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verozone 發表於 2023-7-11 22:36:04

00

「我爸爸是凪誠士郎,然後,我是小剪。」

注意事項:
1. 又名《關於我家的仙人掌突然變成小孩子那檔事》
2. 發生於架空未來,兩人交往並同居設定,玲王因故退出球壇
3. 可能涉及少許本作&外傳內容,基本上可單純當作戀愛小說來看
4. 請和其它短篇當作平行的獨立篇章
5. 注意!雖然是凪誠士郎×御影玲王的同人文,但本篇亦含大量非原作既有的自創角以及擬人角,介意OC的朋友要自行斟酌
6. 這邊放的是不會再做改動的最終版,最新進度、各章後記、以及休更公告都在巴哈姆特喔,歡迎來坐坐(*´▽`)♪
7. 封面大圖在這裡,決定開始寫的出發點在這裡,以上都沒問題的話我們就開始囉!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5-9 20:55 編輯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7-11 22:38:40

01

  御影玲王以自身信譽發誓,自己絕對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虧心事。



  紗簾微敞,日光徐煦,窗櫺外婉轉的鳥鳴聲盈快地洩入屋內來,輕柔得好似在喚醒尚流連於淺夢的精靈。

  小調悠揚,流水淙淙,溫潤的咖啡香隨著自瓷杯中汨汨湧出的熱氣一併充盈在沉靜卻熱鬧的空間裡頭,季節遞嬗之刻的晨涼所捎來的,除了提人心脾的咖啡薰芳,更有那正獨身立於吧台前的修長背影所添上的一抹悠閒秋意。

  五指勾住銀壺的弧把,從鋼製小嘴傾吐而出的熱水絲滑地沖入濾袋內,氤氳水氣裊裊撲在端秀的臉龐上,吻得留著黛紫色中短髮的青年一早晨莫名就舒心起來。待一旁烤箱裡的早點敲響完美的時機,青年俐落將出爐得熱騰騰的鹽可頌盛於盤上,再朝廚房裡搗弄了些小點,不久後餐桌上就擺好了一席簡單且精緻的個人早餐。

  他向來習慣如此,正如晨間時光是如常的祥和,無論稍微等上一會兒後對面會不會有人入座,青年總是在這樣講究卻不過分繁瑣的輕巧氣氛中貪享著專屬於早晨的寧靜。

  接下來,必定由晨間新聞來負責吹揚一天正式開始的號笛。

  活力的播報聲一如既往,原先盯著平板看的目光斜落到了手機上頭,御影玲王慢條斯理地嚥下最後一口麵包,轉而瀏覽起記事本中剛載入的今日待辦事項。

  在他退出體壇、成為財團正式繼承人後算算也差不多三年了,像今天這般幾乎空閒的行程,真不曉得多久沒遇到了。

  三年,三年了啊。啜飲著熱咖啡的他如此想道,三年能說是很長的一段歲月嗎?

  時間還真是過得非常快,比起從商,作為足球選手、肆意追逐夢想的那幾年,似乎在他的生命軌跡裡留下了比實際時間還要長的刮痕,就那麼鮮明而醒目地橫亙在那兒,又算是什麼樣的一個印記呢。

  他不能說是個念舊的人,但再怎麼說,奮不顧身又莽撞帶傷的年少總是粗糙得令人深刻。就像御影家的獨子褪去一身華美外衣後,也不是不會在長夜觸手可及之處,恍然驚覺自己仍不知覺地往最赤裸的回憶中滲雜了些許緬懷。

  或許他還是有點固執吧。

  指尖按在了備忘錄的第一條,思緒漸次飄忽起來的玲王瞄見杯中殘餘的咖啡,正準備昂頸飛快一口飲盡,卻倏然停住了動作。直到指頭被螢幕熨得發燙,收了的手捧住白瓷杯,才分成兩次緩緩將醇香的液體啜入口中。

  空了的咖啡杯裡,只獨自沾印著褐色的漬痕。



  改以過去二十七年來做過的決定為誓,他能為自己的信用作保,也相信怪力亂神等無稽之談絕不會發生在傲以理性的御影玲王身上。

  難道不是嗎,那種毫無根據的事情怎麼可能剛好被他遇到呢。

  夜路走多了會遇到鬼,不是常常有人這麼說嗎,如果真的有什麼靈異的事情發生了,那大概是前日晚上一個人看恐怖片的緣故吧。不然,他還真要猜測是哪個競爭對手終於拿巫術來對付他了?



  玲王推開房門,床沿尚存的一絲睡意早就被從松木地板爬上來的旭日給曬褪了,徒留床頭櫃那盞未熄的小燈還亮著稀疏的暈黃,將昨晚淺薄得無人知曉的囈語悄悄連延進昏暗所據有的最後一隅牆角。

  臥室裡空無一人,難得如此閒暇之時,他憶起同居人最近有場短期球賽在身,雖然彼此都忙於各自的事業已不是什麼新奇之事,但作為被留在家中的那一方,玲王倒還有些不太習慣。

  御影家大少爺的昔日戰友兼地下戀人──至少廣義上是這樣沒錯,因為種種考量,他們並沒有向外界公開過這個私密身分──凪誠士郎已經離家一個月了,而每日密切關注著體壇消息的玲王也知道,幾日前凪已經結束了洛杉磯最後一場賽事,並且很快就會歸國返家,當然是扛著奪勝喜訊的那種。

  他自然不需要操心什麼,只是為此少見地排開了一段行程,等待即將完成最後一場採訪會的凪正式返國;畢竟身居贊助位的御影玲王在各方面所付出的支持之餘,也還是有那麼一些必須處理的企業事務。比如說不久前處理好的公文今天要送出去、回覆一些應酬通知云云,除此之外他還有少許要交代給最信任的隨從的事情,因此那掛在手機記事本中的唯一一則項目,便是待會與老婆婆的會面。

  玲王從抽屜裡拈出文件夾,也是在彎下了腰的這個時候,持平的視線恰巧掃過空蕩蕩的窗台,覺得哪兒怪怪的他一下子想起今天的見面還有一個不能說是輕率的目的。

  「接小剪回家」,他親愛的寶物先生總是這麼說,宛如親自接送孩子放學一樣的口吻。



  御影玲王想,還是在想,印象中自己大概沒做過什麼見不得光的虧心事兒。

  這要不是哪個老朋友惡趣味地唆使來玩弄他的孩子,就是會被說成笑話的幽靈或魔法了吧。魔法?他啊,這輩子還沒見過魔法呢?要是真有能施出法術的魔女存在的話,就彈個指趕快讓這場鬧劇結束吧。

  劈頭就要他相信這種非科學的現象未免太瞧不起人了點,再怎麼說,小孩子的扮家家酒劇本他多少還是挺熟稔的,參與這類活動時玲王總是擅長將真實的自我偽裝起來,再用理想的糖衣包裹成適合遊戲的樣子。畢竟有哪個孩子不喜歡甜蜜蜜的糖果呢。

  不過是另一場戲罷了;可是這戲弄一樣的橋段,就好像譏笑著把他當成笨蛋似的,玲王說疑惑,更多的是不信。

  縱使他並非遲鈍得沒注意到任何預感。



  文件做完最終確認,恰好是門鈴叮咚兩聲響在玄關的時候。

  「玲王少爺。」女性沉穩慎重的嗓音啞啞地被門板悶住,聽上去彷彿揉合著灰塵那般滄桑,「老身依照約定來和您拿東西了。」

  圓潤的玻璃貓眼裡面,是一位身著筆挺西裝、束著包頭的年邁女性,即使維持著右手貼於胸前微微欠身的姿勢,仍能輕易看出此人明顯高大結實的身態。

  來者是老婆婆──御影玲王自小御用的貼身僕侍,行事慎重並深受少爺信賴,不只是商業及交際上,就連當初一意孤行去追求世界盃的玲王都受了其不少幫助,老實說,他就沒看過老婆婆有哪個領域是稍不精通的。他的全方位才能、甚至是今天這個位置,興許有一半要歸功於這位一路看著他磕磕絆絆成長上來、攫獲他全心信任的老者也不一定。

  玲王滑開門鎖,老婆婆稍微抬起了佈滿皺紋卻威嚴得不容撼動的面龐,然後在那一瞥便能辨出的鉤鼻之上,睜開的是一雙深不可測而睿智明晰的銳眸。

  簡單把事情託付後,他說:「那就再麻煩妳處理了。」

  「是,明白了。」接過少爺手裡的文件夾,老婆婆見對方沒有再多做交代,隨即接續道:「玲王少爺,方便耽誤您一點時間嗎?依照慣例,誠士郎先生出國前交付給老身的事情……」

  「啊啊,是那個吧,小剪。」

  輕巧的兩個音節,凪取名字的品味一向很自我。

  玲王是清楚的。小剪,凪在與玲王相遇之前就盆養著的、最不麻煩地扮演著「陪凪說說話」此一角色的一株兔子仙人掌。

  玲王還記得因收到日本足球聯盟寄來的集訓邀請而踏入藍色監獄的那時,凪第一次把小剪託付給了老婆婆,此後每當兩人都無法抽空回家,老婆婆便成為了仙人掌的主要照顧者。

  還真是神奇,就連照料植栽這事老婆婆都有辦法做得完美至極,看了小剪這麼多年,他始終覺得這孩子跟一開始見著時是同一個模樣,根根細刺都昂舉得生氣蓬勃,漂亮乾淨的釉綠色飽滿如穗,猶如流年似水只灌溉了他的土壤,淺根汲取著潮濕的年歲,並無使其生長得過於狂妄無理,每每從老婆婆手上接回似乎一點兒也沒長大的小仙人掌,玲王都得感嘆一回不可思議。

  所以說,老婆婆連園藝都很上手啊,從他出生起便伴隨左右的隨從到底有什麼是不會的?不,這又是世上另一項不可思議了罷。

  「謝謝啊,讓妳照顧了它一陣子。」他思索著前些日子確實是有些忙碌沒能接小剪回家,「每次都勞煩妳了。」

  「這是老身該做的。」

  見老婆婆依舊保持著半鞠躬的身姿,沒等到對方動作的玲王偏了一偏頭,「咦?老婆婆,小剪呢?」

  按在前胸的手往一旁伸去,仍彎著背沒說話的老婆婆以手背推開門板。視野隨著大門輕緩敞開而擴寬,下一秒,玲王就明白她為何這麼做了。

  因為在原先被門片所遮蔽的地方,安靜地站著一位陌生的小男孩。

  小孩?

  霎那間他的腦中只迸出了這個詞彙。

  小孩子?這裡怎麼會有小孩?不對,是老婆婆帶他來的,為什麼?這孩子是誰?

  為什麼他家門前會有一個完全沒看過的孩子?

  那個年幼的孩子正一瞬也不瞬地睜著一雙大眼,絲毫不迴避地直視著他。

  驚愣在原地的玲王眨了眨眼,靈光的腦袋正下意識地從多種排演中迅速找出可能的原因,老婆婆兀自歛著眼,這老使他沒法從家僕身上獲取一分一毫線索。

  於是他蹲低身子,選擇先開口:「小朋友,你是迷路了嗎?你住在這棟公寓裡嗎?家裡有沒有人?我帶你回去吧?」那孩子連眼兒都不眨一下,五官清秀的臉蛋上沒有任何表情,讓玲王臆測說不準真的是迷失的小孩,「沒關係不用緊張,我和這位婆婆都不是壞人!」

  薄唇緊閉,男孩依然直勾勾地注視著他,不知怎麼地,那雙被近午陽光映得翠綠的眼眸盯得玲王不太自在,可同時間他又覺得,好像在哪裡也曾被如此清淺卻專注的目光凝視過,好像,那道目光也是這般澄澈、寧靜、灼熱,令人不覺呼吸一窒。

  這怎麼可能,他和男孩可是素未謀面啊?這股怪異的既視感又是怎麼一回事?

  別說安撫或問出些什麼,這孩子根本一個字都不吐的。隻手按了按一邊的太陽穴,有些恍惚的玲王甩一甩頭驅走那種暈眩的感覺,接著昂起頭望向銜著習慣性微笑的老婆婆。

  「老婆婆,這是怎麼回事?這個迷路的孩子是妳帶他過來的嗎?」疑惑得擰起了短短的豆眉,有些焦急的語調曝曬在初秋跨入門框、磊落劃開的那一方光亮裡,不由得乾燥得薄而透明,那圓瞠的紫玉的眸底也有日光的碎影。

  告訴我答案吧,老婆婆!他的眼光純粹得宛若這麼吶喊著。

  眝視著自家少爺茫然急切的神情,老婆婆微微納起了笑意,正當玲王以為答案呼之欲出,莫測的老者卻猝不及防地笑出了聲。

  「呵!呵!呵!」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老婆婆,我說,這孩子……」看著對方眼瞇成縫兒、樂呵呵的樣子,期待重重落空的玲王真是錯愕了,只好伸出手去握住男孩的肩膀,「小朋友,不然我手機借你打電話吧?你家在哪裡?叔叔送你回去,好嗎?」

  「我家……」

  壓根兒沒想到男孩就這麼開了口,已經打算來個磨耗戰的玲王一面有些反應不及,一面又因措手不及的突破口而欣喜;然而,男孩接下來的舉動卻像拽動本就糾纏不清的線團裡唯一的端頭,方才還隱約可捉的鬆綁處剎那便虛散在了無解的死結裡。

  因為,男孩豎起的食指正筆直地指向玲王身後的屋子。

  「我家在這裡。」

  「耶?」

  「這裡是凪誠士郎和御影玲王的家,對吧。」敘以肯定句,一派自若的男孩輕輕眨了下眼,而後,原本抿直無起伏的唇線在下一次開口前朝一邊勾起。「那麼,這裡也是我的家。」

  不,不對──這孩子到底在講什麼?這兒理所當然是凪和玲王兩個人的家啊?什麼時候變成這孩子的家了?

  「不不,小孩子要玩遊戲也不能這樣戲弄大人。要是不回家的話,你爸爸媽媽會很擔心的吧?叔叔很認真問你,你也誠實告訴叔叔好嗎?」聲調放得更軟,玲王伸出手掌將男孩舉起的小小胳膊按下去,「你自己跑出來的嗎?爸爸媽媽呢?」

  「……我爸爸,就住在這裡。」

  男孩揚起淺笑。這分明是大白天的,渾身都浸漬在明媚日輝中的玲王卻頓感背脊發麻,那抹莫名自信的笑靨逆著光望上去,竟然彷如渺迴於幽林間的朦朧霧靄,不可捉摸且攜著神祕的靈氣,陽光滲透而入也淡成了薄茫茫的一片。

  玲王怔然一頓,不過幾秒,他收起臉上露出的過多無措,佯作泰然地搖了搖首。「別開玩笑了啊……」

  「我也是很認真的喔。」堅持己見的口吻,穩重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會有的從容,男孩連眼神都無比篤定,「這裡是我家,我爸爸也住在這裡──」

  男孩一頭與凪有幾分相仿的白中透綠的短髮,凌亂地在微風中徐徐搖曳,就像某個人不曾好好整理過的那頭亂髮。

  而那雙微垂著上眼瞼的綠瞳,澈映出的是玲王百般不解的神色,其中望不清的難解心思之下竟也浮盪著一絲慵懶,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還有誰的眼睛裡同樣有這樣的情緒。

  他又怎麼可能沒有絲毫感覺呢。

  「我爸爸是凪誠士郎。」

  但,這一切相像得屏息的細節,都比不上男孩所言令他心驚。

  「然後我是小剪,初次見面──這麼說不太準確吧。」



  凪誠士郎十七歲那年從花店買回來的仙人掌,我的名字是小剪。

  就是這麼一回事喔。男孩說。



  啊啊,真是該死,他應該要早點察覺到的。

  這跟有沒有幹過虧心事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他早該在從那孩子身上直覺性地探查到某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感的時候,就要明白的。說到底,這場胡來的鬧劇究竟是不是魔法,已經不重要了。

  一定是因為,這不過是哪個不壞好意的魔女的惡作劇而已。

  僅僅是惡作劇而已。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3-8-8 12:21 編輯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7-25 11:08:54

02

  「我爸爸是凪誠士郎,然後,我是小剪。」


  御影玲王,日本數一數二大財閥的正式繼承人,今年二十七歲,他此生遇過不敢置信的事情,除了在白寶高中的樓梯間與那位少年注定要糾纏他至今的邂逅,就是剛剛,有個不認識的男孩如此向他說道了。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胡鬧。

  要知道,小剪是凪的寵物仙人掌,是一盆植物啊,不折不扣會螫傷人的!物品竟然會變成孩子?這種和白鶴報恩一樣的超現實現象怎麼可能是真的?叫他怎麼相信?

  御影玲王少說也是個成年人了,天馬行空的童話書小時候早就看過無數次,幽靈或鬼魂什麼的靈異夜談無法撼動他半分,更沒做過什麼悖德不仁的虧心事,妖怪也沒必要找上他來吧?

  既然一個個可能性都排除,那麼,剩下的答案只有一個了。



  「這兒可不是小孩子玩遊戲的地方啊,你就別跟叔叔開玩笑了。你知道仙人掌嗎?那是一種植物喔?長著細細的針,刺刺的,是生長在熱帶的多肉植物喔。」將男孩於笑容消弭殆盡後臉上瞬間漾起的落寞,歸咎於得到正確知識後終於打消的玩心,語帶溫柔的玲王笑著拍了拍那頭蓬鬆捲翹的短髮,隨後站起身,望向不與他明說的老婆婆,「老婆婆,凪交給妳照顧的小剪呢?這個孩子又是……?」

  「少爺覺得呢?」

  這、這怎麼把問題給拋回來了?玲王刮一刮臉,一時間不曉得該從何推敲起。竟然問他覺得是怎麼回事,難不成要他附和這孩子荒唐的玩耍?還是真的相信仙人掌可以變成人類?

  「問我嗎……老實說吧,是不是哪個老朋友要妳做的惡作劇?潔?還是蜂樂?這種事也只有蜂樂那個鬼靈精腦袋想得出來了吧!」沒有因隨從的笑而不答發怒,玲王就是冷靜地嚴肅道,「是誰都無所謂,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將這孩子送回家裡去……」

  「『小剪』會由『老婆婆』送回來,所以我已經回家了。」微微仰視著他,音調平穩的男孩再次開口得出乎意料:「這裡是凪誠士郎、御影玲王,還有小剪的家。」

  閉上了眼,又睜開,玲王沉住耐心鬆開按住眼窩的手,岔開兩指在對方面前氣勢十足地比出一個V字,「小剪啊!小剪!是長成這個樣子、渾身帶刺的綠色傢伙啊!」

  「嗯……」也跟著舉起象徵勝利的手勢,隨意至於頰旁,翡綠色的眼珠子因身高差距而朝上吊著,男孩歪過了頭,瀏海隨動作掃過額際之時有些俏皮地一笑,「像這樣子嗎?」

  「唔……!」不是,完全不是這樣的!

  玲王歙動著嘴,想說些什麼反駁這個不願退縮的孩子,卻忽然無力地吐不出一字來。

  「我說過啊,我是小剪。」他復將那兩個簡短的字音於舌尖彈出,「很難相信吧,但是,我會慢慢證明給你看,我向你保證。如果是玲王的話一定可以明白的吧。」放下了手,自稱小剪的男孩微微壓低了眉稍,直直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像是想藉由目光洞悉玲王的一切,「因為是玲王,一定會明白的。」

  男孩笑起來的時候,左邊唇角會朝上彎曲得多一些。

  「呵!呵!事情就是這樣子。」

  老婆婆以手貼胸,畢恭畢敬地欠下身,一點兒也沒把自家少爺一副狀況外的苦惱貌掛在心上。

  「誠士郎先生交代給老身的事情已經完成了,老身也從少爺那裡拿到了文件,您託付的事情請放心交給老身。」嗓音低啞,她腳跟無聲地向後退了一步,「老身先行告退。」

  「哈、哈啊?等一下,等一下啊老婆婆!」

  有股不大的力道忽然拉住了他本欲追上老婆婆的步伐。

  垂首看了看揪著他衣襬、噙著笑的孩子,又瞅向那抹極快消失在樓層轉角的黑色身影,早被轉得頭昏腦脹的玲王從鼻子裡吐出一口氣,最後放棄了打電話尋求正當協助的念頭。

  既然這孩子都那麼認真地說了,那麼,他就稍微聽看看他的說詞吧,一下下也無妨。

  等這個男孩子玩夠了就會想回家了吧。

  他不曉得為何老婆婆對此事不做解釋、模稜兩可地帶這孩子來家裡,不曉得這孩子玩得是什麼遊戲、那份超齡的沉著之下藏著什麼謊言,更不曉得真正的小剪現在身處何方,是不是和凪一樣,在很遠的地方呢。

  至於他為何願意接受男孩的挽留而選擇妥協──也許,是他終究還是有了預感吧。

  在自己的名字被叫喚出口的那頃刻,猛然,玲王覺得心裡深處某顆拴緊的弦釘被細微地搖晃了一下。那固然不能說是需要慌張的鬆動,可這一震,繫連其上的細弦卻牽扯得四周一幢幢牆隨之顫抖起來。

  那個神色,那個語氣,那個總令他眸波禁不住閃動起來的一顰一笑。

  於眼中恍然重疊的影子究竟是誰,雖然還有所保留,但舉手投足間單方疊合的部分越來越多,玲王心底的答案也逐漸明朗。

  這個男孩,和他的戀人簡直像極了。







  「嗯,好好喝。我一直很想喝這個。」

  「我說你啊,不能就這樣跟著陌生人回家,也不可以隨便喝陌生人給的飲料。你爸爸媽媽沒教過你嗎?」

  「這是我家呀?而且,玲王也不是陌生人喔?」

  「還在堅持啊……搞什麼,名字也叫得太順口了吧……」玲王喃喃。

  「不過,這種事情凪沒有教過我。」捧起玻璃杯,男孩一邊低頭就著口喝冰檸檬茶,一邊從緣壁上方瞄著他,「還真是不稱職的爸爸。對吧。」

  單手托住臉頰,任憑綹綹髮絲搔在頰側,以肘抵桌的玲王沒什麼精神地半垂著眼簾。

  帶這個孩子回家是迫於無奈,對方甚至十分樂意的樣子,但說到底,他從沒聽過凪有什麼堂表兄弟,更別說是親弟弟了,凪跟他一樣是獨生子啊。

  可這麼仔細一瞧,確實出奇,男孩子的相貌倒真的與凪誠士郎有幾分相似。

  恣意亂翹、髮質偏硬的煙綠色短髮底下,是一雙帶著些許懶意與銳氣的、色澤更通澈深邃的碧綠眼眸,縱使白淨的臉蛋未脫稚氣,閱人無數的玲王也能輕易讀出異於同齡孩子的世故氣質,那之中,居然還包含了他曾在凪身上感受過的、那種毫無波瀾得看不透的迷離感,清冷得霞氣翩然,流雲垂墨間又僅僅探得無物。

  還有什麼能比這還怪異的。這孩子光是神態都隱約有凪一言一行的跡影,這讓他閃神間,覺得男孩的髮色都要更偏白一點。

  要說哪裡不太一樣的話,非那唇畔輕揚的淡笑莫屬了。最起碼,一向面帶倦怠的凪不會露出如此篤信又勢在必得的表情。

  不,假如說──只是假如──這孩子真的是小剪的話,為什麼會長得和凪這麼相仿?他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跨物種哪來的基因遺傳?

  望著桌子另一端看上去也才九歲上下的孩子,腦袋的自動推理快要狂奔到失去控制的玲王倏地心底湧起一陣惡寒。

  「你說你叫……小剪,對吧。」

  「沒錯。」

  「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待「小剪」頷首,玲王不由自主伸出另一隻手按住指頭,低沉道,「你能不能老實跟我說,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別誤會,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看你的樣子並不是流浪的孩子吧?」

  露出白皙大腿的俐落短褲配上寬鬆的墨青色運動風衣,確實,小剪身上的衣服不多名貴,但以整潔程度而言絕對不是無家可歸的街童會穿的,勢必經過整理這等推斷倒還合理。

  也就是說,男孩應該有個自己的家,原本的家,在那裡有人照顧、陪伴他,而那個家、那個家──

  「在來到這裡之前,我都和老婆婆待在一塊兒。」直視著他的臉,小剪語調平和地說。

  「不……」玲王的臉色有點難看,「那我換個問法。你說凪是你的爸爸,他真的是你父親嗎?那你媽媽呢?你應該有個平時和你生活在一起的親人吧?」

  「是啊,凪把我從花店帶了回來,所以是爸爸──可是,我沒有媽媽。」

  「耶?……啊,抱歉。」

  看他詫異之餘仍誠懇地道了歉,小剪哧一聲笑出來,「這不是什麼難過的事喔。」

  手腕微傾,晶瑩赭色液體在透明的杯緣盪出一個轉弧,和滑落至指節的水滴一起薄薄地折射著琥珀光澤,既清亮又平靜,如同那道未染半縷塵垢的眼神。

  那眉宇間頻頻浮現凪的影子的面容,令他莫名其妙地懷疑不起來,更不願猜想這孩子跟凪真的有任何血親關係。

  孩子都說了沒有母親啊,要再對這年幼的男孩投以猜疑、從其身上鑿取出其它關於生父生母的線索,實在過於卑劣無情。可以的話,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的憑空揣測會是真的。

  又或者說,是不願再往下想下去了。

  他不過是想要一心一意、近乎可說是偏執地相信著凪誠士郎,相信戀人不會背叛他,相信他可以繼續相信這段感情,如此而已。

  若他眼力沒錯的話,這孩子應還是就讀小學的年紀,照理推算下來,不就跟他認識凪的時間差不多嗎。那麼一位二十七歲的男性擁有這個歲數的孩子就更是天方夜譚、杞人憂天了。

  「所謂雙親,就是拉拔自己長大的人吧。」

  「廣義上來說也沒錯……怎麼了?怎麼突然那樣看我?」抱著胸,玲王半瞇著眼冷不防地打了個哆嗦。

  「嗯──」尾音不知為何刻意,小剪以雙手捧起杯子,慢悠悠地仰頸將裡頭的檸檬冰茶喝個精光,隨後,調回視線的他秀氣地折起手指沾了沾嘴角遺落的水珠。「雖然沒有媽媽,不過我有兩個爸爸喔。」

  「耶?」

  「把我帶回家的人是凪誠士郎,但是,常常代替他幫我澆水、出門前把我交付給老婆婆照顧的人,不是你嗎?御影玲王?」將玲王瞪大了眼睛的反應全看在眼裡,他壓下眉來狡猾地微笑,「你就是我的第二個爸爸,玲王。」

  凪的臉上是絕對不會流露出這種表情的。

  這種誠摯得天真無邪的同時又詭黠得如同另有計謀的少年、饒有興味的表情。那神情無辜的眼皮子底下,正游刃有餘地打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這點只需一暼便能明白,玲王憑此知道這孩子根本沒有想藏起任何情緒的意思,相反地,他對此可是津津有味。

  雖說仍不明瞭意圖何在,但玲王對這男孩的性子心裡多少是有個底了。

  更何況,這種被俯手玩弄的感覺,還真是不暢快啊!

  「爸爸這兩個字是不能隨便叫的啊,你這孩子!」

  「嘿欸──?我搞錯了嗎?嘛,不過,就算你沒有照顧我,我也有足夠的理由叫你爸爸就是了。」他像是在思考地停頓一下,又說,「嗯……人類的用詞我可能還不太明白,但是,雙親呢,除了拉拔自己長大以外還有別的關係吧?」

  「別的關係?」他到底想說什麼?

  「比如說,爸爸的伴侶?」講得字字清楚的小剪眨了眨一雙玉石似的大眼,「如果說我知道御影家的大少爺和世界前鋒凪誠士郎暗地裡是情侶關係的話,玲王會相信我是小剪嗎?」

  「你!為什麼會……!」

  「因為我一直在這個家裡看著一切啊,就在那裡,下午過後還是照得到太陽的陽台上,可以很清楚看到客廳裡發生的事情。」指著落地窗的食指轉而觸碰在下巴上,小剪歪過頭,嘴邊笑意又深了幾分,「對了,有時候,會被放在房間的窗台上……所以我知道,當然都知道喔,不管是你們兩個同居的事情、生活習慣、家事分工,還是多久親熱一次……」

  「等──等一下!停──!」玲王激動得拉高音量。「不是這個方面的話題啊!」

  從未公開過的事實突然就被這孩子既戲謔又率直地說出口,不論怎麼說都太難為情了!遑論是那麼私密的……!

  有些彆扭地蹙著眉頭,紫髮青年繃紅了臉,連瞳孔都輕微震顫著,撐住桌子猛力起身的動作證明他此刻難掩的慌張。而似乎受到驚嚇的小剪只是愣在原地,不曉得正盯著什麼發怔。

  「小孩知道這個太早了!」太多疑點,玲王還是決定先詰責這個。

  「我才不是小孩子。」瞇起眼來的小剪告發不滿地癟著嘴。

  「不,怎麼看都是小孩子啊……小學了吧?幾歲了?」

  「竟然問我幾歲,我怎麼可能知道啊?我之前可都是仙人掌耶?不用上學的。別問我為什麼會變成小孩的外貌,我也很想知道。」

  「啊?這是在說什麼啊?那當然是因為你還是孩子啊。」趕緊壓抑住心底的驚惶,玲王挑起一邊的眉,用仍有些漲紅的臉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總、總之小孩子還不用知道這個!不能隨便議論叔叔們的私人生活,也不可以跟同學這樣亂講話,很沒有禮貌的。」

  「都說啦我不是小孩也沒去學校……」半吊著眼,小剪脫力地耸拉肩膀,「就算是死腦筋也要好好聽人說話,這點事都不能理解嗎?」

  玲王想,就讓他退個幾步來講好了,如果硬要為這個謎團重重的男孩和名為小剪的兔子仙人掌找一個共通點,那麼,答案肯定很清楚。

  這孩子外表看起來文靜端正、人畜無害,講起話卻尖尖刺刺的、毫不迂迴,也無意在乎他人的感受,鋒利畢露的感覺跟仙人掌如出一轍。

  講白了,就是個性格很差的傢伙。

  「嘶……好吧。」嘆了口氣,玲王捏了捏額角,重新望向身形嬌小卻不甘於敗下志氣的綠髮男孩,「『小剪』已經回家了,對吧。既然你說自己是小剪、對這個家的事情瞭若指掌,那麼,就證明給我看。」

  讓了這一步,看來是無法只有一下下了呢。

  「告訴我只有你才知道、做得到的事情,向我證明你是如假包換的小剪,然後說服我。你和我如此承諾過吧。」

  小剪自己可能不曉得,但站在對面的玲王可一絲不漏地注意到了,語畢那一刻,煙霞盡散,那雙看向他的眼眸裡再度閃起光點,旋即蕩漾而起的淡笑比剛才任何時候都要純粹,也都要襯得清冽可鑒的碧綠色宛若一對翡翠玉玦,精巧瑰麗,又極富靈性。

  「Ok,我會證明給你看的。」小剪豁然開朗那般地綻出笑靨,「因為,我們約定好了。」

  言行持重的男孩,在名為約定的宣誓中這才終於像個孩子。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8-1 20:11:15

03

  「玄關進來右手邊的鞋櫃第二層,放著凪只穿過幾次的皮鞋,你會定期把他們擦得亮晶晶的。」

  「客廳裡那台電視是去年換的,壞掉的理由是凪趁你出差的時候把遊戲打了通霄。你唸他的時候真的很好笑!」

  「你把那盆薰衣草換掉讓我蠻難過的,她是個很有趣的孩子,對了,她跟我說過那瓶新的薰衣草衣物柔軟精的味道很不好聞,你還是換掉吧。」

  「老實說,凪每天早上用手指戳我、把自己給刺清醒的時候,我也才剛起床不久,真好笑,感覺就好像凪在跟我說不要賴床一樣。」

  「玲王,你知道有時候你會幫我澆太多水嗎?兩、三天澆一次就好了喔!」


  不知道現在講有沒有說服力,其實呢,御影玲王是個擅長和孩子相處的交際能手。

  他私人所贊助的其中一項機構便是從其它企業那裡接手過來的育幼院,會定期前去看望的玲王平時就有帶小孩的經驗,因此,他一開始對於應對這個自稱小剪的男孩並無料想到太多困擾,也覺得家裡盆養的仙人掌會變成人類小孩這事全然子虛烏有。

  然而,究竟是由於小剪真的對這個家裡的大小事如數家珍,還是那張跟凪越看越相像的容貌讓他手足無措地心神撩亂的緣故,起初頗有自信的玲王此時,竟覺得自己面對這孩子實在愈加倉皇了。

  他開始忍不住想,植物變成人類這種荒誕的一派胡言,說不定……說不定會是真的呢?說不定他真的是仙人掌小剪……?有可能嗎?

  玲王按開手機,第三次點進與老婆婆的聊天室,果然不是自己眼花,不久前發過去的關於小剪的疑問,除了那句不明所以的「謹遵旨意」,再沒有得到任何能為他解惑的答覆。他可不記得自己有囑咐過打啞謎這種指示。

  「玲王。」

  突然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還不太能習慣的玲王回神過來,發現男孩正面色平靜地注目著他。

  「你常常念凪不要在別人說話的時候滑手機,自己也要遵守啊。啊,看我外表是小孩好欺負嗎?我可不是小孩子喔?」

  「抱歉……我只是還有點驚訝,這孩子居然對這個家超熟悉的啊,這麼想著。」他微微撇過了臉,「不過你剛剛說的話我有在聽。廚房?」

  「這是當然囉。」小剪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沒錯!這個家裡我唯一沒看過的地方就是廚房,每次都差一點點角度就能看到,真的讓我超好奇的。對了,我還有一個很好奇的東西!」

  即使不是很明顯,但頭一次在男孩眼裡讀出難掩的雀躍,玲王不免溫煦地微笑起來。

  「這樣啊,你還有另一個好奇的東西嗎?是什麼呢?」

  絲毫沒注意到、抑或是不曉得那是玲王對小孩特有的放軟的語氣,小剪一溜煙就跑進了廚房裡。等玲王跟上去,翻箱倒櫃的他正從架子裡掏出了個塑膠包裝。

  「泡麵?」

  「沒辦法嘛,看凪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也想吃看看。身為植物,我還有很多想吃的東西喔。」小剪不明分說地將那塊袋裝泡麵塞進玲王手裡,腦袋一歪,鬢髮就輕觸肩膀,「煮給我吃嗎?爸爸?」

  「噫,這種全身發麻的感覺是什麼!別那樣叫我!」

  「欸?玲王還沒接受嗎,我是小剪這個事實?我認為剛才的對話夠有信服力了。」

  「別講得那麼自信,你啊,想讓我接受得拿出更多證據來才行……再說了,就算你真的是小剪也不能那樣喊我,被人聽到可是會出事的。」

  想到方才自然得叫人懷疑小剪根本沒有羞恥心的口氣,玲王又打了個冷顫。身為獨生子的他是御影財閥將來的門面,對外更是宣稱尚無論及婚嫁的對象,要是有孩子叫他父親這事被他人知道的話,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真是可惜,我以為玲王喜歡小孩子的。」他垂下眉尾深表遺憾。

  「完全是兩回事兒。是誰剛才說自己不是小孩的啊?」

  見小剪一面長長地哼嗯了一聲,一面又坦然得彷彿那句前後矛盾的失言是故意的,玲王嘆了氣,大概是長年改不掉的習慣,讓他稍微施了點力去伸手揉了揉男孩的髮旋。

  很意外地,他這一番對待孩子一樣的行為並沒有引起小剪的反彈。

  「好吧,既然你這麼想吃的話,就讓我御影玲王來煮給你吃吧!」拿著泡麵包裝的手向半空中曲折,收回的另一隻手掌則穩穩地打在其上臂肌上,啪地一聲,清脆而無畏,「世界第一美味的泡麵──從今往後你吃到的其它泡麵都會黯然失色吧!因為這是吃過無數款泡麵的怕麻煩先生認證過的、一生難以忘懷的味道啊。」充滿信心的玲王開朗地咧開嘴,「抱歉,我可不會因此愧疚喔。」

  他當然不會歉疚。

  能獨佔著怕麻煩先生的一生難忘,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受寵若驚的奢望。







  陶瓷大碗裡頭,落落大方地盛裝著配料滿滿的、熱騰騰的海鮮泡麵。

  浮著一層薄薄油光的湯面正以澎湃之姿吐著水霧,細長有韌的麵條還在熱氣蒸騰中汲汲地吸著湯汁,浸得是越發軟熟起來,而其中最令人垂延三尺的,莫過於視野中央那顆將熟未熟、隱約透出落日般的金橙色、表面吹彈可破的嬌嫩白蛋了。

  任誰看了都會認為高出一般水準的、過分豐盛又鹹香撲鼻的豪華版泡麵,說不定,稱之為御影玲王特製版泡麵會更妥當呢?

  「嗚!」

  才剛將第一口吹涼,不熟練地用筷子夾起麵送進嘴裡的小剪就忽然單手摀住了口,圓睜著閃爍的眼睛,同時那眉頭卻是擰緊的。

  「這、這是什麼味道?」縮起了雙肩,他彎著背,滿嘴食物而含糊地說。

  「耶?怎麼了嗎?不會吧,味道很奇怪嗎?」驚訝歸驚訝,玲王還是趕緊繞到他身後,用手掌拍著男孩窄窄的後背,「應該不會啊,我都是按照平常的方式煮的?你還好吧,沒事嗎?」

  在對方擔憂的注目下抖著肩膀,小剪緩慢地將麵條嚥下去,好片刻才得以緩過氣來,「……太可怕,太可怕了,這是會讓人類墮落的罪惡食物啊。」他倏然抬起頭來直視著玲王,「這種食物是可以存在的嗎?和平時喝的水味道完全不一樣,啊,難道人類的食物都如此美味?」

  本來想替他端一杯水過來的,卻呆在了原地,玲王眨一眨眼,聽不太懂男孩所言為何,只又眨一眨眼,當作是對他廚藝的誇獎了。

  此時小剪仍一口接一口地吸著麵條,一邊嘴裡還喃喃著「見識淺薄」、「要學習更多關於人類的事情」、「料理太深奧了」等等莫名其妙的話,那幾乎是狼吞虎嚥的樣子,都不禁讓玲王心疼起來這孩子究竟餓了多久。

  還說什麼不是小孩子,這大快朵頤、吃到好吃的東西而一臉滿足的模樣不是跟一般小孩沒兩樣嘛?




  「呼哈,我吃飽了。」

  「我說你啊,湯也喝得太乾淨了吧!」順手把碗收去,玲王語帶無奈地念他,從廚房回來後又說,「沒說錯吧,世界第一美味的泡麵──這是你會一輩子記得的味道喔!從今以後『御影玲王的泡麵』這個萬惡的念頭會在你想吃泡麵的時候不斷浮現啊!」說罷就露出了尖尖的犬齒,笑得爽朗又驕傲。

  這回倒是敗下陣來了。小剪不得不承認那碗泡麵徹底刷新了他對食物的認知,會拉高標準的那種。

  「人類真的是非常幸福的生物,竟然有這麼好吃的食物。」他意猶未盡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凪會這麼喜歡吃泡麵了。」

  用毛巾擦乾雙手的玲王失笑道,「不不,這誤會可大了,凪會喜歡吃泡麵,純粹是怕麻煩的他一個人住時帶過來的習慣。味道什麼的……他大概只是覺得很方便吧。」

  「不對,不是這樣喔。」小剪由下往上盯著站在桌旁的他,「我一直在觀察凪,所以看得出來,他不只是因為怕麻煩而喜歡。」玉綠眸光清澈且真摯,「凪喜歡,因為是玲王特地為他煮的。」

  眉宇間折出幾道細細的摺子,玲王聞言,有些愕然地停下手上的動作。

  沒有移開目光,小剪接續:「他喜歡你只為他用心煮的泡麵,喜歡吃起來世界第一美味的泡麵,絕不是因為這樣比較不麻煩。」

  「啊……嗯,是這樣嗎……」

  「你不知道嗎?凪是個自私又貪心的傢伙,就是想要獨佔著你的特別感,雖然人類的情緒什麼的我不是很懂,但這點小事還看得出來。」他得意地哼哼幾聲,「或許我比你想的還要了解凪。」

  玲王沒有駁斥,又或者暗暗希望他說的是事實,只在順手勾過髮絲時抿了抿唇。

  「那可真是……我都不知道凪是這樣想的。」他的嗓音乾啞。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們人類不是有這麼一句俗語嗎?因為我一直看著凪,所以都知道。」

  雖悶塞著鼻音,他仍淡淡地笑出聲來,「奇怪的孩子。」

  「一點都不奇怪!人類不是也會這樣嗎?」得到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小剪索性回歸正題,「總之,看來我還有很多東西必須去親身嘗試才行,像是火鍋、燒肉、會轉的壽司,啊,還有凪在打遊戲時吃的巧克力棒!」

  「嘿?你觀察得還真是仔細啊。」雙手環住了胸,靦腆褪去過後,看上去神清氣爽的玲王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是從哪裡知道……哎,算了。你說的那些東西,不會都是看凪吃過的吧?所以才想試看看?」最後如此順著講。

  「嗯,凪吃過的東西我都很好奇,吃了會很開心的、味道一言難盡的、以後再也不想吃的,我都想嘗試看看。機會難得,我想好好體驗一下。」

  「你真的很喜歡凪呢。」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嘛?雖然他很懶惰,但我也受了不少照顧,還是個有趣的傢伙。」小剪又是笑又是下斜著眉尾的,「哼,不過凪不在家真可惜。」

  「真是不好意思啊。凪出去比賽了,目前只有我在,他要再幾天才會回來。」玲王對他吐一吐舌頭,「你來的時機還真不對。」

  折起的指頭抵住下頷,男孩淺淺微笑,「沒關係,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見玲王的。」然後趕在對方發出疑問前再次開口:「凪的話,總有機會見面的。」

  這下玲王的困惑更多了。

  「哈啊?你想在這裡待多久啊?先說好我這兒可不是托兒所啊。」

  「當然不是囉?我可沒打算做為小孩子讓你照顧,自理什麼的我還是沒問題的,一個人顧家也Ok。玲王的話,照平常我在家的時候一樣生活就好了。」小剪從容不迫地眨了下眼,「不過,三餐可能還要請你多擔待了。」

  平常的時候小剪是一盆仙人掌啊,完全不一樣喔。

  翕動著唇,言語在齒間淘選了好半晌,放棄反駁的念頭最後還是奪去了玲王的話語權。

  假如小剪所言為真,他所做的,簡直就是小孩子會對大人吃的東西、做的事情感到好奇的行為。

  父親……憧憬……對小剪而言,凪誠士郎就像是父親一樣的存在,是吧。

  玲王此時覺得,不論這孩子真實身分為何,那份對凪的崇拜與好奇心都是貨真價實的,從他的眼神裡讀不出半分虛假,神態中更並非不含一絲認真,那麼,他也不能隨便敷衍過去,得報予回應才行。

  反正他也正巧為了凪的歸國排了幾天的空檔,就暫且收留這個男孩,直至他見到凪為止吧。「請當自己家不要拘束」這話他可說不出口,倒還希望小剪能拘謹一些──啊,那孩子一定會說這就是自己家吧。

  不管怎麼說,抱有嚮往是件好事。

  也許是被談吐間屢次流露的寡淡氣質所影響,當那張疏冷面貌與那男人的疊影越是昭然、熨過眼角的熟悉感越是入微,那股名為守護的心情就越在他心中茁芽展杈;御影玲王向來都很清楚自己想做什麼。

  然而,還有件事遠比這更叫他悸動──他記得方在胸口隨脈搏陣陣淌化開來的,是揉雜著欣喜及失落的熾熱,這奇異之下生出的幾分溫度,連那份長久糾纏著他的挫敗感都要被麻痺似地稍微鬆解了會兒,這種詭譎的矛盾帶給他未曾有過的感受──他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關於小剪,關於凪,還有很多、很多。

  撐開雙臂支在腰上,玲王稍作思索後,點了點頭算是接受。「吃飯方面倒不是什麼大事情,凪在家的時候三餐也大多是我準備的。不過……我也還沒完全相信,這樣吧!我有個相對的要求。」

  說他卑鄙也好,用謊言戲弄小孩也罷,他不會硬要說死,反正御影玲王早就是個天大的利己主義者了,為此敗退可不是他的作風。

  無關好勝心或自尊問題,玲王熠熠發亮的眼波裡洶湧的,是全然不同的衝動。

  虧心事還是惡作劇什麼的,就隨它去吧。

  薄唇開闔,語聲於不見頓揚的句末停落。男孩聽聞過後一邊的嘴角悄悄彎起,那勾得不容反悔,勾得志在必得,玲王知道這就是他給出的答覆了。

  「Ok,我答應你。」站起身後視角並無拉高多少,小剪順勢將雙手插進寬大的風衣口袋裡。

  可玲王卻對他伸出了掌心,未曉其意的他愣住一陣,才在對方的再次動作下後知後覺地回握青年的手。

  有力的指掌那樣安穩地、溫和地包覆住小小的手。

  「這樣就是交易成立了。」玲王說。

  這下子,背約的人就得吞一千根針。

  同時誰也沒權棄離這筆盈虧未卜的畫押了。

  而這時的玲王還不曉得,這份看似天真的交易,會在未來某刻成為一意孤行的他勒在斷崖前的最後一條韁繩。

  也還不曉得,一場醞釀許久的狂風暴雨已近在旦夕。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8-8 15:44:43

04

  起床的時候,御影玲王還以為昨日發生的一切都是場夢。

  家裡養了好久的仙人掌突然變成人類男孩、那個男孩和凪長得驚人地像、還自顧自地叫他爸爸……諸如此類會被他夢醒後嗤之以鼻的事情。

  但早晨推開虛掩的客房房門時,看見打地舖的小剪在靠窗的牆邊依偎著被褥、蜷縮成球睡得十分香甜的樣子,恍然使他有些錯亂,好一陣子才意識到早餐得準備兩份才行。

  看來都是真的啊,昨天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所以小剪是真的,家裡就這麼多了一個孩子也是真的。

  在心裡屢屢吶喊上帝,一大清早的,玲王已經覺得黑咖啡也不足以讓他清醒了。就算是小剪揉著惺忪的眼皮子走進客廳、拖沓地拉開餐桌椅坐下的現在,他也是圓瞠著眼睛、皺起了眉、滿肚子地不敢置信。

  「玲王,早安。」

  「……早。」他將瓷盤放到男孩面前,晃了晃腦袋的後者則相當自然地接過了遞來的餐具,「昨晚睡得還行吧?」

  「嗯……普普通通。」小剪慢吞吞地說,「客房我不太習慣。」

  看起來睡得很甜啊?盯著那頭睡醒後和凪一樣捲翹得誇張的短髮,玲王這麼想道。

  也拉開自己的位置,相面而坐的玲王念了男孩一句不要在餐桌上睡著,便索性享用起自己的早餐。

  烤過的切片麵包、水煮雙色蔬菜、美式炒蛋和熱狗腸,不曉得合不合小剪的口味?他有討厭吃的東西嗎?啊,待會兒再替他準備一份水果優格好了,小孩子不可能討厭甜點的吧。

  「小剪,乖小孩可不能挑食啊。」

  「我不是小孩,而且這才不是挑食。」小剪垂眸用叉子戳著盤中僅存的蔬菜片,大概是剛起床的關係,昨天言語間盡是鋒銳的他此時顯得溫吞許多,也不再試圖透過瞳孔去探究人類,「你們人類不是有素食者嗎?這就跟吃素的道理是一樣的……」

  「你這樣會營養不均衡的啊。」玲王發現小剪趁著睡意迷糊地瞇起眼的模樣也跟凪很像,感到些許驚喜。「那水果呢?」

  蛋奶素的概念?

  「嘛……勉強可以。」

  玲王頷首作為應允,利索地吃完自己的份便往廚房裡忙去了。等到他端著手感冰涼的玻璃杯走回來,看見盤裡只剩下「同類」的小剪垂著頸子、把額頭放在桌面上,就這麼臉朝下地在晨曦繾綣之處打起了瞌睡,手裡握著的鐵叉同他隨風擺曳的亂髮搖搖欲墜。

  這不是連賴床的樣子也很像小孩子嗎。不對,這傢伙本來就是小孩啊。

  玲王輕手輕腳地把盛滿優格的杯子放在桌上,細微扣地一聲,小剪卻隨之顫抖了一下,額角的煙綠色髮絲摩娑在木桌子表面,像是在曙光中被沾附朝露的蛛絲蒙上一層疏疏密密的紋路。

  知道他沒睡,玲王把男孩搖醒。

  「別睡了快起來。你昨晚不是跟我說好早上要一起看凪的採訪轉播嗎?」

  小剪睜開眼睛,下巴置放在剛才前額擱著的那一點,恍惚地半瞪著又坐回位置上的青年。

  玲王的語氣一點兒都不凌厲,他就當小剪在鬧所謂的起床氣,自己則悠閒地滑開手機,以國際新聞作為今早比例恰好的拿鐵的陪襯。

  採訪轉播。他在腦海裡重複這個詞,那麼,凪估計後天就會回來了吧,他的寶物又再次從世界手中奪得了勝利,世人都見識到御影玲王獨見的眼光所挑選出的天才、認可了凪誠士郎無庸置疑的天賦,使他欣喜得幾乎要自傲起來。

  而小剪似乎也很期待,玲王見他從迷濛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嚥下水果小塊後飛快地刮淨杯中雪白的優格,本餘興未盡地把玻璃杯推到他面前來,呶一呶嘴,還是選擇放棄續杯、認份起身將其收去了廚房。不禁會心一笑的他也一口飲盡了拿鐵,任淙淙的水流滌去馬克杯裡奶褐色的漬痕。




  「玲王,你好慢啊。」男孩從客廳裡喊,「轉播要開始了!」

  「別光催,你倒也來一起整理啊!」

  雖嘴上這麼說,但洗好的餐盤已經在網架上瀝著水,流理臺很乾爽,連角落的水耕黃金葛都換好水了,他一面用手指耙梳著後髮,一面慨嘆這孩子好的不學,就懶得收拾這點是怎麼跟凪一模一樣的?

  「玲王在嘀咕什麼?」縮在沙發裡的小剪抬起臉來問他。

  「……沒事。你從哪拿來的糖果?」

  「凪的秘密零食倉庫。」自稱十分了解凪之人指尖撚住白色的塑膠棍,手腕一扭就從嘴中吐出一顆被津液濕潤得晶瑩的紫色糖球,「要我告訴你在哪裡嗎?」

  「不用了,既然是秘密就好好保守……啊,我有趕上採訪吧?」

  「還沒開始呢。什麼啊又一個人碎碎念,感覺真是可疑,你知道嗎,其實植物的聽力很好喔?」

  玲王咧開嘴,摁了摁男孩的頭頂,「我才不笨!」

  垮下雙肩,小剪用那雙靈動的眼睛瞅他,卻沒有掙脫的跡象,只感到沒意思地轉回去盯著電視螢幕,再度銜回唇間的細棍子從左邊滾到右邊。望著精神許多的小剪,玲王猜想說不定他還蠻喜歡被摸頭的。

  「啊!出現了!」

  流暢的轉場動畫散去,畫面中央果然如小剪所言出現了一抹白髮的人影,不同於常見於媒體的修身球衣,身在洛杉磯某處室內的青年這回穿著簡單大方的白襯衫,衣角也都有好好熨平,整個人看上去非常體面俐落。

  真是不容易,想當初玲王可是操盡了千萬顆心才成功把凪訓練成衣著得體的模樣的,畢竟他已經離開球壇多年,是不可能再時時跟在對方身側、於例行的賽後採訪親自替凪整理儀容了,那些玲王曾經為他做的、一個不慎就會成為危險習慣的,依賴成性的凪都必須學會自己打理、不再靠撒嬌去仰盼玲王能為他解決。

  不過現在看來,他一直都能做得很好。

  「頭髮沒梳啊,懶惰鬼凪。」

  縱使玲王還是這麼對著電視說。

  「凪選手,恭喜您順利拿下冠軍!」一旁聲調高亢的女記者將另一支麥克風遞過去,「請問您有什麼感言嗎?能獲勝真的非常不簡單呢!」

  球齡長達十年的世界足球前鋒接過麥克風,面前的鏡頭是看都沒看一眼,「欸──很不簡單嗎?我覺得蠻容易的啊,普普通通吧。」

  女記者更興致勃勃:「不愧是天才前鋒!連勝利都這麼游刃有餘!那麼關於之後的發展您有什麼打算?各界都在熱烈地討論著您的下一步決定呢!」

  「我打算直接回家,讓自己放個長假,雖然很有趣,但踢球之類的辛苦事久久一次就夠了。」說罷,凪誠士郎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直直地看向畫面,「剛剛的不算,可以剪掉嗎。啊,是轉播啊。」抬手搔一搔後腦杓,他踟躕一陣還是擺出了莊嚴的表情,以稍嫌生硬的口吻說,「我打算回到家鄉自主練習,為下一季的球賽養精蓄銳,凪誠士郎不會辜負大家的期待,會繼續為了榮譽努力的,謝謝大家的支持。」

  坐在電視機前的小剪瞇起眼來,「跟之前一樣的回答呢。」

  「不,比之前好了。」玲王扯一扯嘴角,「凪,算你及格。」

  然而螢幕中,那位女記者似乎對凪的欲蓋彌彰沒有太多反應,反而在一連串客套話後一轉而問:「凪選手剛才說的家鄉,是回到和女友一起住的家嗎?」

  「欸?」凪呆住了。

  「哈啊?」玲王和小剪也呆住了。

  無視足球選手面上赤裸裸的怔愣,女記者就是對著這少見的景象彎起了眼,嘴上仍然掛著漂亮的職業笑容。

  「哎呀,凪選手不曉得嗎?大概一個月前,有則貼文讓您的名字上了社群熱搜呢?」她拱起手掌,在臉頰邊攏出一個悄悄話的手勢,但是正臉對著鏡頭的,「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有印象嗎?『幫秘密小女友挑禮物』,當初網友們討論得沸沸騰騰,大家都在猜測是哪個女孩這麼幸運能成為世界球星的心頭寶!」

  「不……」

  「凪選手投身球壇這麼多年都沒個緋聞對象,也差不多該定下來了呀!啊,還有一張照片拍到凪選手正在挑選首飾,您那天挑的飾品對方還喜歡嗎?」

  「啊,嗯……」

  「哇!甜蜜得讓人羨慕呢。所以凪選手現在是跟女朋友一起住嗎?交往多久了?」

  不舒服,超級不舒服──!這是怎麼回事,未免問得太私人了吧?

  即便是交手過無數媒體的玲王,也從沒看過哪個體育記者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種毫無建設性、處處彰顯挖掘之企圖心又不留尊重的提問方式,八成是讓哪個沒業德的娛樂記者偷溜進去了!

  早因驚愕而憤然起身,玲王迅速按開手機,就著麥克風上極不明顯的小字要揪出是哪家媒體如此踰矩。

  啊,是啊,他有印象,約莫是一個月前,一身便服的凪被女高中生拍到現身在飾品店內。

  那一陣子社群網路上確實鬧得天翻地覆,就算不特意點進關鍵搜尋字,也能看見各種關於凪誠士郎秘密女友的身分討論,牽扯出一堆凪只在交際宴會上打過照面的人物,也令玲王背地裡操了許久的心。

  提及媒體追新聞的職業使命,那堪比鼻子最靈的獵犬,若不是凪在假期幾乎足不出戶,怕在路上被媒體堵著跑的結果會是暴露了他們特意選得偏僻的住所,進而洩露更多個人線索,甚至兩人檯面下的交往關係,那是玲王最不樂見的發展。

  他又何嘗不記得那時凪為何會前往飾品店──畢竟凪老是叨唸他太忙碌而忘記自己的生日。

  無風不起浪,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抓著話題的尾巴,逮住了賽後採訪的最佳機會一舉反問。不,或許他還該慶幸這次的採訪是安排在所有賽事結束後,才沒打擾了凪踢球的心情;不過,玲王倒也不覺得這點小事會影響到那個男人就是了。

  那男人可是凪誠士郎啊,這種事他絕對是沒掛念在心吧。

  現在遠有更重要的事。早料到某日會有這種情況,他也是做足了準備,憑御影玲王親自訓練出來的口才以及凪誠士郎優秀的學習能力,應該沒問題……必須沒問題!

  「找到了。」玲王的牙咬得格格作響,「果然是日本的娛樂周刊,好事之徒真是死性不改。」

  「嗚哇,生氣起來的玲王好可怕。」小剪把雙腿蜷到沙發上抱住,縮成可憐的一團,「我幾乎沒見過你生氣的樣子。」

  彷彿這才意識到身邊還有孩子在,玲王慌忙收起過分張揚的情緒,可小剪再多說一句話都讓他知道實在太遲了。

  「抱歉。」他於是說。

  放下腳恢復懶洋洋的坐姿,小剪擺一擺手,表示自己根本不在意。

  這時凪的聲音終於又從電視裡傳出:「那個,在妳講得正開心時打斷妳真是抱歉。只不過妳剛剛說的……」

  「啊!難道不是體育界或明星相關人士嗎?」得到對方的答話,女記者顯得更激動了。

  「唔……不是。」

  沒錯,凪!就是這樣,否決掉!

  單手揮出一個勾拳,地球這一端的玲王看得很激動。

  「所以是圈外人囉!凪選手的人脈果然很廣,看來緋聞一事是真的呢!」

  「不能說是真的。」

  快讓她打退堂鼓!祕密女友什麼的,怎麼可以讓這種片面的道聽塗說妨礙你的球路!

  另一手打了直拳。

  「那您結婚後打算暫時退出體壇嗎?婚後養育孩子會很費心吧?」

  「不,孩子也是不可能有的。」

  就這麼推辭下去,凪!做得很好,我教給你的都有好好記住啊。面對這種狀況,堅守立場、保持理性就贏了!

  哼,像這種捕風捉影的可笑緋聞,根本不痛不癢!倒地,勝利!

  看來凪應可順利排難。放心下來後,笑意愈發深邃的玲王有些驕傲地想著。解決了這個突發狀況,剩下的就交給他來好好「處理」了。

  「表情又變得好可怕。」小剪訥訥道,「玲王,你和凪不是在交往嗎?為什麼凪不直接公開,反正也是反駁那個緋聞女友的傳言?」

  又趕忙管理好表情,玲王坐回他身邊,將臉低垂時用手機頂住眉間,「總之……總之公開是件大事,在那之前還有很多預備工作得做,我和凪的職業都必須在大家面前曝光,社會大眾看我們看得可仔細了,一舉一動都至關重要,況且……家裡那頭也有一些要處理的事。」

  聽見小剪語尾拉長的哼嗯一頓,他側過臉去,表淺地牽動一下嘴角當作陪笑。

  「抱歉講了有點沉重的事,我們只是還沒準備好公開。」玲王放輕手勁搓了搓男孩有些扎手的短髮,「等你長大後就會知道了──哈哈,這麼說感覺有點不負責任啊。」

  「欸──人類還真是麻煩。喜歡就在一起,在一起就公開,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嗎?」頭顱向後倒在柔軟的靠墊上,小剪的眼神滿是懇切地在困惑著,「而且,你們又不是才剛告白,已經很穩定了吧。」

  「有很多比你想的還要複雜的事情,人類就是這麼麻煩。」

  原先含在口中的棒棒糖以棍倚著指腹輕靠唇瓣,像是在思忖著什麼地,那雙透射出翡翠光澤的碧色眸子一滾就凝望向了天花板。

  玲王驀然覺得他好像在哪裡、在誰的臉上,看過這樣的表情。

  「可是,因為這樣就要說謊嗎。」

  小剪撐回身體,視線卻沒有朝玲王斜落過來,相反地直盯著電視中顯得有些冗贅的追問。

  「就算因此被誤會、被曲解,玲王也無所謂嗎。」

  如同語音輕輕巧巧,他將琉璃一樣剔透的紫色糖球納入嘴中。

  「輕易就否定你和凪的關係,要是我一定做不到。玲王,你不會捨不得嗎,難道要這樣藏一輩子嗎。」

  玲王聽見了咬碎糖果的清脆聲響,喀啦喀啦,螢幕上那位女記者還鍥而不捨地想往下問,可在碎糖塊與齒面摩擦產生的細小聲音之中,他感覺一切都吵得分外寂靜。

  然後他又聽見,所有響動都沉落下去的瞬間,小剪平直無瀾的嗓音竟琮琤如玨。

  「玲王,你是怎麼想的呢?」

  「……你想問什麼?」翹起腿,玲王稍稍瞇眼,「這也是你想學習的關於人類的事情之一嗎?」

  「嗯……我也不太懂,好像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看小剪難得遲疑下來,他以手肘抵著交疊的膝蓋,下巴則擱在手背上,高度恰好使他得以偏過頸子,「可能會掃了你的興,但不是所有伴侶關係都可以大方地、平等地在公眾面前攤開來講,比如說我和凪這樣的公眾人士……比如說男性和男性。」

  「我理解到的不是這樣。」

  小剪吐出那支很乾淨的塑膠棍,宛如方才沉甸甸的發言並沒有打退他一絲一毫,就只是像往常那樣,安靜且近乎真誠地注目著面前的青年。

  「因為我一直在觀察凪,一直看著凪,所以都知道。」

  熟悉的名字出現,玲王瞳仁一凜,胸口一緊。

  「知道玲王和凪的關係,知道凪平常的習慣與秘密,也知道凪是怎麼想的。」

  但很快他就知道這根本不足以揪心。

  「玲王,我剛剛說的,都是凪的想法。」

  幾乎和這句話同一時間被訴出,轉播裡的凪,也同樣說了些什麼。

  凪說了些什麼。

  窸窸窣窣的雜訊淹過耳孔,紛然且尖銳,他的腦中須臾湧進大量層疊不休的話語。

  像是失足跌落很深的水裡,就一個霎那,玲王感覺肺裡的空氣正在被某種壓力急速壓縮,爭先恐後地推擠過氣道,分裂又融合成無數細碎泡沫,震得他從前胸到背脊盡是徹骨的寒冽,唯一的溫熱,也隨無用開闔的嘴反射性吐出的渾圓氣泡一併竄升,最終一併破裂。

  那遍是鋒利的殘骸插進了胸腔裡,嘈雜的音訊盪得鼓膜陣陣抽疼,他感到無法呼吸。

  凪說……凪剛才說……

  「我剛剛說的,都是凪的想法。」不是這一句。

  「因為我一直在觀察凪,一直看著凪,所以都知道。」不對。

  「玲王,你不會捨不得嗎,難道要這樣藏一輩子嗎。」不是的……

  「就算因此被誤會、被曲解,玲王也無所謂嗎。」

  「因為這樣就要說謊嗎。」

  「玲王……」

  玲王、玲王……

  「玲王。」啊,對了,凪叫了他的名字。凪說的是──

  「是玲王喔。」刺耳至極的雜訊戛然而止,死寂一樣的屏息中,那個聲音倏地很近,是了,是凪誠士郎在講話,「不是你們說的什麼緋聞女友,我現在同居的對象,是御影玲王。」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8-15 23:44:59

05

  洛杉磯乾燥的初秋,比起東京確實要舒適太多了。

  清風徐徐,秋意颯颯,即便午時盛陽穿過大廳落地窗、成片地將外頭的明媚傾灑進來,也僅能藉皮膚感受到微乎其微的暑氣,更別說現在,鄰近傍晚的氣溫甚是涼爽宜人,這令不久後就準備回日本的世界前鋒依依不捨起來。

  不過,一直待在這兒似乎也蠻麻煩的。

  不說語言不通和家裡的寵物仙人掌可能會太想他的問題,要是得和玲王相隔一個太平洋才能透過視訊看見對方的臉孔,就真的太沒趣了,誰叫他是無法忍受孤獨的那一種人。

  好想回家啊。一定是這樣的念頭太強烈了。

  好想見到玲王。一定是整月未見的思念太擾人了。

  好想趕快結束這場採訪。一定是前述所有不可自控的雜亂心緒在作祟,才會讓他在被記者追問緋聞一事時,恍然清晰地回想起玲王生日那晚,他們在被濃紺天色包裹住的車子裡青年湊著燭光訴出的話語。

  凪的記性並不差,或者說,對於在意的事情才會觸目成誦,雖然回憶過往什麼的是挺麻煩的行為,但終歸是不費勁的。

  所以那天玲王低俯著臉、襯上火光而莫名脆弱的神情,很容易就浮現在凪的腦海裡,也很容易地讓他再三意識到自己不明白,對方為何會在他面前坦露出那種惆悵、那種孤單、那種漆黑莫測又轉瞬即逝的迷惘。

  他仍然不明白,不論多麼努力地思索。

  就像不擅表達如他也有點自知地,關於玲王對著暖融融的蠟燭滿心虔誠地許下了什麼願望,凪是清楚記得。

  「是玲王喔。」

  從前,玲王赤心忠膽地捧出一整個年少對W盃追求得肆無忌憚,後來,退出了球壇甘願成為另一種樣貌的玲王縱身馳騁商界,追的是一次比一次要領先的商機,靠的是八面玲瓏的交際資才,扛的是御影家族的責任。

  那麼現在的玲王想要的是什麼?會是什麼呢?

  他想他是知道的,玲王那時心裡希望看見的景色──

  對著轉播鏡頭張開嘴的時候,凪誠士郎的腦袋罕見地被糾綁成團的字詞給填滿,可箭矢般犀利的提問削過耳殼之際,從咽喉裡篩選出來的,就僅是一句話而已。

  就是那麼一句話而已。

  「不是你們說的什麼緋聞女友,我現在同居的對象,是御影玲王。」

  他以為這樣做玲王就能夠得到想要的東西,他以為玲王不願意被誤解,他以為自己很了解玲王;然而明明就是一句話罷了,卻引爆了他從來不曾注意過的、蟄伏已久的衝突點。

  老實說,他至今依舊想不明白。




  下了飛機,凪第一時間撈出手機按開通訊軟體,朝活動跡象最近的那個聊天室丟了貼圖過去。

  「『我到日本了。』」他聳聳肩抖回險些滑落的單肩包,沒想太多又敲道:「『有禮物,玲王喜歡的。回去一起吃。』」接著是拎了滿滿一手伴手禮的模糊相片。

  領回行李、坐上專屬計程車之後,聊天室另一頭沒有答覆。

  好吧,玲王大概在忙。無所容心的凪於是以對頸椎很不健康的姿勢靠在汽車後座,橫過螢幕打起遊戲來,直到朝日從左手邊蟠踞在地平線上的片雲裡刺出一束金針,被反光眩住的他才覺得眼睛有些累了。

  實在有些累了。不曉得是不是幻覺,今天的機場好像比之前都還要熱鬧不少,喧鬧聲隨處可聞,竊竊私語則顯得含糊,若不是航廈裡有專門閃避媒體與粉絲的暗道可走,他怕自己還沒交代遺言就會先被踩扁在大廳地板上,輕飄飄的那一種。

  他很久沒看過這麼多記者與攝影機了,上一次還是三年前玲王說要退役的時候吧……啊,難道說有什麼世紀明星和他搭同一架班機嗎?不然閃光燈怎麼閃得那麼起勁?

  這也難怪沒在暗道裡看到了,大明星走的肯定是更隱密的通道吧。真可惜哪,他們堵到的是對鏡頭沒什麼興趣的凪誠士郎。

  早就見怪不怪,凪沒對此多留意,心裡倒是很雀躍,已經想好「玲王,我做得很好喔,那就誇誇我吧」,要這樣對他千思萬想的玲王大肆邀功,再蹭到對方胸前撒嬌,就算有人說他恃寵而驕也不感半點羞愧。




  抵達公寓所在的小鎮時天已大亮,親愛的戀人還是遲遲沒有回覆訊息,凪才終於覺得哪裡不太對。而不太對的,絕不只有這件事而已。

  當他拖拉著大小行囊終於來到頂樓邊間的家門前,甚至還因為騰不出手只能堪堪用額頭去按門鈴時,另一件更不對勁的事情發生了。

  「凪!歡迎回來!」

  視野裡沒有半片人影,循著聲源而去,他卻發現視角必須極度鮮見地大幅下挪。

  與預想中的人物截然不同,推開了大門的是個嬌小的男孩,在看見他的那一刻面露喜色,凪完全沒反應過來,手上的大半行李就被男孩給拖進了屋。

  「不好意思,我走錯地方了。」

  「你沒走錯……等一下,回來啊。」又推開正被凪給不帶感情闔上的門,男孩替他拿過裝滿伴手禮的紙袋,稍微費了點力放進玄關才轉回來對他微笑,「歡迎回家,終於見到你了,凪誠士郎。」

  「粉絲?在我家?還是小孩子?」捏住下巴,凪平靜地沉思了一會兒,「打擾了我應該是走錯……」

  「這裡是你家沒錯喔,玲王也在裡頭。」

  「玲王在嗎?」他馬上把話接去,「那應該就是了。」

  踏進自家家門,一點兒懷疑也不帶地丟了鞋卸了風衣,凪像是脫了力一樣將所有行囊堆在地上,而後駝著背垂著胳膊、一副垂死喪屍樣直奔客廳。

  「玲王──玲王我回來了好累啊──欸?玲王呢?」

  「啊……嘛,玲王現在有點忙,在書房處理事情。」一個伶俐竄到青年跟前,仰著臉看他的男孩表情有點為難,「提醒你,現在先暫時不要吵他比較好。」

  久別重逢卻撲了個空,凪不是很滋味地噘起嘴,接著折回去玄關拎了伴手禮進來,洗了手就將它們一件件在桌面上排開。

  「好多零食,這些都是凪喜歡吃的嗎?」

  折起的臂彎撐在桌上,如此讚嘆道的男孩一前一後地晃著半個身子,那雙釉綠色的大眼盯著散佈的繽紛包裝,看上去很好奇的樣子。

  「也不都是,我對甜食沒什麼興趣,就是很方便而已。」實在太多了,凪索性一股腦將提袋裡的東西盡數倒出,「像是這個、這個,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味道,還有這個,是玲王說很熱賣的……」

  「嘿──那你推薦哪一個?我也想試看看。」

  「嗯,果然還是那個泡麵──欸?」他俄然停下了手,隨後,抬起眼筆直望向桌面另一側淺綠髮色的男孩。

  陡然被盯住,男孩彷彿這才等到似地淺淺微笑起來。

  「終於注意到我了嗎,凪,我一直很想見你。初次見面,這麼說不太準確吧。我是──」

  「啊!」凪一驚呼,「袋子忘在機場廁所了!」

  「欸?」

  素來平穩的眉宇浮現一絲錯愕,被狠狠忽略的男孩趕緊打住凪接下來一連串翻找東西的動作,「等、等等,凪都不會想問我是誰嗎?突然一個人出現在你家裡喔?沒任何奇怪的嗎?」

  半側著身,凪聳一聳肩,「啊……那個啊,老實說有個小孩子迎接我回家是挺新奇的,只是比起那個我現在更想要見到玲王。對了玲王他──」

  甫抬眼,便瞥著那張已不挾半分興致的精巧臉蛋是雙目圓睜、細眉微擰,縱然男孩似乎有刻意遏制過於充沛的情緒於面上滲出,但終究是藏不住雙肩小幅度的頻頻發抖。在讀出名為寂寞的情感的那一個剎那,凪覺得懸於心扉、沉寂未久的某串風鈴正隨之叮鈴作響。

  要說沒感到任何怪異之處絕對是謊話。

  他又怎麼可能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孩子萌生出這種難受不安的感覺。

  「唔嗯,不過我確實蠻好奇的,你的事情。」一轉話鋒,凪似也同樣壓抑著什麼,和緩地收回了前言。

  「如果是同情的話我不需要。」

  「你明明很想要……不說話我就當作是這樣了。」

  「不要擅自決定。」

  「嗯,還是沒反駁呢,你比玲王要坦率得多了,真是個好孩子。」不顧男孩一句不是小孩子就要駁回,原先隨興盤腿席地的凪稍是做了個危襟正坐的樣子,「玲王說過認識別人前要先自我介紹,就我先來吧。我是凪誠士郎,如你所見我是個職業級家裡蹲,請多指教。雖然不是很想承認,但你應該是我的粉絲吧?」

  有些生澀地收起彆扭的表情,深深吸吐之際男孩的神色肉眼可視地開朗了幾分,最起碼察覺對方的情緒動搖這點小事凪自認還挺擅長的。

  「可以那麼說,又不完全正確。」男孩沉默了一下,再開口時笑意漾漾,「我是一路看著你踢球看得最久的人。」他幾乎是誇耀地豎起食指,「你們都把這叫做粉絲對吧,那我大概是世界第一的那一種。」

  「嗚哇,好狂熱,你是從還在媽媽肚子裡時就開始關注我了嗎,玲王邀請我踢足球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吧。」

  這孩子目測也才八、九歲,天才前鋒先生和御影的少爺可是從高中就開始踢球了。

  「都說啦我不是小孩子。」男孩萬般無奈的時候會向上半吊著眼,「而且我和你認識的時間比玲王還要久。」

  「現在小孩對大哥哥都這麼沒禮貌嗎?說謊的小孩鼻子會變長喔。」

  「不是謊話!我們還住在一起。」

  「符合條件的人物我只想得到家裡的老爸老媽。」

  「不會這麼無情吧,凪,是你親自把我帶回家的,『可以講講話的不麻煩的對象』這點我明明就做得很好。」

  凪不說話了,只呆愣著,銅灰色的眸子一眨一眨,不太像震驚的樣子。

  男孩好像對他這副模樣饒感趣味,「所以用初次見面還真是生疏呢。凪,我的名字是──」

  「小剪。」

  簡潔的兩個音節猝不及防地自凪口中振出,沒料及會被搶得先機的那人驚訝地瞪大雙眼。

  而本就為命名者的青年煞是沒什麼不敢置信的意思,恍然大悟地啊了一長聲後,淡然續道:「難怪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沒想到你是小剪啊。好厲害,這種事有可能嗎,就跟科幻小說情節一樣。」

  「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嗚!」

  毫無預警地,凪將身體撐過半個桌子來,兩手托住男孩的腮幫子揉起了勁,不得不說那手感軟嫩嫩的還真是非常上癮。

  「唔……咕唔你噗要就樣捏我德連……!」

  「嘿欸,真神奇,摸起來就像小孩子的皮膚。」他又胡亂往那頭白中透綠的鬈翹短髮搓上一把,「唔哇!好刺手,跟真的小剪一樣。」接著幾不可察地揚了揚語調,「是說為什麼是小孩?」

  「就算是凪也不可以這樣捏我……!還有我不是小孩!」

  「啊,抱歉,太好摸了就……」

  頭髮被弄亂後更像仙人掌尖刺的小剪面露不耐,一面警戒地往後退,一面伸手按住自己亂糟糟的髮絲,看著面前這莫名眼熟的男孩,凪反射性地舉起雙手以示無辜。

  「可是你看起來明明就很開心。」他不假思索地繼續說,「那你會咻咻地發射攻擊波嗎?還是尖尖的防護罩?」

  「那是什麼?」

  「難不成我明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記憶就會被消除……!」

  「你記性又不差……等一下,你把我想成什麼生物啊?」

  「你們外星人不是都有這種技能嗎?我在影集裡看到的。」

  扭過了臉抱住胸,小剪半是驚詫半是嫌棄地瞇起眼睛。

  覺得自己的正解得到印證的凪連語速都快了起來,「我的直覺果然沒錯,小剪其實是仙人掌星球來的外星人,十年前飛船意外墜毀來到日本,為了生存只好變化成植物態、隱身在花店裡,然後誤打誤撞被高中生凪誠士郎帶回家裡,展開了他精彩的地球生活……」

  「設定得真是詳細,凪一直對我有很深的誤解啊,你也覺得我可以在水裡呼吸、長出有滑滑綠色黏液的觸手嗎?……不要滿臉好奇地摸我的手。」

  「欸──有什麼關係嘛小剪小氣鬼──所以你的目標是回到故鄉還是統治……」

  喀喀!

  耳朵敏銳地捕捉到門把旋開的聲音,客廳裡的青年立刻止住了話,小剪有些欲言又止地沉下臉的同時,早就起身邁步的凪的語調難得飛揚:「玲王!」

  關於外星人的討論一下子拋諸腦後,凪眼底映滿「可以見到玲王了!」的亢奮。

  要讓玲王知道他回來了,要跟玲王領取任務完成的誇獎,要告訴玲王分開的這段時間裡自己有多拚命在抑止對他的想念,然後在玲王笑著說好乖好乖的時候湊過去索取一個額外的摸頭!他就可以合理地佔有專屬於凪的、唾手可得的玲王的寵愛。

  糟糕,要做的事有好多,這樣不會太貪心吧?

  「玲王!我回來了!」當然不,凪可是玲王引以為傲的寶物,「好久沒看到玲王我要死掉了──比賽好累啊需要安慰──」

  然而下一秒,站在走廊口的玲王卻用手阻止了凪往他身上撲過去的撒嬌。

  那張總是笑得爽朗、笑得溫柔、笑得無可比擬地充滿朝氣並恭喜他得勝的臉孔,此時,隨著低壓的短眉壟罩起灰沉沉的陰霾,更別說不再澄清的紫瞳裡浮盪的又是多深的晦暗。

  凪怔住了,徹徹底底。

  不僅是對方一反常態冷漠拒絕的緣故,更由於他實在太久太久沒見過、也不願再多見到任何一次玲王露出這種表情了。

  「玲王……?」

  「凪。」玲王以特意加重仍顯委靡的咬字回應他小心翼翼的呼喚,「凪,你為什麼……」

  未名的惶恐在凪的軀體裡翻江倒海,氾濫成災。遽然,玲王抬起眼來瞪他。

  這一次,凪誠士郎一毫不差地接收到了御影玲王的凜怒。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8-29 23:59:08

06

  徐涼微風自簾間逡巡過隻身一人的和室,捎得玻璃掛鈴短促而悅耳。

  坐落在東京市郊的小宅內,一名長髮繫結於胸旁的女性端正跪坐於矮桌前,手捧陶杯,姿態嫻淑,如此一幕很是清淨暇意、寧人心神──如果不算上女子與此景煞不相配的心情的話。

  視線向前方不遠處停駐在被早已算不上晨曦的陽光浸得燦爛的餐桌,從這個角度也能清楚看見那還未被任何人動過的早點,女子不禁柳眉蹙起,喟然一嘆。想到那位工作以外的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日昏天暗地的男子,她就心煩意亂起來。

  「啊,真是的──!」瞅見都過了大早上的卻沒滲出半縷光線的門縫,耐不住性子的她終於敲響房門,「我不是很早就叫你起床了嗎?你房間窗簾又沒開,一定是黑漆漆的哪!再不出來的話早餐都要……嗚哇啊!」

  「大頭條!這可是大頭條!」

  陡然撞開門板,腳下一個趔趄,幾乎整個人要摔到女子懷裡的年輕男性激動得把手機貼到對方臉上。

  「近、太近了!」

  「妳沒有看到新聞嗎?世界球星在採訪裡爆出自己和財團少爺同居的事情?」

  閃閃發亮的一雙茶色眸子盈溢著堪比暴風的狂喜,完全沒注意到女子退後半步的黑髮男子把原先撐在門框上的手於空中握緊,一股腦地湊到對方面前。

  「本來記者只是想挖之前的緋聞,結果本人竟然講出更勁爆的消息!對象還是日本大財閥的繼承人喔,太誇張了吧?太刺激了吧?妳沒有看到嗎?」待女子慢半拍搖頭,他對著掄起的拳頭說得胸有成竹,「媒體界現在已經亂成一團了,公司裡也是雞飛狗跳的!這是活生生的大好機會哪!哼哼,很好很好,我要一舉拿下這個頭條好好雪恥然後這一次一定要──啊啊!糟糕要遲到了,我得趕緊出門才行!」

  瞬間縮回被常年緊掩的布帘遮得陰暗的房間裡,男子再度搧開門時不僅將白襯衫穿得平整,方才一頭凌亂的鬈髮也打理得有條有理的。大概很習慣這樣的整備模式,女子就是站在廊道上看他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拎起公事包往玄關奔去。

  「等一下!那樹,襪子!」

  「咿!兩隻不一樣的!」趕忙接住對方拋來的襪子,男子一脫一穿不用兩秒,便又跳起步子把腳蹬進皮鞋裡頭。

  「都是大人了還這麼冒冒失失的,你可是要去公司唷!多少注意一下呀。」

  「這是緊急事件、緊急事件嘛!還請多包涵囉,我出門啦!」

  以爽朗笑容回應聽慣了的叨唸,鞋底踏在地板的聲響很脆,他奔向屋外的身影心無旁鶩得彷如追逐著什麼賴以為憑的信仰。

  明媚日光被收在了最終捋為一線的明亮中,喧鬧一縱即逝,室內歸於平靜。

  「路上小心。」朝喀地闔上的大門露出溫文儒雅的微笑,女子擺了擺手,並於胳膊貼回腰際之時有些擔憂地歛起了笑意,「姆嗯……老是這樣橫衝直撞,希望他這次不要再受傷哪,又不是上一次當會學一次乖的那種人……財團少爺的大新聞?沒有特別注意呢,這次到底是什麼天大的消息……」

  惦記著男子的話而滑開手機,她在搜尋結果於眼前跳出的這一刻吃驚得隻手摀住了嘴。

  螢幕上閃爍得刺目的,是身為當事人的世界前鋒重重拋下的震撼宣言,那張清冷的面龐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此番言論是有意抑或無心,唯獨口中的名字喚得真摯,眼底的碎影靜得無瑕。

  「不會吧?」她的眼神同映於睫上的冷光閃動,「傳聞果然是真的嗎……?」







  玲王猛然與他對上眼的那一剎,凪誠士郎身體裡出於本能的恐慌自喉管倒湧而上。

  「玲──」

  「採訪,為什麼要公開我們兩個的事?」

  「欸?」

  「採訪。」

  口氣冷厲而嚴肅,紫髮青年將指節攥得泛白,凪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於咬牙之際艱難擠出話語的力道。

  「別跟我說你不記得了,那個娛樂記者問你緋聞的事──為什麼不否認?為什麼要順著她的話?凪,你為什麼……」眉蹙更緊了些,他張開嘴吸進空氣,「為什麼把我們兩個同居的事情說出來?」

  「啊。」

  「『啊』是什麼啊,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凪一陣愕然。

  「……回答我。」

  等待片刻仍沒有答覆,眸光雪亮卻是由於怒意的玲王朝他逼進一步。

  幾乎是要靠得如此之近,凪才得以發現對方連呼吸都是顫抖的,猶如某樣洶湧的東西正不斷翻滾、不斷膨脹,迎面滯重地擠壓著他的胸肺就要潰堤,凪不確定是那種岌岌可危的感覺讓玲王簌簌發顫,抑或那就是玲王亟欲抑制的任何東西本身。

  他不是沒有看過面前這位男性生氣的樣子,相處相伴的年歲終於要使貧乏的十指不堪負載,還有什麼樣貌是彼此沒見過的。

  還能有什麼樣子是他所陌生的呢。

  玲王對他袒露過悲傷、失落、自責,更多的時候是笑得開朗的喜悅;然而現在,他卻驚覺這個男人很少──也許是從未有過──這樣露骨又忿戾地向他流露出毫無掩飾的憤怒。

  他並不熟悉盛怒著的御影玲王。

  明明回家後看見的第一個表情,應該是他再熟稔不過的、玲王彎開來的笑眼歡眉才對。

  「該死,凪……你不要不說話,給我一個回答啊……」

  盯著前一刻還朝思暮想、現下終是近在咫尺卻狠狠責問他的臉龐,與戀人久別重逢的雀躍蕩然無存,滿懷期盼硬是落了個空的凪頓時覺得委屈起來。他不明白玲王為何要對他發火。

  「玲王,你為什麼要生氣?我回來了你不開心嗎?」

  「啊?」玲王瞪大眼睛。

  凪微微垂著眉毛,「我有做錯什麼事情嗎?」

  那雙紫牙烏一樣的杏眸瞠得更圓了,隨後不過眨眼的時間,壓下視線的玲王神色變得既混濁又凌冽。

  「……凪,我沒有在跟你開玩笑。做了什麼事你沒有自覺嗎?這不是裝個傻可以蒙混過去的,你可是當著全世界的面講了我們兩個的事啊!」

  「你在說採訪的事情?我是有說我和玲王是住在一起沒錯,但是,這有什麼不對嗎?」沒注意到對方於吸吐之間放鬆了拳頭又復沉沉握緊,凪坦蕩道,「我覺得自己沒有說錯。」

  「肯定不對的吧!難道我還要慶幸你只是說『同居』而不是『交往』嗎?一般公眾人物不會隨便公開自己的生活狀況,我們檯面上只是舊識,也已經不是會一起練球的關係了,光是住在一起就足夠引起輿論──你覺得大家會怎麼想?」

  「其他人什麼的我懶得想。我說的都是事實,我和玲王確實在同居,我們交往也是鐵做的事實。」

  「拜託你別真的說我們在交往……我電話從前天開始就響個不停,公司那邊也被媒體鬧得雞犬不寧,不只記者,合作廠商寫來詢問的郵件更是數都數不完,你卻一個人講得雲淡風輕……」

  隻手按著疲憊的腦袋,玲王的眉心扭在一塊兒。

  「是啊,是事實,不過我們從來沒說要公開,這是兩個人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和我討論就擅自決定。」這回鬆開的手轉而揪住了自己的襟口,拉扯出布料的皺痕。「就算你不在意,我也是背負了不少東西啊!你知不知道這對我影響很大。」

  「我沒有擅自決定,這是玲王自己說的,『寧願公開也不想被誤會』。」

  「哈啊?我才沒有講過這種話!」

  「有喔,我記得很清楚,所以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生氣。」

  玲王拔高音量:「當然會生氣!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你沒搞清楚現在事態的嚴重性啊凪!說到底我根本沒有講過那種話,你就是擅自──」

  鈴鈴──叮鈴鈴!

  因急湊的手機鈴聲而驟然哽住了話,在反覆刺耳的規律聲響之中玲王瞋視著他,好半晌才怫然轉身到書房裡去接起電話。

  延伸在彼此間的沉默以門鎖聲作結,那扇被大力帶上的門扉,使得凪沒能來得及用目光捕捉到對方最後一抹背影,更像玲王意氣用事地以行動駁回了他的解釋。金屬鎖頭的另一邊,是他所不熟知的御影玲王。

  「玲王為什麼要對我發脾氣?我沒說錯啊?」聽見書房裡的青年一瞬就換上了平穩的聲調,凪咕噥著伸手摸向後頸,「明明是玲王不記得自己講過的話。」

  「玲王說過什麼?」在一旁目睹一切的小剪問。

  「他那天……算了,反正玲王會想起來的。」以好麻煩為由打發男孩,凪沒有說下去,只看了書房的門一陣子,便落寞地回到客廳縮進沙發裡。「……他想起來就不會生氣了。」

  站在空氣逐漸冷卻下來的走廊口,小剪望向凪不肯深講的背影,又回首睇著掩得肅穆的房門,然後默默低下頭以掌心摀住自己的胸口,拿開,凝視良久,最後彷彿在抓攫某物地慢慢收攏了五指。

  手裡明明什麼都沒有。







  由凪誠士郎本人親自攤出的同居消息很快傳遍了網路,隔天,身為當事人的御影玲王立即發布了澄清。

  為了節省往返訓練場的路程而暫時借住在老友名下的某一幢小房內,玲王也不過是短住幾天,並無網友熱烈猜測的任何友情以上關係。如此以地利之便與舊友情誼為主張,公告了彼此的清白。

  凪從來不去想玲王是用了什麼管道去介入媒體,金源也好人脈也罷,他認為無論是社群輿論或實際採取行動的記者們,老有無數次擺平流言的經驗的玲王都有辦法應對。而這一次,如此堅定的澄清,自然也會有兩派立場拉扯不休。

  那些網路上的「討論」,一手鑄成一切的凪並非沒有閱覽過,其他老朋友也不是沒有傳來關心,只不過那都是向外的辨詞,凪不覺得玲王真的會對他否定彼此的交往關係,到了假期就足不出戶的他也沒什麼被媒體追捕的煩惱,所以比起那些,玲王為了處理同居風波連帶引起的麻煩事而擱置著回國不久的他更令凪在意。

  況且,只丟下一句不要出門就消失的玲王好像還是在生氣。

  「吶,小剪,玲王今天還是不回來嗎?」躺平在沙發上伸展著四肢,凪慵懶地側過頭詢問一旁啃著巧克力棒的男孩。

  「你怎麼會問我?」半截餅乾棍被小剪叼在嘴上,「這應該問玲王吧。」

  「可是玲王連我的訊息都不看……而且在仙人掌星球讀心術不是基本技能嗎?」

  講得一副你才是外星人的樣子。小剪逕自想。「我怎麼可能會讀心術,你也想太美了。」

  「是這樣嗎?可是你就可以讀我的心啊?」凪軟稠地拉長語句,「問題──請問凪誠士郎現在在想什麼呢──?小剪一定知道的吧。」

  「都說了我不知道。」看他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沒怎麼想回答的男孩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睛,「不過老實說,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在想會讀心術的小剪還明知故問。」

  「完全不是在說這個。」小剪伸出食指將剩下的巧克力棒都推入口中,嚼了嚥下去才慎重道,「我是指你和玲王的事情。」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9-5 14:44:03

07

  「我是指你和玲王的事情。」

  翻了身正對男孩,凪很訝異小剪會主動提起這件事。「我和玲王?……嘛,玲王確實是在生我的氣沒錯。」

  「還真坦誠,你是容易接受現實的類型啊。」

  「也就是那樣了吧。」他淡淡看向男孩身後出現玲王臉孔的播報新聞,「小剪其實是外星人這種小說一樣的情節我都接受了,玲王也不是第一次這樣。」

  「他真的很生氣。」似乎沒打算辯解的小剪放輕了語句,「……我啊,對於人類的事情還不是非常了解,但我知道生氣也分成兩種對吧?出於憤怒的那一種生氣,還有因為難過而生氣……」

  凪眨一眨眼,沒懂話語掂掇下來的對方想講什麼。

  「我兩種都看過,老實說,我不喜歡玲王露出那種表情。」身體以撐於沙發上的兩手為立點略微前傾,小剪難得眼神有些陰沉,但仍直直地、似在探求某物地望著凪,「我一直在看著你和玲王,所以我知道你也不喜歡。凪,你就不能跟玲王談談嗎?我了解你的心情,也多少明白玲王的顧慮,我覺得你們需要好好說話。」

  「嗚哇,這是什麼,好成熟的小剪。」凪裝出震驚的神態,見男孩不若以往地報以注視,才在對方平靜且認真的眼光下收起流於表面的情緒,「話是這麼說,但這種事情玲王比較擅長,我做不來的,而且我覺得沒有說的必要。」

  他又翻了個身,回到仰躺的姿勢。

  「我們明明就約好了,想像不出來啊,玲王和別人結婚的樣子,所以怎麼可能用謊言藏一輩子……如果是玲王的話一定會明白的。」

  「結婚?約好了?」因側頭而臉頰輕靠肩膀,籠統不已的碎語讓小剪圓瞠著眼,「你們論及婚嫁了嗎,我怎麼不知道?在家裡以外的地方談的?」

  我可沒這麼說。凪一點也不在意男孩太過狡猾的控訴,就是眸子半掩地瞅回去。

  「小剪倒是對這種事情意外積極的類型?」

  「我好歹也是你們的見證人!竟然這樣排擠我,我受傷了。」

  「那你就應該早點變成人類……啊,還是不要好了,原狀挺好的。」

  「……我說你啊,該不會是覺得很麻煩吧?」

  「語氣跟玲王一模一樣──」

  昂著脖子,凪不知是想辯駁還是打算以悶哼敷衍過去,不過終究也沒有成功,因為此時久未歸家的玲王正巧轉開了家門。

  接著,走廊口二度上演了凪跳起來滿心期待地前去迎接玲王、卻被冷淡拒絕的場面。

  不理會白髮青年一臉挫折地呢喃著他的名字、像是在尋求安慰,玲王只微微撇過了頭,較長的那一邊瀏海恰好遮住了大半面龐。

  然而凪很快知道玲王再次展露出了那種既悵惘又脆弱的神色。

  「小剪在,去臥室講。」

  僅留下這樣一句話,紫髮的少爺踩著略重的跫音就返進臥房裡。

  雖反應不過來,他還是趕緊跟上並在對方有意迴避的斜視下闔上了門。

  「你剛在看新聞吧,正好,那我就不用多說了。」站在靠窗的床角邊,距凪一步之遙,玲王清冷的聲調並無任何起伏,「主要媒體那邊我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狀況就是你知道的那樣,之後一定還會有人問我們同居或交往的事情,你就照那個說詞講就好,別怪我沒跟你討論就做決定啊,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

  怔然張著眼,凪感覺有東西哽在喉管裡頭,煩悶得很是難受。對我們兩個都好,是指什麼?難堪地謊稱兩人的關係?玲王為什麼要這樣,他明明也是想公開的吧?

  ──難道不是嗎?

  「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不,沒什麼,不用在意。只是最近公司事情比較多,可能得忙一陣子。」

  凪馬上接話:「記者的事?」

  搖首之際疲倦地捏住鼻根,玲王將話拐著低聲道,「倒也不是,應付媒體方面我有請人幫忙,是很能幹的下屬,全權交給她負責也能放心。反正用不了多久就會覺得沒趣吧,畢竟本人都那樣說了,我不覺得朋友間的同居可以博得多大的熱度。」

  「朋友間……」凪有些恍神地復誦道。

  「反正這件事就告一段落,我也不是要怪你,我們都別再提起了。對外我會用自己的方法處理好的,不用擔心。」

  「玲王,你為什麼會──」

  「對了,還有我會搬出去一陣子。」

  「欸?」

  緊抿雙唇,歛下眼的同秒間尾音也冷了下來,玲王宛若畏懼著某物地避開凪如炬的注視。

  「我剛才說過了吧,『狀況就是你知道的那樣』,我只是『短住』在這裡幾天,和你的同居是暫時性的……所以我要搬出去住。」

  「玲王!」凪著急了,「要一個人搬出去?真的嗎?」

  「就是一陣子而已,等這件事平息下來……平息下來以後,我就會搬回來。凪可以繼續住在這裡,先別回老家比較好,反正你也不會出門吧,然後小剪……我再請老婆婆幫忙。」玲王抬起眸子環視了一遭因要事纏身而久未居寢的臥室,些微憂傷地嘆息,「是啊,這樣做才是對的,我必須暫時離開這裡……老實說我更不想曝光。」

  凪稍微緊了緊眉頭。他知道玲王指的是他們倆的這個家。

  「你真的要搬出去嗎?」這麼輕易說走就走,這麼輕易就要和他分開?

  「不然呢,我要叫你搬出去嗎。」

  「不是……」明明兩個人都不需要走的,玲王為什麼那麼在意呢?

  「我在離公司近一點的地方有另一間小套房,東西基本上不用整理,就近處理事情也方便。所以這種麻煩的事還是讓我來──」

  「玲王,有必要為了他們做到這樣嗎?」

  那隻情急之際下意識要觸碰對方肩頭的手,被玲王眼疾手快地擋在了膀臂之外。

  沒想見自己會搶話甚至出手,更沒測得理智近乎與反應同步的玲王當真是拒斥了他,凪一時訝然得忘記收回胳膊,就這麼和沒有名義的戀人不前不後地僵持在半空中。

  「你不懂嗎?不是為了他們。我是為了我們兩個──」

  語末分明已是挾帶幾分怒意,面上卻不見任何忿慍,反常地,若非眉間道道皺褶,玲王的神情就是一泓風也吹不起波流的靜水凍池罷了。

  「我是為了你啊,凪。」不帶任何激昂,但那竟真切得彷如嘶吼。

  儘管胸膛中難以拆解的疑問沸滾得多猖烈、無從傾吐的冤屈打轉得多讓人昏厥、透過彼此應習以為常的接觸渡過來的體溫又有多炙燙,頃刻間皆被某種刺骨的低溫牢牢貼住,在一切不可預知的水面上擺盪成綿密漣漪,最後一圈一圈地,歸於微不足道的死寂。

  比起那日凜冽的盛怒,眼前淡漠得令人悲傷的玲王更使凪沒來由地不安起來。

  那潭深不見底的水淵凍結為冰,彷彿就這麼相隔在了兩人之間。縱使隱約勾勒得出色塊相接邊緣,光線幾經折射後映入眼底的卻是扭曲的輪廓,這使他有了另一側的光芒越發微弱的感覺。

  或者陰暗吞沒的是這一側呢。他無法憑著彎折的稜角描摹出對方的唇形,就算伸手觸碰亦徒然滿掌寒冷,放下了手的凪驀然感到徬徨,又覺得自己無比笨拙。

  簡直就像玲王以太過天真的斥責,狠是將他排拒在外一樣。

  「想說的就這樣,我現在暫時不想再提這件事。明天就會走。」

  「明天……?玲王,可是我──」

  彷彿是要強迫著才得以舒展眉頭的玲王重新正眼望向他,猛然止住了他已到嘴邊的話的,是那張稍顯蒼白的臉蛋上緩緩地、無力地綻出的近日第一抹笑靨。

  「我還沒向你道賀對吧。凪,恭喜你獲得勝利,辛苦了。」

  與預料截然不同的慶賀,未如期而至的、理應甜美的獎勵,凪對那抹輕柔卻疏離的微笑感到頓然心塞。

  「不是這樣……」他明明不想要這種冷冰冰的恭賀。

  「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凪。」

  「玲王,不是的……」明明不想看到玲王露出這種表情。

  可是皮膚沒有接觸到一絲溫暖,玲王最後沒有一如既往地揉亂他的髮絲。正如同他最後依然沒有開口。

  關門聲於身後沉落的霎那凪才猛地回了神,匆促轉頭捕捉到的,不過是雙人臥房裡再不見另一半人影,這個事實而已。







  「我不要,我要待在這裡。」

  「小剪,老婆婆會幫你聯絡爸爸媽媽,他們一定很擔心你,趕快回家,好嗎?」

  「我早就『回家』了!我才沒有凪和玲王以外的爸爸媽媽。」煙綠色短髮隨著搖頭的動作左右參差。「不要。明明好不容易才剛要開始,明明什麼都還沒做到……」

  五指緊攥,眉尾低垂,男孩向來張揚的自信被落寞淹得更過了。

  「只是回家而已,你先乖乖聽話,之後還是可以來找凪玩呀。」

  「我要待在這裡,不想要就這樣結束,這裡就是我的家……」

  「已經見到凪了,再怎麼憧憬偶像你也差不多該──」

  「你好過分,玲王。」靠著餐桌椅背,坐在小剪旁邊、玲王斜對面的凪終於看不下去道,「這跟偶像還是父母都沒關係,他可是小剪喔?這裡就是他的家,你怎麼捨得趕他出去?」

  玲王停頓了很明顯的一下,好片刻才盯住凪以食指及中指張開的剪刀手勢。

  「你真的相信他是小剪?」全然不同於與孩子對談的語氣,刻意避免交眼的玲王滿口冷峻,「小剪是仙人掌,是植物,照顧它最久的你不是最清楚了嗎。這只是惡作劇而已。」

  「嗯……正是因為清楚,所以我知道他是小剪,就算是黏答答的綠色外星人也是我帶回來的小剪。」凪低頭望向身側同樣直視著他的男孩,「我不會說是惡作劇。」

  「……就算他真的是小剪好了,這段時間你要負責照顧他嗎?」

  「我自己一個人也Ok!」倏然挺直腰板,插進話來的小剪又恢復那副氣滿志得的樣子,「我已經不是需要別人照顧的小剪了,所以沒問題,我一定會幫上忙的,讓我留下來吧!」

  無聲吁了口氣,玲王放軟音調,「小剪你不用煩惱其它事情。」

  「是我自己想這麼做的。」

  「真的要留下來嗎?我會不在一陣子,只有凪在家裡陪你喔?」

  「沒關係,我想和凪在一起!而且玲王會回來的,我會等你回來。」

  「可能會很無聊很麻煩……」

  「可是我想待在這裡。」小剪耿直得沒有一絲猶豫,更沒有一絲虛假,「我想待在凪在、玲王在的這個家裡。我想和你們在一起。」

  餘光瞄向復幫了幾句腔的凪,玲王用鼻子深吸一口氣,再度用力吐出時,方才的沉重陰霾一掃而空,代其在面上精神起來的神態柔和得格外突兀。

  「好吧,如果你這麼想要的話就留下來吧。」他淺淺一笑。

  「謝謝爸爸!」

  「說了別那樣叫我啊。」

  「謝謝玲王大人!」

  瞬間盛開的燦笑純粹且爛漫,小剪喜出望外和凪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後者則毫不避諱地伸出手去和他碰拳。

  這孩子說不定很懂得怎麼吃定玲王啊。凪意外地暗忖,是誰教他這技巧的,玲瓏得甚於狡猾的個性又是像到誰呢。

  反正凪誠士郎是絕對不認這帳的。

  「……真是拿你們沒辦法,那就先暫定這樣。另外──」突來的提氣使對面兩人在相視之下收起喜悅,玲王終於選擇對上白髮青年的眼睛,「凪,你應該沒忘記答應過我的事情吧?」

  凪緩緩搧動睫毛,最後還是不解地歪過頭。

  玲王也不焦躁,就是平淡提醒:「不只是答應我,你和那些孩子們約好的,記得嗎?」

  青年的態度落差不單使他躊躇上好一會兒,情緒更反覆跌宕得腦袋發暈,但聽見那群孩子們後,他還是能記起之前確實為了某間公司的贊助邀請,拜訪過玲王以私人名義支持的育幼院一次,那倒不是什麼太差的體驗。

  「小孩子……」他的確記得。「說好會回去見他們。」

  「是啊,這次和贊助無關,明天早上出發,準備一下吧。」

  「沒問題嗎?」小剪跳出來問,「我們現在應該不要出門比較好?」

  玲王無可奈何地扯扯嘴角,「看來你都知道了啊,果然秘密都瞞不過小孩子呢。是啊,被媒體追著跑可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但是我有自己的考量,這點你不用操心。」

  在青年站起身的瞬間,小剪忽然有玲王將要如往常那樣以掌心摩娑他髮頂、再衝他直爽一笑的預感,不過終究也只是錯覺。玲王留給他的,是一抹再如何和煦都略顯幽淒的淡笑。

  既然御影玲王都這麼說,那麼兩人不約而同地也沒想再多置喙了。

  特別是凪,和陌生得難以捉摸的距離感撲了個滿懷,望著不曉得攜有幾分違心的玲王,愣是一字半語都沒能吐得出口。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9-12 23:07:14

08

  「凪,你上次去育幼院好玩嗎?裡面有什麼?有你喜歡吃的食物嗎?泡麵之類的!」

  「嗯。」

  「你很常去嗎?聽玲王說為了贊助去過一次?」

  「……嗯。」

  「嘿──」

  「……嗯。」

  「我什麼都還沒說啊,要敷衍我也用心一點。」

  偏過臉去就看見小剪半吊著眼很無奈的樣子,凪頹然靠在椅背上,癟一癟嘴不說話,半晌後重新瞟向一旁因身高不夠而任由安全帶橫在頸子上的男孩,但男孩已經轉過去盯著車窗外頭飛掠而過的景色了。

  「小剪怎麼會跟來?」

  「都坐了一整路的車你現在才問?」小剪抓住跨過前胸的安全帶,「有什麼關係,我想去看看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嘛,而且玲王也說可以。」

  「喔──」

  「真冷淡。」小剪怏怏道。

  冷淡啊,真要說的話,他才不是冷淡忽視別人的那一個。

  自從玲王說要自己搬出去後,不須鑽牛角尖,凪也感覺得到對方有意在疏遠他。當然距離之外沒有任何一方明說,只不過當時彷若先前的虧欠都一筆勾銷的雨過天晴,全然不足以彌補言談間仍踞峙不散的冷漠所帶來的螫疼感。

  很不想這麼說,但凪總覺得,昨日玲王流露出的溫和神情不是真心的。

  他早就不是玲王的外人了,要是玲王真的很生氣的話,大可對他發上一頓脾氣,何必裝作沒事一般呢。

  也許,那個男人把情緒掩蓋起來的壞習慣又犯了罷,即使次數隨年齡增長越來越少,終究還是天性一樣的本能。他經歷過不少次這種情況,卻始終無法把熟悉兩字說得問心無愧。

  單就玲王昨日一整天忽略他主動開口的話題、故意避免雙方視線交會,凪再遲鈍也探得對方暫時不想和他處得太近。不過既然玲王有心要藏,這也是凪誠士郎唯一能摸清的思緒了,所以他才在久違失眠一晚後心神渙散。

  還能怎麼辦呢?將要抵達育幼院的現在,緊握著方向盤的玲王也不曾給他一次對話的機會,凪只得一寸也近不了地和小剪一併縮在後座,心裡沒有一絲尷尬,反而覺得委屈極了。

  玲王果然還是很在乎,果然還是在抗拒他。他又該怎麼辦。

  然後……今天結束以後,玲王就要搬出去了。







  不用去學校的日子裡孩子們總是格外興奮,和上次來時一樣,假日的育幼院鬧哄哄的,熱鬧極了。

  「啊!是上次那個叔叔!」

  甫踏進大門就不曉得被哪個孩子率先發現了,目送玲王將車轉入空地停下的凪背包還鬆散跨於肩上,聽見聲響一回頭就成了整個庭院的矚目中心。

  「我記得,上次和玲王哥哥一起來的!」

  「叔叔、叔叔!你要來跟我們一起玩嗎?」

  「笨蛋叔叔──!」

  凪慢悠悠地朝他們擺一擺手當作招呼。

  接著有一道甩著兩綹長長馬尾的矮小身姿吸住了他的目光,凪認得這個孩子,不僅是因為那抹纖細的人影正邁開短短的腿、以熱情之勢朝他飛快跑來,更是確信,爾後銀鈴般的話聲必然會絮叨叨地拽著他、聒噪個不停。

  「嘩──!笨蛋叔叔,好久不見!你怎麼現在才來!」

  凪微微彎下腰,伸出兩手去承接女孩衝刺過來的力度,可惜他少算了緩衝所需的距離,女孩的額頭就這麼直率地與他的股骨相撞。

  凪誠士郎同學選擇修改作答:他認識的名單裡面除了這小鬼,再沒有誰的頭槌如此具有震撼力了。

  「……賓果。」

  「嗯?什麼賓果?叔叔要跟我玩賓果嗎?」將亞麻色直髮左右高高繫起的女孩用臂膀抱住青年的腳,下巴擱在對方大腿上雀躍地抬臉望來,「不要玩賓果嘛,我們在玩躲避球喔!叔叔要一起玩嗎?」那張小嘴咧開盛笑,「嘿嘿,我知道了!叔叔一個人一隊!怎麼樣,很好玩喔!」

  「喔喔!奈奈難得提出了一個好主意啊!」

  「來玩來玩,這樣大家就可以在同一隊了!我要當隊長!」

  「欸──好過分,這樣太不公平了!」

  後到的孩子們也一股腦地圍住他,凪在這陣亂流中站得很穩,噘著嘴納悶起自己什麼時候這麼受孩子歡迎了。不,能算是受歡迎嗎?他可拿小孩子這種麻煩的生物一點轍都沒有。

  「──就是說呀,健二,這樣不公平吧。」

  一陣嘈雜之中,猝然闖入的稚幼嗓音跳躍得既清爽又明快,挺胸站在人群的最後端,黑色勁髮堪堪及頸的女孩雙手插腰、泰然得彷彿相當習慣在團體中發言。

  俐索且磊落,她揚起颯氣十足的笑。「這樣的話叔叔不就太可憐了嗎?」

  有的孩子聞聲疑惑得投去眼光,有的繼續鬧騰騰地七嘴八舌,但顯然笑意盈盈的短髮女孩根本不在乎,像是特意要說給凪聽似的;凪誠士郎不期待女孩口裡的不公平會替他平反。

  「要決定重要的隊長,應該要用猜拳的方式囉!畢竟大家難得在同一隊呢!」

  看吧。「自私的傢伙。」

  女孩舉起臂膀,「那我們現在就來猜拳吧?贏的做隊長!」

  此言一出,大部分孩子都爭先恐後地掄起手湊過去要搶那唯一的勝者,也是多虧這一場「勝負」他才得以從雙馬尾女孩的環抱中解脫。

  感慨這孩子號召群眾的能力真不是蓋的之時,凪發現原先站在那女孩身後的另一個孩子哇一聲被人潮給擠了出來。他對那個神情怯懦的男孩也有著不淺的印象,這使他成功預知隨後男孩會縮在一旁不知所措。

  果不其然會是這種狀況呢,這群孩子真是一點都沒變。也不顧男孩進退不得地左右張望,凪懶得去關心他,就是暗自享受了一陣這種安心的如故感。

  「嘿──還真是熱鬧啊,在辦什麼活動?」小剪走進了院來,一看見祭典似的景象便隨口問。

  「在選森林裡的小猴子國王喔,小剪也想參加?猜拳你會嗎?」凪順勢搭上不遠處孩子們的齊喊聲,「『最先出石頭,剪刀石頭布』……輸了。」

  「這個我當然會。」把剛才取勝的V手勢推到對方胸前,小剪驕傲地挑起眉,「我可是『剪刀』耶,明明是你替我取這個名字的,竟然還會輸。」

  凪瞇一瞇眼索性不承認。「玲王呢?你不是跟他一起去停車?」

  「他要先去和園長打招呼,就繞後門過去了,還說我們可以在外頭待一下。」小剪聳肩,「看到你剛才的困境以後就知道他為什麼不走大門了。」接著沉默了一陣,微微斜著腦袋睨向凪,「沒想到凪還挺受小孩子歡迎的嘛,嗯──平常談起社交就嫌麻煩的凪誠士郎原來是喜歡小孩的類型啊,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這是在挖苦我?」

  「我才不是那麼無情的人,至少能看到正常交流的凪心裡還是很感嘆的──啊。」

  正狐疑調侃成性的小剪怎麼就驟然打住了話,凪朝下望去,不知何時冒出的男孩子將他嚇得抽了下肩膀。

  不同於兩人的驚愣,男孩雖有些退縮,鏡片後水靈的靛色大眼卻直勾勾地盯住來者,濃烈好奇心是藏都藏不住。

  男孩約八歲左右,有著灰藍的內斂髮色,短短的齊瀏海在額上鋪出一條直線,在那之下的是尾端下垂的眉眼。是不久前被人群「吐」出來的男孩,撇除凪上回對他的印象,光看這孩子溫順斯文的樣子,大致也能理解他為什麼不去參和那場事關隊長的爭鬥了:沒被那群孩子壓扁真是萬幸。

  就是這不動聲色的行蹤還挺了得的……糟糕,凪是記得他之前那幅關於夢想的畫作,卻老想不起來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啊,平瀏海弟弟?哼嗯,這樣叫應該就不會穿幫了。

  「你是,新同學嗎?第一次看到你……」

  男孩的聲音很輕,很小,如同猶疑的頓句在緩慢語速間飄搖如絮,風一拂就捉不著軟糯糯的餘音。

  見年紀相仿的小剪沒反應過來,他一時慌張了。「啊,那、那個,嚇到你了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沒這回事。新同學是在指我嗎?」忽然被點名的小剪也有些無措,待對方面帶含蓄點一點頭,他將左手掌向上攤開,「不是喔,我是和凪一起來的,我叫做小剪。啊,凪就是我旁邊的叔叔。」

  「嗯。」得要極力抬起頭才能看向實在高上太多的青年,男孩雙目放鬆地微微彎起,徐柔一笑,「我知道,亮晶晶的世界前鋒。」

  沒想到這孩子真的記得自己啊。凪一面覺得欣慰一面又心虛得無地自容。

  眼珠往側邊滾去,冷汗涔涔的他摸了摸被髮尾蓋住的脖子。「太誠實了我會困擾的……那個,平瀏海弟弟。」

  小剪不客氣地笑出了聲。

  「抱歉。」凪坦承道,「你叫什麼名字?」

  「啊……我的名字是……」

  「喂──叔叔!我們選出隊長了!」有個小孩子從遠處高聲宣布:「快點快點──要開始比賽了──!」

  然而,所有的吆喊聲都在孩子們將目光齊齊落於小剪身上的霎時乍然而止。

  平瀏海男孩早就躲到了凪背後,弱弱地揪住青年的褲管不放,凪不敢貿然移動腳步除了前述原因,更是兩方之間某種逐漸緊繃的平衡讓他探不著頭緒之故。

  而細眉微蹙的小剪目視前方,那透徹如玉的翡綠色眸波裡映出的,凪讀不清是戒慎、疑惑、期待,抑或任何使伶俐且早慧的男孩難得失了少許從容的情感。

  任何使他看起來,更接近於真正的人類孩子的情感。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9-19 23:39:32

09

  大小不一的軟黏土在矮桌上隨意散佈,以綢緞般光滑的鵝黃桌面為畫布,團團繽紛綴飾得有如百花爭妍,好不艷麗。孩子們就這樣圍住一桌錦華,各各埋首在自己的小花圃裡,時而打鬧時而專注地捏塑著生趣的黏土動物。

  「小剪,你做的是什麼……?」

  「欸?」

  原先有些恍惚的小剪被男孩一喚,慢了幾秒醒過神來,一時間不能理解問題。

  「黏土呀。」

  坐在旁邊的有背矮凳上,接收到他困惑眼神的平瀏海男孩──進教室後對方再度主動向他攀談,兩人才延續那時未完的話題、正式相識──渡瀨燈里擔憂地偏頭,伸出手指著他掌心下的美勞作品。

  「早紀老師說……今天的主題是喜歡的動物喔,你做的是什麼?」鏡片下雙眼緩眨,燈里認真地端詳著那團勉強能看出兩支凸角的軟雕塑,靈光一閃,「兔子……!」

  「兔子?嘛,應該對一半吧。」

  不在乎男孩眼裡的光很快暗下去,小剪也不打算對自己生平第一個作品抱太大期待。

  「是仙人掌喔。」和凪誠士郎的寵物盆栽一模一樣的那種。

  「仙人掌……不是動物……」

  「植物也是一種生物啊。」他坦然地說,「那燈里做了什麼?」

  聞言驚慌伏在桌面上,燈里藉此把自己的勞作一點也不緊密地遮擋在臂彎裡,害臊得只露出了眼睛以上的臉龐,支支吾吾時可見皮膚逐漸泛起紅潤。

  「那、那個,還沒做好,所以……等我做好、好以後……再給你看……」

  即使男孩的語尾已經細碎不成句了,桌沿的小剪還是對他勾起一邊的嘴角作為應允。看同儕不過問,燈里也就放下心來繼續往灰色黏土上捏著。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起小剪逐漸擴大的分心,正是不久後那株黏土仙人掌變得畸形怪狀的主因。

  這得從當時小剪與部分孩子們在庭院裡的初見說起。



  「叔叔!我們選出隊長了!快點快點──要開始比賽了──!」

  再怎麼沒和人群交際過,小剪也能很清楚感覺到從這刻起自己就被十數道目光給鎖住了。

  那群人類小孩為什麼這樣看他?胸口那種浮浮沉沉的急躁感是什麼?瀰漫開來的沉默為何又讓他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當空氣凝滯得壓垮了天平,代之翻湧而起的是鼓動的情緒,小剪霍然發現這十年間,自己幾乎沒有和凪及玲王以外的人類接觸過。

  這是他第一次以人身和外人見面。

  「你是誰啊?」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先開口了,「新來的?沒看過你。」

  「我是小剪,和凪一起來的。」說罷指向左手邊的凪,小剪有些僵硬地扯一扯唇角,沒有笑出來。

  「一起來的?」平頭男孩質疑地皺起鼻頭,「那不就是外面的小孩了嗎。」

  「皓太說是外面的小孩?為什麼要來我們這裡?」

  「是叔叔的家人囉?」

  「是有家的小孩子!有家的小孩子不可以來這裡!」

  「間諜──有間諜──!」

  那個瞬間,小剪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是惡趣味,或真心話?來不及預想的他第一次碰觸到如此赤裸的敵意,當下意識一片空白。

  某種從未有過的複雜感受壓迫得胸口滾滾發燙,灼熱過後是針氈一般鮮明的刺痛,細細密密地螫在無所防備的肌膚上,又使得那把火復燃得深重,燃得蒼白。小剪從不知道,這世上除了溽暑艷陽居然還有如此迫人且熾熱之物。

  他怔愣著,惶惑著,孩子們的話語一字字都入了他的耳,腦袋卻沒辦法搜找出一個詞彙足以概括一切狂亂與不安,連向來鎮定自若的神色都拿捏不得。他不懂現在自己懷抱著何種心情。

  「欸?間諜?這樣說有點太過火了吧。」凪出聲制止,「我希望你們可以好好相處啊。」

  以慵懶的口吻如此說道,孩子們起鬨的聲音小是小了,議論仍此起彼落著。

  然後,帶頭的男孩注意到瑟縮在凪身後的平瀏海男孩,音量再度拔高:「喂,小燈,你怎麼在那裡啊?你是站在間諜那邊的嗎?」

  「小燈背叛我們!」

  被喚作小燈的孩子倒抽一口氣,用力把臉埋在凪的褲管上,離他最近的小剪聽見了男孩很微弱的哼噎聲,但下一秒就被其他孩子宏亮的一聲聲叛徒給淹沒過去,刺耳得猶若將鐘都敲沉的斷罪。

  小剪心底剎時灌入另一種不一樣的、很奇怪的感覺。

  「我說,你們講的這些話──」

  「孩子們──!」忽然一道溫煦清亮的女聲從簷廊處傳來,凪的發話被打斷了,「時間差不多囉,收拾一下進教室來吧!今天是美術活動喔!」

  這場意外暫時落了幕。現在回想起來,若是那位女性能再早一點、再早一點的話……



  從清淺的記憶中恍然回神,胸口又晃起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小剪越想越鬱悶,不自覺加重了指頭的力道。

  再早一點的話,也許就能夠……嗯?能幹嘛呢?

  忽地雙眼圓睜,小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感到如此浮躁。

  難道那群孩子與他針鋒相對一事,他就這麼耿耿於懷、介意到自尋煩惱的地步嗎?外面來的、有自己的家,這些都是鐵錚錚的事實,為什麼要這麼激動?他根本用不著動氣。

  ……不對。

  不對,雖不知為何,他心裡果然還是很不暢快。

  「嗚哇,異形。」

  聽見凪的聲音,小剪反射性抬頭,發現坐在對面、不知何時穿上家政圍裙的自家主人滿臉訝異。

  「好有藝術感……」燈里也注意過來。

  「什麼啊,你們兩個在說……嗚呃。」

  然後他終於注意到那塊被捂得溫熱的黏土作品──同時在渾圓與尖銳、立體與扁平間取得極端,與其說是仙人掌,不如說是各種不可名狀的無機物熔融在一塊兒──小剪自覺沒什麼藝術細胞,這已經是愚拙如他無法完成的超前衛概念了。

  異形真是再適合不過的形容。

  「完成品。」面無表情地把畸形物往前推去,小剪隻手托住臉頰。

  「原來小剪喜歡這種外星風格,我知道了。」

  趕忙糊弄掉凪的落井下石,燈里安慰道:「我覺得很好看……雖然不像動物,但是很好看……!」

  「喔,我也這麼覺得耶!」

  很有活力的女童嗓音倏然闖進三人的談話,凪身側的雙馬尾女孩張大了棗色圓眼,興奮得半個身體都撐到桌上來。

  「奈奈喜歡這個!被踩扁的哥吉拉,很帥氣!」她伸長手臂比著。

  「哥吉拉才不是綠色。」旁邊的短髮女孩似乎很習慣她的興高采烈。

  「我的哥吉拉是綠色的,綠吉拉!嘿嘿,決定了,奈奈也要做這個!」

  女孩一屁股坐回凳子上,隨後小手猛力拍往桌面,啪!剛才做到一半的勞作就這麼被一巴掌打回一灘黏土。

  看她搖晃身子哼起歌很愉悅,小剪默默把自己的失敗作往女孩那兒推了推,又直盯著燈里傻眉愣眼的樣子,出聲喊了喊男孩,出於好奇問他雙馬尾女孩的名字。

  「啊,奈奈嗎?」燈里有些扭捏地低下頭去揉黏土,聲音小卻清晰,「她叫做小日向泉奈,大家都叫她奈奈……嗯……我們應該算是,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語氣是肯定的,小剪重述了略感興趣的字詞。

  「……奈奈從以前就是,那個樣子,想幹嘛就幹嘛。」

  「嗯──你們感情很好嗎?」

  「咦?感、感情……好?啊、啊啊!」

  小剪迅速彎下腰去撈被慌亂一陣的男孩手滑揮出去的作品,然而接是接到了,反應慢他幾秒的燈里卻沒及時煞住車,兩人的頭就這麼直截地撞上!伴隨響亮一咚,感覺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的小剪被撞得往下跌去,手心裡的勞作也旋即被擠壓成了一團不成型的軟泥。

  「啊!對不起……!」

  「嗚……」

  小剪吃痛地從地上爬起來,正想抬手撫摸磕得發疼的前額,突然發覺掌上的物品形狀不太對……淺灰色的刺海螺殼似的。

  「啊,被我……對不起,燈里。」

  「啊……」燈里先是呆住一陣,隨後搖手,「沒關係,倒是你……」

  「你做得那麼用心,是很重要的作品吧,對不起。」

  「小剪想保護它,是我撞到你……一定很痛……」

  小剪這才昂起臉,愣愣地看著燈里,本來要起身的灰藍髮男孩也望著他,不發一語。

  兩個孩子指著彼此額頭上紅紅的、小小的圓形印子,互相眨了眨眼,最後異口同聲地笑了出來。

  是誰的錯,似乎已沒有釐清的必要了。

  「嗯,我和奈奈是好朋友。」燈里瞇起閃動如星的眼眸,笑意恬靜,「而且,我覺得……我也可以和小剪變成好朋友。」


  這是他第一次和凪及玲王以外的人類接觸。

  如果這就是交朋友的感覺的話,和人類小孩相處,倒也不是太壞──這樣想著,小剪心裡那份又空虛又煩悶的感覺,好像就稍微減少了一點。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9-26 20:08:45

10

  「小燈的黏土和我一樣!變成哥吉拉了!」

  「灰吉拉?」

  淺亞麻髮色的開朗女孩──小日向泉奈──被黑髮友人的發言逗得咯咯大笑,「暎子好好笑,不是灰吉拉,是哥吉拉啦!」她揮舞著胳膊,「像這樣、這樣,牙齒長這樣,然後背上尖尖的怪獸!妳看!」

  「她好聒噪啊。」桌子這一端的小剪低聲抱怨。

  泉奈起身,長長的細馬尾隨著小跑步晃呀晃的,而後握著作品擠到了兩個男孩中間的空隙。

  「沒關係,小燈!這樣你就可以和我一起做怪獸了。」接著就湊在這兒繼續揉捻起來。

  小剪沒有不耐煩,只是被泉奈的手肘推得臉上都沒有了表情。環視一遭,四周孩子有的玩鬧有的認真捏塑著黏土,思索自己對美術這學問也不是特別執著,就乾脆把位置讓給了女孩,自己則悠閒地換到了她原本的椅子上。

  他倒是蠻好奇凪在做什麼的。

  「你的外星異形呢?」凪先問。

  「拿去解剖了。」語調平淡,小剪隨手拈起散置的彩色黏土,用指腹搓成小球,「那你捏的是什麼?」

  「樹懶。」

  「不,這根本是包裝剛拆開、動都沒動的黏土吧。」

  「這裡是頭,這裡是四肢,然後這個動作是牠趴在地板睡覺。」在周圍隨意比劃幾下,結束解說的凪駝著背恢復了放鬆姿勢,「小剪真是沒有藝術細胞,怎麼看都是完美體現啊,樹懶這種動物就是這樣子的。」

  「樹懶是掛在樹上睡覺的喔。」

  毫不留情把作者本人的說明駁回,發話者是剛剛坐在泉奈身邊、一頭俐落短髮烏黑如墨、英氣凜然的女孩子。

  瞇起的橙黃色眸子打量著那塊極簡風雕塑,言色稍有少年感的女孩曲起食指輕靠面頰,輕挑地微笑,「要是讓我來重新命名的話,『誠士郎』絕對是最適合的名字。」

  趴著沙發無所事事在家一整天的凪就是這個模樣,小剪完全能想像。

  「反對,暎子對我有偏見。」

  「可以表決嗎,我也投這個名字一票,比樹懶要貼切多了。」

  「連小剪都欺負我……」凪委屈得唇都抿成了倒凹,「我好心痛,看來要請老師幫你們上一堂關於尊重的課了。小剪的也好不到哪裡去,暎子妳的又是什麼曠世巨作?」

  名為暎子的女孩哼哼一笑,故作神秘地亮出自己的作品,「鏘鏘!是萬獸之王喔,很厲害吧!」

  小剪不懂美感,但他多少可以看出來透過拙劣手法成形的,確實是一頭有著橘棕色鬃毛、神采傲懾的雄獅。

  「暎子真的很喜歡玲王呢。」

  「嗚耶?」微側過身的女孩聳起肩膀,「你突然在指什麼,這、這跟那個沒關係吧!」

  「玲王?」小剪歪頭。

  單手握拳抵著下頷,凪擺出很苦惱的表情,彷彿在糾結該不該把某事說出口,最後在女孩的勉強敗退下,指向了和包含燈里、泉奈在內的孩子們有說有笑的短眉青年。

  同樣穿著家政圍裙的御影玲王蹲著身子,正在回應泉奈的滔滔不絕的童言童語,而手上拿著的似乎就是剛完成的黏土作品:不能說是精雕細琢,但也足夠栩栩如生了。

  「因為妳和玲王做了一樣的動物。」收回指頭,凪眼簾垂得無辜,「當然是在指這個,奇怪,暎子妳都想到哪裡去了?」

  瞪大眼睛,女孩半是羞半是傲地紅了紅臉,「我才沒有亂想……!誠士郎你才是亂說話!」

  「不予置評──對吧,玲王?」

  「暎子做得不是很好嗎?」正巧繞到三人背後的玲王一手搭在小剪肩上,一手則穿過被嚇了一跳的暎子的身際,輕手輕腳地執起那隻氣昂首揚的小獅子,「很可愛,看來我們喜歡的是一樣的動物呢!」

  被夾在中間的小剪茫然睜一睜眼,無心細聽女孩回應了什麼。他想起剛告訴玲王自己什麼事情都「知道」那時,青年臉上和此刻的女孩一樣彆扭地浮漾起緋紅。

  這女孩現在又是什麼心情?是那種人類小孩還不用知道的情緒嗎,她和玲王會如何替那種感受命名呢?

  還沒思考出個所以然,小剪就看見玲王偕同應是老師的女子走出了教室,而孩子們開始躁動起來,則是在負責鎮守的凪也跟著起身而出的那一刻起。於是他感到沒趣地把指間的黏土小球給壓扁,往肩後隨手一扔。

  「哎!」打到人了。「是誰亂丟東西啊!」

  突然有人從斜後方按住了他的肩膀,小剪還沒來得及自首,身體就被一個使勁掀離了座位。

  「一定是你這傢伙對吧!間諜!」

  「哈啊?你叫誰間諜啊?」

  小剪拄著腿起身,略顯不悅地瞪向比他高出一些的男孩。

  操練著和早時一樣的語氣,也呼以一樣露骨的稱謂,沒打算給出好臉色的平頭男孩則居高臨下地環著胸。

  「當然是在叫你啊,間諜先生!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這麼沒有教養?居然隨便把這種東西……」他撿起地上那顆小黏土球,用力往對方的臉扔過去,「像這樣亂丟!」

  無視撞到自己臉頰上來的異物,素來平靜的面色和半垂的綠眸一併沉了下來,小剪也絲毫沒有要退卻的意思。

  「沒教養?一點證據都沒有就隨便誣賴別人的人才沒有教養吧。」

  「那你又有什麼證據證明不是你丟的?喂喂,我可是受害者耶!」

  「這樣的話我有證據喔。」歪過頭之際他瞇起眼,笑得毫無溫度,「你剛剛丟了我,就是一分鐘內發生的事而已,這證據夠可信吧?……怎麼那樣看我,我也是受害者耶。」

  「你這傢伙──!」男孩跨近一步,單手揪住他的外套領子。「間諜就不要在那邊說一些有的沒的!這裡不是你的地盤,滾出去!」

  視野微微提高後才發現其他孩子也注意了過來,「外面的小孩子」、「他和我們不一樣」、「為什麼叔叔要帶間諜來」等等,教室並非寬敞得能讓這些隻字片語漸弱在笑鬧聲中,當事人的聽力也沒差到聽不見。

  那股令人坐立難安的灼熱又漫過胸腔,不只被擦得滲血的膝蓋,小剪此時覺得腦袋都陣陣發起燙來。

  他好像稍微能描述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了──彷彿一口在仲夏烈日下滾滾沸騰的熱水,陽光燒在邊上針雨般地振起鳴響,緊貼在肌膚上的刺痛有多緻密,沸鼎內大肆濺起的水花就有多像自焰心竄出的火舌,把漾漾波光都炙得金紅可怖。

  這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他只覺渾身發熱,沒辦法將思緒綹綹捋出……也許和女孩微紅的臉蛋所蘊含的東西一樣,是他還不懂的人類情感吧?

  「我才不是間諜……!」

  小剪伸手握上似乎要將他一把拎起的手腕,可惜平頭男孩的力氣遠不是他能較量的,只得力不從心地箝住,吃力得骨節都泛出顫抖的白。

  「不要叫我間諜,我有名字……凪幫我取的名字……」炯炯目光如同緊逼難纏的爬蟲類鎖死對方,他不顧自己正落於下風,掙扎著就是傾力喊道,「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做小剪……!」

  「你叫什麼名字才不重要!對我們來說你就是間諜!」悻悻然一吼,男孩舉起另一手就要猛力抓住對方襟領,「外面的小孩就乖乖回去自己的地方,不要闖進我們的家裡頭來,去找你的爸爸媽媽啊──唔!」

  倏然,有一隻纖細卻堅決的手臂止住了他的動作。

  沒有料想中的緊繃感,小剪反而在男孩忽地手勁一鬆之時踩回了地面,正想不甘示弱地懟回去,擋在他面前的,卻是那位黑髮俏麗的女孩。

  「皓太。」女孩沉穩的聲調宛如一塊鎮涼溫滑的玉,「可以了吧,太超過了。」

  名為皓太的平頭男孩顯然很不服氣,「不只我,大家也都這麼認為啊!妳也是吧,暎子!妳也和我們有一樣的心情吧!突然從外面來了一個不認識的傢伙,怎麼可能跟他和平相處!」

  「……嗯,我懂你的感覺。」

  「就是說吧!怎麼想都不可能啊,吶,大家也這麼覺得吧!」

  相對於急切向同儕尋求認同的皓太,女孩不畏懼以這個年齡的孩子鮮有的冷靜站在眾論的對立面,她慢慢加重了指頭的力道,即使小小的胳膊不能對男孩構成什麼威脅,卻足以見其決心堅定。

  「『我們和外面那些孩子並沒有不同』,早紀老師一直這樣教我們,皓太,你說這是我們的『家』,我們是彼此的家人,我們這不是和其他孩子都一樣嗎。」那雙黃澄澄的、晶潤清澈的眼睛筆直凝望著對方,女孩說得篤定,篤定得誠懇,「大家都是一樣的!我沒辦法眼睜睜看你把自己劃進不一樣的那一邊。」

  「妳在說什麼……我才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和你一樣,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所以我不覺得大家和外面的孩子有什麼差別。」她稍微鬆開了手,待男孩和緩下來,完全撤手的她真率地綻開一抹衷心笑靨,「這裡就是我的家喔!皓太。」

  皓太眉頭深鎖,俯低了臉良久,復將拳頭於空中握起,最後隨著一聲無計所奈的嘆息砸在了自己大腿上。

  「老師確實有講過,我也這麼想……可是,我說啊暎子──」剎時間凶氣騰騰,他如虎剛戾的眼刀在五指收緊之時捅向了女孩,「沒想到妳會直接抓住我的手,要跟我打,妳可是一點勝算都沒有啊?」

  「嗯,這是當然的。」被懾人目光死死釘在中央,女孩倒是一派從容讓雙腿與肩同寬地挺起胸來,「但我也不打算放棄。」

  「妳是笨蛋嗎?」小剪劈頭就問。

  實在忍不了被女孩護在後頭了,冷著臉的小剪絕對不是會怯戰的那種類型,正巧相反,他沒想跟那個男孩就這麼鬥得不明不白,還在第三者的調和下不勝而散。

  於是他轉而對著女孩詰責道:「明明就知道自己打不贏還出來擋,這不是笨蛋嗎?」

  「笨蛋怎麼看都是你吧!你才是不會贏的那一邊啊!」

  彷如被迴力鏢削過耳廓,小剪怔了好一陣。什麼情況,怎麼這傢伙比他還要憤怒?

  「要證據嗎?你把東西丟出去的時候我就在你旁邊,全部都有看到!」兩手插腰,語帶自信的女孩傾身逼近他,「明明就是犯人還裝得一副被冤枉的樣子,是故意的嗎?皓太有皓太錯的地方,但你得先道歉吧。」

  「果然是你!我說的沒錯吧!向我道歉!」

  撇過臉躲開皓太再度旺起來的怒火,小剪抿起唇,眼神發虛地飄忽起來。

  女孩說得並沒有錯。

  他清楚自己有錯在先,可面對那男孩不容置辨的指認,偏偏就是不想服輸,怎麼也沒法嚥下那口氣,為什麼呢?明明對燈里就可以坦白道歉的……說不定他真的是想規避過錯,才故意糊弄了男孩的質問。

  「……對不起。」他不是很情願地吐出這幾個字。

  「啊?」皓太的嘴角抽了抽,「你說什麼我沒聽見啊?」

  「我說……對不起。」

  「太小聲了吧聽不到聽不到一點誠意都沒有──」

  小剪扭頭不說話了。

  「又想要不認錯啊──你爸媽是不是沒教你講過對不起?啊?」

  「皓太!冷靜一點!」黑髮女孩趕緊把湊近的皓太推開,轉頭對小剪喊話,「你就跟他道歉吧?他真的超級生氣的啊!就是一句對不起而已沒有什──」但顯得嬌小的身板哪撐得住氣頭正盛的男孩子,「嗚、等!咦?哇啊啊啊──」

  一陣天旋地轉,教室內巨響鏗鏘,椅凳被掀飛數尺遠,仨孩子摔的摔跌的跌,全部扭在了一塊兒。

  「打人了──皓太打人了──!」

  「老師!有人在打架!」

  「打起來,打起來!咦哇哇!」

  「嗚哇哇哇──」

  不下幾秒,孩子們的叫喊聲就將不大的空間拆解得支離破碎,現場頓時遍是淒厲。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10-10 12:23:02

11

  凪捧著單頰靠在桌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這群小孩捏個黏土也能樂不可支。

  老實說一開始還蠻有趣的,憑藉著歪七扭八的外型去猜測他們各自做了什麼動物,對三成的正確率心滿意足後,觀察早早就做好作品的玲王在教室裡四處走動、和孩子們聊天說笑,真的是挺不錯的消遣;但是,玲王跟著某位女性離開教室之後,一切都變得乏味了起來。

  他感到有些睏倦,沉重的眼皮子讓視界一下一下地昏暗著,一旁小剪用食指與拇指搓揉著小黏土球的反覆動作更是催眠,於是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在短暫的清醒中決定出去找玲王。

  說起來,那位少爺雖然因為他的事情有些悶悶不樂,卻絲毫沒影響對待小孩的態度,他還是那麼和藹好善、笑容可掬,沒有一個孩子見了他不高興的,就連平常不太愛講話的燈里都靦腆地露出了笑,那實是很溫馨的一幅景象。

  知心好友……似乎又過於廣泛,凪想,他是早就知道御影玲王簡直就像這群孩子們的父親一般。

  「啊。」找到了,玲王背對他站在轉角處。「玲──」

  然而視野敞開,先前被牆角遮住的地方是一位和青年相談甚歡的女子。

  凪噘起嘴,抱著胸左右搖晃身體,對這位戴著金屬細框眼鏡的、奶茶棕長髮於左肩上繫紮成辮的年輕女性並沒有印象,根據她身上的家政圍裙,可能是負責照顧孩子們的老師?嘛,他本來也不是對記人特別拿手的那一派就是了。

  聽兩人聊得那麼開懷,凪倒對能正面目睹玲王好看笑容的女子有點吃起醋來。距離他上次這麼接近玲王發自真心的笑語已經是出國前的事情了,整整一個月!滿心期待卻被狠狠甩上一巴掌的一個月!

  他也想要讓玲王對他笑啊!

  「玲王──你在做什麼?」

  「凪,你怎麼沒留在教室裡?孩子們呢?」

  掛著輕鬆的表情,玲王不過是自然一個側身,就使原本想整個人靠到他肩膀上的凪重心一歪,撲了個尷尬的空。

  凪幽怨地吊著眼珠子瞅他。「因為玲王也跑出來了。那群小孩乖得很,沒什麼要擔心的。」

  「這樣啊。我和早紀老師有事情要談。」玲王鎮定道,「也剛好談得差不多,該回去了。」

  「早紀……?」

  「啊,這麼說起來,還沒跟凪先生打過招呼哪!我實在太疏忽了。」雙手往胸前交疊,身高並不高的女性揚起一抹溫婉的微笑,「初次見面唷,我是這裡其中一個的保母老師,風見早紀,負責照顧小學中低年級的小孩子,孩子們都叫我早紀老師!」她朝右歪著頭而有細碎髮絲垂落肩上,「凪先生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早紀就好。請多多指教!」

  總覺得這樣的笑容有點太過親切了,她好像是凪誠士郎不擅長對付的那一種人。

  「啊,妳好。」他姑且點一點頭,「早紀……老師。」

  結果拋出一長串自我介紹的早紀老師看上去非常開心的樣子。

  「有問題就儘管問我吧。比如說孩子們平日放學回到這裡以後都在幹嘛、假日都睡到幾點、或是大家的名字?……呵呵,凪先生這個反應應該是都記起來了吧?真是太好了!我有預感我們會成為很合得來的夥伴!」

  凪從剛剛到現在都是掛著毫無興致的死表情。雖然要記是幾分鐘內的事,但才來第二次的他完全沒那個意願。

  該說她是粗神經還是常和小孩相處的後遺症好,語氣果然適合擔任老師一職,但無論再如何溫和、如何有耐心,這自說自話的樂天行徑都讓凪覺得他們根本搭不上線。

  「是喔。所以你們剛剛在聊什麼?」他比較在乎這個。

  「我和御影先生正好聊到你們家的孩子呢。」

  「小剪?」

  「真是個特別的名字,肯定也是個特別的孩子吧。偶爾也會有其他孩子來到育幼院,所以相處方面我想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畢竟小剪看起來是個乖孩子哪!應該能交到好朋友的。」她伸出食指斜抵著下巴,柳眉輕擰,「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凪先生和小剪長得有點像呢?」

  「我們長得很像嗎?」凪有些吃驚地喃喃,「……難怪會覺得眼熟啊。」

  「凪先生完全沒發現嗎?」

  「不太可能會像我啊,我們完全沒有血緣關係,小剪他是仙──」

  「啊──!因為小剪是你的表弟,跟凪長得像也不意外吧!」玲王一手搭上他的肩頭,插話道,「從以前就常常有人這麼說喔,說你們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凪不太愉悅地盯著身旁露出標準商用笑容的青年。不理解對方為何一口就擬出謊言,仙人掌外星人怎麼想都比私生子什麼的合理,這種似在顧忌著什麼的觸碰又算是什麼啊,玲王還是正眼也沒給他一撇。

  不曉得是刻意忽視了兩人間微妙的隔閡感,抑或冒失得一點異樣都沒察覺,早紀兩手在身前一拍,恍然大悟地眨了眨圓形鏡片後的茶眸。

  「原來是這樣!這也難怪。凪先生和小剪應該感情很好吧,那孩子不只給人的感覺,連講話的方式都很像凪先生。」她笑得相當和煦,「姆嗯……我不是這行的老前輩,但多少看得出來。小孩子面對仰慕的對象就是那個樣子的,他一定很喜歡你這個哥哥喔!」

  沒有回話的凪摸了摸後頸。玲王則打下圓場:「那就請老師多照顧小剪了。」

  「當然沒問題囉,交給我吧。」早紀信心滿滿地從鼻子裡發出哼哼聲,「對了,御影先生,剛剛說要把課堂上拍的照片傳給你。」

  「嗯,要加通訊帳號對吧。等一下,我加妳。」

  「要傳就傳給我吧。」

  趕在玲王之前撈出手機,出奇敏捷的凪立刻按開聊天程式,硬是遞到對面的女性眼前,接著在後者怔愕的眼光下,手腕被玲王扣住抓了回來。

  「你在說什麼啊,凪什麼時候對小孩子的照片這麼感興趣了?」

  「玲王想要相片吧,我再傳給你就好了。要加通訊帳號還是讓我來──」往前推。

  「哈啊?那是公事要用的,你拿照片要幹嘛?而且你根本就不常用聊天軟體──」往後拉。

  「人生總是要做一點不一樣的改變,玲王不知道吧,其實我最近在鑽研攝影──」往前。

  「凪想學攝影?有沒有搞錯啊之前出門你老是嫌懶不照相,就算有拍照片也全都是糊的──」往後。

  「那是因為玲王一定會幫──」

  「好了!STOP──!」

  終於出手按住兩個男人互不相讓的爭扯,垂著臉、拱起肩膀的早紀僵持在一雙手臂中間,重新看向兩人時,那張臉龐正氣岸然,但那也不過是一瞬,晃眼間她已經恢復了婉約淺笑。

  玲王很快就識相地收手,輕咳幾聲示意還僵持在原地的凪。睜張著橄欖灰的眸子的青年愣住,只是微微敞了敞嘴,像是想說些什麼卻遲遲沒斟酌得出口。

  「既然凪先生想要的話,那我也一起傳給你吧?」感覺到空氣中的張力鬆解下來,氣質再度變得文雅的早紀順勢滑開通訊軟體,「你是對小剪的照片有興趣吧?哎呀呀,我懂,我懂!有這麼可愛的弟弟,我不僅想多存幾張,還會忍不住趁他睡覺的時候拿手機偷拍哪!」

  「欸?」

  女子的話語輕輕巧巧,隨後提示音從掌中握得發熱的手機發出,凪收到了不知幾年沒跳出的好友通知。在他還恍惚的片刻,早紀一併把玲王的帳號也加了。

  「有了,那就再麻煩老師之後傳給我。」玲王把手機揣回兜裡。

  「沒問題,不會麻煩!御影先生記得要注意訊息喔,凪先生也是。那麼我們回去看看孩子們吧,也差不多該收拾……」

  凪叫住要往回走的她,「那個,偷拍……?」

  「偷拍?啊,是在說剛剛的話題吧。」她樂呵呵地隻手掩住嘴巴,「難不成凪先生也會嗎?」

  「也?」

  凪還沒來得及追問,身後驟然就傳來了咚咚的極大響聲,旋即刺入耳膜的是孩子們的嘶喊,跑在最前頭回教室的則是身為老師的棕髮女子。

  那群小孩鬧哄哄地搞出了什麼事,他不是很在意,老實說他更想知道早紀說的偷拍小剪是怎麼一回事。小剪什麼時候被偷拍了?該不會這個笑眼盈盈、開朗純真的老師背地裡其實是個對小孩子情有獨鍾的變態吧?相簿裡其實都是偷拍來的孩子們的睡臉!糟糕,那可真是超級不妙的。

  腳步漸快地踱在回途上,凪滑開了通訊軟體,按進最新聊天室裡的那個帳號:簡簡單單用兩個平假名標示著的名字,頭貼是一隻對著鏡頭跑來、毛色很漂亮的黃金獵犬。

  怎麼說都不可以讓小剪被這種變態老師伸出魔爪啊。更何況……

  她竟然還加了玲王的通訊帳號!

  越想越急,越想越悶,身後躁氣都濃得要冒出黑霧,凪往聊天室裡丟一張表情陰險的貼圖過去後,乾脆小跑了起來。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10-17 20:41:47

12

  「嘶──」

  「是怎麼打成這樣的啊?等一下,快好了,我拿紗布……啊,額頭上也有?」

  感覺玲王的視線從他的膝蓋大幅轉移至臉上,立即伸手摀住前額紅腫的小剪別過了頭,訕訕地瞇起眼。

  「這個……不是打架的關係。」

  玲王把他的手扳開,小心翼翼地握在掌中,「我知道了,那還是要抹藥。」

  抽手按回大腿上,頓感羞愧的男孩還是沒敢直視面前動作輕柔、面帶擔憂的青年,只悶悶地垂著臉,沒想自己眉宇間的一思一緒,都無所遁形地被那雙透徹紫眸給納在了眼底。

  小剪某部分來說跟凪有些相仿,但自認絕對不像凪誠士郎是個遲鈍的傢伙。

  他知道玲王從見面那一刻起就把他當作小孩子來對待,不僅是和他對話時,會有意或無意將語氣同眼神一併放軟,或者是現下幾乎可說是溫柔的、替他上藥的舉動,都讓小剪屢次確信無論他是凪的仙人掌這事被相信與否,在玲王眼裡,他就是個處事生疏、需要被照顧的孩子。

  與其說不願意被看作小孩子,不如說他不想成為玲王與凪的負擔,明明早就不是之前那個得靠他人照料才能活著的小剪,也已經有能力去實踐自己必須做的事情了,為什麼還是讓他們倆為他操上了多餘的心呢。

  總覺得很不甘心啊。

  他實在不曉得該拿什麼表情去面對這兩人……特別是玲王,要問為什麼如此指名,那一定跟對方一手撩起他的瀏海、一手捻著棉棒、被碎髮掩映著的眸光專注且真懇的模樣脫不了關係。

  彷彿玲王就在咫尺之處直視著他似地,即使清楚單膝跪地之下,青年的注意力不曾離開過他額上的傷口,小剪依舊因以往不曾有過的距離──也許還有一點藥膏搽在綻露皮肉上的刺痛──而稍感緊張地屏住了呼吸。按捺著內心的忐忑進退不得,並非冰冷得生厭,他反而想選用另一大相逕庭的詞彙來概括這份悸動。

  有一個剎那,這種被某個人細心照顧著的感覺竟讓他覺出一絲安心,至少不會將其歸類在「不喜歡」裡頭。

  一下子又是不甘又是開心的,初出茅廬的小剪從來沒有接觸過如此矛盾的情緒,指頭和衣角扭絞在一塊兒,表情都禁不住侷促了起來。

  「抱歉,太大力了?很痛嗎?」 忽然出聲問道,玲王見他滿臉迷惘便敞開笑,伸手戳了戳男孩緊擰的眉頭。

  「嗚!」他驚訝地捂住受到攻擊處,「你幹嘛?」

  「還說我,問你在想什麼,分心到擦傷都不痛了?」

  指尖順著垂落的髮絲滑到原先被磕破的地方,意外摸到乾燥堅實的觸感,小剪這才發現自己的傷已經包紮得妥妥的了。

  釉綠色的眼珠游移了一下,「也沒什麼,就只是……沒想到玲王很擅長這種事情啊。」接著熟練地安然一笑。

  「曾經當過運動員,挫傷處理這點事我還是有經驗的。」

  從鼻腔中吁出氣,眼角含笑的玲王沒再追問下去,起身後的陰影壟罩在男孩身上,而後小剪感到頭頂一陣惹人滿足的摩搓。

  「這是當然的,玲王是玲王,他什麼都會喔。」倏地不屬於任何一方的平淡嗓音響起,不知何時進入保健室的凪誠士郎雙手環胸,倚牆而站的姿態很是慵懶,「你們好像父子。」

  「父子。」小剪重述道。

  「哈哈,凪真喜歡開玩笑,要當這孩子的爸爸我還太年輕了點。」哪來的父子?你別亂講話啊這裡還有其他人在。玲王冷漠地用唇語朝凪表達不滿。

  而確實他們也不是獨處的狀態。

  「就是說哪,凪先生,要像也是兄弟吧?」從簾子後探出頭來,正在替另一位帶傷男孩抹藥的早紀老師手拿棉棒,豎起眉,一臉認真地糾正,「姆嗯,不對,真要說的話凪先生和小剪還比較像……」

  「像小剪的哥哥?這種要照顧人的事我可做不來,還是小剪當我哥哥好了。」

  「不要再糾結這個了。」看凪佯作投降貌,玲王撇開頭沒多給他一眼,「你又擅自離開,孩子們沒問題嗎?」

  「其他老師也在,大家都很乖地吃著午餐。」

  「雖然沒問題,但皓太和小剪應該餓了,我們也一起去吃飯吧……哼哼,這樣就貼好了!」

  利索地敷上紗布後,早紀兩手支撐著男孩的腋窩,嘿咻一聲把皓太從椅架上托至地面。

  然而男孩的臉臭得很,「老師,我不想跟這傢伙一起吃飯。除非他跟我道歉,不然我是不會原諒間諜的。」

  「又說這種話……你和上次那個孩子不是也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嗎?皓太明明就可以跟大家好好相處呀。」

  「這傢伙不算是『大家』,我才不會認同!」

  「……皓太!」

  映射在薄布簾上奪門而出的影子,飽含怒氣的語調,就算男孩已不在被遮擋住的地方,小剪仍可想像得出皓太是帶著什麼神情講出這句話的。

  「之前不是交到了很要好的朋友嘛,在學校也是,這次怎麼會……不好意思,這孩子個性比較怕生一點。」再度將臉探過來,苦澀說道的早紀用指背推了推圓框眼鏡,「我會好好帶他去吃飯的,兩位餓了的話也請和小剪一起去食堂吃午餐吧!」她朝小剪柔柔陪笑,「對不起,小剪,你別介意喔。」

  小剪點頭,等到老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追孩子,表情不再客套的玲王才鬆下肩膀。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看起來你們玩得不是太愉快,可以的話,我希望事情始末不是由其他人告訴我的。」彎下了腰,面色嚴肅的玲王直視著孩子的瞳孔,「如果是皓太有意針對你的話,我會等到你願意跟我說的時候,我們再一起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是你做得錯,那就更要告訴我,然後好好跟他道歉。」

  同樣凝視著對方,小剪眼神有些低迷地抿起唇,躑躅一陣,「……玲王,對不起。」

  「別現在跟我道歉啊。」他又戳了下男孩起伏的眉心,「先說好,我可不要你的抱歉。」

  「那你要什麼?」

  「嗯……我要你現在跟凪去吃飯。」

  小剪看上去很不情願。

  站在一旁全程目睹的凪也一副頗有微詞的樣子。「玲王呢?我想和玲王一起去。」

  看著兩雙水汪汪的下垂眼承載著同等的哀怨,活像一對受了委屈折下耳朵的大小犬,直起身體的玲王以曲起的指節按壓額角,嘆了口氣。

  真正像父子的也不曉得是誰啊。

  「你和凪先去,我晚點會過去,有什麼問題就找早紀老師,請她幫你,好嗎?」語尾柔軟許多,青年在小剪跳下椅子來之時扶住有些踉蹌的男孩,「凪問的話……就跟他說我有一些『個人』事務要忙。」

  「這種話你自己跟他說啦。」

  可玲王只是隨意地勾一勾嘴角,小剪沒打算多攪和,不顧白髮青年低聲哀號地拉著凪的手腕就往外走。

  他想,凪和玲王的事,看來短時間內是不能解開的了。而他自己──雖然非常不想──似乎也還有一些事情必須解決。

  是啊,已經約好了呢,畢竟玲王那樣說了,說會等他。







  皓太沒有出現在飯堂裡,直到下午的課程活動結束,小剪都沒有再看見平頭男孩的身影。

  為了等凪而隻身待在簷廊下,聽見跫音回頭,隨之發現來者不是想像中的男孩時,小剪才覺得自己或許是有那麼一點、一點點在意這件事。

  「那是什麼表情?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烏黑直短髮削於頸後,左方瀏海以品紅色的X型髮夾銜住,另一側前髮則俐落地斜過額頭,發聲的女孩正微微瞇起亮黃眼眸、兩手環於胸前,將臉蛋朝一邊仰起看他。

  是那時本欲勸架卻被捲入爭執中、指責他有錯在先的女孩子。

  老實說小剪現在並不是很想看到她。

  「竟然把頭轉回去,你也真是過分……」女孩踩進絢麗落霞裡頭來,逕自走到矮階上與他並肩而坐,「喏,我是來拿這個給你的。」

  盯著不知納有何物的拳頭懸在半空中,小剪癟嘴不理她,但好半晌後那隻手仍然在那邊,他只好很不甘願地攤開了掌心。小小的手承接住小小的糖球,塗佈彩虹色澤的塑膠包裝像是剛採擷下來的花芽,在夕陽下點灑金輝如泉。

  「這是什麼?」

  「糖果呀,早紀老師給大家的,但是你不在,我就拿過來了。」收回胳膊,女孩兩手往後撐住傾斜的身體。

  收攏五指後手心被那些盛開的瓣緣扎得發癢,然後見對方在左側待得那樣氣定神閒,小剪側過臉,對似乎沒有離開念頭的女孩說:「我收到了,妳可以走了。其實妳不用特地給我,我也不是一定得拿。」

  「一句謝謝都沒有,你和誠士郎一樣不討人喜歡……」她又擺出嫌棄的表情,右手掌頓然一攤,「不要的話給我,我可以幫你吃掉。」

  小剪像是捏著寶物一樣地把那些糖果護在胸前。

  女孩的神色柔緩了幾分,「既然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就不要裝作不在意,好好珍惜啊。」

  啊啊,就是這樣,明明是個人類孩子,卻老是用超齡犀利的口吻向他說教,是老師或玲王都無所謂,他偏就是不想被這女孩直指錯誤。

  這孩子說得沒錯,他確實很驚喜能收到這份禮物,但正因為沒錯,小剪才更煩悶得不想看見她。這讓他又想起第一次被女孩責念時的場景,心緒都毛躁起來。

  「我沒那麼說,妳要就給妳。」

  「嘴倒是很硬,還是有跟誠士郎不一樣的地方嘛?」黑髮女孩將他抓著糖果的手推了回去,待男孩將掌中之物收入口袋,她手肘抵住膝蓋,托著臉淺笑道,「從一開始我就很想問了,小剪你和誠士郎是什麼關係?」

  「欸?」小剪瞪大眼。

  「凪誠士郎啊,那個叔叔。你說過是和他一起來的吧,你們長得那麼像,講話又是同一個口氣,該不會是誠士郎的兒──」

  「名字。」他忽地注目得認真,「妳剛剛叫我的名字了。」

  「啊,嗯……你是什麼不能說出名字的惡靈嗎?」

  「名字啊,名字!」一把按住女孩的肩膀,眼睛眨也不眨,小剪一字字講得鄭重其事,上揚的句尾卻莫名挾帶著欣喜,「妳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嗚耶?不、不就是名字嗎,反應幹嘛那麼大……」

  女孩反掌將抓著自己肩頭的手拿開,在小剪頻頻湊近的逼迫之下,終於是忍不了地站起了身。

  「是你說的,不記得了嗎?」見男孩一陣徬徨,她平緩道,「也是,畢竟你那時候很生氣嘛。」

  「生氣?我嗎?」

  「嗯,非常憤怒唷。」落日於腮頰上暈開一層粲煥潤光,她側過頸子,略微俯下了臉,任沿額搭落的瀏海隨風曳動,「和皓太吵架的時候,你生氣地說你有自己的名字、凪替你取的名字,我聽得很清楚。沒有其他人告訴我,是你自己說出口的。」

  眼兒如新月勾弦之際,女孩的嘴角也俏然彎起。

  「『小剪』,還真是個怪名字。」

  不自覺屏住了呼吸,聽到音韻鏗鏘的兩個字節被女孩親口吐出的霎那,彷彿有一陣溫軟卻龐大的潮浪,將他整個人上下顛倒地吞進海水裡,來回翻捲得猝不及防。

  但皮膚上沒有任何濕潤的觸感,肺部也不像墜入水中那般難受,空氣反而無比清新,小剪恍惚著回過神來,方才被波光似的疊影所模糊的景象悉數復位,短暫失重的倒置感,只不過是庭院邊,傍晚將他的髮梢簌簌凌亂成橘紅色罷了。

  而同樣被天光渲染得暖溶溶的,還有一雙金亮如琥珀的瑩眸。

  猶若被太陽曬過的水滴順著莖幹滲入土壤裡,帖服住枯渴的淺根,來自南方的微風揩去針狀葉上的塵汙,每根小刺都得以舒服地昂展開來、承接住恰好分量的日光,全身因而無比暖和……什麼啊,好奇怪,這是什麼感覺?

  人類是很難懂又很麻煩的生物,情緒一詞對小剪來說還是太深奧的東西,然不諳人性如他,也能夠明白這是什麼感覺。

  好,很好,非常地好──

  小剪知道,這感覺簡直好極了。

  「那妳呢?」視野拉至同高,小剪的語速同心情一併雀躍起來,「名字,妳叫什麼名字?」

  緩了緩,隨後偏頭看進那翠綠得坦直的眼睛裡,女孩的眸光隱沒在暮色漲湧之後,「暎子。」

  起得輕快,落得乾淨,她也咧開嘴笑了。

  「我的名字是暎子。御影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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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verozone 發表於 2023-10-24 19:18:39

13

  眼前這個女孩,有著御影的姓氏。

  大眼怔愣睜張,小剪翕動著嘴,字音始終零碎於暎子過於自若的微笑之間。

  他從來沒聽說身為唯一繼承人的玲王有手足或任何走得近的親戚,也沒料得會在這種情況下得知這件事,如果她真的是玲王的親屬、御影財團的女兒,那──這人類女孩粗估也才八、九歲──在輩分上他還得替她冠上尊稱了?

  向來心高氣傲的小剪瞬間覺得自尊矮了對方一大截。

  「妳說妳是『御影』……」握拳碰唇,面露青色的小剪抱肘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很嚴重的大事,「妳是御影家的小孩,玲王是妳哥哥,那凪呢?」

  「耶?和誠士郎有什麼關係?」

  啊,她不知道吧,玲王跟凪交往這件事。

  雖說女孩的年齡和玲王確實有著會被照顧的差距,但見到這副徹底摸不著頭緒的樣子,他一下就確定能勝任「由凪和玲王共同拉拔長大」這個身分的存在,除了與兩位父親最親密的自己果然再無出其右。

  獨佔著世上特別的、唯一的位置,讓他對長幼次序一事不那麼在意了;可不論怎麼說,即使這孩子口中坦然道出他其中一位父親的姓氏,小剪也不是那種一旦得意忘形就搬家務事出來逞快的人。

  被對面的目光盯得皮膚發麻,他心虛地別開眼,「不……那個,因為妳和他好像很熟的樣子……」

  恍然大悟的暎子啊了一長聲,故作嫌惡地擰起臉。「和惡魔打交道可不是什麼值得說嘴的關係。」沒等小剪反應過來,又說:「既然你是他兒子,就應該知道誠士郎有多沒良心,世界第一的那種!」

  搞什麼,這傢伙懟起凪誠士郎怎麼這麼來勁?

  想起早些時間,暎子罵他笨蛋時也是如此激動,小剪彷彿意識到什麼一般地揚起一邊眉毛。

  「但是──!你剛剛說錯了一個地方,不是玲王的妹妹喔。」

  「玲王不是妳哥哥?」反正絕不會是爸爸,他反射性接道,「是叔叔?」

  「猜錯了,都不是。」臂彎向背後相疊,稍微縮起肩膀的暎子歪過頭,狡猾卻率真地嘿嘿一笑,「我是將來要成為御影玲王的新娘子的人!」

  「嘿欸,原來是這……嘿欸欸欸──?」

  見她雙頰紅潤,依然笑得故我、笑得自信,本欲了然頷首的小剪發音都陡然變了調,面上驚愕展露無遺。她說的御影,原來是冠夫姓的意思嗎!

  「玲王的新娘?不是妹妹?」

  「是妹妹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裡了呀。」晶脂似的黃眸眨得十分從容。

  深受震驚的男孩尚雙目圓瞠,尾音浮顫,「哈、哈啊?妳要和玲王結婚……認真的嗎?那個玲王已經和凪──啊不,我是說,這是開玩笑?」

  「不是玩笑,是我的夢想喔。」

  小剪的思路全翻攪在了一塊兒。他可不知道還有這種夢想,夢想不是應該像「奪得世界第一」那樣子嗎,這種私情的寄託也可以被稱作夢想嗎。

  「可、可是,妳還只是個孩子耶?」

  「你也是小孩子呀,年齡什麼的不重要吧!」語調平穩,暎子的眼神卻在向晚中熱烈著,「我的夢想就是為他穿上婚紗。而且,我總有一天會長大喔,成為和玲王一樣令人尊敬、很了不起的大人!」

  「長大、大人……」

  「難道小剪沒有嗎?所謂夢想,就是值得用一──輩子去完成的事情呀!」

  暖風捲來院裡不知名花樹的氣味,層錯如浪的樹梢被斜陽點點灼得眩目,搖起滿庭夕霞喧騰。縱然一頭霧水,小剪的神色似乎也明亮了幾分。

  暎子把臉轉回去,靜靜眺望那帘燒紅的天幕,「因為有玲王在,我才有辦法走到今天,不然現在的我一定還待在原地吧……第一次想為了自己努力,第一次想試著往前邁進,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心情,等到我發現的時候,玲王就在我身邊、為我加油打氣了。」臉頰渲淋著相同色調,她靦腆地放低音量,神色卻堅定,「所以,我的第一個夢想也跟他有關。」

  小剪一知半解地咀嚼著她的話,沒有找到什麼想法可以說,又或者,對於女孩所提的「夢想」,他實在沒有個太清晰的概念。

  那他也有嗎,那個叫夢想的東西,又會是什麼呢。

  「抱歉,剛剛只是開玩笑,要成為御影暎子是未來的事,我現在還配不上這個姓氏。不過那個夢想,我可是很認真的喔……幹嘛突然嘆氣?」

  「覺得鬆了一口氣。」

  暎子直爽地笑出聲來,大概沒懂對方在說什麼。

  「放什麼心啊?你問我和誠士郎是什麼關係,該不會是在擔心我跟你搶爸爸吧!」都笑彎了腰,她抱著肚子忙擺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再說──雖然不是很想相信──誠士郎已經有老婆了!」

  聞言,小剪更加狐疑地瞇起了眼。這女孩又在胡說,凪怎麼可能有玲王以外的其他對象?

  啊,她是把他當作凪的私生子了?凪和某位女性所生的兒子,一生都得躲在檯面下見不得光?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什麼,當然是為了不用作為晚輩而放心啊……等等,總感覺好像哪裡不太對……

  女孩想成為玲王的新娘,而凪約好了要和玲王一直在一起……這不就是要把御影玲王身邊的位置占為己有的意思嗎,他小剪哪能讓這種夢想存在啊!

  「所以妳不是姓御影吧?御影暎子?」某些發音被刻意加重了。

  「嗚嗯,不要那樣說啊,怪害羞的。」

  「本來就是妳先說的,在扭捏什麼。」

  「從別人嘴裡講出來特別不一樣……有種公開了的感覺?」

  「根本沒有公開,妳連告白都沒有吧。」見女孩傲氣盡褪,小剪凝視著那道被夕照描摹得輪廓柔和的嬌小身姿,深知機不可失地開口,「我就說吧,妳果然才是笨蛋,畏畏縮縮的這是什麼樣子?喜歡就告白啊。」沒錯,然後失敗,理所當然地失敗!「不是很認真的夢想嗎。」

  「哪有你說得那麼簡單,我現在還遠遠不夠,要更努力長大才行……」

  他冷笑一聲,「遠遠不夠的是妳的決心吧?要追上玲王,起碼要有凪那種程度才行。」

  「跟誠士郎有什麼關係?」

  「嘛,這個門檻好像太高了?畢竟是凪啊,為了妳好,勸妳還是放棄吧。」

  「所以到底關誠士郎什麼事啊?真不爽,總覺得你在嘲諷我耶。」瞟他一眼,短髮女孩的臉黑了半邊,「你真的跟誠士郎是一個樣,都一樣討人厭。」

  小剪聳聳肩,眨巴著眼,無辜表示污人清白。

  沒辦法,除了玲王和老婆婆,凪算是至今和他講過最多話的人了,有哪裡像也不意外吧。是的,指的就是那位嫌交際麻煩、說話又毫無技巧可言的人生初學者。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本以為性子同樣倔強的暎子不會輕易退讓,對方卻只是不甘心地嘆了口氣。

  接著是沉穩且無奈的口吻:「你是故意挑釁的──我本來是這樣想的,所以不懂你為什麼要那麼做。但是我錯了。」

  這下換小剪沒聽懂了。

  「你只是單純個性很差而已。」不理會男孩吊著眼對她冰冷一瞪,頭頭是道的暎子雙手抱胸,續道,「老是嘴巴不饒人,難怪會和皓太吵起來!他是衝動的傢伙,你也好不到哪去,簡單來說你們就是一搭一唱,那時候明明坦承是你做的就好了,道歉其實比你想的還要容易。」

  「那,妳這是在挑釁我?」

  暎子失笑,「我才沒有要挑釁你!既然拉不下臉來的話,至少跟你爸爸說清楚發生什麼事吧?讓關心自己的人擔心不是件好事……哎,不過啊我還是覺得──」

  那種毛毛躁躁的鬱悶感又充盈胸腔之時,小剪馬上就預測到暎子要說什麼。

  「好好說對不起比較好喔。」「我那時候就和他道過歉了。」

  所以,兩人幾乎是同時發出聲音,又同時陷入沉默。

  「看來是沒有共識了呢。」先提聲的是揚起微笑的暎子。

  望著那抹有些彆扭的笑容,小剪驀然覺得暎子雖然有時容易用力過猛又很固執,但也不會太刁難人。彼此的共識會錯過,也是因為他和她都不是隨便妥協的那種人吧。

  或許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相似性,小剪說不上來。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無法像暎子、像玲王那樣,瞬間就不計前嫌地換上另一副表情,根本就像變色龍一樣變化多端。那會是什麼感覺呢?難道說,是他還需要學習的知識?那也是人類小孩還不用懂、暎子卻能輕易辨別的情感嗎,就像他因她而了解那種感覺稱作憤怒?如果……如果是的話,那麼,這女孩……

  「對了,這給你。」

  「……又是糖果?」

  「這個口味很好吃,你吃看看!」

  小剪半信半疑地展開手心,打量著那顆被鮮豔綠色包裹住的糖球,最後在暎子殷切的注視下,慢悠悠地剝開那層塑紙……說真的,他早就該注意到那傢伙熱情得很不對勁了。

  什麼不會刁難人,什麼不計前嫌,全都是天大的誤解!暎子這個利己主義者才不是那種大方的濫好人!

  下一秒,讓他被後悔狠狠痛擊腦殼的,是頃刻間在口腔內部爆出的酸味!像是要把他的腦袋他的靈魂全抽乾的、連眼角都要擰出淚來的酸!

  最令他難受的,倒還不是這導致唾液瘋狂湧出的味覺體驗,而是在他連一絲氣音都沒法發出的當下,那個幼稚的人類小孩正幸災樂禍地捧腹大笑著。

  強忍住笑腔,暎子用指背抹去掛在眼尾的水珠,「小剪,對不起,你實在太像誠士郎了!我真的很想捉弄你一次!」

  這是什麼鬼理由?想將糖果吐出並且這麼說的時候,口裡的酸味就被唾沫沖淡了,小剪一面驚訝於下一秒化在舌尖的甜,一面放下摀住嘴的手,眼刀仍銳利得沒打算放過對方。

  「妳到底都在打什麼歪腦筋、咳!」

  「那是一百顆才有一顆的特製酸味糖,混在普通糖果堆裡面的,啊哈哈,不是小孩子的口味呢,商人還真是糟糕,你說是吧。」女孩苦笑。

  「糟糕的是妳,那就不要拿給我吃啊……」

  「不覺得糖果甜甜的味道和殘留的酸味,搭配起來很好吃嗎?」

  「一點也不好吃……!我絕對拒、絕……唔噁……」他想說的是拒絕人生二度嘗試。

  就算糖果裡邊是溫和的甜味,方才那一瞬間凶暴襲捲而上的酸感,還是令嗓音因而沙啞的小剪餘悸猶存。

  兩手撐在膝上,緊扭著眉的他狼狽地大口喘氣,怎料暎子又將拳頭舉到他眼前,男孩於是滿懷戒備瞅著那張笑吟吟的面龐。

  讀到他眼裡赤裸裸的凶狠,真懇許多的暎子將笑意淡去一半,說,「對不起,這是賠禮,可以收下嗎?……這一次是真的很好吃喔,相信我!」

  要不是酸甜相混後嘗起來的確不錯,小剪肯定會用力打掉她停在半空中的手,外加他能想到最無情的冷言冷語,越狠越好。

  他已經被這女孩糊弄到分不清究竟有幾成真心,不同於那抹彆扭得愚笨的笑,女孩此刻啣於嘴邊的淺笑恬靜得多,興許能被稱作衷心了。越來越搞不懂,人類的情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如此變幻無常、琢磨不透,簡直麻煩透了,完全,他完全搞不懂。但是──

  「這次就原諒我吧!……嗯,看你這個表情應該是原諒我囉!那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下次……」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麼會伸出手抓住那份激昂,連小剪自己也不曉得。

  只是,第一次感受到洶湧於自己身上的流動,第一次碰觸到時而惹人躁悶、時而如沐春風的更迭,以及第一次,有一種東西比陽光、水、以及土壤,還超乎想像地感染他的一喜一怒,令他感覺到──甚或令他萌生出「我想知道」──這種名為好奇心的衝動。

  全部──全部──

  「……名字。」待步伐被拉住的黑髮女孩不明所以地發出疑惑,始終筆直的目光添上了些許熱誠,「妳不是姓御影吧?」

  即便喉嚨緊繃得像是浸泡在濕爛的腐土裡,小剪還是想講話,還是選擇順應內心的鼓動。

  ──全部,他都很想要知道。

  呆住一陣,反應過來的暎子哧地笑道,「你真的對名字很執著耶。要認識別人之前,應該要先自我介紹喔?」

  聽見似曾相識的語句,小剪屏住氣,並學凪做了個整襟端坐的禮儀。

  「妳早就知道了,我叫做小剪。」

  「小剪是綽號?還是真名?」她順著他施於手腕的力道回過身來,「你是姓『凪』嗎?」

  「小剪……是凪幫我取的名字,我就叫小剪。」

  逆著風,煙綠的髮絲打著卷兒飄來飄去。

  「姓氏……」男孩歛著眼,眼光則閃爍著,「……我沒有姓氏。」

  「那小剪就跟我一樣了。」

  詫異舉目,小剪的視野須臾開闊了起來。他看見女孩墨黑的短髮也飛揚著,和漫天濃霞似火之中顯得格外落寞的笑靨一起,飄搖著飛揚著。

  「我是暎子,不是御影,就只是暎子而已。」橙黃色的明眸悄悄瞇起,而後,猶如遺羽掉落般地,輕輕地啟唇,「跟你一樣,從以前就沒有姓氏唷。」

  她說得很安靜,很渺小,像是忽地掠過天際又不知所蹤的薄薄絮影,以致於和女孩道別的時機轉瞬便消弭在了恍惚間。

  獨自站在逐漸熄滅的絢爛裡,衣裳被將臨的夜蘸得不再炳然,男孩不曉得她離開的方向是否為來處,只垂首盯著掌心上唯一捉得住的東西,茫然地轉開包裝,將那抹檸檬黃推入口中。蘋果的味道,又香又甜,不是足以被稱作「真的很好吃」的滋味,他的味覺竟留戀起那顆綠色糖球令人驚豔的末韻。

  或許,暎子和他之間不僅僅存在著某種相似性,小剪說不上來。他總覺得,之所以會有這種雙方距隔得很遠、很遠的感受,大概不是關於人類與仙人掌、熟知與懵懂這方面的差異而已。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1-5 22:31 編輯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10-31 14:52:50

14

  夜風又乾又涼,頭頂燈光在不願被稱為默契的沉寂之下忽明忽暗,像是要把什麼給撚滅似地,替公寓旁的停車場投下一圈微弱的光亮。

  凪誠士郎站在暈黃的路燈下,看著御影玲王將行囊從後車箱搬到凪剛才的座位上。

  「玲王,你真的要走?不上樓?」

  小剪坐在空地邊緣的鐵欄杆上頭,前額還貼著紗布,撇過了臉來,「這是你問的第三次了。」

  「因為玲王都不回答我……要搬走,這些行李未免也太輕便了點。」

  「說了只是暫時搬出去而已。」男孩觀察著青年那張又更加寂寞的表情,「我也不想要玲王走啊,可是,玲王又不是不回來了。」

  你當然可以講得雲淡風輕。凪幽幽瞥他一眼,暗忖道,對他冷漠以待的玲王可沒吝嗇給過小剪關愛,就像不久前在車上,小剪鬆口向他們全盤托出早上發生什麼事的時候,玲王在嚴肅說教之餘,還不忘從前座遞來安慰之語,反倒使插不上話的凪又悶頭羨慕起來,要知道玲王的寵愛可是像蜂蜜一樣,香甜得叫人欲罷不能,更是專屬於他一人的東西。

  不過對象是小剪,凪也沒有想和他爭,就是覺得有點不是滋味而已。

  不是對外營業模式,卻依舊被言行疏離的玲王冷處理真夠不是滋味的。他忍不了了,想要大肆撒嬌耍賴,現在就要。

  「玲王──你不要搬出去,留下來陪我嘛──」

  軟黏得刻意的語調,再度因為對方相當自然的一個蹲身而落空,凪失落噘起嘴,然後發現小剪正毫不迴避地對他露出一個鄙視的眼神。這尷尬感可不比伴侶間狎昵的肉麻話被小孩聽到少。

  而輕鬆以閃躲拒絕青年慰留的玲王只是在小剪面前蹲下來,直視著那張與凪幾許相仿的容貌。

  「小剪,那我走了,你可以好好照顧自己吧?有什麼問題都可以連絡我或老婆婆,有想吃的東西也可以跟我說,我再請人送過來。啊,不過御影玲王的世界第一泡麵可能就有點困難了。」凪的話語彷彿完全沒傳到耳裡,玲王苦笑著拍了拍小剪的肩膀,順勢湊近低語道,「然後有件事想請你轉達……」

  待對方重新拉開距離,立刻皺起眉的小剪不悅得跨下雙肩,「這種話你自己……」但是看到玲王的臉又猶豫了,「……好吧,我知道了。」

  進退不得地杵在原地,凪愣愣望著玲王起身,愣愣望著他擦肩而過後頭也不回地坐進駕駛座,並愣愣地,聽引擎的隆隆聲漸漸遙遠,車輛了了無幾的停車場裡只剩昏黃的光線還在遊走,他的目光卻流連。




  秋雨來得早,同居人離開的第一個晚上,凪誠士郎仰躺在過分寬廣的雙人床上,覺得自己宛如在永無邊際的汪洋裡漂浮著、隨波逐流地載浮載沉,海水與棉榻都是柔軟的,穹空與天花板也都黑鴉鴉一片,唯獨海面會使體溫游絲般地沉入水底,似乎久了,人也會跟著被吞進大海裡頭。

  直到孤身面對長夜的現在,他才發現心底原本該放著什麼的地方有東西不見了,溘然就留下一個不算大的空洞,有細微的聲響在裡頭撞來撞去,凪仔細去聽了是什麼聲音,沒想到這一執著就是一夜熬人的輾轉難眠。

  經過了一天的沉澱,他還是不明白啊,玲王究竟為何要大費周章地搬離這裡,他甚而在對方拉開車門的瞬間捕捉到了一絲不該出現的情緒。

  是玲王自己選擇離開的,為什麼還會露出那麼孤單的表情?想說什麼,心裡又是在想著什麼?……凪就在這裡啊,玲王怎麼就是不懂?明明不特別去解釋,玲王也一定會了解的啊。

  因為是玲王,所以會明白他的想法、他的用心……不是嗎?

  ──難道不是嗎?

  他是清楚記得,玲王生日那一天,自己在回程的車上為壽星點燃了蠟燭,精心挑選的禮物是一條杏花白的髮繩。而玲王唇瓣的弧度是扭曲的,溫吞的黑暗之中,比推到他面前來的、掛著那則緋聞貼文的手機螢幕還要刺疼雙目。

  「還是說,玲王寧願公開我們的關係,也不想被別人這樣子誤會嗎?」

  凪記得,清楚記得。

  那時玲王說,就算他想公開,玲王的爸爸也不會答應的。玲王說,他終究是御影家的繼承人。

  凪是懂的,因為財閥獨生子的身分,玲王總是不能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玲王說爸爸不會同意,就代表他自己也是想公開、不願意被大眾誤解的吧。

  既然彼此都已許下永遠的諾言,玲王怎麼可能背棄約定、拋下他去和別人共結連理?他想像過對方未來的各種樣貌、兩個人在夢想之後會看見什麼風景,只有和其他人結婚的樣子,凪怎麼也無法勾勒出一個畫面,他想玲王大抵也是如此。

  約好了是一輩子的事,哪裡還需要靠謊言遮遮掩掩的。玲王也想要公開、卻苦於現實難以定奪的話……

  就由他來替他做,不就好了嗎。

  是啊!讓他來做吧!凪誠士郎實在佩服想出這個法子的自己。他是個直腦筋,身上沒有太多包袱與顧慮,直覺告訴他若由他來開口,就能夠解開誤會,玲王也能親眼看見「想看見的景色」了,簡直是一石二鳥。

  玲王想要的是什麼,靠小聰明得到解答的凪早將其銘記於心。因為青年把他珍貴的第一個願望給了凪,第二個,則平分給了他們倆──「我想要有一個家……」冀願著,那對掩去黛紫的眼睫就不再顫動,「希望未來,我和凪兩個人,可以一起建構出屬於我們的家。」

  屬於我們的家。

  專屬於凪與玲王的,最棒的家!這就是玲王想看見的景色、現在最想要的東西。

  那麼,就由凪誠士郎來說出口吧!

  是啊,就是一句話,沒有什麼困難的。就是一句話而已,如果是為了抵達那個人所期待的將來,他定當仁不讓,所以便向全世界開口了。

  就是一句話,明明,就是那樣一句話而已……


  白髮如同流雲翻捲在靛色被褥間,青年本糾纏的思緒亦漸漸飄浪。他聽清空洞裡頭那個碎如蚊蚋、淡如曇影的聲響是什麼了。

  凪睜開眼,原先被漆黑浸透的臥室不知何時已點起熒熒小燈,在應該只有一個人的房間裡、沒有一朵夢境願意駐留的床沿,此時,正坐著一位身穿白襯衫、中短髮隨意披散於頸後的健氣男性。

  稀疏微光籠罩在那張端正平靜的面容上,映亮了一半的夜晚、一半的笑意,那笑很溫柔、很繾綣,輕輕細細的,溺進晶石般靈秀的眼眸裡,不興一點水花,卻襯得那道與思念如出一轍的身影越發真實起來。

  御影玲王,他親愛的玲王。

  睏倦盡失,凪震驚得從大床上迅速爬起,直勾勾盯著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男人。

  甫啟齒,面前那人就用食指止住了他的話音,動作優雅地躡起腳、站起身,單手挽住他的腕,並將凪以極輕柔的力道拉了起來。

  他迷茫望著面色和煦的玲王,一時半刻沒搞懂對方想幹嘛,便怔怔地任玲王執起他無處安放的手,另一手則被引導至對面的肩上擱置,接著,他感覺到玲王空著的那隻手托住了他的背,托住了兩人原不相合的重心。

  一步,一步,男人的腳步很穩,熟練地帶領他左右搖擺身體,耳鬢貼近得相互廝磨,就這樣,旋繞著彼此跳起一支很慢、很慢的舞。玲王比他矮上一些,凪的身版又寬,由御影的少爺將他扶在懷裡算是有些窘迫,可凪竟毫不覺得跼促,心臟鼓譟著,空氣滯緩著,呼吸反而隨不尋常親密的擺盪漸次悠長下來。

  凪想起,他們曾經這樣做過。

  御影玲王在他耳邊哼起了小調,似無止境的纏繞,讓被音律醺得面頰微紅的凪誠士郎感到暈眩。記憶游回那年深秋,周圍淺薄的黃光朦朧地綿延成一串玉珠,隨著低沉緩調的爵士樂淌開來,冰涼地熨在肌膚上,就像海水的觸感。

  他的體溫沒有被濤浪捲入海底,是炙熱的。正因如此,他得以意識到自己已不在公寓的臥房內,而是一間不算寬闊、氣氛舒適的私人酒吧裡,不知何時鬆開他的手的玲王在幾步之遙外斜倚著吧檯,隻手朝他捧起裝有液體的高腳杯。

  玻璃杯壁的酒紅色在搖盪著,還徘徊在雙人舞中、久久難以回神的凪也是。

  那細碎的聲音復又響起,再晃眼,手中一沉,響聲驟然清脆明晰。空洞裡頭的聲音,是酒杯相碰所震起的輕鳴,初調剔透,而餘音幽冥,好似比午夜還要深邃、比美夢還要醉人。

  他記得,記得這個場景,秋晚厚且靜謐,酒精薄卻喧囂。

  那年是玲王宣布退役的二十四歲。

  那一天,結束了體育生涯最後一場記者會的玲王,從背後將他抱進緊攏的臂彎裡,並在酒吧虛浮的燈光下,顫抖地,脆弱地,用著像是被海潮剝蝕過的嗓音,和他說了對不起。

  那句歉疚是那樣深刻得令人心驚,然而,在碰杯過後,凪覺得一切都迷離了,迷離而惘然,像是場無人成寐的夢。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11-14 14:51:27

15

  早晨,他的手臂被一股重量壓得特別麻。

  挪移視線,凪看見在自己的左胳膊上,縮躺著一個淡綠髮色、把所有棉被都用手腳捲住的男孩。

  不熱嗎?因昨夜失眠而頭痛的凪一邊暈呼呼地想著,一邊如履薄冰地將手從小剪身下抽出來,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傢伙是怎麼會跟自己睡同張床的?小剪來到這裡後,一直都是在客房打著地舖睡的吧?

  「唔……凪?」

  被青年的動作擾動了睡眠,似乎還在神遊的小剪側翻個身,呆滯半睜著翠草色的眼,馬上又把臉蹭進被褥裡,這讓凪不太確定他是真醒了還是說夢話,只好打消拉開窗簾的念頭。

  「你在賴床?」見小剪又扭動幾下,他還是問。

  「……沒有。」黏糊糊的嗓音全悶成哼哼聲,「我已經清醒了,才不像凪……會賴著不起床……」接著是很長一陣沉默。

  「果然在賴床。」

  猛撐起身體,小剪毫無殺傷力地懸著眼珠子瞪他,很快又癱軟下去,外加一連串發音練習般的無意義字詞。

  凪拎起他的衣領,將其呈正面坐姿地放在床鋪上。「醒了就不要裝睡。」

  他扶住男孩軟綿綿的肩膀,免於再次倒下。但對方接下來的行為使他很是迷惑。

  垂下了臉,小剪將自己亂糟糟的髮旋往凪那兒湊過去,好半晌沒等到回應,就更激進地向前甩了甩頭。

  「你在幹嘛。」

  小剪眨眨仍有些迷糊的大眼,不滿地盯著他,「當然是凪之前每個早上會做的事,你今天好奇怪……」他一手按住自己的頭顱,「沒有賴床,也沒有像以前一樣一起床就戳我的刺……凪今天好奇怪……」

  「現在的小剪已經不是仙人掌了喔?」凪有一下沒一下玩著男孩亂翹的短髮,反駁對方的無故指控。

  「那賴床怎麼講?你以前……哈啊,每天都爬不起來……」

  看睡意惺忪的小剪揉著打呵欠而流出淚水的眼睛,用一副無心的樣子講得切中要題,他應不上話了。

  凪誠士郎不賴床的日子的確寥寥可數,從與寵物仙人掌小剪同住的高中時期開始,他就會用手指去戳那些尖銳的刺,好讓自己在要上學的時間裡不情願地清醒過來。至於今天為什麼不那麼做了,也不是因為小剪現在是個人類小孩子……大概還是跟玲王有關。

  縱然分居兩地並不陌生,玲王生著悶氣自願搬出去、留他一人孤伶伶地填滿雙人床,倒還是頭一次。更何況,在酒吧裡跳舞之類的夢實在太莫名其妙了。

  莫非這才分開的第一天,他就開始想念對方了?

  「玲王晚上有回來過。」

  「欸?」凪驚愕,「晚上?玲王?什麼時候?」

  「不知道……我在對面聽到聲音醒了一下,太想睡就沒叫你……」呵欠打得氣質全無,「他可能是回書房拿東西吧,我聽到開房門的聲音……」

  凪呆住了。

  書房與臥室相隔一道牆,睡在對面客房裡的小剪未必能聽得分明,說不定打開的是臥房的門呢?如果玲王回來過,昨晚從床沿牽起他、邀請共進一舞、貼著鬢角哼歌的男人,是真的還是假的?

  那段時間,是真實還是夢境?

  頭再次抽痛起來,凪按住單側腦袋,思考開始模糊。若是現實,他定是受氣氛所誘,喝得宿醉了;若是幻夢,腦中這記憶走到迷霧至深處會漸漸消弭,似乎也是醒來後必然的遺忘。

  沒有答案的,再想下去也是徒然。還真麻煩。

  胡亂耙一耙男孩的一頭亂髮,凪跨下床,隨手拉開了窗簾。新鮮明媚的朝陽恣肆灑入屋內,頃刻滿室潔白。







  距離和玲王分居,約莫過了一星期。

  從那之後,小剪從半夜偷偷摸上床,到會自動自發地抱著被子竄進房來,熟門熟路地蹭到左邊的位置上,蜷起背傍著他睡,總之,他們現在每天都睡在一塊兒。

  凪自然是問過男孩為什麼執意要和自己睡同間房,並以怕鬼調侃了一番。

  立刻別開眼、在床上縮成小小一團的小剪是這麼說的:「才不是怕鬼……我也沒跟過玲王睡,只是因為他不在,心裡就煩煩躁躁的睡不好……」總覺得怪孤單的。他補充。

  原來小剪也會感到寂寞。凪有些訝異。

  相處這一陣子,他逐步發覺小剪令人意外的不只「比他想的還要情感豐富」這件事而已。比如對這間公寓裡的事情瞭若指掌、針對所有的蔬菜挑食、猜拳有一半的機率會出剪刀、偶爾成熟的口吻背後也有像孩子的一面,以及有時候,他會覺得小剪有一點像玲王,這些微小的發現都讓凪感到新奇不已。

  回國就看見仙人掌小剪變成人類小孩,這種情況他做夢也沒想過,更沒料到,小剪玩笑似地叫他爸爸時,起於鼓膜的悸動竟馬上就蔓衍至體內各個角落。

  其實凪是知道的,兩個男人相互承諾共組家庭的那一刻起,後代子嗣便是來日途上最不可能誕生的風景;但他不知道,原來被自己親手拉拔十年的小剪喚作父親,居然會是這麼感動的一件事……就好像他們真的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家一樣,感覺還不賴。

  憶起玲王替小剪細心上藥的一幕,凪果然還是覺得父子兩字要更適合一點。沒錯,父親,父親和孩子,才不是那個誰、那個誰說過的什麼兄弟……那個誰……

  一個帶著金屬圓框眼鏡、奶茶棕長髮向左前方梳成辮子的年輕女性身影浮現在腦海裡,好像和印象中有些許不同地,女子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邪笑。

  砰!

  「你幹嘛?」

  「照片!」

  被凪拍桌面的巨響嚇到,正要坐進沙發裡的小剪猛地停住動作,手維持在撕開洋芋片袋子的姿勢,眉峰不解挑起。「什麼照片?」

  「你哪來的零食?」

  「凪的秘密零食倉庫呀?」

  「我才沒有那種東西。」凪回歸正題:「小剪不知道自己被偷拍了嗎?」

  聞言,男孩的眉毛反向豎起,而凪,就這樣拋下不斷向他質問的小剪,自顧自陷進布質沙發內,飛快按開聊天軟體中那張黃金獵犬的頭貼。果然沒有任何未讀訊息。

  腦中又浮出女子的身影,不過這一次塑造得要貼合現實了些:那名女性不僅笑得溫婉,嗓音也輕柔得與一身淺色圍裙十分相配。「既然凪先生想要的話,那我也一起傳給你吧?你是對小剪的照片有興趣吧?」記憶中的女子這樣說。

  約定得信誓旦旦,還囑咐要留意訊息,結果一個星期過去了也沒收到任何短信。凪就知道,食言的人不會是什麼好傢伙!

  過了不久,在他難得主動丟訊息過去的通訊軟體中多了一條新通知。

  「『嗚欸?我沒有傳給凪先生嗎?』」

  「『我應該前天就傳了哪。』」

  「『沒有嗎?凪先生也有已讀了呀?』」

  歪頭皺眉的狗狗貼圖。

  「『姆嗯嗯,是我記錯了嗎?請你稍等一下。』」

  隔著螢幕也能感覺到早紀老師的困惑,凪一面想著偷拍小孩子的變態老師這傻裝得真彆腳,一面對身旁追著偷拍一事叨問的小剪視若無睹。

  「『嗚哇哇哇!凪先生!凪先生!』」他都等得無聊打開電視了,終於有了回覆。

  凪在輸入欄裡打上一個問號,還未送出,豈料對面的訊息逕自一陣轟炸輸出。

  「『那那個,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確實有傳出去,但是傳錯人了,讓你沒收到……』」

  「『對不起,我以為是傳給你!』」

  「『因為你跟我弟弟的名字太像了,又都用平假名,一不注意就……』」

  土下座狗狗貼圖。

  「『那個笨蛋,為什麼不提醒我哪!』」

  「『還已讀!』」

  超級憤怒的狗狗貼圖。

  「『啊啊啊。』」

  「『凪先生,真的真的!非常對不起!』」

  「『這次是我的疏忽,有機會的話請一定要讓我賠償你。』」

  「『很對不起!』」

  那隻金色毛色的小狗露出了沮喪的哭哭眼。凪心裡一陣納悶,不就是傳錯人嗎,事情又不嚴重,這道歉陣仗浮誇得像被塌下來的天給壓住似的,他在意的點完全不是這件事。

  所以才說他實在不擅長對付這種人。

  「『那照片呢?』」他回傳。

  「『偷拍的也要,不准私藏。』」

  下一秒聊天室就灌入成串的圖片。

  凪即時翻閱著老師傳來的相片,有些是小剪和凪,有些是小剪和玲王,還有很少一部分是凪和玲王,更多的是小剪與其他孩子們的互動,最生動的一張,則是半側著身的小剪比出V手勢、俏皮且大方地朝鏡頭吐出舌頭的影像──儘管額頭上的紗布讓男孩看起來有些滑稽。

  一張張滑過,沒找到任何可疑的偷拍照。

  「是那天的照片?老師傳的?」追問無果,小剪乾脆爬上沙發、掛到他肩上來,一雙綠眸很有興趣地瀏覽著,「嗯──很正常啊,你剛剛到底在說什麼偷拍?……哇,是我在捏黏土耶!啊,還有『誠士郎』!」

  指尖按在應該稱為「樹懶」的軟雕塑的照片上,創作者本人幽怨地向旁瞟一眼,只見小剪毫不客氣地大笑著,很是開心的樣子。

  「是大家在吃午餐、下午的遊戲、還有我和凪不知道在幹嘛的相片,哈哈,這是什麼,好醜。」

  「那是你的作品。」

  「啊,這個是老師在教我玩劍玉,這個是……叫做翻花繩?我做不來啊,人類的遊戲還真是困難,然後……」

  笑語戛然而止,凪望向本講得很起勁的男孩,後者正直直地盯住螢幕,彷彿看見什麼悵然往事而掉進了水罈裡,任由自己緩慢地沉浸著。

  他等待著,平靜注視著,良久,神色黯然的小剪終於換下了哽住的那一口氣,「然後這個,是我和燈里。」

  「那天看你們處得不錯,是好朋友?」凪不太理解那份沉默的意義。

  「朋友,我跟他……他會和我做朋友嗎?」

  他聳一聳肩,「小剪覺得會就會啊,還是說,你不想?」

  「也不是不想,只是……」

  小剪遲遲沒得出個後續,凪也懶得等了,直接將那張兩個孩子的相片滑走。

  「『偷拍照呢。』」他在早紀最後一句道歉之後加上。

  「『咦?什麼偷拍?』」

  「『趁他睡覺拿手機拍的相片,妳那天說的。』」

  難不成沒有嗎?變態老師偷拍小剪睡覺的照片?

  說來,那天小剪並沒有在育幼院睡午覺,和早紀也是第一次見面,仔細一想,似乎還真的沒有機會讓她得逞。那麼是自己誤會老師了啊,虛驚一場,好險……

  「『啊──原來是在說這個哪。』」

  欸?

  「『凪先生竟然會想看,太意外了。』」

  這……在說的是什麼,該不會真的有吧?

  「『但是不行呢,就算是剛才的賠償也不能給你,不好意思唷。』」

  「『那些是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拍來的,凪先生應該也懂吧。』」

  「『都是很珍貴的收藏哪!』」

  伴隨彩花跳躍起來的快樂狗狗貼圖於聊天室迸出的剎那,凪誠士郎的理智線啪地斷裂。

  「不遵守約定就算了,還把偷拍講得沾沾自喜,道德淪喪的無藥可醫的變態狼師,下次見面一定會讓妳把照片都刪掉,然後深深懺悔,道歉,向小剪道歉。」顧不得臉上的神情可能會嚇到孩子,青年深沉的眸光彷彿能使雙目所視之物枯竭如骸,卻是以一種平淡得悚然的語調在述說著,「還有竟然加了玲王的帳號,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把照片傳過去……」

  「剛剛的照片嗎?如果是說那天去育幼院的照片,有喔。」打斷了他的喃喃自語,面無表情的小剪伸出沾著些許洋芋片碎屑的食指,方向為正播報著娛樂新聞的電視。是有關御影家紫髮少爺的報導。

  電視螢幕裡頭,媒體正大力讚揚著行事坦蕩的御影少爺是如何力排輿論、百折不撓,在同居風波未平的情勢下仍舊推行手下的慈善事業。凪依循著記者所言,按進許久未開的社群平台,那個人的公開頁面中多了一則新貼文,幾天前的。

  不太在意新聞了,凪加重握著手機的力量,不屑且冰冷地瞇起了眼,毫不掩飾近乎要在四周掀起風流的低氣壓。

  很好,看來那個女人確實有把相片好好傳給玲王。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11-21 13:18:53

16

  「御影先生!請問你和凪選手最近還有聯絡嗎?」

  「你是否有買下新聞版面,蓋掉和足球選手的同居緋聞?」

  「聽說有好幾個相關企業的合作案泡湯了?」

  「御影先生為什麼不針對緋聞召開正式記者會?是覺得沒必要澄清嗎?」

  「請問御影集團的董事長對此……」

  「針對御影公司股價下跌……」

  「御影先生在社群平台……」

  閃光燈像是一朵朵刺目煙花隨不絕於耳的問題炸開,自知躲不過的御影玲王摘下口罩與鴨舌帽,對著一眾記者比了個歇停的手勢。

  財閥少爺的手一舉,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我現在有重要的會議要開,各位的問題請恕我留到日後記者會一一回答,辛苦大家了。」

  說罷便轉身,踩著皮鞋大步進入位於地下室的一扇玻璃門內,在他身後急抓著尾巴不放的記者們全被幾位保全擋在了外頭,像是礁岩嶙峋間撲不上岸的魚群,狹長的白色走廊裡,那些碎浪一樣的嘈囂顯得格外遙遠。

  玲王嘆了口氣,順手理了理推擠中被扯皺的西裝外套,「是大門那些記者都跑來這裡堵人了嗎?明天不能再走這個門了。」

  一位衣裝筆挺的高挑女性從後頭快步趕上、隨在他左後方一點的位置,撥整波亮的紅褐色長捲髮,說道,「這下難辦呢,那已經是比較隱密的入口了,這麼一曝光,得再想辦法支開他們才行。總之,我會請人加強地下室的通行許可。」

  「麻煩妳了。」轉過幾個牆角抵達電梯口,玲王才放緩腳步,抬手捏住一邊的太陽穴,「網路媒體那邊我確認過了,妳處理得很好。上次說能配合我們的育幼院協議得怎麼樣了?」

  「那邊也沒問題,金額談妥,隨時可以進行。不過……」

  沒等來下文,電梯門滑動之時他疑惑地轉頭,長相艷麗、身材窈窕的女子正伸出指頭貼在唇畔,狡黠地微笑著。

  「想不到副會長會祭出此策。在自己的社群帳號發布去看望孩子們的照片,接著找到願意當『冒牌貨』的育幼院,展示自己不怕輿論、熱衷慈善,再用假地址支開記者們,以此蓋過之前的風波。呵呵,不愧是御影的副會長,真是神機妙算。」

  「那是順水推舟,我只是不想帶給孩子們困擾而已。」還以為對方要說多莊嚴的事情,卸下警戒的玲王走進電梯裡。

  「畢竟御影副會長的武器可不只財力而已嘛!我本來以為你要正面和記者們對峙呢,真是捏了把冷汗!」她又笑。

  「蘆名小姐,妳不要把自己塗上蜂蜜扔進熊群裡啊。」

  「我當然不會喔。就算是沒有蜂蜜的副會長,應該也是很多人趨之若鶩的對象吧……哎呀,開個玩笑,副會長不要太認真。」見上司臉色一沉,被直呼姓氏的女子立即按下電梯樓層,撲動纖長的睫毛,「我是看你最近好像很累,想讓你換換心情才這麼說的。」

  玲王躲開她素來精銳的眼光,睇向隨高度滾動的數字面板。

  「吃洋蔘不如睡五更,再忙也請好好睡上一覺,我們重要的副會長可不能倒下。」一改嘻笑的態度,蘆名的口氣變得既慎重又堅定,「真的很累的話請把工作交代給我,雖然能力不如副會長你,但把事情處理得讓你滿意這自信我總是有的。」

  玲王揚起淡笑,搖首,「……沒問題的。謝謝妳的關心,蘆名小姐。」電梯抵達的提示音響得輕巧,門扉而後向旁滑開。

  一星期前離開和凪同住的家後,他搬到了距離公司車程約十分鐘的一處大樓住宅裡,從那時起,他便沒日沒夜地著手處理同居緋聞所惹出來的風波,小至透過一些社群「手段」引導輿論風向,大則至盡可能留住每一份合作案、穩住股價。

  這些並非憑藉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比起財資,那雙處事玲瓏的手腕才是他拉攏人心的最大優勢。御影財團的副會長平時在公司上下就是出了名的大方好施、謙和理性,內部員工一概被他利於凝聚向心力的人格魅力籠絡起來,簡直和他在自家宅邸內受盡愛戴的情況別無二致,因此意外一出,這個團隊就成了玲王最大的後盾。

  而身為他最信任的部下之一的蘆名麻衣──個性坦蕩慷慨,外型亮麗婀娜,從副會長退出體壇、準備繼承家業起就跟在身邊,是公司裡精明又幹練的能士──所擅長的領域正是操弄媒體。這次損失沒有初步預估那般慘重,這位三十出頭的女性必是功不可沒。

  玲王自然看重她,只是他本就不是甘願平白受人好意的個性,深知現在不能喊累,又被蘆名小姐這麼一關心,不禁內疚起來:疏忽,是真疏忽,才讓近日疲態給下屬看了出來。

  ……是有點累了。

  然而,如蘆名所說之不可以倒下,即便熬上再多的夜,難掩倦意的他也絕不能止步於此。對外的事情尚且在可控範圍之內,對內,無可置疑地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在門口將事情吩咐下去,玲王遞過文書資料給蘆名,隨後隻身走進了辦公室裡。偌大的辦公空間有著採光良好的落地窗、設計簡約的辦公桌與資料櫃、以及備有茶水的會客區域,如此安適的氣氛,站在景觀盆栽旁、迎向高樓層城市景觀的青年卻如臨大敵地死眝著手機螢幕。

  如一熱鬧的電子信箱內,唯有那樣一封不需要任何加注、玲王便會無條件將其列在最優先處理順位的信件,冷硬地橫亙在列表正中央。

  剛才說的「對內」並不是公司內部職員,而是坐在更高的位階上審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翻手便得以掌握整個財團命脈的老當家,身家上千億的日本富豪,同時也是他的父親──御影集團的董事長。

  這不來了嗎,董事長的訊息。

  他知道,他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對內,才是最棘手的問題所在。

  董事長和少爺表面上慈父孝子相互輔佐、關係融洽,但也就僅止於表面那樣了,由於自青春期起便理念不合,玲王不曾和老父親交過心,家事對談也總繞著公務與商界情勢打轉,言下之意,就是自身感情事這塊他從未跟父親提起,藉商界實績拒絕過幾次聯姻後,父親就一直抱持著不過問、不干涉的立場,不過,對象是同性時就不一樣了,遑論那個男人在體界的赫赫之名和御影玲王多少也脫不了關係。

  還沒準備好公開,指的其實是沒準備好面對父親。

  之所以會沒辦法想像該在什麼時候,又該怎麼坦承自己和凪誠士郎的關係,以致於用著各種浮華的藉口逃避過去,除了現實層面的考量,玲王始終不願直面的,還有蠹蟲般蟄居在他心窩深處、對父親的忌諱。

  要是知道了御影玲王和男人交往這件事,他啊,一定會說……

  「不行,放棄吧。站在自己的立場思考該怎麼做才對得起你的身分,我會感到非常欣慰的,玲王,你是御影家的人,永遠都會是。」

  那個男人穩重的嗓音彷若近在耳旁,獨身於室的玲王神態冷靜,背脊卻禁不住漫上一陣虛寒。

  「這是為你著想,才這麼說的。」

  父親在他滿腔熱血直追夢想的十七歲也說過這樣的話,也是這樣,狠狠否決了他的選擇、他的自我。十年,十年了啊,這麼久了他怎麼還是……

  終於按開郵件,戰戰兢兢地描讀著每一個字,玲王驚詫地發現,父親傳來的信息內沒有任何先前臆測的冷語,只由嚴謹的辦公筆調述寫他對兒子的「問候」。

  果然,御影的老當家不會不在意同居風波一事。

  在那禮貌詢問近況的文字背後,潛藏著的不是指責,而是別有用意的金資調動通知。父親對他的緋聞表達不滿的方式就是從公斷他退路,沒了財團的金援,投資案子也好,慈善資助也罷,玲王名義下的項目都定會受影響。

  啊啊,原來啊,老爸是想透過壟斷威嚇我,叫我別胡思亂想些阻攔事業、影響聲譽的俗事吧。閱畢電郵,玲王捋出了這個結論。

  脫力地倒入辦公椅裡,理應舒適的皮質椅面如一窪泥淖沾裹住肌膚,碰觸著很是膠稠,閉上眼的青年再度感慨起韶光荏苒。

  十年啊,能說是很長的一段歲月嗎?

  ……長啊,比起他決定放開和凪的夢想的三年,要長得多了吧,十年可以改變很多事,就像他已猜不準自家老爸傳來勸他放棄的內容,就像他和父親……變得僅僅是家主與少爺的繼承關係。

  十年可以改變很多事,但他相信,也有一些事是時光始終無法動搖的。

  就像二十七歲的御影玲王心意若已決,心田上那意欲展示一切的苗頭燃得可不亞於專注追逐夢想的少年。十年了,他還是如此不服輸。是啊,他怎能為此敗退,這可一點兒都不玲王作風啊,十七歲那年不被看好的他攥著滿心熱忱,最終在攜手開創的道路上將初衷印證、將戰績締創,這一次,他同樣不會輕易放棄。

  無關背負,亦無關期許,他要向父親證明自己不僅是御影家的準繼承人,蛻去那枚浩瀚無比的姓氏過後,更是不被任何身分所束縛的利己主義者,而這傢伙有本事去完成他想要的目標、鑄造他的價值。

  這個死性不改、自私自利的傢伙就只是玲王而已。

  所以,來吧,不管是什麼樣的難關,都放馬過來吧!

  深深吸吐,他拉開右下方第二層抽屜,猶豫一下,還是刻意避開了那條杏花白的手工織繩,轉而挑選另一條髮繩繞於腕上,以熟練之姿將頭髮抓起,梳攏、並束好。

  彷彿回到年少為了迎戰選手而毅然綁起馬尾的時候,握緊拳頭的御影玲王此時渾身盈滿昂揚的渴望,立足於勝負蒸騰的球場邊,藍天與燦陽都極其遼闊。

  比那些還要熾烈、還要雪亮的,是少年激漲難耐的鬥志。

overozone 發表於 2023-11-28 19:06:57

17

  凪誠士郎最近常常找不到手機。

  「小剪你有看到我的──啊,在你這裡啊。」

  然後大部分都能在小剪那兒找到。

  吵雜的射擊音效頻頻傳出,男孩此時正以一種非常不端正的姿勢躺在沙發上,兩手橫握著手機,專心得沒聽見走進客廳來的凪在呼喚他。看著一旁桌上空了的巧克力棒包裝,凪覺得這簡直就是他自己宅在家打起遊戲來的景象,身教果真重於言教。

  他蹲下,下巴擱在小剪枕著的扶手上,懶懶盯著螢幕裡又一個倒下的敵人,「喔,小剪還蠻厲害的嘛,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得意門生。」雖然他不曾教過就是了。

  手指飛速挪滑,操作十分熟練的小剪靶靶正中,不一會兒就解決了敵方最後一波攻勢。

  「遊戲是個罪惡的存在,一沉迷竟然就過了一上午,難怪人類甘願為它墮落、無法自拔,凪,這東西絕對碰不得。」挺個腰坐起身子,男孩將手機轉為直向,不曉得又在看什麼。

  「玩得最開心的明明是你。還有,你別總是拿我的手機,這樣我要玩什麼?」凪毫不在意隱私地抱怨道。

  「沒辦法呀,因為我沒有手機,凪喜歡玩的遊戲我也想玩看看嘛!」雙目被雀躍映得雪亮,不理會白髮的世界前鋒已經委屈地噘起嘴來,小剪衝他露出單純的笑,「而且你的手機密碼從高中起就沒有換過……我知道,很麻煩對吧。」

  想講的話被搶走,凪更委屈了,哀怨地看著男孩低頭瀏覽得很認真的樣子。沒有手機可以玩,也不在想打開電視遊戲機的心情上,失去網路的他就是條乾坑裡的魚,沒辦法,看來只能纏著小剪不放了。

  「小剪,你在看什麼?」於是他爬到對方身邊窩著。

  感覺那顆毛絨絨的腦袋湊到自己肩上來,小剪往遠離青年的方向挪了一步,回答得理所當然,「社群軟體啊。」

  「那有什麼好看的,話說我竟然有那種東西嗎。」

  「嘿欸,這可是時下年輕人最常使用的應用程式喔,凪真是個老頭子。」見青年全然提不起興致,靈機一動的他俐落地點擊幾下,把螢幕轉過去凪那邊,「你看!玲王也有在用,這是他上禮拜發的照片。」

  是玲王去育幼院的側拍。

  「這張我有看過,看來我還是很跟得上時代的。」凪自豪道。

  「嘛,因為這則貼文,玲王又躍上熱門搜尋了呢。這次是好的那一種,大家都在說他不受緋聞影響,還是很用心地推動慈善……啊,但育幼院的地點好像是假的?」小剪歪一歪頭,「大概是為了誤導記者?」

  「玲王的人脈還真是厲害啊,連冒牌貨都有人願意當。嗯──不過有人給我一輩子都不愁吃穿的錢的話,我絕對欣然接受。」

  「就是那麼一回事吧。」

  「玲王還有發什麼貼文嗎?」

  「那篇之後就沒有了……他最近很忙,畢竟你惹出來的風波,不太可能像網路訊息那麼快就被洗掉吧。」

  凪臉色一冷,「什麼啊,說得我是什麼千古罪人一樣。」

  「凪……」滑動頁面的手停了下來,神色凝重的小剪昂臉看向他,音調越沉越低,「那天在車上的對話,你應該都有聽到吧。我跟玲王說完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打架以後,他雖然沒有罵我,但說了『有錯就要好好道歉』……」

  「小剪的意思是我做錯了?做錯什麼?」操練著如一淡冷的口吻,凪很是不解地壓低雙眉。

  「你沒跟玲王討論過就擅自說了同居的事情耶。」

  「如果是指那件事的話,我覺得自己沒錯。」倒向另一側的沙發,他坦承道,「小剪不知道吧,『寧願公開也不想被誤會』,玲王曾經說過這種話,是他自己告訴我的,明明就是玲王的想法,我只不過是替做不到的他說出口而已。」

  沉默許久,小剪有些沮喪地垂下臉去,伸手摀住自己的胸口,又像是沒探攫到任何東西地鬆開。

  凪真的很不想要談這個。

  「沒有要看的話手機還……」

  「玲王要走之前,叫我把這句話轉達給你。」男孩的提氣硬生生擋下要抽走手機的那隻手,儘管閃動不定,那雙翡翠般通澈的眼眸還是筆直地注視了過來,「我其實一直不是很想講,這種話不是他親自跟你說就沒有意義了。居然叫我當傳聲筒,玲王真是有夠不負責任,但是……但是我和他說好了。和玲王約定好的事,我就一定得做到。」

  微微睜大了眼,凪愣望著面前這個眼神堅毅、容色端秀的男孩子,乍然覺得心扉上那串風鈴復又被風撩得敲碎了沉寂,叮鈴、叮鈴地,就如同他和這男孩第一次見面的那天。

  要說沒有任何預感絕對是謊話,他怎麼可能會對一個孩子萌生出這種心神撩亂、一見如故的感覺。就像是……

  「他要你回來好好想想。」澄清乾淨,小剪眼底已沒有了猶疑,「不是以凪的身分,而是以『御影玲王』的立場好好思考。玲王說……他會等你。」

  「小剪,你……」

  瞳孔輕顫著,綹綹心緒在斟酌之間反覆纏結,被逐漸綁死的凪頓時說不上任何話。

  這孩子和玲王究竟是什麼關係,小剪是小剪啊,十年時間內都以仙人掌的形態存在的孩子,會和那個男人有什麼關聯。促使他開始思索的,不僅有男孩過分老練的言行而已,更是在那個瞬間他明確感覺到了一股格外強烈的熟悉感──

  就像是御影玲王的影子恍然與男孩重疊似的。

  要問嗎,要問什麼,又該怎麼問。構築共通的語言不是件易事,怕麻煩的凪並不懂得如何確切表達這份想法。

  於是他決定用自己的方式試試看。「小剪,你到底幾歲了?」

  「啊……?怎麼突然問了跟玲王一樣的問題?」

  「因為你比外表看著還要成熟。」凪摸著後頸,不太自在地瞥向別處,「雖然有時候是個幼稚的小鬼,但是總覺得在某些方面,你比我還要成熟……比如說和玲王有關的事之類的。」

  「這是在轉移話題?」看凪一臉莊重,似乎又不是那樣。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之際,小剪思考了一會兒,「我在這之前都是仙人掌啊,不知道自己幾歲,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小孩子的外貌。不過,有時候我會有種感覺,好像在遇見凪之前,我就已經在某個地方生活很久了……不是什麼小說裡頭才會出現的行星啊,你的眼神讓人很不舒服。」

  收起好奇的眼光,他毫不輕率地說,「我也這麼覺得,外表看起來才八、九歲,但小剪比我養你的時間還要老了,其實不是小孩子。」得到男孩滿意的頷首,他續道:「所以在認識我之前,玲王是不是就和你──」

  「啊。」

  急促提示音與小剪的短呼同時間發出,凪截住了話,不是因為別的,是由於常年荒廢的聊天軟體裡有人傳訊息過來了。「是玲王嗎?」

  「不是。」小剪迅速回應,「是早紀老師,你看……哇,凪的表情好可怕!」

  內心的疑惑立刻扔於九霄雲外,他近乎凶猛地奪過了手機。是早紀,她剛往聊天室丟了一個「拜託拜託」的貼圖。

  「老師傳了什麼?照片嗎?」

  「你怎麼很興奮的樣子?」

  「那你怎麼像是看到仇家的樣子,凪不喜歡早紀老師?」男孩挑起眉反問。

  「沒有這回事。」他悶悶地盯回螢幕,「……她說那邊人手不足,希望我們能過去幫忙。」

  「我要去!」小剪旋即應道,見凪似乎有些為難,便想了個說法說服對方,「你是怕被記者發現嗎?不用擔心,玲王不是發布了假地址嘛,記者都跑去冒牌貨那邊了,一定不會找到這裡來的!所以我們去嘛!」

  不是在擔心那個,但凪還是姑且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開心,不過如果小剪想去就走吧。」

  不同於歡呼著謝謝爸爸的小剪,導致客廳被割裂成兩方大相逕庭的氣氛的始作俑者正是凪誠士郎。

  「『知道了,可以過去。』」為了打出這幾個字,他可真是施了九牛二虎之力。

  另一頭很快就有了回覆:「『謝謝你,有件事一直很想拜託凪先生哪!』」

  「『我覺得肯定非你莫屬。』」

  「『你願意來真是幫了大忙!』」

  感激涕零的狗狗貼圖。

  凪瞇起眼睛,除了不屑還是不屑。跳出和早紀老師的聊天室,驟不及防地,通訊清單中某個退居二位的名字扎入了他的視界。

  方才小剪轉述出口的話語再度沿耳孔淹入,腦海中被浸得發鹹的、隨著風鈴聲低迴不止的,卻並非男孩稚氣未脫的嗓音。

  他知道那是誰的聲音。







  東京,窄巷一間不起眼的新聞社裡,傳出了男性暴怒的咆哮與書紙擲地的劈啪聲。

  門板咚地被撞開,從中倉皇出逃的是一名目測二十出頭、身上西裝因大幅度動作而稍嫌邋遢的黑髮男子。眼明手快地撈住一塊兒被踢飛出來的公事包,男子踉蹌幾步,回頭過後,漸趨合攏的鋁門已將他與不尚安寧的室內劃隔兩邊。

  他心煩意亂地搓著一頭長短不一的鬈髮,「啊啊,真是的……」

  並不留意路人狐疑的眼光,男子彎下腰把翻散於地的文書撿起,然後拖著腳步,走到與公司相距一段路的公園裡,在圍牆邊的長板凳上垂頭嘆了口氣。

  甫坐定,低頭就瞅見自己兩隻皮鞋裡頭各自穿著的是不同顏色的襪子,更加浮躁的年輕男子終於被沖垮最後一道堤防,一邊雙手大敞往後癱在椅背上,一邊因為工作上沒一件事是順利的,而歇斯底里地哭喊得像個孩子。

  「啊,真是的──!怎麼每次都這樣哪!」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還有上上上次!我不就是搞砸過一次而已嘛,而且還是被陷害的哪!社長每次都這樣……這次真的是超大頭條,為什麼不信任我,我是認真想負責這則新聞哪……」

  腦中響起怒火沖天的上司將他轟出來時所烙下的狠話,縱使心裡清楚一個大男人蜷縮在兒童公園的長椅上發牢騷不是什麼好景象,他還是沒忍住內心的冤屈,縮起肩膀,一個勁兒把自己猛力抱在了懷裡。

  「搞什麼哪,說什麼『風見沒有擅自行動就是萬幸』、什麼『區區菜鳥別和前輩搶頭條』、什麼『一輩子負責文學專欄』,我不是為了聽這些話來到這裡的哪!這樣我怎麼對得起老爸……可惡的社長連證據照片都沒看到就否定我,這麼想把我當作害蟲嗎,咕嗚……我一定會讓社長你後悔沒有相信我、沒有把案子交給我負責……!你你你就是你,看什麼看哪!」

  朝路過的無辜孩子大吼著,男子胡亂抹了把眼淚,洩憤般地把公事包裡的紙張全蹂皺,又從那團世紀級雜亂中笨手笨腳地挖出手機。

  「……就說那個少爺實在太狡猾了,竟然使出調虎離山這種老技倆,全部都被我看穿了……哼,事已至此,社長,是沒有慧眼的你不對。」憤恨不平的他不顧鼻音濃重就是裝起樣子,「哼哼,因為我可是有獨家照片,獨家照片哪!哼哼哼,這下頭版的大頭條就會是我的了……!」

  螢幕冷光映得茶色的眼眸越發陰險起來,男子咯咯竊笑著。不遠處,在沙坑裡堆堡的孩子們聽見詭異的笑聲,齊齊投予視線,隨後被男子以一聲高亢嚎叫連玩具都不顧就給嚇散了去。

  確認周遭都沒人了,黑髮男子這才重新按開螢幕,點進相簿裡。

  「沒想到上天竟然把寶藏直接送到我跟前來,只要有它,這次一定可以雪恥、拿下這個報導的負責權。哼哼,冒冒失失的可是妳哪,老姊!好,設定地點,現在就馬上前往……嗚哇啊!這這是怎麼了哪?」

  男子一抬眼,就卒然發現自己被一大票人給圍在中央,一個個還都凶神惡煞、來勢洶洶,瞪得他額角滲出了一滴冷汗。

  「媽媽,就是他,奇怪的叔叔!」

  「不怕不怕,媽媽已經報警了,我們等警察叔叔來!」

  「啊?年輕人大白天在公園鬼鬼祟祟的,是想對小孩子出手啊?」

  「歇斯底里的,怎麼看都很可疑啊?」

  「不不,你們誤會了!我是來休息的,只是有點小小激動……真的!是真的哪!我現在就走,馬上走!」啊,「嗚欸?威嚇?不不我什麼事都沒做!」果然跟老姊說的一樣,「等等等一下請相信我不要動粗哪!」東京的天空,「暴力反對哇──!」

  真的是蔚藍色的呢。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2-21 15:54:04

OC人設(小剪)

小剪(チョキ Choki)

性別男
年齡實際未知,外表約為九歲
身高138公分
生日?月?日
星座?座
血型?型
誕生花?
誕生石?
興趣在窗台上觀察家中、學習新奇事物、玩手機遊戲
喜歡的食物御影玲王世界第一泡麵、凪曾吃過的各種食物(尤其甜食)
討厭的食物所有蔬菜,勉強能接受水果
喜歡的動物仙人掌,其次是其他植物
喜歡的季節春季
喜歡的音樂Saucy Dog〈サマーデイドリーム〉
代表色草綠色
初登場篇章《小剪男孩》01
其它形象圖2023凪誠士郎生日賀圖、小剪男孩封面圖

  突然出現在玲王與凪面前的神秘男孩,真身與來意皆不明,自稱是凪誠士郎十七歲那年自花店買回的仙人掌,甚至自顧自地稱其為爸爸。

  性格坦直乖張,喜惡分明,總是一副游刃有餘、心高氣傲的樣子,因此偶爾言行會顯得有些囂張,只有初到陌生環境會內斂一些,雖然嘴裡吐不出什麼好話,但並非都出於惡意。自尊心高,事關尊嚴時絕對不怯於對立,行事作風相當我行我素。

  有著一頭捲翹的短髮,髮色為白中透綠的煙綠色,在頭頂髮旋中央恰好翹成V字,右側瀏海也有一小搓翹起。皮膚白皙,長相靈秀,一雙眼瞳碧綠如翡翠,時常掛著平淡的表情,除了相貌以外,慵懶而清冷的氣質亦與凪誠士郎有幾分相仿。

  平時喜歡穿著T-Shirt,外加一件寬鬆的立領式風衣,臂袖及後腰處有金屬環飾,搭配舒適又方便的運動短褲,本人對穿搭沒有特殊要求,睡醒後亂得誇張的鬈髮也沒什麼在打理,生活上很是隨性。

  出於「素食主義」,小剪非常挑食又嗜甜,喜歡的食物中營養最均衡的是玲王特製的世界第一美味泡麵,並且神奇地沒有任何發育不良的跡象,不知怎地被照料得很好。

  比起出門活動,更喜歡待在家裡,特別是能將腿伸直的沙發與曬得到陽光的陽台上,很懂得怎麼為自己找到舒適的生活方式。大概是不常運動的緣故,體能並沒有外表看上去的那麼好,但平衡感與反應力仍舊十分出眾。

  求知慾旺盛,對「人類」極其好奇,總是說自己很了解凪誠士郎,心裡將對方當作父親來崇拜;然而,由於沒什麼處事經驗,對情緒的感知及掌握都挺笨拙的,要學習的事情還非常地多。

  十分堅持自己不是小孩子。 本文最後由 overozone 於 2024-3-26 22:28 編輯

overozone 發表於 2024-3-6 20:06:48

18

  以人手不足為由,兩人二度來訪育幼院是在一個晴朗無雲的平日。

  「凪先生!啊,還有小剪!」穿著家政圍裙的長辮女子朝這裡開心地揮動手臂,「歡迎你們來──!」

  停下步伐等腳程較慢的小剪趕上,凪用手背抹了抹下頷凝聚的汗珠,轉過頭去,果然看見蹣跚而至的男孩已是汗流浹背。

  由於玲王把車開走、凪又沒有機車,他們倆是搭公車來的,不得不慨嘆這兒真是幽僻十足,公車到點後還得走上半個多小時才能抵達,對平時沒什麼運動的家裡蹲來說,在烈日下走上這麼一段路可真是最折磨的活動了。

  別誤會,他對自己的體能還是有點信心的。說的是另外一個傢伙。

  「嗚哇啊!小剪你怎麼了?這這這是要融化了嗎?」小步跑近的早紀老師驚慌地在男孩身旁打轉,「在這裡融化會被曬乾的!」

  「早紀老師,午安……」

  見小剪硬擠出一抹微笑的同時整個人又虛軟了一圈,早紀更手足無措了,「請趕快進來吧,凪先生也是!」



  「今天的孩子們特別少啊?」坐在走廊休憩用的桌椅上,凪慢悠悠地看入教室裡頭。

  「因為今天是平日嘛,該上學的孩子都去學校了,留下來的是還沒到入學年齡的小孩唷。其他孩子們在鎮上的中小學讀書,差不多就要放學回來了。」早紀也很悠閒,把視線從牆上時鐘調回後對小剪柔柔微笑,「小剪還會不舒服嗎?要不要吃冰淇淋?今天一定熱著你了吧。」

  「休息一下就Ok了。」掀一掀眼皮,小剪滿足地抱著冰水瓶趴在桌面上,「啊──雖然曬太陽很舒服,但果然不能沒有水啊。」

  「嘿欸──仙人掌不是耐旱植物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也不能都不給我水喝啊!」

  「嗯?兩位在討論園藝的事情嗎?哼哼,我也很喜歡植物唷!」

  「這妳不用分享,我沒興趣知道。」

  「嗚欸?怎麼這樣,嗚……」

  「啊對了,還有小剪說他熱到快死掉了很想吃冰淇淋,拜託老師幫他買過來。」

  「我才沒有那樣說。」

  「沒關係,大家都有冰淇淋吃喔!」又精神起來,鏡片後的茶眸和婉彎起,早紀雙手合十,斜斜地輕貼臉頰,「今天下午的點心是冰冰涼涼的大福冰淇淋唷。」

  和笑得非常幸福的辮髮女子一樣,凪的眼睛放出光來。

  甜滋滋軟綿綿的──大福冰淇淋!他覺得來這一趟路值得了,小剪那時堅持要來真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至於男孩如此執著的原因為何,凪也就當他或許真交上了朋友吧,小孩子之間的事他懂得可不多。

  小剪果然是凪一手養大的好孩子。凪突然想這麼誇一誇他,再摸摸男孩的頭作為嘉許。

  然而,滿心期待著的他下一刻已面如槁灰。

  「所以說我的冰淇淋呢。」

  此時的凪誠士郎站在食堂門口,眼巴巴望著放好書包、洗淨了手的孩子們正熱鬧地享受點心,滿堂笑聲歡騰,自己卻不得其門而入。

  「我會幫凪先生留一個的!」

  相較於身前女子的笑臉盈盈,他的表情和語調一樣死無波瀾,甚至有些冷峻,「所以我的點心,那個冰冰涼涼的大福冰淇淋呢,妳這個無情的食言者。」

  「別這麼說嘛!會幫你留一個的,不用擔心……你真的不用擔心哪!我說話算話的!」早紀拍了拍胸脯,把高出她快兩顆頭的足球選手往外推,「那麼剛才說的事情就拜託凪先生了!」

  眼睛還依依不捨地越過女子的頭頂、盯住孩子們手裡的點心不放,凪實在心不甘情不願,最後在小剪似非打趣的附和下,終於放棄這幼稚的掙扎,他駝著背,默默向人聲鼎沸的反方向走去。

  本來還納悶著早紀傳來的「一直很想拜託凪先生」又「非你莫屬」會是什麼事情,意料之中地果然是件麻煩事,意料之外地,是他可從來沒有心靈輔導的經驗,遑論作為開導別人的那一方。

  事情起因於不久前,正在等待孩子們放學的早紀將精神渙散的他叫了回來:「凪先生,你有在聽嗎?還記得我在訊息裡說的那件事嗎?」

  當然沒留心的凪點了點頭,棕髮女子不疑有他,左手滑進髮間,撫著面頰繼續說:「其實呢,最近那孩子在學校和同學起了點爭執,每天回來都心事重重的樣子,自己躲在其他地方,也不和大家互動,我去問都不肯說,只知道是因為姓氏被同學針對了……姆嗯,雖然那孩子個性比其他孩子要成熟一點,終究還是有點太鑽牛角尖了哪!所以想拜託凪先生關心她一下!」

  「不問出理由也沒關係,陪陪她也好。這件事只能託付給凪先生了!」離開前早紀如此補充,寄託著唯一的希望、雙眼閃亮亮的那一種。

  在空無一人的廊道上緩行,凪理了理前情:因為姓氏和其他孩子起爭執啊,這是什麼奇怪的理由,姓氏究竟有什麼好吵的?不對,如果是那個無可救藥的利己主義者,不會是做了那件事吧,以她既自私又厚臉皮的程度絕對有可能……畢竟她可是懷有那種「夢想」。

  他拿叫做小孩子的生物就是特別沒轍,從第一次見面起,凪就知道他和她會是一段孽緣。啊啊,真是淌了個麻煩的渾水啊,早知道就拒絕了。只能拜託你,怎麼聽都很吃力不討好。

  而且他一點也不想幫那個變態狼師的忙。

  凪一面低聲哀號,一面轉過了最後一個轉角,而後,看見在園區最旁邊的空教室裡,有個蜷縮成一團的嬌小背影獨自坐在簷影恰好蓋住足尖的地方。

  本想呼喚女孩的名字,但見她低著頭、不知看什麼看得出神,他躊躇了好一陣,終究還是沒叫出口。慢慢挪動腳步,歛色屏氣的凪在側後方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從這個角度才得以瞥見,女孩像是捧著什麼珍物似地,把一個已經有些舊損的紅色御守護在手心裡,那動作之小心翼翼,彷彿深怕一道目光落下的重量都足以掀飛小小的結穗錦囊。

  再往前一步就會踩著微微顫抖的影子了,停下了腳的白髮青年迎向秋季午後溫熱的風,眼神靜靜飄向黑髮女孩隱約泛紅的雙頰。第二次,這是他第二次見識到這女孩自信及颯爽以外的樣貌。

  這時,微風倏然轉強,教室後方布告欄上數把紙風車簌簌轉動,女孩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碰巧和木然的青年冷不防撞上視線。

  豈止是透紅,還濕潤潤的。

  縮起肩膀以極小幅度盡快拭去臉上的水痕,同時將手中之物揣進了左邊口袋裡,不過是深吸一口氣的時間,女孩重新投過來的眼光就變得明銳。

  「誠士郎,你怎麼在這裡?啊,那、那個,我剛剛是打噴嚏留了點眼淚而已……!」

  只可惜紅通通的鼻頭還是出賣了她。

  「我什麼都沒說,就當是那樣吧。」他無意欲蓋彌彰地攤開空著的手心,「早紀老師叫我來帶妳去吃點心。今天是大福冰淇淋喔。」

  「唔……都跟她說我不要吃了……」嚅囁說道的女孩撇開了頭。

  「妳不要的話我就吃掉了喔?那暎子呢,妳怎麼會在這裡?」看她不回答,凪收回摸在頸子上的手,走到女孩右邊坐下,「這年頭小孩子的叛逆期都來得這麼早?」

  半張小臉埋在繞住膝蓋的臂彎內,暎子皺起眉頭,眺向庭院的澄黃色眼眸不滿地瞇起。

  「誠士郎你好吵,趕快回去啦,不要理我。我只是……只是在想你不會想知道的事情。」

  「我想知道啊,可以聽嗎?」

  畢竟是答應了早紀的事情,是該問出個交代來的。凪仍然等待著,不帶有一絲情緒地等待著,不過,良久也沒能像小剪那次一樣等得到對方卸下心防,他於是苦悶地隻手撐住下巴,放棄探究小孩子麻煩的心理。

  「好吧,既然暎子不賞臉那我們聊點別的好了。」他懶懶地耸拉著眼皮子,「除了你向學校同學說你叫做『御影』,而且將來想嫁給玲王這件事之外,什麼都可以聊。」

  歪著腦袋瞟過來的暎子露出困惑的臉。

  凪也不明白了。「嗯?」

  隨後,女孩像是看見什麼不忍卒睹的東西而面露悲憫。凪更加不明白了。

  「我才不會在學校做那麼尷尬的事。誠士郎,你也不要那麼做喔。」

  「說得最大聲的明明是妳,現在倒是很有羞恥心了啊。」手轉而托住臉頰,吊起眼來的他不服氣反駁,「妳這個夢想連玲王都……我是說,這早就是育幼院裡公開的秘密了。」

  「不一樣……」暎子的臉色又黯淡了下來,「……這裡和外面不一樣。」

  橄欖灰的眼緩緩眨著,凪忽然懂了。讓暎子這種孩子願意開口的方法,和面對小剪是截然不同的。

  維持著兩雙肩膀間不近不遠的距離,他繼續問:「是在說朋友?」

  暎子搖頭,趴回臂膀,「育幼院的大家是我的家人,這裡是我很重要、很喜歡的家,是我不能失去的地方,所以……不一樣……」稍微哽咽的嗓音含糊不清著,「在這裡……沒有人會介意。」

  不一樣?介意?介意什麼,這孩子的夢想嗎?不太同頻的凪聽得一頭霧水。

  剛剛還在說不會宣揚自己以御影為目標,怎麼突然就講起……啊,介意,家人不會介意「姓氏」啊,畢竟暎子一開始就是因為姓氏和學校的孩子起爭執的。他這下是有點頭緒了。

  「外面的孩子就會介意。」他順著脈絡往下說,「如果妳沒在學校說出和玲王有關的夢想,那麼他們是拿暎子原本的姓氏開玩笑?」

  有了,說對了。

  呼吸越發急促,可肺部似乎沒法因此汰換掉舊有空氣,逐漸累加的壓力擠迫得女孩臉蛋漲紅,肩膀頻頻顫動,並更加用力抱住身體,像是想藉此縮得更小、更小。

  幾不可見地慌了一瞬,凪不想讓對方難受得喘不上氣又不知該怎麼應對,最後憶起玲王時常做的動作,便學著將手按到了孩子頭頂。

  最起碼他知道這樣會讓人安心下來。

  「……誠士郎。」

  當清風柔若無物地竄過髮梢、拂動未被髮夾銜起的碎鬢,暎子呼喚了他的名字,那不帶一分一毫的傲氣,平淡卻渺茫,宛若在水面打轉幾圈後墜入底層的花瓣。

  氣泡在微弱的漩渦中啵啵作響,青年安靜地望著女孩那彷彿也被捲入水底的、因流紋而愈發朦朧的神情。

  「雖然育幼院的大家不會介意,但是要在外面的世界生活,就不能沒有姓氏吧?會被討厭的吧?沒辦法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的吧?這樣……是不行的、吧?」

  緊抿著難以平復的雙唇,暎子擰起眉頭,雙目止不住閃爍地盯向眼前之人。

  「不是你說的那樣,不是那樣啊……是因為沒有姓氏我才被欺負的。我不記得父母,姓氏也沒有,我只有名字,就只有這個名字而已……」語句隨嘴角抽動,既不是笑也不是哭,女孩被單薄的雙臂緊揪著,「可是,這樣是不行的吧?」

  女孩的話遠比他想的要沉重,凪沉默了好一會兒,徐徐啟口,「這不是妳的問題,是嘲笑妳沒有姓氏的他們不對──」

  「沒關係的。」突兀地,暎子馬上把話接過去,「沒關係,你不用安慰我。」用指背抹去掛在眼角的水珠後抬起了臉,「誠士郎,我沒事了,對不起,是我自己的問題……拜託你忘記這些話,就當作我什麼都沒說,全部忘記……真的,拜託你。」

  女孩的眼神分明起了漣漪,波痕分明清晰可見,然而有那麼一個瞬間,凪卻覺得自己碰觸到的是一泓凍水──將另一側的光芒漸次隱去、輪廓變得彎折而模糊的漸凍之水──這無所捉摸之感,簡直和那時候如出一轍。

  不對,不是那樣,根本不是沒關係,也不是她所說的沒事,因為那個男人亦是如此。凪誠士郎又沒頭緒了。

  「暎子,妳不用道歉──」

  短髮女孩二度打斷他的話:「抱歉,你是來叫我回去的吧。」她揉了揉眼睛,重新朝身旁青年綻出稍嫌彆扭的笑容,「嗯,那就走吧,我很期待呢,大福冰淇淋!」

  又是那種感覺。這一次凪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包括內心那份徬徨不安。

  目送暎子一步也不等他地轉身就往教室後門走去,凪在原地愣坐著,直至視野裡再無一人。風很靜,心卻浮躁。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不只有那明顯不自然的話題轉換而已,女孩說的話令他不得不在意起來,關於不一樣……以及姓氏這件事……有可能嗎?無父無母的暎子把這裡當作歸屬、當作家,她早就不是流浪的孩子了。就算他臆想的方向正確,暎子也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那些實在不像是她的真心話,凪不相信對方會誤解自己是答案沒到手就無法打發的難搞傢伙,暎子也並非死板得不懂拒卻,她是為何要選擇欺瞞,又對他這般吐露?

  他仍講不出個所以然。凪誠士郎覺得自己很笨拙,被抗拒在冰冷的這一端,老是莫能為力又進退維谷,不僅親愛的戀人先生,連個孩子佯裝泰然之時倉皇隱藏起來的心思,他竟都臆探不得。

  而真正意識到事有蹊蹺的關鍵,是左手悄悄握上口袋的女孩在背對他走遠之際,近乎無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與方才輕易就自唇齒之間磨出的道歉不同,這回,不藉氣音便無以傾述,是發自更加纖細、更加赤裸、更加靠近真心的地方。

  聽在青年耳裡,沉得像是蛀進了那具小小軀體深處的蝕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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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藍色監獄│凪玲] 小剪男孩 [G](小剪擬人/OC有/0509更新第2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