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re 發表於 2023-10-5 23:18:18

櫻木

為了拯救吾友GreenIce結帳日的產物。
目測cp是流花/花流不分攻受,不寫R18,純清水。現實背景下的美國湘北組(櫻木、流川、宮城、三井),配角與龍套角色屬自創,私設有。不知道會不會寫下去。
--大大的現實世界,小小人們的努力。
BGM: Valley - sucks to see you doing better


Chap. 1sucks to see you doing better

站在狹隘的櫥櫃走道,櫻木的視線正對著一包包堆疊在架上的咖啡豆。蠢爆了,他絕望地想著,這真的是蠢爆了。老實說,第一時間他是想從後門落荒而逃的,誰知道店長正好站在後門跟物流對貨,他只好退而求其次,灰頭土臉地鑽進儲物間,並盡可能縮小自己接近190的身高。
「他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感覺到同事Carlos驅使奇怪的眼神朝自己瞟過來──Carlos是個黝黑的拉丁裔美大生,店裡比較不忙時會趴在櫃台上畫速寫。小咖啡廳裡的黑板上,從價目表到裝飾性的繪畫都由Carlos一手包辦。
Carlos是櫻木在這座城市遇上算相當友善的人,他可不希望對方誤會自己,於是他連忙抓起一包咖啡豆,假裝自己在認真檢查標示的到期日。沒想到他魯莽的動作導致櫃架一陣搖晃,放在最頂端用塑膠袋包裝、堆疊成條狀的紙杯紛紛落下,一條條打在櫻木的頭上,打得他抱頭鼠竄。
Carlos的表情更怪了。
“……You ok there?”(你還好嗎?)
“Yeah, yeah.”(沒事沒事。)
櫻木蹲在地上,用力揮著手,他得趕快把Carlos趕去收銀台。這間小咖啡廳只有他和Carlos兩個人幫忙,如果前台沒有人又被店長看到的話,無論對於櫻木或Carlos來說,事情都會相當棘手。
Carlos再看了他一眼,最後聳聳肩,扭頭走了出去。
“……Whatever. Don’t let Mariana catch you.”(隨你高興,別讓Mariana逮到你偷懶。)
Mariana是店長的名字,櫻木已經很久沒有害怕一個人了,但對這位精打細算的印度裔女子,櫻木絕對退讓三分──Mariana敢讓他拿外國人的學生簽證在咖啡店打黑工,光是這一點,就算Mariana命令他拆開包裝數袋子裡總共有幾顆豆子,他也照做不誤。
幸好Mariana正在後門跟物流交涉,謝天謝地,但櫻木很清楚一旦對方搞定物流,她的下一站就是自己所在的儲物間。櫻木撿起散落一地的杯條,磨磨蹭蹭地收拾起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忙的樣子,並認真祈禱自己剛剛是看錯了,而且萬一、萬一好了,萬一真的是他櫻木花道兩眼視力2.0,完全沒出錯──他希望Carlos能用最迅速最專業的服務,把對方的飲料做好然後恭送那位大神滾出店門。
因為在他慌慌張張藏進儲物間,被雪崩似的杯條砸成Carlos眼中的豬隊友之前──他怎麼覺得推門進來的人,長得那麼像那死狐狸流川楓呢?


+++


躡手躡腳地從儲物間溜出來,櫻木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地先掃了眼小小的咖啡廳,接著,彷彿像間諜電影裡的特務那樣──他誇張地朝前撲去,在地上滾一圈,再躲進通往後門的通道裡。
Carlos此時已經完全見怪不怪了,目不斜視地沖著咖啡。
稍早,櫻木在手機裡看到同事給自己傳了訊息。
──Ex?(前任?)
看到這項訊息櫻木差點失手傳了五個腦內爆炸的表情過去,不行不行不行,這個非得糾正不可。他飛快地回覆,並用auto correct調整了錯字,把envy(羨慕)改成正確的字。
──Ex-enemy.(前對手。)
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說法,櫻木一邊傳,一邊想著。啊不管了,反正意思到了就行了吧?然而,還來不及喘口氣,Carlos的訊息又來了。
──I think he saw you.(我覺得他看見你了。)
接著是:
──Table 2. Def eyeing the storage room. (二桌,絕對在盯著儲物間瞧。)
櫻木爆出一聲詛咒,死狐狸眼睛那麼尖做什麼?取了飲料,怎麼不滾蛋呢?坐那裡做什麼?
老實說,換個時空背景,櫻木絕對會跟流川打招呼,但他怎麼也沒想過流川竟會踏入這間在中國城外圍的社區咖啡店。平時往來的客人,無論是Carlos或櫻木都幾乎能認出個大半,他們的客人只有:社大的學生、社大的教員、社大附近的居民。流川楓那傢伙不是在郊區的Big 10大學城裡打籃球嗎?距離櫻木至少有三小時的單程車程,沒事他跑到這裡做什麼?
措手不及的意外徹底癱瘓了櫻木的應對能力,迫使他不情願地面對、甚至暴露了自己的處境。
他順暢地做完那套間諜動作,成功溜進後門通道。被Mariana痛罵的覺悟他已經做好了,反正Mariana刀子嘴豆腐心,否則一開始也不會答應讓他打黑工。大不了,下周再多排幾個晚班,代替Carlos收幾次店,累一點。現在的話呢,他就厚著臉皮跟Mariana提──
然而,他耳尖地聽見後門傳來Mariana的講話聲音。物流已經走了,Mariana的腳邊堆著一箱箱貨物,她歪著頭在講電話,神情非常不耐煩。
店長Mariana是個二代或三代的印度裔,平時英文說得非常流利,做起生意來更是精打細算,但當她給家裡人打電話的時候,會突兀地切換成印度腔極重的英語──真的一點都不誇張,就像是好萊塢電影裡,那種最刻板印象、甚至會搖頭晃腦的印度腔。
她如果說起這種英語,櫻木是一個字也聽不懂的,但在這段試圖生存的日子裡,他用最快的速度明白了一些事情──好比說,當Mariana說起印度腔英語時,萬萬不可招惹她。
完了,從後門請假溜走的機會泡湯了。
櫻木退了兩步,不想驚擾可能正在發怒的店長,想賴皮請假是一回事,如果不小心把工作搞沒了那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後者是櫻木絕對無法承擔的慘事,比在打工時遇到高中的死對頭還慘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節節後退的步伐,導致櫻木的後背撞上了某種東西,那觸感驀地有些熟悉,像在球場被看緊了、死死防守的感覺。
然後他聽見了那人清冷的嗓音──在對方說出口之前,櫻木甚至不知道自己懷念這樣的語氣。
「大白癡。」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5-8 14:22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0-7 18:42:48

櫻木

「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一貫的簡短語式,雖是肯定句,但櫻木沒有錯過對方疑問的意味──不過此刻,他直接而乾脆地無視了。

「你身上這什麼顏色?」櫻木挑起眉,一臉鄙視。他可沒有小良的審美高標準,但就連他,也覺得流川楓外衣上的兩個顏色未免太衝突了。他指著流川的上衣,毫不留情地嘲笑著:「你認真?」

流川沒什麼表情,他隨意地拉扯了一下衣緣:「我們學校的顏色。」言下之意是,這不是我個人的喜好。

然而,這句話卻戳中了櫻木的敏感神經,他忍不住想,啊所以這傢伙是來比賽的。這個思緒讓他原先壓下的情緒又開始蔓延:他排班怎麼就排了今天呢?如果Carlos在店內,老實說,沒有櫻木也無所謂吧……

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櫻木對於他怎麼見到流川、用什麼方式見到對方,抱持著某種信念般的期許。現實是殘酷的,也是非面對不可的,他緊緊抓著自己天真的想法,藉此作為動力。

對於體育生來說,要出國念書,基本上就是兩條路。

第一條路,就是跟所有其他的學生一樣,單純地去念書:考托福、考SAT、遞申請。有些學校在申請的時候會做出評估,將體育特長納入考量,對分數網開一面。走這條路的人可能會念體育管理相關科系,未來想著進入體育賽事機構做策劃,或進入運動品牌的體系,做行銷設計等等。當然,也有不少人會走運動復健這種服務運動員的行業──比誰都清楚受了傷是什麼感受的三井壽,就是專攻這個。

但這條路有兩個先決條件:首先,語文能力得有一定水準。再來,要有錢。

兩者櫻木都沒有。

第二條路,就是成為學生運動員。然而,這是一條艱辛無比,而且極度競爭的道路。

美國的NCAA分成三級聯盟,流川楓所在的Big 10就是D1的──簡單來說,D1全是明星學校,包含了長春藤、Big 10、Pac12等,不但運動員多,訓練強度也是最強的,賽事更是眾所矚目。如果未來想打職業,這當然是首選。D2小一點,資金少,訓練強度溫和一些,賽事以區域性比賽為主。D1非常非常競爭,運動員要待在D1裡,有著非常嚴格的資格限制,雖然也有像流川那樣的怪物一開始就選擇D1,但也有不少外國球員寧願待在D2,準備幾年後再轉D1,小良學長就是這樣的例子。

D3是三個級別裡,以學校數目和運動員數量最為龐大的聯盟,但D3不給運動獎學金,這迫使需要獎學金才能出國的選手往高處挑,或是放棄NCAA,轉戰其他聯盟。

而且,該怎麼說呢?美國是這樣的:他們跟句子重點壓在最後的日本截然不同,他們要的是開門見山、要的是第一句話就是亮點。在這瘋狂競爭的市場裡,如果不夠搶眼、不夠鋒利、不是他們恰好想要的人才──加上外國人的身分,要打進圈內簡直得發生個奇蹟。

這樣的奇蹟發生在小良學長的身上,發生在山王的澤北榮治身上,也發生在對手流川楓的身上。

可是並沒有發生在櫻木花道的身上。

D1的學校他連邊緣都摸不到,D2給了他好幾個候補,害他滿懷希望,最終卻都沒能補上。平心而論,櫻木也知道,就算能上,以D1和D2的學業要求,他可能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D1對新生的要求是,至少過2.3的GPA才能出賽,D2則要2.2。對擅長念書的人來說,這是個頗為基本的要求,但對於英語本來就一蹋糊塗的櫻木來說,這是高牆級別、難以跨越的障礙。連在D2的小良都曾抱怨:這輩子從來沒有他媽的這麼努力念書過。

D1D2沒給他機會──說難過,確實是難過,但櫻木隱約抓住了個重點:這個國家跟日本的標準、好像不大一樣。

為什麼流川進了D1,他卻連D2的候補都沒有機會?要說英語不好,他不相信那個上課都在睡覺、考試考零分而且補考不會過的傢伙,英語能好到哪裡去?然而,嘲諷歸嘲諷,他自己沒有上仍是事實──他甚至一度迷惘著:難道是他不夠好?

櫻木花了不少時間思索,並得出了個模糊的結論。

首先,流川是個足夠搶眼,也極有個人特色的選手。他打起球來非常的強勢,這跟美國人喜歡的那套開門見山不謀而合,這個市場沒什麼耐性,沒幾秒鐘就想看見實效。但櫻木是需要時間醞釀和被發掘、理解的選手,他的體格和反應確實能讓不少學校露出耐人尋味的神情,但亮點仍不足──櫻木似乎不完全是這些學校想要的。

流川高二下學期就轉學去美國了,這跟山王的澤北榮治採取的策略類似。早點去適應環境,還能有更好的能見度,球探固定會去幾個重點高中看選手,如果先去,能進當地高中的球隊,也能提升被看中的機會。但宮城跟櫻木不是這樣,他們是念了日本的高中,再一間間去申請美國的學校。

每當櫻木看著球探們早早定下具有前景的本地高中體育生,再用挑剔的眼神看向他這種外籍選手──他的困惑就更深了。他不是不能理解:這個國家有這個國家的規則,這個國家只想要挑他自己想要的選手。可是櫻木仍然敏銳的捕捉到,他過去信奉的價值觀似乎被挑戰了。

那就是,只會打籃球,是不足的。

櫻木是個行動派,他不會就此放棄,他花了更多的時間猶豫自己可能的出路。美國的優點是大,除了NCAA之外,還有NAIA和NJCAA,兩者對於球員的實力及學業成績要求都不像NCAA那麼高。NAIA全是私立大學,雖然學費比較貴,但對外籍選手稍微友善一些,也有獎學金能拿。雖然聽上去沒那麼酷,但不代表未來不具競爭力。NJCAA又更容易一點,特別是對於櫻木這種英語糟透了的運動員來說,NJCAA有不少兩年制的語言學校,對成績幾乎沒有要求,也有不少運動員把NJCAA當作跳板。

接著,他就遇上了一個極為現實的抉擇:NAIA和NJCAA都有向他招手的學校,但NAIA的獎學金只給30%,NJCAA給全額。

拿到通知信的那一天,櫻木有一種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為了錢,把靈魂賣給魔鬼的感覺。

「咳、咳咳哼嗯。」

Carlos用非常誇張的方式咳了幾聲,櫻木敏銳地接收到訊息,他不管流川會不會覺得他很怪,身體一閃,櫻木全心收拾起了某張桌子上的杯盤──下一秒,講完電話的店長Mariana就踏進了店面,環顧她的小王國,並滿意地發現她的員工都十分勤奮地工作著。

流川出乎意料地讀懂了空氣,他回到二桌的位置上,戴著耳機,手上拿著Carlos稍早給他做的飲料,盯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搞不好什麼都沒想。櫻木忿忿地想,取了一塊抹布開始擦流川隔壁的桌子。搞不好他只是在培養睡意。

老實說,櫻木不怎麼希望流川待下來,但這位大神頗有「我等你下班」的態勢:先是慢條斯理地喝完了飲料,一邊滑著手機,不知道給誰發訊息。然後,從後背包裡拿出筆電,啪擦啪擦地打著字,看著像在做作業。

櫻木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那個流川楓!居然會做作業!他居然選擇了做作業而不是睡覺!

櫻木只能再次讚嘆沒有GPA2.3不能出賽這項規則的power。

不少學校盛傳運動員都不上課、請別人做作業、或是根本挑很混的課修等等的傳言,這些也或許反映了一部分的事實,但那天櫻木看著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流川過長的瀏海,他只覺得對方很努力,不愧是像怪物一樣敢直闖D1的選手。

櫻木感覺他不能輸人,至少氣勢不能輸。所以他哼哼兩聲,在心裡跟自己說:我以後也可以。

以後可以,但現在還不行。

當時面對通知信,櫻木猶豫了很久,他一度咬著牙想那就NJCAA吧,人家給全額獎學金,他有什麼好挑剔的?NAIA好聽是好聽,但那可是私校。櫻木算過了,他就算像美國人那樣揹個學貸,未來慢慢還,同樣也是個讓他冒冷汗的金額。他只有自己一個人,壓著那樣的貸款──光是想像,就要睡不好了。

不過,雖然羨慕發生在宮城良田、澤北榮治和流川楓身上的奇蹟,但在他身上,也不是沒有發生小小的奇蹟。

在櫻木做出決定的前夕,他接到了一通電話。一開始他以為是詐騙,對方說的是英文,第一句話就念錯了他的名字──櫻木聽了好久才發現那一頭喊的是Mr. Sakuragi,而不是某一種聽起像車款的字眼。

那個人說他叫Bentley(真的是車款!)是個退了休的老球探,說他因緣際會看到了資料,很和藹地詢問櫻木目前申請的狀況。櫻木半信半疑地說了,一邊想著,啊啊這不會真是詐騙?一邊又很疑惑:retired這字確實是退休吧?怎麼會有退休的球探看到自己的資料?該不會個資外洩了?

接著,這位球探跟他說了非常長的一段話,櫻木一個字都沒聽懂,只能絕望地說著:yes, yes!但對方也不是笨蛋,很快就發現他跟櫻木在雞同鴨講,只聽Bentley在電話另一頭笑了──他是個菸嗓,笑起來頗有黑手黨老大的調調,笑完又咻咻地咳著嗽,像漏了洞的破風琴。

他說他會寫郵件給櫻木,這句櫻木聽懂了,接著還聽懂了下一句。更貼切地說,他還是沒聽懂句子本身,只不過抓到了個關鍵字。

“Green Card?”(綠卡?)

“Yes. In the long run, are you looking to apply for the Green Card?”(對的,長遠來看,你是打算申請綠卡的嗎?)

櫻木能感覺對方為了配合他的能力,降低了句裡單字的難度,但他真不能懂為什麼申請學校打籃球還能扯上要不要辦綠卡?於是他盡力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No, I just like basketball.”(不,我只是喜歡籃球。)

電話突然沉寂了一陣子,櫻木差點以為越洋電話斷了,還檢查了手機螢幕。這時候,Bentley才幽幽地說了一句:

“I see. I will write to you.”(我明白了,我再寫信給你吧。)

一小時後,櫻木收到了封郵件,信件不長,但寫得很真摯,跟制式的歡迎信和拒絕信都不一樣。櫻木用google translate,一句一句複製貼上翻成日語。

Bentley列出一張大表,寫著他認為櫻木的優點和缺點,優點寫得很細,還分成好幾個大項:體格、反應和球技,底下再細寫。在缺點的地方,對方毫不客氣地寫著:發揮不夠穩定,而且,英語實在太爛了。最後一句話不但用的是粗體,還畫了雙底線,連自信心爆棚的櫻木也覺得不好意思。

接著對方相當尖銳地寫著,如果只是喜歡打籃球,那麼,哪裡不能打?孩子們在社區巷裡那也是打籃球,也是喜歡籃球。你該問自己,如果沒有要身分,有什麼必要在美國打?日本也有大學,也能轉成職業或企業隊,不是嗎?

老實說,看到這邊,櫻木不高興了起來。他沒有辦法很好地表達心中的憤怒,他只是很模糊的感覺到:他最真的真心,突然被某種陌生的龐大勢力挑戰了。

難道,只是喜歡打籃球──連這樣的信念也無法支撐他在那塊土地生存嗎?

但Bentley的信最後是這麼寫的:如果你還是想來看看,那麼,我給你的建議是──找個經濟上能負擔的便宜語言學校,修短期,仔細地看看這裡的運動環境。Or take a gap year, think it through.

最後這句google translate翻譯得很古怪,說要他間隔一年,好好想。櫻木看得莫名其妙,只好去搜gap year是什麼意思,他這才知道歐美人有這個概念:休息一年,去環遊世界、學習新技能、什麼都做。他長長地「噢」了一聲,然後把對方的信又從頭看了一遍,最後視線停留在「經濟上能負擔」這個字眼。

Economically feasible. 他在心裡默念了好幾次,這字好難啊,之前從沒見過,但怎麼這麼實際呢?

他茫然地望著郵件好一陣子,才後知後覺地發現Bentley的信裡還夾了附件。他點開來一個個地看,發現那全是社區性的短期語言學校資料,以價格來說確實便宜許多。可是,他心裡隱約覺得哪裡有點奇怪。這個Bentley發了一堆語言學校資訊,完全看不出他是代表哪裡的球探。這人又說看過櫻木的資料,是從哪裡看到的啊?這些語言學校他都沒申請啊。

櫻木豐富的想像力先試跑了一遍:自己天才般的實力恐怕是被路過的老伯赫然發現了,一看簡直驚為天人,非打電話來親自求證不可。但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個機率比天上掉金子,路上撞倒聖誕老人還要低。

果然還是資料外洩嗎?這麼一想就有點不安──左想右想,櫻木最後只能敲了敲已經在美國的小良學長,不抱希望地傳訊息問,有沒有聽過一個叫Bentley的老球探?

宮城良田幾乎是秒回:

──Cos Bentley?

接著,宮城貼了個維基百科的個人簡介過來:Cosimo Bentley。櫻木點開,照片裡是個看起來像馬龍白蘭度演教父時期的長者,他滑過對方的經歷:1960的大學籃球員,一直到1980年代都還是職業籃球員,換過兩三個隊伍,但基本上很穩定。退役後,他回到母校當教練,最後幾年一直到退休,他做的都是球探。

這可是個NCAA D1的大神,他櫻木花道何德何能哪認得這種人物?Bentley的母校他壓根就沒申請啊。

宮城良田緊接著的訊息解答了櫻木的疑問:

──他是安西教練的朋友。

櫻木盯著那道訊息很久、很久,胸中鼓脹著難以描述的情緒。最後,他好不容易站起身來,出門跑步。他沿著神奈川的海岸線一路跑,海面金黃色的反射閃爍在他的眼底,海風濕鹹的氣息撲打在他的臉龐。

什麼東西都要錢,哪間學校都要錢。櫻木想著,就算拿了NJCAA的獎學金,房租和生活費也都是錢。Bentley發給他的那些語言學校,全部通通都得要錢。

他垂死掙扎了一下,回了個信謝謝Bentley,模糊地說著NJCAA裡有學校肯給他全額獎學金,他正在考慮。這位前NCAA D1的總教頭回覆的很快,卻晦澀不明。Bentley說,大學是投資,不是終局;是手段,不是目的。

櫻木看著這些句子,不是太明白,有點兒懷疑這位大神是不是瞧不起人家NJCAA。

然而,Bentley卻像是看穿他心思似的,又發了封信來。這次說得更明白了些,Bentley說,你確實得把英語能力提升起來,做什麼都會比較容易。接著他說,他外甥在downtown組織活動,如果櫻木對短期語言學校有點興趣,願意來一段時間,他會跟外甥說,讓櫻木跟隊伍一起玩。

……那學校怎麼辦?櫻木瞪著這封郵件,努力這麼久的申請,直接就放棄了嗎?

他將郵件朝下拉,發現Bentley附了個網址,櫻木好奇地點進去看,發現什麼「外甥在downtown組織活動」這種避重就輕的句子,根本是誤導人。

櫻木之前曾看過,NCAA的招募單上明白地寫著:以男子籃球來說,每年美國高中的運動員人數大約50萬人,NCAA總共招1萬8千人。也就是說,只有3.6%的高中運動員能變成NCAA的學生運動員,而在這3.6%的優等運動員之中──大概只有1%能夠打進職業,而且不代表他們能存活下來。

那麼剩下那些99%的人、那些在激烈競爭後脫穎而出進入NCAA,卻沒能打進職業的人,他們去了哪裡?

Bentley外甥所組織的活動,就由這99%裡的人組成。

後來,櫻木沒跟太多人提這件事,只有洋平知道得最詳細,再來恐怕就是被他當成免費顧問的宮城良田。其他隊友他僅是模糊地、在恰好提起的時候,約略帶了一下。

離開日本前,櫻木在安西教練的信箱塞了一份禮,按了門鈴後,沒等對方應門就早早逃開。他覺得老爹是想向他傳達什麼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選擇透過Bentley,非常迂迴地傳遞給他。

至於流川楓,櫻木一次都沒有跟他提過──還不到櫻木想要流川知道的時候。

櫻木偶爾會幻想,能讓流川知道的時候,估計是自己能在球場上指著對方鼻子哈哈哈哈哈地說:看啊,本天才也終於成為與你旗鼓相當的對手啦!

只可惜,那天還沒有來,他就暴露了。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3-12-1 11:54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0-8 18:15:25

流川


──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流川其實帶著一點責怪意味,雖然眼前的大白癡絲毫沒有察覺。

如果不是那天宮城學長告訴他,流川根本連櫻木來了美國都不知道。D1運動員的訓練表是瘋狂的,他每天五點開始訓練,一天下來,包含上課和寫作業的時數,過十一點後才能睡覺。秋季不是球季也有非正式的訓練賽,他就算不一定能上場也不想缺席──老實說,自從來了美國之後,流川一直呈現某種載沉載浮的狀態,像突然被拋射到一個他非得全力划水,才不至於溺斃的深水池裡。

但畢竟,這是他自己所追求的,不是嗎?

這段日子他實在是太忙碌了,忙碌到他甚至無暇思索這種被棄置於深水中泅泳的狀態,究竟是不是件好事。宮城良田是打來確認流川的課表──那個小個子、表情總是跩跩的、帶點距離感的湘北隊長,一門一門地跟流川確認他都選了什麼課。宮城在大一似乎被學業整得相當慘,根據他的說法,他認為在國內學的英語根本無法派上用場,一點幫助也沒有。

流川完全能理解,他高二剛轉學過來的時候,他可是前所未見、全神貫注地聽了一下老師在說什麼,再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聽不懂。

GPA的要求並不過份,基本上每科能有個C就差不多能過關,但對流川和宮城而言,他們必須全力以赴。NCAA要求十六個必修學分,裡面的大敵,就是四堂必修的英語。

「你去問學校,說你是國際學生。」宮城的聲音透過耳機傳遞過來:「問他,那四堂英語可不可以修開給外國人的英文課,在我們學校,這種課程代碼是ESL,你們學校應該也有。千萬、千萬不要傻呼呼地去修他們一般英語系開的課!」

宮城學長好像曾經不小心修到一堂莎士比亞,差點兒就瘋了,只能在一陣混亂中慌忙退選。

流川勾起嘴角,忍不住笑了。學長的電話像及時雨,熟悉的語調使他感到放鬆,這也讓流川容許自己在陌生的異國,卸下一點防備,沉浸在湘北隊友給予的溫暖中。他已經很久沒能這麼自在地對話了,又或者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跟任何人對話了──流川隱約有意識到這是個問題。這件事在國內還不明顯,但到了美國,就突然變得明確了起來。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主動跟人建立關係的個性,在日本的時候,他一向獨來獨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算他在美國維持與日本一模一樣的作息,一個人騎腳踏車上下課──感覺卻不一樣了。

美國讓他感到非常孤獨。

這是個奇怪的體悟,並不是說他被人排擠或欺負,雖然這種狀況偶爾也發生,但問題的根源似乎是:他身邊沒有任何一個跟他相似的人,或是能夠理解他的人。

湘北是一個非常緊密的團體,而流川很清楚:他需要這個隊伍,隊伍也需要他。就算時常隻身一人,可是他從不孤單,夥伴就在不遠的地方。美國卻不是這樣的,以訓練量和強度而言,流川簡直覺得他跟隊友沒有分開的時候,可是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身邊完全沒有任何同伴。

他想過,這是不是因為日本是個講求團體的社會,而美國不是,畢竟隊伍裡的氛圍很不一樣。在湘北,他們是群體的一員,追求的是群體的榮耀。但在這個國家,更多時候是相當個人主義的。不過,流川認為這也只是其中一個因素,不是主因。

但他想破頭,也不知道原因究竟是什麼,而且他無暇多想──他只知道自己如果再不拚命打水,就會溺死。這個地方的強者太多了,更貼切地說,世界上有才能的人比比皆是。流川也很快地意識到,這裡要求的似乎不是線性的強大,好比說,單指球技上的強大,而是需要在三維空間的強大。這裡的學生在追求卓越的路途上是不願意、也不會犧牲社交生活的。先不論那些既是學生運動員,又加入兄弟會,能夜夜笙歌還能完全不宿醉地來訓練的同學。大多數的人都是既能運動,又能組樂團,還有時間打工賺錢,偶爾組團打電玩,周末打扮的漂漂亮亮出門喝酒,並且輕而易舉地在課台上拿亮眼的成績。

GPA2.3對他們而言是──你在開玩笑嗎?

對於流川,GPA2.3也是──你在開玩笑嗎?只不過是相反意義上的。

於是,他只能盡全力做到他所能做的。這使他的生活越來越單調、越來越孤單。

在來美國之前,流川不知道原來他是會意識到、並在意這一點的。他一直以為他很習慣一個人,甚至不怎麼在乎別人怎麼想。然而,在不僅是語言或長相,而是整個價值觀、文化層面的絕對差異下,流川察覺到了。

在國內,他一個人,是因為他選擇自己一個人。

在美國,他一個人,是因為這個環境一點也不在乎。

他是被拋進汪洋大海裡的一隻螞蟻,大海他媽的可一點也不在乎這小小的螞蟻。

所以當宮城學長打給流川的時候,他是真的蠻開心的。流川把手機放在床上,塞著耳機,在宿舍裡整理剛買回來的雜物。

「……你數學報了什麼?」

流川不記得。

「報線性代數,」宮城的聲音很篤定:「美國的數學對我們來說是相較容易的。」

流川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在什麼時候會用到它?」

「人生中嗎?永遠也不會用到。」宮城嘆了一口氣:「……話說,櫻木跟你在同一個州,你知道嗎?」

手中原先要收進櫃裡的茶包掉了,紙盒包裝在地上彈了幾下,不動了。

「你說什麼?」

不愉快是從這個瞬間起,開始慢慢擴散的。隨著宮城的每一個字,流川越發越不高興了起來。

宮城叫他有空關心一下隊友,但流川心想,隊友?這隊友可是一點消息也沒跟他說。當流川追問宮城時,對方說得很含糊:「我不確定他是不是來上學的。」

那還能來幹嘛,觀光嗎?流川暴躁地想,他接著想到,他好像很久沒有這麼暴躁了。這又是什麼緣故?

不對,暴躁不是什麼好事,他追求暴躁的狀態做什麼?沒有暴躁,那不是很好嗎?

流川原想把這件事放幾天,全心投入訓練和課業之中,可是「櫻木也在美國」這項消息,像是小貓用尾巴輕輕掃著他的腳背那樣,讓流川覺得癢癢的。最後,流川暴躁不已,只能想辦法連絡水戶洋平。他知道櫻木這人很簡單,他認定是一輩子的朋友的人,一輩子就都會是朋友。所以,無論櫻木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通知的第一個人,一定是水戶。

水戶確實知道櫻木的事情,但他對流川透漏得很少。水戶總是笑著說話,可是仔細聽,真是聽不出水戶的意思,彷彿他繞著圈子在保護好朋友的秘密。

有什麼不能說的?流川不能理解。水戶聽出了他的不高興,也只是笑道:我建議你讓他自己告訴你。

這話流川聽了挺不是滋味,他深深懷疑全世界都知道櫻木在搞什麼鬼,只有他不知道。

但流川記下了櫻木打工的店名和住宿的地址,以及櫻木在美國的電話。水戶說,你去看他,他會很高興的。然後又說,櫻木在美國什麼事情都哇啦哇啦地朝他倒,也不管有沒有時差,啪地一聲電話就打過來了,好比說上次那件事,他還得給櫻木寄工具……

流川不想知道,他突兀地打斷了對方,以生硬的道謝結束了話題。

他簡直是暴躁到了極點,這份強烈的情緒一直持續到周末,跟著隊伍去市區打非正式的練習賽。他們學校有不少學生是市區人,打完練習賽後,考慮到是周五,教練容許他們選擇就地解散,或跟著球隊的巴士回學校。流川抓住了這個機會,搭乘地鐵,照著水戶給的地址去找那個白癡。

大白癡住在一個相當奇特的地方。

從水戶那裡獲得櫻木的住址時,流川立刻上網搜了這一區的資訊。那是個義大利社區,位在市區的南邊,離棒球隊主場很近──南邊治安不好是出了名的。不過櫻木住的那區恰好落在一個微妙的地域,夾在31街跟35街中間,離中國城有一小段距離,生活機能很不錯。不過,從櫻木那區到中國城那段有點不妙,再往南也很危險。簡而言之,就是在整塊兒不怎麼平靜的區域的中間,硬卡了塊平和的義大利區,房租低廉,也不算太危險。

從這個時候,流川就懷疑有人給櫻木下過指導棋──這怎麼看都不像是那傢伙自己能找到的區域。美國好區跟壞區間的界線特別明顯,各個種族居住的地界也很明確。有時候過了一條街,景象會全都變了,誤闖他人的區域,是愚蠢也頗為危險的事情。

流川的學校在郊區,離市區很遠,如果不是因為球隊練習賽,他根本沒有往市區跑的行動力,更何況他也沒有時間──坐火車進城要三個小時、開車可能兩個小時,但如果遇到堵車說不定會變成四個小時。他有想過要不要先打電話給櫻木說一聲,否則好不容易去一趟,卻撲了空,那不是很蠢嗎?

可是,他不怎麼願意:如果大白癡說都不跟他說一聲,那他又為什麼一定要先開口?如果他被對方嚇了一跳,對方也該被他嚇回來,這才公平。

於是,流川不請自來,直接出現在櫻木打工的地方。老實說,他一眼就看見那頭耀眼的紅髮了,而櫻木的反應讓他十分滿意──對方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就鑽進儲物間不見蹤影。

流川感覺積累的不快一掃而空,他以無比舒坦的心情,拿出筆電開始做作業,悠哉地等櫻木下班。

櫻木打工的咖啡店很小,明顯是個社區小店,上門的全是熟客。櫻木的同事是個黝黑的拉丁裔男子,捲曲的頭髮朝後梳,用髮箍固定。那人看著冷漠,但流川直覺對方跟櫻木是熟稔的。櫻木的英文不怎麼樣,那人總是很耐心地聽櫻木組織支離破碎的語言,偶爾還肯說點笑話,逗得櫻木哈哈大笑。

店裡還有一位印度裔女子,個子不高,五官卻很立體。她應該是老闆,無論她喊做什麼,櫻木和拉丁裔同事總是萬分配合。她的眼神很兇,對於臉生的流川多留意了幾眼,流川也不客氣地瞪了回去──直到那名拉丁裔男子走過去跟女人悄聲說了幾句話。

印度女子突地瞪大眼睛,一臉驚喜的神情朝流川看過來。

怎麼回事?流川猛地感到不安,戒備地望著對方。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店長大聲地召喚被支使去點貨的櫻木──櫻木那顆毛茸茸的紅毛迅速出現在視野裡。他一隻手夾著紙箱,一隻手抓著剪刀,正忙著暴力拆貨。女店長抽走他的剪刀,拉丁裔同事拿走他的包裹,他們嘻嘻哈哈地拍著櫻木的肩膀,以流川能聽見的大音量說著:「人家在等你!不要讓人家等!」

「不,可是我還沒……」櫻木也是一臉莫名其妙,但他的夥伴不讓他反抗。女店長一把扯去櫻木的圍裙,拉丁裔同事直接將櫻木的後背包粗魯地塞進他懷裡。

「去去去!」女店長像趕野貓那樣,揮著手驅趕櫻木:「快滾。」

「啊?可是──」

「看在主慈愛的份上(For the love of god),」那拉丁裔的男子皮肉不笑地說:「這可是周五晚上呢,櫻木。你如果不願意早下班,那我跟你交換。」

這句話成功地塞住了櫻木的抗議,當流川跟櫻木雙雙被趕出店外時,流川突然捕捉到了一個概念:跟他相比,櫻木似乎更快地融入了這邊的生活。如果易地而處,流川不覺得自己能這麼順利地跟身邊的人打成一片。

事實上,流川確實也是孤立一人。


ire 發表於 2023-10-9 23:07:40

櫻木

Mariana跟Carlos居然聯合起來對付他,可惡!

櫻木其實不想這麼早下班,畢竟這意味著他必須面對賴著不走的死狐狸。不過在他揹起後背包,跟流川一起踏入午後金黃色的斜陽裡,他的心情突然變得相當愉快。

十月,他們踏入了秋季的尾聲,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這座城市的秋季非常短,葉子落光後就會迎來冬季,櫻木聽許多人說過,這裡冬季非常寒冷。但在流川來找他的這天,他心緒飛揚,根本無暇擔憂近在眼前的寒冬。

放眼望去,是碧藍的天,陽光透過紅色或黃色的樹葉篩落下來,像金子般閃閃發光。他和流川的每一步都踩在乾枯的葉子上,發出沙沙聲響。如果在日本,人們會拿著竹掃帚掃去這些落葉,但在美國,他們是拿一種像吹風器一樣的大機器,噗啦噗啦把這些落葉吹攏在一處。櫻木對於這個做法一直很困惑:只是集中在一起,風一颳,不就白作工了嗎?

流川揹著放筆電的後背包,還斜揹了個球包,裡面估計有換洗衣物、毛巾等等,都是比賽會用到的東西,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清爽。以櫻木對他的了解,流川的心情似乎不錯。這讓櫻木有點哭笑不得:嘿,你來找我,什麼話也不說,就這麼在我後頭跟著走──這是什麼意思?

但同時,櫻木也升起了非常溫暖的熟悉感──彷彿他們不在北美,而是在神奈川、在湘北。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說出口,也不需要解釋的。

可是,他們已從湘北畢業,也離開了神奈川,如果再不開口、不解釋,沿著這條街往下走,櫻木恐怕就要順著地鐵站下去然後回家了。

實在不指望流川會自動自發地開話題,櫻木決定自己問流川:「……你幾點要歸隊?」

流川抬起了他那黑色的眼眸,看了一眼櫻木:「我都可以。」

都可以是什麼意思?美國這麼隨興?你們Big 10都隨便球員自己的嗎?

似乎感覺到櫻木愣了一下,流川彷彿解釋般加了句:「我明天放假。」

這……有解釋跟沒解釋一樣,明天是周六,誰不放假?

「這樣啊。」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櫻木抓到的重點叫做:流川今天晚上跟明天都很閒。「那你住哪裡?」

流川沉默了幾秒,他的瀏海還是跟以前一樣長,甚至比櫻木印象中更長,披散下來能蓋住眼睛,使櫻木讀不清他的眼神。

語氣很淡,流川用一種模稜兩可的方式說:「可能搭晚班火車回去吧。」

「搭晚班火車回去?」櫻木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他點開手機螢幕,看了看時間,又google起時刻表:「你有神經病啊?最後一班是八點多,到你們那裡都十點半了,等你走回宿舍我看都十一點半了。」

櫻木張大嘴巴,懷疑自己高中勁敵的腦子可能不大好使,怎麼會擬出這麼簡陋的一日遊計畫?以櫻木在市區的經驗,入夜後在街上走,有一定的危險程度。

於是,他直接無視流川低聲說著的「十一點半也還好吧」,櫻木向對方建議:「要是不介意,你可以在我家待一晚。」

說完之後,櫻木才想起來,咦不對,他今天晚上好像是該去……

「好啊。」

流川答應得非常乾脆,這讓櫻木不但無法收回剛才的話,還忍不住懷疑這狐狸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蹭他家睡?

櫻木是無所謂,但他家──

「先說清楚,」櫻木連忙說道:「我家非常小,條件不大好。」

「有床蟲嗎?」流川接得飛快。

「我家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會有那種東西!」櫻木深受侮辱,大聲嚷嚷:「你是對我有什麼誤會!」

流川瞇起了眼睛,櫻木懷疑他在笑。這一點都不好笑,床蟲非常可怕,日本好像沒有這種東西,至少櫻木沒聽說過。那是一種非常難滅絕的害蟲,一旦遇上了,恐怕要找除蟲專業來處理。咪嘰學長繪聲繪影地給他說過,說他同學遇過,被咬得受不了,最後只能搬家──而且還提心吊膽地害怕蟲子會跟著他一起搬家。

「不過我家是很老的房子,」櫻木想了想,決定老實說:「我一直懷疑有老鼠。」

說「懷疑」,那是客氣了,櫻木很肯定樓裡一定有老鼠。

於是,他長篇大論地跟流川說起他與老鼠的戰鬥,畢竟流川要睡他家,他要確定對方能接受。

他是怎麼發現有老鼠的呢?他開始說,啊因為放隔夜的麵包有被啃的痕跡,流理台上也發現了老鼠屎。這樣很麻煩啊,食物感覺都不衛生了,所以櫻木基本上都不帶吃食回家,東西都在外面吃完,水也放進密封的罐子裡冰進冰箱,晚上餓了的話……就當作飲食節制,效果奇佳!

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老鼠不見了,沒有太在意,直到他晚上開始聽見老鼠在木頭隔板裡跑動和啃食的聲音,夜裡很靜,聽來特別清晰。他聽了一陣子受不了了,隔天去買了一塊氈子。櫻木仔細地形容給流川聽:那是一塊平的板子,黏老鼠用的,上頭有膠。

「老鼠會來嗎?」流川問。

「好問題!老鼠很聰明,牠們根本不會來!」櫻木一拍手,說起勁了:「而且那氈子一旦積了灰就不夠黏,會失效。」

流川又問:「那怎麼辦?」

這問題問得太好了!櫻木有了觀眾,精神都來了,他鉅細靡遺地說下去:實在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想說忍忍算了,直到有一天,他半夜被老鼠的聲音逼得要發瘋,決定打給洋平──

「你打給水戶?」流川打斷了他:「……他給你寄了工具來?」

櫻木奇道:「你怎麼知道!」

洋平寄來的東西非常可怕,櫻木都不知道這種東西郵局怎麼能送。那是一個鐵籠子,裡頭有個放誘餌的鉤子,如果老鼠跑進來吃誘餌碰到鉤子,籠蓋就會關起來,把老鼠困在裡面。

櫻木收到這玩意兒有點崩潰,那籠子看起來像某種可怕的刑具──江戶時代在用的那種。為此他又打了通電話給洋平,大聲抱怨這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只能讓他抓到老鼠。那請問老鼠困在籠內,櫻木該怎麼處置牠?養著當寵物鼠嗎?

在電話的另一端,洋平聽起來很詫異:「咦?我老家都是這樣抓,然後再消滅的呀。難道花道你沒有處理過老鼠?」

沒有,他真的沒有。洋平好可怕。櫻木光是試想萬一老鼠被困在籠子裡,跑來跑去還吱吱尖叫,然後他必須親手消滅牠,櫻木就覺得,這個他沒有辦法。

那陣子他實在太困擾,某次打工的時候,他還跟Carlos抱怨,沒想到被Mariana聽見了。店長姐姐目露精光,瞬間拿出了一款滅鼠神器。那是一個小黑盒子,讓老鼠在走進盒裡,吃誘餌的時候,「啪」的一聲被裡頭的鉗子夾住。

以咖啡店裡一隻老鼠也沒有的現況看來,櫻木很信任這東西的效能,可是Carlos在一旁涼涼地提醒,有時候老鼠沒被夾死,會在盒子裡尖銳地尖叫。櫻木感覺自己又不行了,如果聽見老鼠的慘叫,他可能會好幾天都無法安心睡著。

「所以,我現在的做法是這樣的。」櫻木總結著,心裡覺得非常舒暢,這段日子他的苦難終於可以完完整整地說給另一個人聽,真是痛快。「我就戴著耳塞睡覺,不行的話,就用頭罩式抗噪耳機。老鼠在樓板裡辦牠的運動會,我在我的床上睡我的覺……呃,你這樣,還能接受住在我家嗎?」

流川只是靜靜看著他,眼神有點難懂。他並沒有說好,或是不好,他問:「你怎麼沒想過要搬家呢?」

「這個嘛。」櫻木搔了搔腦袋,有點不好意思,但他還是說了:「這座公寓是透過安西教練的朋友找到的房子,他讓我無償住在這裡──所以,公寓狀況差一些也沒關係。」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3-4 10:41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0-10 12:38:12

流川

從櫻木打工的地方,到櫻木住的地方,紅線上只需要坐一站。櫻木一邊帶流川坐地鐵,一邊解釋說,沿路不是太安全,乘地鐵還是好一些。流川因為櫻木先說老鼠的事情,又說為了安全要搭地鐵,導致他質疑起網上說義大利小區很安全的資訊。下車時,流川心理是帶著防備的。

不過當他們鑽出地鐵站,踏進社區內部,斜倚的夕陽直射流川的眼底,逼得他不得不用手遮掩──他發現這確實是個挺寧靜的小區。不少房子都插著兩面國旗,一面是美國國旗,另一面是義大利國旗。由於接近萬聖節,沿途走去,有不少房子都在前庭擺放萬聖節裝飾。

看著這些小東西,櫻木變得非常興奮,他先是拉著流川的袖子,非要讓他看一隻插在泥土裡的血腥假手。接著他又扯著流川球包的袋子,也沒管是不是勒著流川的脖子,就把他拖去看一顆擺在院子,跟人一樣高的巨型南瓜頭──如果靠近,南瓜頭的眼睛還會亮起來,發出嘿嘿嘿的笑聲。

櫻木直面那顆南瓜頭,也發出一陣不遑多讓的嘿嘿嘿嘿。

流川有些無奈地看著對方,這些景色,櫻木每天回家應該都看好幾遍了。怎麼能像個孩子一樣,總是充滿好奇、充滿熱情?

他們在小區裡東彎西拐,櫻木似乎鐵了心,要把每間有萬聖節裝飾的屋子都看一遍,所以他們繞了不少路。不過,到後來,連流川也感到相當震撼──這些人真的是盡力將庭院裝飾得十分應景,幾乎每棟房子都打理得相當美麗。

有幾戶人家,恰好在一道十字路口上,他們應該是有互相說好,將裝飾圍繞著十字路口擺放,所以有個主題感。其中一家的二樓鑽出個繃帶人,彷彿在追逐懸吊在十字路中央的綠皮膚女巫,另一家在前院擺放了一整排張大嘴巴、驚恐地望向半空的黃色minions,而斜對角那棟樓則掛著一位領著南瓜頭大軍的德古拉伯爵,簡直像要跟女巫和繃帶人拚了。

櫻木掏出手機,抓著流川的後頸說,來來來,這個太經典了,得拍一下。流川平時最煩這種自拍,就連平時隊伍要拍照,他都想躲到後排去。

然而今天,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勉為其難地配合了一下大白癡。櫻木不大會拍照,一次按了好幾張,根據他的說法:這樣總有一張是能看的。

結果仍有好幾張糊了,還有幾張櫻木恰好捕捉到流川眼睛閉上的瞬間──這使大白癡變得更加白癡。櫻木指著照片,毫不留情地大聲嘲笑流川,還把螢幕硬塞過來,逼迫流川看好幾次。

抵達櫻木家時,夕陽只剩餘輝。櫻木的住處是一棟相當有年代的屋子,沒有電梯,樓梯是木質結構的。這種老屋改建的出租樓,本身相當狹小,不大堅固,隔音也特別差,就連櫻木在前面領路,流川都能感覺木板在晃動。

老實說,一路上流川有好幾次深吸口氣,想將心中的疑惑全部說出口。

你怎麼在這裡?什麼時候來的?
你在念書嗎?在哪裡念書?是為了打球嗎?

可是每一次,流川都打消了主意。以櫻木那種藏不住事情的個性,如果想說,就會在見到流川的瞬間哇啦哇啦地說出來。好比櫻木鉅細靡遺描述的老鼠問題──櫻木根本沒管流川想不想聽,反正櫻木想說,就會嘩啦啦地一直說。

流川能隱約感覺到,他想問的那些問題,櫻木好像還不想提。

於是,流川只是跟著櫻木,一句話也沒問,盡可能地從旁拼湊蛛絲馬跡。

櫻木的公寓在三樓,比一樓和二樓的unit都小許多,流川看著他從懷裡掏出鑰匙,塞進那老舊生鏽的鑰匙孔,接著以肩膀的力量,用力推開門,並示意流川先進去。

櫻木的公寓內部比流川想像的還要乾淨,是個小studio的房型,也就是除了廁所外,房內是沒有隔間的。推開門後,右手邊有個開放式的小廚房,左手邊就是廁所。正前方的空間鋪著一塊墊子,四周散落著毛巾和一些小型的運動器材。櫻木匆匆走過去,把毛巾撿起來,再把那些練手部肌肉的用具往牆角踢──結果撞上腳趾,在屋子裡抱著腳四處蹦跳。

墊子後方有個木架子書櫃,隔著櫃架,流川能看到櫻木的床就在後方,那裡有著屋內唯一的玻璃窗。櫻木若是躺在床上,睜開眼睛,估計能看到窗外的天空。

這就是屋內全部的布置了。

「有一個……」櫻木從腳痛振作起來,抓了抓腦袋,他先是繞到書櫃後方,翻了翻床附近的櫃子,接著又走了出來,往廚房的方向走,一路喃喃地說:「我記得有一個……」

櫻木的模樣讓流川想到美國常見的松鼠,那些松鼠總把堅果藏進自己記不得的隱密地方,再東挖西挖地想找出來。

環顧四周,流川問:「傢俱都是你挑的?」

「不,是房東的,而且更多是之前的房客留下來的。」櫻木還在用力思考他的東西擺在哪裡,似乎留意到流川一直站著,他揮了揮手:「你東西放下來吧,我這裡沒有椅子,你隨意,想坐哪裡就坐哪裡。」

流川將球包繞過頭,放在角落,再卸下後背包,跟球包並列。櫻木順手給他遞了個塑膠拖鞋,他因此注意到櫻木並沒有跟美國人一樣,直接將球鞋穿進屋內。

換了鞋子之後,他發現櫻木說的沒錯,屋子不但沒有椅子,連桌子也沒有,唯一看起來能坐的地方,就是櫻木位在櫃架後方的床鋪。

可是直接坐人家床鋪那也太奇怪了。流川想了想,盤腿在櫻木訓練的墊子上坐下。

坐定後,趁著櫻木還在找東西,流川探索起這間屋子的陳設。屋內處處顯示著這裡曾屬於不同主人的痕跡:書架上擺著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牆上大片剝落的老舊壁紙用蒙德里安的印刷複製畫遮去了大半,櫃上還有不少用相框仔細收藏的相片。

流川的視線一一掃過相框裡的陌生人──有白人、黑人、拉丁裔,也有亞裔,老實說,流川覺得他們看上去很像運動員。一張相片捕捉了田徑選手一閃而逝的疾影,另一張則是戴著面具擊劍的側拍。有位精壯的男孩扯著拉環,身體以不可思議的平衡懸掛在半空。還有勾肩搭背,對著鏡頭開懷大笑的年輕女子,她們手上拿著槳,看上去像……那運動叫什麼?他忘了。單槳什麼的?還是雙槳什麼的?

「哇哈!」櫻木終於找到他要的東西,滿頭大汗地拖著它,展示似的朝流川晃了晃。那是一個摺疊的薄床墊,平時是收折起來的。「你看!」

流川站起身,幫忙櫻木把床墊攤開。他順手指了指那些相片:「這些人是誰?」

櫻木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之前的房客。」接著注意力立刻回到床墊上:「我先墊一層被子,然後再用床單包起來,這樣是不是就夠高夠厚了?哇哈哈,我真是個天才。」

流川有點受不了,這人怎麼還是三句不離天才的說話方式,一點長進也沒有。

「大白癡。」

他忍不住將視線再次投向那些運動員的照片,NCAA裡除了最受矚目的美式足球、棒球、籃球、壘球、冰上曲棍球之外,他們也招募許多其他項目的選手:網球、排球、田徑、摔角、體操、游泳等等。流川個性孤僻,光是自己的訓練就忙不過來了,他既不想、也沒有時間結識其他的運動員。

即便如此,流川仍感覺櫻木的公寓不管怎麼看,都像間運動員宿舍,而且還是個歷史悠久的單人宿舍。

「……那些器材是你買的?」他指了指稍早被櫻木一腳踢開的運動器材,測試自己的理論。

「不是啊。」櫻木很忙,他抱來了一疊被子,正在墊高他的床墊。「我不是說了?很多東西是之前的房客們留下來的。」

佇立在櫻木的小公寓,流川抿著嘴唇,琢磨著該怎麼將自己的疑問說出口。若是以前,他或許能以更自在的態度,直接脫口而出。可是這項能力在流川抵達美國後,悄然消失了。

這種感覺就像是,流川不會輕易詢問宮城學長為什麼選擇D2而非D1,他更不曾向三井學長確認對方是否還有在打籃球。因為就連流川這麼遲鈍的人,他也清楚,縱使大家的初心是一樣的、甚至至今未曾改變,仍有客觀外在條件的不同,這跟愛不愛籃球、想不想打籃球都沒有關連。

以流川個人的角度來看,他只能孤注一擲地鑽研下去,他不願、也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學長們他不敢斷言,但在他的認知裡,大白癡跟他理應是相同的。他來櫻木這裡,就想確認這一點。

至於為什麼非確認不可,流川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模糊地想著,一旦能確切地知道這件事,他心裡會覺得更踏實。

或許,運動員終究是孤獨的,就算許多項目是團體活動,最終的展現仍是回歸運動員本身。球隊能贏球固然開心,可是這麼多的訓練,終究是自己的身體在承受,自己的身體在做出突破。

而流川想獲得一點點、一點點同伴的溫暖。

緊蹙著眉頭,流川看著那紅毛傻瓜露出大功告成的神情,蹦著站起身。櫻木一臉開心地給他炫耀什麼天才的成果,然後督促流川站起來,說要帶流川去吃一家墨西哥人開的熱狗小店。櫻木以口水都要流到地上的表情形容著,那個熱狗好便宜,而且超級超級超級好吃!

一邊這麼說著,櫻木從櫃子裡取出個球包,塞了些換洗衣物進去。

「吃完之後,我要去訓練。」櫻木停頓了一下,露出笑容。「到時候看今天的指導員是誰,搞不好能把你偷渡進去,嘿嘿!」

猝不及防,流川一直琢磨的問題被揭開了,他忍不住鬆了一口氣之餘,又覺得不大對:「你們教練不會介意嗎?」

流川學校的教練嚴格地控管訓練資訊,不要說開放外人參觀了,連家長要來看孩子練習,教練們都不放行。

沒想到,紅毛大白癡是這樣回答的。

「不會啊,你坐在旁邊又不會礙著誰。」櫻木一臉理所當然:「而且有些指導員人很好,甚至不介意陌生人一起練習。」

流川意識到不對勁了、非常不對勁。無論哪個正規球隊,都不可能接受陌生人一起練習,而且從頭到尾,櫻木用的都是「指導員」這個詞,而不是「教練」。

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鬼?千里迢迢地來到美國,櫻木到底在做什麼?





Notes:

唔喔我要出門兩周,我盡可能地寫到了一個段落(萬聖節!超美的秋天!)回來之後看看狀況再更新:)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3-4 10:45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1-2 21:52:37

流川

流川是這樣的:他以沉默面對一切。很多事他壓根不在乎,自然不會多說。至於那些真正在意的事,流川格外靜默──集中注意,歸納出結論。對於櫻木的事,流川也是採取這項策略,與其直接詢問大白癡,不如默默觀察。

櫻木對他的心思毫無所覺,拉著流川去熱狗店。流川看著櫻木勉強抵抗食物的誘惑,一邊叨念就要訓練了,不可以吃太多,一邊眼巴巴盯著攤主幫熱狗加醬料和洋蔥。三兩下吞掉熱騰騰的熱狗後,又可憐兮兮地猛瞧流川吃了一半的食物。

就在流川快被他盯得產生內疚(確實很好吃),考慮是不是分櫻木吃一口算了。櫻木裝模作樣地扭開視線,一臉我不在乎、我不想吃、我真的飽了的模樣。

不吃拉倒。流川不管他,一口吞掉剩餘的美食。

跟隨櫻木去訓練的路上,流川仔細地打量周遭,櫻木在身旁哇啦哇啦講個沒完,流川只聽了一半。他們彎進一間社區大學的校區,學校不大,流川暗暗記下學校的名字。只見櫻木熟門熟路地繞到後方,估計是體育館的方向──還沒走到目的地就被人喊住了。

“Sam! Hey, Sam!”

老實說,流川雖然聽見了,但他完美無視──他從沒想過叫什麼Sam的能跟他們有關係。誰知道,身邊那位紅毛大白癡轉了個180度的身,揮手大聲回應對方。

“Yo!”

流川有點詫異,但不意外。他看著櫻木跟一位遠比魚住純還要高的黑人擊掌,握了一下手,然後勾著碰了碰肩。櫻木的動作很熟練,朝對方展開的笑容也很自在,接著,櫻木伸手捏了捏流川的後頸,向非裔美國人同學大聲介紹。

“My teammate!!!”

櫻木喊得響亮,燦爛的笑意裡帶著某種流川無法忽略的──混雜著得意感的張揚暖意。流川和黑人彼此對視,先伸出手的是流川。

“Hi, I’m Luca.”

“Amari.”

這位叫Amari的黑人手掌非常巨大,握手時,流川感覺自己的手能完全消失在對方的掌心。他忍不住想,這麼大的手掌,抓起籃球應該像捏棒球一樣吧?流川盯著對方的臉龐,雖然來美國沒有太長的時間,但他覺得Amari高大歸高大,看起來卻有點──

然而,他的思緒被一旁尖聲怪叫、大驚小怪的櫻木打斷。

「Luca是誰啊?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啊,Luca!你?」

真是吵死了。

「……叫Sam的沒有資格說我。」流川恨恨吐出一句。

這句話重挫櫻木的囂張氣焰,只見他一臉不悅,滿不甘心地說:「我也是沒辦法,他們發不出Sakuragi,偶爾還有人一見這種不好念的名字,態度就不好……」

櫻木聲音越說越低,嘴巴抿成一個不開心的倒v字。望著對方,流川忍不住有點想笑,但更多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感嘆,他很清楚櫻木在說什麼。那是唯有試圖在這塊土地生存,才能體會的共通情感。

為了適應、為了生存,Sakuragi and Rukawa成了Sam and Luca。

站在一旁,像座小山似的Amari靜靜看著他們用日語快速對話。Amari有種靜謐的氣質,他跟流川在隊裡遇到的非裔美國人同學有點不一樣,當對上流川的視線,Amari露出了一個很淺的笑容──連笑的方式都很安靜。

“You gonna play with us?”

流川還來不及回應,櫻木就插了進來,他用支離破碎的英語,以無比自信的態度,接管了話題。

“Instructor we ask.”

櫻木的句子簡單粗暴,甚至沒改去日語動詞放後面的習慣,但Amari聽懂了,點點頭。Amari跟櫻木和流川並肩走向體育館,姿態很放鬆──其實櫻木的態度也很自然,唯一不自在的是流川。流川學校裡的白人非常多,黑人很少,隊裡雖然黑人比例高了些,但非裔美國人自己會聚攏成一個群體,很少有跟他們打交道的機會。

就在這個時候,櫻木用手肘輕推了他一下。流川抬起頭,只見櫻木笑嘻嘻地指了指黑人朋友,再用手指比了一個1。

“Amari. High school one year.”

流川瞪著對方,他不確定是櫻木英文有問題還是他理解錯了──高校一年級這麼高的嗎?

Amari在一旁安靜地笑了,難怪流川第一眼就懷疑對方年紀比較小,Amari笑起來尤其明顯,那是帶著害羞的笑意,他用低沉的嗓音糾正櫻木的英語。

“First year in high school.”

櫻木「啊」了一聲,有模有樣地重複了一遍。Amari又笑了,換了個方式說。

“Freshman.”

櫻木又「啊」一回,鸚鵡似的重複幾次。接著,突然一把搭上流川的肩膀,興高采烈地運用起新學的單詞。他用手指戳流川的胸口,朝Amari熱心解釋。

“Luca, freshman in university.”

“Wow.”

Amari讚嘆一聲,朝流川和櫻木都笑了笑。這樣的鼓勵讓櫻木得意了起來,在踏入體育館時,他用日語低聲炫耀:「……本天才的英語一天比一天進步。」

即便那是真的,流川也不想附和。

社區大學的體育館相當基本,流川不會拿D1的設備來比較,對他而言,只要是這種打著光、球鞋和場地摩擦聲此起彼落的場所,流川就湧起一陣彷彿回家的熟悉感。櫻木更是如魚得水,他領著流川,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在發現目標之後飛快地衝了過去。

櫻木一路喊著的instructor是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只見櫻木毫不退縮地開口,從流川的角度能看見他向對方指指自己,比手畫腳地溝通著。男子朝流川望了過來,流川也不退讓地迎向對方的視線──眼角餘光中,櫻木還在解釋著,甚至舉起雙手拇指,說著:he very good!

流川還沒機會仔細品嘗大白癡竟有稱讚他very good的時刻,中年男子就朝他走了過來。由於長期的訓練習慣,每當有教練或球探這樣的人靠近,流川會不自覺神色一凜,挺直身軀。流川很熟悉他們彷彿挑選賽馬那樣探詢的審視,對於待價而沽的目光也早已麻痺。

然而,中年男子卻沒有這樣對待流川。隨著對方靠近,流川逐漸看清,男子有一張好脾氣的臉孔,粗框眼鏡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輕,他先握了握流川的手,自我介紹說他叫Brad,接著指指流川身上學校的衣服,問流川是不是學生運動員。

流川很自然地點了點頭。

“Then, have you done your four hours today?”

聽到Brad的這句問話,流川著實愣了一下。NCAA的guideline裡明確規範著學生運動員能「運動」的時數,以防教練團為了贏球,過度操練運動員。除卻一周內,必須讓運動員休息一天的規範以外,也明文寫著,學生運動員每天不得「運動」超過四小時。這是保護學生運動員的重要條款,連什麼樣的活動能被歸類在四小時內、什麼樣的活動不算,在guideline裡也有清楚的定義。好比說,學生運動員為了比賽從A點移動到B點的路程時間,就不被計算在那四小時內。

流川很意外。無論從哪一點來看,櫻木都不像在正規隊伍裡訓練,但Brad卻能說出如此精準的提問。於是流川回答對方:他確實做了四小時的正規運動,但他還有餘力自主練習。

沒想到聽了這句話,Brad搖搖頭。他的態度溫和,意思很明確:他不要流川多做。他指著觀眾席,笑著告訴流川。

“You are very welcome to join us next time.”

於是,帶著些許的驚愕,流川糊裡糊塗地被「板凳」了。

普遍來說,學生運動員自主練習,甚至偶爾超練並不罕見。好比說,guideline裡雖然寫一周要有一天讓運動員休息,但那天很多運動員都在自主練習,一方面是運動員本身自律,但另一方面,優秀的人實在太多了,誰都害怕自己會被落下。

而且四小時的規定時數,以流川的認知來說,雖然教練團明面上是嚴格遵守的,但若是運動員自己說要多練,有不少教練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美國的教練和運動員的關係跟他在湘北的體驗截然不同,教練團的紅利收入跟球隊的表現呈正比,也就是說,教練團有足夠的金錢動機逼使運動員發揮極限。流川是在進入這個體系後,才意識到這樣的操作帶著一股資本氣息,教練跟運動員並不完全彼此信任。他不確定是自己球隊的風氣,抑或是普遍如此,但以他的感受來說,某種程度上教練跟運動員更像勞方與資方的關係,連「工時」都明文規定為四小時。

像Brad這樣會直言四小時到了,你必須休息的人,在教練團裡不是沒有,但很少很少。

若不是流川打著在觀眾席可以完整觀察櫻木的主意,他有一瞬間甚至懷疑──這個Brad是不是低估了他的能力。

美國跟日本不一樣,其實是不能等待他人發掘自己優點的。美國人自信而張揚,如果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舉手,其他更能說、更耀眼的人會毫不遲疑的奪去機會。面對激烈的競爭,流川只能用更強烈的態度、卯足全力不顧一切爭取,面對Brad這個反應,他很不適應。

如果櫻木已經不在正規隊伍裡訓練,跟隨這麼輕鬆的instructor,對於打磨球技來說──真的不是在浪費時間嗎?

然而,一旦開啟訓練模式,流川便迅速看到了另一面。適才跟自己說話的好好先生Brad倏然消失,他並非嚴厲,卻很有氣勢。櫻木和Amari所在的團隊總共有21個人,從Amari只有高一來判斷,他們似乎全是高中的孩子,甚至來自不同學校,屬於不同文化背景和社會階級,一言不合就能打起來,但Brad能穩穩鎮住所有人。

熱身後,Brad將三人分為一組,進行密集的攻防訓練,再打散隊伍,重新分配,重複攻防訓練。接著,又打散隊伍,變成截然不同的組合。在反覆重組的期間,流川注意到Brad給予每一個人的評論──那都是直指隊員的弱點,相當犀利的建議,要求他們達到跑動跳躍時的協調性與平衡感。

吹哨休息時,Brad拿出了一個籤筒,笑嘻嘻地朝隊員們搖了搖,那些孩子們立刻發出巨大的哀號(櫻木喊得尤其大聲),流川在一旁觀察著,發現Brad要讓他們打模擬賽,五人一組,但同隊的隊員和打的位置竟然是抽籤決定。由於一共有21個人,Brad讓最高大的Amari下場,其餘的人抽籤。

大老遠,流川就看見櫻木抽中控球後衛。對方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瞪著自己的手,滿臉寫著「全是我這手害的」。跟櫻木同隊的人看起來全都很想死──至少,如果要流川跟以櫻木作為控球後衛的隊伍配合,他會很想死。

跟櫻木同隊的有位理光頭的白人,不知道為什麼流川老聽他們喊那人Peacock(孔雀),孔雀同學體型矮小,目測比宮城學長還要迷你一個size,他抽中了大前鋒。櫻木立刻走去跟孔雀同學說悄悄話,兩人拿著籤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事。

Brad朝他們的後腦不清不重地各敲一記,粗框眼鏡下的眼眸瞇成一條線。

“Honor, gentlemen. Honor.”

看著櫻木誇張地抱著腦袋四處竄,流川突然升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觸,隱約抓住了概念,但又說不清。

在模擬賽開始後,除卻下場的Amari外,所有人經由抽籤分成四隊。Brad讓櫻木的隊伍跟另一隊先對抗一節,再讓剩下的兩隊對抗一節,當下沒有比賽的隊員被要求在場外仔細觀賽。流川原以為這種胡來的分組方式只會帶來慘烈的結果,但出乎意料,這些拼湊隊打起來竟稱得上有模有樣。

別誤會了,大白癡仍然像個大白癡,將控球後衛這種指揮角色交給他就是場注定輸球的災難。流川一度思索是不是自挖雙眼,不要看下去了,然而,櫻木卻讓他驚訝。比起印象中橫衝直撞的風格,對方似乎考量到控球後衛在場上應當發揮的作用,盡可能配合隊伍,將球配給合適的人──雖然真的還是很勉強,流川卻能感覺櫻木像在鍛鍊某條特別不擅長運用的肌肉,傾盡全力地伸展。

至於那位不被看好的大前鋒孔雀同學,則徹底地令人驚異。他個子那麼小,對方衝上來阻攻的時候,他竟能奇快無比地衝破兩邊,瞬間跳投。硬把大前鋒打成得分後衛,卻亮點十足,他進球時櫻木在後頭大吼大叫,像頭野獸般亂嚎一通。孔雀同學有點吃驚,卻對櫻木的反應一點也不排斥,還得意洋洋地跟櫻木擊掌、撞胸,彷彿是配合多年的隊友。

流川終於意識到一件他太過習慣、導致從來沒有認真以待的事情。那就是,櫻木花道是一位絕佳的氣氛調節者,隊伍裡有他,整體的鬥志和步調絕不會輕易降溫。

這樣用抽籤打完兩組模擬賽後,Brad又來了,他又要重組隊伍。流川原本猜測對方想透過讓球員打陌生位置,迫使隊伍揣摩出誰打哪個位置最好,找尋最佳組合。然而,Brad再次超越流川的預期,他讓球員紛紛拿出手機,登入免費的匿名投票平台。Brad一個球員一個球員唱名,由所有在場的人,包含了Brad和沒上場的Amari,一齊投票選擇他們認為那名球員最適合的位置。

櫻木獲得的票數如下:
1-控球後衛
0-得分後衛
7-小前鋒
9-大前鋒
5-中鋒

那1票控球後衛是孔雀同學投的,他嘻嘻哈哈地跟櫻木說你是我心中永遠的控球後衛,兩個人語言也不知道有沒有通,卻能哇哈哈哈的笑成一團。

流川自己打小前鋒,他認為七票太高了。中鋒還可以,大白癡當什麼小前鋒。不可能!

不過他轉念一想,又感覺這個票數也合理,通常中鋒體型要大一些。以美國人的標準來看,恐怕要到達Amari的程度才能算合適的中鋒,像Shaquille O'Neal那樣。

Brad是在每個隊員都被投了票後,才讓各個隊伍進行小組討論,讓隊員磨出最合適的隊伍。在隊伍彼此討論時,Brad把一直被晾在一旁Amari叫了過來。流川一開始還沒注意,等反應過來,已有不少成員停下討論,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去。

Brad跟Amari竟然在one on one。

Amari的身高有著絕對的壓迫性,而且非常積極,是能快速進攻,防守時又像堵難以突破的高牆那種難纏球員。然而,反觀Brad,他的動作絲毫不帶中年感,一連串的假動作把Amari被騙得團團轉。Brad似乎是個左撇子,左右手都非常靈巧,每當Amari誤以為Brad要突破的時候,Brad就將球轉向另一隻手,靈敏地繞過去,快得簡直像隻貓。

流川被吸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全神貫注地看著對方敏捷的運球和準確的投球。他想,這是什麼人?如果是在Brad的全盛時期,作為一名球員,他究竟能多耀眼?

迅速回想適才Brad一遍又一遍要求重組隊伍──流川靈光一閃,領悟了。Brad是名全才型的球員,除了作為中鋒體型不夠份量,沒有哪個位置Brad發揮不了。

流川恍然,難怪他訓練人的方式是這個樣子。

一陣刺鼻的煙味從側邊飄了過來,瞬間將流川拉回現實世界。他微微蹙眉,偏頭望向究竟誰這麼沒公德心,在禁菸的體育館抽菸。

和流川對上視線的是一對銳利的雙眼,對方很瘦,臉部線條有稜有角,看著不是太好相處,整個人藏在觀眾席後方的陰影裡。那人看上去年紀很大,從體面的西裝、朝後梳攏的蒼蒼白髮判斷,是位有點身分地位的長者。

見流川盯著他看,老人毫不慚愧,悠悠緩緩地再抽一口菸,彷彿這算不上什麼事。

“Why aren’t you playing?”

將菸夾在兩指間,朝底下的孩子們點了點,不知道是不是菸抽多了,老人的嗓子很啞。他不等流川回答,便接了下去。

“If Bradley wouldn’t let you, come back another day. Malik, Caleb and Zachary all manage in very different manners.”

流川沒有接話,只用墨黑的眼眸謹慎地觀察對方。老人不介意流川默不吭聲,自顧自地吐出煙霧。不遠處,櫻木扯著喉嚨大聲嚷嚷──不知道在過招,還是在給誰加油。流川發現櫻木很常用「看在主慈愛的份上(For the love of god)」這個句子,流川從沒見過誰在籃球場上會這樣喊,這讓櫻木本來就已經足夠宏亮的嗓音,在一片嘈雜中格外突兀。

這絕對是櫻木跟打工處那拉丁裔亂學的。流川很肯定,這種帶有宗教味道的措辭在球場上聽起來真是怪……

“He learns fast.”

老人瞇起眼,輕聲說著。流川愣了愣,幾乎有種對方也同在評價櫻木的錯覺。

一瞬間,他突然很想知道對方究竟是誰,能在這裡堂而皇之地抽菸還沒人管束。然而,如同出現時般突兀,老人朝後退一步,隨即扭頭離去。若不是對方留下那股刺鼻的煙味,流川幾乎以為自己在觀眾席上,做了場奇怪的夢。





Notes:

之前朋友跟我說,如果寫英文的部分,後面再加上翻譯,視覺上會覺得有點干擾,所以我這次只放了英文。想問問看這樣版面會不會比較乾淨?或者如果覺得還是希望有中文翻譯,我也可以再加上去~

我會盡量把故事寫得實際/現實一點,如果還是有偏離的地方,是我的錯><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3-11-14 13:43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1-6 00:07:02

櫻木

輪值的指導員是Brad,櫻木很開心。Brad個性親切,每次都會安排不同的活動,讓訓練總是很新鮮、很好玩。

除了Brad之外,輪流帶訓練的還有三位指導員:Malik、Caleb和Zac。

Malik是個一步一腳印的苦練派,會盯著他們不停、不停地打磨基礎。比起進攻,Malik酷愛練防守,他常說,愛籃球的人誰不喜歡進球?出問題的總是防守。

Caleb體態跟Amari一樣,又高又壯,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櫻木第一次遇到Caleb帶訓練,就見Caleb用體育館的廣播系統,炸裂似的撥放嘻哈音樂,從頭到尾都讓他們打無規則的野籃球。Caleb打球超髒,豪邁笑聲響徹雲霄,櫻木覺得他超酷──更不用說那些街頭孩子,他們簡直視Caleb為神。

一起練球的團體裡,有群人來自35街以南,櫻木聽過其他人私下偷偷喊他們Street Kids(街頭孩子)。35街以南,不只櫻木這種外籍學生會繞開,是整座城市都盡力避開的壞區。街頭孩子自成一個群體,一遇到Caleb帶訓練,總是特別嗨。

如果不認識,在路上遇到這些帶著假金鍊、穿大一號塗鴉寬衣、滿口髒話的孩子,櫻木確實會提高警覺。但跟他們打球後,老實說,櫻木沒感覺他們特別壞、或特別可怕。

而且,跟街頭孩子一樣,櫻木也不喜歡那位叫Zac的指導員。只要那天由Zac帶訓練,街頭孩子會集體消失,根本不出席。Zac散發出濃厚的白領菁英氣息,見到櫻木的第一天,他雙手朝半空中一拋,扭唇冷笑:pick another sport。接著,就不再特別搭理他了。

櫻木聽不懂,結束訓練後他問Amari,Amari聳聳肩,沒有回答。

再怎麼遲鈍,櫻木也知道那肯定不是好話。Zac對那些特別耀眼的隊員格外積極,好比說小個子Picard和簡直像座山的Amari,Zac對他們諄諄教誨,給予完善的指導。

實在吞不下這口氣,櫻木打給洋平大吐苦水,說他真想趁夜色在體育館外把Zac打一頓、施予頭槌攻擊──當然不會真的實行,他沒傻到在這熱愛訴訟的國家逞能,但說說總是感覺好點。

洋平聽完後輕笑一聲,說這個Zac呢,就是懶,又懶又蠢。

蠢這點櫻木舉雙手雙腳同意,畢竟對方看不出天才的實力──但懶?怎麼說?

「他想要方便輕鬆的勝利。」洋平的尾音上揚,每個字都透著笑意:「對付他,很簡單。」

櫻木興致來了。怎麼做?他問。

「Be a winner,花道。」

衝著洋平這句話,櫻木發憤圖強,不只卯足全力跟緊練習,像賭氣般死都不肯翹Zac的時段,櫻木也猛練起英文──連洋平撂英文都那麼順,他自己這樣像話嗎?

在Brad的訓練快結束時,發生了件小插曲。體育館的門被砰地一聲打開,好幾位居民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見到Brad就不停喊著要file a complaint。這幾個字不停重複,連櫻木破爛的英語都能正確捕捉,他和其他人有些迷惘地看著彼此。Brad沒有解釋,只匆匆放他們早走,並將那些抗議的居民帶開。

櫻木直接去觀眾席找流川,但流川的視線追逐著環繞Brad的居民。那些街頭孩子聚攏成一團,一邊走出體育館,一邊狠狠瞪著居民,彷彿無聲地警告著。反之,跟櫻木比較熟悉的人,如Amari和Picard,他們一臉若無其事,卻用最快的速度收拾東西,立刻閃人。

櫻木的直覺是:他們也該照做。

「……發生了什麼事?」流川問。

「我不知道。」櫻木扯著流川的衣服,讓他快走。

無論是什麼,櫻木聳聳肩,想著,反正Brad應該能輕鬆擺平──他不是Bentley的外甥嗎?

來到美國的這段時間,櫻木還沒機會跟Bentley見面。Bentley很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在郵件和電話裡出現,大小事都讓櫻木找Brad,簡直像電影裡的幕後黑手。

櫻木和流川快步離開體育館,直到回到熟悉的街區,才真正鬆懈下來。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流川又問了一次。

櫻木老實地說:「我真的不知道。」

流川的眼睛瞇了起來,對櫻木的答案並不滿意。可是這也沒辦法啊,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

「你……」

流川發話的聲音很沉,櫻木還以為他要說什麼。但不確定是流川中途改變主意,或他一開始就打算這麼說,傳入櫻木耳中的是:「……有機會跟指導員one on one嗎?」

「嘿!」這單挑狂!櫻木一下樂了:「你想跟Brad one on one?」

「嗯。」

「去排隊吧哼哼,想跟Brad one on one的人能從這裡一路排到聯合車站。」自己喜歡的指導員被認可,櫻木與有榮焉。不過腦子一轉,櫻木想起了瘋狂的Caleb和毫無規則的野籃:「喔喔喔,等等!有、有個指導員特別喜歡one on one。」

流川馬上用「其中必有詐」的表情白了他一眼。

「他很酷!真的很酷!」櫻木趕忙澄清,雖然他期待看狐狸被Caleb的野藍殺得措手不及,但首先他得把狐狸騙上場。

「跟他打球很有挑戰性!」非常,因為不守規矩,還一直trash talk。「而且,他會放好酷的饒舌歌!」櫻木補充:「呃,歌詞是什麼──10% luck……」

流川的表情閃過一絲熟悉,透過長瀏海看著櫻木的眼眸很深。他的聲音很輕,但在夜晚的義大利小區聽來格外清晰。

This is 10% luck, 20% skill,

15% concentrated power of will.

流川很少笑,基本上沒什麼表情,但在某些罕見的時刻,他的眼神會突然緩和,臉部線條也會放鬆。這種時候,櫻木都覺得流川是在微笑。

他忍不住也加入rap。

5% pleasure, 50% pain.

And 100% reason to remember the name.

就這麼簡短哼了兩句,便陷入沉默。不知道為什麼,櫻木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說了就會破壞這神奇的一刻。狐狸耶!居然開口rap。而且,自己還一時興起就跟他一起rap!他欸!

並肩走到櫻木那棟老屋門口,他們一路上都沒說話。在櫻木摸索著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他聽見流川的聲音在後頭說。

「……有一陣子NBA比賽常撥這首歌,」他說:「我很喜歡。」

櫻木也喜歡,自從在Caleb那聽了這首歌後,自己練習的時候都掛著耳機重複聽。

因為實在太貼切了──只能靠10%的好運、20%的實力、15%考驗能否凝聚自己的意志力,而其中只有5%的時候是愉悅的,剩下50%都是積累的痛苦,最後換得觀眾100%記得自己名字的理由。

打磨球技、在籃球的道路上摸索出一條路──對櫻木來說是這樣,對流川來說,也是這樣。

好不容易從球包摸索出鑰匙,卻勾到袋子,整串鑰匙落至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櫻木小小咒罵一聲,正準備彎腰拾起,流川已用食指勾住鑰匙圈,遞到眼前。

接下鑰匙的瞬間,櫻木突然閃過了個念頭──好奇怪。這世上能真正理解他的人,恐怕就是死狐狸。


Notes:


BGM是Fort Minor - Remember the Name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1-1 15:52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1-11 09:43:18

流川

櫻木還是有成長的。進門的時候流川忍不住想,而且不僅限於球技。當小區居民闖進體育館時,櫻木的反應非常快,一宣布解散,他抓住流川的衣服直接走人──流川還想弄明白發生什麼事,櫻木已經冷著臉把他拉到體育館外了。

流川學校裡不會出這種事,他的直覺仍停留在:是否該弄清事態?但櫻木被環境訓練得更敏銳,像動物般,一嗅到不妙的氣息,便立刻做出反應。

櫻木是對的,這裡不是日本,外籍生必須避免在錯誤的時機,出現在錯誤的地點。

進門後,櫻木先嚷嚷著好累好熱,就鑽進浴室裡洗漱,一點都沒像有被影響的模樣。沒幾秒,他又從浴室裡探出頭來,一臉興奮地跟流川說,孔雀同學傳訊息告訴他,靠近湖區的海軍港每周六晚上都會放煙火,明天要不要去看?

「可是我明天得回去。」

「噢。」櫻木亮著的眼睛突然暗下去,隨即又亮了起來:「幾點呢?你不是放假嗎?」

這個態度讓流川有點不好開口,但他不知道怎麼表達得委婉一點,索性像撕開傷口繃帶那樣直接說:下午。否則星期天的訓練從凌晨五點開始,會很累。

櫻木又噢了一聲,這回想了兩秒:「你們周日不休假嗎?」

「學生運動員一周只休息一天。」

流川是以呈現事實的口吻說的,但櫻木似乎解讀成了挑釁。他扔下一句:「本天才天天都不休息!」然後磅噹一聲用力關起浴室的門。

「……大白癡。」

瞪著木門,流川咬牙切齒地念了一句。

不過現在他很肯定了,櫻木對於籃球的執著並沒有改變。流川或許不知道櫻木是怎麼打進這個群體的,但櫻木在以他的方式往前走,流川看得出來。這個答案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只是,若櫻木不以正式學生的身分待在美國,那他的簽證可能是短簽──萬一到期,櫻木就要回去。下一步該怎麼走,櫻木得自己想清楚。

不過這也不是此時此刻、馬上能知道答案的事情。如果在高中時期,聽說櫻木作出了這樣的決定,流川的反應會更激烈,甚至會懷疑對方自我放棄。現在流川不這麼想了,他親自踏上那條比較「正確」的道路,卻一點也沒感覺輕鬆。

沒有一條路是簡單的。這是他現在的想法──似乎,也沒有一條路是絕對的死路。

Brad的訓練方式給了流川一些有趣的啟發,他坐在櫻木公寓的軟墊上,梳理起自己的思緒。

在這之前,他被訓練成當教練團和球探出現時,他就像匹良馬,必須盡可能讓這些人看到他的優點,知道他是好用的──不止流川這樣,人人都是這樣。教練們就像身經百戰的撲克玩家,蒐集球員像在湊齊好牌:怎麼用、什麼時候用、哪張牌在哪一個時間點必須扔出來,棄置,直到能在對手眼前攤牌:瞧瞧,我這一手同花順。

這種從學生運動員時代就根深蒂固的達爾文主義,如果步入職業,僅會更加嚴苛。

英語裡說,play basketball,用的是play這個字。但來了美國之後流川從沒覺得自己在玩,他身邊也沒有任何一個對運動認真以待的人在玩。如果偏激一點想,他恐怕只有被played。

可是Brad讓他覺得,Brad在play。當然,Brad不是正式教練,沒有需要帶領球隊獲得勝利的龐大壓力、不需要面對校董和家長,甚至也不真正在訓練一個團隊,不用根據隊員的優缺點制定戰略,僅僅是跟孩子們湊在一起打球。

但流川認為Brad那不斷換隊友、不斷迫使隊員換位置打的訓練,傳遞出一個明確的訊息:他希望這些孩子們變成不管打什麼、不管到哪裡打、不管面對什麼狀況,都能存活下來的人。

而這點是千真萬確的,因為就算成了職業運動員,也會遇到各種無法控制的狀況──熟悉的隊友會換隊、自己也可能換隊、喜歡的打法不一定能實戰、專攻的位置也未必被重用。整個NBA的打法不停地在演變和進化,過去偏好前鋒,近年流行後衛,這些都沒有一定的。

再說得殘酷一點:任誰都有可能受傷,受傷後再也沒能恢復狀態、回到原位置的,更是大有人在。

選擇以運動為職業的人心底都很明白,身體是有極限的。他們追求極致、企圖卓越這件事情之所以如此珍貴,正是因為時間每分每秒都在流逝,再強大的人也必須面對改變降臨的那天。

老實說,現階段流川實在不願想那麼遠,他只想奮力伸手,抓住屬於自己的璀璨。不過這不妨礙他理解Brad的用意,也不影響他認為這人有趣。

秉持著這樣的想法,流川再次探索起櫻木公寓櫃子上那些用相框收藏的運動員相片──並迅速找到了他預料中的事物。站起身,流川從眾多照片的後方,取出僅由兩片壓克力板夾起的老照片:年輕許多的Brad被籃球隊友環繞,背景看著像是當地高中。

勾著Brad肩膀,開懷大笑的是一位非常高壯的黑人。黑人的另一隻手搭在頭髮剃得很短,渾身刺青的隊友身上,流川看不出來他的族裔,這人連照相的眼神都露著謹慎。在Brad的另外一側,有兩名白人隊友正在犯蠢,兩人都盡力想把另一個人擠出鏡頭外,表情因而相當猙獰,看著很好笑。

翻到照片背面,不知道誰在後頭潦草地寫: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在體育館遇上的抽菸老人說,除了Bradley,還有三個instructors:Malik、Caleb以及Zachary。流川凝視著照片裡凍結在時光中的五個人,胡亂猜測著,他們會不會就是這幾名隊友?

如果是的話,那麼,四位指導員,還缺了一個人。

砰地一聲,櫻木從浴室裡出來了,喊著:流川換你!但櫻木根本沒有尊重人洗澡的意識,流川都開始洗了,櫻木在外頭還喊個沒完,導致流川必須關掉水龍頭,大聲問他到底在說什麼?

「你們球季什麼時候開始?」

這是個需要打斷他洗澡問的問題嗎?

「十月底開始打交換賽,11/6正式打第一場。」流川喊了回去,扭開水流。

沒想到櫻木又喊叫起來,流川暴躁地再次旋緊開關。

「……你要說什麼可不可以一次說完?」

「喀!」櫻木直接打開浴室門,將頭探了進來,語氣很興奮:「Peacock說會轉播耶,是真的嗎?」

感覺理智線即將崩斷,流川一把將濕髮朝後梳攏,從浴簾後方露出腦袋,冷嘲熱諷:「你知道有個東西叫google嗎?」

但櫻木根本沒在聽:「……六號?哇,好近!會有ESPN的人來嗎?」

不會。前幾場都是當地電台轉播的,除非打到後面的tournament,才可能有全國性的矚目。可是櫻木看起來真的很興奮,流川不知道是否該現在就戳破對方的幻想。何況,順著這個思路,下個問題就是──

「你會上場嗎?」

來了。

這問題流川答過幾回了,父母問過、宮城學長也問過,所以理論上他不該遲疑的。然而,對著櫻木那竄著火焰的眼睛,流川不知怎麼、愣是沒有第一時間答上來。

瞇起眼睛,櫻木如野獸般的直覺感應到了什麼。

「該不會……」紅毛大白癡一手摀著胸口,一手指著流川:「你GPA 2.3的條件fail了!」

「再怎麼也不會這樣自尋死路!」開什麼玩笑,他可是非常努力地準備期中考!

「那、那──」

「出去,我要洗澡!」

「等一下!不可以!」櫻木急了,整個人擠進小小的浴室:「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我這樣會很痛苦!不要話說一半,快告訴我!」

「別干擾我洗澡,出去。」

沒想到櫻木一臉理直氣壯:「怎麼可能會干擾?是運動員誰沒有一起洗過澡?而且,洗澡用的是手,你還是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呀。」

流川瞪著對方,覺得期待櫻木像個稱職日本人那樣讀懂空氣的自己才是最大的白癡。

「你打工能請假嗎?」

「啊?」

「10/20和10/29都有我們學校主場的交換賽,算是正式開打前的暖身。」流川下定了決心:「你想來看嗎?」

櫻木的眼睛倏然瞪大。

「想!我想!」櫻木整個人朝前跳,貼流川非常近,迫切地說:「打工我會排開!課程我可以翹!訓練我會跟Brad他們請假!我可以兩場都去嗎!」

「可以是可以……」從浴簾後伸出手,流川嫌棄地把櫻木朝後推開一些:「你要翹打工還是練習我都無所謂,但你說你在上課,什麼課程?」

「語言課啊。」櫻木很坦然:「Bentley說我英語太差,必須先確實提升起來。」

Bentley是誰啊?指導員不是叫Bradley嗎?

但他還來不及問,櫻木就大夢初醒般,露出了猶豫的表情:「……那麼,好像不該翹課對不對?好,我看一下課表再跟你說。啊還有,我該給你多少錢?」

錢?

「球賽的票錢。」

「我有票。」

「噢!」櫻木露出了鬆一口氣的神情,接著開心的笑:「好棒!我要去看NCAA的球賽了!」

「這是交換賽,不是NCAA,從交換賽到NCAA還有很長的距離。」流川嚴肅地糾正對方。他的學校雖然在Big 10裡,往年也都能打進NCAA,但在NCAA裡能否存活卻是未知數──厲害的對手實在太多了。

流川以為櫻木會跟他吵幾句,沒想到對方從善如流地改口:「我要去看NCAA D1的學校打比賽了!」

這話還真沒毛病可挑。

「……那你可以出去了嗎?」

「沒有問題!」

看著櫻木樂得一顛一顛地離開浴室,流川卻在此時想起了個很小很小、但讓他困惑整晚的問題:「等等……你們為什麼老叫那小個子『孔雀』?」

「孔雀?」櫻木一腳正準備跨出浴室──聽到這話竟180度轉向,回到浴室不說,整個人還朝流川的位置猛擠過來:「對不對!他的名字真的很像Peacock,這不是我英語不好的問題!」

「出去、出去,當我沒問。」

「他叫做Picard,說是因為什麼Captain Picard,父母是Star Trek迷。流川你聽得懂這都是些什麼意思嗎?」

「我不在乎,你給我出去!」

趕走櫻木,重新獲得淋浴間的主權後,流川任由水流從上而下地沖刷自己的身軀。

邀請櫻木來看比賽這件事,從流川看見Brad跟Amari單挑的時候,就萌生出了這個想法──如果可以,他也想讓櫻木見識他的世界。交換賽流川出場的機率比較高,正式比賽流川沒有把握。他是新人,又是walk-on,教練不一定會讓他上場,不過這些他都還不想跟櫻木明說。

不過,他沒有錯過櫻木在知道流川有票時,露出那鬆一口氣的神情。他知道櫻木過得很拮据,但這是他第一次尖銳地感覺到這項現實。雖然不願承認,但流川知道櫻木是個好球員,他和宮城能申請上學校,櫻木卻不能,這只有一個解釋。

錢。櫻木一定是想拿全額運動員獎學金,才會有這種結果。

但想拿全額獎學金,又想去好學校,打這主意的人根本就是瘋了。不只是競爭激烈無比的問題,而是,這是亞裔幾乎不可能脫穎而出的領域。講句現實的,前段時間風靡NBA的Jeremy Lin,當年也拿不到運動員獎學金。

深深嘆了口氣,他關掉浴間的水,伸手抽過毛巾,將臉埋入用力揉搓。

如果是這樣,他可能得問問有沒有誰的宿舍能讓櫻木暫住幾天。流川跟隊友一起住,那空間本來就不大,他跟室友說不上感情不好,但那是個「你過你的、我過我的」相敬如冰的關係。若他跟室友提議地上能不能再躺個人,他怕室友能跟他打起來。

錢,這真的挺無解的。

在流川糾結老半天,最後終於從浴室裡出來,準備把自己想到的備案跟櫻木好好討論的時候,他發現櫻木那傢伙已四仰八叉地在摺疊薄床墊上睡著了。櫻木的手機扔在一旁,被子隨意搭著,還戴了個頭罩式抗噪耳機。

……這樣壓著耳朵不覺得痛嗎?

流川無法理解──雖然櫻木肯把自己的床讓出來這點確實挺感人。好吧,流川下定決心,他得幫櫻木找個願意出借宿舍的同學,才不會讓他負擔太重。

然而,睡下後沒多久,老鼠喀哧喀哧的聲響便驚醒了流川──這下子他不但理解了,甚至有股衝動想跑去把櫻木的抗噪耳機拔下來,戴在自己頭上。

沒有親身體驗的人無法感同身受,老鼠在樓板和牆裡跑動和啃食的聲音,怎麼會這麼令人頭皮發麻?這種地方怎麼能住得下去?

但櫻木那傢伙受得了。為了追逐夢想,櫻木能忍受──流川必須承認,他罕見地對大白癡升起某種類似敬佩的心情。





Notes:

這裡是第一個段落的結束,目前的規劃是第一段寫流川來找櫻木,第二段寫櫻木去找流川。不過,我會很老實地說,我仍然不確定我會不會寫完這個故事,但只要我有寫,我就會貼上來的:)

另外也跟大家先講一下,在第二段落(就是從下一個更新開始),宮城跟三井都會慢慢出場~
他們兩位的話,我沒有打算寫cp(雖然以我現在流川跟櫻木的互動看起來--顯然即便是我打算寫cp的,也是淡的不行www)不過如果有人特別討厭宮城,或是三井,或是不喜歡看這些角色互動的話,那麼可以考慮停在第一段落就好唷!

謝謝看到這裡的大家,謝謝按kudo、留言的人,每次看到都讓我很開心,希望你們喜歡這個故事,謝謝你們包容我寫這麼私心的作品。
然後也謝謝GreenIce(也就是IceG1011大大),這篇故事獻給你!<3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3-11-14 13:45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1-19 14:27:56

流川

Chap. 2there’s still a light in the house



回到學校後,流川認真地尋找合適的借宿。他的生活圈很單純,一直都是球隊教室宿舍三點一線,以他的個性,本來就認識不了太多人,不過很多事情一旦開口詢問,漸漸會浮現回應。
第一個向流川通風報信的是線性代數的同組同學,對方說他們系上有同學要回家一周,房間會空出來。
「好像還是個日本人唷!」那位念商管的女孩笑著眨眨眼。
開始聯繫後,流川發現對方確實是要回家沒錯,時間卻對不上。對方不是日本人,是韓國人,他要回國一趟看蛀牙。美國醫療太過昂貴,他又疼得受不了,得馬上啟程。
接著,流川收到櫻木傳來的訊息──原本希望從10/20待到10/29,連看兩場的櫻木突然改變計畫。他沒說明是什麼事情排不開,但以結論來說,櫻木只能來10/20那一場。流川覺得有點可惜,10/29的對手很強,比賽一定很刺激。不過或許這樣更好,比起找一周的住宿,找一個周末的住宿容易許多。
流川四處打聽消息,一度考慮是不是該把訊息貼到留學生版上,最後他從隊友Craig那邊聽說,學校的Ice Hockey Team在10/18-10/21要去校外比賽,整個隊伍都不會在。
流川一個冰上曲棍球的球員都不認識,不過他知道他們在哪練習。於是流川找了個時間,來到他一次也沒踏進過的滑冰場,Craig讓他找個叫Jeremiah的人問問,說那是他朋友。
流川對冰球了解不深,只知道球員會穿上跟美式足球一樣厚重的護具、戴頭盔、咬護齒套。這次他來滑冰場,恰好是他們全副武裝做訓練的時候,流川不好打斷他們練習,自己默默找了位置坐下看。
冰球跟流川想像的有點不一樣,流川從沒看過冰球練習,他看著一群冰球球員穿著冰刀、握著棍子,砰砰砰砰地在冰上衝刺,然後急煞、折返,砰砰砰砰地再衝刺,拉長距離,然後急煞、折返。這個跟籃球訓練的suicides(往返跑)完全一樣──除了發生在冰上之外。
流川突然覺得陌生的冰球親切了起來。
冰球球員練了好一陣子,停下來整理冰場的時候,有三個人朝流川的方向滑過來──中間的帶頭,兩翼稍稍落後,是個漂亮的v字形。冰球隊員就算穿著很笨重,在冰上仍有一種順暢的滑行感,看著很優美,但衝撞時滑行速度極快,整體刺激又粗暴,帶有原始的興奮感。
中間帶頭的人想知道流川要幹麼,兩側的同學一個插腰、一個抱臂,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樣。在聽完流川的來意後,左側那人偏過頭去,大聲喊Jeremiah過來。
於是,從那群厚重裝備、遠看簡直一模一樣的隊員中,滑出了個裝備最厚重的人。他跟其他人的裝備不大一樣──其他人有的護具他都有,但他的頭盔更嚴密,附面罩網,顏色也比較鮮豔。他的手上套著巨大的手套,腿上綁著兩條長板子似的東西,整體視覺效果相當驚人──有點像人型的變形金剛(Transformers)。
第一次看見冰球隊守門員的全副裝備,流川有點震撼。
對方咬著護齒套說話,流川聽了三遍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握了握那超大的手套,流川說,對,是Craig介紹他來的。
在這段時間,整個冰球隊都盯著流川看。冰球隊的氣氛跟籃球隊很不一樣,流川的隊友們雖然也很合作,但籃球員彼此競爭意識很強。冰球隊則完全不同,打從那三個隊員滑過來問流川來意時,他就很明顯地感覺──冰球隊有一種「敢欺負我們,全隊都會撲上來打爆你」的群體意識。
流川油然升起一股懷念感,他想起了湘北。
守門員Jeremiah很爽快,他立刻答應讓櫻木住在他的宿舍,甚至伸手撈了個隊友過來,指著對方介紹說這是Kalvin,是他室友,只要櫻木離開時把房間恢復原狀,他們不介意櫻木借住。
Kalvin正在喝水,他手裡拿著那種擠壓就能噴水的運動水壺。Jeremiah勾著Kalvin的脖子,笑嘻嘻地對流川說:作為交換,如果籃球隊打進NCAA,他和Kalvin要跟流川討免費的球票。
前提是得先打進去,流川答得很嚴肅。但對於Jeremiah的要求,他沒有問題。
Jeremiah很得意,用手肘敲打水喝到一半的Kalvin,Kalvin嗆了一口,毫不客氣地把水朝Jeremiah臉上噴,兩人爆出笑聲,扭打起來。
Kalvin跟我從高中就一起打冰球了。Jeremiah把Kalvin的腦袋夾在腋下,一邊壓制對方,一邊向流川解釋。伸出另一隻手,他朝滑冰場一揮:還有那邊的Jason, Kyle, Brandon, Tyler和Chad,都是以前透過比賽認識的朋友。
難怪他們默契這麼好。流川想,這就像是神奈川縣裡的籃球好手,高中畢業後一起在大學裡打球的感覺。
於是,他忍不住多說一句:來借宿的也是我高中隊友。
是嗎?那你們感情肯定很好。Jeremiah朝他笑了笑,這麼一笑,流川發現他缺了幾顆牙齒。
離開滑冰場時,流川邊走路,邊琢磨Jeremiah的話:他跟櫻木感情好嗎?嘖,一般般吧。
從懷裡掏出手機,他發現自己在滑冰場裡錯過了好幾通電話,全是宮城學長打來的,流川按下回撥鍵,打了過去。
「流川嗎?」剛接通電話,宮城學長便問:「抱歉,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
「……沒有。」他也不是天天只睡覺。
「唔。」小個子的湘北隊長停頓了一下,便單刀直入地問:「你去找過櫻木了對不對?他怎麼樣,都好嗎?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這會兒換流川停頓了,他該怎麼跟宮城說?說櫻木家裡有老鼠、練習的地方有居民抗議,然後還拿學生簽證偷偷在咖啡店打黑工?這不好吧。就連流川也能分辨,這位總是露出跩跩表情的湘北隊長,有著頗為細膩敏感的一面,縱使他從不輕易在人前暴露這點。
喏,現在這通電話就是最好的例子。換個粗線條點的人,好比三井學長,就大不可能特地打來確認學弟的狀況。
「喂?」宮城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可能流川沉默太久了,宮城的語氣帶了點不安:「喂,流川,你睡著了嗎?」
「沒有。」流川先應了一聲,在腦中跑了一遍這回觀察到的所有細節,挑了個最無害的說:「櫻木……如果想在美國繼續當大前鋒,可能要增重,否則很快會遇到困難。」
「……呃流川,我不是在跟你聊籃球。」
宮城說得特別慢,他這種態度流川很熟悉,就像宮城打球時總是很仔細地觀察對手那樣。
「櫻木出國前問了我很多事情,但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櫻木生活上怎麼樣?他到底有沒有在上學?你知道是哪所學校嗎?」
流川報上櫻木練球的社區學校名字,一本正經地閃躲了問題:「我知道他在這裡跟高中生打籃球。」
「還有嗎?」
「他練籃球的指導員很強,我很想跟他one on one。」
「流川,你──」宮城學長深深嘆一口氣:「唉。」
雞同鴨講的策略奏效,宮城學長重重地深呼吸了幾次。如果流川能看見對方,他能想像宮城絕望地抓緊頭髮,曲著身體將前額抵向雙膝。
他不介意送上籃球狂這個形象,以躲避回答宮城學長的問題。流川想著,反正他本來就──咦?
他突然意識到有什麼事情不大對勁:奇怪,為什麼他直覺反應就是幫著櫻木一起隱瞞呢?對流川來說,告知宮城學長事實,才是最合理的行為,不是嗎?那麼,他為什麼沒有說?為什麼會一聽就想找個輕鬆的理由搪塞過去,不說實話呢?
這麼一想,流川覺得自己反常了。
不過,這麼說吧。他只是覺得,大白癡辛苦歸辛苦,拮据是拮据,但對方是堅定而積極的,一步步過著他想嘗試的人生。如果是這樣,這不該是其他人用各自的天秤去衡量的。
也就是說,宮城學長的問題,應該由櫻木自己回答。這不該是流川,從流川的角度去解讀、代替櫻木回答。
「宮城學長有櫻木的聯繫方式,不是嗎?怎麼不親自問他?」
「因為他跟我說他什麼都很好啊!」宮城暴躁地說,帶著急躁的宮城咬字總有點小混混的調子:「這聽起來就很可疑!流川,你老實說,他過得還行吧?」
流川這次沒有迴避,他很認真地想了想該怎麼說比較貼切。
「……如果他這麼說,那麼他肯定認為是值得的。」
「你──」宮城學長不怎麼耐煩地咂了嘴:「嘖!你們感情真的很好欸。」
連續被兩個人誇獎跟櫻木的感情好,流川簡直莫名其妙:有嗎?他們哪有?
「流川。」
「嗯?」
「感恩節就要到了,有計畫嗎?」
「有比賽。」流川頓了頓:「學長沒有嗎?」
「沒有唷,D2學校是能好好放感恩節長假的。」宮城的語氣放鬆了些,背景裡傳來迅速打字的聲音:「11/23感恩節,你們球賽哪一天?11/24?感恩節過完拚個佳節收視率?」
「好像是。」
「那你準備準備。」
「嗯?」
「我飛一趟,跟你們一起過感恩節。」
誒……什麼?


Notes:BGM: Valley - there’s still a light in the house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3-12-15 17:48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1-19 14:43:53

宮城

只是一段轉場小劇場XD





宮城良田以放鬆的姿態半躺在宿舍,閉目養神,耳機裡撥放著輕快的節奏──唯有他明白自己心裡一點都不輕鬆。

他那兩個笨蛋學弟!他明明派了一個學弟去察看另個學弟的狀態,想著他們兩人同一個州,彼此有個照應──誰知道流川那傢伙回來後一問三不知,完全狀況外。

流川居住的星球只有他和一顆籃球,這件事宮城不是第一天知道,但能這麼誇張也很離奇,流川不是去櫻木那裡住了一晚嗎?關注的點怎麼只有籃球相關的?

盡可能按捺著想從西岸瞬間移動到中西部,撬開這位學弟腦殼看看裡頭是不是真的只裝籃球的暴力衝動。宮城把音樂音量調大,試圖平復自己的心情。那段在湘北當隊長的歲月他既沒有得高血壓也沒有氣到中風,他可以的。

嘖,果然他還是不放心。宮城起身,拿出球隊的賽程確認日期,推開筆電螢幕,搜尋機票。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震動起來。從眼角餘光看見來電顯示,他飛快地挑起眉毛,打開語音淡漠地說:「三井桑。」

「我真的快要受不了這裡的天氣了!」三井壽連聲招呼都不打,哇啦哇啦在電話的另一頭喊叫:「冬天真的好冷,感恩節我需要來點美國西岸的陽光!」

「這樣啊。」手指在鍵盤上敲打,宮城留意著一排排的班機表:「那你可以去找澤北榮治,他們夠南邊,沒有冬天。」

三井突兀地停頓了一下。

「我為什麼──我又不──」他卡了兩次,最後才順利地說:「我幹麼去找澤北榮治!」

「美國的海岸線很長,從西雅圖到聖地牙哥都叫西岸。如果怕冷需要陽光,三井桑去南方比較好。」

三井被宮城一本正經的話堵了一下,老半天才說了句:「……也不是只考慮冷不冷啊。」

「既然冷不是問題,你待在原地就好了呀。」宮城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他已經查好想搭乘的班次,只需要聯絡流川和櫻木,討論旅程的細節。

「不……」三井終於反應了過來:「等等,宮城,你是不是感恩節已經有計畫了?你要去哪?」

「我要去履行我身為學長的職責。」

「啊?什麼意思?」

你還好意思問我什麼意思?

「你到底有沒有身為大學長的自覺啊,三井桑!」宮城瞇起眼睛:「你知不知道從你那邊到櫻木的城市,火車只要一個半小時?我得要飛四個小時耶!」

「櫻木?」三井很茫然:「你是說流川吧?可我怎麼覺得他校區離我很遠──」

「我說的是櫻木。」宮城打斷他:「三井桑,你該不會連櫻木人在美國都不知道吧?」

「櫻木?」三井喊得非常大聲,被爆擊的宮城只能狂調音量鍵:「他什麼時候來的!」

最後──毫無自覺而被後輩嚴正斥責的三井大前輩看著自己感恩節的行程,他覺得他真的很無辜。

看看!從五大湖區的城市M,來到了五大湖區的城市C。同樣冰天雪地、同樣寒風刺骨,沒有陽光、沒有海灘,根本就不在西岸。

這真的不是他原本計畫的美好假期啊T^T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3-4 10:48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1-22 15:51:45

櫻木

櫻木覺得,他此生從來沒感覺這麼冷過。

他所在的城市秋季非常短,一眨眼就來到冬季。某天在Mariana那邊打工結束,走出咖啡館時,櫻木被一陣毫不留情的寒風侵襲。即便拉緊領口,用最快的速度朝地鐵的方向狂奔,都沒辦法讓自己暖起來──櫻木感覺所有從日本帶的衣服都無法抵禦這種刺骨的強風,真的一點都不誇張,他渾身都在發抖,雙腿感覺已經結凍了。

冷,真的好冷。

神奈川的冬天也冷,但不是這樣的。這座城凜冽的狂風,感覺彷彿有冰渣在刺。連櫻木這種體能怪物都能冷成這樣,也是種新奇的體驗。

櫻木每天扳著手指算日子,期待球賽的到來,這段時間他非常忙碌,日子過得飛快。最開始他想請個一周的長假,兩場比賽都去看,Mariana也同意了,只要櫻木能找到來代班的人,她就沒問題。櫻木先問了Amari,沒想到一旁的Picard很感興趣,說願意幫櫻木代班。

打工敲定後,沒想到練習反而無法配合。好像是指導員Malik牽線,約了一場周末練習賽,對手是當地的高中校隊。這是場自由參加的活動,雖然每位指導員似乎也各自找了幾個比較有潛力的孩子聊了聊,櫻木是被Brad找去的,要他把10/29空下──恰好就是他原定去找流川看比賽的日子之一。

櫻木連忙先連絡流川說他只能去10/20那周末,接著趕忙跟Picard說,我想辦法找別人代班,你要一起來打球的吧?沒想到Picard說不去,他要去咖啡店打工。櫻木當下雖然有點奇怪,卻沒有多想,因為他的學業出現了點危機。

原本神龍見首不見尾的Bentley竟然給他發郵件來,短短的信件裡什麼都沒寫,就寫了句:感恩節前,你把成績發來我看看。

什麼!!!!

看到那封信的櫻木簡直晴天霹靂,整個人跳了起來,椅子朝後翻倒,櫻木一臉驚駭地看著電腦螢幕。誰都沒告訴他啊,這短期語言學程居然還要被檢查成績的嗎?

倒也不是他成績有多拿不出手……啊不過,確實有點拿不出手,面對這位房東兼贊助人的前任總教頭施加的壓力,櫻木把自己接近190的身軀扭成一坨後再解開,然後瘋了似的努力讀起書。

那段日子他過得唏哩呼嚕,巴不得每天一個小時掰成兩個小時來用,他早上去上語言學校,下午打工,晚上練籃球。參加練習賽的人確定後,他們首次以隊伍的模式開始訓練,那陣子夜練的時候,參加比賽和不參加比賽的人是分開兩組練的。比起之前四名指導員輪流帶練習,現在一個晚上會來兩位指導員,一人帶比賽組,一人帶非比賽組。

自從有居民來場內抗議,他們夜練的時間就往前提了一個半小時。從Amari那裡聽說,居民不喜歡有「外區」的人跑進社大練球,散場後仍在小區滯留、吵鬧──這聽著就挺針對那些街頭孩子。指導員跟居民商量的結果,是他們提早一個半小時結束,並保證會督促孩子回家,以免打擾居民的作息。

如果問櫻木,他會覺得這訴求蠻莫名其妙的。小區距離這座城市的棒球主場很近,每到有球賽的夜晚,喝酒鬧事、四處吵鬧的大有人在。僅僅是群孩子在社區大學裡租場地練幾小時的籃球,說實話,真能影響居民的作息嗎?

不過這些事情,他不想管,也管不著。櫻木只管影響到他的部分:以往他是先打工,再去練球,現在練球時間朝前提了一個半小時。櫻木只好跟Carlos商量,變成他先打工,Carlos來接班,練完球後櫻木再回店裡幫忙關店。

這導致櫻木往往在寒冷的夜晚,於打工處和球場反覆奔波,整個人有點疲於奔命。更不用說櫻木自己也明顯地感覺到,他在比賽組裡越練越浮躁,卻不知道怎麼擺脫這種狀態。

櫻木雖然是Brad找的,但Brad似乎總是帶非比賽組,帶比賽組的不是Malik就是Zac。櫻木每晚都很羨慕地看著Picard要嘛是跟Brad,不然就是跟Caleb做些有趣的訓練,一夥人嘻嘻哈哈地有說有笑。

負責比賽組的指導員──嚴肅的Malik很無趣,Malik無比嚴苛地要求他們加強基礎動作,櫻木從以前就討厭基礎練習,一點都不好玩。他常忍不住想,這麼大老遠到美國來,若只是為了天天做基礎練習,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過比起Malik,櫻木真的很不喜歡Zac。Zac練得是默契和戰術,可是這件事取決於指導員對個別運動員能力的了解和安排──櫻木不認為Zac了解他,甚至懷疑Zac根本不想使用他。洋平說的一點都沒錯,Zac喜歡明確輕易的勝利。身高體型都能壓制對手的Amari,就是他的偏好。

對於敏捷的Picard沒參賽一事,Zac似乎不大高興。某次練習結束後,櫻木目睹兩人在一旁爭論,他們語速太快,櫻木聽不懂,但從表情判斷,那並不是場愉快的對話。

如果Zac很明顯地對櫻木擺出姿態,或許還好處理些,櫻木就有絕佳的理由去質問對方,甚至進一步爭取自己想要的位置。但Zac是很被動、很微妙的──他似乎相當有技巧地在「不使用」櫻木。他並沒有阻止櫻木練習,也沒有刻意將櫻木排除在外,但他的視線總是直接穿過櫻木,彷彿這個人並不存在。規劃戰術的時候也是如此,櫻木不至於完全沒有舞台,但他從不是戰力的核心。

洋平告訴過他,對付Zac這人就是be a winner,櫻木同意,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櫻木試過更自由、更照著他自己的意思打球,但違反Zac戰略的結果,就是對方會直接把櫻木換下場,甚至冠冕堂皇地訓斥他:籃球是team sport,要他做個team player。

如果是過去的櫻木,他可能直接發飆走人了。但一想到自己都來美國了、都已經在這裡了,怎麼樣都覺得只能咬緊牙關試一輪。於是,他逼自己什麼都不去想,每天悶著頭念書、打工、練球,然後全心全意地想著:20號馬上就到了,他可以去找流川,見識NCAA D1學校比賽!

20號是個周五,流川幫他借了宿舍,說從18號開始就空著。於是櫻木算了算時間,在19號夜練後直接搭火車過去,住一晚,20號看完比賽再待一晚,然後21號回城裡。

但櫻木沒想到,19號那天能那麼冷。

他是帶著行李來夜練的,結束練習後從體育館出來,簡直凍得不行。空氣似乎凝結在一個快要破零下,卻又還沒零下的溫度,風一刮過來,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在刺痛。櫻木咬著牙,想著衝刺一下吧,上地鐵就暖了。

或許太專注在衝刺,櫻木隔了好一陣子才注意到有人在喊他。抬起頭,他很驚訝地看見個頭矮小的Picard坐在一台破舊二手車的駕駛座,搖下窗戶大聲喊他的名字。

櫻木縮著肩膀跑過去,小個子Picard看起來特別像未成年駕駛,只見對方傾過身,幫櫻木推開副駕的車門,招了招手。

“Come on, you’re freezing!”

滿懷感激,櫻木鑽進Picard的車裡。Picard把暖氣開到最大,又從後座撈出厚外套,朝櫻木身上一丟,語速極快地說了些話──前幾句他跟不上,不過對方最後的問句是問他要去哪裡。

聯合車站!櫻木回答,附贈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這使Picard笑了,他搖搖頭,發動車子。

Picard和Amari是打從在這裡練球以來,櫻木特別熟悉的兩個人。Amari年紀比較小,雖然又高又壯,但個性很靦腆。Picard則截然不同,小個子在球場格外靈活,下了球場後又很外向,就算櫻木英文超爛,Picard也不介意,甚至能跟櫻木一搭一唱。

Picard偶爾會讓櫻木想起小良學長──如果連Picard這麼迷你的體型都能辦到,小良學長肯定能發揮得更好。

或許也是想起了宮城,櫻木在Picard面前總是很放鬆。他告訴Picard他今天要去找流川,說對方球技很好,但不及自己好(這是一定要強調的!)並補充說明:就是上次那位坐在旁邊看夜練的朋友,他要去對方學校看球賽!開心!

Picard像平時那樣嘻嘻哈哈,但聽的時間遠比說的多。駕駛座的他看上去格外矮小,櫻木甚至開他玩笑,問他是不是underage driving。Picard嘿了一聲,說他老早就18歲啦!

由於Picard要幫櫻木代班,他們聊了一會兒咖啡廳的事情。抵達聯合車站時,櫻木再次雙手合十,秉持著十二萬分的謝意──Picard真是大好人,不但幫他代班,還載他到火車站!

然而,Picard拉起手煞車,雙手交扣擱在方向盤上,以一種前所未見的嚴肅神情望向櫻木。

“Sam, so I have been wanting to tell you……I will not be coming back for practice after Thanksgiving.”

這句話讓櫻木忍不住停下了解開安全帶的動作。櫻木英文不好,他想應該是他誤會了。

“A break? You rest a few days?”

“No, Sam. I am not coming back.”

櫻木很錯愕,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對方。

“Why?”

Picard看著他,沒有立刻說話。櫻木發現他判讀外國人情緒的能力始終不足,他真的不知道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他只能再問一次。

“Why? You are very good.”

一聽到這句話,小個子的表情軟化了,揉著鼻子笑了笑。

“I ain’t getting no taller.”

櫻木瞪著對方,整個人掉進冰裡,巨大的現實像桶冷水從頭頂澆下來。啊,他想,體格終究還是有所限制的。雖然一直都知道這件事,但每次看到Picard在場內竄上竄下,以那麼靈活的身手甩開對手,櫻木就覺得自己被激勵了。

這樣的Picard,卻要離開練習場了嗎?這麼短暫的時間,他甚至沒有好好跟對方one on one切磋過。

一旁,小個子繼續說著。

“I’ve told Zac. I ain’t got no money to go to junior college. I might as well find a job.”

“No!”

櫻木有點急,他無法用英文表達出確切的意思,只能迫切地看著Picard,彷彿只要這樣他就能將想法傳遞給對方。但Picard搖搖頭,臉上的笑容帶著莫可奈何,他伸手拍了拍櫻木的肩膀。

“You’re a good friend, Sam.”

櫻木反手抓住了對方,重複了一次:No!

Picard仍然是那個笑容,一點也沒有改變。

“You take good care of yourself. Have fun.”

走進聯合車站的櫻木渾渾噩噩,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仍套著Picard借給他的厚外套,對方卻早已駛離。周四晚間的聯合車站人來人往,櫻木麻木地在螢幕牆對照月台和班次,魂不守舍地朝發車月台走。聯合車站的列車停靠在黝黑的長隧道裡,沒什麼照明,走進隧道的櫻木感覺自己彷彿被強大的黑暗吞噬了。

在現實的挑戰下生存──這件事情真的好可怕。Picard說他18歲了,櫻木不可能盲目自信地跟對方說,你會長高的。Picard說他沒有錢,同樣也沒有錢的櫻木實在也給不出解決辦法。這些都不僅僅是一個人努力與否的問題,有些事情努力了也未必能做到,另外一些事情就算努力也沒有用。

冷,好冷。櫻木發自內心感到冷進骨髓裡的寒氣。

火車上的暖氣似乎不大管用,櫻木將Picard借給他的厚外套裹得更緊。列車駛離聯合車站時,櫻木凝視著窗外荒涼的風景,美國大城市總給他相當極端的體悟,這些城市的光影太強烈──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更是人文層面的。看,列車才開從聯合車站出發,外頭的景觀卻顯得很零落:荒草漫漫的河畔、分不清究竟是好區壞區的狹長公寓。若更仔細看,巷弄散落著垃圾,橋墩暗影透著火光,遊民聚集取暖。

聯合車站是五大湖區的重要樞紐,不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小城。明明該是耀眼的主要城市,都會的黑影卻拖得又深又長。

藏在口袋裡的指尖感到一陣震動,櫻木摸出手機看了眼,接著開始在包裡翻找起耳機。等到他找到耳機時,電話已經斷線了。櫻木捏著耳機盒,整個人有點無精打采,他知道他該撥回去,但總覺得有點懶。

接著,手機再次不屈不撓地震動了起來。

「喂。」

電話的另一頭反而沒有立即回應櫻木,櫻木有點煩躁,他先抓了抓頭髮,然後調整姿勢,將身軀朝後靠,臉側向窗外凝視著漆黑的夜:「喂,幹麼?」

流川楓那低沉卻淡漠的嗓音透過耳機清晰地傳遞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




Notes:

BGM是Passenger – Feather on the Clyde,如果這是一部電影,這首歌我會下在櫻木從Picard的車子出來,走進聯合車站的那個瞬間,溫柔孤單的吉他前奏。我非常愛這首歌,感覺搭配下個章節也會很合適。

Well I would swim but the river is so wide
And I'm scared I won't make it to the other side

I'm as helpless and as hopeless as a feather on the Clyde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3-4 10:50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1-23 17:03:05

櫻木

是什麼導致他只聽流川這麼短短一句話,心就徹底靜下來?櫻木沒有答案,他真的沒有。

或許是母語的力量,在這寒冷無比的夜,火車朝南駛去,每分每秒縮短兩人間的距離──以陌生的異國為背景,從耳機傳遞來的日語帶著暖意。透過破舊的窗,櫻木驀地發現火車外四處飄散著細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片非常細小,以極為安靜的姿態飄落。若不細看,幾乎會被誤認為綿綿細雨。

櫻木沒有第一時間回應流川,對方也沒有催促他。這種感覺既安心,又有些新奇。他凝視著片片雪花──太過細小了,落在窗頭立刻就化了。

「……Picard不打球了。」

不知道哪來的信心,櫻木知道他不需解釋,流川也能明白。

這跟櫻木和洋平長期培養的默契不同,他跟流川本質上是一類人,追逐同樣的執著。他們秉持類似的理想,甚至抱有不相上下的競爭心及執行力。

流川不會追問櫻木Picard為什麼不打球了?更不會試圖說出安慰的話語──無論那些話如何真摯、充滿善意。流川不會對櫻木說:每件事情都有代價,不是每個人都能從一而終地做自己喜愛的事。

事實上,流川什麼都不會說。

但在一片沉默中,櫻木能感覺到──就算一語不發,流川懂。

這對櫻木來說就夠了。

現實無比迫人,同在陌生土地摸索著道路,在追求卓越的過程,多餘的話語不被需要──那些不知道自己的付出能否獲得回報的未知和黑暗,那些說不出口的恐懼和不安,誰都不可能有答案。沒有人知道在追逐夢想的途中他們會不會溺斃,更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到靠岸的那一天。

但同時,櫻木仍需要被理解,被他知道能理解他的人理解。這份理解穩穩接住了櫻木急速下墜的情緒,就像在球場由信任的隊友看顧後背那樣──我知道,你在。

清了清喉嚨,櫻木欲蓋彌彰地遮掩瞬間暴露的脆弱。他換了個話題:「……10/29我有比賽。」

「喔,」流川這次回應了,聲音很淡:「跟誰?」

櫻木報了校名,流川的反應很快,立刻告訴櫻木那隊有好幾個已被球探看中的高中球員,能跟他們打球會蠻有趣的。被對方這麼一說,櫻木精神就來了:真的嗎真的嗎?是強隊欸!哈哈哈,他們即將見識本天才的實力啦,哇哈哈哈哈!

櫻木沒有留意坐隔壁他的中年人似乎覺得太吵,找了空位換到別的地方去了。櫻木更沒有留意他這麼跟流川一聊,就幾乎沒停過,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沒完沒了地聊著籃球,從喜歡的NBA球星一路聊到Malik說不定有控制狂的癥兆──等櫻木回過神來,半段旅程都過去了。

他盯著時間,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他們有聊這麼久嗎?他跟流川,竟然能聊這麼久的嗎?!

「……櫻木?」

「啊,抱歉我──」櫻木回神,他突如其來的沉默讓流川有些困惑。但是,這真的很不可思議啊!他竟能跟那不是睡覺就是走神的死狐狸聊快兩個小時的語音耶!哇啊!

然後櫻木才突然想起,流川最初打給他應該有目的。是他接起電話提了Picard的事情,才把話題拉到籃球上,流川不是專程打來跟他聊籃球的。

「你那個、」帶了點歉意,櫻木抓了抓頭髮:「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喔,」流川應了一聲,說:「你感恩節有計畫嗎?」

「感恩節!」

櫻木先大喊了一聲,把四周乘客全嚇一跳,他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身子──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中毒太深。Bentley下令要在感恩節前看他成績,現在櫻木只要一聽到「感恩節」這個關鍵字,就直覺反應:大事不妙啦!

「……你幹麼?喊那麼大聲。」

流川的口氣帶著淡淡的煩躁,顯然他也被櫻木宏亮的嗓音嚇了一跳。

「沒、沒什麼。」櫻木很心虛:「你說,感恩節怎麼了?」

「感恩節,學長們要來。」

「誰?」

「三井學長和宮城學長。」流川的口吻很實際:「宮城學長叫我建個群組,比較方便討論……」

「你是說,咪嘰和小良嗎!」櫻木終於聽懂了,又興奮地嚷嚷起來:「他們要來嗎!」

「……我覺得我建完群組,我就退出好了。」流川語氣帶著嫌棄:「吵死了,大白癡。」

說是這麼說,流川非但沒掛他的電話,兩人竟接著聊上了。流川向他解釋,先是宮城學長要來,然後三井學長說他也要來,可是因為他有比賽,所以最可能的方案就是讓大家聚在他學校──

「你又有比賽!」櫻木很羨慕:「你們主場嗎?」

「對。」流川頓了一下:「……想的話可以來看。」

「當然想啊!」

櫻木答得很自然,心裡覺得流川話說得真怪:為什麼會不想看?流川又不是不上場,想看很正常啊──咦?

欸等等、等等啊。櫻木在心裡順了一遍,他的神經終於接上線,直覺性地偵測到了什麼。他猛吞了一口口水,順便把滿腹疑惑用力吞下去。

不可以亂問,不要亂問。櫻木嚴厲地告誡自己:集中注意力,櫻木花道!不要亂講話!

然而,直接揭開這層紙的人卻是流川。

「……我不一定上場。」

櫻木一口憋著的氣立刻吐了出來。太好了,他不用忍了,真是憋死他!

但不用忍耐是一回事,不可以亂說話是另一回事。櫻木笨拙地運作起他那比鋼筋還粗的神經,他應該怎麼跟死狐狸說比較好?「會有機會的」聽起來超級敷衍、「憑什麼不讓你上場」感覺又太針對性了,還是說難道流川也遇到像櫻木對上Zac那樣的狀況,可是如果這樣他還得先跟流川解釋Zac的事情──啊啊,好煩喔。而且這也太荒謬了吧?這可是流川耶,是進攻之鬼耶!是只差他這位天才一點點的……雖然實在很不想承認但真的很強的對手耶!教練團是有什麼毛病?總教練他難道瞎了嗎?

從耳機裡傳來一陣短促的氣音,很輕,如果不細聽根本不會留意。櫻木先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流川在笑。

真神奇,流川他會笑耶──不對,流川他為什麼笑了?

「是,」流川的聲音很低,似乎按捺著笑意:「總教練他瞎了。」

天啊!櫻木大吃一驚,他難道把心裡想的事大聲說出來了嗎?

顯然如此,因為流川聽來十分愉快,不過他並沒有在這個話題多做停留,只簡短地提醒櫻木別睡過站,他要準備出門了,得掛電話。

櫻木的大腦還在短路,反射性地提問:「你要去哪?」

「接你。」流川仍帶著嫌棄,但口氣很輕快:「難道你知道宿舍怎麼走嗎?大白癡。」




Notes:

雖然沒有來得及讓故事裡的時間點追到感恩節,但還是祝大家感恩節快樂!OvO)//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3-12-1 12:01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2-1 17:01:27

流川

流川其實建了兩個群組,一個群組拉了四個人,叫「感恩節旅行」。另個群組只有三個人,原本名字是三井取的,叫「我覺得我們真的必須弄清楚櫻木他到底在搞什麼鬼」──這被宮城大肆嘲笑:三井桑,你該不會就是把內文寫在email subject的那種人吧?

三井深受侮辱,把群組名憤而改成「櫻木機密檔案」,這下連流川都覺得古怪,懷疑這群組是不是都聊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所以這個群組現在叫做「求你別再改了!」而且在流川出門接櫻木時,新訊息一則則跳個沒完。


Human Anat & Physiol Lab Hour changes 18:00-20:00:
我查到一些事。

Miyagi:
三井桑,你這什麼怪名字?

Human Anat & Physiol Lab Hour changes 18:00-20:00:
噢,我選修的Human Anatomy and Physiology換時間,我是組長,我提醒組員。

Miyagi:
……這是你提醒的方式?改自己的名字?

Human Anat & Physiol Lab Hour changes 18:00-20:00:
對,這樣他們一定不會忘記。

Miyagi:
……
Human Anatomy and Physiology是大體解剖吧?

Human Anat & Physiol Lab Hour changes 18:00-20:00:
對啊。

Miyagi:
大體解剖,18:00-20:00。
三井桑,你該不會是害怕一個人去吧?😏



三井壽:
我才不害怕!一點都不!

三井壽:
我們不用親自解剖!只需要在旁邊觀察!

Miyagi:
😏

三井壽:
可惡宮城當心我感恩節狠狠揍你!


在三井還在猛傳「我真的不怕!」的時候,流川果斷地把「求你別再改了!」調成靜音。流川雖然會開車,但沒有駕照,也沒有車,而且實在沒有認識的人能借車。於是,他只能在冷天騎腳踏車去火車站接櫻木。

氣溫很低,這是今年第一次突破零下。出門前流川還瞄了眼氣象預測,看到網站標了個“Freezing Rain”的severe weather warning──流川認為那就是天氣非常冷,雨水也很冰的意思。

流川的宿舍在南邊,火車站在北邊,走路過去要近一小時,但在空蕩蕩的夜間校園,流川騎車抄小路,十五分鐘就能抵達。這座寧靜的中西部大學城,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玉米田,在不知道的人耳裡,這或許聽來浪漫,極具田園風格。

確實很田園,是真的只有田,連牛都看不到一隻。

他們校區內,只有一條街比較熱鬧──所謂熱鬧呢,就是那條街上有三家酒吧,五間家庭餐廳,就這樣。連唯一的一家麥當勞也是近幾年新開的,之前全校連一間麥當勞也沒有。

收在口袋的手機再次震動起來,流川覺得奇怪,他不是把群組靜音了嗎?趁等紅燈的時間,他掏出手機看了眼螢幕。這次響個不停的,換成「感恩節旅行」那個群。


本天才:
哇哈哈哈哈哈!我來啦!

三井壽:
哇,你來啦!哈哈哈哈哈!

本天才:
嘿咪嘰!

三井壽:
唷櫻木!


可能坐火車沒事幹,櫻木刷了一整排的貼圖。三井有沒有事情可幹流川不清楚,但學長也跟著刷了一排貼圖。於是,流川非常堅定地轉到設定,把「感恩節旅行」也調成靜音,並目睹宮城學長忍無可忍地浮出來罵人。


Miyagi:
你們兩個吵死了!
這種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難道不能放私聊嗎?


流川完全同意。真不知道感恩節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能吵成什麼樣子。

雖然這麼想,但流川心裡是這樣打算的:如果櫻木這次跟冰球隊借宿成功,或許感恩節流川可以再跟Jeremiah開一次口。美國人感恩節通常會回家去,只要冰球隊沒有留校比賽,宿舍一定會空出來,到時候無論學長們或櫻木都可以住在宿舍裡。

週四夜晚,小火車站十分空蕩,零零落落幾個人都是來接同伴的。流川找了個位置坐下,點開稍早被他關成靜音的「求你別再改了!」

三井說他查到了點東西──跳過兩位學長你來我往的鬥嘴,流川只閱讀重點。

三井說,櫻木當初有考慮要去NJCAA的學校,人家肯給他全額獎學金,但他後來沒去的原因,在於對方給的是Renewable Scholarship。Renewable Scholarship的意思就是,這些學生雖然以運動員的身分入學,但每個學年,這份獎學金是會重新審核的。

也就是說,就算櫻木接受了,對方也給予全額獎學金,這件事僅止於這個學年。入學之後,仍有明年教練決定不renew獎學金的風險──學生的身份還在,但學費會變成自己負擔。
三井認為櫻木是考量到這一點,才沒有接受。這跟流川原本想的差不多,主因就是錢。

運動員獎學金這個機制,從流川的角度來看,是根本連想都不要想的。

獎學金的世界是這樣,它是一個徹底圍繞著教練團為軸心的人脈和利益網。今天教練挑選手,肯定是挑他自己喜歡、他認為好用的,教練是被學校雇用來負責贏球的職位,教練不僅僅可以決定誰上場誰不上場,教練甚至擁有獎學金的決定權──誰拿獎學金、拿多少,這是教練決定的。

以D1的籃球隊來說,獎學金是一對一的headcount scholarships,每隊只有13個人拿獎學金,每個人拿的都是全額──這是規定。

D2的規則稍微有點不一樣,D2的獎學金是一個pool,資金批核下來後,教練不但有權力決定分配給哪些選手,教練還可以決定每個選手拿多少百分比的獎學金,是一個equivalency scholarships的機制。D2也有獎學金人數限制,以籃球來說,每隊只有10個運動員能分到獎學金。

但無論哪個體制,需要教練拿獎學金去說動的學生,肯定是最出類拔萃的運動員。這種稀缺的資源根本輪不到他們這些外籍生,越好的學校越不可能。

流川從一開始就沒打過獎學金的主意,他是walk-on,也就是學費自付的運動員。D1那一對一的獎學金機制太競爭了,為了進D1學校,他直接放棄獎學金。

所以,回到跟櫻木閒聊時的那句話:總教練他是不是瞎了?

總教練他沒有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個D1籃球隊裡,正式的球員roster上最多能列15個名字,但到game day的時候,NCAA只允許13個人穿正式球衣坐在板凳上。任誰都知道,實際開賽後,場上只有5個球員,就算每個位置都公平地輪替一名候補出場,那也只輪了10個人──縱使拿獎學金也沒機會出場的人,有時甚至能坐滿整排板凳。

在D1的世界裡,NCAA讓13個人拿獎學金,也只讓13個人在game day著裝。即便如此,流川是這樣想的:roster能列15個名字,只要能出現在這15個名字內,他就有機會。每個隊伍都有一兩個他這樣的walk-on,就算很多人認為walk-on是在作夢,但要是一點機會都沒有,教練團根本不會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激烈的競爭不僅僅存在於籃球,而是每個運動項目都得面對的現實。拿到獎學金、拿到學生運動員的身分、被列在roster上這些都不夠,這都只算摸到邊緣,甚至連入場票都稱不上。最重要的是實際出賽,唯有站在球場中央比賽,才有被看到的可能。

即便如此,以獎學金的激烈競爭程度來看,流川覺得──管他什麼聯盟,光是櫻木能拿到獎學金offer這件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當然,這話他是絕對不會告訴大白癡的。

三井學長得意洋洋地炫耀完他的發現後,立刻被宮城學長吐槽。宮城說,三井桑,你這算什麼新發現,分明是沒有好好關心學弟,現在在這裡catch up──讓我告訴你什麼叫做新發現。

宮城的訊息繼續寫:櫻木曾跟他打聽過一個叫Cosimo Bentley的人,退休前是個有點名氣的NCAA D1總教練,這人是安西教練的朋友。宮城跟安西教練確認了,櫻木在美國是安西教練拜託Bentley的結果。安西教練說,Bentley讓櫻木去念一個16周的短期語言課程,然後把他放進城市C的一個non-profit program叫做SDF。

SDF是一群前NCAA學生運動員組織的活動,無償地輪流在租用的場地提供培訓,含括的運動項目除了籃球,還有田徑、游泳和體操。主要對象是15歲到20歲的孩子,只要願意撥出時間,基本上沒什麼參加資格限制。

15歲到20歲──流川想了想,差不多是高中到剛念大學的年紀。但這有點奇怪,無論高中或大學,有才能打球的孩子,都在校隊裡。學校就已經提供專業的訓練團隊了,為什麼還要來這裡練習?

若說是玩票性質的練習,以流川曾見識過的練習,那似乎又太過認真了。而且櫻木說他會去比賽,什麼樣玩票性質的活動還能跟高中校隊比練習賽?

再說了,就算指導員是自願性質,不收費。可是最起碼的,租用場地需要經費呀。以櫻木幾乎每晚都練習的頻率來說,那不會是筆小錢,再怎麼善心的活動也不可能讓指導員出錢又出時間人力吧?

群組裡,兩位學長又對上了──


三井壽:
我要安西教練的聯絡方式。給我。

Miyagi:
……你要幹麼?

三井壽:
他是我恩人!我要恩人的聯絡方式,很合理啊!

Miyagi:
你都畢業多久了,現在才想到嗎?

三井壽:
我跟赤木拿過但他不肯給我啊!

Miyagi:
……好像能理解🫠

三井壽:
啊?什麼意思!

Miyagi:
🫣

三井壽:
我這麼不可靠嗎!!!!!!!


拋下再次跑偏話題的群組,流川跳出對話框,直接在網路搜索。

搜尋引擎是強大的──打SDF,立刻就跳出program的官方網站。流川還沒機會琢磨到底SDF是什麼東西的縮寫,一眼就看見網站上熟悉的字句: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在櫻木的老公寓裡,Brad和其他指導員高中時期拍的舊照片,上面寫的正是這個句子。

正準備細讀網頁資訊,流川感覺光源像被什麼東西擋了一下。抬起頭,櫻木居高臨下看著坐在椅子上的他。對方揹著後背包,套了件黑色羽絨服,裡頭穿著米色的hoodie,帽子拉起來壓過眉眼,遠看有點嘻哈rapper的風格。只不過,那件羽絨服實在太小了,套在櫻木的身上有些可笑。

「你……」流川想了一下該怎麼表達:「沒帶夠衣服嗎?」

「我沒想到這麼冷!」櫻木大聲抱怨,誇張地吸了吸鼻子:「這是Picard的外套。」

流川表示驚奇:虧你沒撐壞孔雀同學的衣服。

「好冷,真的好冷。」櫻木又埋怨了一次,對起身帶路的流川說:「走多久能到宿舍?」

「我有車。」

「噢耶!」櫻木大聲歡呼,然後才意識到不對勁:「嗯?等等,流川你說的車是……」

「腳踏車。」

「那豈不是冷死了嗎!」櫻木哇啦哇啦地抗議:「流川,你知道外面破零度了嗎?」

流川冷著臉轉過身,大有「要不你用腳走」的氣勢。

「……你閉上嘴,我十分鐘就能騎到。」

櫻木張口,打算繼續嚷嚷,但可能想想覺得十分鐘還算能忍耐,便扯著hoodie的帽子,想把束口拉緊一點。Picard的外套看著很保暖,但真的太小了,套在櫻木身上,連前面的拉鍊都拉不起來。

流川不會承認他一瞬間認真地思索,他是不是該讓櫻木換穿自己的外套?不過還沒開口,大白癡的臉就亮了起來:「我知道了!」櫻木放下背包,把Picard的外套脫下來反穿,讓扣不起來的拉鍊朝後,再揹起後背包。

「你看!」揮舞雙手,櫻木洋洋得意地指著自己:「我不冷了,我是大天才!」

「……你高興就好。」

說是這麼說,當流川踩穩腳踏車,好讓櫻木站上後座時,他覺得或許三井學長、宮城學長和他都不用替櫻木過度擔心。這紅色頭髮的樂天傢伙有著不會、也不可能會被輕易澆熄的熱情與執著──他能找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十分鐘喔,流川。」那混帳煞風景地對他後腦勺直喊:「這是你說的,我要計時!」

「吵死了!」這種時候難道不該說安全第一嗎?「你不是不冷了嗎?」

「我發現那是因為剛剛在室內有暖氣!」

「……」

可能還是需要稍微擔心一下,流川默默修正──這傢伙他智商有問題。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3-4 10:56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2-6 16:39:31

櫻木

流川的宿舍是兩棟很高的樓,正門一走進去,就是連接的食堂。朝左是A棟,右邊是B棟,櫻木跟在流川後面向B棟走,他意外發現這宿舍裡來來往往的有男有女。

「A棟是女生,B棟是男生?」櫻木猜測。

「嗯?」流川想了想:「不是,兩棟都是男女混合的,用樓層分。雙數層是女生,單數層是男生,喏──」

櫻木下意識地接過流川給他的卡。那是一張學生證,照片是個高大的白人男生,名叫Jeremiah McKay。

「這幾天你就是Jeremiah。」流川面無表情,拍拍他的肩膀:「收好,出入宿舍、在食堂吃飯都用這張刷。」

「我能在食堂裡吃飯?」櫻木很訝異。

「宿舍的餐費含在學費裡,」流川很淡定:「他有一個換成點數的機制,但其實是吃不完的,不用也是浪費。」

「會被抓到吧?我跟這傢伙一點都不像啊。」櫻木狐疑地盯著照片裡Jeremiah缺了牙的笑容,並壞心地想──要是三井學長假牙摘下來,搞不好能冒充一下。

「根本不會有人注意。」流川看他一眼,拿出自己的學生證:「……還是你想當Rukawa Kaede?」

「我才不要!」

「嘖。」流川飛快地收起學生證,一副隨你便的神情背過身去按電梯:「你在五樓,我在九樓,我先帶你去你房間。」

嘖什麼嘖?櫻木猛瞪流川的後腦勺。

櫻木不會否認,這一路上他覺得十分新奇。自從抵達美國後,他一直待在水泥叢林似的城裡沒離開過。流川的學校是典型的中西部大學,位在開闊的田野,小鎮的中心點就是校區,高樓很少,建築物一般不會超過五層樓,隨時能看見遼闊的天空,縱使在寒冷的黑夜,也令人格外舒心。

一路流川腳踏車飆超快,但他仍繞去給櫻木看一眼他們的籃球場和美式足球場,兩個球場分別在一條街的兩側。籃球場遠看像個超大的飛碟,game day的時候燈亮起來肯定很耀眼。美式足球場則是那種很傳統的、很像美國電影裡會出現的那種football stadium。櫻木在寒風裡哆嗦著問流川,他們學校是美式足球比較熱門,還是籃球?

美式足球。流川答,接著指了旁邊一棟很大的建築說:那是校友捐的,整棟捐給美式足球員訓練和休息。

「整棟!?」櫻木張大嘴巴。美式足球一隊是很多人沒有錯,但有需要用到整棟樓嗎?「籃球隊有樓嗎?」

「當然沒有啊。」

「那你們美式足球隊很強吧?」

「……前幾年角逐過Rose Bowl,整間學校很轟動。」流川的態度不置可否:「結果被西岸的強豪瞬間打爆,相當慘烈。」

Rose Bowl是大學美式足球的季後賽,通常在每年元旦舉行決賽。由西岸的Pac 12對上中西部的Big 10,兩個聯盟選出當年度最強的隊伍進行對決。

「能打Rose Bowl,那也夠厲害了。」

「我們學校一向在Big10裡打打還行,出去了就很難。」流川的聲音很輕:「美式足球和籃球都一樣。」

櫻木有點摸不清對方的意思:「那你當初……為什麼挑這裡呢?」

流川似乎覺得櫻木的提問有點好笑,黑眸直勾勾盯著他,坦然地說:「因為我想進D1的學校,然後因為,這間學校給了我offer。」

「噢。」

摸摸鼻子,櫻木覺得自己很笨,問錯了問題。

他其實完全能理解流川,是他以前想得太單純了,總覺得:只要球技好、喜歡籃球,那為什麼不能到美國打球?答案是:當然可以,但人生是一個組合,要考量的角度太多了,而且一個人的先天條件會限制可能的選擇。好比說,Ivy League好不好?當然好。但你有錢進Ivy League嗎?沒有。那麼,那些傳統運動強豪學校好不好?好啊。可是太多優秀的運動員想擠進去了,輪得到你嗎?

流川做出的是在他能力所及下,最好的選擇。

櫻木剛開始跟Bentley接觸的時候,Bentley曾開門見山地說:你如果沒有要拿綠卡,你在哪裡都可以打球。

這話很實際,也值得深思。愛籃球是一回事,追求卓越也沒有錯,可是這份愛和喜歡的盡頭是什麼?他在追求的究竟是什麼?當Malik讓他一天一天打磨基礎、當Zac對他視而不見,那麼櫻木就算閉緊眼睛、摀起耳朵,想著「我就是拚了、我就是卯起來管他三七二十一地拚了」──這樣真的好嗎?

沒有答案,櫻木現在沒有答案。

和流川並肩等著宿舍電梯,若不是旁邊有其他人,或許櫻木會拉下臉問流川:在美國打球的這段日子,是否曾出現迷惘?並不是他質疑流川出現迷惘,而是他認為,流川能從一個他看不到的角度切入這個問題。

偏過頭去,櫻木看著流川佇立在宿舍的燈光下──瀏海實在太長,流川輕易地將視線藏得很深。對方本來就沒什麼情緒,這使他的情緒更難判讀。

「……你怎麼能忍受?」櫻木的注意力被拉走了,立刻開口說:「打球不覺得干擾嗎?」

流川抬起頭,不明白櫻木在說些什麼。

「我說,你的瀏海啊。」櫻木先是摸了摸自己剪得短短的頭髮,沒想太多地朝對方腦袋伸出手──

流川閃了一下,避開櫻木的觸碰──並非抗拒,躲避似乎只是流川的反射動作,不是他的本意。那瞬間,櫻木模糊地捕捉到一個感覺,說不上來是什麼,他只知道自己突然玩性大發,非常想抓住流川弄亂他的髮型。

「喂喂……」

面對櫻木的攻擊,流川連閃了三次,直到最後忍無可忍,用力把他踹開。被擊中的櫻木忍不住笑了出來,他想起湘北的日子,想起他們總是這樣你揍我我揍你,直到流川轉學去美國。

而現在,他也來到美國了──想到這裡,櫻木整個人神清氣爽,心情愉快!早先那些迷惘和困惑瞬間被拋諸腦後。

「哇哈哈哈!」他囂張地指著流川的鼻子,大聲說道:「你沒想到有這天吧?」

流川有點無言:「……到底在說什麼?」

「哼哼哼!」

櫻木沒有回答,昂首闊步、得意洋洋地走進電梯。流川滿臉莫名其妙,露出「此人是不是有病」的神情,也跟著進了電梯。

最後一位進電梯的同學牽著一隻導盲犬,櫻木自然地詢問對方幾樓,幫忙按樓層。導盲犬訓練有素,進了電梯後直挺挺地站著,很乖也很專心。

櫻木盯著狗看了好一陣子,接著發現流川也在盯著狗看。這讓櫻木有些意外,咦?流川喜歡狗嗎?沒聽說過啊。

但流川真切地盯著狗看,當那位同學抵達正確樓層,牽狗出去的時候,流川的視線還追著狗出電梯──透過那過長的瀏海,他認真地看著狗狗。

「不可以跟導盲犬玩,」櫻木忍不住提醒:「牠們在工作。」

隨著電梯門闔上,流川挪開視線,瞪了他一眼:「我知道,我又不是你。」

「我?又不是我盯著牠看。」櫻木奇了,接著問:「你喜歡狗嗎?」

「不喜歡。」

不喜歡你盯著牠幹麼?

五樓到了,流川一馬當先地走了出去,櫻木追在後頭。他們的宿舍是一個口字型的建築,中間是逃生梯和公用浴室,流川拿出鑰匙,帶著櫻木朝借宿的房間走。

「……小時候,曾經很想養那種狗。」

流川因為走在前面,聲音有點模糊不清,櫻木聽了幾秒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噢。」哪種狗?雖然只是幾秒前,但櫻木已經忘了。他努力回想,拉布拉多?還是黃金獵犬?老實說櫻木實在分辨不出來。「可是,你不是不喜歡狗嗎?」

「嗯。」流川點點頭,他似乎猶豫了幾秒,然後深吸一口氣:「你很小的時候,有沒有看過一部舊電影,就是、呃,那種狗會打籃球……」

「狗打籃球?」櫻木睜大眼睛:「怎麼打?」

「牠會用鼻子頂球……」

櫻木沒看過,他用發現了新世界的神情瞪著流川,整個人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反正就是小時候看的老電影。」語速很快,流川的表情不大自在,清了清喉嚨立刻轉移話題:「櫻木,你這鑰匙不要弄丟了──」

「你是因為看到電影裡狗打籃球,才想要養牠的嗎?」

「對。」流川短促地說,立刻將話題拉回來:「聽好了,你的房間是506,是冰球──」

「那你有養嗎?」

「沒有。」流川的口氣暴躁了起來:「506房,這是冰球隊──」

「為什麼?」

流川瞪著他,一臉倔強,在停頓了好幾秒後,才以一種「敢笑你就死定了」的表情,相當兇惡地說:「……因為我發現狗並不會打籃球。」

櫻木忍不住蹲下去,徹底爆笑出來。

他笑得有點太開心,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抬起頭,他發現流川臉超黑的,看起來很想當場揍他一頓──這讓櫻木笑得更加猖狂。

流川不想理他,逕自打開506的門,扭開燈:「反正你就住這,再見。」

接著流川轉頭要走,卻被蹲在地上笑的櫻木抓住了手臂。

「……你一直都這麼喜歡籃球,對嗎?」

「嗯。」

「來到美國之後,也還是嗎?」

「……對。」

櫻木握住了流川的手,站直身軀──他像跟Amari打招呼那樣,扣住流川的掌心,將對方拉近自己,碰了碰肩膀。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動作跟流川做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親密感,彷彿更近似於一個擁抱。

「我也是。」

在靠近彼此的瞬間,櫻木這麼告訴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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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e 發表於 2023-12-8 14:22:57

櫻木

流川的學校宿舍設施很好,既沒有床蟲,也沒有老鼠。一間宿舍住兩個人,方形的空間不大,沒什麼隱私。左側依序是Jeremiah的衣櫃、床、桌子。右側是Jeremiah室友Kalvin的衣櫃、床、桌子。房間牆面掛滿了冰球的海報,若不是冰球隊出去比賽了,地板肯定四散著球具和護具。

櫻木霸佔整間雙人宿舍,痛快地睡了場來美國後最深沉的覺,他幾乎一倒下就睡得昏天暗地,醒來時精神格外抖擻。才五點半,天還沒完全亮,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感覺沒什麼睡意。於是,他套上昨晚流川拿來借他的厚外套,下樓四處探索。

清晨五點半的校區很安靜,這跟櫻木在市區的體驗截然不同。市區醒得很早,無論什麼時間點都有人在活動,但大學城很寧靜,大多數學生仍在睡夢中。櫻木拉緊外套,往外頭走。他記得流川昨晚帶他看的籃球場很近,他想白天過去看看。

才踏出大門,櫻木就被震懾了。

放眼望去,所有的東西上都覆著一層透明的冰。他最初以為是霜,後來看仔細才發現不是。樹的枝椏、牽連的電線、豎立的欄杆甚至一旁停靠的車子表面,全都被包覆了一層薄薄的冰膜,櫻木彷彿像走進水晶宮那樣,張大嘴巴看著眼前美麗的景象。

遠處,清理路面的大車運轉著,隆隆的引擎在安靜的校區聽來格外清晰。

哇!櫻木發出無聲的讚嘆,他嘴裡吐出的熱氣化成一團白霧。哇,不可思議!

「……你這麼早爬起來做什麼?」

低冷的音調把櫻木嚇了一大跳,他扭過頭,看見流川站在路邊。對方穿著慢跑鞋,耳朵掛著防風耳罩,他不怎麼喘,不大像個剛跑步回來的人。

「你去慢跑啊?」櫻木下意識地問。

「原本要跑,但路況不好,感覺會滑倒。」流川說,接著他摘下耳罩遞給櫻木:「……不冷嗎?」

冷,很冷。寒風刮過來櫻木感覺自己連大腦都要凍僵了。他搶奪似的把耳罩扯過來,掛在自己腦袋上。毛絨絨的耳罩留著流川的餘溫,套上後,櫻木突然覺得天地間非常靜。

這是座好安靜又好冷的大學城,天幕微泛灰白,流川佇立在這座冰宮,黑色的眼睛透過黑色的瀏海凝視著他。在身後,草地被寒意凍得枯黃,再過幾周,估計荒草會被埋覆在白色的雪層下。

「……我室友說,這是freezing rain的關係。」流川指了一下被薄冰覆蓋的校區,現學現賣:「那是一種雨,水滴落到固體表面會立刻結冰。」

「喔,」櫻木沒完全明白,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感覺這個小良會懂。」

宮城良田主修Atmospheric Sciences,說以後想專精在海洋氣象學。

「說到這個,」櫻木想起一個問題:「流川你的主修是什麼?」

「我沒有主修。」

「啊?」能這樣的嗎?

「我們學院前兩年不用選主修,把通識跟必修上完就可以了,到第三年才非選主修不可。」流川的口氣很平淡:「我前兩年想完全專注在籃球上,什麼都不要想。」

真像是流川這傢伙會做出的決定。

「……你是什麼學院?」櫻木覺得自己要記下來,以後有機會,他也要這麼幹!

「Liberal Arts。」流川說:「粗略地講,就是文史學院。」

文史學院?流川嗎?櫻木的大腦好像有什麼地方卡住了,總覺得流川這個人,跟文史學院聽起來特別不搭。

「你怎麼不跟三井一樣去學那個什麼,」櫻木結結巴巴:「喀、喀什麼……」

「Kinesiology。」流川接道:「是可以,但我想要前兩年什麼都不想。」

什麼都不想,只打籃球。

真有意思,櫻木想,老實說流川所追求的狀態,與櫻木過著跟Brad訓練的日子──同樣是什麼都不想,同樣只是打籃球。今天若換個人來審視這些選擇,或許會認為他們死腦筋,把大學教育當作玩笑。

但他們不是別人,只能試圖為自己作出無愧的選擇。

時間太早,食堂還沒有開。流川帶他在宿舍周遭繞兩圈,踩在滑溜溜的薄冰上,櫻木用球鞋讓自己滑來滑去,覺得很好玩。

「你如果摔倒了,我不會拉你的。」流川在一旁殘忍地說,滿臉鄙夷。

櫻木小聲嘀咕:「……沒有同學愛。」

少了腳踏車,櫻木才真正見識到流川的學校究竟有多大。建築物跟建築物之間離得很遠,中間有著大片農田或草地。為了晚上的比賽,流川稍後得跟球隊會合,此時他抓緊機會,拿著google map給櫻木介紹──宿舍往南一整片都是農學院、畜牧系以及獸醫系的地盤,整片地非常大,半天見不到幾個人。他耳提面命地跟櫻木說,等一下自己逛不要往南,要往北,不然迷路了不是開玩笑的。

流川修長的手指戳著手機螢幕:朝北邊走,會先經過商學院和教育學院。再來是主要教學樓,我們Liberal Arts在這裡,接下來有片草原。流川一邊說,一邊在櫻木手機標示著──再往北邊是Engineering的地盤,他們校友豐富、資金雄厚,整片北區都是他們的。那如果要吃東西的話呢,校區裡每一棟宿舍的食堂都能刷學生證。萬一不想吃食堂,很抱歉,我們學校只有一條街……
流川非常認真講解,櫻木卻在走神。

……大學城的生活跟都市裡好不一樣啊。

沿路上看不見盡頭的原野,這一棟又一棟、佔地遼闊的教學大樓,一到課間,走來走去的全是學生和教職員。這跟櫻木夜練的那種混雜在市中心,只有一兩棟建築的小社區大學截然不同。流川的學校彷彿像世外桃源,學生在這裡上上學、喝喝酒,食堂裡有飯吃,宿舍也沒有老鼠──

「這裡有槍擊案嗎?」櫻木突兀地問。

被這麼問,流川的神情有點古怪:「……有是有,但通常發生在大學城之外的地方。」

也就是說,只要待在大學的區域內,治安挺好的。櫻木想,這跟城裡的氣氛完全不一樣。前幾天打工時,櫻木聽見Mariana跟Carlos在閒聊,說去年一整年,他們城裡一共有695起謀殺案。櫻木剛聽還以為是自己英文不夠好,畢竟一年也就365天,城裡每天得差不多發生兩起謀殺才能趕上進度,又不是在柯南居住的米花町,這數字是不是有點太誇張?

但後來,他發現自己真沒聽錯──Carlos說這已經算很好了,他看新聞寫,上個月只發生132起槍擊案,創了新低。

132起槍擊案叫作新低嗎?櫻木覺得很傻眼,這難道是文化衝擊的一種嗎?是日本治安太好的問題嗎?

他想著自己居住的downtown,再看看眼前安穩的大學城,櫻木不確定這種複雜的感覺是什麼──這個國家似乎有些地方非常不平衡,而且,天秤的兩側十分極端。

食堂開放後,流川帶他去吃早餐。老實說,櫻木覺得流川學校的設備很好,宿舍乾乾淨淨,食堂也有著大片的窗戶,看出去遼闊舒適。櫻木把餐盤填得又高又滿,試圖無視來自流川責難的眼神,以及自己良心的苛責。

「……飲食控制呢?」

「明天再控制啦!」

來了美國之後,櫻木發現自己思索的事情變多了。不管他樂意不樂意,這些雜亂又廣泛的零碎想法源源不絕地進入腦中,大多數時候,光是努力生存就讓櫻木足夠忙碌了。不過反之,一旦靜下心來,他發現自己的疑惑隨著時間,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

語言學校的課程到期之後,要繼續嗎?夜練真的有成效嗎,會不會其實只是一種自我滿足?錢,錢還夠不夠呢?他總得留點後路,存著回程機票的錢,不是嗎?

在美國真的好嗎?要像流川那樣,什麼都不想,兩眼一閉先拚兩年再說嗎?又或者Bentley才是正確的──若不待在美國,仍然可以繼續打籃球啊。這並不代表熱情因此減損,也不代表那就是失敗。在哪裡不能追求卓越、不能打籃球呢?

回過神來,櫻木發現自己開始對流川說起Zac的事情。他一旦開口就有點停不下來,一邊戳著盤裡的煎蛋捲,一邊哇啦哇啦說個沒完。或許,這是他諸多煩惱中最具體的一個,也因為這樣,他像抓到一根稻草似的,想完完整整地描述給流川聽。

Zac他不肯用我。櫻木說,我知道Zac喜歡那種搶眼的球員,我也努力達到他的期望,可是我就是不可能跟Amari一樣高,或跟Picard一樣敏捷啊。櫻木很驚訝自己聽來比預期中平靜,不像是抱怨,也感覺不到委屈,只是平鋪直敘。他說,可是難道,我因此不值得被使用嗎?我也做出了實績──你知道上次打練習我搶了多少次籃板嗎?

再怎麼平靜,說到這裡,櫻木也感覺情緒上來了。

「……我不完美,」他瞪著盤子裡的培根,彷彿一切都是它的錯:「但我也不是廢物。」

流川靜得像一泓湖水,沒有立刻接話。他留了點時間讓櫻木恢復狀態,再以非常安靜的姿態開了口。

「這世上沒有人是完美的。」流川頓了頓:「而你,距離廢物還遠得很。」

聽到這句話,櫻木緊繃的情緒突然鬆了些,吐出了憋在心中,像輕笑也像感嘆的短促氣息。

「我之前一直想提醒你,如果還要打前鋒,你要增重。」流川接著說:「不然被Amari那種體型的人撞──」

「我就會直接飛出去。」櫻木一臉凝重:「我前陣子才剛飛過。」

他整個人像加農砲發射一樣起飛,狠狠摔出場外。Amari一臉慌張地衝過來向他道歉,但櫻木不認為是對方的問題。

「……還是你不要控制飲食了,」流川盯著他小山般的食物看:「再去拿一輪。」

流川的語氣格外真摯,櫻木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情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大幅轉好。

「你說我?」櫻木哼哼了兩句:「你自己難道就不用增重嗎?」

他以為狐狸會被激怒,跳起來跟他吵兩句。沒想到流川的態度非常淡定,悠悠吐出一句:「我不需要。」

「啊?」櫻木一愣:「為什麼?」

「我不是你,我什麼位置都打。」

「蛤!!!!!!」

被這麼一搧風點火,櫻木整個人竄了起來,揮舞刀叉在學生食堂跳上跳下:「什麼意思啊你!臭狐狸!」

流川些微瞇了瞇眼睛,這使櫻木更加惱火:是在笑吧!你這傢伙在偷笑吧!

「……應該說,」流川的口吻沒有一絲嘲諷,反而非常實際,實際到有些無奈的地步:「在這階段,不管給我哪個位置,我都打。」

啊。

是這個意思啊。

櫻木乖乖從桌子上爬下來,拉好椅子不好意思地繼續吃早餐。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每個人也有自己的困境要去突破。這一點無論是在城裡的櫻木,或是在大學城的流川,大家都是一樣的。

「不過你說的Zac……」出乎意料的,流川又開了口:「我覺得或許你可以換個角度想。」

流川的視線落在食堂外的小中庭,針葉的樹叢被透明的薄冰包裹,在晨光中晶瑩剔透。

「我剛轉學到美國時,插班進了間籃球很強的高中……沒有過得很痛苦,但我很不習慣,有很多因為不夠成熟而沒處理好的事──其中一項,就是我跟教練的關係並不好。」

流川盯著葉子看,眼神又深又靜:「教練愛用自己偏好的球員這件事情,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Zac是這樣、我高中教練是這樣,NCAA裡每一支球隊恐怕都是這樣,特別是那些有獎學金可領的球員,哪個不是教練的偏好?這是不可能改變的現狀。」

櫻木有點訝異,忍不住挑起了眉毛。他想了想,接了一句:「但你還是被這間大學挑進了籃球隊呀。」

他用意是想鼓勵流川,對方卻收回了凝視葉子的視線,直勾勾地盯著他。

「櫻木,我沒有拿獎學金。」流川平靜地說:「我是walk-on。」

張開嘴巴,櫻木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有說地閉上了嘴巴。

「我跟高中教練關係不好,有很多層次的原因。」流川毫不在意,繼續說道:「我跟球隊教練們打交道的經歷不夠久,所以我的經驗或許是極端的,但我高中教練非常老派,他相信紀律和絕對服從,簡單來說,就是有點像在軍隊。於是,我不適應他,他也同樣不適應我。」

流川頓了頓,將水杯握在掌心中,微傾。水面折射的反光有些刺眼。

「除了不適應,我還意識到另一件事,那就是教練對我可能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不、我不是在談種族歧視。我是說,關於我插班進他球隊這件事。」

「啊?」櫻木很困惑:「有厲害的球員來,教練不是應該高興嗎?」

「對,或許。」流川答得有些遲疑:「但我後來覺得,對這種主導性很強,習慣發號施令的人來說,他或許不想要別人插手塞球員到隊伍裡來。他有偏好的打法和戰略,甚至有著已經培養了幾年的球員,而這些孩子中,還有不少人是他從小在社區裡看著長大的。」

「你進去,他們就會沒有位置?」櫻木蹙起眉:「但運動不就是這樣嗎?第一名只有一個,隊伍裡只能有五個人,不該就是實力說話嗎?」

流川沉默了一下。他沒有直接回應櫻木的說法,反而繞了個彎:「我覺得你可以換個想法,如果你是Zac,有人在你隊裡插了個選手,你拒絕不了,又不能讓他不上場,你會怎麼做?」

「你怎麼──」櫻木瞪著流川:「可是我又不──」

「或許這個Zac,也對你有先入為主的誤解。」

櫻木突然明白了。這麼一想,Zac的行為似乎合理不少。櫻木是Bentley透過Brad放進來的,Zac那人看著也是有強烈愛惡的個性。或許他認為櫻木只是個托關係的球員,因此用格外嚴厲的標準審視櫻木的球技。

一旦帶了濾鏡,人們的標準會瞬間變得格外嚴苛,除非真的出類拔萃、技驚四座──否則若是一般意義上的表現優良,人們往往視為理所當然,不當回事。由於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Zac始終不曾將櫻木放進眼裡。

櫻木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

「……這樣豈不是很糟嗎?」黑著臉,櫻木覺得萬事皆休矣。

「如果我是你,我會想──只要他還沒有把我踢出隊伍,就還有希望。」

「可是他已經用濾鏡看我了啊!」

「這世界誰沒有用濾鏡看其他人?只是程度問題罷了。」流川很平靜:「你應該相信你自己的實力,然後像你所說的──運動就是用實力說話。」

而在晚上八點的那場球賽中,櫻木見證流川身體力行地實踐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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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e 發表於 2023-12-15 17:55:57

櫻木

流川實際上場的時間不長──流川事前跟櫻木預警過,這場的對手不強,櫻木一路看他們隊伍勢如破竹地攻城掠地,光是上半場就把比數拉開20幾分。到了下半場,教練可能打著既然比數拉開,不如試試球員的心態,才換了流川上去。

教練沒讓流川打前鋒,給了個後衛的位置。但老實說,讓流川這種人當後衛蠻討厭的,一旦被他抓到好時機,遠遠就跳投三分,活生生把五個人的球賽打成他的個人三分射籃秀。如果櫻木是他的前鋒隊友,球賽結束後,他肯定要在休息室毒打這不傳球的混蛋。

不過,籃球就是這樣。它是一個快節奏的得分運動,球員本來就該抓到機會朝籃裡狂投,這很合理,不合理的是流川那傢伙──上場沒幾分鐘,一口氣拿了12分。徹底惹毛本來就已經輸了一截的對手,對方立刻派兩個高大的傢伙想封住這目中無人的亞裔後衛。

櫻木看他一連過好幾個人,靈巧地讓球在左右腳穿梭,轉身假動作把球傳出去──真不愧是進攻之鬼,縱使被一群高大的外國人環繞,流川打起球來仍強勢無比,而且異常兇悍。

好煩!櫻木一邊無比嫌棄,一邊莫名有種驕傲感:這狐狸怎麼強得這麼可惡!

不知道流川的攻勢戳中了對手的什麼點,只見原本垂死的隊伍突然激烈地反抗了起來,急起直追。看到快結束時,櫻木發現自己整個人站起來,跟著整場的球迷一起喝著節奏,狂吼:

DEFENSE!!!
DEFENSE!!!

對手求好心切,撞人犯規,由流川站上罰球線,持球運了幾下。櫻木看得緊張不已,忍不住跳上椅子,全心投入地照著DEFENSE的韻律,帶動大喊:

LUCA!!!
LUCA!!!

現場看籃球賽很有趣,支持同隊的人們會在那短短的十幾分鐘同仇敵愾。畢竟籃球迅速又刺激,追求勝利的心情壓過了日常的歧異。沒幾分鐘,半個場子的人全跟著一起喊起了LUCA,就算不知道他們在喊什麼的人,也湊著熱鬧,幫忙擊打拍子。

LUCA!!!
LUCA!!!

只見流川面無表情,運了兩下球,抬起手來──球「嗵」的一聲空心入網。

太可惡了!櫻木忍不住抱住頭,發出勝利的呼號,卻又在心裡咬牙切齒:太帥了!

整個下半場看下來,櫻木感覺自己快虛脫了。能看到流川在場上痛宰對手實在很爽,那狐狸口口聲聲說什麼「不一定上場」,說什麼「我是walk-on教練未必用我」──是不是都在騙人!全部都在演戲!

這麼風光、這麼搶眼!哪裡有什麼失意?

當他混雜在tailgate party的人群中,步出流川學校那個像飛碟似的巨型球場,走到外面寒風陣陣的草地時,櫻木罵罵咧咧都是在詛咒他前幾秒熱情支持的同伴。

討厭鬼!臭狐狸!騙子!

然而,在被欺騙的憤怒下,櫻木強烈地感受到對方透過比賽傳遞的訊息,流川的活躍彷彿在說:給我舞台,我必全力以赴。

櫻木不知道流川的教練或隊友怎麼想,但如果是他,看到有球員願意投注一百二十分的熱情,那是不可能不動容的。他想起流川在早餐說的那番話──流川要他相信自己,用實力說話。

想到這裡,櫻木有一股徒步奔回C市,衝到Zac面前,傾盡一切證明自己的衝動。

流川還沒從隊裡回來,櫻木獨自順著小路走回宿舍。沿途喝酒慶祝、歪歪倒倒的大學生不在少數,他們身上穿著流川學校的代表色,勾肩搭背地笑鬧行走。

將冰冷的手收進口袋裡,櫻木心中除了強烈想證明自己的慾望外,還有一種鼓脹著的快樂感。那是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他喝了濃咖啡的緣故,他想要縱聲大笑、一路狂奔,或者用力抓緊流川那傢伙的肩膀狠狠搖晃。這份情緒前所未見,來勢兇猛,讓他措不及防,又困惑無比。

想起流川站在罰球線上,冷著臉抬手,球在半空中劃出拋物線──

咚咚。

櫻木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咚咚、咚咚。

接著,他感覺手機在兜裡震動,一瞬間以為是流川打來了,嚇了一跳,滿心歡喜要接電話,卻發現螢幕上顯示的名字是洋平。

「……是你啊?」

「這口氣什麼意思?」洋平愣了一下:「不歡迎?」

「沒有。」櫻木悶聲說道,一臉狐疑地摸著胸口:「洋平我覺得心臟不舒服。」

「啊!?」

洋平反應太激烈,櫻木連忙改口:「沒有沒有,我是……我可能咖啡喝多了。」

「你喝咖啡?」

「啊,畢竟是免費的。」

「你在打工?」

「不是,我在──」櫻木頓了一下:「怎麼了?你找我?」

「沒有,我跟大楠、野間和高宮在一起,想給你寄點東西。」洋平就算聽出他換了話題,也沒有表露出來:「怎麼樣?想不想念日本的泡麵?」

「想!!!非常想!!!」櫻木抱著手機大聲嚎,他剛剛怎麼可以對洋平冷漠?他真不是個東西!「洋平,你人真好!」

洋平哼哼兩聲:「我一直這麼好。」

真的。櫻木真心誠意地點點頭,開始遠端點餐。他說他要那個牛肉的,還有那個辣的,不要黑胡椒那個不好吃。

一想到很快就能有好吃的,櫻木口水都要流到地上。在心花怒放之餘,他忍不住順便跟洋平吐露他最新獲得的困惑。

「洋平,如果你很喜歡很喜歡一件事情──我是說,真的非常喜歡那種。」櫻木一時不知道怎麼將心中的疑惑訴諸言語:「如果看到有人做得更好,難道不會萌生跟對方一較高下的心情嗎?」

「我翻譯一下:你愛籃球,巴不得把其他人都幹掉。」不愧是洋平,非常了解他:「很好啊,你不是一直這樣嗎?」

「對不對?」櫻木一頓:「想將對手擊倒這個想法才正常吧?」

這回洋平沉默了幾秒:「……既然覺得很正常,那你在猶豫什麼?」

「就是、就是……我雖然備受威脅,覺得好像被挑戰了。」櫻木費盡心思,想描述心中那個模糊的感受:「同時又覺得很驕傲?」

「驕傲?」洋平有些訝異。

櫻木摸著胸口,認真思索自己的用語是否精確?唔,還行吧?「或者,純粹為他感到開心?」

「你沒有想打垮對方,反而想為他歡呼?」

「對啊……咦?不對不對!」櫻木急忙澄清:「本天才還是想打垮他的!」

電話的另一頭洋平低聲笑了,櫻木不明白──這笑點到底在哪?

「喂,洋平。」櫻木很著急:「我為什麼會這樣想?」

洋平嘻嘻笑:「我怎麼會知道?」

「啊?那怎麼辦!」

「我不知道哇,你不是天才嗎?」洋平語調輕快:「記得收包裹。」

「咦?洋平──喂?喂?」

櫻木聽著電話掛斷的盲音,簡直不可置信。洋平怎麼能這樣!他是真真切切地在煩惱!

被摯友拋棄的滋味並不好受,不甘寂寞的櫻木點開他剛被加入的「感恩節旅行」群組,傳了幾張流川比賽的照片,小良學長回得非常快。


Miyagi:
花道你在現場嗎?

本天才:
對啊!
@三井壽 進了好多三分球!簡直像咪嘰再世!

三井壽:
蛤?我又還沒死!
櫻木你措辭可不可以準確點!


櫻木對螢幕嘿嘿笑了兩聲,正準備回些什麼的時候,又有電話打進來了,這回是流川。櫻木滑開對話,興致勃勃地正準備開口,卻發現流川的聲音又低又急促。

「櫻木,幫個忙,你回宿舍幫Jeremiah開個門。」流川說:「我還走不開,他很急。」

「噢,好。」櫻木應道:「借我房間的人?」

「對,他在宿舍門口。」

櫻木本來就離宿舍不遠,掛了電話就狂奔起來。他一路衝到大門口,手上握著Jeremiah McKay的學生證,以防自己找不到人。不過對方非常好認,不僅跟學生證上長得一模一樣,他恐怕是方圓百里內最壯的人,往學生宿舍門口一站,儼然一名酒吧保鑣。

“……Jeremiah?”

“Yeah, you are Luca’s friend?”

櫻木點點頭,想也不想就將學生證遞還給對方,沒想到Jeremiah把證件推了回來。

“Keep it. I am just gonna grab some stuffs.”

櫻木仔細看了看對方,這個栗色頭髮的壯漢表情很緊繃,不但看著狼狽,還相當慌亂。留意到櫻木在打量自己,Jeremiah在等電梯時歉然地說。

“We had a game today, but Kalvin – my roommate, he got injured so I’m just, I’m just gonna grab some stuffs for him.”

“……Is he ok?”

受傷,這是任何運動員都最害怕的夢靨。櫻木收起了笑容,一臉正經。

Jeremiah深吸了一口氣,櫻木這才注意到,Jeremiah的指節上有著許多傷痕──流川說他們是什麼球隊?啊,冰上曲棍球。那種運動很粗暴,在場內撞人和打架都是允許的。

“I honestly don’t know.”

隨著電梯抵達五樓,Jeremiah飛速趕至宿舍間,狂風掃落葉地收拾起東西。櫻木在一旁觀看,適才被籃球賽激起的亢奮瞬間被冰冷的現實沖散。

三井學長曾因為受了傷,由於復原狀態不如預期,心態被擊潰,渾渾噩噩混了幾年不良。對於運動員來說,受傷是致命的,甚至可能瞬間終結他們本來就不長久的運動生涯。

Jeremiah可能因為慌亂,手裡拿著個大塑膠袋,什麼東西都往裡扔。櫻木看不過去,決定接過手來,換洗衣服單獨包一袋,剩下的生活用品是另一袋。Jeremiah有點不好意思,咧著嘴給他個缺牙的笑容。

“Where……where’s your coach?”

櫻木忍不住問了一句,他不熟悉冰球隊的配置,但只派一名隊員回來幫忙收東西,這正常嗎?其他人呢?那個Kalvin聽起來受得傷可不輕。

“Coach is at the hospital. Kalvin’s family is on the way.”

哇,聽起來超不妙,連家人都在路上了。總覺得很嚴重,學校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嗎?

“Does……does school, um, help something?”

“The hockey team is a non-varsity program. The school is not involved.”

對方嚴肅地回答了,但櫻木聽不懂,他不知道什麼叫做non-varsity,只能在一旁協助Jeremiah把兩大包的東西整理好。接著,就看對方一手拎一大袋,準備直接朝外衝。

有點不安,櫻木伸手攔了一下。

“Driving? One person?”

Jeremiah有點意外,望著櫻木,怔怔地點頭。

櫻木考慮了幾秒,他想著還沒被球隊放出來的流川,他其實很想跟流川好好聊比賽,想著他好不容易離開C市到大學城玩,都還沒機會跟流川四處逛逛。

可是,他又想到剛才收東西時,Jeremiah那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取塑膠袋的時候,對方的手顫抖的程度,讓袋子不住發出沙沙聲響。

於是,櫻木用他爛到爆的英文開口說。

“I go with you. Help.”

只要是運動員,肯定能感同身受:一邊是萬眾矚目、光鮮亮麗的賽事,另一邊,則是不為人知的艱辛,以及可能面對的職業風險。







Notes:

流川:……人呢?


ire 發表於 2023-12-24 20:39:12

流川

「醫院在C市!」

喊出這句話時,流川也意識到太大聲了。電話另一端的櫻木停頓了幾秒,接著用明顯意識到做錯了,卻想輕鬆帶過的口氣說:「好像應該在出發前先問的噢,嘿嘿,抱歉啦。」

「……」

嘿嘿你的頭!流川立刻想發作,卻找不到合適的話將心中的暴躁宣洩出來。

老實說,他到底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大白癡球賽看完了,提前一天回去,也不麻煩他什麼,直接搭Jeremiah的順風車離開,省心又省時,他不是該連高興都來不及嗎?

但這股莫名的熊熊怒火是什麼?如果他現在張嘴,可能說出「去死吧大白癡」或「你給我滾蛋」──兩者是不是都太極端了?

流川啟動運動員自律精神,一點一滴把竄升的怒氣摁回心裡。其實,理智地說,他認為櫻木是個比他更好的人。換作是他,流川未必會擔心Jeremiah單獨開車,也不可能自告奮勇說要跟對方跑趟醫院。

更何況,流川才是那個跟Jeremiah社交圈重疊的人,他可不在乎。櫻木能為一個陌生人做到這個程度,流川是欽佩的。

可是,如此突兀的結束跟他想像的不一樣!但若認真問他到底缺了什麼,他又說不出來。

他只是覺得,當他站在罰球線,觀眾席傳來大白癡的吼叫,整間體育館迴盪著他的名字。那瞬間,他真的蠻感動的。所有累積的不安,所有過往付出過的辛勞,化作那一聲聲的呼喚──彷彿他確實在朝目標前進,哪怕只是一點點。

流川不是個擅於表達的人,他認為自己往往遲鈍,甚至挺自私。

然而,在他好不容易、難得想對這大白癡好好說點什麼的時候,這混蛋居然給他跑、掉、了!

混帳東西。去死吧。下次別想再來。

流川可能沉默過久,櫻木有點怕,罕見地以好聲好氣說:「洋平說,要給我寄泡麵,不然……我分你兩盒?」

誰稀罕你的泡麵!!!!

流川好不容易克制的憤怒瞬間爆發出來,他粗暴地掛斷櫻木的電話,把手機摔上床鋪。

接下來的一周流川過得特別不順,他如果慢跑外面就下雪,如果去健身房器材就全滿,若小組討論組員就鬧失蹤,要寫報告參考資料就被借光。到最後他有點搞不清楚到底是他狀態不好,還是他真的特別倒楣。

讓他心情雪上加霜的事是,冰球隊的Kalvin似乎真受了挺嚴重的傷,他搶球時被對手撞上玻璃護欄,因為冰上運動速度很快,整體力道非常強,導致Kalvin不但骨裂,還有輕微腦震盪。這讓流川有點愧疚,總覺得不該對自願去醫院協助的櫻木發飆。

雖然,嚴格說來,他沒有發飆,他憋到內傷,那大白癡搞不好啥都不知道。

流川從側面聽說,櫻木偶爾會幫忙送東西給市區醫院裡的Kalvin──為了這個人情,冰球隊徹底將櫻木接納為一份子。Jeremiah已經跟流川提了三、四次,說下次櫻木如果來,他們完全不介意再讓他借宿,十分歡迎。Jeremiah甚至說,櫻木體格很不錯,要不要考慮打冰球?這讓流川有種既視感,高中是不是就發生過類似的事?有個柔道社長,天天跟在大白癡後面問要不要加入。

流川的惡劣心情一直延續到10/29,在坐了整場的板凳後,他簡直墜入暴躁的深淵。櫻木來看他比賽那人人喊LUCA的盛況彷彿像道幻影,倒不是不能理解教練沒讓他上場的考量──10/29的對手是傳統強豪,在正規賽馬上要開打的最後一場練習賽,派出最精銳的先發球員提振士氣是非常重要的。

但理解是一回事,心情糟透了是另一回事。當他滑開「感恩節旅行」的群組,發現三井學長貼了一堆Air B&B的短住房型,流川只覺得他的煩躁抵達頂點:他不想管。櫻木要不要花錢、要花多少錢,那都不關他的事。隨便。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怨氣終於飄散到櫻木那裡了,他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來電顯示:那個大白癡。

流川心不甘情不願地接了電話。

「欸欸,流川、流川、流川!」

劈頭就喊了他三聲,簡直莫名其妙,他又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

「……幹麼?」

「打比賽──」大白癡戲劇化地頓了幾秒,然後彷彿懷抱天大秘密似的爆發出來:「打比賽真的超級、超級過癮啊!」

啊……

對,櫻木跟他同一天比賽。流川忙著暴躁,忙忘記了。

帶了點彌補心態,他問:「……贏了?」

「我們輸了!」櫻木大聲宣布,流川第一次聽見有人能把輸這個字喊得像贏一樣:「但是真的好過癮!實際比賽超刺激,能上場真是太好了!」

「狀態呢?」

「本天才狀態奇佳無比,而且沒有被換下來過!」櫻木很得意:「流川,這是不是本天才的努力終於被Zac看見了?」

「他有跟你說什麼嗎?」

「他什麼都沒有說。」櫻木顯然處於一個自信心爆棚的亢奮狀態:「但本天才狀態真的是!你知道嗎?我們纏鬥到最後一秒,只輸兩分耶!兩分耶,流川!」

在這個氣氛下,流川實在不忍心澆對方一頭冷水說:但你們還是輸了。

「……唔,可惜。」

「對不對!嗷嗷嗷嗷嗷嗷嗷!」櫻木發出一陣野獸嚎叫,流川連忙將手機遠離耳朵。天啊,真是噪音。「太棒了!打比賽就是痛快!流川,你今天比賽怎麼樣?」

流川猶豫了──他突然很慶幸,幸好櫻木是來看10/20的比賽。萬一來的是今天,櫻木就會目睹他坐一整晚的板凳。

那怎麼行!

於是他給了個自認非常安全的模糊回應:「……贏了。」

「哇!真的?好棒!」完全沒有感應到流川的小心眼,櫻木真誠地說。

流川有點心虛,隊伍贏了沒錯,但不是他贏的,一點都不開心。看著輸球卻有機會上場,整個人神采奕奕的櫻木,流川感到羨慕。

接著,櫻木猝不及防地打開鏡頭,把流川嚇了一大跳。

「你看!」

櫻木在他那小公寓裡,地上拆了個大紙箱,裡頭滿滿是各種口味的泡麵。他抓著鏡頭給流川仔細展示那些泡麵,接著慷慨地說,這些他通通都可以分給流川,流川可以先挑。

見流川沒有馬上答腔,櫻木還強調了一下。他說這些口味都是他覺得特別好的,沒有雷。

這只是幾盒泡麵,但流川第一次體會到,難怪水戶那群人會跟櫻木稱兄道弟,犯錯幫兄弟扛,連架也肯幫彼此擋。因為大白癡很單純,高興了就說個沒完,獲得什麼也一定會分享。萬一誰需要協助,他從不會背過身去不管不顧。

再幼稚,也實在不能維持單向的怨懟了──流川默默地檢討自己。

「你最喜歡哪個口味?」

「啊,我嗎?我覺得這款豚骨的特別讚。」

「我就要那個,全部。」

「蛤????狐狸你說什麼!!!!」

忍著一抹上揚的笑意,流川任由大白癡在鏡頭另一端跳來蹦去,大吼大叫。流川點開「求你別再改了!」群組,認真向三井學長解釋為什麼不好租Air B&B的四人房,考慮到省錢,住學校宿舍或許更好。



Notes:

我前陣子,覺得需要給我自己一點激勵,所以就去委託了噗浪上的佐佐(@SSARIE)幫我設計這篇文的網路版封面。

因為在水裡寫字的版面關係,所以這邊我就沒有更,但這篇文在AO3上的第一章現在多了一個橫幅,當作這篇文的封面,如果用AO3內建的下載,把文載到閱讀器上面,橫幅會留著!
如果想看看橫幅,或想把文載到閱讀器上面的話,在這裡: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50590555/chapters/127797688

我還試了CXC的平台,它可以分成書籍封面和章節封面,所以我就想到一個繽紛的主意,隨著每個章節故事換視角,我就換一個代表色。櫻木是紅色,流川是藍色,宮城是綠色。
如果想看看CXC的繽紛顏色,連結在此:https://cxc.today/zh/store/irepussboot/work/18681


大家聖誕快樂!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3-12-24 20:44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3-12-29 18:30:23

櫻木

掛掉給狐狸的電話,櫻木處心積慮先藏了三盒豚骨口味的泡麵,再一副大方的模樣,把剩下的豚骨泡麵塞進箱子裡,扔了些填充物進去,裝成非常滿的樣子。

嘿嘿。櫻木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成品,狐狸肯定不會知道。

剛打完比賽,櫻木有點坐不住,還停留在熱血沸騰的狀態,他小小的公寓顯得格外安靜。雖然輸了球,櫻木仍亢奮不已:打滿整場!沒被換耶!最得意的是,當他每奪一個籃板球,對方球員就露出明顯的懊惱神情。比賽結束後,有名球員甚至鬧彆扭,打死不肯跟櫻木握手──一想到就精神百倍,櫻木感覺自己被敵人認可了,要他現在衝進漫天大雪裡跑幾圈都沒問題。

他好喜歡籃球,好想一直打下去。

這念頭在他的胸膛不停膨脹,櫻木彷彿快要炸開,又想縮成一團。他切身地感受到懷有夢想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情──壓在心底的念頭無比璀璨,卻格外駭人。一旦有了期望,就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另外一些時候,他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

櫻木現在的生活除了練英文、打球和打工之外,多了跑醫院這件事。

在櫻木跟Jeremiah開車到C市醫院的路途上,由於前一天剛下過freezing rain,有些道路沒有清理乾淨。在比較偏僻的路段,櫻木完全能感覺輪胎在沒被徹底清除的冰面滑動,開車簡直像在溜冰──幸好路面很空,沒什麼車,否則非常危險。光是要煞車,車身都會再滑動一段距離。

Jeremiah可能在冰上滑習慣了,所以無所謂,但櫻木覺得非常恐怖。他全程拉緊了車窗上方的把手,整片背部都汗濕了。

Jeremiah看櫻木這麼緊張,只好一路跟他閒聊,他們從櫻木覺得流川長得像狐狸(Jeremiah放聲大笑),一路聊到Jeremiah的女朋友在練Lacrosse──那是一種使用奇怪網子把球接來接去的運動。在Jeremiah的指點下,櫻木搜了YouTube的影片來看,發現他根本看不清球到底是傳給了誰,只知道有群人拿著網子拚命跑。

Jeremiah說Lacrosse在他女朋友的學校也是non-varsity program,這是櫻木第二次聽到這個字眼了,於是他鼓起勇氣,大膽問對方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Jeremiah答,意思就是學校沒有贊助。櫻木皺起了眉頭,指了指對方冰球的隊服,說可是你們也出去比賽,掛得同樣也是學校的標誌啊。Jeremiah告訴他,是沒錯,但你就不能比NCAA級別的比賽,你要比non-varsity聯盟的比賽。

什麼意思?櫻木徹底糊塗了。他拿起手機搜了半天,然後指著網路上的資訊,比手畫腳地說,但你看,NCAA明明就有Men’s Ice Hockey跟Women’s Lacrosse這兩個類別,你們學校不也是NCAA D1級別的學校,為什麼不能分資源贊助你們?你們也是學生運動員啊。

Jeremiah望著他,緩緩地說:我們不是學生運動員,我們是學生。

接著對方給了櫻木一段長長的解釋,櫻木只抓到一個粗略的意思──Non-varsity program有點像學生社團,就算他們在NCAA D1級別學校念書,披著學校的戰袍去校外打比賽,只要學校覺得這項運動的收益不夠,學校未必會贊助球隊去申請變成一個正式的、能在NCAA打球的隊伍。

在這種隊伍的人不能算「學生運動員」,充其量只能算「會運動的學生」。

Jeremiah告訴他,因為沒有被學校列為varsity team,他們少了很多資源,縱使冰球隊在American Collegiate Hockey Association (ACHA)的D1聯盟裡小有名氣,甚至曾經奪冠。學校卻拖了很多年仍舊不答應球隊拿ACHA的成績申請成為正式的varsity team、進入NCAA。

櫻木覺得難以理解,冰球好歹是四大球之一,既然球隊不是打不好球,未來也有職業級的NHL,這項運動不至於缺乏觀眾──為什麼不答應?

對此,Jeremiah只無奈地聳肩:這是個看收益說話的世界,學校認為冰球賺不了錢。又或者,賺得不夠多。

這讓櫻木感到十分微妙──從收益看好像也沒錯,可是卻有什麼地方扭曲了。從熱愛運動的角度來看,無論是打籃球、打冰球,或隨便什麼球,如果學生本身愛著這件事,從事這樣的運動──那將運動分成能賺錢和不能賺錢,這不是很奇怪嗎?

同樣是下了苦功練習、扛著受傷的風險,拚了命想找出一條生路。受到重視和不受重視的運動,所獲得的資源卻天差地遠──流川帶櫻木看過,他們學校美式足球有一整棟大樓全給運動員專用。美式足球員不但有自己的健身房,還有自己打電動的lounge,甚至裡面的飲料和零食全都是免費的。反觀冰球隊,他們卻連球員受傷,都只能靠另個隊員在冰天雪地裡冒險開車,給隊友送物資。

如果運動員因此選擇從事所謂「賺錢」的運動,捨棄了不賺錢的運動,這好像也很合理。畢竟,看看那些職業球員,無論哪項運動,誰不是為了知名度和薪水打球?總不可能各個都只為了熱情,為了自我實現。

可是職業歸職業,這裡是大學教育,不是嗎?這些學生運動員都只是大學生,他們又不拿薪水。然而,整個體制卻在大學,或是甚至更早的階段,就不停暗示著:有些運動是popular的,另外一些則什麼也不是。

櫻木有點迷惘,他好像應該覺得「這就是現實社會」──但這個想法讓他不大舒服。他好像應該慶幸「還好他愛的是popular的籃球」──但他心裡並沒有因此比較好過。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就像有人在他最愛、最珍視的東西上掛了個標價,然後僅用這個標價上的金錢價值來衡量一切。

難道這就是在實踐夢想的過程中,櫻木該逐漸理解,並無法忽視的現實層面嗎?他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過這層討論,加上櫻木本來就會為「誰誰進了醫院」這種事情比較敏感──只要時間允許,只要Jeremiah需要幫忙,櫻木都會跟著來看看養傷的Kalvin,也因此跟冰球隊的那些什麼Jason, Kyle, Brandon, Tyler和Chad全認識了。Kalvin骨裂只能躺在床上,脖子護著一圈東西,動都不能動,他悶得不行,心情很差。那些冰球隊員找櫻木一起就能多個話題聊,氣氛因此不會那麼壓抑。

對櫻木來說,他不介意。跟冰球隊這種完全沒有利害衝突的人建立友誼,沒什麼壓力。

在見識過流川的比賽後,櫻木一頭栽進了籃球的世界裡。他突然不大在乎Zac怎麼想了,反正櫻木就是要追逐強大,Malik之前讓他叫苦連天的那些基礎練習,他也全不介意了。櫻木在態度上的轉變根本性地改變了一些事情,有回練習他發現Amari守他的時候表情帶著戒備,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啊,原來在這之前,對方或許沒真把他當位對手看待。

這讓櫻木有點高興,又有點失落──他還是很喜歡溫和的Amari,但某些東西似乎改變了。除了Amari之外,他跟Picard的關係也有變化。自從他請Picard幫忙在咖啡店代班,Picard跟店長Mariana一拍即合,成了正式的工作夥伴。櫻木為對方感到開心,畢竟他比誰都了解如果缺錢,能多一份收入是件多麼重要的事情。可是Picard的加入代表咖啡店就是多了一份人力,櫻木能被分配到的時段自然少了,這直接影響到了櫻木的收入。

是不是只要有直接競爭、有利益衝突這項前提,關係就因此蒙上一層陰影,即便櫻木打從心底仍當他們是朋友?

遇到這種時候,櫻木特別想跟能理解他的同伴待在一起。那些冰球隊員雖然接納他,卻不真正了解他──而最常竄進櫻木心中的人選,就是流川。

但奇怪的是,櫻木反倒很克制打給流川的次數和狀態。流川本來就不好聯繫,如果櫻木不主動找他,流川就會徹底失聯。他一次都未曾打給櫻木,就連在群組裡也不常說話──櫻木甚至懷疑流川根本沒有在讀訊息。

如果可以,櫻木真想把每件小事都分享給對方,但他又抗拒這樣的行徑,櫻木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矛盾。感覺不久前,他才不在乎流川會不會覺得他煩,反正他愛說什麼說什麼──面對目前這個憋扭的現況,櫻木實在不明白他到底哪根筋不對勁。

這種如臨大敵的態度,簡直像在面對某種特別珍貴、又特別好的東西,只有最需要的時候才肯小心翼翼地享受幾分鐘。

……這實在很詭異。

好比說現在,明明櫻木才剛跟流川講完電話,留了泡麵,他馬上又想再打一通去吵人家──到底有什麼毛病?

為了避免手賤撥通了電話,櫻木換上外出服,準備出門。之前趁著去醫院找Kalvin的機會,櫻木一直在觀察醫院附近的古巴三明治店,他感覺那老闆可能肯收黑工。但這種事情要非常小心,櫻木來回勘查了幾次,都沒鼓起勇氣行動。

Kalvin所在的醫院離櫻木不算近,搭紅線地鐵要坐七站,大概半個小時。地鐵裡格外熱鬧,今天是棒球賽的game day,車廂裡擠滿半醉的球迷和狂歡的人們。到目的地時,櫻木一邊從壅擠的群眾裡鑽出來,一邊把人山人海的照片傳給流川──正要發送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不對。他不就是為了不要手賤打給流川,所以決定出門的嗎?他現在這是幹麼?他傳什麼傳?

關掉螢幕,櫻木懷疑他中邪了。

櫻木沿著大道朝醫院走,市區的燈光閃爍耀眼,他熟門熟路地抄小徑。櫻木的計畫是這樣的,他打算在古巴三明治店先混個臉熟,成為常客,之後打聽消息才順理成章。於是他帶著笑臉跟老闆打包了一份三明治,拎著食物猶豫要不要去找Kalvin──Kalvin現在換到一般病房,探視時間比較鬆。

還沒踏進醫院,櫻木的電話就響了。自從上次接電話對洋平不客氣,現在櫻木只要有電話來,他就會先對自己說「不是流川不是流川絕對不是流川」──這樣無論誰打來,他都不會出意外。而且萬一真的是流川,那就是格外的驚喜,會特別開心。

……但臭狐狸一次也沒打來過。

撈出手機,櫻木意外地發現是三井。

「唷咪嘰。」

「櫻木。」

咦?是櫻木太久沒聽見三井的聲音嗎?怎麼覺得三井聽起來不大爽?

「感恩節的時候,你想吃什麼?」

聽到這問句,櫻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拿起手機看了眼日期──不對啊,不是他日子過到不知道哪天是哪天。

「……你是問我,一個月之後,我想吃什麼嗎?」

「對啊,因為流川──」三井頓了頓,不自然地扭轉話題方向:「反正,食堂感恩節不會開,飯還是要吃的嘛。」

什麼食堂?什麼飯?櫻木很茫然:「我吃什麼都可以啊。」

「這樣啊,可是流川──」三井又停了一下,他再度開口的時候,不愉快的情緒煙消霧散,三井以打商量的口吻提議:「那這樣好不好?我搭火車去找你,然後我們租車。我聽說C市近郊有個日本超市,可以買生魚片,然後……」

「感恩節吃生魚片?」

「怎樣?」三井的聲音突然沉下來,帶點挑釁的味道:「不行嗎?」

確實沒有不行。有吃的櫻木都好商量:「不會啊,很讚。」

三井的聲音再次張揚了起來。「對嘛!我也覺得。剛剛宮城還罵我──」說到這裡,三井又卡了一下,但他立刻用連拐帶騙的口吻說:「櫻木,感恩節,你知道美國人會烤火雞嗎?」

「知道啊。」

「你吃過沒有?」

「沒有!」

「想不想吃吃看?」

「整隻嗎?想!」

「那你想不想自己烤?」

「咦?我嗎?」

「就只是放在火上煮熟而已。原始人能做到,我們一定也可以!」

「那肯定沒問題!」

「對不對!」三井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他這個激昂的態度,使櫻木摸不著頭腦。三井對著櫻木大聲喊叫──完全就是委屈許久,迫切需要發洩心中壓抑的憤慨:「感恩節不吃大餐,窩在淒涼的宿舍裡搞什麼鬼!」

「……咪嘰,你還好嗎?」

被這麼一問,三井發出一陣不自在的支吾聲,乾巴巴地咳了兩下。

「櫻木,幫個忙。」三井的口氣驀地聽來有些心虛:「你去感恩節群組,發一句『感恩節想吃烤雞』。」

「噢。」這算不上幫什麼忙吧?「要不要順便說,想吃生魚片?」

「不要不要不要,」三井反而不自在了起來:「這樣就太明顯了。」

櫻木感到奇怪,他一邊點開群組,一邊飛快地打字:「可是既然也要吃生魚片,為什麼不乾脆一起說……」

這個時候,櫻木突然分了心,他眨了眨眼,對於眼前的畫面感到無法反應。

他是站在醫院前接的三井電話,從櫻木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見進出醫院的人們。但櫻木萬萬沒想到他會看見指導員Brad的身影──不僅是Brad,櫻木眼睜睜看著Malik也出現了,後面還跟著看上去心浮氣躁的Zac。Zac穿的還是帶他們去練習賽的同套衣服,顯然連家都沒回,就直接趕到醫院。

櫻木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他們。Brad跟Malik神色匆忙,沒有看見他,但Zac留意到了。他直勾勾地瞪著櫻木,彷彿無聲地詢問:what the hell are you doing here?

這裡是醫院。櫻木也同樣茫然地想,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有鑑於跟Zac關係不怎麼樣,櫻木只能僵硬地點了個頭。沒想到Zac立刻別開視線,迅速地一手勾住一人的肩膀,把Malik和Brad朝另個方向帶,避開櫻木──這使櫻木無比尷尬。

可能因為太尷尬了,櫻木在三井的慘叫下才突然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沒過腦子的訊息已經發到群組裡了。


本天才:
我想吃烤雞,咪嘰想吃生魚片


「哇啊啊啊啊啊啊你提我做什麼!」大學長毫無形象地狂喊:「收回!你快收回!」

櫻木低頭:「啊……來不及了。三個已讀。」

「什麼!!!」

櫻木根本還沒機會反應,就聽見三井可說是驚慌失措的聲音:「天啊,宮城打來了!哇我的天,流川也打來了!……等等,流川有打過電話給我嗎?這根本破天荒第一次吧!」

櫻木還在盯著指導員們的背影,沒有回神,三井哇啦哇啦的喊叫他只抓到一個重點。

「什麼?」櫻木不可置信:「臭狐狸竟然會打電話給你,卻不會打給我嗎?」

「蛤?」三井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等雞同鴨講的對話結束,指導員們早就不知道消失多久了。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外,櫻木瑟縮著發抖,純白的雪花緩緩從蒼穹降落,地上的積雪被行人踏得零碎,宛若汙泥髒污灰黑。

這段偶遇,宛若遠方落下的一道閃電,隆隆雷聲緊接而至──幾天後的夜練上,Brad宣布頗受歡迎的Caleb,必須暫時中止身為指導員的輪班。



Notes:


下一次的更新會是1/1流川生日的那一天,第二個大段落就結束了。接下來我會停周更,大約兩周左右吧,但無論如何二月之前會回來更新(如果沒有我也會上來說一聲!)

先預祝大家新年快樂 :D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3-4 11:16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4-1-1 12:13:28

櫻木

那天夜練的氣氛從一開始就有點怪,平時二十幾人的練習,只出席了一半──那群街頭孩子全消失了。他們一不在,整間體育館顯得空空蕩蕩。從其他人的竊竊私語中,櫻木才明白:就在他們比練習賽的夜裡,沒參賽的街頭孩子和社大的居民起了衝突。出事那天Brad不在,負責非比賽組的指導員是Caleb。

誰都知道,Caleb是個超級直接、滿口髒話的性情中人,而且,因為Caleb愛用體育館的廣播系統大聲放音樂,他自己就曾跟前來抗議的居民吵過幾次架。結果就變成──他不介入這次的衝突還好,他一出面,事態反倒變得十分火爆。

一開始在體育館裡吵的時候,事態還沒那麼糟糕。但散場後,街頭孩子和Caleb走在街上,那就是截然不同的狀況了。

起第二輪衝突時,有人有槍。櫻木聽其他人說,聽說有人開了槍。

寒意竄過櫻木全身。好不現實,死神擦過身邊的感受是如此壓迫。

正式宣布消息的人是Brad,他告訴他們,因為這件事,接下來幾周會先換成小一點的場地練習,暫時不租借社大的場地了。他、Malik和Zac會繼續作為SDF的指導員,輪流提供訓練。彷彿為了穩定大家的情緒,三位指導員都在,Malik和Zac站在Brad的身後。Zac冰冷的藍眼像一堵高牆,在Brad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猛瞪著櫻木。

櫻木其實不大明白Zac的意思──或許是不希望櫻木多嘴。畢竟比完賽那天,他在醫院門口撞見了匆忙進醫院探視Caleb的指導員們。

但櫻木能多嘴什麼?流言傳得比什麼都快。那天不少人刻意晚走,揹著球包圍住指導員,問他們:Caleb和Jayden是否還好?

Jayden是其中一名街頭孩子的名字,他和Caleb都進了醫院。

Brad拍了拍他們肩膀,一個個安慰說沒事的,早點回家。SDF不會就這樣結束,別想太多。

聽到這話,櫻木反而怔了。Brad提醒了他更大的潛在問題──出了槍擊案,Brad這個叫SDF的program能繼續營運嗎?

但Brad接續說的事情,卻讓櫻木更為衝擊。Brad說,如果因此想暫時不來訓練,他可以理解。如果找到更好的地方練球,離開這裡也沒問題。

聽到這邊,櫻木往前跨一步,正打算大聲說:怎麼可能!我們會留下來!但這麼做的當下,另一群人比櫻木動作更快,幾個孩子無比嚴肅地列隊上前,伸出手,向Brad、Malik和Zac致意。

“It has been an honor, sir.”

櫻木這才反應過來,有些人晚走,不只是為了確認Caleb和Jayden的狀態──他們是來道別的。SDF出了事,他們要抽身。

他下意識就揪住了身邊的Amari,望著溫和的大塊頭,櫻木有些不知所措。Picard本來就提過感恩節後要退出,但如果連Amari也退了,那、那……

Amari反手握住了櫻木的肩膀,他笑起來還是很溫和,但帶著無奈。

“I don’t think you know this, but Sam, I am a Muslim. And um, things could be tricky.”

櫻木瞪著對方,一時無法反應。他們參加的是籃球這項運動,不是嗎?你跟我提宗教做什麼?但就連他也能看得出來,Amari在盡他最大的努力,艱難地傳達一些事情。

“I……I need to be cautious, and to be honest, so should you.”

櫻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愣愣地望著Amari。Amari見他沒回應,羞赧地聳聳肩,露出他那安靜內向的笑容。

“Well, doesn’t mean I am giving up ……”

“You shouldn’t.”

這句話脫口而出,語調和說話方式都遠比櫻木想得更重。Amari沒看過嘻嘻哈哈的櫻木沉下臉,壓低嗓音說話,一時怔了,氣氛突然十分緊繃。

化解這份尷尬的人選卻出乎櫻木的意料──Zac走過來,朝Amari的肩膀上用力一拍,捏了捏,藍色眼珠緊盯著櫻木。

“Don’t give up. The game is still on.”

那話像說給所有人聽的,包括Zac自己。

回家的路上,櫻木腳步虛浮,感覺自己頭重腳輕。這一切實在太措手不及,好奇怪,才幾天前,他還為了一場練習賽,覺得整個人的鬥志全被激發出來了,無論什麼樣的困難他都能正面對決。

轉瞬之間,天翻地覆,連訓練都可能瞬間喊停。

之前Carlos怎麼說的?上個月市裡發生了132起槍擊案。而這個月,其中一起槍擊案,就發生在櫻木身旁。

其實一切不是全無跡象:35街以南是出了名的治安惡劣,街頭孩子離開自己的區,來到這邊練習,跟當地居民不是沒有摩擦──居民一遍一遍地抗議、指導員甚至因此把練習時間朝前挪。雖然大多數時候,櫻木只顧著打球,將問題交給Brad他們處理,但他從沒想過這些不可控的環境因素,竟能惹出這麼大的衝突,甚至讓指導員和學員都進了醫院。

這個國家似乎有些積累的問題,懸而未決。街頭孩子和Caleb引起的事件,也僅是冰山的一角,要說是種族的問題、階級的問題、槍枝氾濫的問題,還是其他什麼別的問題,對於櫻木來說都是過大的命題,也是完全無法想像的。

可是這些不可控的因素,卻能實際影響櫻木的生活。

如果沒了SDF的活動,那他在這裡做什麼?櫻木茫然地想,這段時間的努力算什麼?這一切真的有意義嗎?

回到公寓,櫻木想也不想,直接撥給了流川。

自從正規賽開打後,流川的行程非常瘋狂,基本上每三天就要打一場球。櫻木看過他的賽程:11/6, 11/10, 11/14, 11/17, 11/19都有比賽──這還只是感恩節前的。23號感恩節一過完,流川第二天晚上立刻有比賽。

這怎麼受得了?感恩節大餐都不能放開來吃了。

不過,就算面對緊湊的賽程,櫻木的電話一撥,流川幾乎立刻接起來。他的背景聽起來很吵雜,不知道人在哪裡。

「……能說話嗎?」雖然不願意,櫻木還是問了一句。

「能。」流川的聲音聽來平淡,卻帶給櫻木穩定的力量。似乎遠離了那些嘈雜,櫻木能感覺流川那端的背景逐漸安靜下來:「你說。」

櫻木心裡一團亂,根本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有些東西在他的四周崩解,他衝口而出想問流川的是:會一直是這樣嗎?這就是漂泊在異鄉的感受?生活沒有一點確定性,一切建築在非常脆弱的基礎上,一旦意外發生,隨時會崩毀。

又或者,這無論在哪裡都是一樣的?生活不附保證書,每天都由上帝擲骰子,機率決定際遇?

老實說,櫻木不認為自己脆弱,但對於碰上的事,他感到相當無力。爸爸倒下的時候,他就經歷過一次毀滅然後重生的過程。難道是身處異國,在他不認識、也不認識他的異地,這樣的體悟格外銳利?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櫻木的狀態不對,流川極有耐心,一句話都沒有說,等待櫻木先開口。

所以櫻木就說了,從在醫院前面見到指導員開始,一路講到今天的練習。當櫻木提到槍擊時,流川立刻問他人在哪裡,安全嗎?

「現在在家裡。」櫻木答。

很奇怪,櫻木從剛才一直在一個恍惚的狀態,流川一句「你人在哪裡」,卻像錨一樣,瞬間定住了他的心神。

他感覺自己好像好一點了。

「……唔。」

櫻木揉揉鼻子,後知後覺地想,這樣真不帥。在臭狐狸面前,怎麼能示弱?而且,他竟然是自己打電話去,親口把最脆弱的部份暴露出來──到底有什麼毛病?

「我沒有害怕!我沒有!」櫻木迫切地覺得他得澄清一下,瞬間扯開嗓子,宏亮地嚷嚷:「而且我告訴你,臭狐狸,我絕對不會放棄的!我不!」

流川沉默幾秒,輕輕哼了一聲,分辨不出是嘲諷還是冷笑。

「……大白癡。」

「啊?你說什麼!」櫻木揮舞手腳,大吼大叫:「要打架嗎?來啊!」

雖然嘴裡吵吵鬧鬧,櫻木感覺自己的狀態一點一滴地被拉了回來。環顧著自己居住的公寓,這裡曾被無數參加SDF的前輩住過。Brad受Bentley的指示,帶櫻木搬進來的時候,就跟他介紹過。

SDF這個由前NCAA學生運動員組織的活動,前仆後繼,像傳遞薪火那樣,一屆帶著一屆,企圖拉拔那些條件不夠好的孩子們。今年SDF的項目只開籃球、田徑、游泳和體操,但曾在這小公寓裡住過、掙扎摸索過的孩子們,絕不只如此,各式各樣的運動員都有。

條件好的孩子們有校隊的訓練、有家庭的金錢支持,SDF則提供機會給條件更加惡劣的孩子──那些如果沒有活動牽住他們,可能走入歧路的,像街頭孩子那樣的人。除了提供訓練之外,參加過SDF的孩子,如果之後申請到大學,變成學生運動員,還能申請SDF的額外補助。金額雖然不高,但對環境不好的孩子,能多一份資源都是協助。

雖然,Brad當時在給櫻木介紹時,曾相當自嘲地說,每天晚上打個幾小時的籃球,能真的拯救誰什麼嗎?其實不大可能。

Brad頓了頓,又說:但是,只要對一兩個孩子有意義,或許就不算徹底徒勞無功。

那個時候聽,櫻木沒有完全明白,現在回想起來,心裡反而很感慨──怎麼可能沒有意義呢?對他來說,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SDF的籃球項目背後有Bentley支持,Bentley雖然退休了,人脈是在的。Bentley要是在孩子群裡看見有意思的球員,他是願意、也能夠私下找到認識的教練來看看球員的。對於很多孩子來說,來SDF練習籃球,就是為了這份機緣──有才能的人比比皆是,誰不想要多一份被看見的機會?

但一提這個uncle,Brad立刻做了個鬼臉。Bentley依循著他自己的規則,他會不會有所動作,那只有Bentley知道。而且這件事也不可能真的搬上檯面,只能當作私人的favor──Bentley會不會打電話找人來看球員、是不是每屆都會這麼做、那個標準在哪裡,連Brad都不敢肯定。

這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祕作風,櫻木太熟悉了。跟Bentley打交道,就是這種感覺。雖是安西教練的朋友,Bentley跟安西教練天差地遠,甚至到今天,櫻木仍連一面都沒見過這位神秘的大佬。

但櫻木是感謝的,他們把SDF唯一一個公寓的資源讓給了櫻木,讓櫻木能在最低的經濟負擔下到美國短暫生活。雖然被Bentley恐嚇要交成績單很可怕,這些握在手裡的資源卻是千真萬確的。這段時間,櫻木也不只一次自問,他佔著這份資源,真的好嗎?畢竟,你說那些街頭孩子需不需要幫助?需要的。Picard和Amari會不會也想分點資源?當然想。每個人都那麼努力,機會和資源卻如此有限。

櫻木心中無以為報的感謝,只能化作踏實不懈的練習,一天一天,一遍一遍。

對流川的那些喊叫,其實就是櫻木最真實的想法:他絕不放棄!他不能放棄!

「……櫻木。」在電話的另一頭,流川低聲說道:「我今天,終於上場了。」

啊?

聽到這話,櫻木的直覺反應是:臭狐狸,也不讀讀空氣,在這時候炫耀什麼?但再一想,櫻木感覺到了不對勁,流川用的字眼是「終於」。

……難道在櫻木觀賽後,流川一直都沒上場?不可能吧。

「十九分鐘,作為替補,然後又下來了。」

「你……」

櫻木不知道該如何啟齒,但流川又開口了,解救了他的無助。

「櫻木,每一天累積的練習不會背叛你。」櫻木聽見對方這麼說,語調像念著禱詞:「流過的汗水和淚水也不會背叛你。」

抬起頭,櫻木的視線掃過老公寓內,櫃子上那些仔細收藏的相片,每位住過這間屋子的運動員,恐怕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掙扎和夢魘──美式足球、棒球、籃球、冰上曲棍球、田徑、摔角、體操。

誰沒有困境?上帝在這件事上如此公平,任誰都一樣。

「每一次的掙扎和困惑不會背叛你。赤手空拳找尋出路時的反思和詰問,也不會背叛你。」

櫻木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咬緊牙關。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臟在胸口怦怦跳,一股酸意湧上眼眶,胸口有股巨大的情緒在翻攪。

深吸一口氣,櫻木的聲音啞得他自己差點認不出來,脫口而出的,是Brad他們總是反覆對來練習的學員重複的那句。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奮鬥、探索、尋求,而且,永不屈服。

當帶著鹹味的淚水落入唇角時,櫻木咬著牙想──願流川和他,都能成為生理和心理無比強大的運動員。



Notes:

新年快樂!流川生日快樂!

第二個段落在這裡結束啦,謝謝看到這裡的大家。我其實是個運動白癡,在拿捏人物的時候也常擔心會不會ooc,謝謝容忍我寫如此私心的作品的讀者們。在2023年開始寫這篇文之後,陸陸續續在留言裡獲得了非常多的力量,歲末年初的時候回想起來,真的覺得萬分感激。

2024年的1月因為我有點事情,所以第三個段落我不會這麼快開。最早應該要1月中才有機會寫文,比較實際的話,可能要到2月才會繼續更新,無論如何2月的時候一定會讓大家知道更新近況的。

以上,祝大家新的一年一切順利,健健康康,開開心心!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2-7 13:29 編輯

ire 發表於 2024-2-2 13:43:23

三井

一篇讓我在進入第三章前抓個感覺的小劇場XD







三井壽後知後覺地發現:「感恩節旅行」的群組,好像有一點沉寂。
「嗯?是錯覺嗎?」

點開群組對話,朝上滑,大多都是三井自己貼的資料:租車租了哪一家、什麼車款、計畫去買生魚片的日本超市旁邊有家栗子蛋糕店,聽說很好吃。他不是個非要別人回覆不可的個性,從三井的角度來看,這些訊息他貼了,就了結一樁心事,他反正也不會回頭反芻。

而且老實說,三井很忙。這學期有點失策,學分修多了,他以為自己可以,但實際上要是混雜著夜間的實習課,光是做小組報告就花掉太多時間,每天過得相當狼狽。

幾乎是在出發前,三井才猛地覺得:嗯?是不是有點太安靜?

將群組對話再往上滑一點,他這才看到可稱之「有來有往」的對話,但那是十月的事情!起因是流川堅持住宿舍,三井堅持吃烤雞──烤雞需要烤箱,宿舍沒有設備。最後折衷的辦法是:宮城在流川學校附近sublet了一間附廚房的三人公寓,只租感恩節當天,擠一擠過個節,其餘時間大家一起住宿舍。

然而,這個話題一過,群組的對話就變成:三井單方面貼了一堆資訊,另外三個人的回應則是──宮城回表情符號,櫻木點讚,流川已讀他。

這是什麼意思嘛!

有一瞬間,三井懷疑是不是旅程取消了,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

於是,大學長決定活絡一下氣氛──大學長感恩節前的星期五下午沒有課,大學長星期五下午就可以出發!三井想也不想就在群組裡大聲嚷嚷:生魚片烤雞我來啦!你們打算約幾點?

他的訊息就像石沉大海,三個人非但沒有回,連點讚和貼圖都沒敷衍一下。

三井深受打擊,把臉埋進眼前教課書印製的頸神經叢剖面圖,絕望且認命地背起了神經、肌肉、骨骼的位置和名稱,逃避自己被排擠的事實。

隔了幾小時,排擠他的學弟們陸續冒了出來。首先回覆的人是宮城,宮城很有禮貌,他說:三井桑,現在正規賽開打,比賽時不能即時回覆。一會兒流川也回了,扔了句感恩節前的周五晚上他有比賽──然後就不吭聲了。如此惜字如金的結果就是,三井還是不知道該訂幾點的火車票。

櫻木一直沒有回,這相當反常,三井幾乎到了睡前,才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句「生魚片!烤雞!哇哈哈!」那個時候三井已經背完神經叢和肌肉了,正在對著Client Diversity in Health Sciences的小論文打瞌睡。他迷迷糊糊地抓過手機看了一眼櫻木的回覆,有點自暴自棄──這群人是不是沒有打算回答他到底該買幾點的火車票?


本天才:
咪嘰如果下午沒課,星期五就來啊,可以住我家。


終於來了個有良心的學弟!三井有點感動,他揉揉眼睛,張開雙臂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用手背擦去流出的淚水,轉了轉僵硬的脖子。當他正準備回覆的時候──咦?怎麼多了一則回覆?


Luca:
我星期五晚上有比賽。


三井很詫異,一向已讀別人的流川,平時回訊息的速度有這麼快嗎?


本天才:
我知道啊,但咪嘰可以先來我家,再去你學校。

Luca:
@Miyagi

本天才:
嗯?為什麼要拉小良?

Miyagi:
……流川,一般通常@別人,後面是會加上字的。

Luca:
@Miyagi學長飛機什麼時候到?

Miyagi:
……你其實不用@第二次{:upside-down-f:}

Miyagi:
星期六中午。
現在中西部到底幾點?你們都不用睡覺?

Luca:
三井學長,你星期六中午再到C市,我去跟你們會合。

本天才:
咦?為什麼?咪嘰可以周五先來我家啊!
還有,狐狸你為什麼要來?我跟學長們在C市會合,再去你學校就好,你不用移動吧?

Luca:
我星期五晚上有比賽。

本天才:
我知道啊。臭狐狸,你怎麼回事?是機器人回覆嗎?

Luca:
我星期五晚上有比賽。
大白癡,你是哪個字看不懂?

本天才:
每個字都看得懂,但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Miyagi:
好了,停!停!不要吵架!
三井桑,聽到了沒?星期六再出發。


盯著突然熱絡起來的群組,三井壽深深堅信:他被排擠!他真的就是被排擠!為什麼櫻木一出現就一呼百應?為什麼流川一@Miyagi宮城就冒出來?他喊破喉嚨問可不可以買星期五的火車票,不但沒有人理,還打發他要他星期六再過去。

不管了!

三井心一橫,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在一旁,刷牙睡覺了,再不管群組裡你一言我一語的「臭狐狸」、「大白癡」還有「三井桑?三井桑哈囉你睡著了嗎?」



寫在後面:

我一月休更的時候,收到了讀者Baopuzi超級可愛超級感人的圖,是櫻木去流川學校的時候可愛的段落,超開心的,也分享給大家:
https://images.plurk.com/1ejzFac3Xw3AIGRIwp70IG.png

謝謝Baopuzi (・∀・)//



本文最後由 ire 於 2024-2-2 13:5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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