙記在心上的感動與對他的關懷，讓他忘了自己不該逾越那條線。
原來一切只是自己的誤會。
既然是誤會，那就不要再有接觸吧。禹善宇退回比之前更疏遠的距離，高有謙一直簡訊跟電話聯絡，他不接也不回。沒想到學長硬是找到他，而且提起了之前他答應的做拍攝模特兒的事。約定必須實行，所以他仍讓高有謙拍攝。
另一件是高有謙答應要幫他拍電影短片，就算不想，他還是得跟學長有所往來。當時分鏡表遺落在開會的地方，也算是交給了學長；其他聯絡都降到最低限度，他不會主動與學長聯繫。
但禹善宇不懂的是，為什麼高有謙還要來找他。每次只要他在咖啡店打工，就會見到那個身影推門進來，向他點一杯咖啡，問他下班後的行程，就算他每每都板著一張臉不回答任何關於自己的私人問題，學長還是坐在同一個角落瞧著他，直到他下班。
甚至在女客向他要電話後，學長露出了有些怨懟的神情。禹善宇不懂，不是自己誤會學長的行為嗎？為何還要一副吃醋的模樣？
有謙學長的緊迫盯人讓善宇感到困惑與混亂，他幾乎可以確定高有謙只對他這樣了，但他不想再次誤會，被拒絕的難堪與傷心一次就夠了。
尤其在那天夜裡，度妍找他去聊天之後。
「算是我現在需要的人吧。」度妍對於善宇的問題給出了答案。
善宇的心被揪得緊緊的，他不想見到自己的好友煩惱，既然度妍需要有謙學長，那他更不該再與學長牽扯不清。度妍心情不好，該陪在她身旁的應該是身為男友的高有謙；然而高有謙卻來找他，讓善宇感到十分生氣。
「坦白說我也不懂我的感情，就只是……不想跟你變得疏遠。」
「你有時間玩弄別人的感情，不如回顧一下你自己吧。」
禹善宇丟下高有謙轉身離去，他緊抿著唇快步走著。他氣高有謙明明有對象了還來向他示好，但他也氣自己就算已經知道學長是這樣的人，自己還是無法斷絕內心的情感。
電影的拍攝結束後，他能不能就與高有謙從此不相往來。禹善宇告訴自己不能再接受高有謙任何好意、不能再與高有謙有所接觸。只因他如果再遇到學長，對方受傷的表情與時不時展現出來的善意，會讓他償還不起。
※
再一次，高有謙又對禹善宇伸出援手。他在預定場地拒絕租賃之後向禹善宇提議用他家來拍攝，在說動度妍跟善宇一同到他家場勘之後，兩人也同意了這個權宜之計。但長時間的拍攝以及場地變動的突發事件讓禹善宇似乎累壞了癱坐在高有謙的沙發上，度妍離開之後，高有謙走到禹善宇身旁，見到他緊閉雙眼低著頭，便將他扶向自己的肩上。
雖說又違背自己的決定接受了學長的好意，但在危急之際獲得解決，還是讓禹善宇的身心在壓力與緊張之後放鬆下來。他順著高有謙的手讓自己倚在對方肩頭，既然對方都這麼自私了，那自己也再自私一回吧。
「你還喜歡我嗎？」
他聽到了高有謙的詢問，輕輕睜開眼，但回答了又能如何？學長的心意未明，他還能喜歡學長嗎？
「那……我們要交往嗎？」
禹善宇想到了剛離開沒多久的度妍，他輕聲吐出了回答。
「不要。」
有謙學長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讓善宇繼續枕著他的肩，善宇沒有多久就睡著了。聽到善宇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高有謙慢慢地讓善宇躺在沙發椅上，拿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
隔天醒來的禹善宇，婉拒了高有謙請他在這裡梳洗的提議，匆匆地離開高有謙的家。明明前晚是他拒絕了學長，沒想到依然痛苦。禹善宇清楚自己對高有謙的好感已經超越他能想像，但同時他也必須壓抑那些心思，才能繼續前行。
那些應該與不應該、付出與回饋，在禹善宇的衡量之下，選擇了將情感封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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