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drops of the pool 「武小道,你知道人類其實是從海洋中誕生的嗎?」 某天佐野很認真的跟花垣分享。 不知道佐野又在網路上看了什麼東西,可能是給小朋友看的科普影片,也許片名就叫「生命的起源」之類的。 花垣抓抓頭,也同樣認真的回答。 「雖然祖先是從海裡誕生的,但是哺乳類應該是在陸地上演化出來的吧?我也不清楚。」 「喔⋯⋯」 佐野發現花垣知道的竟然比自己多,瞬間失去了興趣。 話題懸宕在空中,花垣發現佐野鬧起彆扭,只好安慰道。 「這個週末一起去動物園好嗎?」 「不要。」 「還是海生館?海生館比較涼。」 「付錢去看不能吃的魚有什麼好玩的?」 似乎直擊海生館存在本質的問題,讓花垣一時想不到好的說法,說服鬧脾氣的佐野和自己出門。 佐野咬著一根章魚腳,縮在椅子上,看著困擾的花垣。 「海。」 「海?」 「我們去海邊玩。」 海邊啊。 確實,夏天就是要去海邊。趁現在抓住夏天的尾巴。回想起來,今年都不知道怎麼過的,都還沒去過海邊。 花垣一口答應。 「好啊,海邊,好久沒和Mikey一起去海邊玩了。」 明明是自己的主意,聽到花垣這麼說後,佐野卻又癟起嘴,一臉不滿。花垣聽見佐野小聲的說了些什麼,但是沒有聽清楚。
星期一的約定才剛成形,星期二早上佐野又變的奇怪。不曉得是因為鯛魚燒吃多了脹氣,還是晚上睡覺時花垣踢了他一腳,早上坐著吃早餐時,佐野又說。 「我不去了,我要搬出去住。再見了武小道。」 「怎麼這麼突然?」 差點被牛奶嗆到,花垣腦子處理不及,在「不要走」和「好吧」之間弄錯了選項。 「好吧,既然Mikey 你都這樣說了。」 佐野氣鼓鼓的臉頰肉眼可見的變大,好像全世界的空氣都能灌進去一樣。 「我要搬出去住!」 「啊,但是,」 花垣露出寂寞的表情。 「今天晚餐是披薩的說。」 「⋯⋯我又沒有說今天就要搬出去。」 花垣微笑。 在錄影帶出租店反反覆覆做了好幾回的店員,這一回花垣往不同的道路前進。雖然還是離不開影像。 一到工作室,花垣才剛打開電腦,佐野的電話就打來了。 「喂,武小道嗎?我在吉祥寺這裡看房子。」 「真的啊,能找到就太好了呢。」 「哼!」 「但是Mikey搬出去的話,果然還是會有點寂寞。」 「⋯⋯真的嗎?」 「當然啦,我們都一起生活⋯⋯第幾年了?」 「七年!」 「這麼久?咦?」 「七年了!武小道!哼!」 一旁的同事用帶著黑眼圈的同情眼神看向花垣。 都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就這樣掛斷的電話,連空氣都透出佐野讓人難以捉摸的任性。 但是花垣沒有覺得困擾,反而很開心佐野特地打來報告進度。他說會寂寞,是完全的真心話。 真希望可以永遠在一起。 之類的。 花垣盯著螢幕上新人的照片,彼此深情凝望許下誓約的一刻,多麼永恆。
到了星期四,佐野沒有再提找房子的事情。 「Mikey ,我的襪子在哪裡啊?」 「我不是放在衣櫃裡了嗎?」 「我怎麼都找不到啊。」 「你看!」 佐野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襪子,上頭被花垣隨手亂塞的衣服給遮住,難怪找不到。 孩子氣的佐野在家事能力上比花垣多了好幾倍,讓花垣納悶明明在家裡被妹妹和哥哥照顧的好好的佐野,是怎麼學會這些的。 時間不容他多想,花垣急忙穿好衣服。 出門前,佐野意有所指的說。 「要是沒有我,武小道的家就會變垃圾堆了。」 「那在Mikey搬家之前,我得來學學怎麼做家事了!」 「⋯⋯」 不對嗎? 在奔跑去搭電車的路上,佐野失望的表情離不開腦海。 後來一整天因為外出拍攝累的要死的花垣,在回家之前才想到要安撫佐野。打電話給他,卻無人接聽。 看到烏漆嘛黑的屋內,花垣心臟確實漏了一拍。燈亮起,佐野的機車模型還在,鯛魚燒銅像也還在。既然寶物還在這,人肯定也還在這。 花垣在沙發上發現睡著的佐野,矮桌上攤開的雜誌翻到海生館的介紹上。 佐野到底想去海生館還是海邊呢? 還是其實兩個都想去? 反反覆覆的佐野讓花垣陷入疑問,不過不管去哪都好,只要能和佐野一起去,都肯定會很好玩。 花垣彎腰,撥開佐野留長的瀏海,在額頭上落下晚安吻。 祝鬧彆扭的大人也能睡個好覺。
花垣被乒乒乓乓的聲音吵醒,睜開眼時僵硬的脖子差點抽筋。昨天累得連衣服也沒換,就和佐野一起在沙發上睡著。花垣醒來後才覺得有點懊惱,他應該當那個照顧佐野的人才對,結果連自己也照顧不來。 噪音來自於佐野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他看見醒過來的花垣,馬上命令。 「快去洗澡武小道!差點沒把我臭死。」 「好過分喔Mikey!」 但是真的很臭。昨天一整天在外頭累積的汗水,經過一個晚上的發酵,簡直像是惡夢。 佐野操刀早餐時,桌上會比平常豐盛許多。香腸、煎蛋、烤土司塗抹草莓醬,還有沙拉。佐野學習了他最愛的兒童套餐的精神,營養均衡。花垣當然也嘗試過一次,但那次除了烤土司以外都失敗了。能記錄人生黑歷史等級的糟糕早餐,花垣從此回歸簡樸生活。佐野當然沒有抱怨。 雖然沒有必要,也從沒有人開口要求,但像是默契一樣,兩個人總是會坐在一起吃飯。早餐、晚餐。 「Mikey煮的早餐好像比較好吃。」 「武小道以後就吃不到了。」 「真可惜。」 花垣問了一個遲到很久的問題。 「為什麼突然想搬出去住啊?」 「需要原因嗎?」 「沒有,只是,我以為......」 以為現在的生活就是最後的樣子了。 東京邊緣的公寓,90年代的裝潢但是乾淨整潔。西式臥室,在兩張單人床和一張雙人床的二選一中選擇了後者。天氣冷的時候也沒關係。天氣熱就有點傷腦筋了。 但是從來沒有人抱怨,所以花垣想,他才會以為佐野也喜歡這裡。 佐野盯著花垣,眼神裡透著期待。 「武小道希望我留下嗎?」 「我嗎?」 花垣回想起過去轟轟烈烈的人生,和佐野在一起的時光堆積成高塔,總是要站在頂端往下看時才會意識到自己走了多遠。 他不是為了追尋通往天堂的道路才登塔的,而是為了佐野飄忽即逝的笑容。 也許佐野是因為知道自己已經到達一個跳不出塔的高度了,才停在他身邊陪伴的。突然間花垣覺得很自責。 「不。」 花垣搖頭。 「我不知道。」 「......好吧。」 花垣感覺緊繃的皮膚放鬆了下來。佐野沒有生氣,但是也沒有變得更開心。 因為昨天辛苦外拍獲得一天休假,花垣難得在家裏和佐野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早餐的對話結束以後,佐野的心情似乎穩定了下來。 看到海豚和人類跨越物種的友情,花垣才想到。 「那明天要一起去海生館嗎?」 「為什麼是海生館?」 「海邊也可以。」 「不然我們去爬山好了。」 「爬山?」 「嗯,爬山。爬富士山。」 「現在還能爬嗎?」 「我怎麼知道。」 佐野嫌花垣吵,一巴掌遮住花垣的嘴巴。
八月的最後一天。除了學生會在意,老師會在意,家長會在意,還有誰會在意? 花垣跨上佐野機車後座時想。 一大早的被挖起床,還以為真的要去爬山,結果佐野興致沖沖的說「海邊!我們今天一定要看到夕陽!」花垣現在才意識到一切都相反了吧。花垣只來得及帶上相機就被趕上機車。 佐野宣稱沒有事情比在八月的最後一天看夕陽更浪漫了,花垣不了解對方對浪漫的定義,把哈欠擠出的淚水當成感動的淚水。 穿過城市景觀直直的往海岸線飛奔而去,機車之旅並沒有在看見大海的那一刻停止,佐野催動引擎直到花垣再也受不了,彷彿腳和手都不是自己的手足了的時候,佐野才停下。還以為要到海邊玩的,眼前卻是一間神社。 這就像是宣稱有整隻小章魚的章魚燒裡一隻章魚也沒有那樣的令人困惑。但是花垣已經決定今天不管做什麼,都要順著佐野的心意。 也許濱海的漁港小鎮,在佐野的定義裡頭就等於海邊吧。 兩人爬上階梯,虔誠地合掌參拜。 「好久沒有來到神社了。」 「是嗎?」 「會讓人想起以前的日子呢。」 「那裡和這裡完全不一樣吧?」 「Mikey一點也沒有想像力。」 沿著夾在山壁與提防之間的小路行走,潮濕的海水溶解在皮膚滲出的汗水之中。海邊充滿黑色的石頭,一塊塊的從陸地延伸到海面。有人帶著面鏡跳入海中,可能是像他們一樣,來抓住夏天的尾巴。往外看過去的話,天氣好的能看見海灣對面的城市。 陽光很刺眼,光是把手泡在海水裡頭,一點消暑的作用也沒有。 「今天是猛暑日耶。」 佐野蹲在石頭上,回頭看曬得滿臉通紅的花垣。 「應該要擦防曬乳的,要是曬傷了都是Mikey的錯。」 「我有擦啊。」 「啊!好賊!我也要!」 「武小道真是脫線耶,既然要來海邊玩,當然要擦防曬啊。」 佐野令人惱怒的揶揄也在熱騰騰的石頭表面蒸發。 「都來到神奈川了,不去找伊佐那嗎?」 「為什麼要找那傢伙?」 花垣聳肩。 這一世三兄弟依然各自成立了自己的隊伍,但是關係沒有那麼緊繃。實際上很愛家的佐野幾乎每個星期日都會回家露臉,帶著花垣一起,萬作像是有五個孫子,每次飯桌都要上演「誰吃最後一個OO」的戲碼。 「既然要搬出去了,為什麼不回家住呢?」 「嗯——?說起來,武小道都沒有想過要談戀愛嗎?」 「難道Mikey交女朋友了?」 「我才沒有。」 佐野轉頭,後腦勺對著花垣。 短短的頭髮在海風吹拂下膨脹成扇形,花垣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佐野黑色的頭髮,他記得佐野曾嚷嚷要染成白髮,被花垣大力制止。雖然起因是因為他稱讚黑川的白髮很好看,但花垣認為佐野更適合黑髮。 在花垣很認真的簡報了五分鐘黑髮的佐野有多好看之後,佐野就再也沒有染過頭髮。 「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我們都不交女朋友的話,是不是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花垣把不合時宜的假設句咬碎,勉強吞下肚。 但是為什麼假設的前提是,只要其中一方談戀愛了,就得離開呢?他的永遠在一起,又是怎樣的永遠? 烏雲從海上飄來,打斷花垣獨自陷入的哲學詰問。 花垣原本打算在下雨之前,先回到停車的神社,但佐野堅持要去海灣的最南端看石頭,花垣只好惴惴不安的一邊看著越來越黑的天空,一邊跟在佐野後頭。 有烏雲的海邊之旅,唯一的好處是隔絕陽光,避免了花垣的曬傷危機。酷熱的空氣被保存在增多的水氣之中,還不如乾脆點下起大雨好了。花垣想著。 在觀景區的入口和幾輛回程的汽車擦身而過,天空降下抖大的雨水。本來想走觀景步道的,但是太危險了,只好在瞭望台上遠遠的看著石頭。像牛角一樣尖尖的石頭躲藏在雨幕後頭,看不清串連兩個尖端的繩子。據說換個方向能看見三個石頭。 花垣用濕透的袖子擦臉,皮膚還是溫熱的。 雨滴滴答答地落在海面。 「海裡的魚會知道下雨了嗎?」 「應該不知道吧。」 「牠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住的世界其實是從天空掉下來的。」 「如果有暴風雨的話,應該會感受得到吧?」 「但是平常的魚應該很少遇見暴風雨吧?」 「是嗎?」 佐野似乎很同情不知道「下雨」這件事情的魚,牽起花垣的手,手掌心都變冷了。 「住在不會下雨的世界是什麼感覺呢?」 花垣沒想過。今天的佐野特別同情魚,不曉得為什麼。或許有一種說法,人類到了海邊就會嚮往魚的生活,即使是沒有下雨的世界,也看起來有趣。花垣安慰性的捏捏佐野的手,想告訴他,其實魚並沒有那麼寂寞。 「你還想去海生館嗎?」 「今天?都下大雨了耶。」 「難道不是下大雨才該去海生館嗎?」 「多麽沒意思啊。」佐野搖頭。「下個星期吧。下個星期我們再去海生館。」 「真的?」 「真的。」 佐野認真地點頭。 花垣有點感動,眼淚也不停的流。沒有光線可以散射的海洋看起來很黯淡,花垣想,也許魚感覺的出天空正在下雨。世界變的黯淡,就是下雨的定義。 站的角度不一樣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樣。 他或許一直太執著別人看見的東西了,對佐野、對花垣自己來說,那些都不算什麼才對。害怕把自己的世界強加在佐野身上,或許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假設。 雨水帶走溫度,恍若隔世。 七年! 電話裡的聲音說。 花垣才猛然回過神來。
夕陽當然沒有看成,但是在回程的路上天氣放晴,兩人異常的落湯雞模樣引人側目。 他們沒有花太多時間就脫去彼此的衣服,皮膚的溫度慢慢上升。床鋪有太陽的味道,明明是曬不到太陽的位置。 佐野肯定也有在那場雨中偷哭,眼睛紅紅的。 「萬次郎。」 「武小道。」 他們躺在床上相對,凝視彼此發光的眼睛。頭髮上都還有海水的味道,明天肯定要換洗床單。 「你還要搬出去嗎?」 佐野對煞風景的問題投以責怪的眼神。還不都怪你? 花垣偷笑,對,確實是他的錯。 「武小道的世界是怎樣的呢?肯定什麼不一樣都感覺不到。像那些在海裡的魚一樣。岸上的人類辛苦的要命,他們卻不知道下雨的感覺。」 「關於這點,我剛才發現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其實海裡的世界也會下雨。」 「真的嗎?」 花垣摸了摸佐野的臉頰,記憶有時不可靠,只有這雙黑色的眼睛永遠不變。 「你搬出去的話我會很寂寞的。」 「我知道。」 「我們下個星期會去海生館吧?」 「只要武小道不要又離家出走的話。」 「我才沒有離家出走。」 「對我來說就像離家出走一樣。」 佐野抱怨。 「差個兩三年的記憶就差很多了,下次不可以再這樣。」 「我會努力的。」 花垣腦中的短暫陣雨就這樣結束了。 他雖然偶爾會忘記,但是總會回到同一個終點。也許這就是他們的永遠。
本文最後由 FredTomato 於 2023-10-7 15:24 編輯
The Pool of raindrops
他們的故事得從很久以前開始。
佐野計算那些被他忘記的時間,花垣總不肯說更多,他是神秘主義的信奉者,主張有些事不能明說。
「那些已經過去了。」
佐野不懂花垣的堅持,但是總不能把他的腦袋撬開,或是用某種科幻的腦波偵測器複製他的記憶。佐野一如既往的煩惱,甚至到需要走進書店冷靜的程度。
花垣說的「已經過去」的事情,開始包含起他們「現在」的過去。
那像是波浪,暴風雨來時整個防波提都會潰散。
佐野束手無策,書店沒有任何一本書告訴他如何做。阿茲海默症?不對。創傷症候群?不對。腦部受損?怎麼檢查都沒事。
如果要忘記的話,還不如忘了那些打打殺殺的。怎麼會忘記他們相愛的過程?佐野埋怨起。花垣總是突然的回到朋友模式,糾結早就糾結過的東西,唯有想開了的時候,那些遺失的告白才會回到他腦中。
佐野氣的牙癢癢的,無處宣洩。
花垣無辜的藍眼睛更是讓他又愛又恨。
從前都是他讓花垣傷腦筋,現在換他被花垣折磨,花垣渾然不覺大雨滂礡,佐野則撐著一把小傘祈禱老天放晴。
佐野走到科學書籍區,隨手翻了翻。喔,生命的起源。是海洋啊。人類原本都是魚。
什麼嘛。他還以為是猴子。
佐野悻悻然離開。
花垣說「好久沒和Mikey 一起去海邊玩了」的時候,佐野感覺像是被火箭撞到,被長毛象踩過。難受的不得了,那是種沒人經歷過的痛楚。
夏天前腳才剛踏上海灘時,他們就已經在海灘上了。才不是好久呢。佐野小聲說。一點都不久。
花垣又成了那個叫他Mikey 的花垣。
糊裡糊塗又約定了一次海灘約會,經過一個無眠的夜晚,佐野還是氣不過,早上就嚷嚷著要搬走。
離家出走的可是你!佐野想大喊。但是花垣看起來好傷心,至少在佐野眼裡,花垣寂寞的像是生日被忘記的十三歲小孩。明明是你離開了我。武小道太不講理了。
花垣出門上班後,空蕩蕩的公寓看起來像是一百年都沒人住過一樣。佐野受不了,把自己的衣服通通塞到包包裡。他打電話給花垣,謊稱自己正在看房子。反正過不久後就會變成事實。
花垣告訴他,要是他搬出去的話,他會有點寂寞。
空氣中瀰漫著柔軟精的味道,那是他和花垣一起挑的。便宜的牌子,一點也不特別,但是是屬於他們的味道。
「果然還是會有點寂寞。」
佐野又把衣服從包包掏出來。
剛開始發生得很頻繁但短暫,他並不是沒有懷疑過一切都是刻意做戲,佐野甚至疑神疑鬼的跟蹤過花垣。那些壓在花垣心底的遙遠的過去,又深又暗像是在海溝裡溺水,佐野害怕花垣落入無法呼吸空氣的世界,更害怕他為此離開自己。但是花垣沒有,他在記憶的海洋裡載浮載沉,只是有些時候會被大浪掩沒。
他該如何才能找到花垣呢?
花垣又是如何在無數的人生當中找到自己的呢?
不斷地試探,不斷地嘗試。上午花垣卻說,「我得來學學怎麼做家事了」。花垣離開自己後也能好好過生活嗎?光是想像花垣生活在沒有自己的世界裡,佐野就覺得天崩地裂。希望一切都被吞噬。
要是花垣忘記的不是這些該有多好,要是自己再早一點佔據花垣的未來該有多好。花垣總不可能將人生的二分之一都忘得一乾二淨吧?但是來不及了,他只能在生活的間隙中提醒花垣,他們相愛。
懊悔和無力趁著太陽沈沒悄悄侵佔佐野的視線,陽台的對外窗閃爍城市不滅的燈光,他和花垣的衣服並排,隨著風一搖一擺。
承諾總是伴隨著痛苦。
花垣和他第一次親吻的夜晚,狂風暴雨和警車笛音,並不是特別浪漫的場景。花垣小小聲的說,在這麼多人生中,他最喜歡這次。沒有戲劇化的淚水,不像佐野也不像自己。但是他喜歡。也許有一天安靜得發慌的下午神明會將一切都收回,在那天之前他會永遠愛著佐野。
半夢半醒之中,佐野感覺到花垣在自己額頭上落下一吻。
騎著機車時,彷彿不管哪裡都能到達,花垣就在他身後,緊緊抓住自己像是第一次乘坐機車一樣。花垣害怕速度,害怕風吹過耳邊時聽不見佐野喊自己的聲音。能輕易將油門催到極致的年代離佐野太遠,現在他怕的東西比花垣多的多,每一次面對都幾乎要了他的命。
要是這次武小道再也想不起來了該怎麼辦呢?在他耳邊大喊「我愛你」會有用嗎?
因為花垣忍不住尿意,他們在一處臨海的休息站停下。石頭被海水侵蝕成碎片,看上去軟嫩如豆腐。
佐野靠著護欄,往下望。海水很清澈,是透明的藍色,映照不出自己的臉,只有石頭和石頭。
花垣踏著小碎步朝這裡跑過來。
「我說,武小道,我們去更南邊的海邊玩吧?」
「嗯?更南邊?多南邊?」
「例如,澳洲之類的。」
「澳洲?!怎麼可能。」
「你在嘲笑我嗎?」
「不是不是,只是,澳洲耶。」
花垣也在他身邊坐下,學著佐野的姿勢,往下看著一塊塊石頭。
「你看,Mikey!海好漂亮。」
「又沒什麼好看的。」
「別生氣嘛。」
花垣笑的時候總讓佐野想到廣告,那些誇張的喜悅,花垣卻表現得無比自然。
佐野受夠了不屬於自己的笑臉,內心陰暗的衝動升起,告訴他抱住花垣吧,一起往下落到海裡。他再也不要冒險了,浮浮沈沈的木筏總有一天會散架。
真正將花垣擁在懷裡時,佐野卻動也動不了。
花垣的聲音被悶在衣服下。
「明明是Mikey 你自己要搬出去的。」
「我會想你的,真的。Mikey 。」
不要說想我。不要讓我走。我的武小道就不會放開我的手。
太陽曬得擁抱發燙,只有海水和淚水是冰涼的。花垣一句話也沒說,佐野悶悶的重複,「那就想我想到死吧」。
第十次出現花垣的短暫失憶時,佐野開門見山的告訴花垣一切,拉著他的手,直視他的眼睛,深情款款的說「我愛你」。
但是花垣離開了那間公寓,什麼都記住了的自己唯獨記不得佐野的愛,讓花垣對自己很失望。佐野記得那天冷的要命,公寓的煤油暖爐壞了,花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如果我最後什麼也不記得了呢?」
花垣的藉口是不想傷害佐野。佐野著急的口不擇言,連「你要走的話就一起死」這種芭樂劇也不用的台詞都說了。但是花垣還是離開了。
他能承受某天早晨,躺在身邊的花垣一臉驚恐的問「你是誰」嗎?佐野不曉得。也許真的會死。
但那又如何?
佐野完全迷失方向,坐在沒有花垣的公寓裡,彷彿坐在夢境中,五感無用,心臟也要跳不跳的。他早該追出去了,外頭冷的要命,花垣還能找到比自己懷裡更溫暖的地方嗎?
佐野打電話給每一個朋友,每隔五分鐘就打給花垣。花垣剛開始還會接起來應付,最後直接被列成了黑名單。佐野和朋友要來另一個號碼,再繼續打電話。如此持續幾回,花垣才認命。
沒人願意告訴佐野花垣的住處,他只好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都去拜訪花垣上班的工作室。花垣的同事雖然好幾次想報警,都被花垣制止了。
在佐野說出「我愛你」的次數多過任何一個電影明星之後,花垣才找回了記憶。這齣將所有人都捲進來的電影持續了整整一個月。
「你們啊,還真是。」
他的摯友感嘆。
今年夏初,花垣還是那個武小道時,他們去了一趟海邊。春天留下一點雨,滴滴答答的落在海面。
「我就說要去海生館吧。」
佐野悶悶不樂的說。
花垣撐著傘,站在觀景台上,試圖營造快樂的氣氛。
「雨天的海景也很漂亮啊。」
「一點也不漂亮。」
「遠遠看的話,完全感覺不出那裡的海有沒有在下雨耶。」
「反正最後都會變成海水。」
「這麼說,海洋一開始也是雨水⋯⋯生活在海裡的魚其實生活在雨水裡,但是牠們根本不知道下雨是什麼感覺。」
「哈哈,武小道你好奇怪。」
「我可是很認真在思考這件事耶。」
「你又不是海綿寶寶,不會住在海裡。」
花垣不理會佐野的揶揄,拿開傘,雨滴滴答答沾濕了他的頭髮。
「有沒有什麼是海裡的世界有,但是我們沒有的啊?」
「藍鯨啊。」
「不是那種感覺的,那種,更抽象一點的,感覺之類的......」
佐野盯著比起天空更藍的花垣的眼睛,被雨水淋濕的髮尾,水滴沿著花垣的臉頰滑下。遠處的海面開始放晴,遲來的陽光斜斜穿過雲層。
但是陸地上還下著雨。
佐野將傘收起,牽著花垣的手。
「你就放過花垣吧。」
在龍宮寺店裡工作的那個小子說。
佐野左耳進右耳出,繼續保養他的愛車。
雖然習慣兩人之間一貫的緊張,龍宮寺還是出言相勸。
「Mikey,阿乾說得也沒錯。」
「我又沒對武小道怎樣?」
「武小道的『那個』變得越來越久了,不是嗎?」
「所以我才這麼用心,要帶武小道出去散心啊。」
「那也不用每次都用同一招吧。」
龍宮寺雖然制止乾繼續和佐野爭吵,但兩人都互不相讓,眼神較勁的火花讓龍宮寺把機油移遠了些。
「花垣上班就很累了,還要煩惱你要搬家的事。」
「那只是嚇一嚇武小道而已。」
事實證明這一招是最有用的,往往在佐野揚言要搬家的一兩天後花垣就會恢復「正常」。正面說「我愛你」的效果則是最差的。兩人周遭的親友有目共睹。
乾一臉不同意。
「就這樣順其自然下去不好嗎?」
「這才不自然。」
「每次恢復記憶後,花垣都會自責,這不是折磨他嗎?」
「難道要我看著武小道失憶但是什麼都不做嗎?」
「對。」
乾堅持。
「這樣才是最好的。」
龍宮寺預防性將手搭在佐野的肩上,但出乎意料的,佐野什麼都沒做。
他惡狠狠的瞪了乾一眼,又恢復手上的工作。
「你不懂武小道。」
他的武小道,那個在記憶的大海裡載浮載沈的武小道。就算恢復記憶後會自責,花垣還是選擇留下,說愛他,這就是答案。這才是他們約好的未來。
「不懂的是你。」
「乾,別說了。」
但是乾搖頭,越過龍宮寺。
「花垣雖然沒說,但是他既然選擇來找我談的,大概就是不希望讓你知道這些。」
「你們鬧得最嚴重的那次,恢復記憶了之後,花垣很痛苦。他說一切都發生得太自然,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他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沒有辦法回應你的告白,傷害你傷害的很深。他怕自己再也回不來,他根本就不應該隨便許願。」
「花垣的無助和難過是我們無論如何也感受不到的。」
佐野想起夏初的海邊,花垣天真的疑問。如果可以,他當然也想成為能在水裡呼吸的人,看那些花垣從來不肯告訴他的景色,他想跟隨花垣一起漂浮在海面,看天空滴滴答答下雨。
武小道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哭泣了嗎?
「少了那一兩年的記憶,花垣還是可以生活。而且會一直笑著生活。」
別說那些理所當然的話了。
佐野卻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靜,他腦子裡淋雨的花垣還沒遠去,花垣的側臉,他的笑容。乾跟他什麼都不合,就只有強烈渴望花垣的笑容這點相似。但是他要的更多,他們約好了的不只有花垣平靜的人生,花垣還必須愛著他,必須記得他們第一次親吻彼此的場景。武小道因為這些記憶而痛苦嗎?但是他要如何告訴眼裡閃爍愛情,卻不什麼都不記得的花垣,這是一個幸福的世界?他們不該在暴風雨的那天告白的,也許就是因為那天天氣太糟,花垣才會忘記的。
佐野、龍宮寺、乾三人之間的空氣因為沈默而乾燥。
佐野離開前,難得主動向乾搭話。
「乾,問你一個問題。」
「武小道有說他不喜歡我了嗎?」
答案是沒有。
如氣象預報所說,週末萬里無雲,太陽高高掛在天上怕人類忘記自己一樣,存在感亮的刺眼。
又是擦防曬乳,又是準備便當,折騰了一番兩人才終於出門。
花垣的包包裡裝著茶水,份量比較重,佐野想和花垣交換背包,但被花垣嚴正拒絕了。
「算是我忘記和Mikey約好的懲罰。」
「......好吧。」
「不過說也奇怪,明明是我寫在日曆上的,怎麼會忘記了呢?難不成是年紀大了的關係嗎?」
「武小道還很年輕啦。」
佐野催促花垣動作快點,因為帶著包包的關係佐野向真一郎借了車,停在離公寓十分鐘距離外的停車場。
上車後花垣已經釋懷,不再滿臉擔心自己的忘東忘西。
「今天天氣這麼好,真應該去海邊的才對。」
「又這麼說。」
「我們上星期是不是去了海邊?」
「好像是吧。」
「那天天氣也很好呢。」
花垣打開車窗,聲音被風吹的零零落落。
「但是下午就變陰了,忘記最後有沒有下雨了......」
「武小道。」
「嗯?」
「這樣不是好事嗎?說不定以前打打殺殺的也可以忘記。」
「嗯.....」
花垣閉起眼睛,一副想睡覺的樣子。
「是好事嗎......但是Mikey,其實我不討厭那些回憶,因為一直都和你待在一起。」
「就因為這樣?」
「就因為這樣。」
紅燈亮起,車子緩緩停下。
佐野轉頭看著昏昏欲睡的花垣。
「武小道,快醒來。」
「嗯?」
「我想到一件事情。」
「什麼事?」
「我們搬家吧。」
「搬家?搬去哪?」
「不知道,去海邊吧。或是去可以看到魚的地方。」
「為什麼突然要搬家?」
「需要原因嗎?」
「當然啊。」
佐野聳肩。
「沒有原因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說起來,上個星期,Mikey你不是說要搬出去嗎?」
「有嗎?」
「有啊,我還以為是你要搬出去,原來是要一起搬出去。」
「武小道會寂寞嗎?我不在的話。」
「當然會啊。」
「真的?」
「真的。」
花垣看著窗外流逝的景色,不可思議的說。
「好像在哪裏也說過同樣的話。」
「因為武小道一直在離家出走啊。」
「離家出走?」
「說起來。」
那天花垣說「其實海裡的世界也會下雨」是什麼意思呢?
佐野想,他要寫在日曆上,等花垣想起來的時候,要他把答案寫上去。
等不到佐野下半句的花垣沈沈入睡,佐野本來想把花垣叫醒,想想還是算了。
等他們到了海生館再說。他要問花垣,他的世界現在是晴天還是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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