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in 發表於 2023-7-14 16:18:18

(上)

  早晨七點,宮城卡在九十號公路,前前後後間歇傳來暴躁的喇叭聲,他轉開路況廣播,確認前方路段沒有特殊狀況,這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週一早晨,而喇叭用來洩憤遠大於實用。
  他沒吃早餐就是為了提早出門避開車潮,不過顯然還不夠早,前車再度停下,他跟著踩緊煞車,翻找背包裡的三明治,澤北摳的那張錄音帶也跟著掉出來,他伸手想撈,後面的喇叭就又開始鬼哭狼嚎,拜託,前面那台車不過就移動了三十公分,他也想狂按喇叭或者乾脆搖下車窗比中指再罵一聲fuck off,他唸起英文髒話和饒舌歌手一樣,每次打電話回家不小心說漏嘴安娜就會摀著耳朵大喊「阿良學壞啦」,不過他忍住了,憤怒是星期一最不必要的東西,對於擁擠車陣也毫無助益。
  澤北榮治就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去年寒假冬天,哲治某個朋友的親戚送給他們自己絕對買不起的球賽的票,聖誕節前夕,他們開車去芝加哥看比賽,被異常的暴雪卡在半路上,收音機訊號斷斷續續,連前面發生什麼事也搞不清楚。煩躁與不安瀰漫公路,澤北還有心情扮鬼臉逗隔壁車後座的嬰兒,墨綠色福特的車窗降下來,宮城以為他們要被罵了,結果車主好心告訴他們某個主要路段被堵住,可能得繼續困上一兩個小時。他們通過車窗交換葡萄乾燕麥餅乾和裝在保溫瓶裡的玉米濃湯,澤北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反正有很多人跟我們一起。」他說,開始跟著收音機大唱車上卡拉OK,三卷錄音帶的AB面都各唱一遍後,終於聽說道路開通了,車外傳來零星的歡呼。
  車龍慢慢啟動,「是聖誕奇蹟欸。」澤北愉快地說。
  那讓宮城忍不住覺得,在澤北身上永遠沒有壞事。


  此刻宮城仍被堵在通勤的車陣之中,含在煞車上的右腳踩踩放放,他終於得空撿起錄音帶。中山美穗的嗓音在活潑的前奏後響起,宮城不禁莞爾,難怪這傢伙明明早自己一年來美國,英文卻始終沒高明到哪裡去,而且誰會把尾崎豐接在中山美穗後面?簡直亂七八糟。他將錄音帶暫時退出,翻到B面,預期中的音樂卻沒有響起,一段短暫的空白後是澤北榮治本人的聲音,「良田。」隨身聽錄下的嗓音有些失真,澤北聽起來比平時更低沈,背景沙沙的干擾聲搔癢宮城的耳朵,「這面就交給你了喔!」澤北說完按下暫停,雜音便消失了。
  聽見意料之外的聲音再次讓宮城心煩意亂起來,想起前天的那通電話,澤北開朗但難掩落寞的語氣,也想起上週的一通國際電話,以及他即將要獲得的合約。簡直亂七八糟。他把腦袋磕在方向盤上時撞到了喇叭,前車搖下車窗對他比了中指,這世上的壞事都會一起發生,夏天沒有什麼天殺的小奇蹟。宮城的脾氣很壞,但此刻他懶得發出來。


  因為塞了比預期中更長的時間才離開高速公路,一下交流道宮城就忠於咕嚕叫的肚子駛入得來速車道。真要說美國的漢堡與日本吃起來有什麼不同,或許就是當他一手抓著漢堡,另一手卻操著方向盤時,會尤其感覺自己身在美國。
  「很奇怪,」有一次,當他們一起坐在速食店靠窗的卡座,澤北忽然開口,「我吃這個的時候會想家。」
  宮城趁他轉頭看窗外,拿了一根他托盤裡的薯條。
  「以前高中的時候禮拜五練完球我們會一起去吃麥當勞。好啦,應該只吃過兩三次,河田學長跟松本學長會輪流請客。」
  「深津不請嗎?」宮城又拿了他一根薯條說。
  澤北搖頭,「他有一次說要請,但掏出來的是河田學長的錢包。」
  「真有那個人的作風。」宮城忍不住笑出聲,他聽澤北講過太多次山王球員們的事情,偶爾會產生與他們都很熟的錯覺,「我們也吃過幾次,不過櫻木他們比較愛吃包子。而且請太多次麥當勞我會破產。」
  「良田是隊長嘛!」澤北笑嘻嘻地,「下次也請我吧?」
  「才不要,你又不是我的球員。」他說完,感覺這話有點奇怪,咬著薯條抬眼瞥了澤北一眼,澤北似乎毫無所覺,只是大叫著「良田你吃太多我的薯條了吧」。


  宮城原本打算在停車場裡解決那漢堡,酸黃瓜的汁液溢到大拇指上,他舔掉,注意到對向車道有路邊電話亭,便決定駛出停車場迴轉,打個電話告訴澤北自己會晚到。
  電話響不到三聲就被接起,「喂,哪裡找?」
  「喂,澤北,我、」
  「良田!」澤北聽起來很雀躍,「怎麼,你快到了嗎?」
  「不,我正要跟你說⋯⋯」
  聽見後方不尋常的動靜,宮城一轉頭就見警車直直開向他臨停的二手豐田,緊跟其後的是一台拖吊車。
  「良田?」澤北在電話那頭叫了好幾次,語調逐漸緊繃,不過宮城沒空理他,扔下電話衝出去,一面高舉雙手揮舞。
  「等等!請等一下!」他衝到人行道上,警車已經堵在駕駛座門邊,白人刑警搖下車窗,唇周蓄有黃薑色的短鬍子,甚至戴著墨鏡,宮城想起某次和澤北一起看的西部電影,只差叼一根牙籤,這警察幾乎跟非禮婦女的壞脾氣警長一模一樣。宮城快速掃視車內試圖判斷遇上的是哪種警察,車裡有濃濃菸草味和舊鞋的臭氣,後照鏡掛著當地球隊的LOGO鑰匙圈,駕駛座上那位有圓胖的手指和油膩肥大的下巴,脖子的皺褶中似乎真的黏著甜甜圈糖渣。宮城只想嘆氣。
  「對不起,我只是想打個電話。」他指向電話亭,讓警察看因為來不及掛好而被電話線吊著晃來晃去的話筒,「馬上就走。」
  警察聳了聳肩,「抱歉老兄,但你的車停在紅線上。」
  「我這就開走,我保證。」宮城費盡全力別讓眉毛翹起來,擺出所能想像最無辜的表情。
  警察沒理他,低下頭,墊著大腿寫那張罰單,拖吊車已經繞到前頭,司機走下來開始把輔助輪架上宮城的車,在經過車頭時看見他吸在擋風玻璃上的大學停車證,吹了聲口哨,「高材生。」他說。宮城還是沒忍住瞪了他一眼,就剛好被開完單的刑警看見。
  「眼神不錯。」刑警說,將罰單壓在他胸口,「記得交通規則也要好好讀,年輕人。」
  宮城接過罰單,同時聞見還殘留在自己大拇指上的酸黃瓜氣味,吃一半的漢堡現在與他那台破車一起被運往車廠了。警察字跡潦草地在背面寫下車廠地址,宮城忍住原地撕掉以及朝車屁股比中指的衝動轉身走回電話亭,發現方才那通已經斷線。他認命重新投入硬幣,塞入每一顆都非常用力。
  這次只響了半聲。「喂,良田!你還好嗎!」澤北聽起來焦慮得快要死了,宮城想像他抓著話筒在對面重複喊自己的名字直到電話被切斷,因為忽然湧上的愧疚感而有點委屈。
  「很好。」他反射性地脫口而出,又趕在澤北開始嘮叨一些隱瞞情緒對身體有害之類的理論之前補充:「我人沒事,只是⋯⋯好吧,有點糟,我的車被拖吊了。」
  出乎意料地澤北並沒有大驚小怪,他開始冷靜詢問宮城從哪條交流道下來、在哪條路上、附近有什麼路標,「有個麥當勞。」宮城說完忍不住敲自己的額頭, 到處都是麥當勞 ,不過澤北發出了然於心的笑聲,「我知道那裡。」他說,「我開車過去大概四十分鐘,良田你進麥當勞裡等我吧。」
  「可是你、」
  「我只是開車去接你。」澤北說,他的語氣很堅定,「良田你不要亂跑喔。」


  遠遠地,宮城認出澤北那輛銀色福特,福特減速滑行最後停在他面前,澤北搖下車窗,「你怎麼不在裡面等?」
  「我想說你應該快到了。」
  宮城拉開車門,看見澤北的拐杖塞在副駕駛座。「抱歉抱歉,等我一下。」澤北說。
  「我來吧。」宮城把拐杖移到後座,他不希望自己的視線停留得那麼明顯,卻還是無法不去注意澤北正用左腳踩著煞車,澤北察覺到他的目光,「不會痛了啦。」他笑著說。
  宮城囁嚅著點點頭,趁抓安全帶時將視線別開。
  「就是偶爾會癢。」
  「欸你不要伸進去抓喔!要是抓破了很麻煩的。」
  「我知道啦!醫生有說。」
  澤北看了車廠的地址,告訴宮城相對位置是麥當勞、家、車廠,開過去再折回家不順路,現在已經晚了,等明天早上睡飽他再陪宮城取車。他說得很順,邊講已經打起方向盤開上路,因為他的安排合理,所以宮城也沒有反駁,只是忍不住抱怨了兩句自己的行李也被運走了,澤北哈哈大笑說那麼只好委屈良田穿我的內褲了。他以為自己是來幫澤北的,至少他希望自己幫上忙,不過到目前為止反而是澤北救了他,即便澤北肯定不這麼認為。
  宮城累了,澤北說他可以睡一下,旋即卻又説起自己出門前在看的節目,一個荒謬絕倫的西班牙家庭劇,澤北說西班牙文和日文聽起來很像,而宮城不那麼覺得。他開始嘗試新食譜,努力把雞胸肉變得好吃,學了幾種讓肉質軟化的方法,但可能會因為增加的碳水量而被教練罵。因為太無聊還從圖書館借了書,籃球的歷史,你知道籃球是一個叫詹姆士的人發明的嗎?最早的籃球只有十條規則,喔不對,好像是十三條?良田,你知道嗎……
  他睡著了。
  澤北在停紅燈時轉身,把勒在宮城頸側的安全帶調鬆一些。他睡著的時候眉頭也鎖著,宮城總是表現得自在隨意,其實他在乎很多事情,連夢裡都有各種擔心。澤北不想要他比自己更擔心自己,所以一開始隱瞞了受傷的事情,但窄小的留學生網絡終究沒讓宮城錯過他缺席試訓的消息,於是宮城打電話來關心——或說質問更恰當。
  「沒有那麼嚴重。」澤北用上他最開朗的語氣,「只是骨頭裂了而已,醫生說我只要好好靜養,到七月中就可以開始打球了,後面的試訓跟選秀我都不會錯過。」
  宮城在電話那頭保持沈默,久到連澤北都開始不安,他拘謹地抱著話筒,細聽宮城壓抑的呼吸還有試圖開口的換氣聲,不過他也懷疑自己可能幻聽,畢竟這麼微弱的、這麼小心翼翼的聲響怎麼會通過纏卷的電話線傳來。宮城似乎嘗試了三四種不同的開場白,最後還是選擇直截了也最像他的方式,「我去一趟。」他說。
  「咦?良田你要來嗎?不用啦,我可以、」
  「你一個人住不方便吧?我應該可以幫上一些忙,至少可以幫你出門買東西。」
  澤北沒再假裝婉拒,也沒告訴宮城其實隊友已經開車往返沃爾瑪堆滿了他的冰箱,等宮城發現或許會做做樣子地發個脾氣。
  畢竟他喜歡宮城。他喜歡看到良田,喜歡與他時刻待在同一空間,會因為他按耐煩惱不說而失望,又因為他彆扭表達的關心而忘形。大部分時候他心甘情願開三四個小時的車南下,盡可能不過度頻繁地用各種良田難以拒絕的方式誘惑他出遊。偶爾良田會主動過來,這令澤北比起養傷,更有一種郊遊前夕的亢奮感。
  若說因禍得福可能會被良田敲額頭,但確實不是一件好事也沒有。
  他小心翼翼以非慣用腳控制踏板,開得比平時慢,也更小心,於是宮城始終沒有醒來。
  「我們到了。」他在開進車庫後才將宮城輕輕搖醒。宮城坐直身子,緩慢眨眼,他睡醒時眼皮總是會腫,就算只瞇個十分鐘也這樣。澤北等他反應過來後又說了一次:「到家囉。」
  「嗯。」宮城囁嚅著,繞到後座想拿行李,才記起行李還在自己的車裡。
  「良田?」澤北從駕駛座伸出腦袋喊他。
  「幹嘛?」
  「我的、」
  「哦、喔。」宮城試圖從後座把拐杖塞給澤北,發現行不通,於是改將拐杖帶出來遞給他。澤北先用左腳站穩,再以杖撐地,順勢蜷著背從車裡鑽出來。他還不是太熟練,起身時杖腳向外滑了一下,宮城嚇得猛然前傾,緊緊抓住他的腰,看起來就像在用力擁抱澤北一樣。
  「謝了。」澤北在偷笑,「我沒事。」
  「哦⋯⋯好。」宮城緩緩鬆手,退得太快反而更奇怪,他想。
  澤北臉上的表情很難判讀,或許只是因為車庫太暗,宮城認定自己今天的腦容量已經不足以處理更多資訊了,便安靜跟在鎖好車的澤北身後進屋。
  以拄著拐杖來說,澤北似乎走得很快,邊走還嘰嘰咕咕地說熱水器這幾天怪怪的待會兒可能沒有熱水不過快到夏天了應該沒關係吧,洗好的衣服出門前忘記收不知道會不會臭,對了還要幫良田找一套睡衣才行。
  「澤北。」宮城叫他。
  「什麼?」澤北以那根拐杖為圓心,單腳跳了半圈轉過來看他。宮城還站在門邊,面朝澤北攤開雙手,他並不確定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或許因為澤北做得到用粉飾太平的歡快語氣連珠炮說那些無聊小事,卻很難連拄著拐杖的背影都如往常一樣意氣風發。這麼說來,宮城心想,我見過他輸球卻沒看過他落敗的樣子。澤北榮治也可能被什麼打敗,被徹底地擊潰在地,這次運氣好所以只是骨頭裂了而已,他呼吸停滯,無法再想下去。
  於是他朝澤北張開雙手。這可能是他最不擅長的一件事,但既然澤北是一個連請他吃一份塔可餅都會回以窒息式擁抱的人,或許,宮城心想,或許這麼做不算太突兀。
  然而澤北只是愣愣盯著他,沈默令宮城開始感到不安,正想說點什麼,就注意到澤北的鼻翼抽了兩下。
  「良田,我骨頭裂了欸。」他想哭的同時又洋洋得意,因此表情扭曲,「應該是你要過來抱我吧。」
  「不要就算了。」說著,宮城作勢把雙手抱回胸前。
  「我又沒那麼說!」澤北扔下拐杖,一跳一跳地撲到宮城身上。
  他沒有立刻把自己塞進宮城胸口,而是輕輕將下巴扣在他的右肩上,讓宮城不至於因為驟然拉近的身體距離而退縮。他的重心傾斜,半邊身體與宮城相貼,體溫和心跳也淺淺傳來,呼吸散在宮城的耳垂。宮城無所適從的手忙了半天,最終還是選擇停留在澤北的背上,澤北旋即捏緊他的衣角,呼吸跟著急促起來。宮城感覺肩膀逐漸變得溫熱且潮濕,澤北發出咬緊下唇同時用力吸氣的窸窣聲響,哭聲被壓縮成一個個短促的喉音。
  宮城既沒有將他拉近,也沒有推開他,此時此刻才真正感覺自己已經來到澤北身邊。接著澤北爆出一聲非常難聽的哽咽,然後,或許因為剛才太努力憋住哭聲,他用力嗆咳起來。「放心啦!」宮城邊說邊大力拍他的背,像在幫嬰兒拍嗝,「我也斷過手啊!櫻木還傷到背欸,還不是兩個月就回去打球了。」
  澤北從宮城的肩上抬起頭來,抹了抹鼻涕,又咳了一聲,「我都二十一歲了,醫生說我的生長期已經結束了。」
  「你只是骨頭裂開而已。」宮城翻了個白眼。
  「我、我,」澤北打了個哭嗝,「我好無聊,不能打球真的好無聊。」
  這下宮城非常不客氣地大笑起來,「你不是在看書了嗎?這是個很好的開始啊,籃球的歷史。」
  「那本書無聊死了。」澤北自暴自棄地說。
  「那雞肉呢?」
  「說真的水煮雞胸肉怎麼可能會好吃。」
  「說得也是。」宮城伸出雙手,用大拇指狠狠揉澤北哭紅的眼尾,「等我們明天取了車就去租電影吧,你不是一直想看鬼片馬拉松嗎?再去把三一所有的口味都吃一遍,然後買一些雞胸肉以外的東西回來煮。怎麼樣?你還有什麼想做的事?」
  「良田。」
  「幹嘛?」
  「我喜歡你。」
  「閉嘴,我知道。」
  「我真的很愛你。」
  「你再說一次,我會讓你剩下那隻腳也廢掉。」


  隔天,他們在吃過簡單的早餐後出門取車。罰單對靠獎學金與打工過活的留學生而言實在是筆肉痛的金額,幸好車廠的管理員態度不錯,當然也可能是澤北那張人見人愛到跨越文化與世代的臉蛋起了點作用。
  總算拿回車子,宮城才發現比起罰單更叫人欲哭無淚的是那被他忘在副駕駛座上的漢堡。雖然沒有餿掉,但在悶上一晚後整輛車儼然成為一間小型的麥當勞,充斥著濃郁的速食味道,軟趴趴地搭在麵包邊緣的酸黃瓜更是全力彰顯自己的存在,一打開車門宮城便往後跳了兩步,澤北杵著拐杖從後頭慢吞吞地跟上來。
  「別過來!」宮城才開口就來不及了,澤北站到他身邊,用力皺起鼻子,似乎很想笑又怕自己因此吸進更多隔夜漢堡。
  看見宮城臉色發青一副很想踹點什麼的模樣,他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說:「你等我一下。」蹦蹦跳跳去找管理員不知講了些什麼,又蹦蹦跳跳地回來,「他說我們可以把車留在這裡通風一下,他會幫忙看著。我們吃完午餐再回來吧。」
  「你確定?」
  「真的啦!他還給了我這個。」澤北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餐廳名片,「離這裡很近,他說很好吃喔。」


  馬馬虎虎。料理的味道跟宮城預想的差不多,香腸太鹹而咖啡太淡,不過主要還是便宜,這倒是一大福音。吧台上方的電視正在重播幾週前瘋狂三月的賽事,這場澤北也在現場觀賽,雙方纏鬥到最後一分鐘才以一顆三分球決勝,他們邊吃邊討論,澤北補充了幾個因攝影機鏡位而容易忽略的戰術。宮城算是這支隊伍六號的粉絲,所以當澤北連續指出幾次不明顯的助攻缺陷時,他們的爭辯就大聲了起來。
  老闆兼廚子從吧台後走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抹過,開口問他們是哪隊的球迷,宮城和澤北互看一眼,報上各自學校的名字。
  「我們是球隊的。」澤北笑嘻嘻地說。
  「先發?」老闆瞪圓雙眼,宮城的肩膀因此而下意識緊繃起來。
  澤北鼓著頰嚼完牛排,「先發。」他慢條斯理地說,帶著平實而飽滿的自信。
  宮城的視線在老闆與澤北之間來回掃蕩,這種提問他並不陌生,而老闆對於兩個亞洲人打籃球的反應是跑進廚房又炸了一籃薯條給他們,澤北開心地往盤子裡加入更多鹽,向他眨眨眼表示這絕對不能被隊上的經理知道。
  宮城嘆了口氣,「你就等著被營養師罵吧。」他嘴上這麼說,一邊也幫自己擠了新一坨番茄醬。澤北在這裡,宮城提醒自己,那認知讓他放鬆下來,不會有事的。畢竟他才是他們之中的倒霉鬼,而澤北榮治一直以來都被老天喜愛著,澤北也愛著這個世界,相信努力一定有成果,善良一定有回報,所以他總是擅於付出,過於溫柔。即便在宮城搞砸了的時候。


  在美國渡過的第二個聖誕節,清晨三點,宮城因突如其來的胃部翻攪而驚醒,轉頭看見擺在床頭櫃的小水桶,沒有多想就抱著吐了起來。腦袋被大霧籠罩,昨晚到底⋯⋯是昨晚嗎?他壓住太陽穴,接著便看見自己的嘔吐物,亮橘中帶點粉色,該死的潘趣酒,這下他記起來了,傑森的家,鋪滿餐桌的垃圾食物,過多且荒謬的派對遊戲,還有那該死的亮橘色的潘趣酒。肯定有幾道菜是餿的,只因為喝了太多酒所以沒有人察覺。宮城此刻非常後悔自己今年拒絕了澤北的邀約,去年聖誕他們一起縮在公寓裡看動畫電影,澤北哭得唏哩嘩啦,宮城大聲嘲笑他,清理他弄翻的爆米花,現在想想那還算是個不錯的假期。
  他掙扎起身,要把嘔吐物帶去廁所沖掉,就聽見咚咚的腳步聲朝房間靠近,一瞬間宮城思考起將穢物潑出去擊退搶匪的可能性,然而從門口冒出的卻是澤北榮治的臉。
  澤北奪過水桶,有點過於蠻橫地將他推回床上。
  宮城困惑地看著他,「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問。
  「你都忘了?」澤北瞪大雙眼。
  宮城遲疑地輕輕搖頭,這動作也讓他感覺自己像一杯放在快艇上乘得過滿的水。
  「你打電話給我,一直說肚子好痛,一邊講還一邊吐。」澤北說得很急,聽起來又生氣又難過,「我說要幫你叫救護車,你死都不肯。我只好過來看看你是不是還活著,還求你房東幫忙開門。」
  「我⋯⋯」宮城吞了一口口水,「沒有人會因為吃壞肚子死掉。」
  「你說呢?我進來的時候你躺在廁所地上發抖。」
  於是澤北就哭了。淚水蓄滿眼眶的速度十分戲劇化,一點前兆也沒有,宮城嚇了一跳,想到澤北在聖誕夜開了這麼久的車,他抿緊嘴,不好意思繼續狡辯。
  「你真的嚇死我了。」澤北氣呼呼地帶著水桶走出去,宮城聽見他打開浴室那通電時會啪滋作響的白熾燈,沖馬桶,又用蓮蓬頭清洗水桶。第一次看見澤北發脾氣,以及不知何時又會冒上來的噁心感都令他提心吊膽的,他想不起為什麼會打給澤北,這出於下意識的舉動令他有些無所適從,而澤北二話不說便開車過來也讓他既感謝又忍不住退縮。
  澤北走了回來,從腳步聲判斷,他不那麼氣了。「我買了藥。」他說,「你既然醒了就吃一下吧。」
  宮城接過他遞來的水杯,小口小口喝。「你還好嗎?」澤北問,「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不用啦,反正就是腸胃炎之類的。」
  澤北看起來還是不太滿意,卻也沒有繼續堅持。那晚他又吐了兩三次,每次澤北都會突然出現,帶著乘裝嘔吐物的桶子進廁所清洗。宮城在迷糊之間聽見他開燈,沖水,又輕手輕腳回到臥室,澤北的聖誕節被我毀了,他恍惚地想道。
  隔天清晨醒來宮城便感覺好多了,想去刷個牙,轉身看見澤北坐在地上,背靠床沿,肩膀披著不知從哪裡找到的毛毯。此刻澤北的背影完全袒露在他近前,那背影對全日本的高中籃球員而言都是個象徵壓倒性力量的符碼,然而此時此刻在宮城眼裡,那是由耳廓上細小的絨毛、後頸上一顆棕色的痣,以及垂頭時浮起的頸椎骨所組成。觸手可及不僅僅是一個比喻,於是宮城便伸出了手。
  他小心翼翼掌住澤北的後腦勺,不同於自己肆意生長纏繞的自然卷,澤北的頭髮細密而軟,騷過掌心也不覺刺癢。象徵山王紀律的腦袋摸起來竟然像嬰兒一樣,宮城輕輕摩挲著,因為那溫柔的觸感,心臟也有一處似乎就要塌陷。
  澤北嘟噥一聲,於是宮城頓住,確定他沒有真的醒來,手才繼續移動。「抱歉。」他低聲說,聲帶因為整天都在嘔吐而暗啞,口腔深處帶著一股酸意,「讓你擔心了,抱歉。」幸好澤北沒有醒來,不然他或許又會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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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in 發表於 2024-4-13 18:18:35

(下)

  即便過了兩年,宮城始終無法理解澤北哪來這麼多眼淚可以流。眼看他擤出第三團衛生紙球,宮城忍不住開口,「這不是鬼片馬拉松嗎?」

  「可是、可是、」澤北又抽了一張衛生紙,讓人很難相信電視上的血漿和jump scare都正在不要錢般地噴灑,「爸爸死掉那裡⋯⋯」

  電影播完後澤北看上去精疲力盡,在他因傷而無法鍛鍊的這段時間裡,最不會荒廢的肯定是表情肌吧,宮城想想,自己笑了出來,就將衛生紙整包放到澤北的大腿上。他光看錄影帶封面就判斷這是部爛片,連一個他們叫得出名字的演員也沒有,不過澤北在所有該被嚇到的地方尖叫,又在根本不該哭的地方哭成一團,這麼說來倒是看得很回本。

  「接下來看什麼?」宮城把堆在電視機旁的錄影帶一捲一捲拿起來查看,現在還不到十二點,下午租來的片子還剩五六部。

  澤北捏著衛生紙球,搖搖頭,「我先去洗澡好了。」

  「去吧。」宮城的注意力還在那些錄影帶上,其中有部動作片看起來還可以。

  「良田。」澤北語帶遲疑地喊他。

  「嗯?幹嘛?」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宮城走在前頭,率先打開浴室的門,澤北抱著換洗衣服慢吞吞地跟在後面。宮城轉頭看了一眼,確定澤北有跟上來,才唰地一聲快速將浴簾扯開,澤北探頭探腦地,彷彿真的認為殭屍或異形有可能藏在浴簾後面,「這樣可以了嗎?」宮城問,澤北滿臉感激地點了點頭。

  宮城打趣道:「還有什麼能為你效勞的嗎?」結果澤北真的得寸進尺,問:「良田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什麼意思?」宮城皺起鼻子,「我才不要陪你洗澡!」

  「為什麼不行!」澤北快哭了,「拜託你,我需要聽到你的聲音啦!」

  「這裡什麼也沒有啊!你自己看。」宮城一手撐著額頭,另一隻手猛戳浴簾。

  「求求你,你在門外陪我聊天就可以了。」

  「這很蠢。」

  澤北瞪著他,然後深吸一口氣,「我的腳斷了。」他說。

  「你只是骨頭裂了。」宮城挑眉,「跟這有什麼關係?」

  「如果真的有殭屍,我會逃不掉。」澤北的表情非常嚴肅,幾乎是宮城所見過最嚴肅的一次。

  「這真的很蠢。」宮城又說了一次。

  但他還是在浴室外的走廊坐下,隔著門板與嘩啦啦水聲和澤北閒聊,澤北說了很多瘋狂三月裡發生的趣事,因為重要的事宮城大多都知道了。宮城也問起那個害他骨裂的傢伙,來自加州,兩百多公分的大個子,被澤北他們密實的防守搞得心浮氣躁,突破時狠狠踩了澤北的腳。「不過他不是故意的啦。」澤北說著,水聲停了一段,宮城聽見他正在壓洗髮乳,「他還帶了兩大箱能量棒來醫院看我,結果被經理說我現在不能吃熱量那麼高的東西。」

  「你連跟差點斷送你選手生涯的人都能當朋友。」宮城哼了一聲。

  「才沒那麼容易斷送咧。」澤北說,水聲又停了,浴室門被打開一條縫。

  「洗好了?」宮城問。

  「還沒,只是想看一下你現在是什麼表情。」

  「白痴。」宮城把他塞回去,「趕快洗!」

  澤北安靜了一段時間,於是宮城也不急著開新話題,在他落座的左方,壁紙與踢腳板的接合處翹了起來,他下意識用拇指撥弄那片捲曲的紙角。澤北的租屋處離學校頗遠,屋況還很老舊,卻也因此價格實惠,附小片庭園,澤北跟社區體育館要來報廢的移動式籃筐,拼湊他來自工業高中的知識將之修理,勉強塞進前院。這樣才有家的感覺,他興奮地對宮城說,因為哲治在老家蓋了一座球場,他從有記憶以來都在和哲治打球。

  宮城於是想起沖繩的家也曾有一片小院,外牆以石砌成,院中種著一顆鳳凰木,到了下午蔭蓋的影子就長長將緣廊罩住,他和阿宗、和安娜坦著肚子在廊道午睡。小時候那牆和樹都很高,高二回去才發現自己的個頭已經超過了牆,鳳凰木也被新屋主砍掉了。

  這次回沖繩,他會先住進球隊供應的宿舍,可是如果長久地待下去,他想就在沖繩買一棟房子,讓媽媽和安娜隨時能過來。也放一個籃筐在院子裡吧。

  他的思緒飄散,不小心將壁紙翹起的範圍越摳越大,於是他挪了挪屁股,試圖用自己的背把翹起的地方壓回去。關於這件事他還沒對澤北說,不知道澤北會露出什麼表情。他縮起原本盤坐的雙腿,以膝蓋抵住胸,像要把心臟壓回胸腔裡。

  澤北的蓮蓬頭不太靈光,水柱時大時小,宮城聽起來就像一場不乾不脆的雨,他的心音也同那碎裂得不均勻的水珠,浮起又落下。應該現在說,他的拳頭在身側握緊,這件事本來就該親自說。

  為什麼?腦海裡另一個聲音問,澤北也不過是一個朋友,宮城是在瘋狂三月一結束那週接到電話的,所以隊友們也都是透過電話被告知,而澤北甚至不是同校的隊友。宮城的懦弱說,不需要偏偏在這種時候讓他知道,等他康復,挑個好一點的時機再打通電話就好。

  可是,心臟劇烈鼓動著,無法被水聲給掩蓋。可是,澤北是澤北。左手成拳,右手緊扣住左手腕,他數自己的心跳,數到十後他開口,「澤北。」

  水聲剛好停了。

  「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啊、你等我一下,我快洗好了。」澤北的聲音傳來。

  「沒關係,你這樣聽就好。」明知道沒有人在看自己,他還是低下了頭。

  於是水聲再次響起,他以不特別高揚但也不至於被水聲淹沒的音量說:「我要回日本了⋯⋯是沖繩的球隊。他們看了我錦標賽的錄影帶,主動打電話來談合約,已經談好了,就等我回去簽約。」

  澤北沒有答話。

  「所以,我要回日本了。」

  浴室裡不再傳來聲音,他沒辦法透過聲響猜測澤北在想什麼。

  他垂下頭,埋進雙膝之間,這根本沒什麼,不過是一種選擇而已,就像他當初選擇來到美國,而現在選擇回去日本。都只是一種選擇而已。但他還是感覺糟透了。

  浴室門打開,他聽見澤北在喊自己,卻不想將頭抬起來。「良田。」澤北又喊了一次,見他沒有反應,一跳一跳來到他身邊,以彆扭的姿勢蹲下,「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要跟我說呢。」他說。

  宮城愣住,「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是很早啦。你記得吉川老師嗎?」

  「你說你們學校那個很愛籃球的日本教授?」

  「對,他好像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你被日本國內的球隊簽下了,跟我們教練提到,於是其他人又跑來問我。」

  「哦。」該死的窄小的留學生聯絡網,宮城沈沈嘆氣,感覺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莫名有點不甘心。

  「我也是前幾天才聽說的,就覺得你應該會想要自己跟我說。」

  宮城點點頭,「反正就是你聽說的那樣。」

  澤北似乎是想安慰他,「但他們都不知道是沖繩的球隊喔,這個倒是獨家。」

  「那你就盡量去炫耀吧。」宮城苦笑了一下。

  澤北沒有立刻回話,他輕輕拉過宮城因為下意識用力而攢緊的拳頭,將蜷起的手指一根根掰開,重新舒張開的手掌中印有四個小小的月牙印子。澤北盯著那隻手,緩聲說:「恭喜。」

  「喔。」宮城垂著眼,點點頭。

  「還有你回去要記得寫信給我。」

  他將手抽回,轉以肘擊偷襲澤北的腰窩,「廢話,這是當然的啊!」

  「你什麼時候要飛?」

  「下個月,五號。」

  「那還有將近一個月嘛,我要去送機。」

  「咦?不用啦。」

  「不,我要去。」澤北眨了眨眼,「我們要好好道別才行。」

  宮城頓住。他這麼說或許只是巧合,不過,澤北確實知道阿宗的事。

  美國要到二十一歲才能合法飲酒,宮城對此沒什麼特別的期待,印象裡爸爸還在的時候,過年期間會趁媽媽不注意讓他和阿宗用筷子沾一點泡盛舔舔看。倒是澤北躍躍欲試,直說二十一歲生日那天要自己拿駕照去買酒。「哲治說第一次喝酒要跟能信任的人一起。」他這麼說著,理所當然帶上兩手啤酒按響宮城的門鈴。

  宮城一面吐槽「你是女大學生嗎」一面放他進屋,仔細想想又覺得澤北爸爸其實說得很有道理,於是他轉頭就打一通電話回家交代安娜,結果被安娜毫不留情地嘲笑,特地打電話講這種事好像老頭子。

  精神上有點挫敗的宮城發現澤北已經坐在沙發上開始喝了,「先拿去冰啦,這樣不好喝吧?」他說著,走去查看澤北連同啤酒一起帶來的購物袋。

  「好苦。」澤北吐了吐舌頭。

  宮城翻出好幾種不同口味的洋芋片,起司與臘腸片的組合包,還有一袋仙貝和魷魚絲。他見獵心喜地把魷魚絲高高舉起:「怎麼有這個!」

  「就說我們那邊的亞洲超市超讚吧。」澤北以一種莫名的炫耀口吻說:「你下次真的應該過來玩。」

  「去逛超市嗎?」宮城笑了出來,打開魷魚絲塞了幾根給澤北,「我來訂外賣吧,你想吃披薩還是中國菜?不吃東西會醉很快喔。」

  「啤酒配中國菜不是很奇怪嗎?」

  「啤酒沒有不搭的東西。」

  「良田很懂嘛。」

  宮城聳聳肩,「所以你到底想吃什麼?快點決定。」

  結果還是點了炸雞和披薩,看到套餐組合裡的可樂之後,澤北就果斷放棄了還剩下半罐的啤酒,宮城本著節省的心態拿過來一口乾掉。

  「哇!好厲害。」澤北抓著雞腿,沒什麼靈魂地拍拍手。

  「還不是因為你喝不完,臭小子。」

  「大家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啤酒到底哪裡好喝啊?良田以前就喝過了嗎?」

  「我比你大好幾個月啊,忘了嗎?」宮城得意地哼了一聲。

  「啊。」澤北的笑容變得有些寂寞,「所以你和隊友一起喝過了?」

  「不是。」他故弄玄虛地搖頭。酒勁正漸漸竄上來,手腳飄忽,腦袋綿軟,但他像所有醉鬼那樣對自己的自控能力有不對等的信心,不過是半罐啤酒而已。他脫口而出:「是阿宗啦。」

  澤北將下巴擱在沙發扶手上,懶懶地發問:「阿宗是誰?」

  那名字來自微醉的澤北口中,音節產生些微偏差,彷彿從深海爬出攫住他的腳,他因為過於真實的溼冷感受而清醒過來。他說:「是我哥。」

  正在試圖以一雙長腿霸佔整座沙發的澤北暫停動作,緩緩坐直身子,把剩下半邊座位還給宮城。「原來良田有哥哥嗎?」他以恰到好處的小心翼翼問道,宮城點頭,這才想起澤北其實擁有勝過常人的敏銳,當他試圖表現得成熟些時,宮城的防衛心就會失準。

  「嗯。」他猶豫半晌,補上一句:「但是不在了。」

  「這樣啊。」澤北說,他沒有急著道歉就讓宮城感激不已。澤北幫他倒了杯可樂,問:「你哥帶你喝酒?幾歲的時候?」

  「應該是我五歲的時候?那阿宗就是八歲。我爸過年的時候會偷偷讓我們舔一點,可是都不讓我們用喝的,有一次阿宗就說要趁爸不在的時候喝一口看看。」

  「有成功嗎?」

  「成功了。」他想著,忍不住笑出來,「但是沖繩的泡盛很烈,我們才喝一口就醉到不行,所以馬上就被大人發現了。」被發現時阿宗抱著良田,像隻章魚那樣親他,小小的良田醉醺醺地掙脫哥哥,走兩步又摔倒在榻榻米上。媽媽發現的時候,良田臉頰紅通通的沾滿鼻涕和眼淚,而阿宗笑得非常開心。

  「媽說她罵人的時候阿宗還是一直笑,所以最後她也罵不下去了。」

  澤北見他突然笑出來,便問:「良田現在在想什麼?」

  「我在想,阿宗如果還在,現在就是一個喝醉會笑個不停還愛亂親人的麻煩傢伙。」

  「聽起來很好相處。」

  「哦——」宮城意味深長地看了澤北一眼,「而且他籃球會打得比你好。」

  「不對不對,這要打一場才知道吧!」

  我都忘記這件事了,宮城心想,明明和阿宗一起發生過那麼多快樂的事情,因為阿宗而開始打球,因為阿宗而繼續打球,差點就要忘記了。他又和澤北在沙發上打鬧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和人提起阿宗,氣氛沒有想像中緊繃。下次如果澤北又聊到小時候跟哲治打球,就告訴他更多阿宗的事吧,像英雄一樣帶領球隊的阿宗,在能聞見大海的球場裡教會他運球的阿宗,在他們一起發現的洞窟中,說著要打敗山王的阿宗,還有曾經相信阿宗真正能辦到的自己。那些事,因為是澤北榮治,所以全部說給他聽吧。

  宮城從短暫的恍惚中醒轉,站起身準備去洗澡,澤北還在等待回應,於是宮城笑了笑,「如果到時候你的腳好了的話。」他說。

  等他從浴室出來,發現澤北已經把客廳收拾乾淨,也將沙發床展開了。

  「不是叫你別亂動嗎?」

  「我沒事做嘛。」

  宮城拿著吹風機,看向坐在沙發床上的澤北,問:「那現在呢?」

  「我要睡這裡。」

  「不准。」宮城轉身將吹風機插入沙發旁的插座。自然卷如果不徹底吹乾,隔天就會爆炸得難以處理,澤北的吹風機很難用,吹久了會有一股燒焦味,所以宮城每次來都自備吹風機,澤北也每次都興致盎然地盯著他。宮城背對他,假裝感受不到那直勾勾的視線。

  果然澤北先失去了耐心,用食指輕戳他的背。宮城繼續吹頭,沒有要轉過來的意思。

  「良田你暫停一下。」

  「你想幹嘛?」

  「讓我吹吹看。」

  宮城快速瞥了他一眼,「你那顆頭早就乾了吧?」

  「不是啦,我想幫你吹。」

  「不要。我拒絕還不夠多次嗎?」

  「可、」

  「吹頭髮應該跟你骨頭裂了沒什麼關係,澤北榮治。」

  「我是要說,可是我很無聊。」

  「那你快去睡覺啊!」

  「現在還睡不著啦。」

  「那去讀你那個⋯⋯籃球的歷史?」

  「我想等你。」

  「不需要,受傷的人要早點睡。」只見澤北手撐著大腿,身體微微前傾,抿著嘴一臉期待地看向自己,「不要那樣看我。」宮城沒好氣地說。

  澤北有雙笑眼,臉頰堆起就閃閃發亮,他嘰哩呱啦的時候宮城會嫌他吵,用力推他或者假裝要踹人,但如果什麼都不說,只要過段時間宮城自己就會妥協。社團的學弟和安娜也會用類似的招數對付他,這有點可恥。於是他用力搖頭,迴避澤北的視線,「別開玩笑了!你去睡自己的床,或者我去睡你的床。我才不要跟你擠。」

  「有什麼關係!這張是雙人沙發欸。」澤北繼續朝他挪動,一邊用肩膀頂他。

  「會很擠。」宮城閉上眼睛。

  「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惡狠狠地說,瞪了澤北一眼,澤北依舊在傻笑,他只得裝腔作勢地清了清喉嚨,說:「讓你幫我吹頭髮,但等等你要回自己床上睡。」

  澤北快樂地拍了一下手,「成交。」

  「我不懂這有什麼好玩的。」宮城盤腿坐下,澤北在他身後的沙發床上,任由宮城嘟嘟囔囔,一下催他動作快點,一下又說如果明天起床發現嚴重打結會踹他左腳。他嘿嘿笑著帶過,興致盎然地模仿理髮店設計師,一綹一綹捏宮城的髮,拉高,吹出柔順的小圓弧。

  宮城沒好氣地說:「你要吹到哪一年。」他的鬈髮多而密,帶有淡淡棕色調,撥弄時聞起來像顆大肥皂。後腦勺下緣則剃得只比澤北的平頭略長,那讓他的後頸看起來乾淨,如年幼企鵝的小腹般柔軟,澤北忍不住把手掌埋下去摩挲了幾下。

  宮城的肩膀聳了起來。

  「良田的頭髮好多喔。」澤北說。

  「快點吹。」澤北的動作比想象中溫柔許多。上次讓人吹頭髮應該是讀小學之前,偶爾媽媽太忙便叫阿宗幫他,阿宗拿起吹風機,要他自己撥弄濕髮。風聲響亮,而澤北的手很暖,又大,幾乎完全將他的腦袋掌住,宮城覺得自己的頭對澤北來說可能就像顆籃球。那手反覆從頭頂經過,掠過右額角上方時微微頓住,一度滑走又被好奇心驅使而悄悄爬回來。宮城反射地縮了一下,不過沒有躲開。澤北找到了那道如蚯蚓似匐在他太陽穴上方的疤。

  「這個是為什麼?」澤北問得輕,好像在問天氣。宮城本打算避重就輕告訴他:「車禍。」可是當澤北那樣謹小慎微地接近他、碰觸他,回過神來就不只是飆車,連在天台跟學長打架都脫口而出。

  澤北沈默著,讓宮城逐漸因為青少年臭氣過剩的故事而手腳蜷曲,說出口畢竟那麼單薄且無聊,於是宮城以苦笑作結:「早就沒事了啦。回想起來也覺得當初不必那麼做,啊、不過現在如果有人來找碴,我還是⋯⋯」他停了下來。

  因為聽見澤北在哭。

  「良田想過要放棄籃球嗎?」澤北大力吸鼻子,宮城有些好笑地看著他,伸出大拇指與食指拉扯他的兩邊臉頰,讓那張好看的臉糊作一團。

  「我沒放棄啊。」宮城說。

  澤北口齒不清,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我國中的時候一場比賽都沒輸過,連在戶外球場跟高中生一對一也沒輸過。」

  「現在是怎樣?你是很想被打嗎?」

  「那個時候覺得進球很開心,贏了也很開心,可是、」因為臉被捏住,澤北看起來像是在嘟著嘴說話,「感覺就算不是籃球,是別的事情贏了也會開心。我不太會說⋯⋯良田你懂我的意思嗎?」

  宮城又揉他的臉,抹掉他停不下來的淚水,「嗯。但我可是很難想像你做別的事會贏。」

  澤北破涕而笑,發出噗噗的聲音,「輸給你們的時候我難過得要命,也很生氣。是氣我自己啦。但那個時候我又發現果然不是籃球就不行,這麼想我就覺得很開心。是不是很奇怪?」

  「唔。」宮城晃了晃身體,「不會啊。」他說。因為喜歡的事有時也會帶來痛苦。越喜歡就帶來越大的痛苦。痛苦得無法忽視的時候,宮城想,就會想要逃跑。把球鞋封入紙箱之中,把自己拋入時速一百二十的風裡。他鬆開手,讓澤北整個人順著慣性往前滑,最終將額頭靠在他的鎖骨上。澤北說了些含糊的句子,他依稀分辨出若干次籃球、如果和恢復,還有一個音節清晰的害怕,澤北說:「良田,我真的好害怕。」

  思考慢了身體一秒,宮城將雙手收緊,用上全身的力氣抱住澤北,「你會復元的。」他說,「我們以後還要一起打球。」

  「但、」澤北顫抖的嗓音透過共振送入他的胸腔,「如果我以後、」

  「那就以後再說。你難道不是拿到了球就絕不脫手的那種人嗎?」

  澤北攀住宮城的肩胛,像攀住漂離孤島的浮木。這個人會理解,在那持續時間必定以光年計算的擁抱中,宮城忽地醒悟,在所有的陌生與未知裡,有一個人理解我的語言,理解我曾經的悲傷,理解我面對的恐懼,而我也全盤理解他的。他生出遠多於極限的力量,將澤北榮治抱得更緊,如果澤北的腿被石膏包裹,他就等待石膏鋸開,那雙腳再次穿上球鞋,奔馳、灌籃;如果澤北把自己拋入時速一百二十的風裡,他就站在那隧道盡頭,承受他撞擊,用盡一切力氣將他擁入懷。

  而澤北榮治對宮城良田的決心一無所知,在沙發床上睡著了。

  *

  宮城把堪用的家電都送給認識的後輩。留學生社團的人協助他辦了一場很熱鬧的車庫拍賣,以「籃球新星」這種名頭公然抬高標價,因為啦啦隊的幾個女生也來了,所以生意真的很不錯。宮城拍了照,打算寄給因為腳傷不適合開長途前來的澤北。

  直到沙發也被相中帶走,屋子一下空曠許多,才真的有即將離開的實感了。

  重要物品最終濃縮進兩個大紙箱,他開車載去郵局時,順便投遞要給澤北榮治的包裹。澤北吵著要來送機,還說會請隊友幫忙開車,被宮城鄭重拒絕了,總覺得太過正式的道別會令場面變得尷尬,「我比較想在電視上看到你。」他對澤北說,於是澤北乖乖妥協了,養傷、復健,為七月的選秀做準備。

  包裹裡有澤北說過喜歡的三合一沖泡包,幾件落在他這的衣服和一頂帽子,一副澤北試戴後被他嘲笑了半天的墨鏡,還有那捲錄音帶。他將B面填滿,要和中山美穗還有尾崎豐較勁似地選了非常多西洋歌曲,以及一小段不趕快將錄音帶塞進包裹他就會後悔繼而洗掉的話。

  也或許就是那段話致使他嚴正拒絕澤北送機。

  他從甘迺迪機場飛到芝加哥轉機,經歷兩個多小時的誤點後成功搭上前往成田的班機。離沖繩報到他還有一個多星期的假,計畫在神奈川渡過,安娜在信中得意地說自己已經超過阿良高二時的身高了,而她沒有誇大,甚至看起來還有繼續抽高的趨勢,那讓薰在兒女的包圍下更顯嬌小。

  這一週可以說是宮城四年來最悠閒的一段日子,連續在家裡打滾了兩天,厚顏無恥地指定三餐菜色,飯後再被安娜架著洗碗。第三天便開始手癢,晨起慢跑回到湘北,獲得「當年打敗山王那屆學長」的尊榮禮遇,社室裡也還掛著當時雜誌社幫他們留下的合影,宮城拍了照,也是要寄給澤北看的。

  後來他每天早上過來陪高中生練球,晚上再和舊友聚會,假期剩兩天的時候,他獨自跳上開往秋田的夜巴。正如澤北所說,沿途店家都能問路,沒有人不知道山王工高,學校後倚算不上山的小丘,遠遠就先看見一片蓊鬱山色。他花了點時間找到澤北口中的三百階石梯,拾級而上,他也數了,三百階,剛好。

  蛙聲震耳欲聾,烏龜從神社旁的淺塘裡探出頭來換氣,宮城用觀光客的閒散姿態晃了一圈,才走到賽錢箱前。那夜澤北躺在沙發床上,臉上交錯的淚痕都未全乾,一邊撥弄宮城的鬈髮,邊用即將睡著的含糊語調說自己離開日本前曾經許過一個願。

  宮城沒有揮開他的手,「是什麼?」

  「讓我獲得必須的經驗。」

  宮城喃喃地重複:「必須的經驗。」

  「所以我有時會想,那個願望還沒失效。」

  「這也是必須的經驗嗎?」

  「嗯。」澤北閉上眼睛,「因為現在的我還有所欠缺。」

  宮城把他的手拉過來,攏進自己的掌心,「接下來你會變成二點零版本。」

  「沒錯。」澤北輕輕笑起來,「我會變成二點零版本。」

  零錢碰撞賽錢箱的木柵,旋轉半圈才叮叮咚咚地落到底下。宮城鞠躬,在胸前合掌,拍擊二下,閉上雙眼。請給予澤北榮治不超過他所能承受的試煉,賜與他和試煉同等的豐碩成果,請像您過去偏愛他那樣繼續給他多餘的疼愛,讓他吃得多、動得也多,維持任性也變得成熟,繼續深愛他深愛的籃球。最後宮城還許了一條完全出自私心的願望,再次深深鞠躬,便順著三百級階梯一路奔下。他要去吃澤北榮治炫耀過,山王籃球員可以續碗的蕎麥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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