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音 發表於 2023-7-2 14:37:09

(01)

自相遇開始,視線隨你的身影打轉,心跳伴你的呼吸鼓動。



「......云......嘉云......該起床囉。」

迷迷糊糊聽見自己的名字,掙扎著張開彷彿被沾黏的上下眼瞼,努力讓透進的光芒刺激眼球並且順便喚醒模糊的意識。過曝的視線裡逐漸滲透灰暗影子,而後慢慢地勾勒出一個人型輪廓,越來越靠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能感受那人傳遞而來的體溫及清香.........

「嘉云,快遲到了,你不是早上有課?」不知道是關鍵詞出現,還是因為這句話搭配低沉的嗓音與灼熱吐息直接灌入露出床被外的耳朵裡,驚得劉嘉云瞬間撐起上半身然後左顧右盼,直到目光成功聚焦在床頭鬧鐘上。

「啊!糟糕!這麼晚了!」迸出大叫的嘉云這會兒總算完全清醒,甩開棉被正想從床鋪跳下時被一條手臂橫在胸前擋住。

「小心別摔下來。」方雲軒另一手扶住嘉云肩膀,晨曦映照下的俊逸臉龐正嶄露著溫和笑容,就連男人都會目眩神迷。「不必急,早餐已經準備好,刷牙洗臉後就來吃吧。」

「雲軒哥......」呆愣地凝視對方,嘉云感覺被按住的肩頭似乎不斷傳來高溫炙流,一波接一波燒高自己的體溫,直到雲軒移開雙手。

「我回去看著家翔,你慢來。」

「喔,好。」嘉云目送雲軒修長的身形離開房間,而後猶如洩了氣的皮球般躺倒回床上,深呼吸幾口氣並輕拍自己臉頰,試圖把臉上的熱度降下來。不到兩秒鐘又趕緊坐起身,走到浴室快速盥洗並整裝完畢後來到大廳,映入眼簾的是坐在餐桌旁的雲軒正在逗對面四歲小男孩的畫面。

「家翔厲害,吃得乾乾淨淨,很棒。」

「棒棒!」一手拿著湯匙把鋼碗裡的食物舀進嘴巴,雙頰可愛嘟起的小男生笑瞇眼,因為被稱讚而開心不已。

「對,家翔棒棒。」雲軒邊說邊對男童比出大拇指,發現嘉云出現後立刻拉開身邊的木製椅。「嘉云來這邊,這是你的早餐。」

嘉云邊走過去邊瞄了眼桌上的潔白磁盤,裡頭有黃澄澄的美式炒蛋、青翠的蔬菜還有烤得香噴噴的小麵包,炒蛋內有一些紅色顆粒點綴,仔細看發現是切得細碎的胡蘿蔔,既能好看裝飾也能降低排斥感,還能吸收到蘿蔔的營養,一舉數得,忍不住發出讚嘆:「雲軒哥好會煮,看起來好好吃。」

「你可以吃完再稱讚一次。」雲軒笑著回應,等嘉云落座後將裝著鮮果汁的玻璃杯推到其盤子前方:「剛搾的,趁新鮮喝。」

張大雙眼看向坐在身邊、一身商務人士專業裝扮的男子,嘉云露出愧疚表情。「抱歉,應該是我做早餐才對,連兩天都麻煩雲軒哥......」

「別在意,我知道你晚上都弄得很晚,這點小事沒關係。」雲軒說完啜飲一口聞起來就很香醇的咖啡。

「可是......」

「你在忙論文實驗的數據,對吧?」

愣住半晌,嘉云點了點頭。「嗯,這週六實驗室開會要報告......」

「處理論文很麻煩,我也經歷過。累到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嘛,為什麼在這浪費時間,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累,人生的意義何在。」雲軒捉狹的語氣與擠眉弄眼的調皮表情,使得嘉云呆愣幾秒後忍不住笑出來,坐在孩童專用椅內的男童也莫名興奮,拿著湯匙上下揮舞,幸好碗裡食物已空,沒有濺灑出來的危機。

儘管如此,嘉云還是趕緊到家翔身邊把餐具收走,蹲在椅子旁輕聲囑咐後者乖乖坐好,也不知道小男孩有沒有完全聽懂,至少真的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開心快樂地任由嘉云撫摸他柔嫩的臉蛋與長出細髮的頭顱。

無論多忙多累,只要看到這麼可愛又天真無邪的容顏,便能洗滌渾身疲勞與辛苦呢。

嘉云摸了家翔好一會兒後想起還要趕上課的事情,趕緊收手準備起身回座位,一轉頭便與雲軒四目相接,後者似乎注視他許久,溫柔似水的眼神與彷彿能迷醉人心的淺笑令嘉云倏地心跳漏掉一拍,緊接著猶如要補足拍數似地快速鼓動,震得嘉云差點癱軟。

「呃、快遲到了......我趕快吃。」努力維持冷靜表象的嘉云緩慢站起,直到坐回雲軒身邊心跳聲仍然震耳欲聾,耳根也微微發燙,只希望對方沒有注意到,趕緊轉個話題:「剛剛說到論文,雲軒哥在國外攻讀碩士應該更辛苦。」

「不論是國內還是國外,辛苦的程度應該差不多。」雲軒把最後一口麵包送入嘴裡咀嚼,微笑看著嘉云津津有味吃早餐的模樣。「雖然熬夜弄論文是研究生必備,但還是要注意身體,不要操勞過頭。」

把新鮮現榨的果汁一飲而盡,成功壓制攀高體溫的嘉云歪頭詢問:「要怎樣趕論文又不操勞?雲軒哥可以給點建議嗎?」

動手欲切開麵包的叉子停在盤子上方,雲軒傻愣半晌後尷尬笑:「說得也是,好像沒辦法齁?看來只能做些補品給你補元氣了。」

「欸?」嘉云瞬間想起昨晚半夜以十萬火急之勢撰寫程式中途,雲軒端來一小盅雞湯要他休息片刻、喝完再趕工的情景,連忙搖頭。「不用麻煩啦。我自己的身體會小心注意。」他明明就是個寄宿者,還是需要金援、沒有太多賺錢能力的窮忙研究生,說好要負責處理家務和三餐都沒做到了,怎麼好意思再勞煩對方。

「沒什麼麻煩的,我自己也想喝。」嘉云還想說些什麼,雲軒拿起開啟螢幕的手機說道:「時間要不夠囉。」這句話成功堵住嘉云所有言語,接下來只剩下迅速進食還有叮囑別吃太快的聲音。

當用餐完畢也收拾乾淨,嘉云準備把家翔從孩童椅裡抱出時,小男孩張開雙臂熱情呼喚:「ㄩㄣˊ......ㄩㄣˊ.......」


「嗯?」
「嗯?」


嘉云和正在打領帶的雲軒同時應聲,接著兩位大人對視並不約而同笑出來,嘉云邊把家翔抱進懷中邊教導:「要叫舅舅和叔叔,不然不知道叫誰。」但四歲童只是一手抓緊嘉云上衣並且瞪大眼,沒有任何回應,嘉云於是再說一遍:「來,我是舅舅。叫舅舅。」

「久......久......?」還不知道意義但能依靠模仿發音的家翔,得到嘉云笑開懷的稱讚後也跟著歡喜拍手大笑。

「那位是叔叔。叫叔叔。」

「......數..........叔?」

「翔翔好棒!你真棒!」嘉云蒙頭蓋臉亂親家翔,逗得後者邊躲邊咯咯笑。打好領帶並穿上西裝外套的雲軒噙著笑容凝視眼前溫馨場面,忽然嘆口氣。

「真不想被叫叔叔。」

嘉云聞言轉頭看向對方。「雲軒哥會在意喔?」

「沒有人想被叫老吧。」

「只是稱呼而已,雲軒哥一點都不老。很帥氣。」嘉云直覺回應,隨後意識到什麼瞬間噤聲並且撇開臉,避免被發現他開始紅起的臉頰,幸好對方似乎沒發現異樣,一如往常說道:「好了。如果準備好我們就出發吧。」

沒多久,雲軒駕車帶著後座的嘉云及家翔來到一座社區大樓前,平時都會在附近找個臨時停車位停好後一起走進社區,但今日時間有點趕,所以只由嘉云帶家翔下車跟在社區門口迎接的雲軒大姊碰面。

雲軒的大姊方雲湘擁有保母證照,也成功申請並核可保母登記證。早婚的她與老公育有兩名已經上國小的兒女,累積十數年育兒經驗,是名非常專業且合法的保母。近年比較少接外人的委託,只幫忙照顧親朋好友的幼童,包括大哥方墨凡的孩子以及家翔。

嘉云牽著家翔的手十分禮貌地與穿著水藍連身裙的雲湘打招呼,後者標緻的鵝蛋臉上戴著一副金邊細框眼鏡,捲髮隨意紮在頸後自然垂落,配上水潤唇邊淺淺的笑容,看起來知性且優雅。她彎身並朝家翔伸出手,親切說道:「小翔,今天好嗎?」

男童頓一秒後點點頭,但小手依然緊緊握住嘉云的,於是後者蹲下身與家翔平視,柔聲安撫:「翔翔乖,在雲湘老師這邊好好待著,不要吵鬧喔。晚上舅舅下課就會來帶你回家,好嗎?」

黑溜溜的一雙大眼緊盯住嘉云,後者彷彿從那對眼眸裡看見湧現的水光,心疼酸澀的情緒瞬間在胸口膨脹,壓迫得人差點無法呼吸。但小男孩眨眨眼睛後拼命點頭,像是鼓足所有勇氣般說出口:「嗯!翔翔會乖乖!翔翔等久.....久!」

如此懂事的回應反而叫人更不捨。嘉云一把將男童緊擁入懷,想藉此平復自己似乎開始激動的心情,因他清楚如果表露出任何一絲難過神色只會讓家翔更為不安,所以暗中深呼吸幾次後鬆開雙臂並扶著小小肩膀,綻開笑容說:「翔翔真的很棒,老師會好好照顧你的。」

「嗯!」

嘉云在家翔柔嫩的臉頰上親一下後站起身,朝雲湘鞠躬示意:「麻煩您了。」

「別這麼客氣。」雲湘溫柔地接過家翔的小手,笑容可掬:「我會好好照顧家翔,不必擔心。」

「謝謝。」嘉云站在社區大門前注視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進入社區建築,直到消失在視線範圍後才轉身往雲軒的車走去,還沒靠近車旁就看見副駕駛座的門打開,雲軒探頭說道:「接下來送你去學校。」

下意識朝後座瞥了眼,但嘉云還是坐進車門敞開的副駕駛座,在車輛緩緩啟動時綁好安全帶接著直視前方道路。

「別擔心,我姊會把家翔照顧好,你可以放心上課。」

「咦?」嘉云轉頭望向認真開車的雲軒。「我沒有擔心啊。雲湘姐很專業的,我知道。」

不僅幼保系畢業又考上保母證照,且擁有幼教經驗,是現在打著燈籠都難得找到的專業人才,嘉云完全相信雲軒大姊會是照顧家翔的最佳人選。或許因為雲軒看到方才嘉云與家翔離情依依的畫面才說出這番話,嘉云趕緊解釋:「只是覺得翔翔年紀那麼小,正是最需要親人陪伴照顧的時候,但我卻沒有辦法好好陪他......」說著忍不住嘆氣。

昨晚也是,由於需要趕論文實驗只得請託雲軒照顧家翔,自己待在房間內挑燈夜戰,所以早上才會睡過頭,不然平時都會被小男孩稚嫩的聲音喚醒。回憶起每當放開家翔的手,後者那明顯不願意卻依然不吵不鬧、令人心疼的懂事表現,嘉云就覺得他這個擔當監護人的舅舅很失職。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以男人味的磁性嗓音說出這句話,專心操控方向盤的雲軒唇角微微勾起:「你盡了最大的努力不是嗎?沒有人是萬能,都會有需要幫助的時候,不要太苛責自己。」

嘉云凝視對方的側臉好一會兒,發自內心真誠吐露:「我真的很感謝雲軒哥。如果不是你,我自己一個人一定沒有辦法照顧好家翔......真的謝謝。」

「我們是互相幫忙。你也幫我做家事啊。」

「咦?那個--」

跟生活費、保母費和照顧心力相比,家務根本小事情哪。

嘉云正想這麼回應時,雲軒先一步說道:「要知道單身漢忙起來就很懶得整理東西,反正只有一個人在家,亂一點也沒人看到,有人來再收就好。可是越亂就越懶得收,而且也很難收,惡性循環哪。有人願意天天幫我洗衣服、晾衣服、收衣服、掃地、拖地、洗碗、整理環境......偶爾還幫我煮飯,讓我每天都有乾淨清爽又方便的生活,這難道不是幫大忙?」

嘉云瞠目結舌盯住發表這番大論調的雲軒,不由自主把視線飄至車頂回想。「......啊......的確,忙的時候......出乎意料啊.........」

「喂喂,不要這麼感嘆地贊同呀。」雲軒苦笑。嘉云忍出噗嗤聲。

「抱歉。」

「總之,那個............叫什麼......喔、你知道家庭幫傭要多少錢嗎?每天請人那費用可不得了。我沒有付你薪水才覺得罪惡感呢。」

「不能這樣比較吧。兩邊根本不等值。」瞇起眼的嘉云反駁。光家翔的保母費用應該就能跟幫傭薪水打平,更何況還提供他們甥舅吃住行等生活所需,也不接受他分攤花費的提議,幾乎等同於靠雲軒養,兩邊的付出完全不成比例。

「有些事情的價值,是不能光靠金錢來衡量的。」紅燈前暫停,雲軒面向副駕駛座,俊美的臉龐洋溢溫和無比的笑容:「對我來說,這些事很值得。」

嘉云一時之間只能睜大雙眼、愣然凝視對方,視野裡全被溫柔笑意渲染的俊逸容顏佔據,思緒亦被逐漸攀升的體溫蒸融,失去運作能力。直到紅燈轉綠,引擎重新發動,車輛起步的反作用力以及雲軒的聲音喚回嘉云神智。

「對了,早上我查了一下今天工作預定事項,沒意外應該可以準時下班。你下午有課嗎?」

嘉云暗中清了清喉嚨後回答:「下午有兩堂課,不過我還要找教授討論事情。」

「那我來接你,一起回去。」

「欸?不用啦,不知道會討論到多晚。雲軒哥下班就早點回家休息吧。」

「沒關係,順路。」雲軒熟門熟路地將車子轉進另一條大道。「要下班前我再發訊息給你。家翔應該會很高興我們一起去接他。」

原本還想推辭的嘉云聽見對方這麼說只能把話吞進肚,畢竟他也清楚像家翔這般年紀的孩童,比起跟嘉云一起搭乘公共運輸和通勤人群擠,不如坐雲軒的車來得自在舒適。

「那就......麻煩雲軒哥了。但是如果上班很累的話不要勉強。」

「我知道。」

沒多久車輛停妥在嘉云校門口附近,嘉云邊開門邊道謝,雲軒笑著回應:「晚點聯絡。」

「雲軒哥也開車小心。」

站在紅道磚上揮手道別,目送寶藍轎車遠去,嘉云拉一下後背包的肩帶後轉身走進校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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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來在水裡寫字,懷念的介面(笑)




本文最後由 空音 於 2024-3-16 23:51 編輯

空音 發表於 2023-7-2 15:24:04

(02)

熬夜起床的一大早連上三堂必修專業課,著實痛苦考驗。

撐開沉重的眼皮、逼迫快失去功能的耳朵與頭腦運作,邊輕敲頭顱邊努力把講台上授課的內容裝進腦子--至少也要抄寫在筆記上。畢竟這種硬底子課程,只要有一次課堂內容沒弄懂甚至毫無印象,下回上課即使坐在教室裡也跟翹課差不多意思。

手在動,腦子就有動。管它怎麼動。抄起來至少考試前讀多少有記憶。

好不容易挺過三個多小時,學生們各個像是被榨乾精力般虛脫恍惚,有的癱坐位置上、有的茫然望向充滿五顏六色粉筆字的黑版,有的直接趴倒桌面、......隔了數分鐘才陸續傳出收拾筆記書本用具的聲音,死寂的空氣逐漸重現生氣。

坐在教室中間靠窗座位的嘉云深呼吸,好使氧氣灌入快要停擺的腦袋裡,把散放在桌面的講義、課本、筆袋整理進背包時聽見低鳴聲,是他切成震動模式的手機收到新訊息的提醒。

解鎖螢幕後滑開訊息,朋友汪佑麟先傳給他一個十分符合當前狀況的累癱蛋黃哥圖,接著詢問是否要一起吃午餐,嘉云立即答應,隨即揹起後背包走出教室。

才踏上走廊地磚便看到不遠處的前方有個熟悉背影,身形寬大但非肥胖,個頭不高、約莫一百七十出頭,有一頭顯眼的短捲髮,嘉云趕緊快步追至對方身旁:「教授。」

方文鏵教授聞聲轉頭,順勢停下腳步。「喔、嘉云啊。不是中午了不去用餐?」

「現在正要去吃。教授呢?」

「也是要去吃了。怎麼有事嗎?」

「請問教授下午有沒有空,想請教問題。」

「下午嗎?」教授思索一秒。「下午有校務會議,應該會開到四點多......你可以四點半以後過來,那時應該會在辦公室。」

嘉云心想自己下午也有課要上到四點,欣然回應:「那我四點半去找教授。」

「論文的問題?」

嘉云點頭後正想說什麼,另一名同樣是老師的人物迎面走來:「方教授要不要一起吃飯?」

「好,等我一下。」方文鏵如此應和,接著對嘉云說:「那就下午四點半。如果我還沒回來就稍等一下。」

「謝謝教授。」恭敬地分別向教授和老師鞠躬,嘉云往原來預定的方向離開。

方文鏵注視學生遠離的背影好一會兒,邀其吃飯的副教授林崇勳站在他身旁望向同一個目標,徐徐說道:「那學生......就是『那一位』......?」話語意思不明,然而方文鏵顯然懂對方要表達什麼,微微點頭。

「沒有錯。」

「真是辛苦的孩子。」林崇勳說著輕嘆一聲,跟方文鏵併肩同行。「幾年前是父母,半年前是姊姊和姊夫?就我聽到的,現在他剩獨自一人,還要照顧外甥。」

「你聽到的沒有錯。不過幸好有認識的人願意出面幫忙,不然本來打算辦理休學。」

「休學賺錢養外甥嗎?記得孩子還很小吧。這樣要復學也很難吧。」

「所以才說幸好有人能幫忙他,降低經濟上的負擔。」這次輪方文鏵嘆息。「不然這麼優秀的學生......很可惜。」

「他的左腳有點跛,也是車禍的關係?」

「沒有,聽說是小時候的傷。」

「這麼多災難。希望以後能否極泰來,順順利利。」

「是啊。希望。」

兩位教師懷抱著淡淡的感傷與悲憫心情,走在陽光灑落的校舍走廊上,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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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和教授道別,揹著後背包的嘉云很快來到被暱稱「一餐」的第一學生餐廳。

第一學生餐廳是校內第一間供教職員與學生用餐的場所,後來亦陸續開設「二餐」及「三餐」,但第一學生餐廳地點最好且空間最大,只是由於年代久遠又缺乏管理導致環境昏暗又髒亂。在學生會與學生教師們積極陳情要求下,校方終於在去年撥出款項重新裝潢、招標,打造出如同百貨美食街般寬敞明亮且香氣四溢的餐飲場地,過往門可羅雀之處搖身一變成為校內人士喜歡在此聚餐、讀書及打發時間的地方。

在來來往往覓食的人群中,嘉云很快便找到坐在靠牆的兩人座位上的朋友,幾乎同時發現他的佑麟立刻舉手揮舞。

「這邊、這邊。」

嘉云三步併做二步走去,邊把背包放置在座椅上邊說:「還好你搶到位置,人好多。」

「我在旁邊上課啊,下課就衝過來了。」佑麟笑得十分得意,他有一對濃眉與英挺的鼻子,旁分的短髮挑染淡棕色彩,低調但青春有活力。

汪佑麟跟劉嘉云打從國中就同班,只是當時沒有交流互動,直到高中也湊巧成為同班同學才逐漸熟稔,升上大學與研究所雖然分屬不同系所但同校,成為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就算再忙,一週最少也會碰一次面,分享彼此生活瑣事。

嘉云和佑麟分別挑選咖哩飯和烏龍麵套餐作為午膳,邊填飽肚子邊天南地北閒聊,無論話題如何兜轉總是轉不出佔據彼此最大心力的論文上。注意到對方眼眶下顯著暗沉黑影的佑麟,忍不住取笑:「昨天熬夜齁?趕論文?什麼時候報告?」

「週六。」嘉云把嘴裡的飯吞下肚後回答,接著疑惑看向似乎睡很飽的對方:「你不用報告嗎?」

正吸著烏龍麵條的佑麟,聽到問題後比出「耶」的手勢。「週二剛報告完。」

言下之意就是已經補眠過了,難怪精神飽滿。

他們就在熬夜、報告、補眠、休息片刻後,再繼續下一次從熬夜開始的輪迴,周而復始直到取得那張重要的學位憑證--研究生們嘔心瀝血的證明。

「難怪你看起來這麼悠哉。」嘉云邊說邊挖起一口拌著咖哩料的飯放入嘴裡,佑麟糾正:「是暫時,暫時好嗎?今天晚上又要繼續修改報告。」說完,和嘉云有默契地同時嘆氣。

而後佑麟瞄對方一眼,關心詢問:「你的黑眼圈真的很深,沒問題吧?拚歸拚身體還是要保重耶。」

「現在還可以啦,我會多注意的。」

「可以喝雞精,或吃補品,增加體力和抵抗力。」

「補品?」

「我媽都會弄補湯,雖然我不喜歡那個中藥味,但還是會喝。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但有喝真的精神會比較好。」佑麟說明。「你要不要雞精?我媽買好多,給你幾瓶?」

「謝謝,你自己留著喝吧。」嘉云頓一下後道:「雲軒哥有煮雞湯。」

佑麟張大眼,吸食麵條的動作瞬間暫停,不到一秒後繼續,彷彿運作中的齒輪突然被卡住後重新成功運轉。「這樣啊,那位『雲軒哥』真的很照顧你。」

「是啊,」嘉云微笑。「很感謝他。」

兩人的談話莫名其妙中止,剩下彼此咀嚼食物的聲響,而後佑麟小心開口:「你還好嗎?」

「咦?」對方沒頭沒尾的問話令嘉云呆住,隨即意會過來並笑回:「沒問題的,別擔心。」

「有任何心事都可以講,別悶在心裡逞強。」

「我知道啦,感謝你。」刻意加重最後三個字,嘉云對於這位好友是打從心底感激,畢竟這世界上知道他暗戀雲軒的人也只有佑麟了吧。

當初不小心被發現心意時,儘管佑麟因為震驚而刻意避開他一陣子,但很快就完全接納他的性向,成為唯一可以傾訴與分享心事的摯友。嘉云很幸運,也很感恩。

「半年了......」佑麟突然以感嘆的語氣吐出這幾字,儘管音息十分細微卻令嘉云軀體倏地震動。佑麟毫不避諱地直視坐在對面的老友:「你們住在一起也半年多,我不是擔心你生活上有什麼困難,是你心理有沒有調適過來?」

嘉云定眼看著對方的嚴肅神情,突然噗哧笑出聲,佑麟立刻抗議:「欸!我認真問耶,笑什麼!」

「不、你--沒必要那麼緊張啦,也沒那麼嚴重。」嘉云邊說邊笑:「雖然我喜歡他,但會小心不讓他發現、造成他的困擾。現在我只想著該怎麼報答他,其他的都沒在想。」

儘管佑麟還想講些什麼,隨即意識這並非是他現在應該深入探究的時機。嘉云還有論文要忙、周六要報告,他不想讓對方過於操煩。「好吧,你能處理就好。有需要幫忙一定要跟我說。知道嗎?」

「會。謝囉。」嘉云道謝後拿起手機看時間,確認午休還剩多久,耳機塞串起的吊飾隨著動作晃動,猶如古代女子插在髮髻上的步搖,佑麟見狀笑道:「你真的是甜點癡,每次看你掛的吊飾都覺得好甜。」

嘉云聞言將視線從手機螢幕移向吊飾,從上而下分別是可麗露和心型巧克力,但不熟悉的外人只會覺得都是黑色系甜點,沒太大不同。「很好吃啊,而且看了就療癒。」

「你那個看起來就超甜。」

「你沒吃過可麗露齁。它裡面是軟軟的蛋糕糊,跟發糕口感有點類似,還帶著淡淡酒香,吃起來外層焦脆、內裡濕軟帶嚼勁......」

「好、好,我知道了。」佑麟趕緊打斷對方,免得這位甜點癡講到欲罷不能。「快吃你的咖哩飯,不然趕不上第一節課--還是你下午沒課?」

「有啊。」嘉云大口扒飯,不忘咕噥:「明明是你先提的耶。」

「我只是講了一句好甜,沒要你給我講解分析咧。」佑麟把最後一坨麵條吞食入腹後道:「不過說到甜點,我媽要我跟你道謝,說你上次作的焦糖布丁很好吃,下次想跟你訂購。」

嘉云搖搖手。「不必花錢啦。伯母要多少跟我說一聲,有時間就做給你。」

「不行,至少也要付材料費。這是一定要的。」佑麟十分堅持,嘉云也就順著這位朋友,不想讓好意扭曲成為一種壓力。

兩人吃飽後收拾餐桌,為彼此打氣加油,隨後揮手道別準備前往各別的教室進行下午課程。

佑麟往前走幾步後駐足停留並轉身,凝望好友的背影漸漸遠去直至看不見蹤影,接著重新抬起前行的腳步,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他和嘉云相識的過程。

他倆雖是國中同班同學,但在這個注重同儕的時期裡分屬不同小圈圈,幾乎毫無交流互動。當時佑麟另有兩位住在家附近的玩伴,每天一同上下學,讀書、吃飯、玩樂都在一起,自然也會分享彼此的心情與小秘密。

二年級某一天,佑麟跟好友聊到戀愛話題時提及很欣賞班上一位姓張的女孩,黑長直髮、性情溫和柔順,笑起來白皙臉蛋泛紅的模樣非常叫人心動,讓人想好好保護。只是他沒有打算告白,畢竟彼此不熟、不想唐突嚇到對方。

怎知有次佑麟擔任值日生送作業到老師辦公室回來後,發現班上同學以詭異目光盯住走進教室的他並竊竊私語,正感奇怪時有位坐在後方位置的男同學起身,以戲謔的大嗓門問他是不是喜歡張姓女同學。那瞬間佑麟的腦門彷彿被雷擊中,全身僵直失去運作能力,而後恢復聽覺的耳朵鑽進此起彼落或小或大的訕笑,微顫的眼球也將週遭同學的臉透過視神經傳導至大腦,扭曲成一張張慘白的喜劇笑面。



為什麼......會知道......?



驚醒回神的佑麟立刻看向張姓女同學,後者俏麗的臉龐如今滿布羞恥、無助、困擾、害怕等難過情緒,微紅的眼眶似乎努力隱忍淚水,四目相對後女孩立即轉開臉,坐在其前排的女同學立刻拍她的肩膀安撫,同時給予佑麟一個責備的眼神。

「喂!是不是啊!」該名男同學繼續質問,其他青少年也被帶動著鼓譟:「喜歡就說啊!」

「是男人就告白!」

「告白!告白!告白!」

「班對!讚喔!百年好合!」

「也太快了吧哈哈哈!」

直覺想衝出教室好躲開蜂擁而來的火辣辣視線與譏嘲言語,但佑麟的目光掃到和兩三位同學聚集坐在角落邊、猶如看戲觀眾似的兩位好友身上,剎那間暴怒情緒像氫彈炸裂開般燒盡所有的理智與思考,之後發生什麼事情已經沒有印象,只知道後續是一連串學校的責罰懲處,以及被痛毆的、以為是好友的家長的咒罵,還有為了不讓獨子揹負前科的母親苦苦哀求原諒的跪地背影......

事件過後佑麟和那兩名大嘴巴徹底決裂,從此形同陌路,儘管想要當作沒事般正常上下學、維持過往作息,然而同學們像是說好似地紛紛避開他、用異樣眼光斜睨他,每天幾乎都在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以及嘲笑中度過,使佑麟原本就繃緊的神經承受巨大壓力,更別提那兩個多嘴混蛋依然不時挑釁、放出不實消息抹黑他,而他無法辯解也沒有人願意站在他這邊。

沒多久,佑麟暗戀的張姓女同學疑似因為受不了班上的流言蜚語而轉學,頓時所有指責與謾罵聲量更如排山倒海之勢沖向佑麟,被滿載罪惡感襲擊的他再也待不住這個猶如地獄業火燃燒的教室空間,開始離家逃學。

現在想想,那時佑麟應該可以有其他的處理方法。只是當時年紀小,又被種種不停歇的震驚錯愕、背叛痛苦及對女同學的沉痛歉意壓到喘不過氣,最終僅能採取這樣的逃避手段。

只是逃家沒幾天便被警察發現並喚家長帶回家,佑麟隱約記得母親痛打他一頓後又抱著他哀淒哭嚎的回憶,雖然身體被打的傷很痛,然而從未見過母親哭喊得如此傷心模樣,使其心靈蒙受更為劇烈的痛楚。忍不住緊抱母親,跟著將這些日子以來所受到的種種委屈、驚慌與痛苦連同嚎啕淚水盡情發洩。

之後佑麟和母親保證會正常上學,並在導師協助下補齊逃學期間的課業,無視其他同學的目光與議論專心念書,隨即於二年級升三年級的時候搬家、轉學,就此離開傷心地。佑麟發誓不再讓母親操心難過,認真用功,最後也成功考上理想的高中。

本來期盼著能夠在一個完全嶄新的環境重生,沒想到卻遇上國中轉學前的同班同學,劉嘉云。

嘉云遇到故舊的開心表情落入佑麟眼底,扭化成熟悉的別有用心的譏嘲,讓後者再度繃起神經鎮日戰戰兢兢,刻意避開對方卻也擔心這個人是否哪一天會把他的舊事公開張揚,讓佑麟再度遭受烈火焚身的霸凌地獄。

只是佑麟預想的情況都沒有發生。

他的高中生活依然如夢想般平順,無人現出任何一絲異樣表情或探究視線,反倒是猶如驚弓之鳥的他顯得詭異。而那位國中同學也還是時不時與佑麟攀談,試圖打好關係,只是曾經被嚴重背叛的心無法這麼輕易信任他人,尤其還是給予重創的國中時期人士。

被千刀慢剮的日子不如一槍斃命來得痛快。

再也無法忍耐的佑麟某天把嘉云叫到空無一人的頂樓,質問對方接近他到底有什麼意圖,嘉云滿臉疑惑回問:「什麼意圖?什麼意思?」

「別裝蒜了,你知道我的事情吧?」

嘉云歪頭,表情更為困惑。「嗯......抱歉,我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麼。」

雖然覺得對方在說謊,他的事情當年鬧得全班風風雨雨,怎麼可能有人不知道?可是嘉云的疑問神情太過真誠,令佑麟不由得皺起眉頭並把事件始末全盤托出,同時意外自己居然能以這麼平順的口吻說完這段不堪回首的痛心歷史。

「打架的事情我知道,可是又不只你打過架。我們班那時候坐後面的不是還有江宗漢一群人?聽說他們跟黑道有關係,也常常跟外校生鬥毆。而且國中生打架也不奇怪吧。」嘉云平舖直述的口吻令佑麟瞪大眼,彷彿真的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然後你說全班都避開你?歧視你?......說你壞話?有嗎?我那時候只是跟你不熟,也沒有刻意要避開啊。而且我也沒聽其他人說過這件事,」嘉云抬眼回想:「是不是交友圈不同?我是跟你說的那兩人不熟啦,但至少我跟其他同學聊天時都不會特意提到你。喔、是有聊到你轉學,但就是講講而已,想說為什麼突然轉學,但也沒說什麼。」

在毫無預料的狀況下接收這些與記憶背道而馳的資訊,讓佑麟的腦袋瞬間打結、難以運轉。

他曾經以為自己被世界遺棄,成為千夫所指,覺得所有人都鄙視、厭惡他,視其為麻煩人物,原來只是個人膨脹的想法?差點逼使他走上絕路的人生毀滅,其實不過是同儕小圈圈裡的小型爆炸,並沒有擴展至太遠的地方?

突然有點哭笑不得。

「還有你說的那位......張曉涵?她不是因為你轉學的吧?我記得她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辦休學調養身體啊。你轉學不久她就回來了。」



天啊。



佑麟聞言再度腦袋炸裂。

先前他還疑惑戲劇或動漫裡,為什麼主要角色這麼容易被挑撥、被有心人耍得團團轉,輪到發生自己身上才體驗以訛傳訛的謠言殺傷力。

被負面念頭牽引的思緒,無法也不敢確認的徬徨,莫名執著於相信自己想像的情境,使佑麟陷落泥淖裡難以掙脫。要不是母親不放棄他,若非遇見嘉云得知真相,他可能這一輩子都深信自己「被國中全班排擠」而沉淪甚至墮落,回想起來不由自主打個寒顫。

在佑麟尚因獲得新資訊而震驚不已之時,嘉云靜靜觀察其許久,輕聲開口:「我不清楚為什麼你會認為被排擠耶。如果照你所說,你只是喜歡她而已,也沒做什麼,那有什麼錯?」

「呃......」

「而且說出來的不是你,張揚的不是你,為什麼要怪你?該怪的是那些把別人的秘密說出來的人吧?」

「唔嗯......」

「喜歡又不是罪惡。雖然我不認為就算你告白會有什麼問題,不過造成困擾的是那些人,不是你。怪你還滿奇怪的。」嘉云說完發現對方臉頰整個漲紅,蹙眉咬牙彷彿在發怒,但仔細看會發現其實是在忍著激動情緒,連忙關心:「欸?你還好吧?」

不問還好,一問眼淚便撲簌撲簌地落下,止也止不住。佑麟馬上背轉過身,努力不發出聲音好維持僅存的尊嚴,然而哽咽的泡泡不斷衝擊他的喉嚨,逼使其吐出斷續不成聲的泣音,難以遏止。

「我去幫你把風,有人來再叫你。」

嘉云快步離去的聲響逐漸被頂樓大風吹散,佑麟立刻張開差點咬破的嘴唇放聲哭泣。




原來看似換個生活環境便從此海闊天空都是自欺欺人的祈願,心中的疙瘩和愧疚始終壓在心底某處,不時緊迫他的呼吸、逼使回想當年的夢靨而後驚醒,就像忽視小傷口不處理並不會自動痊癒,逕自放置只會化膿而後成為難以醫治的重大傷病。

直到這一刻他的自怨與自責才真正化解,確確實實從地獄烈火裡重生。







(待續)


本文最後由 空音 於 2023-7-2 15:33 編輯

空音 發表於 2023-7-2 15:52:29

(03)

之後嘉云依舊抱持相同態度跟佑麟往來,儘管後者剛開始還有些尷尬,但慢慢地發現嘉云的確是個好相處又沒心眼的人,逐漸放下戒心並熟稔成為好友。

高三時佑麟交到女朋友,戀愛約會加上忙著補習考試準備升學,和嘉云便疏於聯絡。雖然成功考上第一志願,卻與女友因為相隔兩地、聚少離多而分手,正在難過喝悶酒時嘉云剛好打電話過來,酒醉的他忍不住跟對方狂哭訴直到記憶斷片。

隔天早上在飯店房間醒來的佑麟,用宿醉疼痛的頭顱勉強回想前晚經過,片段憶起講電話講到趴倒桌面,任憑電話另一端的嘉云如何呼喚皆無法動彈,幸虧店家接起電話告知嘉云位置,後者於是趕來付帳並把他帶至附近飯店,還幫酒後失態、吐得一蹋糊塗的佑麟處理善後。

全部想起來的佑麟覺得丟臉到恨不得挖洞埋進去,看著床邊櫃上嘉云的擔心字跡,一方面羞恥自己的行徑,另一方面卻也因為對方無私的關懷與照顧感到暖心。

失戀的苦楚逐漸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感激,對於自己能遇到這樣的朋友感到幸運,也暗自希望有一天能夠成為對方的助力,幫對方解決困難。

從此之後與嘉云成為莫逆之交,同校不同系的兩人沒事便會約出來聚餐閒聊。由於父母假日也要上班的關係,嘉云通常會在家裡處理家務,很少外出,也不常跟朋友出遊,但佑麟時常聽其講述與「雲軒哥」相處的過程。

他知道那位雲軒是嘉云姊姊的同學,時常到他家拜訪而熟識,明明來訪的還有其他人,但每次講到「雲軒哥」時嘉云的眼眸就會特別閃亮、笑容也特別燦爛,甚至臉頰隱約泛起紅暈。於是有天佑麟不禁開玩笑詢問:「你真的很喜歡那位雲軒哥耶,該不會喜歡他吧?」

本來預期對方反嗆他亂說話,兩人唇槍舌戰一番後帶開話題,沒想到嘉云張大雙眼盯住佑麟,臉龐瞬間紅通得彷彿熟透的番茄,令佑麟張著嘴、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誰先出聲,假借準備上課的理由草草結束用餐聚會的時間後分頭離開。

佑麟從沒想過身邊會有同性戀者,更沒想過好友嘉云居然會喜歡男人,之後數日莫名心慌意亂,也不由自主避開對方。

儘管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惡劣,但與其碰面時做錯或說錯什麼造成難以挽回的局面,佑麟寧可先拉開兩人距離好好思考,畢竟嘉云是他最重要的摯友。

「佑麟,媽媽進來囉?」佑麟母親敲門後立刻開啟,兒子立刻從床上起身並且抱怨:「應該等我說好了才開門吧?」

「哎喲,有什麼關係。」母親笑呵呵回應,完全沒有打算反省的跡象。

「要幹嘛?」

「這個。」母親提起一個漂亮的包裝盒:「我同事說這一家千層蛋糕很好吃,餐桌上有幫你留一份,這一盒明天拿去給嘉云,謝謝他上次的手作布丁。」

怎麼這麼不巧。佑麟暗中嘖了聲,但還是如往常般回道:「好,先拿去冰,明天去學校我會拿給他。」

然而母親並沒有立刻離開,逡巡佑麟一輪後露出慈祥和藹的笑容:「嘉云真是好孩子呢。」

「怎麼突然這麼說?」

「你不覺得嗎?乖乖巧巧懂事又聰明,也幫你不少。上次如果不是他,你可能就被店家丟在路上,很危險呢。想起以前的事情,現在你的身邊有這麼一位好朋友在,媽媽很放心。」

母親指的是失戀那天喝酒醉倒的事情,但佑麟瞬間想起揭開國中霸凌真相的過往。這些日子以來與嘉云相處的點點滴滴亦如湧泉般灌入他腦海裡,是那麼地放鬆、安心、愉快和珍貴,全都不是能夠隨意棄置抹滅的回憶。

就算嘉云喜歡男人又怎樣?他信任嘉云的真誠、相信嘉云的為人,知道對方跟他交流絕非別有用心。即便性向不同,他也應該坦率面對嘉云,不再讓不切實際的想像干擾自己的理性思考。

「媽妳說得沒錯。」佑麟發自內心微笑:「能認識佑麟,是我的幸運。」

隔天佑麟久違地邀約嘉云空堂時出來會面,先把母親交代的千層蛋糕交給對方,而後單刀直入問道:「你是不是喜歡那位雲軒哥?」

「嗯。」嘉云與佑麟對視,眼神完全沒有閃躲反而透出堅毅的光亮,令佑麟不由自主唇角勾起:「完全不否認呢。」

「我不想否認。」

「你喜歡男人?」

「我也不知道。我只喜歡他而已。」

「這樣啊。」佑麟說完這句後兩人沉默,須臾嘉云開口:「抱歉,讓你反感了。我沒有刻意隱瞞,只是沒有必要講而已。如果覺得不舒服想避開就避吧,沒有關係。」

「欸,等等,誰說我要避開?」雙手插腰的佑麟咧嘴笑:「是很驚訝沒錯啦,但想想那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不是說過『喜歡不是罪惡』嗎?我也這麼認為。」

嘉云張大眼,表情十分訝異,佑麟則以戲謔又不失認真的口吻說著:「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把你的事情說出去。我最清楚被背叛的痛苦,你可以完全相信我。有什麼開心難過的事情也儘管找我,有人能夠說說心裡話是最好的事了。」隨後以大拇指抵住自己胸口。「我會守口如瓶,放心吧!」

「哈哈哈!」嘉云突然笑出來,惹得佑麟直喊:「笑什麼?我很認真耶!」

「就是這麼認真才不像你。」

「欸,過分喔。」

好不容易止住笑,嘉云邊擦拭眼角水液邊跟佯裝慍怒而鼓起雙頰的佑麟道謝:「謝謝你。很高興能有你這樣的朋友。」

「......這是我要說的。」

兩位因國中同班而開啟緣分的朋友相視許久後開懷暢笑,就算曾經存有隔閡也都在談笑之間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人生中能擁有可以互相信任、共享秘密的知心好友十分不容易,艱難時刻得到友誼的協助,又能獲得機會返還對方的恩惠,難能可貴善的循環,是彼此最珍貴的資產。

之後陸續自嘉云口中得知,他暗戀的雲軒哥疑似喜歡姊姊嘉萱,所以才勤來家中打擾,但無論如何他已經喜歡上對方,只好把這份感情放在心底,努力地、默默地為心上人的戀情加油。

只是不知道為何,其姊並沒有跟雲軒在一起,而是結交其他男友。那位雲軒哥或許因為受到打擊,從此不再出入家中,沒多久更出國攻讀碩士,就此距離數千公里之遙。

當嘉云尚且因為失戀分離而難受之時,沒多久家裡又發生重大變故。長年早出晚歸在外地經商的劉家夫妻,某日清晨批貨途中遭受重大車禍,雙雙身亡,留下兩名還是學生身分的孩子。嘉云剛上研究所的姊姊嘉萱毅然決然放棄課業,賺錢養活兩人,姊弟倆相依為命,雖艱困度日卻也相互扶持,樂觀看待未來。

辛苦一陣子後,嘉萱不但事業成績出色也結婚生子,擁有令人稱羨的婚姻生活,一家子包含嘉云和樂融融、幸福安康,一切看似否極泰來。沒料到才過幾年換成嘉云的姊姊與姊夫慘遭橫禍,同樣因車禍喪失性命,獨留剛從研二升研三的嘉云扶養四歲左右的外甥。

儘管佑麟和母親想要協助嘉云,但單親家庭的他們能力有限,心有餘而力不足。聽聞嘉云有休學賺錢養外甥的打算,佑麟心中十分焦急,甚至怨恨起無能為力的自己,因此當雲軒現身並表明要照顧嘉云和家翔時,佑麟其實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也知道這對嘉云是另一種考驗,甚至可能是折磨。

離開一餐走向教學大樓的佑麟停步,抬首看向晴朗蔚藍的天空,思索若人類的心情能像這片湛藍晴空沒有一絲烏雲侵擾該有多好。他的好友經歷太多人世間的痛苦磨難,就算想砥礪其心志也早已足夠,真心祈願給嘉云的折騰能夠到此為止,賜予這位單純、認真又善良的人一個美好的未來吧。

默默祈禱著的佑麟重新邁開步伐,走上建築物的階梯,只希望他真摯的心願能夠上達天聽,如願達成。

至於被祈求能擁有幸福人生的嘉云,則在上完課後準時於四點半來到方文鏵教授的辦公室前,只見門扉依然緊閉,猜測會議尚未結束,於是靠在走廊矮牆瞭望校園景致等待教授的歸來。



你還好嗎?



中午佑麟關心的聲音倏地鑽進腦海,不自覺牽起嘉云嘴角,勾勒帶有自嘲的微笑。

好,當然好。能跟暗戀許久的對象同居,接受對方無微不至的照顧,怎麼不好?

這麼多年來那人一直鍾情於自己的姊姊,即便她結交男友、結婚生子依然癡情守候,甚至愛屋及烏願意扶養戀慕的人的孩子與弟弟,用情用心至深令嘉云既敬佩又羨慕。

嘉云清楚自己是沾了家翔的光才有機會與心上人共處一室,但雲軒對他的悉心照料不遜於家翔,總讓其萌生自己被對方當成戀人般對待的醺醺然錯覺。

享受著被暗戀之人寵溺的甜蜜,卻也同時承擔需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理性的罪惡。

一方面愧疚利用了心上人弟弟的地位,一方面又無法割捨陪伴在雲軒身邊的時刻。明明知道繼續留著只會讓雲軒更無法遺忘姊姊,沒辦法邁步向前開拓更美好的未來藍圖,卻難以自拔。

喪禮那天,身為家中唯一存活者的嘉云穿著一身肅穆喪服站在會場,照著禮儀公司請來的師傅指引進行誦經、跪拜等儀式,並與前來致意者一一答禮表達謝意,盡力回應親戚友人們的關懷。嘉云的表現中規中矩,面目神情沉著冷靜,沒人明瞭這名青少年的身心早已被掏空,所有思緒與感情因連日來的悲泣而幾乎消失殆盡,只剩具空殼本能地完成喪事祭奠,送姊姊與姊夫最後一程,同時茫然思考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往哪裡走。

若是真的孤身一人還好辦,但還有年幼的外甥需要照顧,那麼小的孩子不該跟著吃苦。

母親那邊的親戚差不多斷聯,儘管多年前的喪禮有親屬代表前來致意,但之後依然完全沒連絡。儘管父親方的親戚也很少來往,至少沒有斷絕聯繫,這次姊姊與姊夫的喪禮也幸虧大伯與姑姑的協助才順利完成,不然僅靠嘉云一人要處理到完善確實有難度。

晚婚的大伯擁有三名還在求學中的孩子,這段喪儀時間雖然由大伯母幫忙照料家翔,但長期來說無論經濟上還是家裡空間明顯不方便再容納兩名外人。二伯全家移民美國更不必考慮,小姑姑單身獨居,為一名在家上班的自由接案工作者,嘉云也不好開口要姑姑幫忙養育家翔。

左思右想,似乎只有休學賺錢一條路可走。

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可以哀傷與低潮,他得趕緊決定下一步。現在只剩他一人,家翔只能依靠他了。

振作精神、努力思考接下來的計畫,沉浸在思緒中的嘉云完全沒發現有一名身穿全套黑色西裝的男子走近,直到該名男子站在距離不到一公尺的正前方才驚覺,抬眼看清對方面容後更是忍不住表露他的詫異與驚愕。

「雲軒......哥?」

上次兩人互動是嘉云大二、舉辦父母喪事的時候,雲軒正在國外攻讀碩士學位,因為太過哀傷難過想找人傾訴而反射性撥打對方的電話,之後也為自己的衝動感到羞恥後悔,但雲軒的聲音確實帶給他振作的力量。只是後來輾轉聽聞雲軒找了份工作,可能就此定居國外,相信兩人將來可能沒有見面機會的嘉云還因此傷心難過好久,沒想到多年後再相會是在這種狀況下。

「好久不見,你還好嗎?」雲軒的嗓音依舊清澈沉穩,多了點男人味的磁性,記憶中溫暖柔和的眼神凝視自己,令嘉云胸口湧現一股熱流,花費一番功夫才將激動情緒壓制下來。

「怎麼會在這......?」

「聽說嘉萱的事情後我立刻趕回來。」雲軒觀察嘉云一輪後雙眉微蹙,隱約展露心疼表情。「你瘦了很多。」

「應該......還好......」勉強回答,嘉云還有點不敢置信,懷疑壓力過頭做起白日夢。

「一個人很辛苦吧。之後有什麼打算?」

嘉云靜默幾秒。「接下來要準備找工作,養活自己和姐姐的孩子。」

「是嗎?」雲軒簡單回應,頓一下後開口:「要不要跟我一起住?」

「欸?」瞪大眼看向雲軒,嘉云懷疑起自己的聽力:「你說什麼?」

「我說,要不要跟我一起住?你和嘉萱的孩子一起。」

「為、為什麼?不好吧?」嘉云有些慌張、亟欲拒絕,相較之下雲軒的表情卻非常認真肯定:「研究所畢業和大學畢業的起薪有差,現在景氣也不好,你想靠著研究所肄業的文憑找到好工作不容易,不如想辦法完成學業、拿到碩士再找工作。」

「這......」對方的分析沒錯,嘉云難以反駁。

「更何況你如果上班賺錢,孩子要誰顧?請保母嗎?你的薪水能不能負擔保母費用和三餐生活費?自己顧的話怎麼上班?自由接案的話有人脈嗎?」

「呃、嗯......!」句句說到痛點。完全沒有回嘴餘地。

嘉云不是沒想到這些,但也無計可施,無論是繼續課業還是休學賺錢都是風險,左支右絀之下除了咬牙硬幹外別無他法,不然他還能怎麼辦?

「一定......一定能找到方法.........」微弱地回應,就連嘉云自己都覺得毫無說服力,心虛得連雲軒的臉都不敢看,須臾聽見對方繼續以冷靜口吻說著:「你沒有提到親戚,可見不方便請親戚照顧扶養。但小孩是需要細心照顧的,尤其是年紀這麼小的孩子,相信你也希望孩子能過好生活吧?」

「......是。」嘉云絞著雙手手指。「可是太麻煩你......」

「不會麻煩,我現在一個人住,房屋空空曠曠的很寂寞呢,有人陪著會很開心。如果你很介意就幫忙打掃吧?順便幫忙煮飯?我知道你煮的很好吃。我已經不想再吃外食了。」雲軒笑道,溫和愉悅的笑容莫名感染嘉云,逐漸化開後者心中堆積的苦悶與憂愁。

「可是住宿費和餐費那些......」

「那些都沒關係,假如真的很在意就當賒帳?等你畢業後賺錢再還。我這也算是在投資呢,看你賺多少決定借款費用利率要多少。」

「聽起來比高利貸還狠耶。」嘉云忍不住吐槽,隨後發覺自己竟然還有說玩笑話的能力,心情也明顯輕鬆不少。

「對啊,代價不低喲。」雲軒說著以半挑釁的眼神斜睨對方:「要接受嗎?」

嘉云低頭沉思,這項提議十分誘人又實際,不論是對他抑或對家翔來說都是最佳選擇,沒有反對的理由。更何況就他私人而言,能跟心儀的人朝朝暮暮相處更是難以抗拒的誘惑,哪有可能拒絕。唯一的疑慮只剩下能否藏好自己的心情,但為了家翔的幸福人生,他必須忍。

「好。」嘉云堅毅地看向雲軒,下定決心。「那就麻煩雲軒哥了。等我畢業有賺錢能力就會還錢,然後搬出去。」

「也不必那麼急......」雲軒小聲說著,但音量太小嘉云沒聽清楚。雲軒輕拍對方肩膀回應:「就這麼說定了,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多多指教。」

嘉云凝視對方那雙柔情似水的深邃眼眸,覺得自己的靈魂及一切都被吸引吞沒,彷彿就此墬入深淵亦在所不惜,

喪禮後嘉云把他的抉擇轉告大伯與姑姑,大伯及大伯母雖然對於要由外人接手照顧這件事感到遲疑,卻也因不需要負擔養育責任而明顯鬆口氣。至於姑姑則在知道提議照顧的人是雲軒後爽快贊同,似乎曾經從嘉萱那邊聽過這位同班同學,嘉云雖意外可是也不打算過問,誠心感謝長輩們的體諒及幫忙後便帶著家翔住進雲軒家。

雲軒的家坐落於小型社區電梯華廈裡,坪數不大但有三房二廳二衛,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加上住家附近交通、生活機能俱全,環境清幽又乾淨,素質頗高,嘉云一看便很喜歡,但也擔心房貸、管理費等費用,只是都被雲軒簡單帶過,要他們安心居住即可,別想太多。

來到新環境、面對陌生人物的家翔原本畏縮害怕到不肯講話,甚至只要看不見嘉云就哭泣,沒想到不到一個月便開始和雲軒打成一片,重展童稚歡樂笑容,使得原本還在擔憂自己是否做出正確抉擇的嘉云總算放下心。

在雲軒的幼保專業大姊的建議下,先讓家翔待在家裡適應環境,再帶他逐步往外擴展生活圈,最後成功引導家翔接受保母的照料,避免變化太快造成孩子的反彈。嘉云能夠無後顧之憂地就學、執行論文研究,又能給予家翔最專業放心的成長教育機會,全是雲軒帶給他的恩賜,每次回想都讓嘉云銘感五內,感激不已。

然而嘉云心知肚明,這些恩惠並非因他而起。

某夜口渴起床尋覓水,放輕腳步深怕吵醒其他人睡眠的嘉云察覺雲軒房間透出些微光亮,明知不應該卻還是忍不住湊過去透過門縫往內窺探,映入眼簾的是背對門、坐在書桌前的雲軒注視桌上相框的情景,再仔細觀望發現相框裡放置一張數十名穿著畢業服的學生合照,姊姊嘉萱的身影也在裡面。

「嘉萱......」雲軒低沉的聲音飄出,嚇得嘉云趕緊把身體縮回、緊貼在門邊牆壁,仍然聽見對方細語:「我答應過妳,一定會好好照顧嘉云。相信我。」

誠懇殷切,不帶一絲半點虛偽雜質,嘉云感動之餘亦體察濃厚的落寞與哀戚。

得不到回應的愛戀,唯有透過摯愛之人的珍愛事物來獲得滿足,希冀能藉此多靠近心上人一點,就算僅有一寸一分皆難能可貴。於是雲軒選擇養育家翔,嘉云選擇待在雲軒身邊,他們都為自己的深情付出永遠無法獲得回饋的心理準備。




就算是姊姊的替代品,只要能待在你身邊,陪你度過這漫漫長夜,也心甘情願。




帶點悶意的風捲起嘉云剪短的黑髮,也吹乾滲出眼角的水珠,當教授的腳步聲傳來,他趕緊收拾心情以笑容迎接對方。

「抱歉,等很久吧?今天開會得比較晚。」

「還好啦。」

方文鏵開鎖後立刻招呼嘉云進辦公室。「先坐一下,我開個冷氣,要不要喝茶?你要討論什麼--」

對話討論的聲音取代風吹鳥鳴,揮散不該存在於這個年紀的憂鬱愁思,轉而吟詠校園本質的傳道授業解惑氛圍。








(待續)



空音 發表於 2023-7-12 21:24:58

(04)草莓大福

本來只是詢問一些困惑處,沒料想討論熱烈得欲罷不能,還是教授發現超過六點、告知六點半得離開辦公室趕回家才匆匆結束。

嘉云鞠躬後離開教授辦公室,下意識開啟手機查看,赫見半小時前雲軒連續捎來兩則訊息,趕緊點擊檢視。內容大略是雲軒表示今天可以提早下班,詢問嘉云是否還在學校、何時過去接應。

快速回覆後嘉云走到校門口,才等幾分鐘便看見熟悉的寶藍轎車駛近,從副駕駛座早已搖下的車窗望見雲軒和煦的笑臉。「上來吧。」

「嗯。」嘉云拉開車門鑽進去,正繫上安全帶時車輛緩緩發動,往附近的高架快速道路方向前行。

「今天還好吧?上課有沒有打瞌睡?」雲軒隨意問道,嘉云立刻想起早晨的糗態而臉紅。「沒有!我很認真上課。」

「哈哈,上課打瞌睡是學生必經過程吧,有什麼好不敢承認。」

「所以雲軒哥也常上課打瞌睡?」

「沒有喔,我可是認真好學生,老師都會誇的那種。」

嘉云瞇眼緊盯對方側臉。「該不會是那種上課都坐最前面幾排,拼命抄筆記,老師問問題都會回答,考試都考前幾名的優等生?」

「呣......差不多,不過沒有坐前面幾排。因為我很高,會擋住別人視線。」雲軒說著俏皮地跟嘉云眨眼,開心看到後者氣得鼓起雙頰的模樣。

「可惡,長得高了不起喔。只不過多我五公分而已。」

「是七公分。」

「兩公分也計較!」

掌控方向盤的雲軒笑得很樂。「你已經夠高了。幹嘛那麼氣。」

「被一個快要一百九的人說『夠高』很諷刺耶。」嘉云斜睨心情相當好的雲軒,撇嘴道。

其實他並沒有生氣,拌嘴互虧是兩人日常,跟關心問候的頻率差不多高,嘉云還滿喜歡這種要夠熟稔的人才敢亂開玩笑的互動方式,間接象徵彼此的親近程度。

「我說的話都是真心誠意,沒有半句諷刺喔。」雲軒笑著轉個話題:「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吃東西?」

「嗯......我還好。雲軒哥會餓嗎?」

「下午開會時有吃一些餅乾,還不餓。」

「那我們先去接翔翔好嗎?回家我來煮晚餐。」

雲軒挑起一邊眉。「今天不必趕論文?」

「煮晚餐又不需要多久時間。還有,我明天一定會早點起床準備早餐。」

瞥了眼表情認真、彷彿急於宣告什麼的嘉云,雲軒忍不住噗哧一笑。「就說不必在意。」

「不行啦,怎麼可以。」當初接受寄宿條件時就說好由他負責三餐與家務,這樣不就顯得白吃白喝?

或許聽見嘉云的心聲,雲軒趁著塞車停駛,大掌蓋住對方頭顱並不顧嘉云掙扎亂揉一氣。「住在一起就是互相幫忙,別想太多。等你這波忙完再煮義大利麵給我吃吧,我很想吃你做的青醬。」

好不容易把雲軒的手揮開,嘉云邊瞪對方邊整理自己被弄亂的頭髮,隨後破功似地笑咧開嘴。「好啊,我知道要很多麵、很多醬還有很多嫩雞肉,對吧。」

「對。」前方車輛總算前進,雲軒也踩上油門跟過去。「光想就快要流口水了。」

喜悅與暖意盈滿胸膛,也淡化嘉云的罪惡感與些許不安。兩人一路閒聊、分享當日所見所聞,讓因下班車流而顯得壅塞的回家路程不那麼煩悶無聊,只是今日高速道路的車速慢得有點過分,幾乎動彈不得,雲軒疑惑地盯著前方毫無前進跡象的車輛呢喃:「怎麼回事?施工管制嗎?還是拋錨車?」隨手旋開收音機到特定電台,須臾和緩又不失專業的女性播報聲音飄散整個車廂。

『......路段發生死亡車禍。一輛自小客車疑似高速失控,撞到中央分隔島後翻滾到對向車道,直接撞擊另一台自小客車並且造成連環追撞事故,也使得後方車輛回堵。目前已知三人明顯沒有呼吸心跳跡象,多人受傷等待救--』

「咯」一聲關閉收音機,也瞬間消止車內所有音息。

直愣愣望向前方的嘉云直到放在大腿上的拳頭被握住才瞬間驚醒,原來他不自覺陷入失神狀態,並且十根手指將褲子揪得死緊,幾乎深陷大腿肉裡。嘉云呆然盯著不屬於他的骨節分明大手包覆住自己的,掌溫熱度驅散體內快速竄升的寒涼,勉強消減臉上的蒼白神色。

「......雲......軒哥......」一股氣哽在喉嚨難以順暢呼吸和出聲,鼻頭痠澀得令人恨不得自斷鼻樑。想說些什麼的嘉云,嘴唇卻很沒出息地劇烈顫動,無法發揮應有功能,唯有咬緊牙關試圖讓陡起的驚懼恐慌盡快停歇。

「別咬,會流血。」雲軒鬆開包覆對方的手,以大拇指輕揉嘉云嘴唇,指引後者放鬆緊牙的力道後重新握回對方的,另一手則平穩地操控方向盤並嘗試切出外側車道。「等一下看到交流道就下去,走平面道路。可能會繞一下。待會我打個電話給大姐,說會晚一點才去接家翔。」

嘉云沒有回應。更正確來說是無法回應。猶如被灌入大量汽水,體內瞬間湧現巨量又急速膨脹的氣泡,卡塞喉嚨、衝擊淚腺、捶打胸腔、撞刺腦門、......即便嘉云在心裡大叫不要!快冷靜!都過去了!斗大淚珠依然失去控制地滾落、往下直墬,就算抱緊自己也無法阻止身體劇烈顫抖。

煞煞停停緩步前進總算成功離開高架道路,車子下交流道後立刻在路邊找個空車位停入。雲軒拉起手煞車,解開自己及副駕駛座的安全帶,接著把稍微掙扎的嘉云摟入懷中,後者想拉開一段距離以免眼淚鼻涕沾上對方衣服,但雲軒將其頭顱輕壓在懷裡安撫:「沒關係。」說著抱得更緊。「這裡只有我和你,沒有其他人。」

越想克制激動情緒,軀體越是反撲更為劇烈的顫動,嘴巴張大卻彷彿快要窒息,所有氣都哽在胸口和鼻腔上不去也下不來,緊縮的喉嚨啞了似的伴隨疼痛擠出幾絲嗚咽音息,難受痛楚逼使嘉云不由自主緊抓雲軒背部衣服,把滿是淚水的臉貼上溫熱起伏的胸膛,本能找尋一個能夠拯救他、可以釋放的出口。

終於,宣洩爆發的嚎哭聲從雲軒懷中倏地傳開,嘉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情緒,哭得哀戚斷腸、泣不成聲,藉著密閉空間的掩護能讓他不顧一切恣意釋放所有悲傷情緒,恨不得就此哭到昏厥,便能忘卻一切傷痛,全然拋開所有。

是雲軒溫柔持續的輕拍安撫,使嘉云不至於完全和真實世界斷聯,亦逐漸緩和其不安與傷悲情緒。

從嚎啕大哭漸次轉為低鳴抽泣,夾帶幾聲喘不過氣的咳嗽吸鼻,嘉云的身體仍舊不時抖動可是平緩許多,原本混沌的腦袋瓜子亦彷彿撥雲見日般恢復清晰通透,

當找回感官意識,對於緊靠著雲軒的狀態便產生羞澀感,被淚水打濕的白襯衫幾呈透明,他的臉頰與對方胸膛之間相當於沒有任何掩蔽隔離,可以清楚聽見雲軒的心跳、感受雲軒的體熱、嗅聞雲軒的氣息、......嘉云察覺自己的臉龐紅燙,分不出是因為剛痛哭過還是由於突然害羞,不禁窘迫地扭動身軀。

注意到嘉云動作的雲軒緩慢鬆開緊擁的雙臂,扶住對方肩膀拉開一段距離後審視嘉云的臉,溫柔詢問:「有沒有好一點?」

眼睛紅、鼻子紅、雙頰也紅的嘉云點頭回應,對方胸前大片潤濕的痕跡令他非常不好意思。「抱歉,把你的衣服弄得那麼髒。」

「沒關係,回家洗澡就換掉了。而且等一下也會乾。」雲軒順手用面紙擦拭胸膛,接著把車裡的面紙盒遞給嘉云:「哪。」

「謝謝。」嘉云把面紙盒放在腿上,抽取幾張擦眼淚和擤鼻涕,整理儀容也整頓心情。

在嘉云清理自己的期間雲軒撥打電話給大姊雲湘,說明路上發生事故所以會晚點過去接家翔,請雲湘幫忙照顧孩子。掛斷通話後瞄一眼嘉云,隨即將放在駕駛座旁的保溫瓶拿起給對方:「哭過之後要補充水分。」

聽話地接過保溫瓶後啜飲,嘉云的確覺得身心好很多。「謝謝。」

「不客氣。」把對方返還的瓶子放回原處,雲軒再度關心:「還有沒有哪邊不舒服?」

「......除了眼睛有點乾之外都還好。」

「洗把臉會輕鬆點。從這邊要繞去大姊家需要一段時間,我們先去吃晚飯再接家翔?」

本來要回現在沒什麼胃口,但又想到如果他不吃那對方也不可能獨自用餐,這麼一來雲軒就得餓肚子開車,而且是需要長時間開車的辛苦狀況,那可不行。於是嘉云改口道:「好。可是我可能沒辦法吃太多。」

「沒關係,能吃多少就吃多少。」雲軒微笑。「吃個飯,冷靜一下。孩子很敏感的,你不希望家翔擔心吧。」

愕然凝視笑得溫和的俊逸臉龐,如此溫柔、如此體貼、如此叫人怦然心動,體內快速竄升的情意快要壓過前不久的哀戚。嘉云又有想哭的衝動,不過這次是感動到哭。

「出發囉。」雲軒說著繫上安全帶並重新發動引擎,等嘉云也繫好安全帶便重新開車上路。

沒多久兩人走進一間日式拉麵店,嘉云點完餐後離席至洗手間洗臉,給乾涸河床般的臉部肌膚重新獲得滋潤,降低裂痛不適感。當他如廁完回到座位發現桌上多一盤小碟裝盛的日式揚出豆腐,還有一顆飽滿的草莓大福,忍不住以眼神詢問餐桌對面的男子。

「我想吃炸豆腐,你不是也喜歡吃。」雲軒把草莓大福移到更靠近對方的位置:「我看到有就點了。」

「這個時候還有草莓?」都五月了。

「店家說是冷凍冰存的,有作特殊處理,所剩不多。可以吃看看。」

說好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呢?

嘉云還在擔心是否吃得完一碗拉麵哩,結果又多一顆大福,然而對於甜食的愛好導致他不自禁盯住雪白軟Q的和菓子不放,本該緊縮停滯的胃袋似乎也蠕動滾絞起來,並隱約發出咕嚕嚕聲響。

把對方雙眼閃亮亮的模樣看進眼底,暗中竊笑的雲軒說道:「之前我在日本工作的時候,有一個同事告訴我說草莓的日文發音,跟日文『一期』很像,所以草莓大福還有『一生都有福氣』的意思。」

「嘿欸,我好像有聽過。」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雲軒直直看進嘉云重新恢復耀眼光芒的雙眸,柔情似水的眼神令後者心跳陡然漏掉一拍。「希望是真的。」

迅速移開接觸的目光,以免不受控的紅暈襲臉洩漏心情,嘉云嚥下一口口水後叉起大福送至嘴邊咬一大口,綿香的紅豆餡搭配草莓的酸甜滋味挑動味蕾,儘管草莓並非當季時鮮美但依舊酸香,似乎用手製果醬調味過,好吃到叫人能夠忘卻所有不愉快,不愧其「一生都有福氣」名號,尤其意會這是雲軒特地為其打氣祈福而買,更令嘉云感動欣喜。

偷瞧坐在對面吃著熱呼呼拉麵的雲軒,嘉云眼前似乎也被熱氣上了一層薄霧,掩藏住他反映心中炙熱情感的愛戀視線,抿著笑容一口口品嘗酸甜鮮美的味道。

用餐過後時間已晚,車流量也變少,可以十分順暢到達雲湘所住社區。

原本安靜乖巧坐著等待的家翔,看到嘉云出現立刻自沙發上跳下,快跑奔入對方敞開的懷抱中,開心抱緊緊:「云--」

「舅舅來接翔翔了。抱歉這麼晚。」蹲著的嘉云臉頰緊貼外甥柔嫩小臉,語氣裡滿是歉意,而後抬頭向雲湘道歉:「很抱歉這麼晚才來接,真是太麻煩您。」

「沒關係的,別介意。」雲湘微笑回應,接著面向自己的弟弟:「因為是突發事故沒辦法,我就不跟你收超時費囉。」

雲軒皺眉苦笑。「感謝喔。」

當方家姊弟正在調侃鬥嘴時,年幼的家翔直勾勾盯住嘉云的臉,後者疑惑回望:「怎麼了?愛睏了?」

雲軒也湊近關心。「該不會肚子餓?妳有給家翔吃東西嗎?」

「喂,沒禮貌,我怎麼會餓到家翔。」雲湘沒好氣抗議,但也彎身詢問:「家翔怎麼啦?舅舅來接你囉,剛剛不是還很開心嗎?」

然而不論旁人丟出什麼問題家翔都沒回應,逕至用一雙水靈大眼盯住嘉云許久,接著在眾人注視下舉起兩隻肥嫩嫩的小手按住嘉云臉頰,緩慢地轉圈搓揉,表情認真。「呼、呼。不難過。」

嘉云瞪大眼看著極近距離的圓潤臉蛋,這瞬間彷彿褪去童稚神態成為一名小大人,用其柔軟的掌心溫暖安慰嘉云的心扉,叫後者原本平靜下來的情緒再度顯現沸騰跡象,忍不住抱緊家翔,感動得說不出話。

雲湘與雲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以柔和守護的目光籠罩這對互相擁抱的舅甥,靜靜等待。沒多久嘉云想起明日一早還要上班上課,不能耽擱太久,趕緊收拾心情後抱起家翔起身,再度和雲湘表達感謝之意,隨即跟雲軒一起離開。

坐車途中家翔不斷打呵欠並揉著惺忪睡眼,因此回家後雲軒便要嘉云帶家翔先去洗澡:「洗好後帶家翔到我房間睡吧。」

「欸?為什麼?」

「你還要趕論文實驗不是嗎?」雲軒笑回這句,不管嘉云似乎還有話要說便趕著這對舅甥進浴室,等他們洗好出來後立刻拎著換洗衣服進入,將一身疲憊隨著髒汙洗淨,睏倦的意識也變得清醒許多。

從浴室走出的雲軒發現客廳沒人,隨即轉向自己的臥室,果然瞧見嘉云跪坐在床邊地板,有韻律地輕拍躺在床上的家翔。無法熬夜的小孩子老早沉入夢鄉,安詳可愛的睡顏令人目不轉睛,光是看著就能感受無上的幸福。

察覺雲軒存在的嘉云,確認家翔熟睡後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和雲軒一同離開僅留夜燈照明的昏暗房間。

來到客廳後嘉云戰戰兢兢說道:「那個......雲軒哥,抱歉又要麻煩你了。」

「我說過了,不用那麼介意。」雲軒伸手輕撫嘉云頭顱:「家翔我會照顧,別擔心,做你該做的事情然後早點睡。」

對方的撫觸又暖又舒服,差點害嘉云腦袋放空只想貪圖對方的溫柔,趕緊抓回意識。「雲軒哥呢?」

「我還要處理一些事情,等一下也要睡。」雲軒緩慢將手移離而後微笑吩咐:「記得不要熬夜太晚。」

嘉云點頭勉強答應,隨即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啟電腦準備動工。打起精神敲打鍵盤,努力想把注意力放在電腦螢幕上,可惜無法如願,

今晚發生的事情耗費太多心力,難得哭得如此激烈、精疲力竭,而且還是在雲軒面前失態,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覺得很羞恥。

不自覺一手擺在頭頂,彷若還能感受厚實掌心殘留的溫度,車內獨處時被擁抱安慰的情景歷歷在目,對方溫暖包容嘉云情感潰堤的所有失控與撒嬌,無聲但堅定地給予支持,是他不至於徹底崩盤的主要因素。



真的......好溫柔......



明知無論是充滿感情的擁抱抑或副駕駛座位原本都可能屬於姊,他依然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為著對方不時投來的注視目光、溫和淺笑、關心對待而萌生喜悅與滿足。

一方面慶幸自己能得到雲軒的關懷,另一方面也對自己彷彿利用「嘉萱的弟弟」身分獲得關注而感到罪惡。

對於喜歡的女孩的家人,你都是如此愛屋及烏嗎?

如果我不是她的弟弟,你是否還會對我這麼好?

你是不是......還對姊戀戀不捨......?

滿腹的疑問吐不出口,嘉云雙手摀面,疲憊地仰頭靠在椅背上好一段時間,決定先躺著休息一下、等腦袋清晰點後再開始處理論文。

柔軟適中的床鋪瞬間引出濃烈睡意,暗自喊糟的嘉云試圖離開但無法抵抗身體發出的巨大休息訊號,只好維持大字形躺姿並努力保持腦袋清醒。

突然想到這張床是雲軒接他和家翔回家前購買,原本空曠堆置雜物的房間搖身一變,成為有新床、有衣櫃、有書桌的舒適臥室,牆壁還有重新粉刷過的痕跡,是令人放鬆舒服的淡鵝黃色系。雲軒詢問是否還有需要的家具時嘉云連忙搖頭,同時真心誠意地讚嘆:「好棒的房間!謝謝雲軒哥!」

「有什麼需要盡量告訴我。」雲軒說著蹲下來與膽怯警戒的家翔平視,笑容可掬。「以後這裡就是我們一起生活的家,多多指教。」



我們的家。



這四個字不斷迴盪嘉云腦海,使他不由自主回想起原生家庭,那個父親、母親以及姊姊還在的懷念歲月。

側身拿起手機而後開啟,螢幕鎖定的畫面是劉家四人難得全家一同出遊,在漫天油桐花飛舞的「五月雪」美景裡綻放燦爛笑顏的合照,以為平復的情緒再度翻攪波動,熱辣的眼眶促使嘉云快速關閉螢幕,抱住手機也抱著自己蜷縮在床鋪上。



爸......媽......姊.........



經商忙碌的父母雖然無法時常在家,但沒有少給他們姊弟來自親情的疼愛,晚上有空便開視訊關心,每個月至少一次的相聚,無論是吃大餐還是外宿旅遊都帶給孩子們滿滿回憶。他和姊姊也知道雙親在外打拼賺錢很辛苦,相互幫忙處理家務,學業成績亦保持班級中上程度,免去父母在外操心兩頭燒。

晚上姊弟睡在一起閒聊時,總會提到長大畢業後就要努力賺錢,讓父母可以享清福,別再拚老命工作;或是集資開一間店面,提供父母能夠發揮經商能力又能悠哉度日的場所。偶爾鄰居來買貨品時順道跟兩老聊幾句,爸爸可以砌壺茶,在茶香四溢的店內跟親朋好友一同品嘗母親擅長的黑糖粄糕,或是象徵活得平安長久的九層糕,軟Q甜香但不黏牙的傳統糕點搭配甘美回味的茶湯,帶給味蕾美好饗宴。

然而即便這樣平凡微小的心願也無法達成。

雙親在某日凌晨批貨途中,因行駛在前方的卡車不知何故緊急煞車,閃避不及撞上去後又被後方大貨車追撞,遭兩輛大車夾擊其中當場雙亡慘死。

嘉云永遠記得那時學期剛過一半,聽聞噩耗後頭次體會何謂「晴天霹靂」、「六神無主」的震驚,痛哭後仍然強打起精神和姊姊嘉萱一起辦理父母後事。

隔日不常往來的大伯現身家中,神情嚴肅、不苟言笑,令嘉云腦海瞬間浮現社會新聞常有「家族之間為了爭家產引發糾紛」之類報導,意外的是大伯將治喪事務一肩扛下,找好禮儀公司、辦好喪禮,帶領兩姊弟順利跑完後續除戶和遺產等流程手續,給予失去至親的孩子些許依靠,不至於慌張失措。每次回想這段往日總讓嘉萱與嘉云感激萬分,此後逢年過節一定登門送上禮盒祝賀,感謝大伯雪中送炭的恩惠。

父母過世後,剛進入研究所就讀一年級的嘉萱毅然決然休學養家,嘉云也想跟進但被嘉萱制止。

「研究所畢業比較好找到好工作。你現在大二,離畢業還有......至少七年吧,養你七年我可以的。你要好好念書。」嘉萱認真說道,嘉云搖頭。

「七年耶,又不是兩、三年的事情。我還是一起工作比較好--」

「嘉云,」嘉萱抓住弟弟的肩膀,阻止對方繼續反駁。「我是在投資耶。你是寫程式的,電子新貴很會賺錢,等你以後畢業領股票賺大錢後就換你來養我了,我覺得這樣很賺。」

嘉云聞言傻眼。「什麼啊,講得這麼簡單。又不是寫程式的都會進到大公司領股票。」

「所以你要好好拚、好好加油啊。」嘉萱微笑:「現在別想太多,努力學習拼技能就對了。記住,要以賺大錢、讓我過好生活做為目標喔。」

「妳真的想太多。」

講不過姊姊的嘉云只能接受對方提議,留在學校精進自己的專業能力,想辦法能在眾多優秀學生裡脫穎而出,不僅盼望畢業後能獲得大企業的青睞,更祈願就學時即被心目中的理想公司相中成為內定員工,早日協助姊姊擺脫沉重的生活開銷壓力。



只不過他的願望再度被殘酷敲碎。



同樣的車禍事故意外,這次失去的是姊姊與姊夫。



而且事故發生時是嘉云研二升研三的暑假,剛好跟朋友相約去花東及離島旅遊,姊姊與姊夫也決定前往日本北海道補蜜月。結果嘉云在旅程最後一晚整理行李準備返程時,接獲夫妻倆在高速公路被酒駕肇事者從後方追撞,失控衝到對向車道後翻覆,到院時雙雙不幸身亡的噩耗。

據信返國沒多久的兩人本來要去大伯家接獨子,沒料到遇此浩劫,從此一家人天人永隔。

很不想在這方面「一回生、二回熟」,但過往經驗的確讓嘉云冷靜沉著不少,大伯和姑姑依然從旁協助治喪事宜,大伯母也幫忙照顧家翔,但許多事情還是必須獨自處理。

說的也玄,或許感應到詭譎氣氛,僅管周遭人沒明白告知發生什麼事情,但家翔從父母死亡證明開出後就不斷哭泣,常需要大伯母花費許多工夫安撫才能止息,但沒多久又開始輪迴。

為了不造成大伯家的困擾,嘉云有辦法時還是會將家翔接回熟悉的家裡,疼惜抱著狀似哭累後呈現啜泣昏睡狀態的外甥,陪伴心碎的彼此入眠。

除了得知噩耗當晚震驚到無法自拔痛哭,嚇得朋友們連番安慰並趕忙叫車連夜衝回去處理後事外,嘉云期間沒掉過一滴眼淚,將全副心思全部投注於處理姊姊、姊夫的喪禮以及後續流程,冷靜得叫人擔心。嘉云不覺得自己在逞強,只是很明顯有種全部被挖空的虛無感,他的情緒感知、喜怒哀樂、思緒判斷似乎亦隨著至親離去而抽乾殆盡,成為一具遵照指示行動的傀儡,其他什麼都不想再思考。

想哭但哭不出來,而且也不能在家翔面前哭。

甚至可說若不是為了家翔,萬念俱灰的嘉云恨不得追隨父母及姊姊的腳步一同離世,找不到存活的理由。

不久以後雲軒意外現身並提出三人同住的建議,轉眼間也過了半年,剛開始害怕掙扎不肯離開原生地的家翔變得開朗愛笑,備受關照的嘉云也感覺失親之痛逐漸被撫慰,能夠平靜談論父母、姊姊們往事的時刻指日可待。

怎知不過是個普通的交通意外,竟把平靜無波表象之下的波濤洶湧瞬間翻攪上來。原來以為早已治癒的傷慟僅是暫時沉澱,並沒有痊癒消失;只能盡量淡化,不可能完全遺忘。

於是嘉云便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被戳刺到心底深藏的痛處,剎那間激動情緒排山倒海淹沒掉他亟欲保持的冷靜,毫無抵抗機會。

還要年紀那麼小的外甥來安慰他。

小孩子果真心思敏感,也比他堅強。

若非幸運獲得雲軒的幫助,憑他想要照顧好家翔、給孩子一個良好生活環境,根本癡人說夢,每思及此不免憎惡自身的無能為力,鄙視自己的存在。

在父母長期不在家的情況下,是姊姊嘉萱代替雙親帶領他成長茁壯,愛護他、關心他、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在離世前幾天還傳一段文字「無論嘉云想做什麼,姊姊永遠支持」,這條訊息變成臨別遺言,永遠銘刻在嘉云心頭。

姊姊和姊夫都對他這麼好,他卻沒能報答他們的恩情。

再也看不到姊姊的笑容;聽不到姊姊與姊夫抱著外甥開懷大笑的聲音;碰不到他們漸行漸遠的身體。



為什麼不帶他一起走?

為什麼獨留他一個人?



因為還有家翔?因為還背負責任?因為時機未到?

嘉云想要保護家翔的決心不容懷疑,卻不由自主質問自己能否不負所託,將外甥成功養育成人?想堅強起來,讓自己無堅不摧,可是此刻的他比想像中還要脆弱,擔憂和不安不斷侵蝕腐朽其信心,幾乎消抹掉跟命運對抗的鬥志。

他活著的理由究竟為何?

不知為何突然站在高聳石柱上,身軀猶似懸吊半空中,除了僅能踮起腳尖才夠勉強立足的彈丸之地外一片空茫。

陌生、無法預測的處境促使腎上腺素噴發、加快心臟躍動的頻率以及力道,一股氣哽在喉嚨上不去也下不來,唯有難受喘息。

莫名地、違抗本人意識地自柱頂墬下,像乘坐雲霄飛車般魂魄被硬拉出軀體,取而代之佔滿體腔的是席捲全身的害怕與驚懼,慌亂到連想發出尖叫聲都無法實踐,僅能瞪大雙眼無助地緊盯冒出堅硬突刺的地面迅速接近,準備迎接死亡痛擊。

突然有人握住嘉云手腕,拉起他不至於墮入刀山惡火的深淵,接著溫柔地撫摸他的頭、他的臉、拭去眼角水液,成功將懼怕不安的情緒轉化為滿腹狐疑。



你.........是誰?



四周倏地轉換景致氛圍,嘉云掉進一團似棉花的柔軟物體中,撐起身體環顧周遭,映入眼簾的是幅如縹緲仙境般的如畫世界。奶白雲霧環繞,清新微風拂面,儘管視野依舊朦朧無法看清,卻能感受到不同於先前的祥和與平靜。

迷茫霧色裡隱約浮現人影,原本是兩位,而後總共四名身影。他們一身飄逸白裳,交握彼此的手並緩慢朝嘉云靠近,最後以嘉云為中心圈出一個圓。

嘉云雙眼越瞪越大,這四人的面貌容顏模糊不明,但無論是姿態呈現或說是直覺聯想都往嘉云腦袋傳遞一明確訊息。

「爸......?媽.........姊姊......姊夫.........」

牽起的圓逐漸往圓心緊縮,當四名白衣人距離嘉云僅存一步之遙,彷彿可以看到他們在微笑,下一秒就被四人緊緊抱住。雖然像是被空氣包覆般沒有實感,卻能感受到熱度,這是確實無疑的擁抱。嘉云不自覺流下淚來。

徐緩睜眼,回到熟悉的房間場景,幽暗的光線告知嘉云天還未亮,甚至可能離躺下去的時間沒有多久。左手異樣感令其下意識轉頭探看,驚見雲軒坐在床邊握住他的手並撫摸其頭顱,嚇到的嘉云想將手抽回但被牢牢捉著,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我聽見呻吟的聲音就過來查看,發現你抓著胸口很痛苦的樣子,好像在做惡夢但怎麼叫都叫不醒,只好握著你的手等你自己醒來。」雲軒柔聲解釋,緊蹙的眉頭清楚顯示他的擔心。「夢到家人了?」

「嗯......」不提還好,一回想又忍不住哽咽落淚。「......對不起,眼淚停不下來......好丟臉......你一定覺得我很煩吧......嗚嗯......」

「如果煩的話我還會在這裡?」抽取幾張面紙遞給嘉云,雲軒露出心疼神情,但邊擦淚水邊流淚的嘉云並沒有發現。「相反地我很高興。你願意對我撒嬌,代表我值得信任和依賴。所以可以再多依賴我一點。」

「雲軒哥......謝謝你.........」

啜泣漸歇,情緒漸穩,隨之夾擊而來的疲倦及睡意令嘉云意識再度迷濛,眼皮重得快要撐不開。身邊人撫摸他髮絲的動作是那樣輕柔和緩,帶有無法錯認的疼惜憐愛,而他的手則自始至終都被緊緊握住、沒有片刻鬆開,炙熱的掌溫彷若施展魔法般掃去其負面陰霾、促使墜入香沉夢鄉。

「有沒有好多了?」雲軒的磁性嗓音在嘉云耳邊迴盪,還存留一絲感官意識的後者緩慢點頭回應。

「......有......」隔了好一會兒補充:「草莓大福的力量.........」隨即聽見忍笑噗哧聲,嘉云也想笑但連勾起唇角的力氣都沒有。

「沒錯,草莓大福的力量。給你一生的福氣。」雲軒的聲音裡蘊藏笑意,噙著淚的嘉云用盡力氣回握對方那隻傳遞源源不絕暖意的大手,在完全失去意識前呢喃傾吐:「好高興......在身邊......」

唇邊始終掛著微笑的雲軒,湊近已經完全闔眼的嘉云臉龐,以壓低到幾乎氣音的口吻輕聲細語。


我也很高興能在身邊。


極度疲憊及睏倦干擾思考與感官運作,嘉云無法確定雲軒是否真的有講這句話還是他自己在妄想,但無論是真是幻都不會消抹其一絲半點的感激與愛意,就如同草莓大福蜜香的滋味那般甜沁入心,無法忘懷。





你一定,是姊姊賜給我的天使。





(待續)



空音 發表於 2023-10-6 21:42:55

(05)杯子蛋糕

隔日嘉云不意外又睡過頭,想當然耳是由雲軒張羅早餐,明明前一天還信誓旦旦說會早起,沒想到再次食言。

不僅如此,原本預定的論文排程嚴重落後,幸好今天週五只有上午的課,還有半天時間可以補進度,嘉云只好硬著頭皮跟雲軒商量是否可以請雲湘大姊照顧家翔到晚上,讓他可以下課後直接回家專心趕寫程式、跑實驗數據。

「早上已經跟大姊講好,會請她照顧家翔一整天,晚上我下班再過去接。」雲軒笑著回答,彷彿早知道對方會做此要求,並進一步跟訝異的嘉云說:「晚餐你也不用煮,回來時我順便買,一天外食沒關係吧?」

「是沒關係,但......」

「那就這麼決定。快吃吧,不然又要來不及。」

傻愣地被催促用膳、送家翔到雲湘家、到學校上課,生活依舊忙碌,但可能是前晚睡得比預定多再加上累積的壓力隨著淚液宣洩掉,嘉云雖然覺得身體有些疲累但心情卻十分輕鬆開朗,彷彿一直緊縛自己的枷鎖不知不覺被拆解卸除,恢復自信與對未來的展望。

上午兩堂課結束後嘉云立刻飛也似奔回家,簡單吃順道購買的麵包和牛奶當作午餐,接下來的時間除了上廁所外都待在電腦前趕工,天昏地暗忙到忘我,還是雲軒進入房內叫喚他吃晚餐才驚覺早已夕陽西下、星辰掛滿天。

嘉云快速吃完蛋炒飯後準備洗碗,結果被雲軒像是趕小鴨一樣趕回房:「我來收就好,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沒關係,洗碗不需要多少時間。」就算再怎麼忙,嘉云不希望把所有事情都堆給雲軒。隨即在早已吃飽的家翔面前蹲下,撫摸對方圓嘟嘟的小臉道歉:「抱歉舅舅有事情要做不能陪你,要聽雲軒叔叔的話喔。」

家翔睜著一雙大眼努力點頭,燦笑:「軒......有說云好忙好忙,翔會乖乖。」

這孩子不知從哪裡學來這種稱呼法,嘉云本來打算糾正但思考後決定再觀察看看,於是不動聲色回應:「嗯,要乖乖。翔翔最乖了。」而後在柔嫩的臉頰輕啄一記,看著外甥羞澀開心的可愛模樣,感覺全身的疲憊也被淨化。

將碗筷洗好後,嘉云再度對於麻煩嘉軒照顧家翔一事表達歉意,雖然對方總是要他別在意但於情於理都不可能,雲軒只是輕拍他的頭說道:「不要太晚睡。」接著回到客廳陪家翔,讓嘉云既愧疚又感激。

只可惜雖然雲軒再三叮嚀,但專注的人無法感受時間的流動,等到嘉云終於獲得成果數據並且放鬆伸懶腰,赫然發現白色遮光捲簾下緣隱約透進日光,趕緊查看時間,已是清晨六點時分。

快速洗漱後碰到剛起床的雲軒,嘉云不敢多說什麼,雲軒則逡巡對方一輪後顯然心知肚明但也沒有說破,僅是關心論文進度,這份體貼令嘉云覺得十分溫馨,頓時忘卻熬夜整晚的疲累。

吃完早餐的嘉云準備出門時被雲軒叫住,後者說從健身房回來時會順路帶家翔去吃午餐,要嘉云研究室開完會就直接回家休息,嘉云愣了一下接著開心應允,跟對方揮手道別後以看不出徹夜未眠的輕快腳步前往學校。

曾經是籃球校隊的雲軒,即便出社會工作依舊抽空運動,維持良好體態與健康。以前聽說會下班後從公司慢跑回家,現在因為要接送嘉云舅甥而改成固定週六早上至健身房鍛鍊,風雨無阻不曾間斷過,叫嘉云非常佩服。

明明從事時常需要加班的忙碌工作,還額外照顧兩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來者,在此種情況下仍舊有計畫地安排人生方向、掌控生活步調,雲軒強大的自律能力與堅毅信念令人嘆為觀止。嘉云除了心生崇拜之意,也勉勵自己要向對方看齊,不論遭遇多麼嚴峻的挫折或是困苦環境都不該灰心喪志,與其哀嘆命運不如努力提升自己,早點畢業並且找到工作,期許有朝一日能回報對方恩情。



因為他並不是只有一個人。



俗話說好心情能帶來好運氣,嘉云的研究報告十分順利且獲得教授好評,辛苦熬夜很值得。儘管僅是研究生之路的其中一個小里程碑,但被激勵的心情不假,對於持續研究並取得碩士學位的信心亦大幅提高。

只是或許緊張情緒瞬間鬆懈,強烈睡意因而趁隙襲來,開會結束準備返程的嘉云感覺身心極度倦累,坐在大眾捷運車廂裡眼皮都要撐不開,甚至差點坐過站。拖著本就有些瘸的腳步總算平安回到家中,簡單梳洗過後立刻倒入床鋪,想起早上雲軒的提議便萬分感謝,他這副模樣怎麼看都沒有力氣再繞去雲湘家接家翔。

「不行了......等我睡醒再說.........睡醒後一定............」

斷續的字句逐漸變成無意義的呢喃,隨即化為均勻清晰的鼾聲自嘴唇吐露而出,無邊無際的寧靜幽暗淹沒嘉云的意識,拉著他深深沉入夢鄉。

再醒覺是因為聽見孩子銀鈴般的悅耳笑聲,從被窩裡鑽出頭的嘉云拼命張開惺忪睡眼,總算看清床頭鬧鐘的時間數字。

哇!四點多了!

瞬間彈起軀體,結果因為低血壓的頭暈再度倒回床上,難受掙扎許久確定無礙後才重新起身下床。嘉云開門走出房間,映入眼簾的是坐在地板上的雲軒陪站在長桌旁的家翔玩木質拼圖的景象,發現舅舅起床的小孩子把手裡的拼圖零件扔到桌面,咚咚咚地朝嘉云疾奔,直到撲進蹲下身並且張開雙臂迎接的懷中,開心地緊緊抱住。

「云、云--!」家翔小小的頭顱在嘉云胸口鑽啊鑽的,惹得後者笑開懷。

「在做什麼啊?這麼興奮?」把甥兒的臉蛋捧起,紅撲撲的笑顏惹人憐愛,瞬間暖和嘉云心扉。

「翔翔玩拼圖!」家翔邊說邊拉嘉云的手到長桌旁,嘉云瞧了眼拚到一半的成果,稱讚:「好厲害喔,拚完一半了,再繼續加油。」

被讚美的家翔笑出可愛貝齒,而後轉身抱著雲軒的手臂對嘉云說:「軒有幫忙。」

嘉云聞言十分緊張。「要叫叔叔,不能直接稱呼名字。」

「沒關係。」雲軒微笑回應,但嘉云搖頭:「不行啦,這樣太沒禮貌。」

「不會啊,我覺得這樣很親近很好。對外人不要這樣就好。」雲軒說著平視家翔諄諄教導:「對家人叫名字沒關係,但對外面的人就要好好稱呼喔,知道嗎?」

家翔歪頭露出疑惑表情,隨即似懂非懂地點頭說:「好。」

「真乖。」讚揚地摸摸家翔頭顱,隨後將喜悅藏不住的孩子抱到自己屈起的兩腿中央,指示對方繼續拼圖,接著雲軒抬頭仰視依舊有些不知所措的嘉云,微笑道:「好好說就好了。家翔很聰明,他會懂的。」

「可是......」

「嘉云也可以叫我『軒』啊。」

「欸?」嚇一大跳的嘉云驚愕瞪住笑得人畜無害的雲軒,後者則持續發表對心臟有害的言論:「我很希望嘉云這樣叫我耶,感覺更親近了。要不要現在叫看看?」

「不不不不不用了。」忙不迭地拒絕到結巴地步,外加雙手在眼前迅速搖晃揮舞,嘉云清楚感受渾身發燙,恐怕臉頰早已泛紅,只好用激烈行動來掩飾心頭小鹿亂撞的窘態。「別鬧了,怎麼可能這樣叫。」

「為什麼不可能?」

「不行、不行,我......我還是叫你雲軒哥就好。」

「真可惜。」皺眉的雲軒故意發出嘖聲,模樣彷彿吃不到糖吃的任性孩子,叫嘉云愣半晌後忍不住噗哧笑出:「什麼啊,你那什麼臉?」

「失望的臉。」雲軒說著展露笑容,顯然方才的作為都是想逗笑對方,凝視嘉云樂不可支的笑臉許久後冒出問句:「中午有吃嗎?」

彷彿回應問題似地,嘉云腹部倏地竄出響亮的咕嚕聲,雲軒和家翔不約而同盯著嘉云肚子,後者則立刻雙手按住並且支支吾吾:「我太睏了所以......」

「課業重要,但身體也要顧好啊。」雲軒語氣裡帶有譴責意味,嘉云趕緊道歉:「抱歉,我現在就去倒牛奶喝--」

「餐桌上有總匯三明治,是給你的。」喚住正要進廚房的嘉云,雲軒在對方訝異的注目下以下巴指引食物位置,補充解釋:「附近新開一間親子餐廳,中午就帶家翔去那裏吃,也順便帶輕食回來給你。餐點還不錯,家翔也滿喜歡的。對吧,家翔?」

被詢問的孩子馬上張開雙手比劃。「好吃!章魚香腸好棒!還有小兔兔和老虎!」

「小兔兔和老虎?」

「店家會用食材拼出可愛動物圖案。」雲軒說明。

「聽起來很厲害。」坐在餐桌前拿起三明治大口咬,嘉云咀嚼幾下後雙眼瞬間發亮。「好吃耶,手藝很好!」吃得出食材的新鮮與料理的用心,看來店家也是擁有好廚藝並樂於分享的人哪。

「不錯吧,晚餐要不要一起去吃?」

嘉云聞言趕快把嘴裡食物吞進肚,搖搖頭。「晚餐我會做,下次吧。」

「你不累嗎?」

「有補眠了,現在很有精神。」不希望對方太過操心,嘉云回應得有點急:「等一下我去超市買菜和日用品,回來就煮義大利麵。你上次不是說要吃青醬嫩雞義大利麵?」

雲軒綻開笑顏。「對,等很久了。晚餐就吃你煮的義大利麵吧。那我先帶家翔去換衣服,然後去發車,你吃飽弄完後再下來。」

「不用啊我去就好。雲軒哥今天也累了,好好在家休息吧。」

「在說什麼啊,你一個人要怎麼扛一堆東西?」

「我會想辦法的。」

儘管嘉云表現出信心滿滿的模樣,但雲軒顯然不打算接受對方提議,輕嘆口氣後道:「開車去超市而已不會多累,而且是你熬夜沒睡不是我。」

「可是......」

「讓家翔去超市認識各種食材也是一種學習,他每天都待在室內很少出門,對孩童身心發展也不好吧。」雲軒低頭詢問四歲童:「家翔想不想去超市逛逛?」

「想!」家翔立刻回應,隨即轉過身興奮地拍打雲軒手臂。「翔翔想去超市!」

「我和你舅舅帶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呀吚!」

手臂圈住開心蹦跳小身軀的雲軒抬眼望向傻眼的嘉云,眼底與唇角皆呈現藏不住的得意燦笑,嘉云一方面覺得對方奸詐,另一方面卻也不得不承認雲軒的觀點很正確。像家翔這種正在對世界萬物都好奇探索的年歲,正是需要多方接觸與體驗的關鍵時刻,因為大人忙碌緣故而只能日日夜夜困在水泥牆裡真的很殘忍,思及此不免又萌生愧疚之情。

「我知道了,一起去吧。」

驅車前往附近的大型購物商場,推著店家提供的購物推車在琳瑯滿目的貨架間遊走,極度亢奮的家翔拒絕坐在推車內的提議,歡快地東奔西跑,嘉云趕緊抓牢他並嚴肅要求不能太過吵鬧以及跑離太遠,家翔乖巧答應後跑到推車前面,四處指著各式商品發問。

「那個是什麼?」

「那是洗衣精啊。洗衣服用的,可以把翔翔的衣服洗乾淨。」

「好多洗衣精喔。」

「對啊。」嘉云邊回應邊拿取常用的洗衣用品放進購物車中,發現雲軒也順手拎兩串衛生紙放入,不禁睜大眼:「需要買這麼多嗎?」

「難得來就多買,常常都要用的。」雲軒說著推起車,小心不撞到前頭正在快樂跳躍的小傢伙。「還有要買什麼?」

嘉云思索一會兒。「去調味料和麵食區吧?」

「咖啡、牛奶和麥片好像也快沒了。」

「那就順便繞過去。」

要買的東西比想像中多出許多,嘉云盯住購物車內堆得像座小山的物品,而這些還沒包括食材呢!心想幸好有車可以搬運、有雲軒能幫忙,否則他獨自一人根本無法抬著行動。

注意到嘉云表情的雲軒戳了一句:「看到這麼多東西,你還想要一個人拿回家嗎?」

「......有點困難。」

「是誰說他會自己想辦法,不需要別人幫忙的啊?」

「......對不起......」

嘉云誠摯道歉,但雲軒顯然不打算輕易放過對方:「我知道你很獨立,不想麻煩別人,但有時候就是太逞強。」蹲下身囑咐情緒越來越高昂的家翔放低聲量,而後站起繼續推車。「我不是說過好幾次可以依賴我嗎?是不是我信不過?還是......只有我把你們當家人看待,但你根本沒這麼想?」

「當然不是!」嘉云趕緊否認並著急解釋:「我只是不希望雲軒哥太累。你平常要上班,還要幫我照顧家翔,我不希望連難得可以休息的假日都還要讓你到處跑。」

「這哪叫到處跑?這些也是買我會用的生活用品。說起來還是你太見外。」

對方的口吻有著少見的嚴厲,可以明顯感受其不悅情緒,使得嘉云有些慌張:「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其他意思只是......雲軒哥抱歉。」

「我不想原諒。」

糟糕,這次雲軒真的生氣了。嘉云絞著雙手不知所措,面色尷尬且凝重,他不想被討厭,但一時之間不知道怎樣道歉才能讓對方接受。「雲軒哥,我......」

「不原諒你。」雲軒以冷淡的口吻打斷對方:「除非給我做大份的義大利麵。」

本來緊閉雙眼準備接受責怪的嘉云,聽完話後腦袋運轉一、兩秒才理解過來,瞬時張大眼看向身邊面無表情的側臉、唯有唇角因過度忍耐而微微抽動,忍不住大聲抗議:「居然嚇我!」

雲軒忍俊不禁捧腹笑:「是你自己太好騙,我有可能為了這種小事生你的氣嗎?」

「可是我以為--」以為你覺得被看不起啊。這句話嘉云沒有說出口,只是氣撲撲地鼓頰並死命瞪對方:「虧我這麼相信你!」

「欸,我剛剛可不是說謊喔,你是真的應該多多依賴我一點,不要再自己逞強了。還有,」雲軒伸手在對方額頭輕彈一記。「我是真的想吃大份量的義大利麵。」

嘟嘴撫著額上微紅痕跡,嘉云朝對方齜牙咧嘴:「知道了啦,大到讓你吃不下。」

「喔?真是期待。」雲軒爽朗笑著推車前行,途中詢問緊盯某個零食包裝的家翔是否想吃,小孩子搖搖頭後繼續往前跑,雲軒也跟在後頭,嘉云將這一連串的溫馨互動看在眼底,綻開笑容快步跟了上去。

來到鮮食區冷藏冷凍櫃,家翔對眼前一切都很好奇,不斷拉著嘉云的手詢問各種食材,嘉云也耐心地一一回答。

「這是番茄。菜菜。那個是蘿蔔。有紅色,也有白色,為什麼?」

「因為不同種類啊。」印象中胡蘿蔔和白蘿蔔屬不同科,但無法確定而且對四歲童來說太難懂,於是嘉云不著痕跡轉換話題:「吃胡蘿蔔對眼睛好,書上有沒有說兔子愛吃胡蘿蔔?」

「有~~但我不想要變成兔子啊。」

小孩子的純真反應惹人發噱,嘉云忍笑說道:「就算不是兔子也要多吃胡蘿蔔喔,胡蘿蔔有營養對人體很好。」

「可是我不喜歡味道。」

「那就吃一點點就好,好嗎?」

家翔雖然整條眉毛都皺了起來,但還是勉強點了頭,嘉云立刻讚揚似地揉了揉他細滑的頭髮,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嘉云思忖著哪天可以做咖哩,便將胡蘿蔔連同馬鈴薯放進菜籃,然後邊教導家翔認識各種食材樣貌、邊計畫採買往後幾天的菜色所需,儘管是採收包裝好躺在櫃裡的青菜,家翔依然覺得很新奇,兩眼一直睜大發光。

凝望蹲在海鮮區與鮮美魚貨大眼瞪小眼的家翔,嘉云覺得既可愛又感動,不由自主跟手按著推車立於身旁的雲軒訴說:「謝謝雲軒哥,如果不是你提醒,家翔就會被我一直關在家裡,無法接觸外面的世界。我果然一個人還是不行。」

雲軒笑著拍了拍對方肩膀。「互相幫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沒有人十全十美,不必太沮喪。」

溫柔的聲音撫慰嘉云的無奈,但他依然心存芥蒂。「小時候我跟姊姊都會一起去公園玩,家翔小時候姊姊和姊夫也都會帶他出門到處逛,但他可能年紀太小記不得了。我應該找時間帶他去郊外走走,接觸大自然。」

「這邊後面好像有一個小公園,等一下把東西放上車後我們可以去饒一繞,走個幾圈再回家。」雲軒提議,嘉云立刻贊同:「好啊!」

「等你放暑假我們也安排一下,看要不要排個兩天一夜或三天兩夜,去農場或是去山上露營。我也很久沒在外住宿了。」

「咦?雲軒哥要排假嗎?」

「對啊,我特休還有好多天,而且還有加班補休時數都沒用。」雲軒皺眉苦笑。「根本沒時間請假,也該來排休充電了。」轉頭看見嘉云雙眼熠熠生輝的燦爛樣貌,忍不住噗哧笑出:「你看起來超期待。」

嘉云坦率點頭,那模樣跟家翔看到新奇事物的反應倒有幾分相似,不愧擁有血緣關係,雲軒摀唇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有空的時候我們來找找看要去哪裡,也要安排住宿和行程那些。」

「好!」嘉云開心回應,和雲軒一同走近海鮮區並牽起家翔的小手,二大一小繼續邊逛邊聊邊採購。

期間嘉云注意到有不少逛街民眾瞥向他們並竊竊私語,臉上表情洋溢羨慕、欣慰或有趣等種種情緒,可能覺得這一家子哥哥、弟弟和不知道哪位的小孩一起出門採買很稀奇吧,也或許覺得他們感情真好、相處融洽令人欣羨。



真的就像家人一樣。



偷瞧正專注研究要買哪一款義大利麵體的雲軒,嘉云臉上的笑意逐漸擴大,眼底的愛戀之情也滿溢而出,擋也擋不住。

待在你身邊比想像中還要美好,光是呼吸相同的空氣、撫摸相同的物件便心滿意足。



小小的私心,大大的幸福。



期許這份美滿喜悅能夠長長久久,永不消散。







* * *







回到家中已經超過六點,雲軒先帶在公園裡跑得滿身汗的家翔進浴室洗澡,嘉云則迅速把新鮮食材整理好後留下晚餐料理需要的部分,其餘放進冰箱裡,接著拿出攪拌機把洗過的九層塔、橄欖油、松子等材料放進去打成泥狀,而後開始煮義大利麵、煎雞肉、炒香菇和洋蔥等增添香氣與口感的食材。

當雲軒和家翔洗好澡走出來,馬上聞到空氣裡濃郁的吮指香氣,家翔興高采烈地奔到餐桌旁詢問:「可以吃飯了嗎!」

「可以了喔。」嘉云把一盤大份量的青醬義大利麵端上桌,明顯是給雲軒的,隨即再把裝有特殊造型麵條的鋼碗放在桌面,那是特意為孩童製作、無添加鹽及糖份的義大利麵,有汽車、恐龍及各種動物造型,好不好吃還不知道,至少食安無虞且有趣。

果然雙眼發亮的家翔坐正後,迫不及待用湯匙舀起麵條並開心喊著:「大象!」

「真的耶,做得真細緻。」將擦乾頭髮的毛巾披上肩,雲軒對嘉云說著:「辛苦了,趕快去洗澡然後一起出來吃。」

「可是其他東西還沒收。」嘉云瞥了眼堆在玄關的日用品。

「那些我等下會處理。你不趕快洗好出來,麵都要涼了。」

本來想回「沒關係」的嘉云想起稍早前跟雲軒的對話,那時他允諾不要再逞強、別再想一個人處理所有事情,於是將話語吞進肚後重新轉換吐出:「好,那我去洗澡了。」

「去吧。」

進浴室打開蓮蓬頭,邊清洗身體邊回憶不久前的歡樂時光,儘管不過是逛超市這樣普通小事卻帶來難以言喻的巨大快樂。純真無邪的家翔,溫柔可靠的雲軒,都是嘉云最珍貴的寶藏,尤其每每想起雲軒那溫和好看的笑顏都會使他肌膚發燙且心跳加速,雖難受卻也充滿幸福。

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也知曉過於奢求只會讓自己更難以自拔,但就算是錯覺也好,是沾家翔的光也罷,只要能得到雲軒的注意和關懷就已是難得修來的福份。夠幸運,也夠值得。

梳洗結束後嘉云順手整理洗衣籃,準備提出去給洗衣機洗,卻意外摸到堅硬的散裝物體,摸索掏出後定睛看,原來是雲軒的鑰匙串。嘉云的目光霎時被扣在鑰匙圈上的吊飾吸引,那是兩件跟主人外表形象不相符的甜點吊飾,其中一個是和嘉云手機吊飾同款的可麗露,另一個則為擬真的提拉米蘇。

嘉云永遠記得當初和家翔首次站在雲軒家門口,抱持不安與期待之類複雜心情等待對方掏出鑰匙開鎖,隨即被鑰匙圈懸掛的熟悉物體吸引所有注意力。

「那個是......」

把門開啟、正要收拾鎖匙的雲軒聽見嘉云的聲音,順著視線知曉對方意欲為何後笑道:「這是出國前你送的,還記得嗎?我把它掛在鑰匙圈上,這樣每天都能看見。」



每天都能看見。



這句話彷彿在嘉云腦袋瓜裡敲響鑼鈸,震得他思緒一片空白,隨即恢復的意識帶著感動情緒席捲全身,使他必須抿緊唇以免激動的淚水突然迸出。

「我也有送你,你有帶著嗎?」雲軒這麼問,嘉云趕緊回應:「有!」接著手忙腳亂從背包中拿出手機,刻意搖晃綁在耳機塞上的可麗露與心型巧克力吊飾:「我也是,這樣每天都能看到。」

瞇起眼微笑的雲軒增添幾分無以名狀的神秘性感,令嘉云心跳速率加快,呼吸亦有些不通暢,視野裡全被俊逸瀟灑的身影佔滿,無法再容納其他物體。

那一刻嘉云才真真切切有雲軒回來的實感,不再是伸手無法觸碰的天邊,不再是靠通訊軟體才能聽見聲音的距離。始終惦記的對象就站在同一塊土地、生活在同一個空間,就在身旁談笑閒聊,開心品嘗他做出來的料理,在面前綻開帥氣又天真的笑靨。



幸福就是如此簡單,卻也難能可貴。



手持雲軒鑰匙圈的嘉云結束回憶片段,微笑著將鑰匙連同吊飾緊緊握牢,隨即拎起衣籃到後陽台把汙衣扔進洗衣機後運轉,走進餐廳時看見雲軒幫家翔擦拭滿嘴青醬,不由得嚇一大跳。

「怎麼吃成這個樣子?」嘉云三步併做二步靠近查看,持續擦抹動作的雲軒頭也不抬回應:「還好沒有很髒,沾到臉而已,有圍兜兜所以衣服身體都沒事,不然又要再去洗一次。」

的確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沒有回答到嘉云的困惑,正打算追問時家翔雙手捧高吃得光溜溜的鋼碗,一臉燦爛:「我還要。」

「看來他很喜歡你做的義大利麵呢。」雲軒笑著把碗遞給愕然的嘉云:「家翔剛剛一邊吃一邊喊著麵的造型,什麼飛機啦、火車啦、恐龍、熊熊之類的,笑得好開心,就吃成這樣了。」

「原來如此。」好氣又好笑的嘉云正要轉頭裝盛義大利麵時,想到什麼又繞回來,將鑰匙圈遞還雲軒:「忘在口袋裡了。」

「啊!抱歉抱歉,謝謝幫我拿。」

「不客氣。」嘉云說完立刻到廚房再裝一碗還溫熱的造型義大利麵,回到餐廳發現家翔的臉蛋已被清潔得乾乾淨淨,於是邊在興奮的孩子面前放下碗邊叮嚀慢慢吃、別狼吞虎嚥,而後朝還在吃麵的雲軒道謝:「謝謝幫我照顧家翔,還有幫他弄乾淨。」

「別客氣。快點吃吧。」

「嗯!」也幫自己裝盤的嘉云坐在云軒身邊享用自己做的晚餐,雖然已經涼了但因為食材新鮮所以仍舊美味,獨特濃郁風味齒頰留香,搭配鮮甜柔嫩的雞肉與炒香的香菇片,吃得津津有味。

雲軒瞥了身旁人一眼後突然噗哧一聲,隨即嗆到猛咳,嚇得嘉云從椅子上跳起來並趕緊裝水給對方喝。

「沒事吧?還好嗎?」

不僅嘉云緊張,連家翔都拿著湯匙傻住,舅甥一起盯著咳得激烈的雲軒,害得好不容易快要止咳的後者抬眼看到一大一小的呆滯模樣後,又笑岔氣嗆到。

「雲軒哥?」嘉云很是慌張,雲軒立刻舉手表示自己沒大礙、不需要擔心,隔了一會兒端起水大口飲用,同時深呼吸以圖冷靜。

「......我沒事。」

「怎麼回事?」嘉云戰戰兢兢坐回對方身邊,關心著:「是松子沒有磨碎嗎?還是雞肉太大塊沒切斷?」

雲軒搖頭回應,看著滿臉疑問的嘉云摀唇忍笑,慢慢地伸手指著對方臉頰:「你也沾到臉,跟家翔一樣......是大號的家翔。」

嘉云聞言立刻抽取桌上的面紙往嘴邊擦,居然有一大片青醬,他都沒發現到。

「你也笑太誇張。」

「剛剛還要家翔小心點吃,結果你自己--」莫名被戳笑點的雲軒樂不可支,尤其對方皺眉苦瓜臉的滑稽模樣更讓他笑到停不下來。

「齁,要笑多久?快吃啦,都要涼掉了。」嘉云抗議,但對方似乎沒有休止跡象。雖然鼓臉氣噗噗的但他沒有生氣,事實上看到雲軒難得不顧形象的開懷暢笑模樣,驚喜都來不及怎麼可能生氣,只是太糗了還是得表示一下。「雲軒哥!」

「抱歉......」雲軒再度試圖讓自己冷靜:「我不是故意要取笑你......只是你太可愛了。」

「咦?」嘉云瞬間傻愣,雙頰也不由自主泛起紅暈,有些窘迫地盯住對方。「什......麼?什麼可愛?哪裡可愛?你又在開我玩笑,我已經煮麵給你吃了耶。」

「都很可愛。」雲軒直截了當,眉眼唇都帶著笑意,語氣戲謔卻不失認真。「對別人的事情用心謹慎,對自己的事情卻蠻不在乎。有時候做事態度一絲不苟,有時候卻又是個小迷糊。真的很可愛。」

直直看進對方如水鏡般澄淨眼瞳,嘉云的心跳陡地漏掉一拍,想撇開視線但卻無法動彈,僅能任由迅速攀升的體溫蒸發他好不容易吸入的氧氣,以及努力把持的理智。



別會錯意了。



心底深處冒出的鄭重警告成功使嘉云醒神,瞬間脫離方才意亂情迷的狀態。擱置在大腿上的手緊握成拳,用指甲掐肉的痛楚逼自己冷靜,盡快恢復理性判斷。

雲軒說的「可愛」跟他覺得家翔「可愛」別無二致,那是哥哥......或說是照顧者對於年紀輕的一方所投注的長輩疼愛視線,沒有其它含意。他不可以想太多、幻想過頭,對一心只想幫助他和家翔的對方來說太冒犯,簡直失禮到極點。

「什、什麼啊,突然這樣說有什麼企圖?都已經煮平常雙倍份量給你囉,還沒吃飽嗎?還是想吃別的?」嘉云刻意用輕快的口吻轉換氛圍,同時佩服自己能夠以如此自然的態度回應。

只是雲軒沉默不語,逕自凝視著嘉云,僅管唇角微揚但無法確定是否真的在笑,平靜淡漠的神情反倒使得嘉云不安,後者正欲開口打破難堪的寧靜之時對方總算出聲。

「我麵都快吃不下了,哪可能再吃別的。」雲軒說著將手裡的叉子擱置盤緣,暗中鬆口氣的嘉云詢問:「吃不下別勉強,放冰箱明天再吃?」

「也好。」

嘉云伸手打算整理對方的餐盤,但被雲軒阻止,後者要他繼續用餐隨後端起盤子走進廚房,著手將剩食換小容器並擺進冰箱冷藏。目不轉睛盯著對方熟練動作背影的嘉云感受到一股落寞,隨即搖頭想把莫名其妙的思緒揮出腦海,邊吃著已經冷掉的義大利麵邊注意仍舊亢奮的小孩進食狀況,終於順利解決這餐。

把空盤空碗放進洗碗槽的嘉云挽起袖子準備清洗,沒想到雲軒突然靠近:「我也來幫忙。」

「咦?不用啦,我一個人就好。」

「你洗,我擦好放進碗籃。兩人一起做比較快。」

思忖不到一秒嘉云便接受對方的提議,兩個男人並肩站在廚房裡面有點擠、有點熱,卻也增添難以言喻的親密情思,嘉云高興之餘亦有些難為情。

「你真的很會做菜。」雲軒將家翔專用的鋼碗拭去水珠後放進碗籃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嘉云呆愣住須臾接話:「還好啦。也沒有很會。」

「已經很棒了。你之前說是因為嘉萱喜歡吃所以才學的?真是好弟弟。你們家都是你負責煮飯嗎?」

「大部分是,不過也是因為我本身喜歡煮。姊她也會做簡單的,像是燙青菜、煎蛋、蒸蛋那些,不過比起做菜她比較喜歡打掃清潔,也剛好是我比較不喜歡的,所以我們說好我來煮,清潔的部分交給她。」忽然提及嘉萱令嘉云心臟猛可裡一跳,但還是順暢地表達看法,比起事故發生初期幾乎每次想到就哽咽的狀況進步許多,思及此不禁微微一笑。

「我姊她很喜歡西式料理,像是義大利麵、燉飯、歐姆蛋、烘蛋或肉排那類,但又不可能常去餐館,所以我就查網路教學試著做看看。美味程度不敢說,至少絕對真材實料。料理機也是那個時候忍痛花錢買的。」

「還真是拜嘉萱所賜,能嚐到你的好手藝。」

「雲軒哥也很會煮啊。」

「我也是只會煮些簡單家常菜,畢竟住在國外那麼久,不學著煮不行。」

「會煮雞湯不簡單了。」

「喔?」雲軒聞言突然伸頭到嘉云面前,嚇得後者差點滑掉手上正在洗的筷子。「你喜歡上次的雞湯嗎?下次再煮給你喝。」

「很、很喜歡,但不用麻煩了啦。」

「都說不麻煩了。」雲軒看起來非常高興:「我煮湯給你,你就做義大利麵給我,我比較賺。」

這種說法令嘉云莞爾。「以食材價格和工序來說,我覺得你比較虧耶。」

「有嗎?」

兩人笑成一團,互相調侃笑鬧,在親暱愉悅的氛圍裡嘉云發現對方靠得很近,近到能夠清楚嗅聞雲軒髮絲的清香,亦察覺彼此身上飄散同樣的沐浴品氣味,給予人無限旖旎聯想及遐思。

直覺移動軀體想稍微拉開距離,嘉云赫然發現雲軒的一條手臂架在身側的流理檯面,阻擋他的閃躲動線,相當於整個人被環在平台與對方懷抱之間。

體內湧現熱流並猛然上竄,燒得嘉云腦袋熱當機,眼前閃現彷彿程式出錯跑出的一堆不知所云亂碼符號,甚至隱約聽見系統發出的尖銳嗶聲警告,但他卻不知如何反應,僅能繃緊神經、直愣愣地與深邃迷人的視線相接,著魔似地如磁力相吸般逐漸縮短間距,感受乾渴的喉嚨隱隱作疼。

是家翔的童聲叫喚解除纏縛住嘉云的魔法桎梏,震動一下後回神的嘉云找回行動與說話能力,撇開臉繼續洗碗:「抱歉,雲軒哥可以幫我看一下翔翔怎麼了嗎?碗我自己擦就好。」

雲軒沉默不語,嘉云則低頭洗碗筷不敢抬頭,隔了幾秒聽到雲軒微啞磁性的嗓音:「嗯,我去看看家翔。」

「謝雲軒哥。」對方離開廚房後嘉云不自禁鬆口氣,方才一觸即發的情勢實在太驚心動魄,對心臟不好。




他剛剛是想吻雲軒嗎?太亂來了!在想什麼啊?瘋了嗎!這難道是熬夜整晚的後遺症?太恐怖!雲軒沒給他個白眼真是萬幸!差一點、真的差一點--




想要克制腦袋瓜子裡的胡思亂想,然而思緒一旦飛奔到九霄雲外就再也追不回來,嘉云只好大力拍臉然後趕緊把碗盤洗一洗拿去烘碗機內烘乾,回到客廳發現雲軒抱著睏倦到睜不開眼皮的家翔朝臥室方向走去,立刻跟上前。

「他想睡了?」嘉云壓低聲音詢問,雲軒小心抱著小孩點頭:「抱到你房間去?」

「嗯,麻煩了。」

安頓好進入夢鄉的熟睡孩子,嘉云跟在雲軒身後離開臥室,後者邊拉筋骨邊說:「家翔今天一整天興奮地跑來跑去,在超商裡到處逛,去公園也跑了一段路,應該很累。」

「對啊。但他看起來很開心。」回想剛才躺進柔軟被襦裡的孩子突然伸手在空中亂揮,咧嘴笑開呵呵幾聲後又睡著的天真可愛模樣,嘉云也忍不住揚起唇角,隨即見到雲軒走向超市採買的物品,趕忙說道:「那些我來整理就好。」

「一起整理比較快。」彎身提起購物袋,雲軒突然用併攏的中指及食指重重點了下嘉云額頭。「又想要一個人做全部的事?」

「......抱歉。」嘉云反省道歉,雲軒輕拍他頭顱接受歉意。

「快收拾吧,時間也不早了。」

嘉云答應,和對方聯手將購買的生活用品整理歸位,不到半小時便收拾乾淨,一起坐在沙發上休息。望向打開手機滑動訊息的雲軒,嘉云考慮一會兒後勇敢開口:「雲軒哥,雖然這句話你可能聽多覺得很煩了,但我還是想跟你說謝謝。謝謝你為家翔做的一切,謝謝你幫助我日常的大小事。」




謝謝你陪在我身邊。但這句他沒有說出口。




將視線從手機螢幕移到對方身上,雲軒回以嘉云再熟悉不過的溫和笑容,輕聲說著:「能看到你們開心,我也很高興,都是互相的。」

「好久沒看到家翔那麼活潑的樣子,看來他真的悶壞了,我這個舅舅真是失敗。」

「不是吧。」雲軒很快反駁:「雖然家翔的確是因為難得出門所以那麼興奮,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跟你在一起。他是真的很喜歡你,這代表在家翔心中你是一個好舅舅啊。」

嘉云張大雙眼,被雲軒的這番話感動到無法言語,水光在眼眶邊緣閃動,全憑意志力將激動情緒壓下來。「雲軒哥......謝謝。」

將手機收起的雲軒移坐到嘉云身邊,很自然地拉起對方的手放在掌心,也不去握只是攏著,與嘉云四目相接。「我不是說吃麵的時候,家翔一直很開心喊著麵條造型的名稱嗎?我跟他說那間新開的親子餐廳好像也有類似的造型麵,問他要不要哪天去吃看看,比較哪種好吃。結果你知道家翔怎麼說?」

嘉云茫然搖頭,雲軒笑著解答:「他說舅舅煮的好吃。我說沒吃過比較看看怎麼知道,結果家翔一直很堅持說你煮的好吃。你看,他真的非常喜歡你。」

就算咬唇也無法阻止眼眶泛紅,嘉云放在雲軒掌心裡的手微微顫抖並且不自覺反握住對方,雲軒也將手收合、溫熱地包覆住嘉云的,臉上始終滿溢溫柔和煦的笑意,猶如燦爛陽光照亮嘉云的世界。

「小孩子就是這麼率真,沒有心機。」可能是想緩和氣氛,雲軒改用一種輕快的語氣說道:「不過我也很想贊同家翔,你煮的義大利麵的確很好吃。」

嘉云吸鼻以保持鎮定。「我也覺得雲軒哥的香菇雞湯很好喝。」

雲軒挑起一邊眉。「呵,你很會趁機誇耶。」

「要論誇誇我可不會輸。」儘管一直握手有點奇怪,但嘉云短時間不想放開,大膽貪戀著與對方肌膚相親的舒服觸感。源源不絕傳遞而來的炙人溫度,總是能給予他無限的勇氣與動能。

「現在是要比誰會誇嗎?嘉云你不但會煮義大利麵和燉飯,日式的漢堡排、丼飯也拿手,就連一般家常菜:滷肉、三杯雞、魚、炊飯都難不倒你,我都覺得你可以去當廚師了。」

「哪有啊,都是能吃的程度而已啦,是你們不挑。」被讚美的嘉云害羞到滿臉通紅,但對方顯然還沒打算停止:「還有,我也很喜歡嘉云做的甜點,哪天有空再做吧?好久沒吃你做的甜點了。」

嘉云凝視對方既淘氣又認真的容顏,笑得比草莓大福裡的豆沙餡還甜。「那有什麼問題。」









* * *








其實嘉云本來就計畫隔天要著手烘焙了。

週日一大早,躺在床上的雲軒可以說是被空氣裡的甜香味道喚醒神智,隱約聽見孩童的歡笑聲,還有嘉云壓低音量不知說些什麼。

稍微打理儀容後走出房門,雲軒瞭望在廚房裡互動熱絡的一大一小,發現他身影的嘉云立刻開朗打招呼,從中島平台後方冒出頭的家翔也熱情搖動雙手:「軒軒安安!」

「不行直呼啦,至少叫哥哥吧。」嘉云勸戒家翔,雲軒則滿臉無所謂:「不是說沒關係?」

「不可以,禮貌要從小培養。」嘉云堅持,雲軒只能擺手表達尊重對方,而後進入洗手間刷牙梳洗,再走回餐廳時看見餐桌上擺放十數個紙杯模具包裝的簡單小蛋糕,除了常見的黃橙烤色外也有幾顆茶綠和莓紅色的蛋糕體,應該是添加綠茶粉或莓果之類的食材。

「今天做杯子蛋糕啊?烤這麼多要送人?」雲軒笑問,嘉云邊整理烤盤邊回答:「對啊,既然都要做了就多做一點,可以送雲湘姊和佑麟他們。」

「佑麟......就是你常提的,你的好朋友對吧。」

「沒錯。他媽媽也很照顧我,上次拿回來的那幾包肉乾就是伯母送的,我想回禮--欸,翔翔不要亂跑,會被燙到的,小心點。」

雲軒三步併作二步,過去把繞著嘉云腿邊團團轉的快樂小夥子抱開並囑咐:「危險喔,我們坐在旁邊等你舅舅吧。」

「翔翔想做。」

「聽雲軒哥的話,乖。」嘉云趕忙將能收拾的用具都收好。「等一下,等稍微涼一點就讓你做。」

在兩名大人連番安撫之下,小朋友雖然聽話坐在椅子裡但不安分地甩動雙腿,藏不住的雀躍情緒連家雲和雲軒都被感染,莫名跟著一起期待。

把蛋糕分兩群,其中一群十二顆,嘉云打算分成兩盒送人,另一群則為六顆,嘉云在旁邊擺放分別裝盛造型餅乾、糖粒、軟糖、奶油霜等物品的盤子後叫喚家翔:「好了,這些交給翔翔裝飾。」

被點名的小朋友歡快奔至餐桌旁,張大眼、咧開嘴,迫不及待翻起餅乾,尋找物件裝飾他想像中的造型。

嘉云疼愛地看著外甥熟練拿小湯匙舀起一些奶油霜後抹在小蛋糕頂端做為基底,邊插上男生造型餅乾邊說:「這是爸爸。」接著在旁邊插上女生造型餅乾:「媽媽。」最後在兩個人型餅乾中間放上嬰兒形狀餅乾:「這是翔翔!」隨後開心拿幾顆星星糖圍繞一圈,最後撒上色彩繽紛的糖粒點綴,開心捧起完成後的杯子蛋糕獻寶:「做好了!」

抿唇忍住哽咽的嘉云燦笑回應:「翔翔好棒,做得真好。」

「爸爸和媽媽是天上的星星。」

「......對,他們一定在天上守護翔翔,守護翔翔的開心笑容。」語畢,嘉云看著家翔幾乎佔滿整張臉的快樂笑容,感動得幾乎不能言語,深呼吸後緩慢說著:「還有五顆,看翔翔要怎麼裝飾。我來準備送別人的蛋糕喔。」

「好!」家翔一雙咕溜大眼轉動幾輪後似乎顯現靈感,拿起湯匙舀起一點奶油霜開始在蛋糕頂做畫,瞧他胸有成竹的模樣,真令人好奇會畫出怎樣成品。

嘉云不由自主想起姊姊,不擅長烘焙的嘉萱在嘉云指導下學會最簡單的杯子蛋糕,成為和獨子互動最好的媒介。有空的假日往往是由母親嘉萱端出飄散香氣的熱騰騰小蛋糕,然後父親翰舟帶著幼子家翔一起動手裝飾,一家子和樂融融在歡笑聲不斷的氣氛中度過。

姊姊和姊夫逝去後很長一段時間,家翔顯得悶悶不樂,鮮少言語與情緒表達,某天嘉云烤了個杯子蛋糕,希冀讓家翔重溫滋味、重展笑顏,沒想到外甥瞪圓眼後倏地放聲嚎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哭到聞聲者柔腸寸斷,嚇得嘉云緊抱劇烈顫抖的小小身軀,感覺孩子渾身的悲傷難受毫無阻礙地襲捲著他,不由得跟著紅起眼眶。

他怎麼那麼傻。

大人總以為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其實小孩什麼都知道,只是不知如何適當展現所思所想。

就如同他自己即使到現在,吃到或看到黑糖粿都還是忍不住鼻痠,與雙親家人的往昔回憶無法克制地竄上心頭。



舌尖上的記憶,留存著深刻懷念的滋味,即便逐漸淡化也不可能完全消失。



之後好一段時間嘉云都避開製作或購買所有跟杯子蛋糕類似的甜點,知情的雲軒也願意配合,不希望又觸動到脆弱無助的幼小心靈。過沒多久,在雲軒及其大姊的協助下,家翔總算重拾孩童應有的天真無邪,再度展露活潑好動的孩子氣本性。

接著有一日,嘉云詢問家翔想不想吃布丁還是什麼甜食時,外甥揪住其袖子認真說:「杯杯蛋糕。」

「欸?」嚇一大跳的嘉云小心確認:「是指......杯子蛋糕嗎?」

小孩子堅定點頭,於是嘉云順從地烤出蛋糕並戰戰兢兢放在家翔面前,看後者思索一下後拿湯匙沾果醬,開始在蛋糕頂上畫圖。雖然線條歪七扭八,但家翔畫得很專心,講解得也很仔細:「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我。」又畫兩坨不知道什麼形狀的物體。「這個是星星,爸爸媽媽變成星星。在天上快快樂樂。」然後邊添加其他物件邊陳述:「老師說如果想念爸爸媽媽,可以想方法跟爸爸媽媽說話,說爸爸媽媽在天上一定會聽到。老師說哭也是方法,但翔翔不哭,翔翔想畫爸爸媽媽,跟爸爸媽媽一起做杯杯蛋糕。」

嘉云當下承受到的衝擊難以言喻,沒料想這麼小的孩子擁有這麼強大的自我療傷能力,比大人更為堅強,既欣慰又佩服。

「沒錯,翔翔說得很好。」嘉云彎下腰,憐愛地撫摸家翔頭顱:「我們一起做蛋糕給變成星星的爸爸媽媽,大家都要快快樂樂。」

「嗯!」

後來每隔一段時間嘉云便會烘烤杯子蛋糕,而家翔第一個著手裝飾的蛋糕都有固定擺設:父親、母親、家翔,以及兩顆星星,不同的僅是從手繪人形變成直接使用造型餅乾,彷彿屬於孩子自己的追思儀式。



跟在天上的父母對話,重溫往日回憶時光。

一直到現在都沒變。



溫柔凝視努力用奶油霜裝飾蛋糕的家翔,嘉云也挽起袖子並拿起裝好花嘴的擠花袋,準備在那十二顆要贈送的蛋糕體上進行擠花雕飾。

可愛小巧的杯子蛋糕簡單、好吃,又有無限造型可能,單純而不單調,無論大人小孩都能從中獲得親手製作、花樣裝飾或者挑戰味蕾之類樂趣。儘管起源眾說紛紜,「杯子蛋糕」名稱由來也莫衷一是,但都無損它不帶負擔的輕鬆美味本質。

嘉云想起英國對杯子蛋糕的稱呼「fairy cake」也是有兩種說法,一說是蛋糕小巧可愛到連小仙女都能吃,但嘉云更喜歡另一種說法--像仙女一樣給人帶來溫暖和愉悅,賜與人們簡單的幸福。

就彷彿天上的姊姊與姊夫藉由這甜蜜的蛋糕,帶領家翔走出失怙失恃陰霾,祝福他們親愛的兒子永遠平安快樂。

「你在畫什麼呢?」剛吃完兩片烤土司外加咖啡作為早餐的雲軒,站在家翔身後好奇詢問,越過小孩子的頭顱看到蛋糕體上用奶油畫出兩個圓,下面再畫一條上彎弧型,顯然是人的笑臉,家翔找出切片蛋糕形狀的餅乾插在人臉上方,開懷笑:「這是云!」

「欸?」
「咦?」

嘉云和雲軒同時回應並且盯住家翔繼續畫下一顆蛋糕上的人臉,這回插上的是汽車餅乾。「這是軒軒......哥哥!」

記得要加稱謂,很好。

但這不是重點。

是因為雲軒總是開車載他來回往返,所以直覺用車子代表嗎?孩子的童真想像令雲軒忍俊不禁笑出來,嘉云則是好氣又好笑。

家翔又畫一顆人臉,這次裝飾的是飛機餅乾。「這是翔翔,翔翔飛!」隨即把象徵嘉云、雲軒和家翔的蛋糕集合在一起呈現倒三角形,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我們家!」

兩名大人皆愣住並且面面相覷,不約而同露出感動欣喜的表情。

無心機的孩子用最直接了當的方式表達他對兩位照顧者全然的信賴及喜愛,怎不叫人備感溫馨和湧現無比喜悅。

雲軒讚揚般輕拍孩子頭顱而後一手將家翔抱進懷裡,另一手則朝嘉云揮了揮,示意後者也過來。於是嘉云脫掉手套後靠近二人,下一秒立刻被雲軒同時摟住,睜大眼聆聽雲軒心跳。

「家翔說得沒錯,我們是一家人。永遠的一家人。」雲軒誠摯說出這句話後家翔馬上開懷回抱他:「一家人!」

感動到無法言語的嘉云也張開雙臂擁抱二人,擠出聲音:「嗯。一家人。」

就算曾經遭受重大挫折、經歷極度哀傷的過往,都不要放棄希望。真誠的愛與關懷終究能傳達到心中,溫柔驅散盤據糾纏的陰霾,讓和煦光芒無死角地照亮心房每處角落。

之後嘉云抬頭與雲軒相視而笑,有默契地逐漸分開彼此,嘉云要家翔繼續裝飾剩下的蛋糕後回到原本作業位置,拿起擠花袋時不由自主瞥向一大一小。小孩子雙手托腮,皺起眉頭努力構思,雲軒則在旁提出意見,可惜都沒被採納的樣子,見此情景的嘉云忍不住勾起唇角偷笑。

霎時門鈴聲響劃破寧靜氛圍,雲軒一面疑惑著「會是誰?」一面往玄關方向走去,擠花動作沒停過的嘉云也不自禁猜測,這座社區管理良好所以應該不是推銷員,那麼是鄰居或朋友嗎?他和家翔入住後還不曾遇見外人來訪......

「喲!好久不見!」爽朗聲音瞬間傳遍室內,驚得嘉云及家翔同時抬頭望向敞開的大門,只見一名戴著墨鏡、身穿潮流服飾、斜背相機包的男性站在門口,染成亞麻棕色的及肩頭髮隨意紮起馬尾,整體造型既隨興又保有時尚感,低調不張狂但令人印象深刻。

「二哥?」雲軒的驚呼聲顯示他的訝異程度不下於另外二名舅甥。「你怎麼會過來?」

「來看我親愛的弟弟啊。」二哥大剌剌進入屋內環顧四周。「還真是整齊乾淨耶,本來還想說會看到一屋子雜亂東西,居然沒有。」隨即與呆愣的嘉云四目相對。「喔!你就是我弟的同居人吧,還有小弟弟。你們好啊。謝謝你照顧我弟弟。」

「你好,我是劉嘉云。」嘉云趕緊打招呼:「是我們接受雲軒哥的照顧才對。」說著脫掉手套,輕拍跑過來躲在身後觀察陌生人的家翔後背,雲軒則擋在二哥面前質問:「你來這邊做什麼?」

「咦?這是跟很久沒見面的哥哥說的話嗎?好歹要先幫我們介紹一下吧。」

因為雲軒是背對嘉云他們,後者看不到其表情,只感受一陣尷尬的沉默,沒多久雲軒半過轉身並擺出手心向上的介紹手勢:「這位是劉嘉云,那位孩子是王家翔,目前跟我同住。」接著換手。「這位是我二哥,方耀沂。遊手好閒人士。」

「喂喂,什麼遊手好閒,沒禮貌。」大聲抗議的耀沂作勢要掐雲軒脖子,但被後者靈活閃避:「別鬧,有小孩子在。」

「你還想保持形象啊?」

「少幼稚了。到底想幹嘛。」

耀沂雙手插腰,面容表情與語氣皆帶有譴責意味。「還不是因為你都不回我訊息,所以我就直接跑來啦。」

「你什麼時候傳訊息來......」雲軒困惑地拿出手機查看,只見雙眉越皺越緊,抬眼看向二哥的視線裡充滿尖刺。「早上六點傳訊息我還在睡好嗎?還以為你是幾天前傳來的咧。」

「現在十點多了你都沒回啊。欸,我可是剛從澳洲回國就發訊息給你了,居然不感動還無視我?」

「我哪有無視,只是還沒看訊息而已。而且這有重要到讓你特地跑一趟?」

「當然重要囉。」耀沂從袋子裡抽出一張像是請帖的紙張,遞給雲軒:「所以我決定乾脆親自過來把邀請函交到你手上,誠意十足吧。」接著敏捷地繞過雲軒身邊、來到嘉云面前,隔著餐桌把邀請函交給後者:「這是我難得在台灣開展,有空的話歡迎來參觀。」

接過邀請函的嘉云端詳上面文案,「享譽國際攝影大師方耀沂 巡迴亞洲攝影展」顯眼燙金字躍於眼前,紙質也是特別挑選、印有漂亮紋路的設計,專業又高級,不禁讚嘆:「您是國際攝影師?」

將墨鏡收進胸前口袋的耀沂渾身散發自信與氣勢光芒。「喜歡到處拍照的人而已,算不上大師,不過還滿多人委託我攝影就是,剛剛也是結束澳洲的案子回來。台灣的展期在九月,嘉云弟弟有空一定要來參觀,小朋友也可以入場喔。」最後一句耀沂是彎身對著從嘉云身後怯生生探出頭的家翔說:「弟弟喜不喜歡看漂亮的照片?可以見識見識平時看不到的景貌,增廣見聞,培養藝術氣息喔。」

「聽起來很不錯耶。」嘉云低頭與望著他的家翔說道:「翔翔還沒跟人打招呼呢,來叫......」

叫什麼?

如果雲軒是「叔叔」,那雲軒的二哥要稱呼「二叔」嗎?感覺怪怪的。

嘉云遲疑一秒,耀沂立刻接口:「你們都可以叫我二哥啦,不必那麼嚴謹,有叫就好。」

「這......」

「你幾歲了,還要人家叫你『二哥』?」雲軒皺眉不敢苟同,耀沂大笑:「『叔叔』給你當就好,我還很年輕。」

「比我大三歲的人說什麼呢。」

「心態問題好嗎?你這個整天窩在辦公室裡的人,人老心也老。」

「要老也是你先。」雲軒沒好氣回嘴,趕緊終止這段沒營養的對話。「你看你,都嚇到家翔。」

耀沂聞言誇張表露震驚神情:「什麼?為什麼?我人這麼好,為什麼要怕我?」邊說邊隔著餐桌拉長身子逼近小孩:「弟弟會怕我嗎?哥哥人很好的。」

「就是這一點。」雲軒立刻把二哥拉回來。「小孩子怕生,別再鬧了。」

眼看兩位兄弟又要開始拌嘴,嘉云趕忙出面緩頰:「翔翔他的確有點怕生,我跟他說一下。」接著蹲下與外甥平視。「翔翔,那位是雲軒哥哥的二哥,你也可以叫他二哥喔。」

大眼眨啊眨,家翔的表情與其說害怕更像是疑惑,在嘉云的鼓勵下轉頭看向耀沂而後緩慢開口:「二......哥?」

「對、對,是二哥沒錯。」耀沂將拉住他的雲軒推開後蹲在距離家翔五步距離之處,伸出一手並笑臉邀請:「家翔弟弟跟二哥握手好不好?」

家翔瞬也不瞬地盯住耀沂,嘉云及雲軒則屏息以待、靜觀事情發展,接著看見小孩子鬆開一直抓著的嘉云,試探又好奇地走到耀沂面前依樣畫葫蘆伸出手,即便被耀沂瞬間握住而受到驚嚇但也沒有閃躲意思。

「家翔好乖,最棒了,勇敢!」耀沂一手握著家翔,另一手則舉起大拇指比讚,或許是因為發現自己被稱讚,家翔也咧開笑臉、一掃先前警戒神情。

「翔翔勇敢。」

「對,勇敢!」

鬆口氣的嘉云站起身,瞥見雲軒亦露出放心模樣,不由自主勾起唇角並將目光轉回很快便打成一片的耀沂與家翔身上。家翔很難得這麼快就親近外人,嘉云認為一定因為對方是雲軒親人的關係--由於信任雲軒,所以也相信雲軒周遭親近的人,更何況小孩子的心思有時比大人想像中還要敏銳,能感受對方是否真心相待。

「家翔真是有夠可愛,難怪你會這麼有保護欲。」一把抱起家翔的耀沂意有所指對雲軒笑道:「還是該說是愛屋及烏?」

「少講那些五四三。」雲軒回以瞪視,站在不遠處的嘉云則被那句「愛屋及烏」刺痛心扉,下意識揪住胸口的動作被雲軒眼尖發現。「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有。沒事。」嘉云趕忙否認,試圖以微笑消弭其他人的緊張,想辦法轉換話題:「好像應該準備午餐了。那個......二哥要一起吃午餐嗎?」

雲軒還沒出聲耀沂已經插口回答:「不用了,晚點還要跟策展負責單位開會,再待一會兒就要走了,改天再一起吃個飯。」隨即想到什麼立刻提議:「對了!我來幫你們拍照!」

「咦?」

「你們平常很少一起拍照吧?剛好有這個機會,我來幫你們拍。」耀沂與家翔四眼對看,嶄露堪比孩童般純真無邪的燦笑:「孩子的成長只有一次,能夠的話就記錄下來,會是珍貴的紀念。」

聽對方這麼說,原本還想推辭的嘉云也不由得贊同。「那就......麻煩二哥幫家翔拍了。」

「在說什麼啊,你們兩個也過來一起。」

「欸?我們也要嗎?」

「那當然,只有小孩入鏡看起來多孤單啊。」

這個說詞合情合理,找不出任何反駁點,於是嘉云帶著家翔和雲軒一起接受耀沂專業指導,在看起來就很昂貴的相機前面擺姿勢拍照,除了三人團體照外也有單人獨拍以及兩兩合照。

家翔意外大方地展現各種活潑姿態,被耀沂讚美很上相、很適合當模特兒,跟初次見面的怕生模樣判若二人。嘉云看到外甥如此興致勃勃也是驚喜又高興,沒多久便跟雲軒一起站在耀沂身後觀摩討論國際大師的拍攝取景手法,簡直成為家翔個人秀。

「好了,先這樣。我回去整理後把照片傳給你們。」耀沂小心將相機及鏡頭收拾進揹袋中,接著轉向嘉云說道:「你的聯絡方式給我吧,我直接把照片給你和雲軒。」

「給我就好了,我會轉給嘉云。」雲軒說完就看到耀沂皺眉拒絕:「幹嘛那麼麻煩,我直接傳給你們兩個就好啦,還要多做一個轉傳步驟。怎麼?你是想把醜的挑掉,還是想暗藏照片?」

「誰會這麼做啊。」

「你啊,就是你。」耀沂無視雲軒狠瞪繼續向嘉云索討通訊方式,有點手足無措的後者最後還是交出聯絡資訊,瞄見雲軒一副不悅表情後忍不住竊笑。「那就這樣啦,我先走了。再聯絡。」

「真的不需要用餐嗎?還是要不要拿個杯子蛋糕?中途如果餓了可以先充飢。」嘉云在二哥往玄關走去時連忙建議,後者聞言立刻掉頭回來,饒富興味掃視餐桌上裝飾得繽紛有趣的杯子蛋糕,再次拿出相機按下幾次快門。

「這些做得好可愛。是翔翔弟弟畫的嗎?真厲害。那我要拿哪一個好呢?」耀沂拍完後詢問,嘉云低頭詢問家翔:「翔翔,拿一個蛋糕給二哥好不好?」

但是小朋友許久都沒回應,只是呆愣地仰望耀沂,於是嘉云再問一次:「拿一個蛋糕送給哥哥好嗎?你挑一個給哥哥。」

然而家翔依舊動也不動,以為小孩不想送蛋糕的耀沂大方說道:「沒關係啦,反正我也不餓,下次有機會再--」

話未說完,家翔突然咚咚咚跑回之前裝飾蛋糕的座位,拿奶油霜舖在蛋糕體頂端後快速翻找造型餅乾,大人們互看一眼決定靜觀事情發展,只見家翔似乎找到想要的造型後開心插在奶油上,接著灑上糖粒、星星糖,裝飾得十分繽紛亮麗,接著再咚咚咚捧著杯子蛋糕到耀沂面前,綻放猶如陽光般燦爛笑靨。「給你!這是你的!」

眾人定睛一看,原來上面插著的是照相機形狀的餅乾,搭配圍繞著的五顏六色糖果彷彿象徵攝影鏡頭產出的多姿多采世界,令人驚艷。

「哇!這小子是小小藝術家耶,以後大有可為!」耀沂接過蛋糕後大力揉著孩子的頭髮,連番稱讚,嘉云也莫名感到驕傲。

當耀沂帶著蛋糕離開,屋內再度恢復先前的寧靜,不知為何突然有些不習慣。雲軒一手耙過瀏海,無奈嘆口氣:「真是......來去匆匆一陣風。」

「我覺得雲軒哥和耀沂哥的感情好像不錯。」

「哪裡不錯啊?」雲軒詭異的表情害嘉云差點噴笑。難得看到對方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能鬥嘴就是不錯的證明啊。」

「那才不是鬥嘴,他是欠人家念。」

可是我覺得你們兄弟感情真的好哩。

嘉云決定不把這句話說出來,免得雲軒的眉頭皺得更緊,只能忍笑說著:「我們繼續把蛋糕完成吧。中午吃香菇雞肉炊飯好不好?」

雲軒總算重展笑容。「好啊,聽起來不錯。」

家翔也開心喊著:「雞肉飯!」

看著一大一小幾乎相同的反應,逗得嘉云樂不可支,溫暖的感情充盈胸口品味著無比的幸福美好,就如同撒在仙女蛋糕上的糖飾般甜滋滋地沁入心底,回味再三。






(TBC)



空音 發表於 2023-10-15 21:52:05

(06)可麗露

儘管周一早上沒排課,但下午有必修,嘉云索性早上搭雲軒的便車送家翔去雲湘家,而後到學校的研究室裡繼續寫程式或至圖書館查詢資料,今日也順便將前一天製作的杯子蛋糕送給雲湘,感謝她多方照顧家翔。

上週開會報告獲得指導教授不錯的評價,也就此確定論文研究方向,接下來就是努力產出實驗結果,完成論文。儘管還不到完全放心時刻,但能夠訂定明確研究目標已經讓人放鬆不少,比像隻無頭蒼蠅忙亂繞圈好上幾百倍。

在實驗室待到快中午的嘉云來到一餐,裡面已經有好幾位職員學生,嘉云找個靠窗邊的光線明亮位置,坐下後把裝有六顆可愛杯子蛋糕的保鮮盒放置於桌面,那是準備送給佑麟及其母的小禮物。

才剛拿下後背包就聽見收到訊息的通知響音,嘉云拿出手機查看後意外發現是雲軒二哥方耀沂建立相簿、傳照片的系統通知,邊覺得對方動作好快邊開啟相簿,數張滿是家翔燦爛笑顏的照片瞬間躍於眼前。

國際級攝影大師的拍攝技術就是不同凡響,明明是看慣的、再日常不過的平凡屋內場景,拍出來竟有種身處在精心布置攝影棚內或是網美地點拍攝的美侖美奐質感,即便被拍攝主體為同一名孩童,也能藉由捕捉不同光影與角度來營造不一樣的氛圍,讓每張照片呈現迥異的視覺體驗。

欣賞十數張外甥活潑可愛展現童真的個人照,接著是他、雲軒及家翔的合影,親暱開心的模樣任誰都會認為他們是一家人,不會料想到其實是舅甥及外人的關係。

掃過一張接一張相片,著迷地凝視裡頭每個人物的細微表情及動作,感覺彷彿有條無形的絲線聯繫彼此的心,穩固支撐得更為堅強壯大。

邊滑螢幕邊觀賞三人的留影姿態,突然迸出他和雲軒的兩人合照,令毫無心理建設的嘉云忍不住冒出驚呼,張大眼睛緊盯畫面到幾乎要把螢幕瞪破一個洞,雙頰亦不由自主飄上一抹淡淡的紅暈。

畫面中的嘉云及雲軒相隔不到一個拳頭的距離,看向鏡頭的他倆渾身洋溢著幸福歡愉,彼此的臉頰在雲軒二哥的指示下貼得很近,近到嘉云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當時嘉云心想自己的表情應該會因為害羞不自在而扭曲得很難看,沒想到拍出來的成果比想像中還要好。



這張......好棒.........



嘉云不知道像白癡一樣盯著照片多久,回神後趕緊換下一張,但接連幾張都是他和雲軒的互動紀錄,顯然是連拍產物,嘉云一方面覺得難為情但另一方面又覺得非常高興,沒想到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獲得與心儀之人的合拍紀念,意外驚喜的小禮物。

後續分別有嘉云及家翔、雲軒及家翔的雙人照,最後是少少幾張單人獨拍,嘉云把整本相簿瀏覽完後滑回跟雲軒合影的照片,凝視畫面陷入沉思。

忽然耀沂又新開一本相簿,相簿名稱為「秘密,勿說」並存放三張照片,嘉云困惑地點開相本觀覽,裡頭都是一名長相清秀、六歲左右男孩的獨照。雖然沒有任何說明,但嘉云直覺這名男孩子就是雲軒小時候。

欸?為何?

嘉云又驚又喜。喜的是能看到雲軒孩童時期樣貌,比他想像中還要可愛百倍!驚的是為什麼雲軒二哥要偷偷寄這些給他,難道嗅出什麼不尋常的蛛絲馬跡?

回想昨日上午景況,雖然耀沂表面看起來相當率性自在、隨心所欲,宛如一名天真頑童,然而嘉云察覺對方偶爾會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自己,那樣的視線他也曾經在初次與雲湘大姊會面時接收過。當時以為雲湘可能覺得他太厚臉皮、纏著雲軒接受其照顧,可是後來大姊對待他和家翔都非常親切熱情,不像勉強或偽裝,久而久之就不放在心上。



沒想到這次也......



是懷疑什麼?還是注意到什麼?

有些心煩意亂,以至於嘉云沒發現背後有人靠近,直到對方近距離喊了聲:「哇!」嚇得嘉云差點從椅子上彈起,沒好氣狠瞪對方:「幼稚耶!」

「叫你好幾聲都沒回應,還敢怪我?」佑麟笑著將手提背包放在嘉云對面座位。「你在看什麼看得這麼認真?心上人的照片喔?」本以為對方會氣急敗壞駁斥,沒想到卻見到一張羞赧面容,坐下來的佑麟不由自主放低聲量:「欸?真的喔?」

「雲軒哥的二哥昨天來家裡,他是攝影師,順便幫我們拍照。」

「我可以看看照片嗎?很想知道你口中的雲軒哥長什麼樣子。」

「......好啊。」嘉云找到雲軒的獨照後將手機遞給對桌的朋友。

佑麟端詳螢幕上的俊逸男子,劍眉鳳眼,鼻樑高挺,即便身著寬鬆居家服仍依稀可見結實肌肉線條,加上堪比模特兒的姣好端正面容,是名女性看了會心動、男性看了會嫉妒的帥氣型男。

「怎麼樣?」嘉云問,佑麟沉吟一會兒後將手機交還對方:「很帥。難怪你這麼喜歡他。」

嘉云皺眉抗議:「又不是因為臉才喜歡的。」

「哈哈,開玩笑的。不過他長這麼帥,應該很多女孩子喜歡,你最好趕快告白不然會被追走。」佑麟以捉狹的口吻提議,卻見對桌人扳起臉顯露嚴肅神情,正思考自己是否說錯話時聽見對方堅定的嗓音。

「不行。」嘉云的語氣無比認真。「我不能告白。」

本來只是玩笑話,看見嘉云如此鄭重模樣,令佑麟也不由自主正襟危坐,開口探詢:「為什麼?.........因為家翔?」

微微點頭,嘉云思索須臾後道:「家翔年紀還小,還需要有人陪伴和照顧,再過幾年要上小學也需要大筆教育經費。所以......」

「這樣啊......。」

「其實我好幾次都想告白。」

「咦?」

「......想說等畢業後找到工作,有了經濟能力能夠養育家翔後,就要告白。」視線低垂的嘉云盯住擱在桌上絞在一起的十根手指,徐緩述說:「所以我研究一下養育孩童需要花費多少錢。撇開房租不談,學費、學雜費用再加上安親托育費,等家翔年紀大一點可能還需要補習費,另外還有日常用品生活費,林林總總加起來根本不是我一個剛出社會的人可以負擔的錢。」

佑麟贊同:「養育孩子是筆不小的支出,所以新聞才會常常出現現代人養不起孩子的報導。」

「我不希望家翔跟著我吃苦。不能那麼自私奪走孩子本來可以無憂無慮的人生。所以我不能......」嘉云抿緊唇,隔了許久後露出苦笑:「很可笑吧?之前一直說我可以自己想辦法照顧家翔,現在卻發現憑我的能力根本沒辦法,只能死賴著雲軒哥.........有夠現實。真沒用。」

「別這麼說。」佑麟急道:「人活著本來就要考慮現實,就像戀愛與麵包缺一不可,現實點考量不是壞事。如果是我,我也會為了家翔瞞著的。」

嘉云感激地笑了一下隨即收斂,繼續說下去:「除了家翔之外還有另一個因素。」

「嗯?什麼因素?」

沉默一秒。「其實我覺得我根本沒有瞞得很好。我表現得很明顯,我喜歡他,他應該有察覺才對,但他什麼都沒表示。」

佑麟聞言張大眼。「聽你這麼說好像ㄓ......好像耍著你玩?」

聽出弦外之音的嘉云沒好氣瞪對方。「不要把他說得像是渣男。」

「是你自己說出來的齁。」

「我才沒有。不准這樣說雲軒哥,他才不是。」

「戀愛果然會讓人喪失理智。」佑麟打趣道,隨即想到這句話好像會打回自己身上,於是咳了聲。「如果不是耍你,那就是故意隱瞞?是為了避免之後尷尬嗎?如果因為尷尬而不得不分開,他就沒有辦法繼續照顧你姊的兒子.........啊。」倏地噤聲的佑麟在心裡痛罵自己未經思考就說出來的話,趕緊想辦法轉圜:「也許就只是遲鈍而已,別想太多。」

「其實我也清楚啦。」嘉云嘆息。「如果雲軒哥想掩蓋,那我怎麼能這麼自私揭開它呢?這種恩將仇報的行為我做不出來。我更不希望,他以為我在用孩子威脅他。」

「你不是這種人。」佑麟正色駁斥,嘉云聞言咧嘴笑。

「謝囉,還好有你聽我說。」

「有什麼話盡量跟我講吧,金錢上的事情可能沒辦法幫到什麼,當垃圾桶還是可以的。」兩人相視而笑後佑麟試著轉換話題:「我們先去買餐,邊吃邊聊。」

「好啊。」

分別買好自己想吃的套餐後回到座位,照慣例先關心彼此的論文狀況,隨後佑麟忍不住發問:「那個......剛剛說的學費問題。我記得翰舟哥不是有準備教育基金?」

嘉云的姊姊與姊夫還在世時,佑麟偶爾會去他家拜訪,也常抱還在襁褓中的家翔,跟著嘉云一起稱呼姊夫「翰舟哥」。

「有是有,但裡面沒多少錢。」畢竟夫妻倆早逝,嘉云賺錢後第一要務就是填補往後教育經費所需,不能連學費都讓雲軒來處理。

「不過翰舟哥考量真的很周到,眼光放很遠。至少塔位和牌位的事情幫了很大的忙吧。」

「對,沒錯。喪葬費用,後事處理都安排好了,我只要照著囑咐的文件處理就好,真的幫我很多。」

「翰舟哥很厲害,生前契約、遺囑、保險、教育生活基金以及人生規劃......我從他那裏學到很多,見識和眼界都變寬廣。」佑麟雙眼閃閃發亮,儘管與跟嘉云姊夫僅有數面之緣卻相當折服於對方的成熟穩重與處事見解,崇拜之情溢於言表,隨後低聲感嘆:「這麼好的人......可惜.........」

儘管佑麟的聲音細小如蚊吶,嘉云依舊聽得一清二楚,心中亦湧現無比惆悵。

他的姊夫王翰舟大嘉萱八歲,是嘉萱公司裡的前輩,性格沉穩溫和、做事可靠,工作能力備受好評也很照顧後輩。儘管擁有幼時被遺棄、孤兒院成長的背景,翰舟不僅沒有怨天尤人、沉淪墮落,反而力爭上游,走出自己的一片天,讓知道他過往故事的人對其更加尊敬。

翰舟曾經有過一段婚姻,妻子同樣孤兒院出身,體弱多病,結婚不到兩年就病逝,成為鰥夫的他原本抱持不再踏入婚姻的念頭,直到遇見嘉萱。

每思及此,嘉云就不得不佩服自己老姊。

對翰舟十分傾慕的嘉萱積極主動展開追求,不顧周遭人勸說她還年輕、還可以有更好選擇,全心全意只認定翰舟一人。她的癡情熱忱與努力不懈打動翰舟原本靜如止水的心,也獲得諸多反對者的認可,順利與心上人共組家庭,事後證明她的眼光與執著非常正確,翰舟的確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好丈夫、好爸爸。

嘉云自始至終都站在支持嘉萱的這一方,當然高興姊姊能夠覓得天賜良緣,只是心中總有疑惑為何嘉萱當初不選擇雲軒。姊夫的成熟穩重的確是萬中選一,但嘉云認為雲軒也不惶多讓,兩人之間的差別僅在年歲所累積的人生經驗程度不同罷了。



或許,喜歡就是喜歡上,沒什麼特別的道理。



就像他自己也是不知不覺喜歡上雲軒,等到察覺時已經用情至深,毫無收回餘地。

「暑假快到了,你有沒有什麼安排?」佑麟的問話喚回嘉云飛到九霄雲外的神智,趕緊若無其事接話:「沒什麼安排。就寫論文吧。」

「沒安排出遊?又不會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寫論文。」

嘉云搖頭。「平常上課沒時間只好讓家翔接受托育照顧,鐘點費很貴耶,都是雲軒哥在付。暑假不必上課就自己照顧,能省多少是多少。」

佑麟聞言皺眉笑。「還真是辛苦。」

「辛苦是還好。家翔很乖、很懂事,省不少心力,暑假有時間也該多陪陪他。」

佑麟凝視坐在對桌的朋友,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嘉云不時分享照顧外甥的心路歷程,總使他聯想獨自扶養自己長大的母親,儘管能夠體諒母親因工作忙碌而冷落自己、感佩母親持家的辛勞,但所能想像的其實不到實際情況的百分、千分之一。因為摯友講述的親身經歷,佑麟才體認一名失婚婦女要如何含辛茹苦才能將幼齡孩童養育成人,當初他逃家時母親該是多麼悲痛欲絕,反省之餘對母親更加敬重孝順,母子間的感情也變得更好、更為親近。

佑麟母親是知道這件事情的,加上之前喝醉酒照顧事件,使得汪母非常喜愛及心疼嘉云這個小孩,只要有好東西都會多買一份贈送嘉云,佑麟也樂見其成。

「那你加油,有需要我幫忙的話說一聲。」佑麟發自內心說道,果不其然見到嘉云感激的笑臉。

「先謝啦。」







~*~*~*~*~*~*~*~*~*~*~








計畫真的很難趕上變化。

嘉云再次深深體悟這句真理。





暑假前兩周的實驗室例行會議,指導教授轉述暑期有一個月的企業工作實習建教合作計畫,一週至少須排三天上班,詢問研究生們誰有意願參與。

得知情報的嘉云躍躍欲試,畢竟這是個除了打工賺錢外還能提早進入社會歷練、為將來畢業找工作鋪路的大好機會,他不想放過。

只是這麼一來,暑假期間還是得請雲湘大姊照顧家翔,托育費用不說,打工的那三天他也無法趕回家處理家務、照顧外甥,等於都要靠雲軒幫忙處理全部事宜,嘉云十分過意不去,戰戰兢兢跟對方鞠躬道歉。

「什麼?這小事啊。」雲軒一手耙過前額瀏海笑道。

今天嘉云學校開會回家一直顯得心事重重,等到吃完午餐、哄家翔睡午覺後才跟雲軒說明來龍去脈,原本擔心發生什麼事情的雲軒知道原委鬆了口氣,隨即表達贊同:「很好啊,去了解實際業界和課堂上理論的差異,趁畢業之前補齊不足,對你很有幫助,寫在履歷上也漂亮。」

「我也是這麼認為。可是這樣的話又要讓雲軒哥花安親費,還要花時間幫忙照顧翔翔......」

「那有什麼關係?平常不就是這樣嗎?」

「本來想暑假期間可以分擔一下的。」

「你喲,別想這麼多。」雲軒大力揉了揉對方頭顱,嶄露溫和笑臉:「做你想做的、該做的事情,其他的交給我。」

「雲軒哥......」儘管嘉云十分感動但無法完全釋懷:「還是我--」

「不行。」雲軒不待對方講完便制止:「你不能退掉甜點課。」

「可是--」

「沒有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我還想吃你做的新甜點呢。而且你不是期待這門課很久了?」

對方說的句句屬實,啞口無言的嘉云只能低頭默認。

從小就對甜點抱持濃厚興趣的嘉云,從欣賞品嘗逐漸轉為嘗試手工製作,雖然手藝與裝飾技巧比不過專業甜點師傅,但味道可不輸專櫃精品,無論送禮或自己享用皆綽綽有餘。特別喜愛挖掘甜品的起源或背後故事,為甜蜜的口感滋味增添考古般傳奇色彩,豐富五感認知,促使嘉云樂在其中,可說是他在俗世裡慌忙打轉途中能夠暫歇的舒壓出口,稱其為生活慰藉也不為過。

尤其這次報名的課程標榜「歐洲各國傳統甜點」是市面上難以接觸的味道,更是嘉云花費一番功夫才搶到的稀少名額,他的確捨不得放棄。

「那個甜點課一週不是只上一個半天?不差那點時間吧。」雲軒實事求是道:「而且現在退課是完全拿不到退費的喔,這不是更浪費錢?」

「呃......!」

「當然,如果是因為要上三天班,又要上甜點課、又要寫論文、又要開研究室會議......覺得太累想休息個一天的話另當別論。」

「沒有,不會累。」嘉云說完抿緊唇,他非常清楚對方的論述完全正確合理,無法也不想去反駁,若繼續推三阻四、扭扭捏捏只會顯得太過幼稚矯情,於是下定決心看向雲軒開口:「那就麻煩雲軒哥。我會盡量把家事都做完才出門,或是盡量早點回家。我也會做一些菜放在冰箱裡,微波就可以吃。碗和衣服那些可以放著等我下班回來洗--」

「嘉云,」雲軒抓住對方雙肩並且微微使力,臉部表情是愉悅且覺得好笑的。「這些小事情我應付得了,家翔我也會好好照顧他,不必擔心。」

被這麼一說,令嘉云有些窘迫地臉紅起來。「我好像......太大驚小怪了齁?」

「你是太過認真謹慎。不過這也是你的優點。」鬆開對方肩膀的雲軒笑著說:「你就安心去打工、安心去上課,家裡不會爆炸的。至於托育問題,我姊她會很高興有保母費可以賺。」

詼諧語氣加上俏皮眨眼,對方的行為舉止惹得嘉云呆愣,隨即忍俊不禁笑出,緊繃情緒也瞬間鬆解開來。

「還有,」

「什麼?」嘉云疑惑地看向神秘兮兮的雲軒,後者刻意壓低音量:「我是真的很期待你學到的新甜點,一定要好好上課喔。」

啼笑皆非地注視那位雙眼閃閃發光的男子,有時是成熟可靠的大人,有時卻又淘氣頑皮猶如孩童,千變萬化的姿態為其增添更多迷人特質,亦使得嘉云滿懷的愛戀情愫越發蓬勃,愈陷愈深。

「知道啦,一定讓你滿意。」

「就這麼說定。」

兩人相視而笑,沒多久傳來家翔睡醒的呼喚聲,嘉云立刻前往探視,繞進房間前瞥了眼方才待著說話的地方,看到坐回沙發的雲軒再次打開筆電繼續處理公務,唇角不由自主勾勒出幸福的弧度。

沒想到對方喜歡甜點的程度毫不遜於自己,能跟心儀的人一起分享喜歡的事物是最開心快樂的事,他是多麼幸運呵,畢竟當年兩人也是因為甜點而結緣......




計算一下,居然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




那時嘉云剛從國中畢業,大三歲的嘉萱則是高中畢業,劉家雙親特地安排一次慶祝孩子們考上理想高中和大學的四天三夜家族旅行。

首日家人一起行動,一同遊玩、欣賞風景、踏街、吃美食,享受難得的團聚時刻。第二天享用完旅館提供的早午餐之後,因為各自有想去的地方便分開行動,約定晚餐時再相聚。於是嘉云按圖索驥準備前往很久以前便想造訪的甜點舖,距離下榻旅館只要坐公車兩、三站就到,這麼難得的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

依據地址找到店家所在,坪數不大的小巧店面採用大片落地玻璃採光,外頭放置幾株小型植栽作為綠意點綴,屋內裝潢則以溫暖木造為主體,搭配令人舒適的暖黃燈光,是間提供全方位身心靈滿足的夢幻店鋪。

嘉云遠遠望見一名青少年站在店門旁的落地窗前動也不動,年齡似乎跟自己的姊姊差不多,從側臉看起來面無表情但隱約帶有令人困惑的慍怒情緒,觀察一陣子後不知哪來的念頭決定過去搭訕。

「請問,你也對這間甜點有興趣嗎?」

青少年本來沒有任何反應,須臾察覺到是在跟他說話,皺起眉頭後偏頭斜睨嘉云,露出很明顯被打擾的嫌惡表情。

若是平時,嘉云絕對會為了自己的唐突行為道歉,然而今日卻連他都不懂為何如此執著,再度詢問:「你對這家店的甜點有興趣嗎?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一起進去?」

依然得不到任何回應,獲得的只有對方上下打量的鄙視目光,嘉云正覺得自討沒趣想離開之時對方忽然開口:「甜點?」

「對啊,這家甜點很有名,我一直想來吃看看。你一個人嗎?如果不介意的話要不要--」

「我介意。」青少年驀然打斷嘉云,神情不悅中帶有厭煩。「兩個男的吃什麼甜點?噁心死了。」

「啥?」嘉云愣住,從來沒想過有人會用「噁心」來形容甜點,不由自主追問:「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吃甜點、打卡、拍網美,那是女孩子才做的事情,男生湊什麼熱鬧?兩個男的在那邊吃甜點拍照能看嗎?是男的就做男生該做的事。」

「什麼叫做男生該做的事?你那是什麼奇怪的偏見!」嘉云的吼聲瞬間震懾住對方,他一向不是會大聲爭執的人,但這次真的被惹火:「誰說甜點是專屬於女孩子的?有法律規定嗎?你知道世界知名的甜點師傅大部分都是男性嗎?我才覺得史上有名的女性甜點師這麼少很可惜咧,結果你居然說甜點是女生才會碰的?什麼奇怪的想法!」

「本來就是!你看哪個甜點做的不是夢幻裝飾、粉紅色彩?那都是配合女孩子!根本不適合男生!」

「吼!在說什麼鬼!那是你無知偏見!誰說甜點一定是粉紅色弄得各種誇張花樣!烤布蕾、可麗露、歐培拉、拿破崙、檸檬塔、......明明都是外表不華麗但內在蘊厚的經典,你不懂不要亂說話!」嘉云簡直氣壞。「而且什麼是『適合男生』?誰來決定什麼適合男的什麼又適合女的?有一個男的服裝設計師從小被笑跟女孩子一樣喜歡玩娃娃、換衣服,結果現在他是有個人品牌的國際知名服裝設計師,是臺灣之光。侷限人發展的不是性別,是偏見!」

青少年被吼得啞口無言,僅能憤恨地咬著下唇,嘉云瞪住對方許久後怨氣稍減,心情逐漸平復並且開始冷靜窺察。不知為何總覺得對方應該不是真的厭惡甜點,比較像借題發揮來紓解滿腔憤懟情緒,思及此不由得語氣放軟些開口:「那個,我不清楚你是不是有什麼煩心的事情,但我覺得甜點有療癒效果,每次遇到挫折或很煩的時候只要吃到美味的甜點我就會變得很開心,你要不要也嘗試看看?」

雖然遲遲沒得到回應,但嘉云察覺對方的臉色有和緩跡象,不再如先前那般緊繃僵直,於是趁勝追擊:「本來我要跟我姊一起來吃,結果我姊說她昨天和今天早上的 buffet 吃太多蛋糕好膩,就放我鴿子,本來還要請她的呢。你跟我一起進去,我請你好不好?」

青少年詫異地盯著嘉云,支吾一陣子後勉強出聲:「......不需要請。」

「沒關係啦,反正本來就要請我姊。怎樣?跟我一起進去吃嘛。」

「但我......」

「如果怕被人撞見進甜點店很丟臉,你就說是被弟弟逼來就好了。」嘉云說著微笑地雙手指向自己,看見那位青少年傻眼後摀唇,似是努力忍住笑容。

「好吧。」

「耶!」

開啟店門瞬間響起訪客通知的鈴鐺聲響,一身杏色制服的店員前來迎接並帶位至角落座位,親切介紹店裡招牌產品後留下菜單離開。

店內有賣各種乳酪及千層蛋糕,每樣看起來都秀色可餐,引人食指大動,但嘉云主要是為了可麗露而來,在其強力推薦下坐在對面的青少年亦同意選擇可麗露下午茶套餐,沒多久便見店員小心翼翼提來三層點心瓷盤架放在桌面,此外還有一壺茶和自行調配用的糖罐與牛奶盅。

磁盤最下層是煙燻火腿薄片三明治及田園香菇鹹派之類鹹食,第二層則是有六種口味的可麗露,最上層是小巧可愛又清爽的水果塔,還沒滿足味蕾先滿足視覺,光是看都覺得賞心悅目。

開始享用後嘉云忍不住滔滔不絕讚揚起可麗露這款外觀又小又不起眼的甜品,說它需要長時間高溫烘烤才能烤出漂亮的焦糖色澤,說它外皮酥脆厚實但內層蜂巢結構彷彿布丁般柔軟濕潤,說它除了香草味道外還有滿滿的蘭姆酒香,說它小小一顆卻擁有豐富又難以言喻的口感滋味。

咬一口原味可麗露,焦糖脆香搭配Q彈內餡撩人味覺,嘉云不由自主閉眼享受舌尖及味蕾傳遞開來充滿層次的美妙風味,心滿意足地發出「嗯--」長音。

「噗--!」

奇怪的聲音令嘉云倏地睜眼,發現坐在對桌的青少年緊緊摀住嘴巴,低著頭並且雙肩急劇顫抖,著急詢問:「怎麼了?嗆到了嗎?喝點水。」

「沒事......」抬起頭的青少年眼角隱約含著水珠,雙頰紅通,更叫嘉云吃驚的是對方上揚的唇角,剎那間點亮原本的陰鬱神色,整個人變得神采飛揚起來。

「你笑了。」嘉云欣喜地將上半身前傾靠近對方,興高采烈說道:「你笑了。你也覺得好吃嗎?我就說吃到好吃的甜點會讓人開心吧。」

「......嗯。對。」青少年掩面抖肩,忍笑意圖明顯,然而終究掩蓋不住破口而出的笑聲:「哈哈,你真的很喜歡甜點。」

「甜點很棒啊。」看到對方終於嶄露笑容,嘉云也莫名開心。「還想不想吃別種?可以再點。」

青少年搖頭。「不必了,我這樣就好。」

「別客氣啊。這個可麗露是焙茶口味,我拿刀切一半,一人一半好嗎?」

「好。」

擊破陌生不熟隔閡的兩人接下來的時間相談甚歡,嘉云分享他吃過的甜品糕點與聽聞的相關軼事,儼然是座小型甜點資料庫,對桌的人則多半靜默聆聽,偶爾發問,微笑始終掛在唇邊,意外度過一段輕鬆愉悅的和樂時光。

用餐結束後嘉云拒絕對方分攤付帳的提議,表明之前已經說好要請客便逕自拿起帳單前往櫃檯結帳,在收銀機旁看到店家販賣的週邊商品不禁驚呼:「這是可麗露?做成吊飾好可愛。」

「這是我們請台灣廠商開模製作的可麗露模型,也做了各種口味提供挑選。用餐的話加購可享八五折優惠喔。」結帳店員親切說明,嘉云欣賞完一輪後決定購買原味的可麗露吊飾當作紀念品。雖然不清楚嘉萱是否想要,反正就先買兩個,不要的話自己收著也沒關係。

結完帳的嘉云準備開啟玻璃門離開時,瞧見那名青少年背對店門遠望,剛才明明還跟嘉云有說有笑的愉快面容如今又恢復最一開始的抑鬱,就彷彿午夜十二點準時解除的夢幻魔法一般,再怎麼掙扎依舊得回到現實世界。

甜點只能短暫療癒心情,無法從根源解決問題。

走出店鋪的嘉云站到對方身邊,輕聲說道:「那個......或許你會覺得我多管閒事,但你看起來心事重重,方便說說什麼事情嗎?有時候把話說出來會覺得輕鬆許多,說不定講一講就會突然想到解決方法喔。」

青少年凝視嘉云一陣子後垂下眼,靜默不語,嘉云立刻理解。

「是不方便跟人講的事情?」沒回應等同默認。嘉云沉思一會兒後靈光乍現,詢問對方:「那你現在有沒有空?方便跟我去一個地方嗎?」

「什麼地方?」

「跟我去就知道。」

儘管青少年表露出疑惑神情,但還是跟著嘉云一起行動,兩人搭乘大眾運輸工具經過許多站牌與轉車點後來到一個依傍青山的幽靜湖泊,湖岸邊有綠意盎然的大片草坪,亦存在可賞景的環湖步道,最醒目的無非坐落於湖泊之上的兩座橋,一座是拱橋造型的錦帶橋,另一座則為曲折蜿蜒的平面九曲橋。九曲橋一端連接湖畔土地,另一端則在湖上搭建古色古香樓台,站在台面遠眺山水美景,學古人發思古之幽情或純粹放空休憩都別有一番樂趣,令人難以想像這裡是在市區內。

嘉云把人帶到九曲橋的通道口,左顧右盼後說:「平日果然沒什麼人,涼亭空空的是大好機會。」

「什麼機會?」

朝湖上樓台伸出手臂,嘉云對青少年提出邀請:「你可以到湖中央大聲發洩,盡情吼叫都沒關係,這邊附近沒人不怕有人會聽到。」

「咦?」

「把心事說出來會輕鬆一點。去吧,我在這邊把風,不用擔心。」

張大雙眼的青少年沒有立刻動作,於是嘉云從他背後推一把,總算讓對方移動腳步獨自穿越曲折橋面後走至樓台深處,面對山湖景致動也不動。

緊盯對方背影的嘉云有些擔心,深怕對方忽然想不開跳下去,沒多久聽見樓台傳來陣陣嘶吼聲。雖然嘉云站在上風處無法聽清楚那人吼叫內容,但知道對方終於放開來徹底紓發情緒,令嘉云也為其感到高興。

在湖岸邊打轉閒晃,欣賞太陽西下渲染天空霞彩的絢麗好風光,期間嘉云接到家人電話,詢問其位在何處,要來接他一同前往預訂好的餐廳吃晚飯。報出位置並掛斷通話的嘉云,正思忖是否該打擾位於樓台上的青少年時,見到後者經過橋面走向自己,連忙迎上前。

「還好嗎?」嘉云關心詢問,試圖從對方遮掩的手指縫隙查探狀況,發現紅通的眼眶及臉頰,顯然痛哭過。

「很難看吧?」青少年啞聲道,嘉云滿臉疑惑:「什麼東西難看?」

「一個大男生哭成這樣,很丟臉。」

「有什麼好丟臉的?該哭就哭啊,你好多規矩和限制喔。」嘉云說著歪頭笑:「而且你願意在我面前哭,表示信任我吧?我很高興!」

「......你還真是正向。」

「正向不好嗎?」

青少年出乎意料之外笑了出來,本來就很俊秀的臉龐因笑容增添許多光彩,跟著笑的嘉云想到什麼並快速翻找背包,隨後掏出剛買的可麗露吊飾交給對方:「送你。」

「這是......?」

「可麗露因為它的外型,在日本又被稱作『天使之鈴』。我自己的解讀是,品嚐可麗露會帶給人幸福快樂的感覺,就好像天使搖鈴降臨一樣,賜福給人們。」嘉云看著對方收下吊飾,微笑說著:「願天使之鈴賜福予你,讓你所有的困難都迎刃而解,不再痛苦難過。」

青少年呆愣半晌,隨後面露感激神色並且握緊吊飾。「謝謝。我會好好收藏。」

兩人還想繼續聊天,但嘉云的家人已經來到並且遠遠呼喊其名字,嘉云趕緊跟對方道別:「我走了,你保重。有緣再相會!」

「嗯,保重。」

跟家人團聚的嘉云被問及對方是誰時簡單回答:「甜點同好。」

「這麼剛巧碰到?」

「對啊。很巧。所以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吃晚餐?」嘉云不著痕跡轉換話題,成功使其他人開始七嘴八舌說明這家餐廳多難訂、介紹影片看起來多好吃、等一下絕對要點什麼餐等等,聽著聽著突然想到自己沒有問那名青少年姓名,有點可惜。

不過如果不會再見面,好像也沒必要知道名字。

一切全憑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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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中,是新環境也是新人生階段。

嘉云本以為升學不過就是換個場域讀書以及認識新的朋友,跟國中時期沒有太大不同也不需要特別做什麼改變,可是其他人顯然不這麼認為。

國中讀的學校雖然沒有硬性規定但嘉云還是理了個接近和尚的平頭,理由不外乎是方便整理,原本打算繼續保留這種造型但姊姊和母親都不同意,要他頭髮留長、學習打扮,才有機會吸引女孩子青睞,連平時不常發表意見的父親都跟著贊同。

三票對一票,嘉云只能乖乖留長頭髮。

習慣了沒有負擔的清爽頭皮,留長的過程不但隨時要修剪以免外型雜亂,還要注意出油問題,油膩糾結的頭髮會令人退避三舍,也要時常梳理整齊避免造成邋遢印象......凡此種種平添諸多困擾,所謂「三千煩惱絲」的說法果真不假。

至於升上大學的嘉萱則是宣告一定要找到男朋友,開學不久便開心分享班上有位長相非常俊美、彷彿偶像明星的優質男,是女同學們聚在一起閒聊時的討論焦點。

「他叫方雲軒。白雲的雲,氣宇軒昂的軒。不覺得這名字很漂亮,很像言情小說裡會取的名字嗎?」站在廚房裡邊洗碗邊述說的嘉萱露出夢幻少女般表情,正在擦餐桌的嘉云沒好氣回應:「妳說第二遍了。到底是有多帥?每天都要提他兩、三遍。小心手滑把碗摔破。」

「真的很帥啊。下次拍他的照片給你看就知道多帥了,不是我亂講。」

「妳要怎麼拍?不是說他都不理人?」

「嗯......也不是完全不理,跟他說話還是會看著人,只是不一定會回應就是了。」

這有比較好嗎?嘉云在內心大力吐槽。「這人也太跩了吧。」

「哪是跩?這叫做酷。不覺得這樣沉默寡言更神秘、更帥了嗎?標準霸道總裁啊。」

嘉云無奈地看著犯花癡的自家老姊,搞不懂她對於「酷」和「帥」的邏輯,莫非是用顏值當評斷標準?要是自己遇到這種講句話像要人命的狂霸酷炫帥總裁,第一個念頭先閃再說,還癡癡巴望對方開尊口咧,又不是等待皇帝寵幸的深宮嬪妃。

不過提到跩及酷,倒是讓嘉云想起跟他一起吃可麗露的那個人,初見面的印象也是傲慢不講理,然而相處一陣子就發現對方頗為風趣,只是被不知名的惆悵緊縛逼得喘不過氣,才會那樣陰鬱沉悶。




不知道「他」現在好嗎?




是否已經成功紓解憂鬱的結,解決令他煩惱痛苦的問題?還是依然墜入哀愁傷感的深淵?如果是前者就好了......

究竟是萍水相逢,隨水而聚隨風而散,不留彼此分毫蛛絲馬跡。即便偶爾憶起也是轉瞬即逝,不會太放在心上。

嘉云一如以往專心認真過生活、打理家事、念書考試,家族旅行發生的插曲成為生命中的一片落葉,被泥土吸收默默化為養分。

至於嘉萱則享受多姿多采的大學生活,迎新活動、營火晚會、社團體驗......每天每晚跟弟弟分享所見所聞,豐富又精采。儘管她講到許多人名,但提及最多次依然是那位外貌出眾的總裁同學,嘉云總算了解為什麼姊姊和母親要他留長頭髮、多注意外表,畢竟這是個注重表面的社會。

一年過去,跨越暑假後雙雙邁入二年級階段,開學沒多久嘉萱說週末會找幾位同學來家裡討論分組作業,其中也包含之前常提到的「雲軒」,讓嘉云很是訝異。

詫異點之一在於察覺姊姊不知何時開始很少談論那位同學,另一點則是印象中很跩、不理會人的總裁居然跟嘉萱分在同組?還要來家裡?情勢變化的迅速程度令人傻眼。

嘉云對「雲軒」有點好奇,雖然週六照預定計畫出門買教科書和文具用品,但沒有逛街逗留而是直接回家,才開啟大門便聽見笑鬧吵雜聲響,走進客廳看到包括嘉萱在內共六人坐在沙發上或著席地而坐,並在嘉云現身時不約而同把目光都轉向他。

「你回來啦。」嘉萱開心地跟同學介紹:「他是我弟,劉嘉云,現在國二。」

「你弟小帥哥耶。」其中一名男同學說道,嘉萱立刻擺出驕傲模樣:「就說我弟很帥吧。呵呵。」

「妳也太得意了吧。」坐在嘉萱旁邊的女同學邊用肩膀頂嘉萱邊笑,後者同樣動作頂了回去:「我與有榮焉啊。」

「什麼跟什麼啦。」大夥兒笑成一團,氣氛相當融洽,嘉云趕緊打招呼:「大家好,我是劉嘉云。」其它人也熱情回應他。

快速掃視每張陌生面孔,直到和背對著坐在地板上、緩慢回頭的男同學四目相接,嘉云頓時張大雙眼,不自禁發出驚呼:「欸--」

「怎麼了?」嘉萱詢問,該名男同學則別開臉,嘉云趕緊說:「沒有,我想到有東西忘記買,我再出去一下。你們聊。」語畢轉身走出家門,站在門口發愣好長一段時間。

那個人......不就是之前一起去可麗露甜點店的那位?

不過對方看起來好像不認識自己,所以是認錯人?還是因為他留長頭髮認不出來?抑或是......不希望跟他再有關聯?

就算嘉云想破腦袋也不可能知道答案,決定不再自尋煩惱,思索一會兒後打定主意前往附近的超商繞一圈,順便買些飲料招待客人。

看到嘉云做出如此貼心舉動的嘉萱高興得不得了,同學也紛紛稱讚她有個體貼的弟弟並且開始數落自家兄弟姐妹,不知不覺成為小型爆料現場。默默退離的嘉云把其餘飲料與鮮食放進冰箱冷藏,收拾完物品準備去洗手間途中遇見姊姊的同學之一,正是那位疑似跟自己有一面之緣的男子。

「你要去廁所嗎?就在這邊到底左手邊。」嘉云親切指引,但對方卻是站著凝視他幾秒後開口:「還記得我嗎?」

聽見這句話令嘉云咧嘴燦笑:「果然是你,我還以為是我認錯人。」

「劉嘉......云?」以悅耳的嗓音說出嘉云姓名,男子微笑說著:「我的名字是方雲軒。跟你一樣都有一個『ㄩㄣˊ』,只是不同字。」

嘉云瞬間張大雙眼。「啊......總裁.........」

「什麼?」

「不、沒事。沒想到你是我姊的同學。」

「我也意外你是嘉萱的弟弟。」

「你居然認得出我?」

「雖然你留長頭髮了,但我一眼就認出你。」

「厲害。」

雲軒與嘉云不知不覺一起背靠牆面,並肩聊天。「後來我有再去那間甜點店,但已經收掉換人經營。」

「喔,我知道。那間店搬家了,官網有公布,可能是店租問題吧。你還想再去嗎?」見對方遲遲未回應,嘉云再問:「還是想去別家店看看?」

「可以啊。」

有點意外雲軒願意再次進入甜點鋪,明明先前那麼排斥,但嘉云還是開心說道:「那我上網查看看哪間甜點評價最高,我們一起去吃,也找我姊和你的其他同學。」

「希望別讓其他人知道。」

「欸?為什麼?」嘉云狐疑看著對方低頭沉默的模樣,似是有難言之隱,腦袋快速運轉一輪後靈光乍現:「喔、我知道了,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喜歡吃甜食。因為會影響你男子氣概的形象。對不對?」

嘉云認真說完這句話後擺出「我說中了吧」的得意神情,雲軒愕然注視他數秒後突然噗嗤一聲,隨即撇頭摀嘴忍住爆笑,害嘉云一臉莫名其妙。

「為什麼笑?我說得不對嗎?不然為什麼不能跟其他人講?」

嘉云頻頻追問,但雲軒顯然笑到無法控制,劇烈打顫的身體經過好一段時間才勉強平息,緩慢轉回來的臉龐紅通依舊,眼角還懸掛水珠。「......對......你說的沒錯.........」

「你是不是有偶像包袱啊?」

「......可能有......」雲軒邊笑邊答,搞得嘉云一頭霧水。

「到底在笑什麼?哪裡好笑?」

「沒有。沒事。」總算恢復平靜的雲軒凝視嘉云道:「總之......你願意先幫我瞞著嗎?」

「那有什麼問題,我們就私下去。」嘉云回得相當阿莎力。「這樣就要找遠一點的地方比較不會碰到熟人......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

「沒有。我沒特別研究。」雲軒老實回答。

「這樣啊。那就......我推薦什麼,你就得一起吃什麼。」嘉云打趣說著,回覆他的是一雙深邃水潤、有魅力又帶著笑意的溫柔眼眸,擁有將人靈魂疾速吸入的魔力,令嘉云瞬間恍神,僅能隱約聽進對方好聽的磁性嗓音:「好。我很期待。」




叮鈴鈴--




耳邊突然傳來悅耳的清脆鈴聲,很遙遠卻又十分清晰。

是哪家懸掛的風鈴搖曳而生?還是外頭某處播放的音效乘風飄散?抑或是.........天使晃動著祈福之鈴翩然下凡。傳達諭命、捎來福音,開展潔白雙翅指引嶄新的未來。




陌生未知,但躍動鮮明的未來。









(待續)



空音 發表於 2023-10-22 21:25:20

(07)法式檸檬塔

跟雲軒一起品嘗及分享甜食的時光出人意料之外十分快樂。

剛開始嘉云挑選網路上有很多討論聲量或評價高的店家,兩人實地嘗鮮並交換意見,親身體驗是否真符合推薦文所述那般美味可口,儼然是美食秘密客。兩人都沒有使用社群軟體的習慣,純粹言語交流,儘管只是短短一至二小時的用餐聊天時間,亦從中獲得極大樂趣。

後來嘉云察覺雲軒不喜歡太甜的味道,便帶後者到一家販售檸檬塔的知名甜點店,清爽酸甜的濃郁檸檬醬搭配酥脆塔皮果然讓雲軒讚不絕口,說他願意下次再來光顧。看著對方吃到滿意的甜食而心花怒放的神情,叫嘉云也莫名有成就感,雙手托腮笑得開懷。

「我們來個檸檬塔巡禮怎麼樣?」嘉云興致勃勃提議:「多找幾家檸檬塔,然後比較看看哪一家比較好吃。」

雲軒笑回:「你是要寫論文嗎?還比較特性和優缺點咧?」

「這很有趣啊。網路很多這種比較的文章,我也一直很想試看看。怎樣,要不要?檸檬塔外還有藍莓塔,這樣以後如果有人也不喜歡太甜的味道,我就可以推薦他了。」

「這不是甜點,是酸點了吧。」雲軒打趣的話惹得嘉云直笑。「連續都吃酸的你受得了嗎?」

「我可以唷。只要好吃我都行。」嘉云實事求是道:「我沒有那種『甜點就一定要是甜的』想法,食物本來就很多元化,只要美味可口都值得推崇。像有些人不喜歡鹹派這類鹹點,還說什麼『點心就該是甜的,做成鹹的是邪魔歪道』,但我覺得有什麼關係?哪有規定一定要怎樣做才正確?太多規矩只是阻礙自己的眼界。」邊說邊煞有其事搖了搖食指,明顯不敢苟同。

雲軒一手捏住自己下巴,思忖一會兒後說:「這是不是就像火鍋加芋頭一樣?有人覺得很棒但有人覺得噁心。」

「對對對,類似那個。」嘉云指著對方,有些激動:「我覺得湯裡加芋頭很好喝啊,味道很有層次,幹嘛說噁心?如果是喝過後嫌還有道理,但很多是根本沒喝過就跟著嫌。」

「這就是人云亦云,所謂的跟風吧。」雲軒見對桌人忿忿不平的模樣,微笑補充:「不過我是喜歡湯裡加芋頭的那一派。」語畢看到嘉云綻開笑臉並且大力點頭。

「太好了,至少這部分我們是合得來的。」

「你不會用這一點來評斷對方適不適合在一起吧?」

「不好說。」嘉云對著詫異的雲軒俏皮眨眼。「小王子都可以用蟒蛇吞象圖決定該不該交朋友了,我用芋頭評斷不行嗎?」

雲軒忍俊不禁笑出聲,嘉云也咧開燦爛的笑容,和樂融洽的氣氛包圍二人,伴隨偶爾的嘻笑拌嘴,每月一到二次的甜點聚餐之旅,時間總是如白駒從縫隙前飛馳而過般轉瞬即逝,叫人捨不得終止。

即便彼此年齡有三歲差距,但話題毫不設限,可以從新聞、政治、國際消息一直談論到學校課業、生活習慣,甚至藝文八卦,幾乎天南地北無所不包。嘉云身邊並不缺聊得來的朋友,但還是頭次遇見價值觀、理念與喜好都這麼相近的人,不由得思考這是否所謂人生難逢的知己?

雖然嘉云曾在家中聽到姊姊的同學私下討論雲軒似乎對嘉萱有意思,原因是一向冷默寡言的雲軒居然回應嘉萱的同組邀請,還願意到嘉萱家跟大家一同討論,嘉萱也是少數能跟雲軒自然對話的人,其他同學驚訝之餘不免如此猜測。

不管是真是假,嘉云一度也以為雲軒對他這麼親切或許是因為嘉萱的關係,畢竟曾有兩性專家說過想追求異性可以先從討好對方周遭的親友下手,讓心上人的親朋好友成為推動感情發展的加油助力。

然而跟雲軒相處幾次後,嘉云把這種充滿算計的想法拋諸腦後,畢竟對方在會面聚餐時從來沒提過嘉萱也沒有任何暗示。他或許無法看透人心,但看得出一個人是不是真誠地享用美食,身體本能反應會從眼梢、嘴角不自覺流露,騙不了人。

因此嘉云相信雲軒並非抱持什麼企圖而接近他,亦非為了討好奉承而虛與委蛇,純粹就是個同樣喜歡品嘗美食的同好。更何況和雲軒私底下的邀約就是個秘密,在其他人眼中他倆根本一面之交、沒什麼互動,那嘉云又如何能在嘉萱面前為他說好話?

若是對方哪天真的開口要追自家老姊,希望他美言幾句,到時再看看要怎麼處理吧,現在先別想太多。

「小心!」

嘉云左上臂被人抓住且大力拉扯,使其瞬間從思緒裡回神,隨後聽見拉他的人帶有譴責與警告的聲音:「怎麼不看路?在想什麼?」

「啊......抱歉。」嘉云不好意思地搔頭。

「心不在焉喔,怎麼回事?」

「沒啦,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而已。」打死他都不會說出正在思考對方是否要追自己老姊。「謝謝你,我會小心的。可以放手了。」

始終皺著眉頭的雲軒有些不甘願地鬆開對方手臂,忍不住再念幾句:「你今天幾乎都在恍神。如果有事情就先去處理吧,不必勉強要約......」

「欸欸,我哪有都在恍神,明明就只有剛剛一下子而已。」嘉云抗議。

「恍神多久你自己清楚。」雲軒以併攏的中指與食指輕點對方額頭,看著嘉云邊揉邊噘嘴的模樣笑得很樂。

「不過你的手勁好大,握力有夠強,是有在鍛鍊?」嘉云拉高袖子檢視手臂上明顯紅痕,回想方才被緊攥的痛感,不由自主詢問,接著便見雲軒神情緊張地扶起他上臂關心:「抱歉,很痛嗎?」

「不痛啦,別擔心。但你的力氣真的好大。」

「可能因為我有學過柔道。」雲軒不經意說著,瞥見對方瞪大雙眼後補充:「還有打籃球。」

「你......不會還是籃球校隊吧?」果不其然看到對方點頭。「難怪!難怪你長這麼高!」嘉云一百八十出頭的身高已經不算矮,但站在雲軒身邊硬是差一截。

「其實我們家裡的人都滿高的。好像祖先有西方人血統。」



哇。



嘉云彷彿看見什麼奇珍異獸似地直盯對方,生平第一次體會何謂「得天獨厚」、「天子驕子」。

眼前這人因為擁有外國人基因血緣,不僅輪廓深邃、長得帥還長得高,除此之外頭腦也聰明,聽嘉萱說雲軒在班上成績保持前三名,腦袋好就罷了運動顯然也很在行。允文允武,能動能靜,簡直完美!難怪女同學們都如此傾慕他。

「男性公敵耶......」

「什麼?」

「我說你。就是你。」嘉云戲謔地指著雲軒。「有外表又聰明,運動也很行。你就是那種會被很多女孩子喜歡,然後被男性嫉妒討厭的那種人。」

「哈。」雲軒沒有謙虛否定,反而微仰頭佯裝驕傲模樣。「所以你嫉妒了嗎?」

「當然。哼!」嘉云啐對方,嘴角卻在笑。「話說我小時候的願望就是長大想當運動員,只可惜......」

雲軒順著對方視線望向嘉云左腿。「你的腳,是天生的還是......?」

「小時候出了點意外。」嘉云聳聳肩,明顯想打住話題,雲軒也不再追問,隨後兩人邊對剛剛吃過的檸檬塔分享心得評論,邊往捷運站的方向散步前進,準備各自回家結束今日的甜點巡禮。

途中經過被青草及綠樹圍繞的大片廣場,水泥地平台上並排數輛餐車及十幾個有遮陽頂的木桌攤位,龐大氣球布景與立牌旗幟清楚寫著「歡迎光臨週末市集遊樂派對」,許多遊客穿梭期間或參觀或採買,其中包含帶著孩子的家長也有朋友群或是情侶,歡騰喧鬧聲令現場熱鬧非凡,吸引更多人前來一探究竟,嘉云和雲軒也順道參與盛會。

市集販賣的品項包羅萬象,食物絕對不缺,光餐車就有販賣日式炒麵、美式漢堡、義式冰淇淋等等,此外也有提供手工餅乾及各式甜點的攤位。除美食外,眾多攤主擺設出展示個人美感與手藝的飾品、皮件及手作衣,也有街頭藝人表演,活脫脫是場叫人目不暇給的小型嘉年華。

逛到市集末端,嘉云發現居然還有現在夜市已經少見的充氣式溜滑梯以及碰碰車,正想跟雲軒分享自己喜歡的夜市遊戲時瞥見旁邊有一座充氣式建築體,造型猶如哥德式城堡,裡頭還不時飄出詭譎可佈的音效。

嘉云好奇地過去了解用途,原來攤主是三人團體,他們一同設計並製作這個半戲謔性質的沉浸式空間。玩法是請一至三名遊客進入只有大約兩間公廁大小的城堡內部,坐在地墊上並戴上耳機,觀看大尺寸液晶螢幕,手上拿著只有O、X和正方形三顆按鈕的控制器,依據螢幕畫面的說明及提示,以控制器選出正確答案或完成任務,全部正確可過關,失敗則接受懲罰。通關期間耳機裡會不時發出淒厲或恐怖的叫聲,四周亦會依據劇情變換光線,甚至瞬間全黑,讓玩家不必移動便能享受鬼屋闖關的樂趣。

聽完說明的嘉云興致勃勃,詢問雲軒要不要一起嘗試體驗,卻見後者臉色鐵青不發一語,呆愣須臾後回頭向熱情邀約的攤主表達歉意,攤主見狀也能體諒,依然親切地揮手跟兩人道別。

拉著雲軒手臂離開的嘉云,直到離市集有好一段距離才鬆手,小心翼翼詢問:「怎麼了?你怕鬼嗎?還是身體不舒服?」

雲軒搖頭,隔幾秒後下定決心似地出聲:「我,怕黑。」

「你怕黑?」

「嗯。」

「所以你晚上都開燈睡?」

一陣沉默,正當嘉云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時聽見對方開口,聲量細如蚊吶:「雖然開燈但還是睡不好。」

嘉云仔細觀察對方面容,打從一開始就覺得雲軒黑眼圈重,神情也總是帶著些許疲憊。他以為對方課業繁重,曾經勸說在家休息補眠,不必一定要配合他的甜點邀約,但都被「需要舒壓」這類說法回應,出遊表現也很愉快、沒有被勉強的跡象,便不疑有他。

「所以你其實很睏都在撐著?」

「......抱歉。」

「欸?幹嘛對不起啊?這又不是什麼錯誤的事情。」嘉云反而被對方的道歉嚇一跳。「這樣的狀況持續很久了嗎?」

「一年......可能一年半了吧。」

「滿久了耶!有沒有看醫生?」

「我有找醫師協助。看病、服藥,但都沒什麼效果。」雲軒說完忍不住輕嘆,落寞表情令人看了也不捨。

「或許......是心病?要找到癥結點才能解決。」嘉云認真說道:「我一位同學的母親常跟她說,小時候鄉下農村小孩都要幫忙顧田,因為大人都出外去工作賺錢。那個田是很大一片,中央蓋農舍,四周除了田地外都沒有人,然後他們全家小孩要輪流晚上睡農舍,避免農田半夜被破壞還是什麼的。不過我覺得如果真的有人要來破壞田,小孩子能做什麼?打電話通報家人嗎?可是那時代又沒有手機--」

發現自己扯遠,嘉云清喉嚨後繼續:「總之,同學母親也是偶爾要去農舍過夜。有天輪到伯母守夜時半夜聽到敲門聲,她想說可能是哥哥來陪她就打算開門,那天不知為什麼突然問了句『是誰』,結果沒回應,伯母覺得很奇怪又問了幾次還是沒回,接著突然門被大力敲,感覺好像要把門敲壞,伯母嚇得要命縮在角落不敢動。那人敲了很久後就好像放棄離開,再也沒有聲音,但伯母還是完全不敢動,一直發抖到早上哥哥來接她。」

嘉云講到這裡稍停,發現雲軒抿緊嘴唇,眉頭也皺成一團。「所以伯母常跟我同學說,如果那個時候開門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也許就沒有機會生她了。從那時候開始伯母也是不敢關燈睡覺,而且睡前一定都要檢查門窗有沒有關好,因為她那天就是一念之間上了兩道門栓才躲過一劫。」

「......現在也是開燈睡?」

「應該是。就算親人都在身邊,就算是安全的家裡,潛意識還是會害怕,小時候造成的心理陰影很難克服的。」

雲軒垂下眼瞼陷入沉思,站在身旁的嘉云也靜默地等待,大約二分鐘後雲軒終於出聲,但只吐出簡單一句:「說的沒錯。」

「睡眠很重要。睡眠不足思考能力會變鈍,還容易情緒暴躁,對身體也不好。」

「是啊,我知道,可是......」雲軒倏地噤聲,苦澀神情令嘉云沒來由心疼。

明知怎麼作才是對的,但即便已經花功夫找醫生、試遍各種治療失眠的解法甚至偏方仍舊毫無效果,努力和收獲不成正比,只是徒然令人灰心喪志,最終自暴自棄隨其聽天由命也是遲早的事情。

嘉云思索一會兒突然綻開明亮的笑容。「這樣吧,我們來實驗一下。有沒有空?帶你去一個地方?」

「實驗?」既視感使得雲軒下意識說出:「吼叫發洩應該沒有用喔。」

嘉云咯咯笑。「放心。這次只要安靜放鬆就好。」

僅管不清楚對方鬼靈精的腦袋裡又再盤算什麼,但雲軒依然噙著笑容答應,跟著對方搭乘捷運來到一棟三層樓的寬大建築。外牆的部分樑柱繪製色彩明亮鮮活的圖騰花樣,使得水泥牆面不至於死板無趣亦不會太過眼花撩亂,玻璃大門入口旁的牆面也畫有當地著名建物地標,象徵在地開發榮景與融合。

目光掃過建築體大門前佇立的標牌,雲軒疑惑詢問:「為什麼來圖書館?」

「來睡覺。」

「什麼?」呆住的雲軒好一會兒才回神,發現對方已經通過自動門入內,趕忙到嘉云身邊並且壓低聲音:「來這邊睡覺?」

「對啊。」嘉云熟門熟路地帶領雲軒走樓梯到三樓,炯炯有神的雙眼快速掃視空間一輪後開心說著:「有空位耶。LUCKY!!」接著快步進入顯然是自修室的場所,順手拉開兩張並排的位置座椅,熱切地跟雲軒招手同時以嘴型無聲呼喚:「快來!」

雲軒邊朝嘉云方向前進邊逡巡四周,在這裡的人除了專心讀書的學生之外也有陪孩子寫作業的家長,擺在桌面上的不是課本、教科書、講義就是作業本,忍不住小聲對嘉云說:「這裡不是自修室?在這邊睡覺好嗎?」

「沒關係,讀累了趴下來睡是常有的事情。」嘉云按住對方肩膀硬把人壓在座位上,自己也隨即坐下。「這個位置剛好在角落,你睡覺只要別打呼、說夢話,沒人會管你。」

「......為什麼?」

被詢問的嘉云歪頭想了一會兒後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再怎麼嘗試都沒有辦法在家裡睡的話,要不要換個環境試看看?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反正也不過是多一次失敗經驗。」接著打趣補充:「不是有人說聽翻書聲就想睡?就像 ASMR 一樣催眠喔。」

雲軒終於展露笑容,好氣又好笑地問:「哪來那麼多怪想法?那你呢?也一起睡?」

「當然不是。」嘉云在對方訝異的視線裡從後背包掏出三、四本講義。「我要念書。本來就想來自修,很剛好。」

「其實你是想要我陪你自修吧?」

「哪有,一切巧合啦。」

兩人鬥嘴幾句後嘉云催促雲軒趴下,隨後打開講義研讀,第一本考古題做完大約經過半小時,嘉云轉頭發現雲軒睡得很熟,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不禁欣慰地揚高唇角。



看來這招有用。



雖然不知道對方遭遇過什麼事情,但是顯然開放又靜謐的圖書館空間比幽閉房間來得更為安心與放鬆,不管怎樣能稍微補眠就是好事,如果能依此作為參考,循序漸進改善失眠的問題就更值得開心。

嘴邊始終掛著笑容的嘉云繼續拿下一本講義做題目,落日餘暉穿透大片玻璃窗在地板上、桌面上及身體上灑落閃耀金粉,大自然賜與的美景令人心曠神怡,目不暇給,彷彿身心曾有的陰霾都一併被清新靈透的光芒褪盡。

順利地完成預定課業,伸展懶腰的嘉云拿起手機觀看時間,從他們進入圖書館到現在已經快要兩小時,雖然雲軒還在睡但不把對方叫醒不行,於是嘉云輕搖其肩膀並附在耳邊小聲叫喚:「雲軒哥,該起床囉。」

輕喚數次後雲軒眉頭皺起,掙扎似地嗚嗯幾聲隨即緩慢睜開惺忪睡眼,茫然地環顧四周好一陣子總算有點甦醒跡象。「......我睡著了?......」

「嗯。睡得很熟。」

「......是喔......」

尚且意識不清的雲軒試著坐起身,長時間姿勢不良造成的血流滯結與筋骨緊繃瞬間回饋各種痠疼不適,使其一時之間只能像長久沒上油的機器人般做著僵直不順的分解動作,逗笑嘉云。

「睡過頭了齁?你真的睡得超熟,還好沒有打呼。」

「我睡了多久?」

「快要兩小時。」嘉云回答後看見對方睜大雙眼,滿臉不可置信。

「居然這麼久......?」在這種地方、這樣的姿勢能睡著已經不可思議,竟然還持續如此長時間更叫人難以理解,就算想質疑對方可能開玩笑,但手臂的痠麻與肩頸僵硬都告訴雲軒一個事實:他,真的,趴睡了很久一段時間。

盯著對方按摩揉捏手臂與脖頸的動作,嘉云提議:「下次要不要帶個睡枕來?」

「不好吧。」

「不過很有效對吧?你睡得很熟耶。以後再失眠乾脆來這邊補眠。」

雲軒苦笑以對。「怎麼可能。什麼餿主意。」回應他的是一張燦爛調皮的笑顏。

「要走了嗎?可以趁著睡意回家繼續睡,說不定就可以順利睡著。」

「希望。」雲軒隨口回應,接著和對方同時起身離開圖書館,隨後各自搭乘大眾運輸回家。

嘉云本以為雲軒的失眠問題可以獲得改善,然而再度邀約會面卻依然看見眼底下顯著的黑眼圈,不禁目瞪口呆。「還是失眠嗎?」得到點頭作為回答。「也沒去補眠?」

雲軒有些疲累地單手耙過瀏海。「我不可能一個人去那邊吧。」

儘管回答得簡略,但嘉云完全知曉其中含意。

並非害怕獨自到圖書館,而是在一個無人照應的陌生環境裡要顧慮的事情太多,譬如擔心睡著後失態或隨身物品被偷竊,有各種需警戒的事情怎麼可能安然熟睡。

嘉云為自己單純的心思感到汗顏之際,一隻手蓋上他的頭顱亂揉。

「別想太多,就順其自然吧,反正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問題。」

「......喔。」

隨後兩人依照原先計畫走進已經預約好的甜點店,點餐完等待甜品上桌的空檔時間一如往常天南地北閒聊,但嘉云卻不由自主地檢視起對方面容。

雖然雲軒面對長期失眠的態度十分豁達,可是不可能不覺得困擾,只是嘗試熟悉共處罷了,然而即便擁有良好基因的俊秀容顏,依舊無法抵禦睡眠不足造成的摧殘傷害,睏倦疲憊的憔悴感不時浮現,令人不免擔憂其身心狀況,甚至懷疑是否還能繼續撐下去。

「不必擔心。」

雲軒的聲音將嘉云從思緒中拉回,後者一時之間僅能呆愣盯著對方的溫和笑臉,聽進徐徐傳來的磁性嗓音:「我會多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

嘉云聞言不好意思低下頭,本來只是想偷偷觀察對方,結果根本明目張膽到被發現,實在有夠糗。幸好餐點剛巧端上桌,讓話題可以順勢轉移到甜點的裝飾與味道上頭,回歸最初的聚會目的。

只是用餐結束踏上回家路程時,嘉云始終若有所思,對話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於是雲軒忍不住詢問:「你還在想我失眠的事情?」沒回答視為默認,雲軒有點感動又有點好笑:「謝謝你的關心,不過真的不用太操心。還是你想再去自修室讀書?我可以陪。」

「我想......」嘉云終於出聲,遲疑停頓須臾後再次開口:「能不能去你家讀書?」

雲軒愣住數秒後反問:「我家?為什麼?」

「我是想說......試看看是不是只要有人在旁邊翻書你就比較能睡得著,」嘉云以食指搔了搔臉龐,狀似覺得自己說的話很可笑但依舊繼續陳述:「不是有些睡眠專家說,解決失眠的方法之一就是『建立床跟睡眠的連結』?就是那個盡量不要躺在床上看手機、做事情,讓床鋪這個場域就單純是睡覺作用,這樣只要躺在床上就會自然而然想睡。」

「我不會在床上滑手機。」

「哎呀,重點不是手機,是『床跟睡眠的連結』啦。」嘉云莫名有些激動:「會不會你很在意失眠,上床睡覺反而變成一種壓力,然後就惡性循環?上次在圖書館的成效不錯,不如依樣畫葫蘆在你家也試看看,而且這樣也比在外面睡得更舒服。如果可以順利入睡,那這樣繼續保持下去,說不定真的可以治療失眠問題。」

劈哩啪啦發表自己的看法,然而失眠的當事人卻沒有什麼反應,嘉云不禁反省自己是否太多管閒事、惹得對方不悅,正想道歉時聽見一陣愉快笑聲,傻愣地盯住雲軒直到終於止笑。

「好。可以啊。」雲軒凝視嘉云的眼眸散發靈動光芒,將其睏累倦容瞬間掃盡,恢復應有的活力面貌。「我們就來實驗看看,有沒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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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軒家裡非常乾淨整潔。另一種說法是十分空曠。

根據雲軒說詞,這間是他升上大學時大姊租的房屋,兩人同住一年後已婚的大姊搬回家照顧小孩,偶爾才會過來。

開啟大門一剎那,排山倒海的孤獨寂寥瞬間撲向嘉云,他突然有些緊張,邊左顧右盼邊踩著對方腳步進入屋內,並在玄關處脫掉鞋子換上室內拖鞋。「你一個人?」

「嗯。」雲軒隨手將肩揹包放置牆邊茶几上,招呼對方:「隨便坐,包包看是要放沙發上還是桌上都可以。地板都有拖,很乾淨。」

嘉云好奇地環顧四周,目測大概二十多坪的房子包含前後小陽台,天氣好的時候陽光會透過前陽台大片窗戶照亮客廳,採光良好不需開燈。客廳裡簡單擺放三人座、單人座沙發各一張,以及桌面跟沙發座椅等高的長型淺色木桌,其中一面牆佇立頂天木櫃並切割數個可用隔層,下方是封閉的平開門,中間以上則是開放式空間可放置收藏品、書籍、裝飾物等等,但現在除了幾本教科書及原文書外空空曠曠。

將後揹包放在地上並靠著沙發側邊以免傾倒,嘉云在三人座沙發及長桌中間的地板盤腿坐下,這樣桌子的高度正好符合所需且背後還有沙發椅可倚靠,此時聽見雲軒叫了聲:「哎,忘記買東西。你要喝什麼嗎?我下去樓下買。」

「咦?不必麻煩了我有帶水--」

「沒關係你說吧,旁邊而已沒有多遠。」

嘉云還想推辭但雲軒看來十分堅持,於是簡單說出要柳橙汁,盯著對方背影直到被關上的門扉掩蔽後再度左右張望。



啊,他能理解那股違和感由來為何了。



這間房屋格局方正、裝潢簡單低調、生活家具與設備應有盡有,看起來既整潔又舒適,但就是......太像樣品屋,太沒有「人氣」。別說沒有電視、音響,當然亦無遊戲機,就連漫畫、小說、雜誌等相關娛樂性用品都沒有,嘉云懷疑恐怕連冰箱內都空無一物,所以對方剛剛才會突然驚覺而出門採購。

就只是棲身睡覺的用途嗎?卻連安然入睡都無法實現。

是環境造就失眠痛苦,亦或是失眠苦痛造成這樣的環境?嘉云忽然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沒多久雲軒拎著購物袋回來,隨即將鋁箔包飲料遞給嘉云,後者接過並看清品項後張大雙眼。「這個......很貴吧!我只要一般的柳橙汁就可以--」

「我只看到這個柳橙汁。」雲軒邊說邊從袋中取出兩瓶同品牌的柳橙汁放在桌面,嘉云雙眼差點要瞪出眼眶。

「怎麼可能只有這個?這多少錢?」

「不告訴你。」雲軒難得調皮:「我自已也喜歡喝,順便而已。你就喝吧。」

嘉云滿臉不信,但無論如何逼問對方皆笑笑地不回答,只好道謝後把吸管插進孔中飲用。儘管剛開始嘗到不同於市面果汁的微酸澀,然而很快地天然原汁的濃郁甘甜瀰漫味蕾,新鮮美味促使嘉云一口接一口,瞬間將小包裝吸得乾扁。

「好喝耶!」嘉云大聲讚嘆,天真模樣令雲軒笑不停,輕推桌上兩瓶鋁箔包說:「這裡還有,盡管喝。其餘我放進冰箱,要喝再拿。」

「你是買多少?」

「夠你喝了。」

嘉云聞言鼓起雙頰。「我可是不會客氣喔。」

雲軒拋下一句:「要說到做到,一定別客氣哪。」說完無視對方扮鬼臉,笑著把袋子提進廚房,再回到客廳時看見嘉云已經拿出課本閱讀,察覺他現身後將視線從書頁上移向雲軒,詢問:

「怎麼還不去睡?」

「現在?」

嘉云挑起一邊眉。「當然。不就是因為這樣才特地跑來你家念書?你要好好和床舖博感情耶,這樣床舖才會對你好。」

講得好像床是會思考的生命體一樣。被逗笑的雲軒思忖一會兒後回應:「我知道了。」

隨意揮揮手,目送對方轉身進入臥室後嘉云繼續研讀複習課業。今天只有系統程式設計的作業要處理,但題目有點複雜,需要花點心思研究。

從揹包裡拿出布袋鉛筆盒放在桌面,嘉云拉開拉鏈並掏出一支原子筆緊接著按出筆芯,正準備在筆記本空白處下筆時察覺動靜於是下意識轉頭望,愕然看見雲軒抱著一團被毯走來,隨後將懷中毯子連同枕頭一起擺進三人座沙發。

「你在幹嘛?」嘉云問,將薄毯攤開、枕頭靠好沙發扶手的雲軒隨口回道:「準備睡覺。」

「這邊睡?是要跟床搏感情,你跟沙發搏感情幹嘛?」

「凡事要循序漸進。我先在這邊睡,如果可以睡著的話再慢慢移到床上睡,這樣成功機率可能比較大。」

雲軒說得煞有其事,嘉云則是聽得模模糊糊,有一種還想講些什麼最後決定放棄的恍惚感,但畢竟失眠的是對方,知道為何失眠的也是對方,那就尊重雲軒的計畫吧。

沒多久便呈現嘉云坐在地板上寫作業,而雲軒睡在他身後沙發上的奇妙景象。

儘管剛開始嘉云覺得很怪,久而久之竟也習慣,這該歸功背後睡著的人沒有發出奇怪聲音嗎?還是老師出的作業困難到花費他絕大部分心思,以至於無暇他顧?

總而言之當嘉云終於完成解題,忍不住握拳小聲為自己喝采並瞄了眼手機時間,赫然發現不知不覺居然飛逝將近九十分鐘,下意識撇頭望向還躺在背後的那個人,對方依然安詳地沉睡著,嘉云莫名鬆口氣。

觀察熟睡的雲軒好一會兒,嘉云把整個身體轉個將近一百八十度後雙手托腮,手肘則撐在屈起的腿上,近距離審視安睡者的面容。若非眼皮底下沉積黑痕如此明顯,根本不敢相信這位好夢正酣的人會日日夜夜飽受失眠之苦。

為什麼失眠呢?

因為獨自一人會害怕?

但據其描述,失眠症狀似乎從他進入大學前不久才開始,而前一年還跟大姊同住這裡,並非無人陪伴。可見「是否有人在身邊」並非失眠主因,尚有其他更深沉的心結存在。

跟床有關嗎?

嘉云回想先前雲軒的說詞,直覺場域或許是因素之一,或許對方曾經在房間裡遭遇什麼事情,導致日後只要待在類似空間便會心生懼怕,難以入眠。如果只是場地因子的話那還好解決,就擔心還有其他原由......

忽地傳來一聲輕吟,吸引嘉云所有注意力,隨後發覺雲軒眉頭皺緊、面色鐵青且五官開始扭曲,緊接著兩條手臂擋在眼前然後大力揮舞似是揮趕什麼,口裡迸出的呻吟逐漸急促且激烈,夾雜些許咒罵及含混不清的囈語。

嘉云見狀立刻試圖阻止雲軒胡亂揮擊的動作,但他越想攔阻對方便越激動,導致嘉云一邊得小心別被拳頭痛揍,一邊還要注意雲軒會不會摔下沙發,就在手忙腳亂之際突然聽見痛苦又淒厲的喊叫:「放開!唔--別碰我......混帳!都走開--!你們全部、咕--!滾啊啊--」

眼看對方漸次狂暴的行為舉止快要不受控制,嘉云腦袋快速運轉後決定讓雲軒冷冽揮出的拳頭重擊自己腹部,隨即忍住快暈厥的疼痛緊緊抱住對方來不及收回的雙臂,同時用整個身體重壓對方軀幹,勉強止住混亂場面。然而雲軒依舊激烈掙扎反抗,儘管嘉云擁有由上而下壓制的絕對優勢卻也幾乎無法抵擋對方那股傻眼的強大力道,只能邊使出吃奶力氣邊大聲說道:「不會有事的!你不會有事的!現在很安全!我、我會保護你!我在你身邊,你不要擔心!」

但雲軒仍然死命掙扎,不時發出的絕望嚎叫令人聽了渾身冷顫,嘉云也只能努力箝制同時大喊要對方放心,希冀能有一個字甚或一個音節鑽入對方耳中,讓雲軒知道他不是獨自一人面對那道紮根心中堅不可摧的陰霾巨牆。

不知經過多久,也不清楚是終於放下心還是激烈抵抗耗費太多力氣,雲軒的動作變得遲緩軟綿,儘管五官仍舊皺成一團但也開始有紓解跡象。嘉云觀察一會兒確定對方冷靜下來後從雲軒身上小心翼翼爬下來,跪坐在沙發邊,隨後把對方的手擺好、薄毯蓋好,並拿出面紙擦拭對方臉龐和脖頸汗水,欣慰地發現原本緊繃的面容終於鬆展,再度恢復好夢正酣的狀態。



太好了。



嘉云不由得吐出一口氣,凝視著沉入夢鄉的安和睡容,跟前不久猙獰凶暴的模樣大相逕庭,對方失眠的緣由顯然比他猜測的還要嚴峻許多,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解決。深刻的傷痕,只能寄望時間流動的沖刷來慢慢癒合。

忽然雲軒身體震動一下,害嘉云也瞬間肌肉繃緊,深怕對方再度暴動。只見雲軒緩慢睜開雙眼,迷糊地轉動眼球後將視線落在嘉云身上,不好意思地展露有些睏倦的微笑:「我睡很久了嗎?」

「嗯......快要兩小時。」

「是喔。」稍微伸展筋骨,雲軒小心撐起上半身而後盤腿坐在沙發上。「好奇怪,有點累。我好像夢到跟人打架。」邊按摩肩膀及手臂邊開玩笑說著,雲軒眼利發現嘉云臉上飄過一縷尷尬神色,於是瞇起雙眼:「那不是夢對吧?我做了什麼?」

「呃……就......大吼大叫,還有揮拳這樣。」嘉云忖度著斟酌字句,雲軒盯住他好一會兒突然臉色大變,倏地拉起他左臂查看,嘉云這才發現前臂內緣有幾條淤血痕跡,應該是方才與對方你來我往時不小心被抓傷。

「這是我弄的吧?還有其他地方嗎?」

嘉云被追問後才察覺自己挨上一拳的腹部隱隱作疼,但決定隱瞞。「沒有啦,這也只是不小心劃到而已。」他說得雲淡風輕,但對方顯然不信,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仔細審視他身體狀況,最後悶悶說著:

「抱歉......我去拿藥。」

「不用啦,這小傷而已。而且我該回家了。」嘉云的話成功使對方坐回沙發,臉上堆滿笑容:「你看要不要有空時我就過來,也不用約吃甜點,純粹來K書。」

雲軒面露驚訝神色。「還要試嗎?」

「當然要,怎麼可以半途而廢。你不是有成功睡著?」

「可是,要是......」

「不會有事的。」打斷躊躇不安的對方,嘉云堅定地握起拳頭:「我們一起努力,再試試看嘛?不然這樣,再試一個月如何?如果一個月再不行,你想停我們就停?」

雲軒愕然看著嘉云,瞬間讓後者有收回話的衝動。嘉云也不知自己為何這麼堅持,說到底這是別人的私事,他不該涉入過深,沒有道理而且無禮,只是親眼目睹雲軒夢魘纏身而痛苦掙扎的模樣,莫名升起想要協助對方脫離泥淖的強烈念頭,就算最後結果可能是自不量力......

突然雲軒笑了起來,靠著沙發椅背笑得渾身顫抖,好一會兒才眼角帶淚地面對滿臉困惑的嘉云:「好啊,可以啊,我們就來試試看吧。」

「咦?真的?」

「你都打算幫我了,我不加油點行嗎?」

「呃、雖然我這麼說,但你如果很不願意也是--」

「我可以的。」這次輪到雲軒展露堅定的笑容:「你現在想反悔可不行。」

嘉云傻眼。「我怎麼可能反悔?是我提議的耶。那麼就這樣說定囉,我們再約時間?」

「好。」

儘管嘉云表明他可以自行找路回家,但雲軒還是送他到附近的捷運站後兩人才道別,之後只要彼此時間搭得上便相約會面,有時是吃完甜點後到雲軒家有時則是直接在對方家裡碰頭。

某次到訪時,雲軒從冰箱裡拿出一條磅蛋糕,看到包裝外盒的嘉云驚嘆:「欸!這個、這不是最近很熱門的蛋糕嗎?訂單排好久,現場也要排很久的那個......檸檬......檸檬流心磅蛋糕,對不對!你怎麼買得到?」

「前幾天提早下課剛好經過,排隊好像沒有很長我就跟著排,就買到了。」雲軒在對方閃著晶亮大眼的注視下切開蛋糕體,外表焦香、內在黃澄濕潤的蛋糕中包覆鮮美檸檬醬,附加糕頂撒上的檸檬皮屑裝飾,光用看彷彿已經嘗到舌尖上酸甜滑順的滋味。

雲軒切了厚片遞給嘉云,推下巴示意後者試味道嘗鮮,嘉云迫不及待拿起叉子挖一口送入嘴裡,滿滿的檸檬清香瀰漫口腔,不會酸得讓人緊皺眉頭但也不會甜到吃不出檸檬酸味,味道調和得恰到好處。

「好好吃!」嘉云發自內心讚嘆,雲軒也點頭稱讚:「真的很不錯,難怪大排長龍。」

「謝啦,我還以為還要等很久才能買到耶。這個多少錢?」

「不用錢。」雲軒朝對方眨眼。「我請客。」

「不好吧,這不便宜吧。」

「沒關係,偶爾而已。」

儘管嘉云追問但雲軒始終不鬆口,嘉云癟嘴瞪對方好一會兒後說:「下次換我請。」

「好啊。」雲軒出乎意料之外爽快回答。「我要挑很貴的。」

「哪有這樣!學生很窮耶!」

嘉云哀號,雲軒開懷笑,在歡樂開心的氣氛中吃光一整條蛋糕,外加一杯雲軒手沖的咖啡,讓美味下午茶療癒被課業、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心靈。

從那次之後,原本的甜點店巡禮轉為訂購甜品在雲軒家聚會的模式,如此一來也不需要特地跑去外縣市品嘗,除非只能在店裡才吃得到的品項,不然在家中更為輕鬆自在,時間安排也更有彈性。

享用完美食嘉云便開始念書,雲軒則躺在其背後沙發上補眠。剛開始雲軒於睡夢途中皆會驚叫掙扎,需要嘉云費心壓制並安撫,但經過一段時日後雲軒的動作力度有變小跡象,變成雙手在半空中揮舞或抓握不知名物體,這時嘉云會抓住對方的手,同時輕聲重複要雲軒安心、他就在身邊、不要害怕、......之類語句,持續到對方再度安穩沉睡為止。再後來更是只會偶爾皺眉呻吟,其餘時間都睡得很安詳,進步幅度之大令兩人非常驚喜。

嘉云曾經提議要雲軒進臥室睡,但後者拒絕,依舊躺在沙發上,嘉云也只能尊重對方。不過這樣也好,讀書空檔伸懶腰可以隨時轉身檢視對方狀況,一有不對勁就能立即做出相對應處理,或許這是對他們兩人來說最好的方式。

完成今日作業進度的嘉云雙手托腮,無聊得開始觀察雲軒的熟睡面容。好看的眉型、直挺的鼻樑、厚薄適中的唇瓣、俊俏的外貌、......幾乎找不出缺點,原本濃重黑眼圈也在這些時日的努力之下淡化不少,假以時日便能完全拋開貓熊造型了吧。

雲軒忽地發出嗚咽聲音,嘉云立刻蹲起身子並前傾,想近距離探視對方狀態,沒料想突然被一股強大力量跩過去,下一秒整個人被兩條手臂緊緊圈在懷中,動彈不得。

「欸、等--」雙手左右亂揮,驚慌的嘉云拼命維持冷靜,試圖抓住椅背當作支撐好脫離對方的桎梏,然而雲軒抱著他翻身,瞬間呈現被對方壓在身下的尷尬姿態。

雲軒的臉埋進嘉云頸窩,呼出的熱氣與緊貼而來的體溫燙得炙人,更糟的是雲軒右膝卡在兩腿之間,想要悄聲無息鑽出對方懷抱顯然不可能,正思考是否將人叫醒時赫然察覺雲軒的嘴唇覆蓋自己裸露的鎖骨,柔軟溫熱的觸感震得嘉云渾身打顫,腦袋燒得一片空白。緊接著雲軒雙手在他背部來回滑動,彷彿想將人揉進體內的力道夾帶不容錯認的情慾占有,令嘉云羞澀得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最叫嘉云驚恐的是從體內深處竄升而上的奇異反應,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急促心跳聲,不斷喧囂鼓動他接受對方、回應對方。原本想踢開身上人的兩條腿不知怎麼越來越軟,掙扎力道也急速衰減,每一條神經都敏銳地感知雲軒的撫觸,鼻腔裡滿滿是雲軒強烈的體氣,當雲軒的嘴唇沿著頸項一路吻至他下巴並且試圖再往上移時,嘉云陡然震動好大一下,反射性雙手堵在對方胸口並且大力推開,而後聽見重物墜地的聲響,回過神後嚇得趕緊跳下沙發探視。

「沒事吧?還好嗎!」嘉云手忙腳亂扶雲軒坐起,同時在心中暗罵自己的危險舉措,幸好地上沒有尖銳物品,雲軒的頭也沒受到撞擊,只見雲軒揉了揉臉後茫然詢問:「怎麼回事......?」

「你、你睡到不小心從沙發上摔下來!」情急之下撒了瞞天大謊,講完後嘉云很想咬掉自己舌頭,但整件事情發展太過突然也太超出預料之外,他的腦袋瓜子一時之間無法有效運轉,除了撒謊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這樣啊......。」稍微按摩一下緊繃的肌肉以及疑似撞到地面的肩頭,雲軒看向嘉云,誤把後者的態度當作沒能阻止自己從沙發上摔下的驚慌,微笑安撫:「沒事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抱歉嚇到你。」

「不是......我......」嘉云嚥下一口口水。「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雲軒笑著站起身,順手將嘉云也拉起來。「我居然睡到摔下地板,好糗。不要跟別人說喔。」

知道對方試圖緩減自己的緊張,嘉云更加不好意思。「我......我才不會說咧。」

「那就謝了。」

在雲軒毫不在意的輕鬆口吻中,這段令人心亂如麻的小插曲似乎就此安全度過。

嘉云謝絕雲軒送到車站的提議,堅持自己回家,走在人行道上不知為何再次想起不久前剛經歷、叫人心臟差點迸出胸膛的意外場景,同時察覺體溫急速攀升,不必照鏡子都知道臉頰一定燙得跟蘋果一樣紅,忍不住停步並雙手摀頰哀嘆:「到底......怎麼了......」



無論怎麼質問自己都得不到答案。

唯一確定的是,從那天起嘉云的心情產生微妙變化。



嘉云開始在意起跟對方之間的距離,不經意肢體碰觸時反應也特別劇烈,在雲軒家念書根本無法專心,時不時轉頭凝視對方睡顏直到發現自己異常舉動才驚醒。雖然努力想把全副心思投注在課本上但是徒勞無功,只會更加意識到躺在背後的人的存在。

雲軒的心跳,甚至呼吸吐息的聲音皆如此顯明,不斷攪亂嘉云心臟躍動的頻率,即便在見不到面的自家或學校依然深受影響,時而浮現對方俊美容顏與有力的懷抱,害他整個人都不對勁。同時間亦不斷猜想為何雲軒會有那般舉動?是否夢見什麼人?那位能夠讓一向溫文儒雅的雲軒難得展露狂烈情感的人兒......



嘉萱嗎?



思及此,嘉云心情沒來由往下沉,彷彿木桶下墜到深不見底的井裡,連聲噗通都無法耳聞。莫名的失落感嚇到嘉云,卻怎麼也無法給這份顯而易見的感情一個妥當解釋,徒增慌張失措。

揪結好一陣子,深感自己生活步調與情緒被嚴重打亂的嘉云做出決定,跟剛睡醒坐在沙發上的雲軒說:「暑假我打算去補習,應該沒辦法過來了。」

雲軒聞言張大眼。「補習?補什麼?你成績不是還不錯?」

「英文。可能還有作文寫作。有點擔心這兩科影響考試成績。」

「......都忘記你是準考生。」

暑假後嘉云便是三年級,正是需要衝刺大考的時刻,雖然有推甄管道但也需要參考在校成績,儘管嘉云的專業技術能力有達到標準,只是若想進入理想學校則任何一科目都得戰戰兢兢。

「我知道了。加油。」雲軒微笑說著:「這段期間就專心準備考試吧,等考完後有時間再約?考上哪間一定要告訴我喔。」

嘉云忽然像被挖空般傻愣著沒反應,雲軒疑惑地呼喊他名字才倏地回神,尷尬回應:「呃......嗯。我一定會跟你說的。」

「怎麼了?唸書唸傻了嗎?」咯咯笑的雲軒站起身。「我有買芒果起司塔放在冰箱,吃完再回家吧?」接著走向廚房。

嘉云緊盯對方挺直修長的背影,咀嚼體內不停湧上的惆悵苦澀,比之前心慌意亂時還要鬱悶。明明是自己主動發出的提議,卻完全沒有預料中解決問題的舒暢,反倒萬分懊悔。



他到底,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空音 發表於 2023-10-22 21:2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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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別離便沒有再見面,只偶爾透過通訊軟體關心彼此狀況。

藉由距離讓思緒冷靜,儘快從紛雜無章的混亂情緒中回神,本該是再自然不過的發展,然而嘉云察覺自己不僅沒有恢復往昔,反而更在意起雲軒。無論偶而捎來的短訊還是不經意回想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總會使嘉云不自覺傻笑,緊接著懊惱自己不合常理的行為。

他得趕快脫離迷航狀態,重新找回控制權,回歸人生正軌。

說要準備大考可不只是暫離雲軒的藉口而已,嘉云切切實實為了進入理想大學而認真努力。他跟姊姊嘉萱約定過要好好讀書並且畢業找份好工作,讓父母能夠安心退休享福,因此下定決心不延畢、不重考、不浪費丁點時間,不斷精進將來出社會應該會用到的專業能力,就是為了實現願望。

嘉云對技術專業有十足把握,然而其他科目--特別是背科--就非常不擅長,成績勉強維持中上水準,也成為拉升成績的隱憂,所以才考慮補習增強。



可是補習費用……



忍不住長嘆一口氣的嘉云搔抓頭頂,雖然深知「要怎麼收穫先要怎麼栽」的道理,想要提升英文能力這筆花費就不能省,若是因為省錢而考不上期望大學那可得不償失。

但,真的好貴哦。

生活上除了偶爾甜食巡禮外沒有太多玩樂花費的他,要一下子掏出這麼大筆錢需要心理建設,同時也後悔國中時沒有把英文基礎打好,導致現在必須付錢去上基礎加強密集練習保證班的課程。暑假期間一週三天、每天八小時,光想就很累,既花錢又花時間,更別提沒上課的時候也要複習其他專業科目。看來他的暑假得在補習班、自修室和家裡往返度過。

希望撐得過去啊,更重要是希望花大錢真能讓英文變好,可以順利進入理想的大學,也希望還有機會和雲軒哥見面......

嘉云猛可裡一驚,連帶整副軀體大力震動,不由自主瞪眼張嘴,無法相信腦袋方才冒出的念想。

等一下,剛剛他在想什麼?不是為了要專心課業,別再被影響心情才找理由跟對方拉開距離?但這段期間別說重新振作,狀況反而每況愈下,幾乎三不五時想起對方,情緒也莫名低落,提不起勁。

只不過減少跟同好相處的時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反作用力?他有這麼喜歡跟雲軒聚餐聊天嗎?

當嘉云還在困惑著分析自己心理,欲推理出合適答案時,嘉萱闖進房間歡欣說道:「嘉云,跟你說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雲軒說他可以幫你補英文,而且家教費打半折。」



什麼?!



嘉云驚得手持的簽字筆滑落桌面,還差點滾下地,邊手忙腳亂抓回筆邊詢問:「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就補習啊。」嘉萱雙手插腰,莫名其妙地說:「你不是一直跟我唉說補習費好貴,補習班好遠好花時間?我跟同學聊這件事的時候雲軒就說他可以幫忙,而且還說可以給我優惠價。欸,家教費不便宜耶,我本來要拒絕的,但他主動給我五折優惠,你不覺得這很棒嗎?」

興致勃勃的嘉萱發現她的弟弟不僅沒有預期般高興,反而一副傻眼模樣,不禁皺起眉頭。「怎麼了?你不想要嗎?五折很便宜耶。啊,還是你擔心沒效果?我跟你說,雲軒他的英文真的很厲害,英文單科評量一直是全校前三名,連老師都稱讚他的口音很道地。我知道他一直有在當高中生家教,之前問他英文問題時也回答得非常清楚容易懂,應該不必擔心啦。」

這的確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康,說不心動是騙人的,然而比起英文困境可望獲得解決這件事情,嘉云不知為何更在乎雲軒主動打對折以及嘉萱喜不自勝的欣喜神色,在腦袋還沒釐清之前嘴巴已經先一步出聲:「你們......感情很好嗎?什麼時候熟到願意給你這麼優惠的價格?妳之前不是還說他很難相處......?」

「哎?......我們是有次在校外意外碰到,聊了一下後就開始比較熟了。也發現他雖然外表很冷漠,但人還滿好的,有困難請他幫忙都會幫。」

冷漠嗎?嘉云想起兩人初次相遇的景況,雲軒猶如負傷野獸隨時會將靠近者咬裂撕碎的陰狠歷歷在目,與熟稔之後溫柔親切又風趣的態度判若二人,因此非常能夠理解嘉萱感受到的轉變。但同時間腹內攪滾出一股酸澀感,蔓延至胸口後再竄升炙燒喉嚨,最後傾吐出連自己都無法置信的探問:「妳喜歡他嗎?」

「咦?」嘉萱嚇一大跳,嘉云無法克制地繼續追擊:「剛開始妳不是一直稱讚他很帥,很喜歡他?現在呢?」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要知道這些,嘉萱喜不喜歡對方完全跟他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但就是有股莫名衝動想探究到底,連血液都為之翻騰洶湧。

一手摀面認真思考,嘉萱斟酌字句似地徐徐開口:「這個嘛......我的確是喜歡他,但不是愛情那種喜歡,比較像是......喜歡偶像的那種......欣賞?」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啊。就有些人適合當情人,有些人只適合當朋友。雖然雲軒的外表的確是我喜歡的那型,但聊過後發現我們當朋友就好。」嘉萱灑脫地笑著擺擺手,嘉云則用一副無法理解的臉盯著她:「也太哲學了吧。」

「這哪裡哲學?話說你到底要不要找他當家教?要的話我就跟他說一聲,再給你他的聯絡方式,費用和時間還有地點你自己跟他聯絡。」

「我--」嘉云不由自主嚥下一口口水,儘管現在腦袋依然混沌,理不出可以完整說明紊亂情感由來為何的思緒,但很清楚自己非常想接受由雲軒教英文的提議。無論是於公補習價格及時間的花費因素,還是於私想跟雲軒繼續維持交流......都找不到拒絕理由。「.........好。」

「好耶,那我去跟雲軒說。」嘉萱高興地雙掌合十接著離開房間,目送對方身影消失於轉角處的嘉云這才發現自己心臟劇烈鼓動,震得他微喘。

兜轉一圈莫名回到原點,但心情呈現完全不一樣,多了份期待且增添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既然這麼多天來都無法釐清這些奇異感受的原由為何,不如走一步算一步,水到自然渠成,總有一天能夠找到答案吧。

因為金額比原先準備付補習費的價格低很多,雲軒家也離得近,嘉云便跟對方約定一週四次的會面,他直接到雲軒家接受指導。本來很擔心這樣會不會減少雲軒的打工收入,是否修改成一週兩天或三天就好,但雲軒表示自己沒有經濟壓力,接家教純粹打發時間兼賺外快以及順便複習課業,就算整個暑假只接嘉云這份家教也無所謂,最後便如此定案。

睽違數日再次來到雲軒家門口,等待大門打開時不知為何既緊張又興奮,當嘉云看見屋主慵懶地扶住門框並展露熟悉的溫和笑臉時呼吸瞬間止住,體溫也頓時向上攀升。

「歡迎,好久不見。」雲軒半帶戲謔說著,嘉云差點結巴:「呃......好久不見。」

被帶進家中的嘉云環顧室內,注意到原本空蕩蕩的櫃子上多了一些擺飾品,還有幾小盆外型圓潤可愛的多肉植物,為室內添加清新綠意及蓬勃活力,不由得讚嘆:「什麼時候買的?很可愛耶。不用曬太陽嗎?」

「早上有曬,剛從陽台搬進來而已。」從廚房裡端出鮮果汁的雲軒說明:「而且這幾種適合放室內,不需要一直曬太陽。老闆是這樣推薦的。」

「這樣就不用花時間一直照顧,好方便喔。」被彷彿玩具般胖嘟嘟外型吸引所有注意力,嘉云徵詢對方同意後以指尖小心翼翼觸碰其中一株猶如玫瑰花瓣的葉片,滿溢而出的生命力瞬間纏繞手指令他驚喜萬分:「這叫什麼名字啊?好像玫瑰花。」

「它就叫做山地玫瑰。來源記得是西班牙某個群島。」雲軒走到嘉云身後一起賞玩。「這個叫做......褐斑......伽藍,我每次都要想一下名字。又叫月兔耳,這個名稱比較好記。還有那一株叫做熊童子,就是台灣黑熊的那個熊--」

嘉云聞言忍不住噗哧一聲,邊笑邊說:「有兔又有熊,你這邊是植物界的動物園嗎?」

雲軒也跟著笑:「很熱鬧不好嗎?不過熊童子要離月兔耳遠一點,我怕哪天起床看見月兔耳被吃光了。」

「這是鬼故事了吧!」

「夏天到了嘛。」

「不要亂講啦!」

兩人笑成一團,彼此散發出的燦爛光芒相互輝映,歡愉氛圍更是加乘擴增,久久未消。

驀地嘉云察覺雲軒靠得很近,近到背脊幾乎能感受對方胸膛傳來的熱度,隨之而起的急促心跳與微燒的體溫叫他有些慌張並且直覺想要避開,然而對方那張極具魅力又柔情似水的面容彷彿施展魔法般迷惑住嘉云,使他動彈不得,無法自制地凝視對方性感薄唇,彷彿誘惑似地一張一闔:「太好了,你看起來狀況還不錯。」

「欸?」驚醒過來的嘉云差點賞自己幾巴掌,居然看對方看到呆掉?也太丟臉!幸好對方沒察覺異狀的樣子,趕緊佯咳幾聲冷靜下來。

他剛說什麼?狀況還不錯............嗯?什麼意思?

「什麼狀況不錯?」嘉云疑問的目光完全反映真實,不需假裝,看見對方歪頭微笑。

「嘉萱說你最近都在煩惱補習的事情,每天魂不守舍地。但現在看起來氣色還不錯。」

「呃、嗯。」嘉云搔搔頭有點尷尬。雖然的確因為補習的事情而困擾,但更大的煩惱來源卻是現在站立於眼前的這個人,不過他可不會笨到全盤托出。「我還好啦,沒事。倒是你的黑眼圈快沒了耶,失眠問題解決了嗎?」

「好很多了。現在晚上已經睡得著了,醫生也說我的狀況很好。」雲軒咧嘴笑看對方雙眼閃爍,真誠為他開心的模樣。「這多虧你的幫忙。」

「沒有啦,我哪有幫什麼。是你自己的努力。」

「如果不是你幫忙,應該不會改善這麼快。我姊也很高興,叫我一定要幫她跟你說謝謝。」

嘉云趕忙搖手加搖頭。「不用謝啦,我也只是陪著讓你可以睡覺而已,其他什麼都沒做。」

「你做了很多。」雲軒墨黑的雙眸深邃得猶如不見底的潭水,直勾勾地揪住嘉云心臟,令後者頓時呼吸困難,不由自主微啟口吸吐氣。也不知是否嘉云的錯覺,總感覺雲軒的眼神變深、呼吸也變沉,並且有往自己靠近的跡象。

在腦筋一片混亂的狀態下,嘉云勉強從被壓縮的喉嚨擠出聲音:「我......很高興能幫到你的忙,謝......謝我就接受了。」

雲軒睜大眼看著嘉云,後者也屏住呼吸回視他,而後雲軒退一步並順勢單手將瀏海往後梳,露出熟悉不過的笑容。「不光是謝謝而已,我姊和姊夫上週去日本京都,還特地精挑細選土產要我轉交給你。是很知名的京都甜點。」

原先凝結似的空氣重新流動,嘉云下意識鬆口氣,終於能夠順暢說話:「不用那麼麻煩啦,真的沒有什麼。」

「已經買了就收下吧。」

「你們可以留著自己吃。」

「如果你不肯收,我姊會很難過。」

嗚!嘉云一時語塞,對方的說法太過奸詐,堵住他所有能夠推拒的理由,支吾幾聲後鼓起雙頰瞪對方抗議。「可惡,我收就是了。」

「幹嘛好像一副我逼你的樣子。」

「......只是覺得沒做什麼事情卻收到禮物,很不好意思。真要說幫忙的話,你願意當家教幫我補習,才是幫大忙。」

「我可不是免費當家教喔。」

「我知道啊,但你給了很優惠的價格。」

雲軒聞言雙臂環胸,突然展露嚴師般肅穆樣貌,令嘉云為之愕然。「價格是降低了,但我的要求可不會降低。準備好接受地獄指導了嗎?」

表現得好像錯一題就要打一下似地,威嚇性十足。

儘管知道對方在說笑,但想到雲軒將要費心指導他,既花時間又少賺家教費,嘉云便也嚴肅地回應:「我知道,我會認真學習。」隨即看見對方臉上閃過驚愕與讚賞,唇角亦大幅度上揚。

「那就準備開始吧。」

「好!」



不得不說,找雲軒指導英文是超級正確的決定。



不僅文法講解得清楚有條理使人容易理解,發音也很標準,讓原本擔憂自己的程度會跟得很辛苦的嘉云也能順利吸收,才經過一週密集訓練就覺得信心洋溢,對於英文學業成績的提升有十足把握。

授課時間從早到晚只有短暫的吃飯與午休,疲累難免,但心情上卻很愉快,雲軒會買些輕食當兩人午餐外加手沖咖啡,也時常購買話題甜點作為下午茶,除了研讀英文外跟之前的相處模式幾無二致。家教結束後雲軒便帶嘉云到附近餐館吃晚餐再回家,而且老是搶先付清帳款,嘉云抗議幾次無效後只好隨對方的意。儘管很不好意思,但既然有人堅持要當冤大頭那何樂不為?

縱然是個沒有自由玩樂時間的暑假,然而嘉云每天都在期待與開心中度過。不知不覺距離開學不到半個月,到雲軒家念書已經從必須變成習慣。

某日雲軒返校處理事務,同班的嘉萱當然也要去學校,嘉云獨自在家裡吃完後出門,於下午約定時間到達雲軒家門口,然而屋主遲遲未現身。左右張望的嘉云找了個不會妨礙居民通行的角落站著,拿出單字本把握時間背英文,沒多久便聽見雲軒有些喘的聲音。

「抱歉,等很久嗎?」

「沒有。不必急啦,慢來。」把單字本收進褲子口袋,嘉云大步走到正在摸索鑰匙的雲軒身邊,朝後者伸手:「要不要幫你提東西?」

嘉云指的是雲軒兩條手臂上掛的大紙袋,沉甸甸的重物導致後者動作困難,於是感激地將袋子交給嘉云。「謝謝。麻煩一下。」

「不客氣。帶什麼這麼重?」嘉云好奇地瞥一眼被內容物撐開的袋口,儘管看不清楚但那些明顯是精美禮盒,瞇眼仔細瞧包裝上壓印的圖樣後驚訝道:「這些都是巧克力?怎麼買這麼多--啊,」倏地想起什麼的嘉云望向已經開門走進屋內的雲軒:「這該不會是你收到的......七夕禮物?」

雲軒招呼嘉云進屋,順手接過後者手裡的紙袋並放置玄關桌面。「你猜對了。」

「好多......。」

早就知道雲軒非常受歡迎,可是實際見到這麼多象徵告白愛意的濃情巧克力依然震撼不已,嘉云想到昨天自家親姊似乎也有買一盒綁上精緻緞帶的巧克力,不知是否也在其中。想一想突然發現情緒有些低落,趕緊打起精神詢問:「這些你吃得完嗎?」

「我沒有要吃。」雲軒回答得很快:「晚一點拿到我姊家,甥兒和甥女都滿喜歡巧克力,給他們全家吃。」

「咦?你都不吃喔?」

「太甜了。」雲軒簡單一句完整道出想法,嘉云點頭贊同:「的確,市面上的巧克力都滿甜的。但這樣她們會難過吧......」最後這句咕噥低語導致雲軒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沒有。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要接受?」

雲軒輕嘆息。「我進教室時就看見桌上放著這些巧克力,根本也不知道是誰放的。」

哇。嘉云瞠目結舌。只在動漫裡見過的場景沒想到竟在現實生活發生,這男人受歡迎的程度超乎他想像。

「那你呢?有沒有收到巧克力?」

突然被問的嘉云嚇一大跳。「我?誰會送我?」

「為什麼沒有?我覺得應該很多人喜歡你。」

「想太多,那是你吧。」嘉云笑得很害羞:「這樣說好像很哀傷,但我沒收過告白禮物或情書,可能因為國中之前是讀男校吧,也或者就是沒有吸引力。」

「誰說的?我覺得你很有吸引力。」雲軒深深凝視著嘉云,不迴避的率直視線令後者心臟猛可裡一跳,在雙頰泛紅之前趕緊撇開臉,深呼吸努力讓情緒平穩下來。

不知何時開始,對方的行為舉止以及話語都牽動嘉云心緒,隨之而起隨其而落,起伏之大超過他所能理解。有點慌但不討厭,只是可能還需要時間調適吧。

「對了。反正今天本來就計畫寫考古題而已,如果早點寫完,我們要不要一起來做巧克力?」因為嘉云偶爾會自己做些簡單甜點並送給雲軒品嘗,所以雲軒知道他有烘焙經驗才會如此提議,嘉云聞言訝異地瞪大眼。

「為什麼要做巧克力?你不是不吃?」

「我只是不喜歡太甜的,不是有那種幾趴的黑巧克力?但是不便宜而且到底要選幾趴也有點困難,如果可以自己調整甜度和內容物的話那就太好了。」

「自己做的當然最好囉,想要多甜就多甜。」嘉云笑道:「好啊,來做。可是你家有工具嗎?」

「沒有。你跟我說要什麼,我出去買。你就留在這裡寫題目,我回來再跟你討論。」

感覺特別積極?腦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嘉云還是欣然接受對方的計畫,在後者出門採買時認真練習題目,當雲軒回家的時候嘉云已經快要把全部作業都完成。

伸手阻止打算起身幫忙拿東西的嘉云,雲軒邊把購買的物品提進廚房裡邊說:「你繼續寫題目,我整理一下就過來。」

「OK.」聽話的嘉云繼續把考古題做完,沒多久雲軒也過來訂正答案並講解題型與文法結構,很快地兩人結束今日授業,雙雙站在廚房裡掃視擺在流理台上的各種烘焙材料。

張大眼逡巡檯面上除了73%巧克力以及矽膠模具、刮刀外,還有綜合堅果、蔓越莓乾、糖漬橙片等顯然是搭配巧克力的餡料,這些食材的用途嘉云都能理解,但為什麼也買了奶油、牛奶和牛奶巧克力?不是不想吃太甜嗎?另外擺在角落邊立著的薄紙袋也頗叫人在意。

「這是什麼?」好奇掀開袋口一角,嘉云本就睜大的眼睛撐得更開。「酒?你要喝的?還買兩瓶?」

「不是要喝的。」雲軒把酒瓶取出放在桌面,一瓶是君度橙酒而另一瓶則是白蘭地。「我想問你會不會做酒心巧克力?」

嘉云恍然大悟,總算知道那些牛奶巧克力及奶油的用途。「難怪一般巧克力你不想吃。」

「我是之前看到網路有人教學酒心款巧克力,很好奇味道,但我不太會做,可以幫我嗎?」

「可以啊,我也好奇。」

「欸,你未成年還不能喝酒喔。」雲軒半開玩笑訓誡,嘉云不服抗議:「我就快18成年了。」

「明明20才成年。」

「18就能結婚齁。」

雲軒笑:「扯到結婚也太遠。怎麼,你有對象?」

突然被問的嘉云嚇一跳,支支吾吾:「呃......是沒有。雲軒哥呢?」

如果能夠預知未來,嘉云一定會阻擋自己問出這種問題,無須目睹對方露出他不曾見過的依戀般神情,低沉呢喃似地絮語:「有在意的對象。」

剎那間嘉云同時感受到被深情震撼的心動以及墜入谷底般的失落,強烈反差的矛盾情緒撕扯著他,令嘉云一時之間難受得差點站不穩,幸好及時倚靠流理台撐住。



指的是.........嘉萱吧。



他仍然不明瞭為何每次雲軒談到嘉萱時自己便如此惆悵心悶,雲軒是名非常優秀的對象,親姊姊能被如此喜歡應該欣喜高興才對。難道是因為嘉萱說過並沒有把雲軒當作戀愛對象,所以才為雲軒難過可惜嗎?

「嘉云?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有,沒事。」嘉云朝對方綻開笑容,語氣輕快說道:「我們趕快做吧。我記得酒心巧克力做法有點複雜,可能要花時間研究一下。」

「那我們快點動手,免得拖到你回家的時間。」

和雲軒一起穿上圍裙,嘉云首先抓出巧克力的量,將其中一半隔水加熱融化成液態後離火,用鍋子的餘溫繼續攪拌巧克力液後再倒進放置另一半巧克力的容器中,繼續拌勻成液。嘉云邊攪動巧克力邊說明這動作叫做「調溫」,目的要讓巧克力呈現誘人的光澤,更重要的是重組結晶型態,使巧克力成品能夠達到「只融你口、不融你手」的特質。

「好專業。」目不轉睛欣賞嘉云流利操作手法的雲軒讚嘆不已,把調溫好的巧克力液體小心倒進愛心造型模具的嘉云笑道:「之前有稍微研究一下,離真正專業還很遠呢,反正是自己吃的。在家要自製巧克力很容易,你看,這樣就完成了。」裝滿兩個模具、30顆左右的愛心巧克力後,嘉云把半成品推到雲軒面前:「接下來趁還有點溫熱,把那些堅果、果乾還有你喜歡的配料放進去吧。」

雲軒照指示在每個裝滿巧克力液的模具分隔內隨機放進各種果仁與莓乾,還把糖漬橙片切小份插在頂上做為裝飾,嘉云見狀笑咧開嘴:「你也很會嘛。」

「跟你比還差得遠。」配料作業完成後,雲軒把巧克力拿去冷凍凝固,回來時看見嘉云正在觀看手機影片,看到一個段落就按下暫停,然後動手依樣畫葫蘆,顯然正在製作酒心巧克力。

站在嘉云左後方的雲軒以欣賞的目光觀望對方俐落動作,擔當助手幫忙端鍋子、遞刮刀、把製作巧克力殼的容器拿去冷凍,在酒心的醺香氣味滿布室內時忍不住深吸一口並表達讚許之意:「好香,迫不及待想吃了。」

嘉云沒好氣地斜睨對方。「你是想喝吧。」

「講得好像我是酒鬼。」

「不是嗎?都專程買酒了。」

「這是為了探索巧克力的新境界。」

嘉云聞言大笑。「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等待巧克力殼及酒心凝結的時間裡,嘉云和雲軒坐在客廳天南地北閒聊,話題從最近有什麼新甜點想嘗鮮到對於未來的展望,雲軒也分享自己準備大考的經驗談還有進入大學後可能遇到的狀況,提供嘉云十分有用的資訊。

之後把冷到呈現稠狀的酒心內餡裝進擠花袋,擠入凝結成型的巧克力殼中六分滿,再冷藏讓內餡更稠一些,最後用原先調溫好的剩餘巧克力封口,接著再度拿去冰。整個過程就是不斷地裝填、拿去冰、拿出來裝填、再拿去冰......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等待凝固上。

雲軒提議先出門吃晚餐,回來後再處理巧克力的最終收尾手續,嘉云欣然同意。席間兩人話題依舊圍繞冰箱裡的巧克力,不知道第一次手作品會呈現怎樣的滋味,期待之情溢於言表。

終於到成品驗收的時刻。

把凝結成塊的巧克力一一脫模再修邊,成就顆顆黑亮光滑的愛心巧克力,其中頂端插著小三角糖漬橙片的是添加果仁的黑巧克力,嘉云另外在酒心巧克力外殼刷上食用金粉,並於澄酒內餡的巧克力頂撒下剁碎的糖漬橙皮,使得酒心款看起來更為高貴雅致,直逼專櫃質感。

「看起來好漂亮,跟巧克力專門店賣的沒兩樣。你真厲害。說不定可以靠賣這個賺外快。」雲軒大力誇讚,嘉云羞澀回嘴:「外表可以看而已,都還沒吃咧。不要吃完後改口齁。」

「應該不會,我對你有信心。」雲軒說著抬起手,挑選桌面上呈現誘人光澤的巧克力。「先從一般的黑巧克力開始吃?」

「好啊。」

兩人各揀一顆放入口中,舌尖首先嚐到微苦帶酸的滋味,緊接著從半融化的巧克力品味出苦中帶甜的餘韻,並且甜味迅速地擴散瀰漫口腔。柑橘的酸襯托出苦甜巧克力的甘醇,內餡淡雅清爽的莓果更凸顯黑可可風味,香脆的堅果則豐富了口感,他倆一時之間只能張大眼發出唔唔聲,驚艷得說不出話來。

「好好吃!」兩方聲音不約而同冒了出來,轉向彼此的臉龐滿是愉悅滿足,雲軒率先分享:「不會太甜但也不會太苦,苦甜苦甜的跟果乾的酸味搭配得恰到好處,吃幾顆都不會膩。」

「材料用得好做出來果然很好吃,你這些成本應該不便宜吧?」

「也還好。好食材也要會烹調啊。」

「嘴怎麼這麼甜。多吃幾顆多稱讚點。」

嘉云及雲軒再各吃一顆後,後者說:「接下來試看看酒心巧克力。」

「你等很久了齁。」

「當然。」雲軒說著將兩款酒心各推一顆到嘉云和自己前方,對一臉困惑的嘉云說道:「你也吃看看,自己做的卻沒吃到也太可憐。」

嘉云瞇起眼。「是誰說未成年不能喝酒的。」

「這一點點應該還好吧,不是也吃過很多摻酒提味的甜點?除非你這一滴就能醉。」雲軒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當然不能跟嘉萱說。」淘氣模樣惹笑嘉云。

隨後嘉云跟著對方一起將巧克力送進口中,黑巧克力外殼融化的剎那酒心內餡流瀉而出,可可的馥郁和柑橘酒香的醇厚相互激盪、迸出亮眼火花,然而酒精的微辛後勁也嗆得嘉云咳嗽不止,眼淚差點噴出來。

「還好吧?沒事嗎?」雲軒趕忙關心狀況,對方通紅的臉分不出到底是嗆咳還是微醺造成。「第一次喝酒難免。要不要喝口水休息一下。」

「還......咳咳......還可以。」嘉云深呼吸試圖緩和情緒,咳嗽的狀況逐漸停歇可是臉頰依然很紅。「酒味好嗆......」

雲軒微笑。「我覺得還好,君度橙酒算溫和了,也常用來作為調味基底。因為你沒喝酒所以還不習慣。」

「那你覺得好吃嗎?」

「非常棒。」雲軒舉起大拇指加強讚美力道:「市面上酒心巧克力不多,而且有些還會巧克力歸巧克力、酒歸酒,沒有融合起來,味道很怪,你做的這個吃起來超棒,真的可以賣了。我是認真這麼覺得。」邊說邊拿另一款以白蘭地做為酒心基底的巧克力入嘴品嘗,同樣盛讚不已:「白蘭地雖然搭配白巧克力及牛奶好像很甜,但包在黑巧克力裡融合得非常完美,味道也很有層次,跟君度橙酒是不一樣的風味。兩款我都很喜歡。你如果吃不慣我可以全部吃光。」

「欸,等一下,白蘭地口味我也要吃看看。」嘉云拿起巧克力便放到口裡,沒多久再度皺眉狂咳,雲軒只得無奈地幫他拍肩膀順氣。

「不能喝為什麼還吃?」

「因、咳嗯......因為、咳......以後可能就沒機會吃到啦......我想體驗看看嘛。」嘉云邊咳邊說,雲軒聞言唇角上揚。

「這是不是那個叫什麼......廚師的......累積味覺記憶?」

「沒那麼厲害啦,只是想把握難得嘗試的機會而已。」嘉云說完吞一顆果仁巧克力,隨即得救似地呼出一大口氣。雲軒見狀暗中忍笑,接著把檯面上剩餘巧克力分成酒心和果仁各一堆後說道:「這些給你,有酒的就我自己獨吞了。」

「嗯?你不是全部拿走嗎?」

「這些是我們一起製作的,當然你的功勞比較大,就當作我們互送彼此巧克力吧。」雲軒人畜無害的溫和笑臉中帶有一絲堅持,察覺到的嘉云順從地將不含酒精的巧克力堆收下,隨手再取一顆放進嘴裡。

品嘗濃郁高雅、後韻十足的苦甜滋味時嘉云突然想起之前曾經跟雲軒討論「鹹派算不算點心」的話題,有一派人堅持點心就該是甜味,認為鹹派或鹹蛋糕是邪魔歪道、不能當作甜點。但是跟雲軒一起到處品嘗檸檬派的時候,兩人皆同意檸檬派要夠酸才對味,不酸太甜反而失去檸檬派應有特質,今天又吃到帶有苦味及酒精辛味的巧克力,這兩款應該不會有人質疑不是甜點,證明點心並不是非甜不可。

不知為何莫名覺得與愛情很相似。

就像大眾都認為--或希望--戀愛時總是甜甜蜜蜜、恩恩愛愛,然而相愛過程一定會充滿各種酸苦,無可避免,甚至有人覺得小小的磨難與艱辛能夠讓彼此的愛情更加昇華,比起一路順遂還要牢固。如同添加偏酸的配料可以引出點心甜味,豐富口感。

難怪甜點能成為無論求愛告白或是失戀療癒時刻的最佳選擇,甜鹹苦酸辛等豐盛滋味簡直像極愛情的多元樣貌,沒有絕對的範本與規則。

思忖一會兒,嘉云跟雲軒交換兩顆巧克力並立即含入其中一顆,依然無法習慣的酒液燒灼喉嚨,嗆出逼淚的苦感辛味。

在不熟悉的領域裡,吞嚥難以言喻的苦澀,暗自期盼有天能與對方一樣品嚐出獨特的甘醇香甜。










(待續)


空音 發表於 2023-10-29 19:55:26

(08)提拉米蘇

新學期開始。

剛開學非常忙碌,沒幾週就要複習考,檢視學生們暑期玩樂之餘是否還有關注課業,亦或是把先前所學通通交還老師。

整個暑假除了周末打工外都在念書的嘉云,努力用功的回饋全數反應在成績上,擅長的專業科目依舊維持排名前半段水準,而最擔憂的英文科目則考出比預期還高出許多的分數,令他驚喜不已。

拿出手機直覺想要告知雲軒這個好消息順便感謝對方,但才鍵入幾個字便停下敲打的手指,陷入沉思。

開學後不久,嘉萱帶著幾名同班同學在家聚會,討論新學期的分組作業,雲軒有事情無法與會,嘉云則因為準備複習考待在自己房裡苦讀,途中口渴離開房間時聽見洗手間方位的角落傳來窸窸窣窣聲響,仔細聽是一男一女壓低聲量談論事情,本想悄悄遠離但突然傳來的「家教」關鍵字令嘉云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明知不應該卻無法控制地張大耳朵窺聽。

「......妳知道雲軒暑假時都在當嘉萱弟弟的家教嗎?」

「我知道啊。我那時候就坐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

「那妳也知道雲軒給嘉萱打了半折吧。」

「知道,超優惠的,我當時聽了也很傻眼。對折很多耶。」女同學的聲音帶有粉紅泡泡般歡欣:「我還有聽到,雲軒有說是因為嘉萱才給這種特別優惠喔。」

「看來......聽說雲軒喜歡嘉萱應該是真的?」男同學說完女同學連聲贊同:「一定是。你看雲軒在異性中只跟嘉萱比較親近,而且也很照顧嘉萱,這次又給這麼大的好康......說沒有好感我才不相信呢。」

「冷酷王子也陷入愛情漩渦囉。」

「那是什麼稱號啊笑死。」

在兩人愉悅的笑聲中嘉云默默離開,猶如遊魂似地走到餐廳水壺前方站立不動,老半天沒有取水喝的跡象。

胸膛靠心臟部位驀地傳來如長針戳刺般劇烈陣痛,逼使嘉云彎身並緊揪胸口,突如其來的異常不適叫他心亂如麻,正努力穩住自己身心時腦袋卻自動浮現許多記憶畫面,都是他跟雲軒相處的種種情景,彷彿幻燈片似地在眼前逐格播放。

無論是雲軒吃甜點時表露的各種樣貌反應,還是跟他一起打屁說笑時不顧形象的插科打諢,或聆聽他講述生活瑣事甚至抱怨時候的溫和笑顏,亦或教導他英文時認真專注的神情......一舉手一投足,每分每刻細微的表情和動作居然如此深印心底,僅僅回想便強烈撥動嘉云心弦,如此悸動揪心的情感他還是首次經歷。

儘管這樣的感情全然陌生,嘉云也並非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他還是知道如此這般的情緒波動有個被大眾賦予的廣知名稱,並且為之受到巨大衝擊,震得他需要撐住桌面才能勉強站好。



不......不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



應該是讀書讀累影響健康才會如此心悸,稍微休息一下就能恢復正常。

他對雲軒.........?怎麼可能?太荒謬!雲軒是他的朋友,更是照顧他的好哥哥,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不要再胡思亂想。亂七八糟。

大力拍擊雙頰逼自己冷靜,嘉云大動作倒杯水後咕嚕咕嚕一飲而盡,隨後踩踏明顯不悅的腳步回到房間,死命把不斷流進腦海裡有關雲軒的混亂思緒推出腦殼。現在最重要的是模擬考,其他莫名其妙的東西都快從他身體裡滾出去!

自從那天開始嘉云的情緒起伏很大,失去往日的平和與從容,幸虧沒有嚴重影響生活及考試成績。只是複習考結束後,被硬推出腦袋的思潮挾帶著難以抵抗的浪勢沖回腦內,瞬間淹沒原本佔滿腦細胞的課業內容,逼使嘉云再次面對。

該說當日猛然迸出的念頭太過震撼嗎?炸得他頭腦昏昏沉沉以至於無法梳理出合理解釋,但嘉云心知肚明自己不對勁的狀況打從更早前便出現,更清楚一切質變的源由來自那個......猝不及防的擁抱。

不自禁抓緊手臂,嘉云彷彿還記得那人火熱的軀體壓在自己上方的重量,皮膚隱約留存對方環抱時觸電般的酥麻感,耳邊似乎還能聽見炙人且低沉的呼吸聲......即便相隔這麼久依然刻印似地記憶猶新,幾乎沒有消磨散去的跡象。

校園迴盪著蟬叫鳥鳴,拂過枝葉吹入教室內的涼風難以釋放暑氣,嘉云拉開領口搧風,試圖降溫身體不斷攀高的熱度,然而臊紅的臉龐顯示燥熱程度不減反增,比盛夏酷暑還難以消除。

「欸!考得怎樣?」

兩名男同學一屁股坐在嘉云前面和右邊的座位,洋溢著高中生應有的青春熱力,不約而同詢問張大眼的嘉云,但也幸虧如此讓嘉云的思緒能從難解糾纏的情思瞬間拉回,連忙回應:「還好,有達到標準。」

「看來考得不錯喔。」跨坐在前方並把雙臂交疊在椅背上的陳鴻宜,將頭伸近嘉云:「看你在發呆,想什麼?想心上人齁?」

「咦?」嘉云愣住,坐在右手邊的秦裕成也跟著趨近:「嘉云的春天到了嗎?春暖花開想入非非。不過現在是夏天--管他的四季都行,春天不嫌晚。」

「你不覺得自己說的話很支離破碎嗎?」陳鴻宜吐槽,秦裕成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你不懂,這叫文青風格。越聽不懂越文青。」

「唬爛耶你。」

「是你沒有藝文涵養。」

「啊不就好有氣質。」

兩人一番沒營養的鬥嘴後猛然扯回正題,不約而同再度逼近呆傻的嘉云。「所以?你喜歡上誰?」

腦中瞬閃而過某人的俊美面容,驚得嘉云忙不迭地否認:「沒有,哪有什麼喜歡誰?幹嘛突然這樣問?」

「因為你看起來在思春啊。」陳鴻宜壞壞笑道:「不知道在想著誰整張臉都紅了,根本是害羞,而且還傻笑。說啦,是誰?我們班上的嗎?」

「沒有,想太多。我是覺得今天好熱。」嘉云提出看似合理的說法,但另外二人完全不信。

「屁啦,怎麼可能,你那個最好是熱,熱到傻笑喔。」陳鴻宜持續逼問,然而嘉云口風緊:「我是想到昨天網路看到的笑話啦。怎麼,笑犯法喔?」

「欸欸,別想要隨便唬弄過去。」秦裕成像是跟陳鴻宜配合好似地左右夾擊:「說啦。你小聲講跟我講,我保證不會說出去。」

嘉云無奈翻起白眼,他清楚這兩位同學沒有惡意,純粹關心與好奇,然而過盛的好奇展現只會引來煩躁慍怒,惹人不快,更叫他明瞭汪佑麟當年因窘迫至極而不由自主暴怒出拳的心境。

偷瞄坐在不遠處的佑麟一眼,後者半轉過身觀察這邊的動靜,顯然考慮著是否要出面解圍,嘉云暗中朝對方笑一下後認真面對兩位好奇寶寶:「我現在沒有喜歡的女生。我保證。」

「咦?真的嗎?」

「如果不信我可以發誓。」嘉云用詞很有技巧,使他可以信心十足表示自己絕無虛假,兩位男同學再三確認後紛紛露出無趣表情。

「什麼嘛,還以為有八卦可以聽咧。」

「光問我?你們咧?有沒有喜歡的人?從實招來。」這回輪嘉云追問二人,本以為也會得到沒有對象的回應,此話題便可以順勢結束,卻見他倆面面相覷後陳鴻宜指著秦裕成小聲道:「這傢伙暗戀鄰家小姊姊啦。」

「欸?」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嘉云下意識壓低聲音:「真的?」

陳鴻宜狂點頭,可是秦裕成卻皺起眉頭表露困惑模樣:「我是很喜歡她啦,但不知道是普通的喜歡還是『那種』喜歡。」

「有不一樣嗎?」陳鴻宜丟出疑問,秦裕成立刻送他白眼:「你會這樣問就表示沒有經驗嘛。喜歡可以喜歡很多人或很多東西,但真的要像戀愛那種的就只有唯一一個。你會覺得看到她,或是想到她的時候心跳變得很快,身體好像發熱一樣,整個人很不對勁,好像很痛苦的感覺但又很幸福......這樣懂嗎?」

「不懂。」陳鴻宜一秒回嘴,瞪著秦裕成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反問:「既然你都有感覺了,那不就是喜歡?幹嘛還說什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歡。」

「我就是不知道啊,想再確認一下不行喔。」

「怎麼確認?」嘉云問完看到秦裕成神秘兮兮地從包包裡拿出一本雜誌,邊翻閱邊解釋:「這是我姊買的雜誌,有些雜誌後面不是都會附上什麼星座運勢啦、小測驗、小占卜之類?這一期的測驗題目就是『你是不是已經墬入愛河』......啊,找到,在這邊。」

嘉云和陳鴻宜同時張大眼,掃視櫻花色雜誌底頁上密密麻麻的字,聆聽秦裕成念出上頭所陳列的各條疑問句:「當你想著他的時候會不會心跳加速?當你看到一間很不錯的店面時,第一時間會想帶誰來逛?當你吃到好吃的東西時,會想買給誰品嘗?當你讀到一篇好文章或看了一場好電影時,會想跟誰分享?當你從網路上知道有個美景或好玩的地方時,會想找誰跟你一起出遊?當......」

洋洋灑灑列出一堆,每項問句似乎都戳到嘉云心底,剛開始有點坐立難安而後逐漸感覺哪裡不太對勁,尚在釐清之時聽到陳鴻宜開口:「欸......這個......除了怦然心動那什麼之外,我對我媽也會這樣啊。」

嘉云莫名鬆了好大一口氣,附和道:「我也會想到家人。」

秦裕成困擾地搔了搔頭。「我也覺得這些問題的答案好像會偏,所以才覺得好像沒辦法靠這個確定是不是真的喜歡。」

「你那個測驗題目太含蓄了啦,什麼文青問法啊扭扭捏捏的,是男人的話直接一點。」陳鴻宜用手臂卡住秦裕成頸項後拉近嘉云:「聽我的,要知道到底喜不喜歡很簡單,就看你會不會想緊緊抱住她,會不會有衝動想吻她嘛,想這麼多。更重要的是,」忽然像要洩漏祕密般放低聲量:「晚上想她的時候會不會......生理上的。你懂的?」

拋出驚人見解的陳鴻宜看到其餘二人瞪圓眼羞澀模樣,相當不以為然:「靠北,少跟我裝純情。別說你們都沒看過A片、沒自慰過喔。生理反應是最誠實的啦,騙不了人,比你雜誌上那些測驗還準百倍。」

「好、好像也是。」被說服的秦裕成點點頭,嘉云雖然表面很平靜,內心卻是大受震撼。



生理......反應嗎?



他只記得被突然擁抱的驚慌以及與對方近距離接觸時的緊繃,至於有沒有起生理反應.........嚇都嚇死了哪會有啊?想都不敢想。

可是如果真的起了生理反應?如果真的想著他自......自慰?.........天啊!哇啊!有可能嗎?若真的如此......啊啊啊!快別想了!冷靜點啊!

「嘉云?」

一隻手放在嘉云肩膀同時悅耳的磁性嗓音伴隨灼熱呼吸鑽進耳理,嚇得嘉云立刻彈到旁邊,驚魂未定盯住對方:「什麼?怎麼了?」

「我才想問怎麼了。」雲軒滿臉莫名其妙:「怎麼反應這麼大?你是睜著眼睛做惡夢喔?」

「......沒有。」

「怎麼沒有?大考完的倦怠嗎?」

「呃......可能是。」嘉云抓頭傻笑,看著雲軒攢眉露出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開學之後兩人依然維持家教關係,幾乎每個隔週周末嘉云便會前往雲軒家接受後者的英文指導,並且諮詢課堂上不太理解的地方。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雲軒的講解確實比老師還清楚易懂,給予嘉云很大幫助。

學習結束後兩人便如往常那般一同品嘗選購的精緻甜點,邊提供評語邊閒聊,如果時間足夠則會挑一間附近咖啡館進行美食探險,總是能挖掘出叫人驚豔的甜品珍饈,開拓彼此的體驗與話題。

今天兩人便是在外享用完佳肴後順道於河堤走道散步,夏日的夜晚總是降臨得遲,即便昏黃斑斕的天色逐漸蔓延天際依然暑氣不減,拂過河面的風捎來冰涼水氣還是無法阻止涔涔汗水,悶熱濕黏的空氣令人不免有些煩躁。

隨手拭去額頭汗珠的雲軒觀察到原本還很明亮的天空不尋常地快速灰濛,說道:「既然這樣就趕緊回家休息吧。我看天空變很暗,可能等一下就會下雨。」

「氣象預報有說下午會有午後雷陣雨耶。你沒帶雨具喔?」

雲軒搖頭作為回答。「下大雨就糟了,趕緊回家吧。」

說時遲那時快,不穩定的氣流比喜怒無常者翻書速度更急,兩人快走不到幾分鐘就察覺空中落下數顆豆大雨滴,隨即磅礡大雨猶如翻倒水桶般驀地傾瀉而下,挾帶叫人渾身顫慄的震撼雷聲與淒厲閃光,驚得措手不及的人們紛紛奔跑躲避。

嘉云第一時間撐開隨身折傘要雲軒一同遮雨,雲軒觀察傘面窄小根本無法容納兩名大男生而拒絕提議,但嘉云不由分說硬將對方拉進傘下。

他倆所在位置很尷尬地位於一片寬廣草坪林地,四周毫無遮蔽建築體,反而是危險的集雷區,想要離開公園綠地回到住宅商業聚落尚有一段不短距離,在雨中長途行進是必然選項。然而小傘在暴雨裡猶如毫無抵抗之力的花朵般任憑摧殘,完全無法達到擋雨效果,心急的雲軒在斜織雨勢中發現樹幹遮掩的後方有座小涼亭,立刻指示:「去那邊!」緊接著抱住嘉云肩膀快跑至目標地。

「呼!好險有可以躲雨的地方!」衝進涼亭裡的瞬間可明顯感受大自然施予的壓力減緩,雲軒邊甩掉身上雨水邊關心嘉云狀況:「你還好嗎?」

「還好......」嘉云低垂頭顱,在對方伸手幫他撥去肩膀雨水時劇烈顫動,嚇得雲軒驚問:「怎麼了?會冷?」

「沒有、沒事。」嘉云說著順勢脫離對方環抱的手臂,但始終沒有抬起臉,深怕被對方發現他滿面通紅的樣子,只好假裝梳理瀏海。「不知道會下多久。」

「這種陣雨通常來得快,去得也快。等一下應該就會變小了。」

雲軒抬頭觀望雨勢,嘉云也因此能抬眼偷瞄對方,同時左手緊抓住右肩,那是雲軒方才抱住他奔跑所按著的部位,無論觸感、力道以及熱度都狠狠刻印,揮之不去。想要努力忽視但無能為力,反而無法控制地於腦海不斷重播剛剛與對方身體緊貼的片刻記憶--因為運動而鍛鍊出的結實肌肉毫無縫隙地緊貼自己,就算雨淋也無損絲毫帥度的臉龐近在咫尺,聽得見對方沉穩的心跳聲,甚至聞得到呼吸裡隱約的抹茶香與豆泥甜.........種種官能刺激戳刺嘉云敏銳到逼近衰弱的神經,叫他不知該如何應對。

為什麼只要接近雲軒他就會變得這麼奇怪?之前跟同學朋友勾肩搭背、摟摟抱抱都沒問題,怎麼面對雲軒便如此過度反應?是因為時間地點氛圍的催化還是.........



因為是雲軒?



彷彿回答嘉云問題似地,心臟猛可裡跳動好大一下,剎那間劇烈撼動他的身心靈。嘉云本能甩頭,想要甩開各種瘋狂念想,然而雲軒近距離鑽進耳朵的聲音把他所有抵抗狠狠敲碎。

「嘉云?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宛若受驚的兔子跳離開來,察覺自己閃避過於明顯的嘉云趕緊快速地搖動頭顱。「我想把水甩乾!」

「你是狗嗎?」雲軒的笑聲磁性且悅耳,莫名讓焦躁不安的嘉云逐漸平緩情緒,後者正在跟想抬頭看對方笑臉的念頭對峙掙扎之時,尚在左右擺動的頭顱冷不防被人雙手按住制止。

「別再甩了,會暈。」低沉溫和的嗓音從頭頂傳遞開來,竟如同雲層裡累積到達崩潰電壓條件的負電荷,頃刻產生雷擊穿現象,迸出強大電流從頭到腳貫穿嘉云軀體,令其身心陡然承受猛烈衝擊,恰巧此時天光閃現,隨之而來巨大的轟隆隆雷聲,使嘉云不由自主產生被真實雷擊的錯覺。

奇怪的是,這股驚人的震撼並沒有毀掉嘉云思考能力,反而使他的工科腦異常快速地運作分析,就像被觸動開關似地瞬間感悟雲軒對他確實造成不容小覷的殺傷力。只是明瞭的剎那非但沒有恍然大悟的清爽,倒是帶來更為陰沉的鬱悶。

原本壓住他頭顱的雙手不知何時移到雙頰,在嘉云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被捧高臉,猝不及防地直直望進一雙帶笑的深邃瞳眸,聽見眸子的主人用夾雜困惑與有趣的口吻述說:「看你,搖到臉都變成這麼紅了。暈不暈?我們去椅子上坐著吧。」

紅暈現象被巧妙地掩飾過去,本該令嘉云萬分慶幸,然而不知打哪來的急促衝勁逼使他開口,顫抖地吐露本該阻止的問句:「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尷尬的沉默更突顯雨聲急猛,不遠處的落雷劈出刺眼電光,挾帶震耳欲聾的雷響,霎時吸走兩人全副注意。而後雲軒轉身背對嘉云,用手將石椅的椅面水漬撥掉後稍微擦拭,接著回身微笑:「來坐吧,雨看起來還要下一陣子。」

嘉云立定一會兒後走過去,乖順地在雲軒身旁坐下,緊挨著彼此肩膀。雖然身體濕漉漉而略感冰涼,但他呼出的氣體卻是灼熱蒸騰。

儘管雲軒表現出來的態度與平時並無二致,然嘉云有察覺到對方剎那間洩漏的愕然與僵直,不免暗罵自己的幼稚衝動,把情況搞得如此難堪。

「剛才你問的那個......為什麼我會對你好。」雲軒突然重新挑起話題,令嘉云頓時肌肉緊繃,卻見前者笑容滿面:「我不覺得有特別做什麼,就是很一般的互動而已。如果你認為有被特別照顧到,那我也很高興。」

「啊......是這樣啊......」嘉云只能呆愣地回這麼一句,無暇控管開始低落的心情。

原來只是一般而已.........

「不過,也有可能因為你是嘉萱親愛的弟弟吧,任誰都看得出來嘉萱非常引你為傲。這也難怪,如果我有像嘉云這樣的弟弟,我也會很疼他。」

驀地攀升的激動情緒令鼻子痠得發疼,差點難受到迸出淚,嘉云立刻咬住下唇,拼命抑遏不停湧現的苦楚酸澀,此刻他的感受就彷彿頭次嘗試酒心巧克力一般,捨不得吐棄巧克力的甘美卻又嚥不下酒液嗆人的辛味。

是啊。當然是因為嘉萱啊。不然還能有什麼原因?

就算他先遇見雲軒又如何?就算可能只有他知道雲軒喜歡甜點又如何?就算雲軒對他親切溫柔又如何?如果不是因為嘉萱的關係,他倆不會有交集更不會有進一步的互動交流。

雲軒對他的好只是一種對待弟弟的疼愛,不會再有其他可能性存在。他早知道的,又為何如此難過?

還期待著什麼?

就算心亂如麻且情緒明顯低落到極點,嘉云還是咧開嘴角,戲謔回應:「居然這麼稱讚我喔?別再講了好害羞。」

「有什麼好害羞?我說的是真的。」

「你再稱讚我也沒有好處喔。」

「我是那麼勢利的人嗎?太讓人傷心了。」

「那就哭吧。」

「好狠。」

兩人你來我往互嘴幾句,雲軒注意到原本急遽的雨勢逐漸和緩,站起身往涼亭外觀望一會兒後回頭道:「雨變小了。趁這個機會跑去捷運站吧?」

嘉云馬上站立起來同意。「好。」

撐開內外皆濕透的折疊傘,雲軒如先前那般抱著嘉云肩膀一同奔出涼亭,在綿綿細雨中順利跑到有眾多避雨人潮的捷運站內,不約而同鬆口氣。

喘息稍止後雲軒詢問:「要不要到我家擦一擦,避免吹風著涼?」

「不用了,我想趕快回家,不然等一下雨又變大。」

「......嗯。那回家小心。」

「雲軒哥才是,你沒有帶傘快回家吧,別淋雨感冒了。」嘉云爽快地揮手道別隨即轉身通過刷票口,頭也不回地走入排隊等車的隊伍裡,搭上車後找個角落縮著身子往窗外看,說是「看」其實腦袋放空居多,幸好還記得在正確的站點下車。

走出站外雨勢又開始變大,但手握傘柄的嘉云沒有撐開意圖,而是低頭快速穿梭雨陣之間任憑渾身濕透也毫不停步,一路衝到自家門前,在門口將大部分的水珠甩掉後開鎖進屋,馬上聽見嘉萱訝異的聲音:「怎麼濕成這樣?沒有躲雨嗎?我去拿毛巾給你--」

「不用了,我直接去洗澡。」嘉云頭也不抬地直直往屋內走去,抓幾件替換衣物後立刻踏進臥室淋浴間並旋開出水鈕,讓逐漸加溫的清水從頭到腳沖刷他雜沓紛亂的心緒。

可是無用。

煩悶地耙過前額劉海,嘉云著手準備褪去上衣及褲子,將頭鑽過T恤領口並順勢把整件衣服脫掉時,同學的聲音冷不防突刺腦海。


你會不會想緊緊抱住他?


解開褲帶,有些困難地將緊緊黏住兩腿皮膚的濕透褲管拉至腳踝,再小心翼翼移出腳下。


你會不會有衝動想吻他?


一絲不掛站在流濺熱水的花灑下,在氤氳繚繞的模糊視線裡緊盯挺直得發疼的下半身,顫抖地將手伸向冲血處--


你會不會想著他起生理反應?


握住炙熱下身緊接著迅速上下滑動,被情熱快感侵襲的理智急速崩裂,原先壓制於念想外的所有情慾渴求以驚人態勢沖回腦海,淹沒嘉云所剩無幾的反抗意識,無法控制地任由情色呻吟迴盪於狹窄密閉的浴室空間,與花灑落水及淫靡水音相應和,交織出官能的浪蕩奏鳴曲。

「嗚嗯!」迸出低吟,嘉云本能一手抵住牆壁好撐起劇烈打顫的軀體,在短暫虛脫的空茫中看著地面的白濁液體被沖入下水道,瞬間消失無蹤。急促喘息的他緊盯已經被清洗乾淨的掌心,呆愣許久,直到感受斷續衝上喉嚨的酸燙。

嘉云可以找到許多理由說明自己的行為,但也心知肚明沒有任一理由能夠說服自己,就像先前同學所述生理直覺反應騙不了人,而他已經無法也不想再去否認--



他喜歡方雲軒。

帶有情慾的喜歡。



徹徹底底迷戀,完完全全陷入。

毫無轉圜餘地。






~*~*~*~*~*~*~*~*~*~*~







這是第二次,嘉云再度以準備大考為由避開家教以及與雲軒見面的可能,就算對方跟小組成員一起來家裡拜訪,嘉云也都待在自己房間做出苦讀模樣,即便偶然碰上一面也是簡單打個招呼就道別,沒有更進一步的交流。

嘉云本想退回點頭之交的程度,也許那僅是一時的意亂情迷便能因冷靜沉澱而變淡薄,到時候他又可以跟雲軒正常互動,恢復往日單純甜食同好和家教學生間的關係,普通地往來。

真正使嘉云決心徹底斷絕的契機,是某日窩在房內沒心思念書,趴在書桌思考要如何打發時間時聽見外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談話聲,有點像是壓低聲量爭執但只有一方比較激動。過於無聊外加好奇心驅使,嘉云將耳朵貼到門板上竊聽,隨後忍不住開細縫好聽得更清楚些。

「.........所以啊,為什麼你們還沒在一起?是不是私下偷偷交往?吼、都不說的真不夠意思。」

嘉云忍不住翻個大白眼。

為什麼到哪都會有這種喜歡追問別人戀愛故事的人?有規定談戀愛一定要公諸於世嗎?給予當事人保留隱私空間的權利很困難?

莫名感到忿忿不平的嘉云正覺得無趣想闔上門扉時,另一人回應的聲音令他瞪大雙眼,倏地止住一切動作。

「真的沒有。」雲軒回得沉穩,光從語氣便能聽出其「絕無虛假」的誓言意味。「我跟嘉萱沒有交往。」

嘉云的心臟突然揪緊,下意識抓住胸口想紓解緊繃與難受,同時聽見該位男同學持續詢問:「真的假的?少騙。你們感覺這麼好,看起來這麼親近,怎麼可能沒在一起?」

雲軒輕嘆一口氣。「是真的,沒有騙你。」

「可是.......不可能啊。」

「沒什麼不可能。我配不上她。」

儘管沒瞧見雲軒的表情,但嘉云似乎聽出對方聲音中隱含的複雜心緒,而這並非錯覺,因為顯然也察覺的男同學的語氣從積極探問轉為小心翼翼:「呃......為什麼這麼說?你告白被拒絕囉?」

「我沒告白。」

「啥?沒告白說什麼配不上?」

「因為我清楚。」雲軒頓了一下:「我就是知道我們兩個不可能。」

嘉云無從得知雲軒是用怎樣的心情說出此番話,但後者述說口吻所傳達的嚴肅與決絕不容錯認,任誰都能感受其話語中的真實。

於是男同學支吾一陣子後謹慎開口:「你......是不是已經得到暗示,所以才不告白?唉,也是,每個人都有選擇對象的自由,沒有誰對誰錯.........你也別太難過啦,喜歡你的人很多的,看開一點。不過,這要是被你的愛慕者知道,可能有些人會找嘉萱麻煩喔,嫉妒心最可怕了。」

「你不要到處講,造成嘉萱困擾。」

「你還真是護著她。好啦、好啦,我才不會隨便到處講。你自己......看開點,別太沮喪。」

雲軒回應什麼話嘉云聽不清楚,因為那兩人已經慢慢走遠,原本就微小的談話聲逐步消散於空氣中,再也無法聽聞。

背靠牆面滑坐在地,手肘架在屈起的膝蓋上並以拳頭抵住額頭,嘉云既疲憊又哀傷。

他其實有衝動想跑出去詢問雲軒怎麼知道和姊姊之間不可能,也想問清楚嘉萱為什麼不會選擇雲軒,但這行為太冒昧且魯莽還會傷害到雲軒,甚至嘉萱。無論那兩人之間有怎樣的情感糾葛,他都不該涉入過深,理當盡快返回「同學的弟弟」角色才對。

可是只要嘉萱跟他提及雲軒,即便僅是順口帶過都會令嘉云沒來由焦躁,總得耗費許多意志把快要衝出喉嚨的言語勉強吞回。



妳知道他對甜品有興趣嗎?



妳知道他明明吃到酸的會整張臉皺成一團,卻還是愛點偏酸的甜點嗎?



妳知道他對手沖咖啡情有獨鍾,而且咖啡泡得很好喝嗎?



妳知道他很愛開玩笑嗎?



妳知道他笑起來時眉眼會彎得跟新月一樣,而且完全不顧形象嗎?



妳知道他曾經怕黑、有失眠問題嗎?



妳知道......



停止!快停止!別再說了!



原先抵著前額的拳頭開始敲擊頭顱,恨不得敲破腦殼、敲碎所有情思念想、敲掉那不可能有結果的慾望渴求。

居然跟姊姊較勁,吃姊姊的醋......多麼荒唐,多麼可笑,連他都要看不起自己。

想恢復往昔的單純,想回到尚未體會愛戀情慾的時刻,這份扭曲的感情對誰都沒有好處,趁還未用情過深趕緊收束才是合理。

做他該做的,將一切導回正軌。

糾結成團無法解開的繩網,唯有狠心棄置一途。

從那天起,只要得知嘉萱預定何日邀請同學來家中,嘉云當天便會跑去圖書館溫書或是用各種名義離開家,避免碰面;同時請嘉萱轉告雲軒他正在準備重要大考,需暫時停止例行家教,並看情況決定何時恢復上課。

這並非是藉口而已,嘉云近期的確有個鑑定未來考試可能落點的檢定測驗,也多虧這考試提供嘉云全神貫注的目標,使他能夠拋開種種煩惱憂愁,專注於課業複習即可。

兩周後考完試,有一小段放鬆時間,嘉云整理書桌發現幾本跟雲軒借的英文參考書籍,不禁思索要親自交還並且道謝還是請姊姊轉交,隔天周六一早詢問嘉萱:「今天妳的同學是不是會來?」

嘉萱點頭。「對啊,下週三要小組報告,今天要弄完整理資料。不過雲軒不會來,他生病了。」

「生病?」嘉云心裡打個突,但力圖維持表面的鎮定。「雲軒哥他生病了?」

「是啊。好像前天下午開始不舒服的樣子,昨天就請了整天病假。群組討論時他有說今天沒辦法過來,應該還是很不舒服吧。」

「沒事吧?」

「應該沒事啦,他有說家人會照顧他,要我們不必擔心,還說他下禮拜一就會出席討論。我們都叫他別勉強,好好養身體。」



家人會照顧?



嘉云瞬間呆愣。他記得雲軒是一個人獨居,原本同住的姊姊早就搬回自家,除了特地請家人過來否則哪來的人照顧?

心底翻湧起一波意念,儘管理智警告他這是不對的、會破壞先前想方設法迴避疏遠對方的種種努力,但有一股更為強大的力量如滔天巨浪般將那些抗拒的小渦流全部覆滅,劇烈沖擊著嘉云,推動他吐出這些天來一直壓抑於內心的真實想望:「我、我去還東西給雲軒哥,順便探望他。」

「欸?你現在要去?有這麼急嗎?」

「這幾本書借太久了,本來就打算今天還,乾脆我直接送過去好了。」嘉云舉起手中的英文參考書,證實所言不假。本來考慮一整晚決定還是請嘉萱幫忙拿給雲軒,現在刻意避開已經完全沒有意義。

嘉萱雖然很驚訝但依然同意。「好啊,你去順便看看他的情形,看是不是有需要幫忙的。小心點啊。」

「嗯。」

儘管心亂如麻,嘉云仍舊小心翼翼別讓慌亂情緒表露在外,如同往常吃早餐、做家事後整理欲攜帶的物品,婉拒嘉萱跟她的朋友們中午一起吃比薩的提議即刻出發,幾乎是用運動競走的方式迅速到達雲軒家門口,迫不及待按下門鈴,等待好一會兒都沒人應門。

太早還在睡嗎?還是去看醫生了?或者跑到他姊家接受照顧?亦或是已經康復出門?

嘉云腦袋裡轉了好幾圈可能情況,拿出手機撥打對方號碼卻都沒人接,一方面怕打擾休息另一方面又擔心如果對方昏倒無法動彈怎麼辦,抱持「如果是前者狀況就給他罵,總比碰到後面狀況好」的心態繼續打手機,同時留言:



『我在你家門口 如果看到留言請回覆』



從來沒有這麼希望趕快見到雲軒,拜託一定要平安無事。

在門外焦急地來回踱步繞圈子,倏地大門被拉開,嘉云看見穿著睡衣的雲軒滿臉蒼白地站在門口,一手抓住門框另一手則緊握門把,彷彿沒東西支撐就會隨時倒下的模樣嚇壞嘉云,立刻衝上前攙扶對方回到屋內。明顯渾身無力的雲軒靠在嘉云身上勉強行走,雖然很重但嘉云硬是咬牙把人帶進房間,小心翼翼地讓對方平躺床上。

「你的狀況很糟耶。沒吃藥嗎?」

「......在那邊......」雲軒用沙啞的聲音說著,吃力地指向某個方位後隨即使盡力氣般放下手臂。

嘉云馬上找到藥袋並計算藥量,一臉驚訝:「怎麼只吃三次?照開藥時間算應該要六次啊。」

「......頭......很暈...身體痛......起得來就吃......」

情況比想像中糟糕。

嘉云試著讓雲軒坐起來,吃點東西並服藥後隔一陣子再躺,接著借鑰匙衝出門買幾樣好入口的營養食物、些許食材以及冰敷袋之類物品,然後匆匆忙忙趕回。才踏進屋便聽見劇烈咳嗽聲,立刻把購物袋擱置玄關旁奔至房間關心:「還好嗎?啊、我去拿水給你。」旋即跑出房間再跑回來,扶著雲軒使其能夠順利飲用水。

雲軒的體溫很高,但臉色和嘴唇卻十分慘白,被病毒折磨的肉體疲累不堪,再加上彷彿深入骨髓的痠疼感,使病人稍動一下便氣喘吁吁,難受神態毫不掩飾地展現出來,叫嘉云看了非常心疼。

小心讓雲軒躺回床上,嘉云彎腰詢問:「你再多休息一下。有沒有想吃什麼?」但對方只是用迷茫的眼神盯著他,嘉云正思忖對方是否意識還不清楚,便聽見雲軒以極低音量出聲:「......我以為......是夢.........」

愣半晌的嘉云隨即意會對方話語含意,微笑道:「不是夢喔。幸好我有來,不然真不知後果會怎樣。你怎麼都不說?太逞強了。」

雲軒沒回應,嘉云也不逼對方開口,以輕柔和緩的語氣哄著:「放心睡吧,我會一直陪著照顧你,不用擔心。」

或許是安撫奏效,雲軒乖順地闔上雙眼,嘉云則站在床邊細心探視觀察,待雲軒沉重且急促的呼吸聲逐漸輕緩後才放下心,躡手躡腳地出去客廳整理收拾方才採購的物品。再走進房間時發現雲軒有發汗跡象,是藥物作用開始退燒的成果,趕緊拿毛巾擦拭汗水。

雖然臉色還是不太好,至少表情沒有之前那麼痛苦。

嘉云萬分慶幸動身前來並且執著地連絡上雲軒的決定,否則如果對方出了什麼事情他絕不會原諒自己。

見病人情況趨於穩定,嘉云便借用廚房,用剛才出門採購的切塊雞腿肉、香菇、蔥段、薑絲、青江菜、白飯等食材煮一鍋香菇雞肉粥,這是當他和姊姊生病時母親常煮給他們吃的鹹粥,據說能為人體增加營養和抗病能力,溫在電鍋裡若雲軒有胃口時可以隨時享用。

清理好廚房後回到房間,映入眼簾的是雲軒坐起身、困擾地以手拭汗的景象,嘉云趕忙遞上毛巾並詢問:「現在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

「......嗯......好像......黏黏的不太舒服.........」

「你流了滿身汗,我幫你拿衣服換。放在哪裡?」

雲軒一邊擦汗一邊指示嘉云居家衣褲的放置處,後者將衣服拿來後再問:「你可以自己穿還是要我幫忙?」

不知是否嘉云錯覺,他彷彿看到對方原本迷濛的眼眸閃現瞬光,注視自己許久後緩慢蠕動嘴唇:「我自己來吧。」

微抿唇,嘉云感覺喉嚨莫名乾渴而嚥下一口口水,將衣物放在床邊說道:「那你小心點,我先出去外面,晚一點再進來看你。或是有事情就叫我。」也不等對方回應立刻轉身離開,隨後像是轉移注意力般打掃屋子,努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然而屋內實在沒什麼地方需要花時間掃除清潔,很快掃完地的嘉云只好坐在客廳桌前拿書出來讀,看似認真其實老半天沒有幾行內容真正進入腦袋,半刻鐘後終於放棄,起身走向房間並敲門。「換好了嗎?我可以進去嗎?」

嘉云正在思考假如沒有回應要不要擅闖時,隔沒多久裏頭傳出虛弱但清晰的聲音:「進來吧。」

開門進房,映入眼簾的首先是散亂床腳的睡衣褲及貼身衣物,換穿好衣服並躺在床上的雲軒不住喘息,看來光這樣日常簡單小動作也耗掉其不少力氣,雲軒歪頭望向嘉云歉然道:「抱歉沒辦法招呼你,還麻煩你照顧.........髒衣服先放著,等我好了會自己處理。」

「沒關係,這都小事情,我等一下全部拿去洗。」嘉云走到床邊蹲下,與對方平視:「還很不舒服嗎?」

雲軒認真思考一會兒。「......全身痠痛......無力,很累......起來時頭有點暈。不過跟早上還有前幾天比好很多了。謝謝你。」

「因為藥效作用的關係吧。」嘉云笑回。心想如果拿到藥時就按時吃、好好休息,應該不會折磨這麼多時日,可是這也無法責怪雲軒,畢竟他病到連起身都有困難,恐怕看完醫生後撐到平安回家已經耗盡其所有心力。不禁再次感謝鼓起勇氣前來探視的自己。「喉嚨會不會痛?」

「......還好。只是有點渴。」

「等一下拿水給你。有想吃東西嗎?」

雲軒搖頭。「想再躺一下......晚點再看看......」

「好。」嘉云立刻端了杯溫水給雲軒喝,看顧後者直到熟睡才退離房間,接著拾起方才猶如擺拍道具似的參考書重新翻開,這次總算可以真正將課本內容讀進腦中。

偶爾念書、偶爾探望雲軒、偶爾滑手機、偶爾放空,將近下午一點時嘉云拿水進房發現雲軒已經醒著,臉龐也恢復些血色、不再全然慘白,忍不住語氣裡的喜悅:「雲軒哥你看起來好多了。你有覺得嗎?」

「嗯,有。」雲軒微笑。「雖然只是一點點,但也算進展。只是還是很疲倦。」

「因為跟病毒對抗消耗體力的關係吧。有沒有胃口了?要不要吃鹹粥增加營養?」

「鹹粥?」雲軒的面容因產生興趣而發亮:「你煮的?」見嘉云點頭,馬上顯露燦爛笑容:「我餓了。我想吃。」

這是這些天來嘉云聽到最令人高興的話,他立刻到廚房裝一碗粥,斟酌著添了六分滿的量後放到木餐盤上,連同餐具一起端到已經在床上坐起身的雲軒面前,燦笑道:「請用。」

雲軒張大眼觀看放在他大腿上的餐盤。「怎麼會有這餐盤?」

「早上去買東西的時候看到,想說這樣要吃東西會比較方便就買了。啊,如果你不想要的話我就帶走。」

「沒關係,留下來吧,很好看。」雲軒以瓷湯匙舀一口粥,小心吹涼後放入嘴裡,笑顏逐開:「很好吃!」

「真的嗎?有符合你口味就好。」

看著嘉云像是被誇獎的孩子般興高采烈,雲軒低頭以湯匙遮住快掩蓋不了的笑意,清了下喉嚨說:「你真的很會煮。嘉萱常常跟我們炫耀說你煮的菜很好吃,她真的不誇張。」

「姊她......!」嘉云不好意思地搔頭:「是你們捧場啦,我也就會煮這些簡單的、電鍋蒸一蒸的而已,太難的也不會。」

「好不好吃跟做的複不複雜有什麼關係。」雲軒失笑:「我倒是聽說,食物好不好吃跟廚師貼不貼心比較有關。我可以從這碗粥裡感受到你想祝福我早點康復的用心喔。」

嘉云察覺自己雙頰瞬間紅熱,羞澀到不行,硬是粗聲粗氣回嘴:「什麼啊,講話突然這麼甜,我不記得有在粥裡面加糖啊,還是你吃錯藥?」

「沒禮貌,我該誇還是會誇的好嗎?」雲軒笑著駁斥,兩人睽違許久再度小孩般地幼稚鬥嘴,令嘉云相當開心對方逐漸恢復元氣。

之後嘉云往返廚房及房間幫雲軒添滿三碗粥,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凝視後者胃口大開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心中不停湧現如暖流般的欣慰與喜悅,驅散前些日子籠罩住他的抑鬱憂愁。

雲軒吃飽後服藥,接著背靠床頭坐著歇息,嘉云把餐具拿去廚房流理台泡水暫放隨即回到房間,說著:「如果累了就再睡吧。睡覺是最好的解藥。你現在氣色看起來很不錯,很快會痊癒的。」

「嗯,多虧你了。謝謝。坐著陪我一下吧。」

嘉云順從地坐回床邊小凳子。「我可以陪你到晚上,可是接下來怎麼辦?需要我在這裡過夜嗎?」

雲軒沉思一會兒後回應:「我會打電話請我姊過來,你就回家好好休息。今天辛苦你了。改天請你。」

也是,他畢竟是個外人,由自家人照顧更為妥當。更何況雲軒目前狀態很不錯,就算嘉云不待在身邊也能放心。「就這麼辦吧。也不必請啦,應該做的。」

「......嘉云,問你個問題。」

「好啊。」

「你是不是在躲我?」

對方拋出的問題猶如大槌般重擊嘉云,加上那張褪去病懨懨神情的面容與精明審視目光,彷彿看透嘉云內心深處,挖出他無所遁形的秘密,害嘉云猶如喉嚨鯁住般結巴:「什......什麼?躲......你?為什麼要......要躲你?」

雲軒沒有出聲,逕自以犀利眼神緊盯嘉云,彷彿可透過掃描的視線測出後者是否有說謊跡象。嘉云不由自主嚥下口水,盡量保持輕鬆自然模樣:「沒有啦要躲什麼?我是真的最近在忙很重要的考試,才比較沒辦法聯絡。之前不是有說過了嗎?」

「真的?」

「當然。你看我不是考完試後就馬上來找你了?啊、對了,跟你借的英文參考書我還你囉,放在外面的書架上。」

雖然說法很合理,但雲軒似乎沒有馬上相信,從上而下、從左往右逡巡嘉云一輪後輕嘆。「我還以為......做了什麼惹你不高興的事情。好幾次想問清楚,但你都匆匆忙忙離開,也不好意思打擾.........所以是我想太多了?」

「沒事我生什麼氣?你想太多了啦,想東想西難怪會生病。」

雲軒聞言瞇上雙眼。「那也要怪你害我想東想西,會生病你要負一部分責任。」

「嘿?關我什麼事?個人做事個人擔啊。」

「小丁做事小叮噹。」

突如其來冒出的無厘頭回應讓兩人面面相覷,隨即不約而同笑出來,爽快笑聲也點亮彼此臉龐,沖刷掉附著於身心靈的所有不愉快,僅植種快樂與幸福秧苗於心田。

沒多久藥效發作的雲軒沉入夢鄉,嘉云留意對方的呼吸及出汗狀況,為雲軒放鬆的神情與舒展開來的眉心感到欣慰。

凝視安詳的睡顏,感受自身高頻率的心臟躍動以及比平日偏高的體溫,打從察覺自己對雲軒的感情以來嘉云無時無刻處在惶恐不安與愧疚之中,害怕被發現心意、害怕被用噁心的目光看待、害怕被排斥.........更害怕不斷湧現出來簡直不受控的佔有欲與渴望,叫囂著要撕裂他的理性把持,逼其在未經思考的情況下做出無可挽回的憾事。

啊,原來他並非恐懼喜歡上雲軒的這件事實,而是擔心自己的情意會造成對方困擾哪。



不想離開雲軒。


不想看不見雲軒的身影。


不想聽不見雲軒的聲音。



即便初戀無法得到理想結果,也希冀能守護對方的笑容、為對方減憂消愁,期盼能夠時刻凝望雲軒幸福快樂的笑顏。

以擰乾的濕潤毛巾小心翼翼擦拭雲軒皮膚冒出的汗珠,噙著微笑的嘉云臉上滿是依戀與疼惜,無比輕柔的動作中不斷洩漏炙人熱烈的情感,言語無法吐露的只能藉由肌膚接觸來傳達,在收與放、輕與重之間猶如摩斯密碼般敲打無言情書,傳遞說不出口的愛意。

美人魚用聲音換得雙腳,獲得與心上人見面互動的機會;嘉云也甘願放棄告白傾訴的資格,只希望保留雲軒身邊的位置,在對方命中注定的佳人出現之前常伴左右。

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空音 發表於 2023-10-29 19:5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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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云當日一直待到晚上八點左右,直到雲軒大姊方雲湘匆忙趕來接手照顧才回家。

雲湘也是一位氣質大美女,但個性意外爽朗隨和,握住嘉云雙手不停感謝照顧自家小弟,來的途中還購買知名甜點禮盒要送嘉云表達謝意,無法拒絕的後者只好收下,拎著禮盒回家跟嘉萱一起品嘗。

隔天嘉云發訊息詢問雲軒狀況,得到已經可以下床自由行動的好消息,兩人並約定下週恢復英文指導,再次牽繫起差點裂分的情緣。

他倆依然時常相聚,談天說地、品嘗美食、閒話家常,關心彼此生活大小事,直到嘉云正式準備升學考試才暫停會面,轉而用通訊軟體鼓勵打氣。有次雲軒來家裡參與小組會議時,私下偷塞一個小包裹給嘉云,困惑的他回房間查看後赫然發現裏頭裝有五間知名廟宇求來的文昌符,而且北中南都包含,令嘉云感動不已。

將雲軒送的文昌符跟之前與家人一起祈求文昌帝君所得的考試平安符一起掛在書桌前,嘉云感受到滿滿被關愛的喜悅和他們傳遞而來的力量,鼓舞他努力加油拚進理想志願。

放榜那天嘉云戰戰兢兢查詢榜單,如願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錄取列表內忍不住吶喊歡呼,聽到的嘉萱也立刻抱住他道賀,接著嘉云將訊息發布到家族群組內,劉家夫妻立刻決定週末休息一天,訂餐廳慶祝兒子金榜題名。

得知消息的雲軒也第一時間說要為嘉云慶賀,但嘉云覺得能順利考上有很大部分是靠雲軒的指導幫忙,反而應該是他請客道謝才是,不過最後還是拗不過對方堅持,被雲軒請了看起來就很高貴優雅的英式下午茶,度過愜意開懷的午後時光。

「以後就是大學生了,有什麼不了解的地方可以隨時問我。」餐後散步的路上雲軒親切說著,嘉云噗哧回應:「問我姊就好啦,還特地麻煩你?」

「不麻煩啊,多一人出主意也是好事。」

「哈哈,謝啦。」對方的關懷體貼令嘉云相當窩心,儘管心臟撲通狂跳但卻是舒服愉悅的,現在的他已經能夠享受這樣怦然心動的感覺。「我姊說剛開始進大學會不太習慣,但馬上就會熟悉了,可是還是有點擔心。跟我上同一間的朋友說,學長跟他講開學後要趕快找指導教授,不然晚了就找不到想要的。」

雲軒聞言挑起眉。「大一耶?這麼硬?」

嘉云聳肩回應。「可能校風不同吧,害我有點緊張。啊、還有,聽說學校很重視社團,每個人至少都要加入一個社團,會影響到學期成績,我還在想要加入哪個。」

「甜點社?」雲軒捉狹提議,得到嘉云沒好氣回嘴:「怎麼可能會有啊,如果有我一定參加。」

「真是太可惜了。不過你也別著急,慢慢找一定會找到想參加的社團。」

「也是。」

「說到社團活動,之後我暫時沒辦法再跟你約聚餐。」雲軒看向訝異的嘉云解釋:「我要參加大專院校籃球聯賽,週末和放學後都要團練。」

嘉云張大雙眼。「你不是四年級的?還要參加比賽?」

雲軒無奈地梳起劉海。「是啊,明明之前就退團了,但社長說召集不順利所以拜託我和幾位再幫忙打。他求了好幾次,我只好答應。因為時間很趕,所以才要密集訓練。」

「這樣畢業專題和升學考......沒問題嗎?」

「是有點麻煩,但也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問題。」

「哇嗚......智勇雙全資優生就是不一樣。」嘉云讚嘆中帶有調侃意味,敏銳察覺的雲軒好氣又好笑地猛揉對方頭髮:「你那是什麼酸溜溜語氣?」

「我就羨慕嫉妒啊。」嘉云邊笑邊閃躲:「如果是我要分心做兩件完全不同類型的事情,我應該沒辦法。這也代表雲軒哥是球隊倚賴的主力,才非你幫忙不可。加油呀!」

停下嘻笑打鬧的動作,雲軒直直看進嘉云眼眸,專注的目光令後者筋肉倏地緊繃,喉嚨也急速收縮,只能呆呆回望對方直到聽見磁性嗓音:「要不要來看比賽,幫我加油?」

「欸?」嘉云感覺心臟驀地重擊臟壁,震得他幾乎說不成話:「為你......加油?可是我是別校的耶。」

「比賽是誰都可以來看的,不分學校。啊,還是你是指......要為自己學校加油?」

嘉云連自己學校的籃球場在哪都不知道咧,更遑論籃球社成員,就算兩校在賽場強碰,如今的他絕對還是會偏向為雲軒加油。只是嘉云尚未將想法組織好表達出來,雲軒已經先一步提議:「這樣吧,如果我打進冠軍賽,你就來幫我加油。如何?」

「咦?可以啊。......等一下,不對。」從迷茫的意識瞬間回神的嘉云指著雲軒:「你的意思是我們學校不可能打到冠軍嗎?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偷嗆喔。」

雲軒笑得很樂。「哈哈被發現了。順便告訴你我們學校可是幾乎年年打進第一級決賽,至少一定保有前四強的水準喔。」

「啊不就好厲害。」嘉云啐對方,卻也被雲軒得意開懷的模樣感染心情,燦笑回應:「好,進冠軍賽我就去加油。」

「那就這麼說定了。」

後來嘉云才查知自己學校的籃球校隊被分在公開男生組第二級,無論怎樣都不可能和位於第一級的雲軒學校碰頭,這代表他無法以「探察敵情」的理由去觀戰,一定是專程去加油。

但,那有什麼關係呢?

雲軒是他的家教老師,更是他的好朋友,為朋友的比賽加油天經地義哪。

嘉云找尋理由不是為了說服早已承認喜歡上雲軒的自己,只是以防萬一如果被人詢問時能有個說辭應付。想想也覺得好笑,為什麼喜歡和親近一個人需要這樣躲藏扭捏?假使他非男性是否就能大方示愛?抑或依然矜持羞赧不敢言說?莫怪情愛相關論述自古以來皆為眾人關注的熱門議題,各方專家說法莫衷一是,永遠難解。

大學新環境新生活需要花時間適應熟悉,就算雲軒沒有校隊練習的需要,嘉云也無法抽空跟對方邀約出遊,兩人只能藉由通訊軟體維持聯繫。意外的是雲軒幾乎每天都會問候他的狀況,剛開始嘉云分享自己的新鮮人體驗,到後來連烹調菜色以及新作甜點都拍給對方看,雲軒亦會把別人側錄的練球短影片傳給他,彼此交流的次數比以往還要頻繁熱絡。

在書桌前觀賞影片裡雲軒運球上籃的英姿,動作靈活流暢,無袖球衣下的肌肉線條緊實好看,即便隔層螢幕仍然能夠感受濃厚的男人味魅力,叫嘉云心動不已。

當雲軒射籃得分時,嘉云隱約聽見周遭觀眾群的尖叫吶喊聲,似乎能夠想像那些愛慕雲軒的女孩子們眼冒愛心的羞澀模樣。可以盡情為心上人加油歡呼是多麼令人欽羨之事,他也想毫無顧忌地大聲吶喊對方的名,為對方喝采。

接近年底的大專院校籃球盛會揭開序幕,雲軒的學校勢如破竹晉級複賽,嘉云傳訊息恭喜對方之餘也悄悄決定挑一天觀戰,剛好某日下午空堂,結束上午課程的嘉云搭車前往比賽場館,才到體育館大門口便聽見震耳欲聾的歡騰鼓譟聲響,走進去更是瞪大眼驚嘆座無虛席的擁擠人潮。

簡直要將天花板掀翻的喧嚷聲浪在館內空間震盪,好似與籃球撞擊地面的沉音產生共鳴,比賽者與加油者相互激發熱情火花,使得強力冷氣運作的室內猶如盛夏烈日下的戶外籃球場般灼熱,燒得身心滾燙沸騰。

嘉云努力穿越人群來到二樓觀戰區前的欄杆旁,俯視場上奔馳揮汗的球員們爭奪持球機會,並且想方設法將橘紅大球送進籃網得分,推進晉級的一步。他很快就找到那個熟悉身影,在幾乎都是長人的籃球場上身材並不突出,甚至有點屈居劣勢,看見雲軒似乎被針對壓著打,嘉云不由得緊張抱拳,整顆心被難受揪住無法平穩呼吸。

成功於禁區接到傳球的雲軒正打算轉身投籃,隨即被兩名敵對球員緊迫包夾,面臨無法投籃也傳不出去、只能拼命護球避免劫走的窘境,眼看就要違例之時嘉云不禁跟著身旁觀眾大喊:「往右邊!」

霎時雲軒的身子向右騰空躍起,在半空中挺腰將軀體弓至極限後拋出球,而後落地翻滾以減緩撞擊力道,那顆籃球則是擊中籃板後順著籃框迅速繞幾圈,最後在眾人視線裡落入籃網並刷起震耳欲聾的驚呼喝采。

心臟撲通撲通狂跳,呼吸急促得彷彿也跟著打了場激烈球賽,依然雙手交握的嘉云感動不已,眼眶熱燙地緊盯由隊友攙扶起身的雲軒,看他們在熱情加油聲中相互擊掌打氣,並且準備回防阻止對方進攻。

突然雲軒抬起頭並與嘉云目光接觸,後者身軀瞬間劇烈震動,甚至終止呼吸一、二秒,雖然嘉云認為對方應該只是掃視加油群眾而非發現他,但雲軒直視的眼神以及微揚的唇角都向他強烈傳遞一個訊息:我有看見你。

僅僅一瞬視線交會,雲軒緊接著專注場上戰況,不知是否嘉云錯覺,總覺得對方的鬥志更旺、攻擊力更強,無論抄截、傳切、助攻皆大有斬獲,如入無人之境,使原本膠著的戰況逐漸拉大比分差距,勝負幾乎底定。

嘉云跟週遭群眾看得情緒高昂、熱血沸騰,激動吆喝到嗓子都啞得疼,卻依然無法自拔地大聲為戰士們加油,彷彿場邊觀戰的他們也化為場上第六位隊友,協力支援奮戰到底。

比賽進入最後一節,嘉云經由手機震動得知有來電,望了望在場邊休憩準備待會繼續上場的雲軒,儘管有點可惜無法看到最後,嘉云還是走出運動場隔一段距離後回撥電話,馬上聽見嘉萱聲音:「嘉云你在哪啊?要回家了嗎?」

「嗯,差不多要回去了,怎麼啦?」

「回來時幫我買豆漿好嗎?豆漿沒了。」

「好啊。還有什麼要一起買的?」

邊講電話邊往車站方向前進,路上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喧囂吵雜,但不若場館內那般歡呼聲震耳欲聾,驚天動地,令嘉云有種從幻想夢境返回真實世界的恍惚奇妙感。

沸騰的情緒已冷卻,稍早前的激情興奮彷彿是錯覺,然而精粹沉澱的情感結晶卻更顯堅實。

他還記得跟雲軒對上眼時的震撼與瞬間情緒波動,對方運球穿梭敵陣間的敏捷姿態以及射籃得分的颯爽風姿也都牢印腦海,不停回想,不間斷翻攪隱藏於平靜表面下的洶湧愛意,無法壓制地以紅暈形式浮現於臉龐。嘉云於是看向窗外分散心思,希冀回家前潮紅能夠全數消退,避免被追問。

吃完飯、洗好澡,回到房間的嘉云發現有手機訊息,打開看果然是雲軒傳來,忍不住噗嗤一笑。

雲軒首先確認嘉云是否有來觀戰,接著開玩笑質問怎麼中途落跑,然後說他們成功晉級決賽,打冠軍戰時嘉云一定要依約從頭看到尾。嘉云回應幾個裝傻的表情符號後笑著答應絕對會去加油,還要對方到時比賽好好拚、別漏氣,結果得到一張裝酷帥的表情圖,惹人發噱。

嘉云把決賽日期標註在行事曆的提醒功能,不時搜尋觀看網路上與比賽相關的剪輯影片,從各種不同角度欣賞雲軒精彩表現,心心念念期盼冠軍賽事到來。

冠軍戰前一晚,嘉萱告知她會跟幾位同學相邀去看球賽,順道問嘉云是否一同前往幫雲軒加油。沒想到姊姊也會去的嘉云瞬間產生祕密被揭露般的尷尬,支支吾吾無法立刻回答,最後誠實但又含糊地說自己會去場館觀戰,只是在那之前會先至書店採購文具之類,晚一點才到達比賽會場,巧妙避開與嘉萱同行。

嘉云非常清楚自己在觀看比賽時會專注盯著雲軒,迷戀心事輕易呈現在臉上,絕對逃不過親姊的眼睛,所以打定主意用「館內觀眾聲音太吵、找不到人」做為藉口偷偷藏在人群中為雲軒加油。

當嘉云趕到體育館時才打了半節,正巧看見雲軒的隊伍投籃得分,忍不住開心笑咧嘴。怕被嘉萱發現的他不敢大聲喝采也無法吶喊歡呼,只能緊緊抓住欄杆,兩顆眼珠子咕溜地追著雲軒身影在場上靈活打轉,猶如跟隨也似守護。

攻守交換的回防或進攻空檔,嘉云發現雲軒總會抬頭望一眼二樓觀眾席,但僅止於一瞬間,很快便將關注焦點拉回場上,令嘉云不禁思忖對方是在好奇有多少觀眾進場呢?還是在找尋什麼?隨即雲軒掃過來的目光接觸他的,嘉云霎時如被雷擊般突地震動,甚至隱約看得見落電的花火。

兩人鎖住的凝視不到一秒,卻彷彿經過數分鐘那般長久,久到嘉云以為自己要缺氧窒息。隨即看見雲軒唇角微揚,臉龐漾起如釋重負又愉快歡欣的情緒,轉回球場上後溫和笑眼倏地變為銳利瞪視,渾身散發比先前更為高昂的進攻氣勢,一併帶動全隊士氣與全場熱情。

嘉云目不轉睛盯住那位動作氣場皆充滿侵略性與爆發力的男人,無論跳投、抄截、搶籃板還是快攻都手到擒來,如入無人之境,叫人讚嘆連連、完全移不開目光。

跟著一起加速心跳、一同呼吸急促、一樣熱血沸騰,好像自己也被拉著下場,與之一道在賽場上奔馳跳躍,就算被阻攔前路,即使被碰撞摔跌,也無法阻擋他們相伴向前。

目光抓牢雲軒身影的嘉云,自然不會漏失對方任一細微舉動,每當那人預備進攻前或是成功射籃得分後都會朝他拋一眼,因運動而顯得特別晶亮的眼眸裡滿是侵奪佔有等慾望,分不清究竟是針對球還是針對人,總令嘉云的心臟回應似地大力鼓動,彷彿隨時會衝破胸腔。當雲軒激烈爭球時,那股狠勁亦使嘉云不由自主產生錯覺,好似對方搶抓的並非籃球,而是他熱切鼓動的心。

滿腔熱血與腎上腺素不斷爆流的狀態,逐漸為嘉云蓄積了勇氣能量,萌發衝動想要對雲軒傾訴他漫溢而出的依戀情思,並隨著比賽時間接近終局而越來越無法遏制。



好喜歡。


好喜歡他。


好喜歡雲軒哥。



想對雲軒告白,想不顧一切告訴對方自己有多麼喜歡他,什麼性別問題、合不合常理、是否邪魔歪道那些嘉云都不在乎,唯一盼望的是能夠和雲軒在一起。陪在他身邊、聆聽他的話語、凝望他的笑顏,相伴度過每個春夏秋冬,分享所有喜怒哀樂,體驗各種新奇資訊。

雖然不是沒考慮被拒絕的後果,但嘉云已無暇顧及那麼多,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思全被雲軒佔據,沒有調整挪移的空間。

比賽最後毫無懸念地由雲軒的學校獲得勝利,辛苦拿下冠軍的球員們在場上互相擊掌、擁抱,接受支持群眾的鼓掌喝采。嘉云拍到雙手紅腫疼痛仍然不停歇,正思索等一下跟雲軒聯絡、邀約聚餐慶祝之時,被人從後頭拍肩並叫喚:「嘉云,原來你在這裡。」

嘉云轉頭除了看見嘉萱外還有二男一女,儘管叫不出名字但知道是常來家裡的熟面孔,嘉萱接著問:「怎麼來了不跟我聯絡?一個人躲在這裡。」

「我沒有躲。只是看到人潮這麼多,想說要找人很困難,等比賽結束再聯絡就好。」

「這樣啊。我們等一下要去吃飯,要不要一起?」

嘉云遲疑一秒。「就我們五位?」

「對啊。我看雲軒他們應該也會整隊去慶祝吧,今天的比賽真的好精采。」

嘉萱說得對,賽事結束後球員們應該會歡聚慶賀得冠,重溫比賽中種種驚險刺激又振奮人心的時刻,這是屬於他們的光輝榮耀。於是嘉云瞥了眼還留在場上的雲軒背影,決定跟姊姊他們一起用餐,稍晚再跟雲軒聯絡。

當天晚上嘉云和雲軒互傳訊息,嘉云再次恭喜雲軒得到冠軍,後者則半開玩笑討賞,嘉云雖然以「又不是我叫你去比賽」作為反擊,最後還是說會請客作為祝賀,但被雲軒以笑哭臉符號拒絕。

『開玩笑的 不過一起吃飯還是要有』

嘉云看著對方傳來的訊息微笑。

『好啊,約一天吃飯吧』

『有什麼想吃的?』

『都可以 以你為主』

相隔幾秒,嘉云看到對方傳一張抱頭苦惱的白熊圖,忍不住拿著手機笑開懷。

儘管比賽當時的昂揚激情已然退去,沉澱下來的情愫依戀依然真實存在。

他還是非常喜歡雲軒,依然想跟雲軒表白感情。

期盼會面,到那時他會認真勇敢地跟對方傾吐自己滿腔愛意,縱使結果可能不從人願至少也曾努力拼鬥過。誠實面對,無怨無悔。

只是接下來連著兩天都沒獲得雲軒消息,嘉云雖疑惑但忖度對方應該大賽過後有許多事情在忙,便不打擾,直到第三天傍晚終於收到訊息,只是並非相邀聚餐。來訊內容大意是雲軒接下來要忙著趕上課業進度、處理專題,還得準備甄試相關文件及面試,短時間無法抽出空來碰面,文末甚至認真道歉。

雖然覺得可惜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抿著笑容的嘉云敲字回覆要對方別在意、有空再約就好,不忘取笑資優生「說好的不是太嚴重的問題呢」,在對方回應汗水涔涔表情符號後笑得很樂。

之後兩人不僅沒碰面,連聯絡頻率都逐漸變少,令嘉云十分寂寞,情緒也有些失落,好幾次想衝去對方家拜訪但硬是忍下來,不希望雲軒正忙得焦頭爛額時刻造成困擾。

這段期間嘉萱的同學們也沒來家裡,大家都為了順利升學進入理想學校而奮鬥,嘉云不禁想像幾年後的自己也會經歷同樣狀況,是否應該提早做好準備以免臨時抱佛腳衍生焦慮呢?不過想想,他才一年級連專題方向都沒有,現在談升研究所也太早,還是水到自然渠成吧。

時光荏苒,轉眼間一個月過去,下學期已經過一大半。某天晚上洗好澡準備回房間的嘉云被嘉萱喚住,只見後者與平日大喇喇的面貌不同,增添幾分嬌羞,令嘉云驚愕不已:「怎、怎麼了?妳這是怎樣?」

「哎,這個......」嘉萱遲疑一會兒後道:「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

「就是......我交男友了!」令人驚愕的發言搭配嘉萱的羞紅笑顏,叫嘉云剎那間被撼動到無法言語,不由自主抓住胸口衣料,死命不讓聲音裡洩漏顫抖的跡象:「是......誰?」

嘉萱說出一個名字,嘉云眼睛瞪得更大,嘉萱看出弟弟的呆樣於是沒好氣說明:「就是上次一起去看球賽的其中一人,戴眼鏡的那位,常來我們家。還有沒有印象?」

勉強從腦海裡描繪出對象的長相輪廓,嘉云緩慢地點頭:「怎麼......這麼突然?」

「其實也沒有突然啦,我們私下滿常單獨約出去。他人很好,溫柔體貼也很照顧我,跟他在一起很快樂。我如果有不舒服或不高興的時候他都是第一個發現,第一個關心,讓人非常窩心。還有......」

嘉萱開始甜蜜陳述起對方的優點以及相處的點點滴滴,嘉云一方面高興親姊能找到好對象,另一方面鬆了口氣,然而同時也萌生起怔忪不安的情緒。



那麼「他」呢?



這段時間滿腦子只想著要跟雲軒告白,都忘記對方暗戀自家老姊這件事。

雲軒知道嘉萱交了男友嗎?雲軒還喜歡姊姊嗎?雲軒現在如何?是否正在痛苦難過...............?

「嘉云?」嘉萱的聲音把嘉云從紛亂思緒中拉回,後者快速整頓好心情後回應:「太好了,看起來是個很不錯的人。恭喜妳。」

「謝謝!晚一點我也跟爸媽說。」嘉萱的笑臉嬌羞可人,洋溢著滿滿的愉悅幸福,嘉云瞬間明瞭「戀愛中的女人最美」這句話的含意。儘管很為姊姊開心但也很想詢問雲軒的情況,只是不知如何開口,躊躇時聽見嘉萱說道:「還有另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就是雲軒成功申請到英國知名學校,馬上要去留學碩士了。他好厲害。」

這件消息比嘉萱交男友更加震憾,如同大雷劈在嘉云身體,劇烈痛楚麻痺所有感官神經刷得腦袋一片空白,任憑嘉萱如何叫喚都沒辦法給予反應。

留學......英國.........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知道這件事?為什麼沒告訴他?

「嘉云?你怎麼了,還好嗎?」

「我......」不好。但嘉云沒有說出口。「......什麼時候去?」

「下下週喔。」嘉萱說得輕鬆,對親弟弟聽聞後的震驚毫不知情。「我們會去機場送行,你也要來嗎?」

嘉云沉默許久,久到嘉萱以為他又進入自己世界,正想再問一次時聽見嘉云細聲回應:「嗯。我再看看。」

「咦?你不去嗎?」

「我再看一下狀況。」嘉云努力咧開嘴角對嘉萱說:「再一次恭喜妳交到男友。沒想到在大學最後一年才讓妳達成心願。」

「哈,謝啦,我也覺得好晚。但有找到好男人總比沒有好。」

「是啊,有找到就是幸運。」嘉云意有所指,跟嘉萱再閒聊幾句後回到自己房間,一關上房門立刻快步衝向書桌,拿起手機迅速敲打訊息,想也不想便送出無暇修飾的文句。

『你要出國留學嗎??』

訊息很快被已讀,大約五秒後對方回訊。

『對 抱歉沒有先跟你說』

一股熱氣矇在眼前,嘉云覺得既委屈又難過。

『要去多久』

『學校一年 但應該會在那邊找工作』

嘉云聞訊當下不知所措,顫抖的手幾乎拿不住手機,紛雜紊亂的思緒滾滾湧入腦海令他一時之間難以應付。

在那邊找工作......?意思是不再回來了......?再也看不到他了?..................怎麼會?為什麼!

驀地一道銳利光線射進嘉云腦袋,突然之間明瞭前因後果。



雲軒應該早就知道嘉萱交男友的事情。



因為對她依然滿懷深情眷戀,無法承受失戀的打擊所以決定遠走他鄉,離開傷心地,讓自己徹底放棄.........是這樣嗎?你那麼喜歡嘉萱嗎?

那我呢?

我也很喜歡你啊。

我不能成為你留下的理由嗎?

一手環抱住屈膝坐在房間地板的自己,一手緊緊抓牢手機,水霧瀰漫的眼瞳幾乎看不清通訊軟體呈現的畫面,嘉云除了感受到濃烈哀傷外更有萬分不甘,難道他倆一同享有的歡樂歲月仍舊無法移轉他對嘉萱的喜愛傾慕?索求不得之痛需要放洋異地才能平復?

嘉云有把握如果雲軒跟他在一起,他可以帶給雲軒更多的快樂及幸福,能夠淡化失戀之苦。

只要雲軒願意接受他。

雲軒傳來訊息,問嘉云會不會到機場送別,還補上一句非常希望能見到他。嘉云擦拭淚水後回應一定會去,並且表示到時候有話想告訴雲軒。

要雲軒別出國已經是不可能,至少希望雲軒完成學業後可以回來,嘉云願意守候對方一年、二年、三年、......甚至更久,只期待能盼來兩人一起開懷暢笑、相依相隨的美好未來,不想斷絕任何機會。

送機當日,嘉云以買禮物為由再次跟嘉萱錯開行動,但這次並非推託之詞,而是為了避免貨運拖延因此特地親自前往指定地點收取委託的製品。取貨後邊思索要怎麼跟雲軒表達自己的心意邊搭車前往機場,在機場航廈尋覓一陣子總算找到拉著登機箱的雲軒,正在和前來歡送的同學們一一道別。

站在有一段距離的樑柱旁遠望雲軒及嘉萱他們,嘉云預定等其他人都離開後才現身,想跟雲軒一對一單獨碰面,大膽地、完整地吐露他的愛慕情意。

好不容易同學們紛紛揮手離去,見機不可失的嘉云立刻邁步往雲軒方向前行,然而沒走幾步路便倏地停下,張大眼注視那位站在原地目送同學們的側影,順著對方視線望去可以清楚看見走在隊伍最後方、跟男友有說有笑的嘉萱,嘉云頓時心一緊,原本滿腔熱血瞬間被澆熄甚至凝結成冰。



不行。



拿著禮物包裝袋的嘉云握緊拳顫抖著,整張臉皺成一團,隱忍著不讓淚水滾落。



不行。不行。他不能告白。



世界上沒有比被心愛的女孩拒絕後還被心上人的弟弟告白更悲慘的事。那種予人雙重痛擊的折磨他做不出來。

他的示愛只會使雲軒陷入尷尬錯愕及和痛苦的境地,沒有辦法帶給對方幸福快樂,這完全違背了初衷。



自私卑鄙會傷人的愛並不是真正的愛。



就算無法讓雲軒幸福,至少不要成為迫使對方更加痛心難受的罪人。

當嘉云兀自沉浸於哀戚情緒之時,轉頭的雲軒發現他並舉手打招呼,而後拉著登機箱朝嘉云快步接近。「你來了。總算等到你。」

凝視雲軒始終俊美到令人咋舌的容顏,還有總是親切和煦讓人舒服的笑臉,一舉手一投足皆使嘉云怦然心動,之後可能再沒有人能施與他同樣感受,此一別或許將成絕響,但整理好情緒的嘉云仍然微笑回應:「抱歉來遲了。還好有趕上。」

「那個......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出國留學的事情,是想找個好機會再說。但是.........我也不知道怎麼開口。」雲軒臉上浮現明顯的內疚與失落,叫人能夠多少同理其不得已,嘉云雖然稍微釋懷只是落寞的情緒依舊存在,努力提振精神把一直握在手中的禮物遞交給對方:「這個送你,是早上熱騰騰出爐的,希望雲軒哥會喜歡。」

接過包裝禮袋的雲軒用眼神跟對方確認後,立刻拆開取出裡頭物品,是一塊有多夾層的黑色系甜點吊飾,嘉云說明:「這是提拉米蘇,義大利國寶級甜點,你一定知道。作法很簡單,但要做成模型很困難,好不容易才找到店家能夠接單製作,今天早上趕去拿才會這麼晚過來。」

雲軒將提拉米蘇吊飾置於掌心中觀賞把玩,半流質的乳酪餡包夾浸泡過濃縮咖啡及酒的手指餅乾層,頂端撒滿可可粉或巧克力削碎片,維妙維肖,精緻的手工細節令人讚嘆不已,忍不住詢問:「很精巧。這個製作費很貴吧?」

「還好啦。」嘉云顯然不想透漏金額,繼續講述:「正統的提拉米蘇會加入白蘭地、咖啡甜酒或蘭姆酒,酒精成分不低喔,最適合喜歡酒和咖啡的你了。」

「講得好像我是酒鬼的樣子。」雲軒皺眉抗議,但神情很是感動及愉悅:「謝謝你。我會好好珍惜。」說著將吊飾小心放回包裝袋後收進隨身包裡,緊接著抽出另一款禮袋,伸手遞給嘉云。「剛好我也有禮物要送你。」

驚訝的嘉云取得禮物後迫不及待拆閱,隨後將一顆心型巧克力吊飾掛在食指上取出,黑亮光澤的外殼刷上金黃綴色並嵌入一小顆杏仁果,既優雅又可愛,吸引目光的同時也瞬間想起兩人一起製作巧克力的回憶,沒料到他倆的禮物都跟那次經歷相關,難以置信的默契。

「謝謝......謝謝雲軒哥!」

「我才要謝謝你。跟你一起到處品嘗甜點、吃美食、聊天打屁的日子,是我最開心的時候。」說出這段話的雲軒表情十分誠懇認真,能夠感受其真心與不捨,嘉云嘴唇微微顫動,硬忍住內心澎湃情緒以冷靜自然的語氣笑回:「我也是。跟雲軒哥在一起真的非常開心。一個人在國外讀書一定要多多保重,祝你健康平安,課業順利。」

「嗯,你也是。保持聯絡,有什麼事情儘管聯絡我。雖然在外地也沒辦法幫你什麼,但要發牢騷還是可以找我。」

「這樣煩你不好吧,而且還有時差耶,哪天你就被煩到直接封鎖我。」嘉云半開玩笑說,沒料到雲軒正色回應:「永遠不可能的。」

「雲軒哥......」

「記得要聯絡。」

「......嗯。」

沒多久登機廣播響起,雲軒確認航班與時間後向嘉云道別:「我該出發了。謝謝你來送行,還有很棒的離別禮。回家小心。」

「雲軒哥,」嘉云不由自主呼喚對方,在雲軒回身疑惑地凝視他時倏地抿唇,須臾開口:「祝你一帆風順,平安順利。」

「謝啦。」笑咧開嘴的雲軒邊揮手邊拉著行李箱往登機口方向前進,逐漸遠離。嘉云注視對方背影直至細小如米粒,才察覺自己臉龐不知何時掛上兩行清淚,趕緊擦拭乾淨。

他明明不是這麼容易哭的人,但最近這段日子卻時常發生控制不住落淚的狀況,每次的情感衝動皆與雲軒有關連,令人不禁感嘆為情所苦之人果然很脆弱。

之所以贈送提拉米蘇其實有另一個意涵,在嘉云原先打算告白時加強宣示他的渴求,藉由這款經典甜點傳達深切的愛意與期盼--



提拉米蘇。『帶我走』。

不要走。帶我走。不要離開我。



大人味的甜點,大人系的苦澀痛心。

生平第一次嘗到心碎的滋味。

他的初戀之路,在還沒開始起跑前就注定失敗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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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回家開門鎖,注意到燈光俱滅的嘉云小心翼翼開啟家門,在玄關脫掉鞋子後躡手躡腳進屋。

照這種情況看來屋裡的人應該都睡了,嘉云並非加班,只是下班後跟同一間公司實習的幾位同學吃晚飯順便交換工作心得,憑藉隔日周六放假因素大夥兒聊到十點多才散會,之後嘉云再乘坐將近一小時的車程回到家,因此難得如此晚歸。

輕聲經過客廳時嘉云注意到三人座沙發上躺著一個人型,隨即驚愕察覺是雲軒睡在沙發上,本想走過去觀察狀況,冷靜下來確認對方熟睡中便決定先去梳洗、換掉全身髒衣褲後再見機行事。

因為擔心而不自覺洗了戰鬥澡,嘉云步出浴室時雲軒依然躺倒沙發,只是稍微換個姿勢繼續沉睡。先進房間探視家翔再回到客廳,靠近觀察好一陣子後跪坐沙發旁,嘉云深情凝視雲軒帶點倦容的睡顏。

雲軒剛出國留學的那段時間嘉云幾乎魂不守舍,不時盯著巧克力吊飾思念對方,儘管認為這也是讓情意轉淡、忘卻對方的好機會而刻意不主動聯絡,但成效有限,只是使自己更加體會索求不得的痛苦折磨。所有相處的歡樂點滴猶如艷麗的玫瑰花團纏繞住嘉云,枝蔓荊棘戳刺得他體無完膚,雖細小銳利沒有殺傷力但帶給人的痛楚無法忽視,難以與花朵的美麗相抵。

好不容易嘉云總算暫時放下糾纏情思,恢復以課業及家庭為主的日常生活,怎料父母車禍意外再度使生命產生天崩地裂般重大劇變,慟得無法自己。

幸虧大伯與姑姑鼎力相助,還在求學中的嘉萱及嘉云不至於緊張慌亂到不知所措,可是接連不斷的程序、法事、告別式、喪葬流程規劃依然讓姊弟倆疲憊不堪。身體累,心更累,常常晚上互聊過往最後以泣不成聲做結。

自認身為家中長子應該肩負責任的嘉云,抑遏想哭的情緒努力堅強成為姊姊的依靠,不過嘉萱還有男友陪在身邊為她疏導憂傷愁悶,總讓一旁看著的嘉云心生羨慕,並隨之湧現不易排解的低落心境。

夜不成眠的夜晚十分難熬,明知清晨有法事要參與卻怎樣也無法入睡,嘉云索性從床上起身,將燈點亮後划手機逛網路來打發時間,只是無論怎樣插科打諢的笑話或影片都無法使他寒寂的心湖產生半點波紋。關閉瀏覽器打算躺在床上發呆整晚之時瞥見有許多未讀訊息的通訊軟體,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便點開畫面,快速滑過各個通訊者而後停留在某個名字。



雲軒哥。



即便相隔如此久,這幾個字依然強烈撼動嘉云心靈。

他記得英國時差晚七個小時左右,所以現在海的那端應該是晚上九點多。不知道對方過得如何,三餐是否準時吃?課業是否順利?生活是否已經步上軌道?

多希望能再看對方一眼,多希望再聽聽對方聲音,多希望現在那人就在身邊,讓他能夠擁抱對方,傾吐內心的寂寞與不安。



好想你。


好想要你。


雲軒哥。



積壓許久再度被喚醒的愛戀慾望熊熊燃燒,猛地升起的熾烈情感令人猝不及防,怎樣都抑遏不住。突然聽見疑似電話鈴聲,回神過來的嘉云驚愕自己居然不知不覺按下通話鍵,趕忙掛斷並關掉螢幕畫面。

糟糕,怎麼辦?要不要傳個訊息說是不小心按到?怎麼久沒聯絡然後突然打電話,會不會打擾到他?該怎麼辦?

慌張的嘉云尚在絞盡腦汁思考善後方式,幾分鐘後被冷不防響起的來電鈴嚇到差點彈起來,在響第二聲之前立刻點擊通話鈕:「喂?」

「嘉云?」熟悉的聲音鑽入耳朵,叫嘉云驀地激動得鼻痠。「你怎麼還沒睡?現在你那邊應該是凌晨吧?」

「嗯......」順手將眼角水液拭去,嘉云死命隱藏嗓音裡的哽咽,簡單回話:「睡不著。」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嗎?」雲軒語氣裡的關懷顯而易見,溫暖嘉云原本淒冷的身心,也使他終於有微笑的動力。

「沒什麼,只是讀累了突然想跟你聊天。吵到你了嗎?」

手機那頭傳來鬆口氣的聲音。「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沒事就好。是沒有吵我,但你是讀書到這個時候?整夜沒睡嗎?熬夜很傷身耶。」

「也沒辦法啊......」嘉云含糊帶過,掩蓋雙親去世消息的他隨後開始與雲軒話家常。後者分享在英國的所見所聞,前者津津有味聆聽偶爾好奇詢問細節,在閒聊中逐漸忘卻喪親之痛,彷彿回到大家都待在同一塊土地上互動的歲月。

儘管聊得欲罷不能,嘉云還是在對方催促睡覺之下依依不捨結束通話,不知為何全身彷彿充滿活力,似乎又有鬥志可以面對現實中遭遇的種種挫折磨難。



雲軒就是他的天使,是引領他的那道光。



請允許我再自私一點,再放縱一些,即使這份戀情不受祝福也不想要輕易放開對方.........



「.........嘉云......嘉云?」

模糊的聲音忽遠忽近,聽不清楚,隔了好一陣子才總算成功鑽入嘉云腦海,解析成能理解的詞語。

不知何時睡著的嘉云愕然驚醒,發現自己居然趴在沙發邊緣,一手還緊握住雲軒,而原本應該熟睡的雲軒早已醒覺,維持躺姿呼喚嘉云。詫異萬分的嘉云嚇到差點後翻,幸賴雲軒另一手及時抓住他肩膀,好氣又好笑說著:「在慌什麼?」

「我......!」剛甦醒還很混亂的腦漿努力攪動,嘉云察覺對方不知何時反手握自己的,霎時羞得不知所措,只好趕緊找話題:「雲軒哥怎麼躺在這裡?不回房間睡?」

「喔,本來是想等你回來,怎麼知道睡著了。」雲軒笑著坐起身,但攏著嘉云的手並沒有放開的意思。「你們聊得真晚。」

「就......大家有很多話.........」無法不意識從掌心手背傳來的灼熱體溫,使得嘉云有點不知所云,只知道心臟撲通狂跳。「可以不用等我的。」

「沒關係,別介意。」

「謝謝幫忙照顧家翔。」嘉云勉強擠出像樣句子,但在看見對方溫柔俊逸的笑容後心跳乍然漏掉一拍,腦子也倏地停止運轉,只能隱約聽進雲軒悅耳的笑聲,不自覺牢牢回握對方,全心感受這令人心動的溫馨時刻。

「云......?軒.........?」家翔邊揉惺忪睡眼邊走到客廳,用充滿疑惑又睏倦的神情注視他倆:「不睡覺?」

「要準備睡了。」順勢鬆開雲軒手的嘉云輕扶外甥雙臂:「怎麼爬起來了?再回去睡吧。」

但家翔只是盯著雲軒一動也不動,嘉云和雲軒面面相覷,正打算詢問小孩子想法時,家翔突然雙手摀住口鼻,接著指向雲軒:「軒......哈啾啾!」

兩名成人愣半晌後不約而同笑出來,嘉云隨即抱住小小軀體開心搖晃。「原來是擔心雲軒哥會感冒啊。怎麼那麼貼心可愛!」

儘管被嘉云擁抱,家翔依然指著雲軒用指責語氣說:「沒蓋被子。不乖。」

雲軒和嘉云再次呆住,面面相覷後笑得東倒西歪,嘉云重重親吻家翔臉蛋後取笑雲軒:「翔翔一定中途有起床看到你躺沙發睡覺,被糾正了齁。」

「真是抱歉啊。」雲軒笑著對家翔說:「以後我會記得拿被子蓋,這次原諒我吧。」

鼓起雙頰的家翔鼻哼兩聲,然而最後還是在雲軒逗弄之下咯咯大笑,隨即興高采烈地被雲軒舉高做出飛翔姿態,純真歡喜的樣貌令人也感染喜悅,持續不斷的快樂笑聲迴盪整間屋內,久久不歇。

嘉云感動地看著一大一小的溫暖互動,就算心中存有一絲陰霾也立刻被他倆散發的光芒驅散,抹去所有離逝哀愁。

無論曾經遭遇多少辛酸痛楚,即便最深切的心願無法實現,只要喜愛的人都在身邊,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待續)


空音 發表於 2023-11-12 19:28:22

(09)泡芙塔

「露營?」

週六上午的研究室例行會議很快結束,嘉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圖書館翻書順便等雲軒來電。

早上預備出門時雲軒提議今天午餐在外頭吃,嘉云欣然同意。因為嘉云要到學校、雲軒則是去健身房,所以約好等雲軒離開健身房順道去大姊家接家翔後再聯絡。

才翻幾本書就接到雲軒的電話,快走到校門口的嘉云遠遠看見熟悉的轎車。開啟後門上車,一關門甥兒便撲上來。

「云--!」

「翔翔,今天有沒有乖。」

「有!」被抱住的家翔開心磨蹭嘉云胸膛,抬起臉時雙眼閃閃發亮。「雲湘老師說,要一起去露營!」

「露營?」於是出現開頭那句反問,嘉云瞪大眼搞不清楚狀況,聽見駕車的雲軒說:「還沒確定吧?不是說好要先問你舅舅再決定嗎?」

家翔呵呵傻笑,接著迫不及待問嘉云:「要去露營嗎?老師說露營會搭帳棚,有生火烤肉,還有很多好玩的東西。翔翔沒看過帳篷。那很好玩嗎?」

「等一下、等一下,先讓我搞清楚。」嘉云撫摸家翔頭顱,試圖安撫孩子過於興奮的情緒。「怎麼會突然說要去露營?而且還是跟老師一起去?」

「其實是我大哥提議的。」雲軒冒出的這句話令嘉云更難以理解,心知肚明的雲軒於是說道:「開車解釋不清楚,等吃飽回家再跟你說吧。」

嘉云贊同對方的建議,暫且擱置滿腹疑惑想等到回家再獲得解答,但小朋友一路上「露營、帳篷」歡呼不停,雲軒只好在餐館內快速講解來龍去脈。

原來雲軒大哥方墨凡是名超級喜歡山林原野的登山客,年輕時只要放假或有空閒便動身攻山頭,也會出國挑戰大大小小知名山岳,舉凡聖母峰、阿爾卑斯山、厄爾布魯士山等皆留下其足跡。自從有家庭後收起冒險心,專心工作、顧家、顧小孩,滿滿的征服山野魂則轉化為親山的自助露營形式,不僅滿足自己愛好也能帶領孩子親近大自然生態,創造親子相處的美好時光,大嫂江聿馨也樂見其成。

只要是小孩放長假期間,一年至少兩次,夫妻倆會安排露營行程,除了自家人之外也會詢問其他親朋好友是否同遊,方墨凡會一併處理地點、行程、裝備、食物、導覽之類事項,畢竟他已經熟稔專業到可以兼職經營露營場地或導遊的程度。

「大哥本來還想買露營車,但大嫂堅決反對所以作罷。」從餐館往回家的路上雲軒笑說:「後來大哥自己也覺得買露營車很浪費,畢竟一年用不到幾次,還要付停車費。不如去拜訪各個露營場地,參觀研究各地的露營車還來得有趣。」

「哈哈,老婆是對的。」嘉云打趣道,雲軒也附和:「聽老婆的準沒錯啊。所以這次暑假大哥也有安排露營行程,大姊家也會跟,就問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去。」

「咦?我們方便嗎?」嘉云斜瞥吃飽愛睏地倚靠自己的家翔,一手將對方小小的身軀抱穩。外甥明顯對露營很有興趣,但他們畢竟是外人,跟雲軒的大哥連一面之交都談不上,如此貿然跟隨是否太厚臉皮?

「當然方便,是我大哥主動說希望你們也能來。」雲軒把車子駛進社區地下室停車場,停妥車後半轉身面向後座的嘉云:「他說怎麼可以只有耀沂--就我二哥--跟你們見面?所以要我努力說服你們參加露營。真的是齁......」

雲軒困擾的表情訴盡千言萬語,惹得嘉云直笑,隨後嘉云揹著半夢半醒的家翔下車並婉拒打算接手抱外甥的雲軒,後者也不堅持,快步至電梯口按上樓鈕。

到家後嘉云首先安頓外甥睡午覺,接著到客廳與坐在沙發上的雲軒繼續剛剛的話題:「翔翔看起來很想去露營,我也想讓他體驗看看。到時候是去哪裡啊?一個人要多少錢?」

雲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時間預定是下下周四、五、六的三天兩夜,刻意避開放假日人潮多的時間。你也知道,人一多品質通常就會變差。這個行程你有辦法去嗎?」

「剛好我的實習打工下週就全部結束了,可以耶!」嘉云開心回應:「研究室會議我也可以先提早跟教授請假,應該不會有問題。但雲軒哥OK嗎?」

「我會跟公司排休。那時候也不是什麼業務旺季,應該可以。」雲軒凝望嘉云,笑容十分溫和:「這樣之前說要一起住宿遊玩的心願也達成了。雖然形式上跟我想得有點不太一樣。」

被對方這麼提醒嘉云才想起之前去超市時做過的約定,雲軒居然還記得而自己幾乎忘得一乾二淨,不免有些汗顏。

「既然時間上沒問題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等一下把大哥規劃的時程傳給你參考。至於價錢部分不必擔心,你和家翔的部分我會負責。」

「咦?不行!怎麼可以!」嘉云從沙發彈起反對:「沒道理讓雲軒哥付錢,我可以負擔的!」

「你先冷靜。」雲軒示意對方坐下,好笑看著嘉云不肯妥協的表情:「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但我會這樣提議是有道理的。」

「什麼道理?」

雲軒稍微挪移身軀靠向對方,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量:「難得放假,我想嘗試一下被服侍的感覺。」

嘉云瞪大雙眼緊盯對方,臉上寫滿「你在說啥毀」毫無掩飾的莫名其妙,滑稽神情惹得雲軒噗嗤噴笑。

「欸,我認真的。」

「你講得好像很認真,但我聽得很模糊。」嘉云兩道眉毛擰在一塊兒,無論表情還是眼底都投射出困惑不解,雲軒於是笑著解釋:「簡單說,就是我想付錢請你烤肉給我吃啦,還有負責打理帳篷、整理清潔之類食宿問題。我只要開車載你們一起上山就好,其他的工作我都不要做。」



簡單說就是只想花錢當翹腳大爺。



終於搞懂的嘉云好氣又好笑:「我也可以付錢讓你當大爺啊,這點小事......」

「這是心安理得的問題。」搖食指打斷對方的話,雲軒煞有其事地認真道:「如果是你付錢,當你在那邊忙得團團轉的時候,我有可能厚臉皮不去幫忙嗎?不可能嘛。我會良心不安啊。所以要我來付錢,就像是付服務費一樣,這樣才能心安理得在那邊耍廢。我這樣說很有道理吧?」

「歪理。」嘉云笑到不行,雲軒則依舊扳起面孔講理:「這才是正常觀念,有人出錢有人出力,不想出力就是乖乖花錢買工時,沒有那種什麼好處都要拿的好康。」

雖然雲軒說得很嚴肅,但嘉云注意到他的眉梢與唇角都帶笑,便憋笑附和:「是是,不愧是商業人才,一分一毛都算得很仔細。我知道了,既然這樣我就恭恭敬敬接受你的委託,讓雲軒哥能夠安心當大爺。」

「太好了。要打契約嗎?」

「我還指紋畫押咧。」

「什麼時代了,蓋印章就好了。」

「我吐槽你還當真喔。」嘉云沒好氣地擂了對方手臂一記,看著雲軒猶如孩童般開懷笑顏,他的心臟亦隨之快速躍動,瞬間被揚升的熱度與幸褔感圍繞籠罩,不由自主跟著展露愉悅美好的笑容,照亮彼此燦爛耀眼的人生。

啟程當天在雲軒大哥家附近的空地集合,大哥方墨凡開著一輛中大型休旅車,能夠提供妻子及三名孩童舒適的乘坐空間;大姊方雲湘的丈夫原本開的是轎車 Altis,因為二位孩子正在發育期、成長速度快,後來也汰換成跟墨凡類似車款的休旅車。從此兩個大男人碰面總在聊車事,無論價格、車身外觀、油耗、操控性、車內空間收納等無所不談,令人疑惑四輪車哪來這麼多話題可講。

雲軒停妥車後嘉云牽起家翔小手下車,緩步朝雲軒的家人群走去,正在跟墨凡妻分享孩子教養心得的雲湘發現他們,立即揮手歡迎:「你們來啦!」

「大家早安。打擾了。」嘉云恭敬打招呼,家翔則熱情地搖動手臂:「老師早安!」

「家翔早,真是好可愛。」站在雲湘身邊的高䠷氣質美女微笑說,擁有一頭烏黑亮麗長捲髮的她猶如明星或模特兒,叫人難以移開視線。

「嘉云我幫你介紹,這位是我大哥的老婆,名字是江聿馨。聿是法律的律少掉邊旁,馨是溫馨的馨。」雲湘先跟嘉云熱心說明,而後面向聿馨:「這兩位就是跟雲軒住在一起的嘉云和家翔。嘉云現在是研究生,快要畢業了,對吧?家翔妳在我家有見過,小妳的小女兒一歲。」

「嘉云和家翔你們好。雲湘他們都叫我聿馨,你們也可以這樣叫喔。」聿馨笑得溫柔可人,嘉云忍不住害羞回應:「這樣直接稱呼不太好吧......」言下之意認為不太禮貌,體察到對方心思的雲湘便提議:「他都叫我雲湘老師,還是也叫妳聿馨老師?反正妳也是老師。」

嘉云記得雲軒跟他提過大嫂在高中任教,當年正是因為在墨凡小妹學校實習時與墨凡邂逅,墨凡一見鍾情接著猛烈追求最終抱得美人歸。這一家子不僅擁有男帥女美的優良基因,就連另一半也相當優質呢。

「可是我不想被叫老師,又不是在學校。」聿馨的抱怨聽起來猶如撒嬌,令人聽了茫酥酥。別說是雲軒大哥,世界上很難有男人不心動吧。「如果一定要加稱呼不然不自在的話,那叫我聿馨姊好了。啊、不然叫大嫂也行喔。」

嘉云聞言愣住,「大嫂」這稱呼看似平凡無奇但背後意涵頗微妙,於是支吾一會兒後說道:「聿馨姊......請多指教。」

聿馨沒說什麼僅是微笑以對,水盈盈的眼眸注視得嘉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終於聿馨移開視線並叫來自己的兒女:「我想你們應該有一定程度的認識,畢竟我家小孩也是請雲湘幫忙照顧嘛。來,你們,嘉云哥哥和家翔也要跟我們一起露營,你們要好好跟家翔相處喔。」

「好!」兩兒一女同聲應和,接著大兒子育廷和二兒子育堯熱絡地跟家翔打招呼:「跟你說,我爸爸準備很多烤肉喔還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到時候我們一起吃!啊、還有可以去抓獨角仙,獨角仙很大很帥氣,抓到就給你看看!」

「不要抓獨角仙啦,好可憐耶。」小女兒詩筠抗議,育堯立刻回嘴:「只是抓來觀察一下就會放生啦,不會傷害牠的。」

「那就好。」詩筠鬆口氣,家翔懵懵懂懂地跟著點頭附和,嘉云見狀不禁露出微笑。

而後雲湘也跟自己的一雙兒女叮囑。她因為早婚,最大的女兒語潔已經是快要上國中的年紀,小兒子澤圻則跟聿馨的老大一樣讀小學二年級,即將升三年級,早就不需要大人時時刻刻隨身照顧。「語潔妳是大姊姊,幫忙顧一下大家喔?」

「沒問題啊,平常也是我在照顧。」語潔一副小大人的可靠模樣,澤圻則在旁邊喊:「我會自己照顧自己!」

「你連鞋帶都綁不好了。」姊姊冷眼吐槽,弟弟極力抗議:「哪有,我明明會綁!」

「綁得亂七八糟像一團麵線。」

「哪有!」

「好了、好了,別在外面吵架,很難看。」雲湘柔聲中帶嚴厲地訓斥孩子們,兩位孩子立刻安靜聽話,而後雲湘看向嘉云:「帶你認識我大哥,他一直很想見你。」

「咦?我嗎?」嘉云張大眼驚訝道。

「走吧,他就在那邊,跟我老公一起。」雲湘說完引領嘉云及家翔來到站在車前說話的兩名男子面前。

嘉云一眼認出哪位是雲軒大哥。極為相像的俊逸容顏,頎長勻稱的身材,跟之前見過的二哥耀沂同樣面容輪廓神似之外各有特色。墨凡從小以繼承家業為目標,主攻貿易經融等商科專業領域,畢業後立即接下父親創立的小公司並在短短數年間成功轉型為中小規模,莫怪即便一身休閒輕裝仍舊掩蓋不住位居領導者的氣勢風範。

雲湘丈夫游宗誠率先打招呼,他也是某間大型貿易公司的業務總經理,無論於公於私都跟墨凡很有話可聊。即使身分居於高位,與人應對的態度卻十分謙遜誠懇,相處起來非常舒服愉快,或許這正是雲湘被吸引、願意攜手共度一生的原因。

「嘉云、家翔你們到囉。啊、雲軒呢?」宗誠左顧右盼後詢問,嘉云立刻回答:「雲軒哥找車位,他讓我們先下來。」

「哎呀,這邊就有空位啦。」宗誠說著側身往後看,嘉云觀望也發現有不少停車位,只能說方才視線死角所以沒發現吧。

這時墨凡向前一步並伸出手。「我是雲軒的大哥,叫方墨凡。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

「是的。」嘉云趕緊伸手相握,莫名有些緊張:「謝謝您邀請我和家翔一起來露營,我們都很期待。」

「太好了,放輕鬆點,不必拘束。當大家都一家人。」墨凡笑容滿面,似乎比想像中親切許多,握住嘉云的手溫熱有力但不使勁,予人可靠穩重之感,令嘉云深刻感受到企業家的自信。

「大哥你在做什麼?」突然一道低沉的嗓音乘風竄入,嘉云回頭發現雲軒正直直朝他們走來,臉部線條有些緊繃且神色嚴肅。不知是否嘉云錯覺,感覺雲軒的眼神異常冰寒,似乎牢牢盯住他和墨凡交握的雙手。

「還能做什麼?跟嘉云打招呼啊,還能吃了他不成?」墨凡說笑道,握住的手也順勢鬆開,新奇地看著警戒心溢出的小弟。「你也太晚來。」

「......現在離集合時間還有十分鐘。」

「早到是美德呀。」大哥半開玩笑半訓誡,接著朝嘉云說道:「不過雲軒都很守時,最會遲到的是耀沂。就是你之前見過的我二弟、雲軒二哥。每次跟他約時間都要故意講早半小時。」

「啊啊......」嘉云不由自主點頭,跟耀沂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但看得出對方是那種隨心所欲、不受拘束的類型,所以並不意外。隨即發現自己的反應不太禮貌,慌張起來:「欸、不是,我沒那個意思--」

「哈哈!你也贊同齁!耀沂就是那種不受控、抓不住的人,你也深受其害吧?」墨凡笑得很樂,卻叫嘉云更加手足無措:「我沒有......!我只是.........」

「你不要逗他。」雲軒雙眉皺得更緊,墨凡則越發開懷,夾在中間的嘉云來回互看二人,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應對,只好將閃入腦海的問題迸出口:「耀沂哥不一起來嗎?」

墨凡聞言轉向嘉云。「喔,耀沂他去日本處理攝影展的事情。我也有邀爸媽,他們本來要過來的,後來決定跟耀沂一起去日本。詩涵也是去日本,說要參加什麼展覽。」最後幾句是面對雲軒傳遞資訊,後者繃起臉不發一語,許久才冷漠地吐出幾個字:「知道了。」

雲軒一轉頭發現嘉云愣愣地瞅著他,微笑解釋:「詩涵是我們最小的妹妹,比你大一歲。」接著詢問大哥和姊夫:「準備要出發了嗎?」

「嗯,可以出發了。你買新車?」宗誠詢問,雲軒搖頭:「沒有,跟朋友借的。我那台車爬不了山路。」

「那你要小心別刮傷哩。」

雲軒、墨凡和宗誠三人開始討論車況與行進路線,嘉云也站在旁邊聆聽了解,可是他更在意雲軒剛才的態度,當提到二哥帶父母去日本時表情不知為何十分陰鬱冷淡,令人不免猜測是否跟家人之間有嫌隙。但上次耀沂來訪時兩人互動並無太大問題,所以主因在於父母嗎......

察覺自己陷進胡亂臆測的泥淖裡,嘉云趕緊輕拍臉頰阻止繼續瞎猜,動作雖小但還是被雲軒發現。

「怎麼了?不會是愛睏......累了吧?都還沒出發哩。」

被這麼詢問的嘉云羞紅臉急回:「才不是咧。哪那麼沒用。」

「呵,沒錯,別忘記你要讓我當大爺喔。」雲軒壞笑的臉明明該令人生氣,但嘉云卻不由自主怦然心動,只得咬牙佯怒道:「一定會讓大爺您滿意。」

笑開懷的雲軒看起來與往昔無二致,嘉云也不禁擱置滿腔疑惑,用著如同晴朗藍天一般純淨開朗的笑容回應,驅散未成形的烏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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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將近兩小時的車程到達營區,首先將裝備從車上卸下,隨後墨凡簡單介紹帳篷相關用具並講解搭帳的步驟與注意事項。宗誠也很有露營經驗,所以明顯是陪著嘉云聽,當墨凡把所有事情交代完畢後三人便各自著手組裝搭建自家的帳篷。

先鋪防潮地布,接著拿出內帳蓋上去並且稍微順一下。嘉云手持拆解成數段的營柱,每裝好一節再將營柱小心推入內帳的布管,穿完一根後再重複步驟穿另一根,直到把營柱全部穿進對應的布管內。期間雲軒一直想幫忙,但都被嘉云嚴詞拒絕。

「你如果不去那邊翹腳休息的話,我就要還你錢喔。」嘉云的威脅令雲軒哭笑不得。

「兩個人一起搭帳篷會比較快。」

「不要,我一個人來。你幫我顧家翔就好。」

「真的不用人幫忙?」

「不用。」從頭到尾沒抬頭的嘉云逕自處理手中作業,不肯讓步的態勢明顯,雲軒只好順從地返回家翔身邊,讓嘉云繼續跟外帳、營釘、線繩等奮鬥。

嘉云堅持獨立作業的原因除了不想讓雲軒白花錢外,更因為看到墨凡與宗誠皆俐落地單獨把帳篷漂亮架起,令嘉云亦萌生想要自行嘗試搭帳篷的不服輸心態。只是畢竟是新手沒辦法那麼熟練,也怕弄壞工具材料而顯得小心翼翼,因此花費許多力氣與時間,可是最後依然成功把內外帳都組裝完成,頓時滿滿成就感油然而生。

接下來只要把營釘打好,床墊充好氣,桌椅爐具那些擺好就大功告成!

起身拭汗並稍作休息的嘉云聽聞孩童們歡樂奔跑和呼喚父母的喧鬧聲,抬眼望去,有小孩抱住正在準備食物的母親,有小孩圍在整理帳篷的爸爸身邊,也有的拉著母親迫不及待想要探索冒險,溫馨和樂的親子相處場景猶如美滿家庭畫作般躍於眼前,令人欽羨。

嘉云不由自主回想小時候父母帶著年幼的他與姊姊到住家附近的林間小徑遊玩,中午就在波光瀲灩的清澈溪流旁尋找平坦乾爽處舖開野餐墊,一家人開心大啖父母準備的滷味、炸雞、飲料、甜點等美食,吃飽喝足便開始戲水、抓魚蝦、研究水生動植物......玩得不亦樂乎,度過無憂無慮的美好歡聚時光。

懷念總是伴隨惆悵。就算再如何渴求終究不可能回到往昔時光。人事皆非,重溫無濟於事只是更顯悵惘。

唇角微勾起的嘉云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伸展筋骨準備繼續把帳篷弄好,畢竟動作再不快點就無法在帳內輕鬆愉快吃午餐哪。

正要動手之際,家翔突然跑來緊抱嘉云大腿,害後者嚇一大跳,連忙詢問:「怎麼了?餓了是不是?請雲軒哥拿餅乾給你吃好不好?」

雲軒也快步走來打算抱開家翔。「家翔乖,你舅舅在忙,我們去旁邊等,別妨礙他。你看那邊有蛋糕,我們一起去吃。」

當雲軒伸手觸碰家翔時卻被猛然甩開,只見小孩子激烈大喊:「不要!」

「翔翔?」甥兒很少出現這麼失控的情緒,嘉云趕緊蹲下擁抱孩子安撫:「怎麼回事?哪裡不舒服嗎?跟舅舅說怎麼了。你看哥哥姊姊都在看你喔,舅舅陪你過去找他們玩好不好?」

「不要!不要!」家翔死命往嘉云懷裡鑽,彷彿也有阻止嘉云行動的意味,從來沒有遇過的狀況使嘉云有些慌亂,只能抱住甥兒努力撫慰,可惜成效有限。

「可能來到陌生環境太緊張。你帶家翔去附近走走,放鬆一下。」雲軒提議,嘉云點頭贊同:「雲軒哥抱歉,又要麻煩你--」

「家翔的事情比較重要。去吧。小心點。」

「嗯!」嘉云一把抱起不停扭動的小孩身軀,邊輕拍背哄著邊離開營地,沒多久發現一條森林步道,沒想太多便直接踏上木棧階梯,和緩地漫步行進。

乾淨清爽的空氣、綠意靜謐的環境、舒適悠閒的空間似乎發揮療癒效果,嘉云可以明顯感受懷中孩童不再躁動,僅是雙臂環住他脖子縮成一團,終於稍微鬆口氣。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嘉云低頭欲探視家翔狀況,可是甥兒整張臉埋進他胸膛不給看,不想勉強的嘉云於是抱著孩子,藉由汲取清新芬多精的同時攪動腦汁,思索可能的前因後果。

「翔翔,不喜歡露營嗎?」嘉云輕聲詢問。雖然這孩子剛開始對露營充滿旺盛好奇心且躍躍欲試,但或許實際體驗後發現不如想像,失望透頂吧。

家翔老半天沒有反應,嘉云正打算再問一次時瞧見對方頭顱摩擦自己胸前衣服,雖動作細微但明顯是搖頭。

「那麼......是陌生人太多會害怕嗎?」

搖頭回應。

「不喜歡跟哥哥姊姊在一起嗎?」

依然搖頭。

嘉云嘆口氣並停下腳步,把快要滑下去的小孩重新抱好後繼續前行。鬱鬱蔥蔥的林蔭山徑沉靜安和,即便到處傳來蟲鳴鳥叫與隱約潺潺流水聲依然不減清幽氛圍,身處其中心曠神怡。

輕拍家翔的背,嘉云忖度一會兒後說:「翔翔,有什麼心事的話說出來比較好。舅舅不是超人,沒辦法知道你在想什麼,所以要說出來舅舅才會知道。翔翔願意告訴舅舅嗎?」

懷裡的孩子沒有任何反應,嘉云也不逼迫,沿途觀賞路旁各種平日不常見的花草植物以及造型特殊的樹幹岩石,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靜待甥兒主動開口。

經過幾分鐘後家翔發出微小聲音,嘉云立刻駐足探問:「嗯?」

「.........把拔.........馬麻.........」

聽出呢喃裡細微的哽咽,心疼的嘉云將家翔摟得更緊,並且輕柔撫摸孩子的黑短髮予以安慰。



啊.........是啊。



看著其他孩子開心地呼喚父母、與雙親互動的場面,連他都不禁觸景傷情了更何況家翔?他這個做舅舅的還真失職。

敏感的靈魂猶如潛藏心底的不定時炸彈,不知何時、不知何地會驀然被觸動,猝不及防地震碎以為牢固的心壁,於是回憶伴隨淚水瞬間流瀉蔓延開來,毫無阻擋餘地。

無論成人還是小孩,都是一樣的。

重新抱好啜泣的家翔,嘉云再度邁開步伐向前進,穿過草木欣欣向榮、樹蔭蔽天的林道後,麗日普照的陽彩將他的視線瞬間刷成白花花一片,須臾舉目所見事物百態才在視網膜上完整呈現。

澄淨晴朗的天空使得視野特別開闊,嘉云可以清楚瞭望對面橫亙連綿的嶺脈、雄奇秀麗的峰巒、青綠茂密的山林樹景,甚至看得見斷崖及崩塌的痕跡,搭配湛藍得彷彿水彩繪製出來的天色與棉絮般潔白雲朵,叫人心曠神怡的同時亦不知不覺拋開煩憂。

莫怪古人有云:「登泰山而小天下」。登高望遠,眼界寬闊,天地一覽無餘之際覺得世界變小了,人也渺小了,自身心中的那抹憂愁更顯得微不足道,自然而然原本纏縛心緒的煩惱也被洗滌得削減至無。

走近山邊尋找可落座之處,嘉云選擇坐在一塊巨石平面上隨後輕喚窩在懷中的甥兒:「家翔你看,好漂亮的風景喔。來看一下好嗎?」

小小的身軀蠕動一陣子,接著家翔揉著略紅腫的眼睛慢慢轉頭,當看見前方遼闊壯麗的美景時逐漸張大雙目,臉龐氣色也徐緩恢復應有光彩。

將孩子的轉變看在眼裡,嘉云的視線越過家翔頭頂,邊跟甥兒一起欣賞風光景緻邊訴說:「翔翔。我跟你說。舅舅跟你一樣也很想念爸爸、媽媽,還有姊姊和姊夫--就是翔翔的爸爸和媽媽。每天都在思念,每次想到都很難過。我常在想,為什麼我的爸爸媽媽不在了?他們為什麼離開得這麼早?如果他們還在該有多好.........」不自覺收攏摟抱甥兒的手臂,嘉云的目光飄搖到很遙遠的地方,早已超越眼前景色。

「看到別人可以叫爸爸媽媽,跟爸爸媽媽互相擁抱,或著跟爸爸媽媽一起聊天散步,我都好羨慕。跟我爸媽同樣年紀,或是年紀更大的人都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我爸媽都不在了.........為什麼這麼不公平......這麼沒有道理.........」

須臾,從迷惘感傷情緒回神過來的嘉云與仰視的甥兒四目相接,嘉云欣慰家翔的情緒已然平復,正用他那對靈動大眼凝望自己,於是微笑地撫摸孩子柔軟黑髮。「但是啊,就算還是很想念爸爸媽媽和姊姊,但我現在過得很快樂喔。翔翔知道為什麼嗎?」家翔搖頭回應,嘉云說出答案:「因為我有翔翔啊。只要看到翔翔健康快樂的樣子,我就覺得很開心,很幸福喔。」

家翔聽了立刻抱住嘉云脖子,嘉云則愛憐地輕撫孩兒瘦小身軀。「因為有翔翔陪我,所以我不難過。有雲軒哥的幫忙,所以我不孤單。另外還遇見很多好的人和好朋友協助,他們讓我知道世界的溫暖,讓我知道自己不是孤軍奮鬥。我常在想啊,雖然父母們都不在了,但他們也許在天上守護著我,所以我才能繼續過著這麼快樂幸福的生活,這麼一想好像就不太難過了。」

埋在胸膛的小臉上下摩擦嘉云衣服,而後家翔抬起臉來認真說:「我也是,有云在,很快樂。」嘉云溫柔地在甥兒額頭輕啄一記,聽後者繼續暢談:「有軒在,也很快樂。把拔馬麻在天上,會保護翔翔!」

「對,他們一定會保護翔翔。」嘉云再度將孩子摟回懷中。「因為你是他們最寶貝的兒子。我最寶貝的外甥。」

晴藍碧空,蒼綠林野,濕濡的南風捎來澳熱的暑氣,但比不過一大一小的濃烈溫情。炙熱的情感將他們緊緊相繫,亦像陽光般普照大地,溫暖週遭每個人的心扉。





~*~*~*~*~*~*~*~*~*~*~






當嘉云牽著家翔信步回到營區時大家幾乎都已經吃完午餐,聚在一起閒聊喝茶,雲軒走上前關心:「家翔還好吧?」

嘉云點頭回應:「已經沒事了,謝謝雲軒哥關心。」

「你呢?」雲軒突如其來的發問令嘉云愕然,只見對方審視他面容後露出一絲擔憂神色,嘉云立刻笑著說:「我?我沒事啦。真的。我很好。」

「是嗎?」無論雲軒相不相信但他顯然尊重嘉云的說法,輕拍後者肩膀後道:「沒事就好。餓了吧?快來吃午餐。」

語畢,雲軒便轉身朝帳篷走去,嘉云注視對方直挺的身影、寬闊可靠的肩背,感受對方留存在自己肩上的熱度,立刻咧嘴笑開並帶家翔跟過去:「好!」

來到嘉云鋪設的帳篷前,營釘早已打妥,天幕也搭建完成,桌椅和爐具等亦準備就緒,雲軒把一大早買好的餐盒打開放在桌面,招呼嘉云舅甥來享用。「吃吧,等一下他們要去到處晃晃,吃飽了才有力氣。」

已經恢復精神的家翔鬆開嘉云的手,小跑步到雲軒身邊接過夾有炒蛋、番茄、小黃瓜片與烤豬排等豐富餡料的三明治,大快朵頤吃得相當開心。嘉云也拿取自己的午餐,感激又歉然道:「結果還是讓雲軒哥幫忙......謝謝你。」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個帳篷都是你一個人組裝的啊,我只是稍微釘一釘固定而已。」雲軒的溫和笑臉令嘉云安心之餘也很動心,趕緊啃起三明治欲掩飾臉頰逐漸浮現的紅暈。

沒多久,雲湘的兒子澤圻和墨凡的兩個兒子育廷、育堯突然一起跑過來,七嘴八舌:

「家翔怎麼了?還好嗎?」

「是不是暈車啊?」

「我吃暈車藥就不會暈了喔。」

「還是太早起床?我沒睡飽也會很不爽。」

「那是你好嗎?」

「你不會嗎?上次也是沒睡飽在車上吵。」

「別亂說我才沒有!」

「你有!」

眼見小朋友差點要吵起來,雲軒趕緊制止:「好啦,別吵。你們是來這邊吵架的嗎?」

育廷立刻回答:「才不是咧,是來問家翔要不要一起去抓獨角仙。」

「獨角仙?」家翔雙手抓著吃一半的三明治,嘴邊還黏一小塊炒蛋屑,嘉云馬上拿紙巾幫他擦拭。

「現在沒有獨角仙啦,是鍬形蟲。」澤圻指正育廷,而後面向家翔:「我爸爸很會抓鍬形蟲喔。鍬形蟲超大!超酷!看起來很帥!」

「為什麼要抓......鍬形蟲?」家翔不明就裡,始終維持興奮情緒的澤圻則說明:「抓來觀察而已,觀察完就會放走了。我爸爸說這是什麼......自然課程的實際體驗,以後在書上讀到有什麼花草樹木和昆蟲都會有印象。家翔你看過鍬形蟲嗎?」

家翔搖頭回應,育堯搶先澤圻說道:「那一起去看看吧!就算找不到鍬形蟲也有別的東西。」

「一定有鍬形蟲啦。」

「你能保證嗎?沒有怎麼辦?」

「會有啦!」

「好、停!別再吵。」雲軒再次哭笑不得地阻止爭吵發生,隨即詢問家翔:「想不想看鍬形蟲?」

「想看!」家翔立刻回答,兩眼閃閃發亮顯然相當有興趣,澤圻馬上接口:「那吃完午餐我們就出發!」

「好!」家翔說完立刻狂吃,嘉云趕緊提醒放慢速度避免噎到,並且遞上小杯熱鮮奶給甥兒配食飲用。等到大人小孩全數用完餐點,為防止蚊蟲叮咬換穿長褲、套上薄外套並噴防蚊劑後,一群人便浩浩蕩蕩前往附近的山野密林探險。

老天爺十分賞臉,賜與相當晴朗陽光的宜人好天氣,即便走在沒有鋪設棧道的山路上依然平坦又乾爽好走,省去跟泥濘奮鬥的精力花費。

登山經驗豐富的墨凡對於山林植物亦頗有心得,帶領孩童們辨別各式各樣的樹種、苔蘚、地衣與花草果實,順便教導緊急時刻有哪些植物可以採集食用,傳授簡單的野外求生技能。

宗誠則是從小對昆蟲非常感興趣,特愛甲蟲類,平時謙和略顯木訥的他講到昆蟲像變個人似地侃侃而談,彷彿學術發表般內容豐富又專業,總讓好動的孩童們不由自主安靜聆聽並投以欽佩崇拜的目光。

再加上兩位教育體系出身的老師隨時從旁補充相關知識,現成鮮活的教材信手拈來隨處可得,使這趟據地圖標示僅有半小時的簡短路程變成滿是挖掘不盡寶藏的豐饒之地,就算走走停停也意外地無人抱怨、吵鬧著要歇息,大人小孩一同度過寓教於樂且充滿歡笑驚奇的快樂時光。

嘉云在相隔一段距離的後方凝望家翔手舞足蹈的開心模樣,雖然平日在雲湘家裡和其他孩子多少也有互動,但不比大自然魔法所催化出的情感精粹奔放。

年齡相近的孩子們毫無隔閡地打成一片,瞬間濃縮彼此親近度,有無窮盡的話題可聊,彷彿早已熟識數年。家翔表現出的活潑外向令嘉云既訝異又欣慰,甚至覺得自己是依托這些孩子們的福氣才能上到這麼一堂珍貴的自然生態課程,獲益良多。

「哎呀,四點多了。」墨凡瞄一眼手錶後說道。沒想到他們居然持續走了快要三小時,叫人不敢相信。

「我們有走這麼久喔?」雲湘也很意外,還拿出手機查證。「真的耶,那該準備回營了,不然來不及。」

嘉云聞言好奇詢問身旁的雲軒:「什麼來不及?」

「晚上營主會帶我們觀賞螢火蟲,大概是六、七點左右。所以我們會先吃一些點心填肚子,等看完螢火蟲後再來吃晚餐。」雲軒回答,墨凡則補充:「雖然螢火蟲是四、五月數量爆發最精彩,但到九月都還是有機會可以賞螢。可以期待。」

「原來如此,所以現在是要回營地準備下午茶和點心?」嘉云再問,這次是雲湘回他:「對,我跟聿馨會先回去準備,你們其他人再帶孩子們慢慢晃回來就好。嘉云,雲軒說你也有準備甜點,要跟我們一起先走嗎?」

「好。」嘉云正打算離開時被雲軒喚住:「需不需要幫忙?」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雲軒哥幫我照顧家翔,麻煩你。」

「沒問題。」

於是嘉云跟著雲湘及聿馨回到紮營處,分頭準備下午茶點。兩位人妻不約而同拿出非常精緻可口的蛋糕餅乾,還有一些滷味小菜及鮮果汁,放置在營地中央鋪設餐巾的大桌上,看起來相當豐盛富足。

打從知道要跟雲軒的家人們一起出遊後嘉云就決定親手做甜點,希冀藉此表達他深切的感謝之意,因此嘉云快手將放在冷藏盒裡的泡芙一顆顆放在烤盤上稍微熱過,隨即在底部戳洞後灌進同樣自製的卡士達醬,分別有檸檬、巧克力及原味三種內餡。

之所以會在這裡組裝,主要是怕太早灌餡會使泡芙皮濕潤軟爛,失去酥脆口感,雖然有超過五十顆乒乓球大小的泡芙要灌內餡,還要處理焦糖裝飾那些,但嘉云之前已經練習過好幾遍,相信自己一定能夠順利完成。

泡芙都灌好卡士達醬便著手煮焦糖,嘉云把泡芙沾上焦糖後在圓形塔皮邊緣黏一圈並且一層層往上堆疊,直到疊成一座圓錐形的金字塔。焦糖的溫度高達160度,每一個動作都必須非常小心謹慎避免被燙傷,但他操作時還是不小心被燙到好幾處,只是皮肉痛比不過快要完成的雀躍和成就感。

緊密貼合而成的泡芙塔直挺佇立,嘉云片刻不停歇地在泡芙與泡芙空隙處塞入各種果粒或小餅乾片,裝飾得猶如聖誕樹般視覺效果豐富,最後把製成放涼的焦糖金絲網包覆在泡芙塔周圍,並在頂端擺放拉糖線球,讓成品更符合其大型糕點裝置藝術的名號,

也因此,當嘉云小心翼翼將十層高的泡芙塔從帳篷內端出時立刻獲得所有人驚豔的目光,原本要跟母親討蛋糕餅乾吃的小朋友紛紛目不轉睛盯住嘉云,等到後者把泡芙塔安穩放在桌面便立刻圍過去七嘴八舌詢問。

「這是什麼?」

「好酷喔!」

「泡芙的聖誕樹?」

「這可以吃嗎?」

「旁邊還有好多一顆一顆的果實,這是藍莓嗎?」

「一圈一圈的線也能吃嗎?」

嘉云還來不及一一回覆,雲湘也跟聿馨靠過來邊拍照邊盛讚:「好漂亮、好美啊。你這是自己做的?泡芙是買現成的嗎?」

「泡芙是我自己做的。」嘉云回答的時候雲軒剛好帶家翔來到身邊,順口補充:「嘉云凌晨三、四點就爬起來烤泡芙,完全是新鮮現做。」

「欸?太大聲吵到你了嗎?抱歉。」明明小心壓低音量沒想到還是吵醒對方,嘉云非常歉疚。

「不是聲音啦,是香味。太香了。能被香醒也是幸福。」雲軒說著俏皮地眨了眨眼,成功逗笑嘉云。

接著嘉云深呼吸一口氣,面對大大小小充滿驚嘆與好奇的面孔徐緩說道:「這個叫做泡芙塔,是法國的經典甜點,顧名思義就是用一顆顆泡芙疊成的塔。在法國,泡芙塔的地位就跟好幾層高的結婚蛋糕一樣,都是婚宴的主流。因為是由許多泡芙組合而成,所以有子孫滿堂、穀物豐收之類的美好寓意,也有緊密相繫一家人的感覺。我......想藉由這個泡芙塔,祝福在這裡的每個家庭都能平順安和,健康快樂,互相包容、互相協助,一起度過幸福美好的每一天。」

嘉云說完戰戰兢兢等待反應,只見成年人們不約而同點頭讚許,墨凡率先鼓掌而後其他人跟著附和,小孩子們儘管無法完全理解但也有樣學樣、大力拍手給予掌聲。

「可以吃了嗎?」育堯迫不及待問,嘉云立即笑答:「盡量吃!那個一條一條的是焦糖絲,也可以配著泡芙吃喔。」

幾個小蘿蔔頭馬上從塔頂開始剝卸泡芙放入口中,每個吃完皆張大眼展露驚喜表情,並不時傳出「唔嗯」、「好吃」等讚美聲然後繼續伸手拿泡芙,直率的反應動作是最真切確實的心得回饋。

雖然很遲,嘉云還是補充:「我有調整過材料,減糖減油,所以小朋友也可以放心吃。」

「很貼心又很有意義的甜點呢。」聿馨品嘗完泡芙後微笑道:「不僅好看、好吃,還有挖寶的趣味性。總共做幾種內餡啊?」

「三種。原味、巧克力還有檸檬。本來還想做草莓的但來不及,哈哈。」

「三種很夠了。你的醬也是自己做的吧?檸檬夠酸很好吃。」

「是的,想說可以給不喜歡吃太甜的人也能試看看。」嘉云邊說邊瞄向雲軒,剛好後者也望向他。兩人視線相觸時雲軒笑著偷偷揮動拈起的泡芙,令嘉云不自禁笑開懷。

看著無論男女、成年人或小孩都津津有味吃著泡芙並熱烈分享的景況,嘉云喜悅自豪之餘回想他首次做泡芙塔是在姊姊的婚宴上。

當年嘉萱雖然有訂結婚蛋糕但還是希望弟弟能幫她做個象徵祝福的甜點,大小不拘,嘉云當然允諾會做出讓她難忘的作品出來。之後上網搜尋發現泡芙塔這款充滿慶賀及祈福祝願含意的特別婚宴糕點,與大型多層結婚蛋糕相比相當華麗不遜色,沒考慮太多便決定採用,而且莫名競爭心態作祟,第一次便挑戰做出超過一公尺的泡芙塔,還大手筆在泡芙塔上搭配五顏六色的馬卡龍及生巧克力擠花作為裝飾,婚禮宴會當日與商家特製的潔白高塔結婚蛋糕並排於台前相互爭輝,創造不少迴響與好評。

充盈著製作者濃厚心意的大型慶賀糕餅,滿懷最真摯誠懇的祝福與祈願,嘉云如願看見美麗的新娘驚喜落淚的感動畫面。無論是如珍珠般晶瑩的淚珠,還是燦爛似精靈的悅耳笑聲,都是他獲得的最好回報。

或許是數小時的山野巡禮耗費體力,桌上佳餚瞬間一掃而空,連碎屑都幾乎消失殆盡。嘉云幫忙收拾清潔工作,並用眼神把雲軒無奈地逼回座椅休息--說是休息其實也是跟其他二位人夫一起當小孩子們的大玩具,片刻不得閒哪。

正當嘉云洗盤子時雲湘靠近詢問:「你常常自己做點心嗎?上次你也送我一盒自己做的杯子蛋糕。」

「偶爾。我從以前就對甜點很有興趣,有學過一些技術,剛好可以做點心給翔翔吃,自己做的也比較安心。」嘉云雙手動作不停歇,邊笑邊回應。

「你真的很用心在照顧家翔耶。家翔有你這樣的舅舅真幸福。」

被稱讚而臉紅的嘉云講話突然結巴:「也......還、還好啦,盡力而已。最該感謝的是雲軒哥幫我很多,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根本沒辦法好好照顧。」

「他?他別給你製造麻煩就好了。」

「不會啦!雲軒哥真的幫我很大的忙!」嘉云急道,瞧見雲湘忍俊不禁的模樣才發現對方只是說笑,而自己卻過於認真,不免感到難為情。

不過雲湘和雲軒互鬥嘴的景況總使嘉云投射到自己和嘉萱相處的點點滴滴,因為經常性只有兩人在家而建立起比一般姊弟更緊密依存的情感,儘管偶有爭執憤怒的時刻但總是很快化解怒意與歧見,再次說說笑笑,鬥嘴互嗆更是日常小樂趣,所以每次旁觀雲軒姊弟的互動都令嘉云不由自主萌生懷念與惆悵之情,甚至到會鼻痠地步。



糟糕,好像又有點想哭的衝動。



嘉云趕緊低頭假裝認真洗餐盤,並且深呼吸試圖舒緩有些不穩的情緒,擔心會被雲湘發現不對勁。無論後者是毫無所覺還是貼心不說破,接下來的話題俄頃轉換:「雲軒有沒有跟你提遷戶籍的事情?」

「遷戶籍?」嘉云一時之間腦袋轉不過來,還未詢問詳細便聽見對方半譴責的口吻:「我就知道他忘記說。真是,忙昏頭了嗎?」

「請問是什麼事情?」

「是這樣的,前幾天雲軒來接家翔時聿馨也在,我們兩個剛好談到小孩上學遇到的狀況還有最近新聞提到的學校霸凌問題,雲軒就突然冒出一句說你應該也會擔心。」雲湘刻意頓一拍後續道:「然後我們就開始討論啊,說看要不要把家翔的戶籍遷到我家來,跟我的小孩子一起上同一所小學,放學時就可以直接接到我家來照顧,像安親班那樣。這樣的話你就不用擔心家翔上學時會不會被欺負或是適應問題,因為有個照應嘛。」

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情又瞬間沸騰激動起來,嘉云不敢置信地瞅著笑盈盈的雲湘,感激得差點迸出淚來。「可以這樣嗎?......不會太麻煩你們嗎?」

「一點都不麻煩啊,都是可以順道處理的事情。」

「我家小孩的戶口也是遷到雲湘家喔。」聿馨不知何時在一旁傾聽,手上還端著裝有五顆泡芙的盤子。高達十層以上的泡芙塔瞬間被大夥兒吞食入腹,連墊在塔底的堅果糖餅都被拆成小塊獻祭孩子們的五臟廟,這五顆泡芙是最後的倖存之物。「雖然這樣是不太好,但做家長的總是會希望讓孩子在好的環境裡成長學習嘛。雲湘家那邊的學區小學師資很優秀,老師都很負責任,在那邊上學我很放心。小孩下課放學就到雲湘家待著寫作業,等我或墨凡下班再過去載,跟安親班的費用差不了多少,但給雲湘照顧就是比較安心。」

「妳這樣捧我,我也不會給折扣喔。」雲湘挑眉說,聿馨巧笑倩兮:「哎呀,被發現了。」

兩位人妻的互動可愛有趣,令人不禁莞爾一笑。

嘉云深覺自己和家翔是幸運兒,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這麼多人的協助幫忙,他是何其有幸能獲得這些恩惠眷顧。「雲湘姊......謝謝妳。謝謝妳對翔翔做的所有一切。」

「別客氣啊,我把你們當一家人,這是應該做的。」雲湘面對瞪大眼的嘉云嫣然一笑。「雲軒把你和家翔當作家人看待,那麼對我來說,你們也就是我的家人囉。」

「可是......可是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哎呀,我也沒有血緣關係啊。」聿馨一手撫臉笑道:「姻親、收養,都是讓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成為家人的方法,但這是以法律面來說。其實只要認為對方是家人,那就是一家人了。連寵物都能成為家人了,不是嗎?」

嘉云霎時眼紅鼻痠,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兩位人妻則不約而同各拈起一顆泡芙,滿面笑容。

「泡芙塔真的很棒。」雲湘說著將泡芙放入嘴裡享用,聿馨亦接口道:「寓意很美,也很適合這個場合呢。」

剛好這時雲軒一手牽家翔、另一手牽澤圻,跟在快跑的語潔後頭走過來並詢問:「你們在聊什麼?」

「在講遷戶籍的事情。」雲湘抱住奔來的女兒,順手擦拭後者嘴角的卡士達醬後補充:「還有講到『家人』的話題。」

「什麼?」雲軒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雲湘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握住家翔的小手後說:「剛剛跟你的舅舅說,以後我們都是一家人了。家翔會高興跟我們成為家人嗎?」

「家人?」家翔歪頭反問,模樣煞是可愛。澤圻反應快,立刻跟家翔說:「就是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弟弟的意思啦!」

「那我就是你姐姐啦。」語潔也雙手叉腰,宣告似地說著。

「哥哥......姐姐.........」家翔張大圓眼,來回掃視嘉云以及雲湘的一對兒女,發現每個人都對他點頭肯定後興奮大喊:「哥哥!姐姐!我有哥哥和姐姐了!」

澤圻立刻鬆開雲軒的手轉而牽起家翔的,開心地上下揮舞。「耶!我有弟弟了!以後我會罩你!」

「哥哥!哥哥!」

「欸?不公平喔?育堯和詩筠也是你的弟弟、妹妹啊。你怎麼不罩他們?」聿馨故意嘟嘴抗議,只見澤圻霸氣地敲胸膛:「我都會罩啊!育堯和詩筠我也都會保護!」

「說得比唱得好聽。」語潔忍不住吐槽,幸好其弟在高興之時沒聽見,不然又要一番爭鬧。

隨後墨凡的三位子女也前來相聚,年紀最長的育廷問:「你們在說什麼啊?」

「媽媽說我們和家翔以後是一家人。以後我就是家翔的哥哥。」澤圻得意說道,育廷馬上回:「欸!不公平,我們也是一家人,我也是家翔哥哥!」

育堯也指著自己:「那我也是哥哥囉。」

「那我是姐姐......嗎?」詩筠頓一下,顯然是在計算年歲,而後笑開:「對耶,我是姐姐。」

「哪來那麼多哥哥姐姐?」澤圻質疑,育堯立刻回嘴:「哥哥姐姐有嫌多的喔?」接著朝向家翔詢問:「你喜歡我當你哥哥嗎?」

家翔拼命點頭。「喜歡。翔翔喜歡大家。大家都是哥哥姊姊。」

注視甥兒和其他小孩子親密互動、雀躍興奮的模樣,嘉云的眼眶再度泛紅,雲軒走近輕拍他肩膀,微笑說著:「有這麼多人可以一起照顧家翔,以後就算上學了也不必擔心。這樣很好吧?」

「嗯......很好。」嘉云快速拭去即將滲出眼眶的水液,以無比燦爛的笑容回應:「太好了。謝謝大家。太感謝你們了。」

雲軒大掌蓋住嘉云頭顱突然亂揉一氣,炙熱的掌溫傳遞無盡暖意擴散至整副軀體直達心底深處,當雲軒調皮地噙笑走離,嘉云又氣又笑地邊目送其背影邊整理被弄亂的頭髮,而後仰頭望天,純淨蔚藍的天空點綴猶如棉花糖般白絨絨的雲朵,童趣舒心令人心曠神怡,彷彿大自然贈與的賀禮。




爸,媽,姐姐,姐夫,你們真的在天上守護我和家翔。

我愛你們。我會帶著家翔一起幸福的。






空音 發表於 2023-11-12 19:2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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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點半左右露營地全區熄燈,營主帶領眾人進行賞螢導覽,行前再三囑咐幾個要點,包括不要動手抓、追逐和做出任何傷害驚擾螢火蟲的行為,也不要拿光照射螢火蟲,並且放低音量勿大聲喧嘩。

出發前育廷靠近家翔詢問:「你看過螢火蟲嗎?」

家翔搖頭。「我只有在書上看過。螢火蟲屁股會發光。」

「其實就是屁股會發光的蟑螂啦。」

「是蟑螂嗎?」家翔瞪大雙眼,大其一歲的詩筠立刻糾正自己的大哥:「才不是蟑螂咧!」

「嘿嘿,明明就是。」育廷依舊嘻皮笑臉,其妹顯得相當不開心:「媽媽說過不是了。媽!哥哥在亂講!」

見小妹打小報告,育廷開始緊張:「喂!妳不要亂叫啦!」想阻止但早已來不及,聿馨走來摟住兩人並對大兒子附耳說:「媽媽和爸爸不是都有教過,螢火蟲和蟑螂是不同目的昆蟲喔,你不是有學過生物分類法嗎?界、門、綱、目、科、屬、種。目不同差很大。」

「有什麼關係,長得很像嘛......」育廷噘嘴反駁,聿馨將他摟得更緊一點柔聲勸導:「你是哥哥,是大家的學習榜樣。如果你說的話都是隨便亂說,那以後誰會相信你的話呢?你想當不值得被信任的哥哥嗎?」

育廷聞言沉默不語,好一陣子才囁嚅出聲:「......不想。我知道了。」隨後獲得母親獎勵性質的額吻。

接著聿馨起身並牽著大兒子與小女兒回自己的營帳,臨走前還跟嘉云及家翔點頭示意,嘉云亦頷首回應,凝望那對母子的背影有感而發:「聿馨姊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也是了不起的老師。」

「的確是。」雲軒附和:「自從大嫂來我們家之後,家裡的氣氛變了不少,我很感謝她。」

家裡氣氛變不少?嘉云正想詢問清楚時被家翔扯了扯手,低頭看見甥兒好奇的臉龐:「所以螢火蟲是蟑螂嗎?」

嘉云瞪大眼並聽見雲軒細微的噗哧聲,只好忍笑蹲下跟家翔平視,認真回答:「不是喔,完全不是。等一下家翔用自己的雙眼仔細看,看看有沒有一樣。」

家翔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嘉云撫摸他的頭顱及臉頰後起身,牽起甥兒小手準備跟大家一同出發。

儘管早過了四、五月螢火蟲最繽紛熱鬧的時節,他們依舊很幸運地與發出晶燦螢光的小生物們於山林間相遇。與夏螢點點螢光不同,偏向持續性光源的秋冬螢猶如牽引著一條條閃亮金絲線,在樹林草叢來回穿梭,織就山間金縷衣,叫人驚嘆不已。

正當嘉云專注欣賞並讚嘆這場精彩的夜幕饗宴時突然被人大力拉褲管,低頭看見家翔緊張興奮地指了指另一條手臂,原來他的手臂停駐一隻螢火蟲,在幽暗環境裡明顯閃閃發光。嘉云立刻食指放在嘴巴前示意噤聲,家翔馬上點頭答應,大眼睛眨也不眨地近距離注視臂上嬌客,直到螢火蟲飛走才滿足地笑開懷,快樂歡愉的模樣感染嘉云,喜悅共享這段夢幻燦爛的美好時光。

賞螢行程結束後營主開始作星空導覽,因為無光害加上天氣好、雲層少,可以清楚看見夜幕綴滿晶亮如鑽的熠熠星光,耀眼燦麗得猶似身處夢境般不真實。

導覽結束後墨凡和宗誠合力開爐烤肉炒菜做晚餐,填飽大人小孩飢腸轆轆的肚子,原本情緒高昂四處跑動的小朋友沒多久一個一個耗盡電力般沉靜下來,嘉云詢問不斷打瞌睡又驚醒的家翔:「想睡了?舅舅帶你去洗澡睡覺吧。」

「不要......還不想睡......」

看著又愛睏又不願意睡覺的甥兒,嘉云既心疼又覺得好可愛,二話不說抱起家翔邊拍背邊說:「早點睡吧,明天才有精神繼續玩啊。嗯?」

「.........好......」家翔最終接受提議,由嘉云抱到營地旁的淋浴間一起將整日髒污洗淨後回到帳篷,而後把幾乎沉睡的家翔安置在棚內充氣床墊正中央的小睡袋裡,溫柔凝視安詳的睡顏。

今天真的好累,但也很快樂,家翔在外頭開朗活潑又容光煥發的樣貌過去少見,原來讓孩子接觸大自然再加上同儕相伴就能得到這麼大的效果,收穫豐碩。

有多久沒過得如此悠哉自在又充實滿足了?縱然觀視其他家庭美滿和樂的景象使嘉云及家翔不免因羨慕而消沉,但他們無私給予的關懷及支持卻也帶給這對舅甥更為充沛豐盈的能量。

總有一天,等他更有能力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回報這份恩情。嘉云默默下定決心,連同睡袋緊緊抱住好夢正酣的家翔。

不知經過多久嘉云驀然睜眼,赫見雲軒近距離的臉龐,登時心跳漏掉好幾拍,驚得他講話顛三倒四:「欸?雲軒哥?怎麼?啥?為什麼?發生什麼--」

「我只是想幫你蓋上被子。」雲軒噙著笑意徐緩說道:「你這樣睡會感冒。」

「咦?」總算搞清楚來龍去脈的嘉云立刻撐起身子。「我睡著了嗎?我只是想陪翔翔躺一下而已--哎喲,怎麼會睡著咧?現在幾點了?」

「十點多。想睡就睡啊,有什麼關係,大家也都睡了。畢竟今天開車又玩了一整天,也都累了。」

「那整理收拾那些呢?」

「早就收拾好了。」雲軒回應得理所當然,瞧那副清爽舒適的模樣,顯然早就盥洗淋浴完畢,正打算就寢哪。

嘉云摀住臉顯得相當羞愧與懊惱,當其他人都在做整理清潔的作業時他卻在帳篷呼呼大睡,還大話說什麼一定要回報大家?真是太丟臉了。

察覺對方心思的雲軒安撫著:「都是小事別想太多,出來玩就是要放鬆、要開心。我姊不是說把你當一家人了?那就別太拘謹。」

「但也不能太隨便啊。」

雲軒聞言失笑。「我倒覺得你應該更隨便一點。大嫂說你看起來好認真、好緊張,她都一直想叫你深呼吸別太有壓力呢。」

嘉云聞言驚訝不已,沒想到在外人眼裡自己是這麼緊繃拘束的形象,甚至可能無形中帶給別人心理負擔而不自知,這麼一想忍不住愧疚地搔了搔頭。「我沒有想過......嗯......我會注意的。」

「真的不必太在意。我之前就說過,認真是你的優點,但太認真也是小缺點,慢慢調整就可以了。」雲軒說著將睡袋遞給嘉云,隨即將自己的睡袋舖好,笑道:「睡吧,睡個好覺。這個床墊是我特別挑選的,看家翔睡得這麼香就知道買的值得。」

嘉云凝視家翔香甜的可愛睡顏,再看向已經鑽進睡袋裡的雲軒,感受著滿滿被呵護、包容與關懷的溫暖幸福,於是依樣畫葫蘆躺進睡袋中,別過臉時剛好與雲軒四目相接,彷彿能從彼此堪比星空的深邃眼眸裡讀出濃郁深情。

「晚安,好好睡。」雲軒磁性的嗓音令人迷醉,彷彿施展魔法般催眠朦朧了嘉云神智,後者完全沒有餘裕去掩藏眼底流露出的愛意,只記得自己迷糊囁嚅著:「雲軒哥晚安。」後不久便失去意識,沉入柔軟甜蜜的夢境裡。

在蟲鳴鳥叫大自然交響樂聲中甦醒,遠離鬧鐘、車水馬龍等城市喧囂,嘉云貪婪吸取空氣裡滿滿芬多精刺激活絡全身細胞後緩慢睜眼,映入眼簾的首先是家翔童真睡顏,隨即在沒有心理準備狀態下被雲軒睡得安適的俊美面容震懾,心跳瞬間大漏拍,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呼吸能力。

小心翼翼撐起上半身後屏氣凝神地注視雲軒,嘉云明顯察覺自己臉頰逐漸紅燙,不禁慶幸平日是分房睡免去窘迫困擾,但在內心深處卻也隱約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讓他能夠永遠癡望心上人的睡臉。

當年姊姊嘉萱與姊夫翰舟相識相戀進而緣定終生,翰舟的溫柔體貼與愛屋及烏的疼寵偶爾會使嘉云聯想到雲軒,因此嘉云也曾私下偷偷忖度自己對姊夫是否萌生過愛戀之情。



但是沒有,一絲一毫半分皆無。



審視結果只是令嘉云更加確信自己對雲軒的情感並非錯覺甚或誤解,是真心實意喜歡「方雲軒」這個人,並非其他隨便任何人可以取代。



除了雲軒,他誰都不要。



「唔嗯.........」家翔蠕動身子後將手臂伸出睡袋揮動幾下,邊揉惺忪睡眼邊迷濛看向嘉云,隨即眉開眼笑:「云......早安......」

「翔翔早安。」嘉云湊過去親暱地吻著甥兒紅撲撲小臉,逗得孩子相當開心,而後不經意朝旁邊瞥一眼,赫見雲軒不知何時也已醒覺,一手撐住頭顱微笑凝視自己,嚇得嘉云的心臟劇烈跳動到差點從喉嚨躍出,不自禁冒出驚呼。

「早安。」雲軒開闔優美薄唇吐出略微沙啞的低語,媲美古希臘雕像的精雕細琢五官與身材正散發出迷人男性的賀爾蒙魅力,令人難以直視。蓬鬆凌亂的髮絲、剛睡醒的慵懶神情既性感又危險,嘉云幾乎要屏住呼吸。

「早......雲軒哥早安。」

「有睡得好嗎?」

「很好啊。」嘉云趕忙回答。幸好帳篷內幽暗不明,沒讓雲軒察覺他的雙頰已經像顆蘋果那般鮮紅。

「那就好。家翔呢?有睡好嗎?」雲軒低頭詢問依然躺在睡袋裡、非常有活力眨動雙眼的小孩,家翔卻朝他伸出小手,不明就裡的雲軒就把空著的另一手交給他握住,而後家翔重複同樣步驟也牽住嘉云的手,接著把兩人的手抱在胸前笑開懷。

「翔翔喜歡跟云和軒一起睡。大家一起睡好開心。」

兩名大人同時呆愣住,面面相覷後不約而同再度望向笑得非常燦爛的孩子。山林裡的早晨有些清冷,但兩人被家翔緊緊抱住的手卻溫熱無比,身心靈也跟著暖呼呼的。

雲軒輕輕搖晃和小孩子交握的手,微笑道:「原來家翔喜歡三人一起睡啊?那回去我把床換成大的,以後大家每天都一起睡,好不好?」

「好!」家翔高興得眼睛閃閃發光。

若是平時嘉云一定會盡力完成甥兒所有心願,但這次可不行。「不用,不用換!不用那麼麻煩!維持現在這樣就可以了。」光今天清晨他就心跳和呼吸暫停好幾遍,雲軒對他的殺傷力過於強大,對心臟非常不好,如果真的睡同一張床那每天都別想睡了。「雲軒哥你不要突然跑去買喔。真的不可以。答應我你不會換床。」

面對再三要求保證的嘉云,雲軒卻露出為難的模樣說:「可是家翔那麼高興耶,你忍心讓他失望嗎?對不對啊家翔?」

看到家翔睜著期待大眼盯住自己,嘉云一邊在心中哀怨控訴雲軒的奸詐狡猾,一邊想方設法打消家翔的念頭:「翔翔啊,聽舅舅說。雲軒哥哥之前都是一個人睡覺,是舅舅很忙的時候照顧你才一起睡,他很忙的,我們盡量少吵他好嗎?而且讓雲軒哥哥花錢買大床不好啦,現在的床還好好的,丟掉很浪費。嗯?」

家翔也不知道聽懂沒有,只是看舅舅很認真地勸說便乖巧點頭。「好啊。」

總算說服家翔的嘉云正要鬆口氣時,雲軒冷不防說道:「我不在乎破費耶,反正那張床也用很久了,換掉也不可惜。」

「雲軒哥別鬧啦,吼!」嘉云終於忍不住擂雲軒手臂一記,後者邊擋邊哈哈大笑,以為他倆在嬉戲的家翔也歡樂地加入戰局,興高采烈用小拳頭捶打二人,馬上被雲軒呵腰搔癢反擊,於是家翔在床墊上打滾迴避,尖叫狂笑:「云!救我!」

嘉云立刻擁抱保護家翔並佯怒瞪視雲軒。「不准欺負家翔!」說著猛戳對方腰腹,愉悅地感受到對方倏地收縮肌肉,下一秒手就被牢牢捉住。

兩人的瞳眸直勾勾緊揪對方目光,視線流轉間各種情感交互傳遞,寸腸衷情絲絲扣入心田,呼吸及動作瞬間凝結。忽然嘉云懷裡的孩童迸出快樂笑聲,震開兩位大人的盼視纏綿,一同望向情緒莫名激昂的家翔,正樂呵呵地揮動雙臂燦笑:「翔翔也要咕嘰咕嘰,哈哈哈!」

嘉云還在傻愣之時雲軒噗哧一笑,後者隨即以食指在家翔脖子、腋下等敏感處抓撓,家翔也邊咯咯笑邊試圖對雲軒撓癢癢,幼稚滑稽但逗趣的景況害嘉云笑到肚子痛,沒多久便成為那一大一小的合攻目標,嘉云也不甘示弱以一打二回擊。

黎明時分的昏暗帳篷內歡愉笑鬧聲不絕於耳,用無比喜悅的心情外加一點點曖昧動心開啟美好又晴朗的一日。

露營第二天沒有特別安排行程,留給大夥兒徹底放鬆、悠哉度日的空閒時光。大人三三兩兩聚成一團聊天打屁,或在躺椅上做芬多精日光浴,或是閱讀書籍、假寐片刻、發呆仰望雲朵,盡情鬆弛平日裡為工作、為家務、為生活打拼而緊繃的神經。坐不住的小孩則在營地裡提供的遊樂設施瘋狂玩耍,滑草、溜索、戲水、捉迷藏、踢球樣樣都來,彷彿有用不盡的精力。

桌面上永遠都有好像吃不完的食物飲料,餓了就吃,吃完繼續玩或放空,頹廢糜爛得心安理得。夜幕低垂時墨凡升起一盆火做為營火晚會主角,邊嗅聞料理得香噴噴的食物邊聆聽歡欣笑語,飽足後眾人圍著火堆坐一圈烤腳丫子,觀賞滿天星斗璀璨夜景,享受靜謐舒適的愜意悠閒。

快樂時分總是來去匆匆,轉眼便是撤帳準備離開露營地、回去各自家裡的第三天上午,孩子們相當依依不捨,當父母詢問下次還要不要露營時紛紛得到肯定答覆。就算時間短暫,但獲取的難忘回憶彌足珍貴,往後即便到老偶然想起皆能莞爾一笑,回味再三。

回程坐在車後座的家翔依然興致勃勃地講述露營期間的種種趣事,尤其提到滑草和滑索特別興奮,雙手擺出拉韁繩姿勢不知道究竟是滑草還是騎馬,講著講著鑽進嘉云懷中不斷扭動靈活身軀,嘉云只能哭笑不得地抱穩這個活潑調皮小子以免摔下座椅,卻也被甥兒的歡欣情緒感染喜悅。

「家翔喜歡滑草的話,哪天可以去找專門的滑草場地。」開車的雲軒拋出建議:「露營的滑草坡道比較短,只是體驗程度而已,去專門的滑草場才能真的享受到滑草樂趣。」

嘉云還沒開口,原本還在亂鑽亂動的家翔立刻坐直大喊:「滑草!想去!」率真的反應叫嘉云和雲軒忍俊不禁。

「好、好,哪天再帶你去喔。現在乖乖坐好,坐車亂動很危險。」花費一番工夫總算讓原本情緒過於高昂的家翔平穩下來,嘉云抱著家翔用一定的頻率輕拍背部達到安撫效果,很快便聽見細小均勻的呼吸聲。

寵溺地看一眼睡著的家翔,嘉云繼續拍背但視線轉往窗外的景致風光,隔沒多久不由自主瞥向駕駛座,儘管被椅背擋住無法看見對方面容,嘉云依舊臉微紅,眼底流瀉著藏不住的感激與愛意。




跟你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價珍寶。

謝謝你為家翔做的一切。




誠摯祝福層層疊疊,濃甜愛戀也層層疊疊。

喜歡上你,是我最正確無悔的決定。








(待續)



空音 發表於 2024-1-22 18:04:36

(10)焦糖烤布蕾

露營之後沒幾天,彷彿封印解除似地迎來午後雷雨的天氣型態,連日大雨促使空氣裡瀰漫潮濕霉味,於是除濕機成為家中最勞碌命的家電之一。

週日上午,坐在客廳沙發的雲軒把夾雜機械運作低頻音的磅礡雨聲當成作業背景音效,專注操作筆記型電腦來處理公務,正當他伸懶腰欲提振精神時察覺背後有動靜,轉頭便看到嘉云雙手捧蛋糕小心翼翼走近,旁邊跟著的家翔見他回頭立刻怪叫:「啊!被發現了!沒辦法驚喜了!」

「怎麼啦?」雲軒笑問,家翔立刻跑到他身邊挽其手臂燦笑:「軒哥哥生日快樂!」

「哇,原來是送我生日蛋糕,真是驚喜。謝謝。」儘管早就得知這顆蛋糕的存在,雲軒依然佯裝驚訝以滿足孩子達到目的之成就感,果然看見家翔樂不可支地緊抱住他的手臂搖晃,雲軒也笑著撫摸小孩子頭顱。

嘉云將蛋糕端到桌面空位處,愛心造型的蛋糕體抹上玫瑰紅奶油,邊緣撒一些新鮮檸檬皮屑‭做為裝飾點綴,正中央則用紫紅色果醬寫上大大的「軒」字,彰顯出獨一無二的價值。

「雲軒哥生日快樂。」

「謝啦。好期待你親手做的蛋糕的味道。」

嘉云還沒開口,甥兒便搶先道:「翔翔做的!翔翔做了......果醬,還有塗奶油,上面的字也是翔翔寫的!」

這次雲軒的訝異可不是裝出來,他快速瞄嘉云一眼並得到點頭的肯定答覆後馬上稱讚家翔:「你怎麼那麼厲害,做得這麼好。家翔真棒。」

得到讚美的家翔捧住自己兩頰呵呵笑,天真可愛樣貌彷彿破開烏雲雨簾的亮澄澄陽光,融化在場所有人心扉。接著家翔拉扯雲軒手臂,迫不及待地催促對方:「吃吃看,好不好吃。」

「翔翔等一下,雲軒哥還在忙--」

「沒關係。」雲軒微笑打斷嘉云:「也不是什麼急事要處理,剛好我有點累了,休息吃蛋糕正好。」

嘉云聞言笑了開。「好。那我去拿盤子和叉子。」

沒多久,嘉云回到桌邊開始切蛋糕,上下兩層的戚風蛋糕中間夾入帶有顆粒的藍莓草莓混合果醬,雲軒接過蛋糕切片後在一大一小注視下挖一塊放入嘴裡咀嚼,濃郁芬芳的酸甜莓果滋味立刻滿盈口腔,樣式簡單卻美味可口,不由得真心讚嘆:「滿好吃的。我還以為會很甜,結果不會,很棒,謝謝你們。」

雲軒清楚這顆蛋糕絕大部分是嘉云製作,家翔應該只是幫忙秤料、初步攪拌、塗抹奶油等簡易作業,後續還是由嘉云修飾收尾,但雲軒依舊大力讚揚小朋友,逗得家翔超級歡喜高興,之後也興奮享用自己參與創造的鮮美成品,吃得不亦樂乎。

「那個,雲軒哥,」坐在沙發對面小椅子上的嘉云開口道:「這個蛋糕是翔翔要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我要送的是其他禮物。」

「喔?還有特別禮物?是什麼?」雲軒十分好奇與期待,嘉云立刻離開座位進入裡面房間後再出來,隨即將潔白大瓷盤放在桌子上,裡頭裝盛十數個橢圓形、兩頭尖、猶如花瓣似的小糕餅,繽紛色彩的糖霜妝點之下彷彿在盤中盛開出萬紫千紅錦繡美景,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這是之前甜點課老師教的,叫做卡利頌(Calisson),是法國傳統甜點,跟馬卡龍的地位相當。我覺得很特別也很漂亮,所以想做給雲軒哥當作生日禮物。」嘉云說明,雲軒端詳造型與顏色都討喜的甜點後道:「就是之前暑假上的課?這個我好像吃過......對了,之前在英國時,有從法國來的同學送一盒給我們一群人吃,有點印象。」

「是喔?那我不就是獻醜了?」本來以為可以當作特別禮物,沒想到卻是班門弄斧,嘉云立刻癟嘴覺得尷尬,委屈的模樣反倒使雲軒笑出來。

「才吃一顆,什麼味道我都忘記了。而且這是你特地為我做的,意義當然更是不一樣啊。」雲軒說著拿起一塊卡利頌品嘗,唇角越揚越高。「好甜。但很香很好吃。是我吃過最特別的甜點,最獨特的禮物。謝謝你。」

真摯無欺的語氣,俊逸溫和的笑臉,柳葉似的迷人眉眼,......雲軒表露的一切令嘉云歡欣之餘夾雜無法抑遏的眷戀動心,趕緊拿起叉子開始吃切片蛋糕,深感自己的臉頰猶似蛋糕上的奶油那般紅潤,直到情緒稍微冷卻下來後才抬起頭,著迷地凝視雲軒一邊吃卡利頌一邊餵食家翔,然後家翔歡喜說好吃的溫馨場景。

在上甜點課程的時候,嘉云便計畫要製作市面上少見的歐式甜品作為雲軒的生日賀禮。

有「來自喉嚨的療癒」含意的世界最古老的甜品之一,土耳其軟糖(Lokum/Turkish Delight);從匈牙利發源後成為其他東歐國家最受歡迎道地小吃,並出現各式各樣仿效捲在木棍上烤製而成的糕點,煙囪捲(Kürtőskalács/Chimney cake, Trdelnik);相傳起源於德國,擁有「蛋糕之王」稱號並在日本相當流行,主要出現在聖誕節、婚禮等場合餐桌上象徵深深祝福與圓滿長久的喜慶糕點,年輪蛋糕(Baumkuchen).........這些都曾是嘉云的口袋名單,直到接觸卡利頌。

據聞法國十五世紀,那不勒斯國王 René迎娶第二任妻子、來自法國西面布列塔尼的王后 Jeanne de Laval,由於王后深受思鄉之苦,終日愁眉不展,因此國王命御廚炮製一些甜點討王后歡心,以解思鄉哀愁。御廚思量後以王后的眼型作為靈感,用杏仁及普羅旺斯盛產的水果創作出一款迷你杏仁甜點,王后品嘗後終於展露微笑,並笑稱小甜點猶如給她一個溫暖的小擁抱。

因普羅旺斯語「Di Calin Soun」發音與法文「Calisson」相近,意指「These are little hugs」,最後這美點就被命名為「Calisson」,同時也象徵甜蜜、幸福和家庭的愛。

初見這款如杏眼般的甜品便使嘉云聯想到雲軒那對好看精緻的眉眼,叫人沉醉其中的深邃溫情,令他無法也不想脫離。



渴望被你注視,渴望擁抱你,渴望永遠和你成為幸福一家人。

說不出的愛戀蜜意,藉由甜品傳遞出去。



「嘉云。」

「嗯?」將最後一塊蛋糕送入口裡的嘉云含糊回應雲軒,只見後者盯住手機螢幕露出困擾神情,嫌麻煩似地開口:「二哥要我問你和家翔,月底的攝影展會不會去。你如果論文忙可以說不去沒關係。」

對方賭氣的口吻逗笑嘉云,快速將蛋糕吞下肚後回應:「會去啦,都專程送邀請函過來了,怎麼不去?而且帶家翔去參觀展覽,對他也是好的嶄新體驗。」

雲軒聞言大嘆一口氣,把手機放到桌面上後勉強說:「好吧,就去給他捧場吧。不然可能會吵到沒完沒了。」

嘉云笑著起身,正準備收拾桌上的盤碟餐具時被雲軒喚住:「謝謝你和家翔送的禮物,我可以再要求一樣禮物嗎?」

對方會主動要求是相當稀奇的事情,嘉云雙眼發亮,好奇詢問:「什麼禮物?如果我可以辦得到一定答應你。」

「不難。就是有空時可不可以做焦糖烤布蕾給我?」雲軒瞇眼笑道:「之前你做給我吃過,非常好吃,一直還想再吃一次。好嗎?」

不知是否因為雲軒嗓音裡帶有撒嬌與一絲甜膩,使得嘉云莫名臉紅起來,趕緊說:「那、那有什麼問題。你有什麼想吃的都可以隨時告訴我,我都可以做給你。不只生日,平常都可以。」

「太好了。」

「還是我等一下就做?」

「不必啦,今天糖分夠多了,再吃我得趕緊跑去健身。」雲軒開玩笑說道,隨即撫摸家翔的頭詢問:「家翔也吃得很開心吧?」

剛吃下一片卡利頌的家翔邊咀嚼邊點頭,鼓起的雙頰像是倉鼠般逗趣,引人發噱,雲軒噙著微笑面向嘉云:「下次有空再做,不急。」

雲軒笑得很開心,嘉云的心臟跟著鼓動得很大力。

就如同唐玄宗贈與荔枝博楊貴妃一笑、那不勒斯國王藉由卡利頌如願使王后展露美麗笑顏一樣,他也能夠用不純熟的手藝但不遜於任何人的真摯感情製作出滿懷心意的甜點,為心儀之人獻上滿腔祝福與濃甜愛戀。



Little Hug. Forever Love.

I'd like to hug you 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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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稱研究生沒有假期,特別像嘉云及佑麟這樣的準畢業生,就算已經不必上課修學分仍然需要緊鑼密鼓完成論文及口試。但忙碌有分高峰與低峰期,譬如剛開學的幾天便是他們少數能夠放鬆偷閒的日子。

相約中午在一餐碰頭並且分享暑假趣事,佑麟聆聽嘉云帶著家翔參與雲軒家族一行人露營的過程時不斷點頭,笑說自己也有跟母親體驗露營:「我們比較懶,是去那種免裝備、免搭帳的營地。其實就跟住飯店很像,只是客房是搭在戶外的帳篷。還有衛浴和共用廚房,設施算不錯。晚上可以邊烤肉邊觀賞星空,食材和環境都很棒。」

「我知道,那個不便宜吧?」

「跟你們比當然貴。但要我去準備那些裝備,不管是租還是買,要自己搭帳篷、生火烤肉,之後還要撤帳清理那些,累都累死人,我是去玩又不是去做苦工。還是寧願花錢比較好。」

「哈哈說得也對。阿姨也很開心吧。」

「她當然開心。事情都是我在做,她只要悠哉躺在椅子上看天空就好,超樂的。」佑麟嘴巴拼命抱怨,臉上卻滿是欣慰與滿足。

「花錢買快樂很值得。」

「前提是看花誰的錢。」

此話一出兩人哈哈大笑,幸好餐廳內原本就人聲嘈雜才不至於招惹白眼。兩人一邊吃飯一邊聊天,佑麟把嘴裡的飯菜咀嚼吞下肚後說:「你的雲軒哥真的很有心,還考慮到家翔以後上學可能遭遇的狀況,未雨綢繆,真是可靠。」

含著午餐的嘉云點頭回應,總算嚥下後開口:「他真的協助我很多事情,不只是金錢上的幫忙而已,還有很多.........這恩情我永遠也還不了。」

佑麟看著對桌的嘉云臉色忽然沉下並若有所思,搔了搔臉後道:「雖然我沒有跟那位雲軒碰過面,但從你的描述中,我覺得他不是會在意你回報的人。」

「我也知道,只是......」

「哎,我知道我沒資格這麼說啦,我也知道你的難處。聽聽就好。」

嘉云感激望向開始專注吃飯想避開尷尬的好友,隨後低頭盯著麵料吃完的湯面倒影,無法克制皺在一起的眉頭。

他清楚雲軒不求回報,也明瞭雲軒最大的期望就是他和家翔能夠平安快樂地過生活。情感上,嘉云當然想要放棄思考、盡情享受雲軒的疼寵關懷,但理智上卻拒絕全盤接受,總覺得那樣就完全無法擺脫「劉嘉萱的弟弟」這個角色--他想要更平等、更獨立地以「劉嘉云」身分留在雲軒身邊,不是因為需要被照顧也不因為被憐憫。

是否要求太多?過於貪婪不知足?或許他該安於現狀,別再庸人自擾。可是......

嘉云雙手緊抓住碗,碗裡的湯因他的動作而猛烈晃盪出數個小波浪,攪散湯面本就模糊不清的倒影。

「不提這個了,換個話題。下下週的聚會你真的要去嗎?」把午餐吃完的佑麟補一句:「沒問題吧?」

「當然,都說好了。」嘉云把碗放置一旁,整理好心情笑容以對:「好久沒跟大家聯絡,非常期待見面。」

佑麟聞言鬆口氣:「那就好,想說你會不會太勉強。」

「不會啊,遲早要面對的,沒問題。」嘉云舉拳比出肌肉姿勢燦笑,佑麟也微笑搖頭。

佑麟的顧慮其來有自,當年嘉云接獲姊姊與姊夫出事消息時正是跟他們這群人一起旅遊,大家親眼目睹平日開朗正向的嘉云痛哭景況,嚇得不知所措只能拼命安慰,最後由佑麟主動出面籲請其他人留給嘉云安靜、不受打擾的空間。

從那天開始,這些體貼的朋友皆有默契地透過佑麟關心嘉云狀況,不給予太多關懷壓力,靜待揮別陰霾的日子到來。嘉云都知情也銘感五內,才會迫不及待想跟大夥兒見面,證明他現在生活安好,不必再擔心。

「不過我忘記跟雲軒哥說一聲,晚上回去再跟他說好了。」

用餐完畢的二人端起餐盤準備拿去回收處放置,走在前頭的佑麟回頭問:「他不會拒絕吧?」

「除非有特別狀況,不然他通常會說他會照顧翔翔,要我放心出門。」嘉云說著臉上不自覺浮現幸福神情,佑麟見狀忍不住調侃:「快回神,別再想你的雲軒哥了,湯快灑出來啦。」

「亂講,哪裡有。」

「明明就在傻笑,別想騙。思春少年郎。」

被嘲笑的嘉云因為雙手端盤不好行動,於是趕緊把餐盤回收後突襲地揍佑麟背部一拳接著跑回座位,趁佑麟回來前拎起背包衝出餐廳,可惜很快就被追上,兩個大男生在校園裡踢打笑鬧像極幼稚孩童,洋溢散發的青春喜樂卻也極真極純。

晚餐時嘉云把聚餐消息告訴雲軒和家翔,雲軒好奇詢問:「你說,要跟大學同學聚餐?」

「正確來說是大學社團的朋友。」嘉云笑:「我大學參加拼圖社,很涼哈哈哈,所以放假時大家常相約出遊,久而久之就變得很熟。」

「原來如此。」雲軒隔了一會兒再問:「所以那位佑......佑麟?你的好朋友。也是跟你同社團?」

「嗯。其實他體格好,本來被體育社團相中,希望他加入,但他還是堅持要拼圖社,我們都笑他說浪費身材。」嘉云一下稱讚一下虧,看得出來交情很好,雲軒則淡淡說道:「那麼這次聚餐他也會去了?」

「嗯。我們會先約然後一起過去。」

「這樣啊。」雲軒說完這句便靜默用餐,嘉云疑惑地逡巡對方許久後小心翼翼問:「怎麼了?有什麼地方不對?」

雲軒微笑回應:「沒有。喔,對了,下週六剛好我也要進公司處理事情,會請大姊照顧家翔,你放心跟朋友聚餐吧,不必擔心。」

「週六也要去工作?」

「有點小狀況需要特別處理,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接著,雲軒想到什麼似地問:「你們聚餐是吃中午?」

「對啊。我開完會後就直接過去。」

「那你聚餐結束跟我說一聲,我過去載你。」

嘉云嚇一大跳。「欸?不必那麼麻煩,我自己回家就好。」

「反正我也是要從公司回家,順路而已。」

「沒有順路吧.........」

「有車去哪都順路。等一下記得把聚餐地址傳給我。」

見雲軒似乎很堅持,原本還想婉拒的嘉云只好接受,一邊照顧家翔用餐一邊偷瞄雲軒,儘管很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但對方顯然不想多說,只好暫且放置滿腔疑惑,順其自然。

聚餐當日,嘉云實驗室的早上例行會議比平常晚結束,散會後他趕緊發送訊息告知主辦人會晚到,與佑麟碰頭再匆匆趕至會場時已經超過預定時間半小時,但依然獲得在座同伴們熱烈歡迎。

「嘉云,好久不見!」

「你沒什麼變耶。啊,有變瘦一點?」

「你們兩個到現在還是形影不離。該多元成家了吧。」

「扯太遠了你。」

「還呆呆站在那幹嘛,快坐下啊。」

老實說在相聚之前,嘉云曾經臆測見面時會不會生疏或尷尬,甚至認真計畫要用怎樣的開場跟大家交流。結果根本不須費心,大家彷彿還在同個社團般熱絡自在,絲毫不因為分隔數地、聚少離多而產生隔閡,很順利就開始放鬆談笑,猶如返回歡樂的大學時代。

在同伴們的催促下嘉云趕快找個空位落座,坐在旁邊的短捲髮俏麗女子立刻打招呼:「學長!」

看清楚女孩面孔的嘉云綻開笑容:「儀甄?妳剪頭髮了喔?」

「對啊。」何儀甄以手指捲著臉頰旁的髮旋,嬌羞笑著。「第一次嘗試短髮,會很奇怪嗎?」

「不會啊,很好看。看起來很像還是大一生,非常年輕。」嘉云真誠讚美,儀甄原本粉嫩的臉頰更加紅潤,這時儀甄身旁的中分瀏海男性也舉起一隻手問好:「學長好久不見。」

「嗨,明駿,真的好久不見。」

何明駿跟何儀甄是龍鳳胎,如果不看髮型穿著只觀察五官便會發現兩人極其相似。在嘉云的印象裡他倆幾乎都一起出現、一同行動,是感情很好的異卵雙胞胎兄妹。

「你們不是同一間學校?怎麼會好久不見?」坐在對桌理平頭的男性詢問,嘉云回答:「雖然同校但不同系所。我們的大樓離得很遠,比較少機會碰面。」

「對啊......真是可惜。」儀甄輕聲細語,在嘉云投以好奇視線時連忙搖手:「我們不僅系所離得遠,上課時段也都不一樣,連在餐廳都沒遇到過。」

「對耶,還真的是這樣,太不可思議了。」嘉云尚在驚訝之時,身旁的佑麟丟出一句:「不是距離的問題,是這人太忙、太難找。我也是要事先約才有可能一起吃午餐啊。」

嘉云皺眉反問:「我有這麼難找嗎?」佑麟立刻回應:「有。」

其他人看見兩人互動忍不住笑虧:「你們兩個一點都沒變,還是感情這麼好耶。不會真的在一起了吧?」

嘉云心臟猛地跳動,隨即聽見佑麟以誇張的語氣鄙視道:「怎麼可能?我也會挑的好嗎?」

被救援的嘉云頓了下後馬上反駁:「啥?講得好像我很想跟你在一起一樣,太臭美了吧。」

「沒辦法,誰叫我是大帥哥。迷戀上我不是你的錯。」佑麟一手抵在下巴,綜藝化地擺出模特兒被拍攝似的帥氣表情,結果被包括嘉云在內的其他人一起唾棄。

「想太多咧!」

「你敢講我還不敢聽。」

「自戀狂喔你。」

「怎麼講得出口?可恥!」

被圍剿的佑麟佯怒回擊:「囉嗦!你們不要嫉妒啦,真難看。」

「嫉妒你大頭啦!」

一夥人幼稚地打趣笑鬧,但還是記得互相提醒壓低聲量,以免吵到其他客人。開懷暢笑是最佳忘憂藥,讓平日被論文、工作或生活大小事折磨的身心獲得活絡舒壓的管道,重新填滿衝勁及能量。

對桌平頭男突然用手臂架住旁邊壯碩男子的脖頸說道:「嘉云你真的很有面子。他啊,畢業後就去日本工作,當動畫師說忙得要命,每次約都不來。這次是聽說你也要參加聚會才專程飛回來耶,有沒有很感動?」

「真的嗎?」嘉云吃驚反問,壯碩男把平頭男推開後笑回:「其實也不是專程啦,剛好有計畫要回台灣。是巧合。」

「你就說專程就好啦,真的不會講話耶。」

「才不像你油嘴滑舌,我很正直誠實。」

「最好啦屁咧。」

兩人互捶對方打鬧一陣子後,平頭男將目標轉向另一邊戴著眼鏡、外表斯文的男子。「還有,嘉云你一定不知道弘玟學長結婚了對吧?」

「學長結婚了?」嘉云訝異地望向僅比自己大一屆的學長,正靦腆地對自己微笑。「什麼時候結婚的?」

「大概一年前。」邱弘玟淡淡回應。

「而且已經有小孩囉。」壯碩男補充,平頭男也跟著附和:「學長真是惦惦吃三碗公,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結婚生子。」

他們會如此驚訝其來有自,畢竟弘玟跟他們的相處過程始終保持一定距離,不熱情也不冷淡,既沉默寡言也鮮少見他與誰特別熟稔或是出去玩樂,大家私下都認為他是專注學業、無欲無求者,怎知卻是最快得到喜訊的人。

幾個人吵著要看學長的妻小照片,弘玟莫可奈何地開始滑動手機時嘉云說道:「學長以後辛苦了,不論是養育孩子還是經濟負擔都會是壓力。」

這句話令同桌的喧囂聲瞬間止息,停止手指動作的弘玟凝視嘉云好一會兒後輕笑著:「是啊,會很累。我正在努力做好心理準備。」

「學長家是雙薪家庭嗎?」

「對,目前跟我老婆申請育嬰留停,正在煩惱之後要給誰帶。」

「家裡的其他人......父母不能幫忙帶嗎?」

「我的父母在國外。她的父母還沒退休。」

「這真的很麻煩,給外人帶又不放心。」

「因為有很多社會新聞嘛,會擔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討論起托嬰問題,隨後延伸到小孩進學校接受教育的費用,接著感嘆錢難賺又有許多必要支出,各個面色漸趨凝重,畢竟這是他們每個人日後都可能面臨的議題。

弘玟只有偶爾被問時回應一句,其餘時間則是靜默地注視嘉云,沒多久再次開口:「嘉云,你那邊有認識可以安心托育的人嗎?」當嘉云大眼回望他,弘玟有些不好意思解釋:「抱歉,我只是想......你那邊可能知道一些管道?」

此話一出眾人再度緘默,只因在場所有人都清楚嘉云的狀況--父母雙亡後不久姊姊與姊夫也意外過世,留下甥兒交由嘉云獨自扶養--所以他們都刻意不提相關話題,就是怕嘉云觸景傷情,如果不是亟欲尋求協助,相信弘玟也不會打破這默契。

但嘉云卻開朗回應:「我回去問看看。現在照顧我外甥的是有執照的專業保母,不過她現在沒辦法再多帶人,可是我可以問看看她有沒有其他同事可以幫忙。如果問到了再告訴學長。」

「幫大忙了。就算沒有也沒關係,不必花太多功夫,有幫忙問我就很感謝。」弘玟那張淡然面孔浮現出鬆口氣的神態,不必多言便能體會其內心的緊繃與壓力,嘉云見狀下定決心一定要幫助學長,只因他對於那種茫然失措的無助感最能感同身受。

隨後大夥兒繼續熱烈交談,此時話題已不設限,嘉云被追問目前狀況時侃侃而談,大方分享這段時間學習到的孩童養育知識以及前陣子的露營初體驗,其他人亦紛紛講述自身所見所聞,一同度過愉快歡樂又收穫豐富的聚餐時光,即便超過用餐限制時間依然聊得欲罷不能。

付清餐費離開餐廳,大家一致同意到附近商家百貨逛街散步兼消化,正好今日是連日下雨後的空檔,天氣不錯,可以順便曬曬久違的太陽,補充人體所需的維他命D。

一行人漫步在攤位間的走道,隨意對著架上商品好奇評論或因聯想而開啟有趣話題,當有人對品項感興趣並駐足審視研究時,其他人便給予意見或是站在一旁閒聊等待,無人催促也沒人擺出不耐煩神色,就這麼悠悠哉哉晃蕩整個下午。直到接近傍晚時分弘玟表示要回家照顧妻小,同時有人附和晚點尚有其他要事,於是眾人互道珍重,相約下次再相會而後依依不捨道別、各分西東。

「冠霖他們那群還是很吵,一點都沒變。」佑麟笑道,莫可奈何的語氣逗得嘉云笑開懷:「不過大家很貼心,感覺他們想避談我家的事情,很認真搞笑。」

儘管其中幾位在以前就是炒熱氣氛的活寶,但今天更是使出渾身解數,想讓嘉云忘卻煩憂的意圖明顯,要不是弘玟學長提及育兒之事,他們可能打算完全避開相關話題吧,這份體貼令嘉云相當感動。

「你別想得太好,他們可能純粹想搞笑而已。」

「哈哈你把他們想得太糟了吧。」

「我這才是正常的好嗎?」佑麟說笑後隨口詢問:「對了,我看你跟儀甄一直在聊,要散會時也講了很久,是在講些什麼?」

「喔,儀甄她是關心我這樣一邊照顧孩子一邊趕論文會不會很累,還說如果有需要她可以幫忙,真是溫柔體貼的女孩子。」嘉云微笑道:「已經跟她說有很多人幫忙我,謝謝她有這份心。散會時她問我以後在學校可不可以偶爾一起約吃飯,我回說時間可以配合的話當然可以。」

「這樣啊。」佑麟看向嘉云欲言又止,在後者疑惑回望後不著痕跡改口:「等一下你要直接回家?去接家翔?」

嘉云聞言張大眼輕喊聲:「啊、雲軒哥要我聚餐結束時跟他說一聲,差點忘記。等我一下發個訊息。」

「他要來接你?」

嘉云邊打字邊點頭。「雲軒哥說今天要工作,回程可以順便載我。但我想叫他自己先回家休息。」

佑麟沒有搭話,靜默看著嘉云打完訊息後不久便接到來電,接通對談時臉上訝異神情越來越顯明,講了好一會兒才掛斷通話。

「他怎麼說?」佑麟問,發現對方雖然微皺眉但並非嫌惡,可以說相反。

「雲軒哥說他就在附近......要我在前面大樓前等他。」

「這麼巧?」

嘉云將手機放回袋子後轉身道:「那我就去那邊等了。掰掰,下週見--」

「欸,等等。我陪你等吧。」佑麟突如其來的提議令嘉云十分訝異:「陪我等?為什麼?你不用回家陪阿姨吃晚餐嗎?」

「我媽她晚上有聚餐啦,我也是要在外面吃完再回去。重點是,」佑麟神秘兮兮湊近對方:「我想親眼看看『你的雲軒哥』長什麼樣子。」

嘉云狠瞪嘻皮笑臉的佑麟,沒好氣說:「就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是要看什麼?」

「看本人到底有多帥讓你這樣神魂顛倒啊。」

「一定比你帥。」

「喔、真是傷我的心。原來你是這樣見色忘友的人。」

「最好是見色忘友。胡說八道。」

兩人互虧互鬧,說說笑笑期間很快到達雲軒提到的大樓,便站在大門附近閒聊等待,嘉云好奇詢問起佑麟母親:「阿姨晚上有飯局喔?」

「對啊,同事聚會。她要退休了,現在是做興趣的,每天都過得很快樂。」佑麟誇張地翻起白眼,嘉云被他逗笑:「不過阿姨辛苦那麼多年,的確也該休息享清福了。」

「我也是這麼跟她說。我說我畢業後一定會找到好工作,要她準備把工作辭掉,安排退休後生活。但我媽說什麼她閒不下來,還說很多人都是退休後沒事做,生活太無趣就早早死掉了,所以她能做還是想繼續做。」

「阿姨這麼說好像也對......反正只要阿姨做得開心就好啦。有你做後盾,至少可以不必忍氣吞聲,想離開就離開,這樣也不錯。」

「是沒錯啦......你知道嗎?我媽還說要考保母證照,之前很認真研究要怎麼取得證照資格,還跑去報名課程,下個月開始上課。她還嗆我說,看是她先拿到結業證書還是我先拿到畢業證書。」

「阿姨太厲害!這樣就算退休後也可以在家帶小孩,還能自由安排生活。真是好會規畫。我要跟阿姨好好學習。你也別輸阿姨耶。」

「我怎麼可能會輸!」佑麟佯裝惱怒地肘擊對方,嘉云邊笑邊阻擋,隨後嘉云眼利發現熟悉的寶藍轎車行駛到前方位置暫停,立刻大步走過去:「雲軒哥!」

雲軒拉下副駕駛座的車窗,探頭笑問:「等很久了嗎?」

「沒有。」嘉云回答後發現雲軒的目光落在身旁的佑麟身上,趕緊介紹:「這位就是我提過的汪佑麟,我們國中同班,但高中才開始比較熟。」接著對佑麟說:「這就是照顧我和家翔的雲軒哥。」

佑麟及雲軒互相禮貌性點頭示意,雲軒率先開口招呼:「你好,常聽嘉云提起你。」

「不會都是壞話吧。」佑麟說笑道,嘉云立刻反駁:「我又不是你。」

「我最好會亂說壞話。」

「誰知道。」

「你們感情真好。」雲軒的笑語打斷二人孩子氣般的爭論:「吃過晚餐了嗎?前面有一家不錯的牛排館,要不要去吃?」

嘉云一手搭在敞開的車窗框上,關心問:「雲軒哥還沒吃飯嗎?」

「中午簡單吃三明治而已,現在有點餓了。如何?朋友也一起來吧,我請客。」

「咦?」佑麟嚇一跳。「這樣......不好吧,太麻煩你了。」

「不會,是我主動提議的。啊,如果你覺得很尷尬的話也不勉強。但如果能夠一起吃個飯、互相熟悉一下,我會很高興。畢竟你是嘉云最好的朋友。」

「......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佑麟思忖沒多久便接受,意味深長地說:「我也滿想多認識......雲軒哥。」

「可以直接叫我名字,叫雲軒就行了。嘉云他不肯改口,不然很希望他這麼叫。」雲軒邊說邊好笑地望向嘉云。

方才雲軒和佑麟對話時,嘉云彷彿某種搖頭娃娃來回掃視二人,似乎被排除在外但又莫名地存在於他倆的話題中,直到突然被點名才回神過來。「已經叫習慣了,要改很難啦。」

「快改掉。」

「不要。」

「我跟嘉云一樣叫你雲軒哥好了。」佑麟不著痕跡地插入兩人的對談。「也叫我佑麟就好。」

雲軒的視線從嘉云移至佑麟,微笑。「好,就這樣定案。你們兩個快上來,我要開車了,這裡不能停太久。」說著一手拉開副駕駛座車門,訝異的嘉云瞥一眼佑麟,見後者頷首示意便分別坐進副駕駛座及後座位置,車輛隨即發動前進。

一路上無人開口攀談,幸好餐館距離頗近、很快到達,雲軒找到停車位後三人一起下車走進餐廳,不須候位太久便可入座點餐,經由服務人員親切說明後各個指定想要的餐點。

「這家奶酪很有名,要不要試看看?」雲軒詢問坐在對面的嘉云,於桌面上攤開菜單並指向甜點:「還有其他點心蛋糕可以選。」

嘉云沒有回應只是緊盯菜單上令人垂涎的甜品美照,雲軒挑眉笑道:「兩種口味的奶酪都點來吃吧。」

「咦?可是......」

「沒關係的。佑麟有沒有想要甜點或飲料?」

坐嘉云身旁的佑麟搖頭,於是服務人員將菜單收齊後離開,沒多久送上附餐的開胃菜及湯品讓已經開始飢腸轆轆的三人解饞墊胃。吃完前菜等待主餐上桌的空檔佑麟主動開口:「雲軒哥今天週末還要加班?這是業界常態嗎?」

「不是。是最近剛好有案子出點狀況,所以進公司協助處理。我們沒那麼血汗。」雲軒半認真半開玩笑回應。

「原來如此,我還想說這工作怎麼那麼辛苦,平常加班就算了連假日也要加班。這麼辛苦的工作還能一直待著真不容易。」

雲軒聞言挑眉。「怎麼會知道我平日加班?」須臾想到什麼般看向嘉云:「你說的?」

「嗯?可能......有提到過......吧。」嘉云將視線轉開,也不知道為何突然心虛,隨後聽見雲軒輕笑:「如果對我常加班有意見可以隨時抱怨啊。」

「我、我才沒意見......才不需要抱怨咧!」

「不是因為不能去載你所以不高興嗎?」

「並沒有不高興好嗎,不要亂講。吼。」嘉云氣得雙頰鼓起,雲軒則一手托腮笑得很樂。

「我知道你是關心。謝謝你啦。」

「......嗯。」被雲軒深邃溫柔的眼眸注視著,嘉云不由自主心跳加快,體溫也逐漸攀升,幸好佑麟接續拋出的問題暫時解除他的窘迫。

「不好意思,想請問雲軒哥平日有做運動嗎?會這樣問是覺得你雖然是上班族而且常加班,但體格好像維持得還不錯,應該是有持續做運動鍛鍊吧?」

「喔。我的確每周都會去健身房,偶爾也會慢跑。」

「這麼忙還能擠出時間運動?」

「一定要的,不然辦公室坐久了身體都會出狀況。已經看過很多例子。」

「這麼說也是。所以從很久以前就是去健身房健身?」

「也沒有,是出社會後才開始到健身房。」

「雲軒哥學生時期是籃球校隊。一直是運動健將。」補充說明的嘉云神情帶有崇拜之意,在雲軒笑看他時不好意思邊搔臉邊垂下頭,佑麟快速瞥了兩人一眼後不著痕跡延續話題:「籃球隊的?很厲害耶。不過不意外,看起來運動能力就是很好。」

被讚美的雲軒將目光移到斜對面的佑麟身上,微笑道:「你的體格看起來也很適合運動競技,怎麼沒想要去運動類的社團?」

「喔?我啊,覺得要定期團練太麻煩了。我比較懶,選一個輕鬆一點的社團就夠了。而且,」佑麟刻意看向嘉云:「跟嘉云同社團比較有人可以聊,和他在一起很快樂。」

「是嗎?」雲軒的嗓音有些冷,但唇邊依舊掛著溫和笑容:「看來你們的感情真的很要好。」

「我們的感情的確很好,好到社團裡的人常拿我們開玩笑,說我們倆是一對。今天聚餐時又鬧一遍問我們是不是多元成家了。對吧,嘉云?」

因佑麟的言論差點被口水嗆到的嘉云急忙駁斥:「他們就是愛亂說話、亂開玩笑而已,根本沒什麼意思。」

「不過我應該認真回答他們『是,我們在一起了』才對,看看他們會有什麼反應。」佑麟好笑說著,而後面對雲軒:「啊、不好意思說過頭了。雲軒哥對這話題會反感嗎?」

「什麼話題?」

「同志話題。」佑麟試探性道,但對方臉面表情毫無波動,於是繼續說下去:「假如......我是說假如,哪天我和嘉云真的決定在一起,我是說假設啦,雲軒哥會覺得很反感嗎?會不會大力反對?」

雲軒缄默不語地與佑麟對視,詭異的氣氛令嘉云也不敢出半點聲音,隔了好一會兒雲軒微笑說道:「我認為只要不會妨害別人,每個人的性向都應該受到尊重。我對同志並不會抱持排斥態度,只是愛上同性而已,並沒有什麼錯。」說著望向嘉云,後者可以清楚看見他的眼神變得柔和且深沉,彷彿蘊含千言萬語。「只要是嘉云的決定,我都會全力支持,可以放心地相信我。」最後這段話似乎在回答佑麟的問題但又好像意有所指,嘉云一時之間僅能呆愣地回望雲軒,感受心臟不受控制地快速躍動,完全無暇顧及同桌還有朋友在場。

幸好此時服務生端著冒白煙的熱騰騰主餐上桌,順勢結束先前的談論話題,三人動起刀叉專心品嘗這頓佳餚,雲軒切了一小塊他的菲力牛排放到嘉云盤中笑道:「試試看?」

「謝謝。我也給你一些。」嘉云也依樣畫葫蘆切一塊放進雲軒盤裡,同樣獲得後者謝語。

吃完主餐後三人邊閒聊邊等胃裡的大餐消化,沒多久甜點也送上桌,雲軒把奶酪全推到嘉云面前:「都給你,喜歡的話看要不要外帶回去,也給家翔吃。」

「咦?雲軒哥不吃嗎?」

「我有點撐。先去一下洗手間,你慢慢吃。」雲軒朝嘉云及佑麟點頭示意後起身離開,嘉云等雲軒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立刻瞪視佑麟:「你剛剛在幹嘛?」

「什麼幹嘛?」佑麟裝傻,太熟悉對方的嘉云可不會輕易被唬:「之前那些在一起的話題,是在試探嗎?」

「你很清楚嘛。」佑麟無視對方佯怒,挑眉讚賞。「只是想旁敲側擊他對同志的想法。看來並不排斥。還不錯。」

「不排斥別人是同志,跟自己碰到時會不會排斥,是兩件事。」嘉云實事求是道。

「我當然也知道。但只要不恐同就至少還有機會。」

嘉云沉默幾秒後問:「所以......你覺得呢?」

「啥?」對方沒頭沒尾的問句令佑麟一時片刻十分茫然,隨即從嘉云顏面表情讀出端倪,摀嘴思考後回應:「我覺得......他應該......有喜歡你的意思。你不知道你們有時候突然就在那邊旁若無人卿卿我我,陷入兩人世界,我都要瞎眼了。」

半開玩笑的佑麟不自禁回想跟雲軒見到第一面後的各種從旁觀察,雲軒雖然表面上有說有笑且對他客氣有禮,但佑麟隱約察覺對方掩藏於謙和態度後的敵意和較勁,很明顯那人並非以監護者的身分與自己對話,而是.........將他視為情敵角色?恐怕此次晚餐邀約也是雲軒為了能夠親眼審視自己與嘉云的互動關係,就跟他接受請客的目的一樣。

「我覺得他也喜歡你。」佑麟下意識吐出這句話,卻遲遲得不到回應。嘉云低頭不發一語,佑麟因此叫喚對方:「嘉云?怎麼了?」

嘉云緩慢轉頭面向佑麟,悠悠發聲:「所以......你覺得我應該告白?」

被濃墨般清澈雙眸注視著的佑麟倏地一震,不自覺握起拳頭且肌肉緊繃。

雖然佑麟從種種跡象判斷雲軒對嘉云也有情,但他無法保證。畢竟見面交流才不過幾小時的時間,連熟稔都不算更遑論判讀對方想法,他的感想結論都不過是個人臆測,沒有實證可循,甚至也可能遭受主觀意識干擾而曲解。

萬一嘉云真的聽信他的講法去告白,結果落入會錯意而窘困尷尬的局面,甚至失去留在雲軒家的機會,帶著外甥流離失所,佑麟可擔負不起這種責任。他不過是名旁觀者,成敗後果不痛不癢,是嘉云得親身承擔生活困頓、外甥無法獲得妥善照料等哀戚現實,就算佑麟有心想資助又能幫得了多少?更何況他尚有母親要養。

佑麟此時此刻深刻體會嘉云的掙扎猶疑,連他這樣的局外人都躊躇不前,更何況身為當事者的嘉云?隨意鼓勵人勇往直前、豁出去,只是不顧對方死活的魯莽行徑。

思及此,佑麟不由得誠懇道歉:「對不起。我只是講出自己的想法,沒有要逼你的意思。」

佑麟的態度反倒讓嘉云嚇一大跳,趕忙說:「沒關係啦,我知道只是意見參考而已。就算我真的打算告白那也是我自己下的決定,結果怎樣都跟別人無關,你絕對不要在意。欸,也絕對不要愧疚耶。」

嘉云著急的表情令佑麟感覺輕鬆不少。「謝啦。不過......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我知道。謝謝你。」嘉云展露燦爛笑容,佑麟也跟著笑出來,舒暢開懷的笑聲直到雲軒回座才稍微消止,轉為閒談笑語。

離開餐廳後雲軒先載佑麟到附近的捷運站搭車,接著跟嘉云前往雲湘住處準備接家翔回家,途中雲軒冒出一句:「你有一個很好的朋友。」

嘉云咧嘴笑:「對啊,佑麟很關心我,很高興能跟他當朋友。」

「真羨慕。我出國讀書後就跟同學幾乎斷掉聯繫,沒什麼聯絡了。」

「至少雲軒哥有兄弟姊妹,還有很多姪子、姪女。而且還有我啊。」嘉云大膽脫口而出,見開車的雲軒唇角高揚,噙笑回應:「你說得對,我有你。」



有你就夠了。



雲軒低聲呢喃,嘉云聽不清楚但似乎讀出這幾個字,只是完全無法確定。

如果真的這麼說該有多好。無論是哪種含意,只要能夠在你心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便已心滿意足。

空音 發表於 2024-1-22 18: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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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翔別跑!」嘉云好不容易抓住在客廳裡快樂繞圈的小孩,蹲下平視正色道:「等一下參觀的時候,千萬不可以在裡面奔跑,要保持安靜,不然很危險也很不禮貌。知道嗎?」

「翔翔知道。翔翔會安靜。」家翔說著雙手摀住自己嘴巴和鼻子,只留一雙靈活轉動的大眼,可愛得讓嘉云忍不住擁抱外甥:「翔翔最乖了!」

「嘿嘿!」被稱讚的家翔亦開心抱住舅舅。

接著嘉云把甥兒身上的衣服皺褶細心撫平,這件是不久前購買的新衣,假兩件式的海軍藍針織服拼接格紋襯衫領,看起來很具小大人模樣,家翔顯然也非常喜歡所以才興奮地到處跑跳。

「準備好了嗎?」雲軒走出房間詢問,嘉云轉身正要回覆時見到對方的穿著打扮忍不住看呆。

V領莫蘭迪灰綠色上衣,外罩一件藍黑色西裝外套再搭配黑牛仔褲,看起來既休閒又不失正式且相當有型。服貼柔棉的衣料材質隱約展現鍛練過的肌理線條,就算完全沒裸露也令人不由自主臉紅心動,懾服於對方的男性魅力。

沒得到回應的雲軒疑惑地看向嘉云,發現後者正癡望自己,愣半晌後忍不住笑道:「怎麼一直盯著我?有哪裡不對嗎?」

「沒、沒有不對,很帥,很好看。」嘉云吐露內心真實感言,說完忍不住害羞,只好搔了搔頭:「跟你比起來,我會不會穿得太隨便了?」

雲軒快速掃視嘉云全身裝扮,橘棕色素面上衣外搭紅黑交織經典法蘭絨格紋襯衫再配上深藍牛仔褲,跟嘉云平時的直樸穿著不同,呈現出半熟男半青春巧妙融合的亮眼樣貌。「哪裡隨便?你穿得也很帥。我都在擔心走在路上要幫你擋女孩子愛慕的眼光了。」

「太誇張了吧。走在一起別人注目焦點都會是你,哪有我的份啊?」

「你太小看自己了。」

「我很有自知之明好嗎。」

雲軒還想說些什麼,但家翔咚咚咚地奔到他面前並且張開雙臂。「那我呢?翔翔帥嗎?」

蹲下身的雲軒笑著撫摸家翔柔軟的短髮。「當然帥。家翔這樣穿超帥。」

「耶呼!」家翔笑瞇眼享受被摸頭的舒服愉悅,接著開心跑去找舅舅,嘉云哭笑不得地抱住特別亢奮的小子,對走近的雲軒說:「翔翔不知道從哪裡學這些奇怪的詞彙,希望哪天不要冒出讓人傻眼的句子。」

「到時候糾正就好了,太擔心也沒有用。」雲軒將長夾放進口袋,笑道:「我們出發吧。」

「好。」

因為展場位置停車不便,雲軒和嘉云商量後決定乘坐大眾交通運輸工具前往目的地。近期天清氣朗相當宜人,家翔一手拉著嘉云另一手握住雲軒走在紅磚道上,腳步輕快得猶似跳舞,只差沒哼起歌,澄金耀亮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落孩童臉龐,增添笑顏的燦爛度。

溺愛凝視興高采烈的甥兒,目光再隨著孩子牽起的另一隻手瞥向雲軒側臉,同樣在光燦日彩的耀映下令人炫目,幾乎難以直視。嘉云突然意識到他們三人的景況很像一家人牽著孩子出門郊遊,思及此不禁羞紅臉並垂下頭,隨即聽見雲軒疑問的聲音:「嘉云你怎麼啦?耳朵好紅?」

「沒、沒啦,有點熱。」

「呵,怎麼比家翔還不耐熱?熱就先把襯衫脫掉吧,等一下進室內再穿上。」

「沒事啦,一下就好。」嘉云試圖傻笑帶過,假裝若無其事般避開雲軒審視的目光,在無以名狀的燥熱狀態下到達展場。

從展覽規模便可窺知策展者受矚目的程度,「攝影大師方耀沂作品特展」於一間私人藝廊展出將近百幅作品,佔據一、二樓空間,參觀者比嘉云想像中多出一倍,而且不乏西方外國面孔。人潮流水接踵而來,毫無冷寂時刻,實證雲軒二哥在業界享譽國際的地位。

「好多人啊。」嘉云讚嘆並下意識牽緊家翔小手,孩子也睜大眼睛好奇掃視掛在牆壁的琳瑯滿目作品:「好多照片喔。」

「這都是耀沂叔叔拍的喔,就是上次來家裡幫你拍照的那位叔叔。」

「我知道!叔叔好厲害!」家翔說著就想衝到作品前面近距離觀看,被握住手的兩位大人於是順從地陪孩子到處繞,一邊顧小孩一邊欣賞展覽品。

儘管用「栩栩如生」來形容攝影作品有點奇怪,但當嘉云凝神注視有景色有人物的畫面時,腦袋便不由自主浮現此成語。原因其實也合理,經由耀沂技巧性地捕捉光影深淺與取景角度,讓普通平面照相當具有立體感,生動到令人不經意產生景物晃動的錯覺,甚至彷彿能夠嗅聞拍照當時所在的環境氣味,使觀者沉浸其中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照片抑或影像,專業手法之高明由此可見一斑。

「你們來啦。」穿得意外正式的耀沂走上前來,合身的定製西裝修飾經年累月奔波拍照所鍛鍊出的精實體魄,隨意紮起的馬尾與敞開的襯衫領口彰顯其藝術家不受拘束的性格,跟作品同樣惹人注目。

嘉云還沒打招呼就聽見家翔開心叫喚:「叔叔!」馬上看到耀沂雙眉擰成一團。

「什麼叔叔啊?不是說好叫哥哥嗎?」

「都幾歲還哥哥?害不害羞。」雲軒瞇眼冷冷地盯住二哥,但耀沂才不管自家小弟的吐槽,對家翔說:「看看我,還這麼年輕而且這麼帥,叫哥哥啦。」

「育廷他們還不是叫你叔叔?別鬧了。」

「那是親屬的稱呼沒辦法。不管,家翔叫我哥哥吧。」

「別亂教小孩。家翔,別管這位怪叔叔。」

「說我怪可以,但要說怪哥哥。」

「你很無聊。」

站在戰線外圍的嘉云觀望這場兄弟鬥嘴秀,忍不住皺眉苦笑,正想著該怎麼阻止,家翔突然抬手指著耀沂笑:「我知道了!耀沂叔叔怪哥哥!」

此話一出爭執聲音瞬間終止,大人們紛紛瞪眼望向展露無邪笑顏的家翔,正得意洋洋地發表:「哥哥叔叔一起叫,全都有,很棒對吧。」

雲軒率先噗嗤笑出來,撫摸家翔頭顱頻頻稱讚:「對,真聰明。全都叫就不會有問題了。家翔你怎麼那麼聰明,想出這麼個好點子,家翔真棒。」被狂讚猛捧的小孩子笑得超開懷,指著耀沂繼續叫喚:「耀沂叔叔怪哥哥!」

被打敗似的耀沂一手插腰一手摀眼,仰天哀號:「算了算了,叫叔叔算了......」

「你很難伺候。」雲軒斜睨二哥調侃,耀沂立刻抗議:「明明是你亂搞在那邊攪亂家翔,不然家翔就叫我哥哥了。」

「他一開始就叫你叔叔。」

「上次明明是叫哥哥。」

「有嗎?」

「那個......」嘉云趕緊插話,臉上堆滿笑容:「耀沂哥的攝影作品真的很厲害,就連我這種門外漢也看得出來拍照技術非常高超。籌備展覽一定花費不少時間吧,看起來很成功呢,真的很謝謝耀沂哥邀請我們來參觀。翔翔你說,哥......叔叔拍的照片是不是很棒?」雙手輕輕搭在甥兒肩膀上詢問,家翔立刻對著耀沂讚揚:「我喜歡這些圖。那個天空藍藍的好漂亮,還有小鳥在飛,還有那個樹,還有那個蛋糕,都好棒!」

單純真摯的童言童語令耀沂笑開懷,一把將家翔抱起來稱許:「哎呀,小翔還真的很有藝術天分耶,小小年紀就可以看出作品價值真是有眼光。比起來某人真是......嘖嘖嘖。」

嘉云下意識瞄向雲軒,後者則朝他嫌惡地撇撇嘴,俏皮逗趣的舉止惹人發噱,逗得嘉云摀唇笑不停。

「我去一下洗手間。」雲軒說著正要離開時被耀沂叫住:「等一下,小翔好像也想上廁所,順便帶他去吧。」不由分說便將家翔塞進還沒反應過來的雲軒懷中,雲軒傻眼地瞪住耀沂接著看向嘉云,似乎有話想說,最後抿抿唇對嘉云輕聲道:「我帶家翔去洗手間一下就回來。」

「我來吧。」嘉云伸出手要接家翔,卻得到雲軒溫和柔軟的微笑。

「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去逛逛吧。」

「嗯......那就麻煩你了。」嘉云呆傻地目視雲軒抱著開心揮手的家翔遠離,直到耀沂呼喚才倏地回過神。

「現在我沒什麼事,當導覽帶你去參觀參觀。」

「可是雲軒哥他們.........」

「都在室內繞而已,他會找得到的啦。」笑容滿面的耀沂帶著叫人無法推辭的氣勢,嘉云忖度對方說的話也正確,展覽人潮雖多但沒擁擠到會阻斷視線的地步,更何況還有手機可聯絡,於是跟隨對方遊覽各幅精彩攝影大作,聆聽作者講述作品背後的故事。

原本嘉云以為耀沂有事告訴他才刻意支開雲軒,沒多久發現對方純粹介紹展品並沒提及其他話題,於是逐漸放寬心,也從耀沂的言談舉止中更加了解這位看似不羈隨意的攝影師蘊藏的高深涵養與理念。

「耀沂哥怎麼會進入攝影界?有什麼契機嗎?」嘉云提出疑問,耀沂思考後回答:「我小時候就很喜歡到處拍,也被人稱讚拍得很好,後來常參加比賽,什麼兒童組、少年組、青少年組、......都得到很好名次也有點小出名。之後慢慢覺得無聊,拍照好像沒有剛開始那麼新鮮有趣,只是變成像是習慣性地隨意拍。」

定睛細看從自己手中創作出來的滿牆作品,耀沂逐漸陷進往昔回憶。「有一天我在山上拍景色時碰到一個同樣在拍照的人,他看了看我拍的照片後跟我說一句『不要只拍殼而已,要拍到裡面』。我那時還想說他在講啥毀,就去看了他拍的成品,結果大受震撼。同樣的景象,我拍起來就是平面不動的畫,但他拍的卻很有......流動的故事性。呵,我很難形容。」

儘管耀沂講得很玄妙,嘉云卻似乎能夠理解對方意思,應該就跟他看見耀沂的攝影作品時類似的驚艷感吧,忍不住點頭回應。

「後來我就跟著他學拍照,也學到很多其他的東西,像是慢慢領會拍照攝影的意義在哪裡。」耀沂說著朝嘉云一笑:「你知道嗎?我偶爾會把以前照的照片攤出來一張一張看,那些畫面中的人事物很多都不在了。我拍過落葉的景象,也曾經拍一座山景後沒多久,因為地震的關係原本拍照的地方坍落,或是某個景點後來被封鎖拆除,......拍到現在還跟照片一樣沒變的可以說寥寥無幾,每次檢視的時候都深深感慨世事無常、人事已非。」

突然起了個念頭,嘉云小心翼翼詢問:「那麼......那位教你攝影的人,也有來嗎?」

「有啊,在那裏。」

嘉云聞言鬆了口氣,聽見對方說:「來吧,帶你去見他。」

「欸?不必麻煩--」

「來看看吧。」耀沂的笑容夾帶不容錯認的堅持,嘉云只好跟著對方走幾步路後站在某幅作品前,聽後者介紹:「這就是我的老師。」

照片裡的男子臉部皺紋阡陌縱橫,緘默呈現飽經滄桑的人生經歷,估計年紀約莫五十多......快六十歲左右。緊盯攝影大砲鏡頭的側面專注端重,眼睛炯炯有神,捧起器材的手臂肌肉健壯結實,只看身材完全不會相信這是一位中老年人的體態,但能想像其背著沉重的攝影器材到處奔波拍照的模樣。

嘉云見識到耀沂老師的風采,心中卻很是困惑,所謂的見面難道指的就是看照片?正想詢問時耀沂開口:「老師已經離開人世。」

「咦?」

「在一次中東拍攝活動時遇到炸彈攻擊,當場死亡。」

嘉云訝異得出不了聲,凝視肖像的耀沂則沉穩訴說:「這是老師少數留下的照片。老師喜歡拍照,但自己不喜歡被拍。還好當初有偷拍這張,那時被罵好慘逼我刪除,哈哈,但最後還是讓我留下來。幸好那時有這麼做,不然現在想拍也沒辦法了.........所以我常想,攝影的最大意義就是能夠記錄當下、保留值得記憶的時刻,提供對於往生者追思的憑藉。所謂留念,留念,就是留存懷念。」寂然片刻後耀沂面向嘉云,唇角揚起:

「當我開始用『心』拍攝之後,我深刻領悟到有許多事情只有剎那,沒有未來。如果老是想著未來再怎樣怎樣,那麼最後得到的只會是錯失的悔恨。或許在很多人眼中我好像在攝影界得到很高的成就榮耀,但我很清楚我只是做好攝影師的職責,就是想盡辦法紀錄那個一瞬間。另外一方面呢,身為一個人,我該做的就是遵從內心,活在當下。這就是我從拍照過程中學到的。」

張大眼注視耀沂,透過嘉云瞳孔聚焦於視網膜上的不再是一位打扮新潮、逍遙隨意不拘小節的平面攝影藝術家,而是對於人生擁有深刻啟發與領悟,並且聽從內心所望進行實踐的哲學家。

下意識摸索口袋裡的手機而後緊緊握著,開機畫面的全家合照正是嘉云思念家人時的情感憑依,如同耀沂所言,就算僅是留影也能給予心靈慰藉以及繼續向前的動力,正因為當下有把握住相聚時光才能留下照片及美好回憶以供來日懷念,若是當時家人們各忙各的鮮少團聚,毫無留存任何追憶痕跡,此時的傷悲惆悵感會更甚更痛吧。耀沂的觀點主張如此貼近嘉云親身體驗,使其從心底漸次湧現敬佩之情,久久無法從醍醐灌頂般震撼的激動情緒恢復。

「耀沂你在這啊,找到你了。欸,嘉云也在。」熟悉的女聲傳入耳中,驚醒嘉云並下意識回頭望,隨即看見雲湘和丈夫宗誠帶著一雙兒女走來。

「雲湘姊。宗誠哥。」嘉云立即打招呼,耀沂也舉手隨口喊了聲:「喲,你們來啦。」

「今天也是很多人哪。」雲湘笑道:「我們開幕那天就來捧場,結果人超多的。可能因為有媒體聯訪,擠到水洩不通根本沒辦法好好參觀,就想說今天再來。嘉云一個人嗎?雲軒和家翔沒一起來?」

「他們去洗手間。」嘉云才回答完,雲軒便牽著家翔現身。

「雲湘你們也來參觀?」雲軒想鬆手讓家翔去找嘉云,小朋友卻跑去跟雲湘兒子澤圻相見歡,大人們看在眼底皆露出歡愉笑容。

「對啊,真巧。我們一起看吧。耀沂親自介紹。」雲湘半開玩笑用命令的語氣,但耀沂欣然接受:「好啊,那就從那邊那幀開始介紹。」

於是一行人在展覽創作者的親自帶領解說中欣賞館內作品,當耀沂被請去與貴賓會面時便由其他導覽員接手,度過一場知性與感性兼具的藝術人文時光。

離開展場走出戶外依然是晴朗和煦的好天氣,宗誠開口詢問雲軒和嘉云:「接下來有沒有什麼計畫?回家?還是去逛街?」

嘉云尚在思索時聽見雲湘提議:「我們等一下要去兒童新樂園,家翔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玩?」

「兒童新樂園嗎?好像不錯耶。」嘉云低頭跟家翔四目相接,清楚看見甥兒眼眸散發出興奮期待的光芒,被逗得呵呵直笑。「那我們就一起--」

「我帶家翔去玩就好,你和雲軒看去哪裡晃晃吧,難得可以輕鬆的假日。」雲湘說出的話令嘉云呆愣,同時察覺握住自己的小手瞬間收緊。「為什麼?這樣太麻煩你們。」

「這也是一種學習。」

「什麼?什麼意思?」

雲湘沒有回覆嘉云,逕自走到家翔面前蹲下,笑容可掬:「家翔和我們,以及哥哥姊姊一起去遊樂園玩好不好?」

家翔望向站在宗誠身邊的語潔及澤圻後再跟雲湘對視,同時拉了拉嘉云的手。「云不去嗎?」

「就你跟我們一起去而已。」

「為什麼云不去?」

「翔翔想不想當計畫調查員?」雲湘沒有直接回答孩子問題而是拋出另一個問句,嶄新詞彙令家翔睜大眼,滿臉好奇:「什麼是調查員?」

「平常都是嘉云和雲軒帶翔翔去玩,也可以換翔翔先去遊樂場調查有哪些好玩好吃的,然後帶他們去玩啊。以前是他們帶家翔,這次換你帶頭主導,不覺得很棒嗎?」

「嗚喔--」聽懂的家翔兩眼越瞪越大,笑容也越咧越開,隨即轉向嘉云興奮說:「翔翔先去調查,就可以帶云和軒出去玩了!」

「欸?這--」嘉云還沒來得及反應,雲湘已經跟家翔達成協議:「看來翔翔也同意了,太好啦。那麼嘉云答應嗎?」

忽然被問的嘉云看到甥兒雙眼閃閃發亮,搖動自己的手滿臉祈求模樣,哪還可能拒絕。「喔......好啊......那就麻煩雲湘姐照顧。」語畢鬆開牽著家翔的手,注視孩子踩起快樂開心的步伐奔去和澤圻抱在一起,一時間還是有些迷懵。

同樣凝望三名孩童開懷暢笑情景的雲湘,不知何時站到嘉云身旁:「你知道嗎?孩子在四歲左右是一個自我意識萌發的時期。接觸世界的範圍更廣,也更能清楚表達自己的意見,會有自己的想法,通常也會是孩子第一次唱反調。」瞄見嘉云面露詫異,雲湘笑得更甜:「這時期的孩子會想要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有能力控制環境,討厭什麼事情都被人決定,其中有些孩子就會出現比較激烈的情緒反應。所以這時候做大人的要多點耐心照顧孩子的情緒需求。但不是溺愛喔,也還是要建立基本道德價值觀,理解孩子的同時也要避免孩子走偏。」

不愧是擁有幼保專業知識的人,嘉云不由得露出敬佩神色,認真聆聽雲湘講授相關資訊:「你可以慢慢讓家翔自己決定一些事,或者有時候詢問他的想法,滿足他想要主控的慾望,也從旁了解他對事情是怎麼思考,如果有不妥的地方就可以及早導正。」

嘉云點頭如搗蒜。

「另外,我之所以要單獨帶家翔去玩,也是想讓他早點適應不同的環境。家翔現在不是跟你和雲軒在一起,就是待在我們家,但他遲早得離開我們獨自去上學。」

恍然大悟的嘉云隨即抿緊唇。「也是......謝謝雲湘姐想得這麼周到,我沒想這麼遠。的確就像妳說的,應該讓家翔早點適應陌生的環境對他才是好事。」

雲湘輕拍嘉云肩膀並且微笑點頭,後者也感激地望向她,這時雲軒語氣冷冽地插進兩人之間:「突然這麼好心應該有什麼目的。說吧,妳想做什麼?」

「怎麼說這種話?我就是分享經驗而已啊。」雲湘佯裝傷心模樣,嘉云十分慌張但雲軒完全不上當,於是雲湘嬌嗔說道:「唉喲,只是想說年底要跟老公出國,希望到時候你們也能幫我照顧孩子們。就這樣啦,哪有什麼目的啊。」

「真是,哪一次沒有幫妳照顧了?而且我還沒收費呢。」

「這種錢也要計較,小氣鬼。」

「妳好意思說?」

姐弟倆唇槍舌戰好一會兒後,雲湘突然推開小弟,不顧雲軒抗議對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嘉云甜笑:「總之你們兩個今天就好好放鬆吧,家翔交給我了。之後有需要再麻煩你幫忙囉。」

「當然,有我可以幫忙的請儘管說。」嘉云趕緊回應,而後目送巧笑倩兮的雲湘和她老公一同帶著三位小孩子逐漸走遠,家翔還不時回頭朝他賣力揮手道別,嘉云也跟著揮手回應。

當一行人的身影完全看不見,嘉云轉頭與雲軒四目相接,突然有點緊張但也隱約些許期待。

雲軒揚起唇角,俊逸溫柔的笑顏猶如舒適的初秋日陽籠罩嘉云,暖意湧現。「那我們去約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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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偷得浮生半日閒,但是嘉云和雲軒討論半天卻不知道要做什麼好。

「要看電影嗎?」雲軒問。

「現在有什麼電影啊?」

「我看看......」

雲軒和嘉云同時打開手機搜尋目前上檔的院線片,隨意瀏覽海報宣傳文字試圖從中找出感興趣的片子,可惜嘉云都興趣缺缺。

其姊嘉萱可以稱得上是電影癡,姊夫翰舟則不惶多讓,所以夫妻倆婚前約會幾乎都是電影行程,甚至碰上電影節時可以相偕一週跑兩、三場影廳,勤快程度叫人佩服。反之嘉云則是在家翹腳看影片派,輕鬆愜意想暫停就暫停,雖然缺少劇院獨具的聲光效果及全場觀眾共鳴體驗,但嘉云除了劇情之外並不在意。

意外的是雲軒竟也跟嘉云意氣相投,對電影沒有太大興趣,因此兩人觀覽半天後沒人表達想看的意願,於是雲軒另提建議:「還是去百貨公司逛逛,看有沒有衣服想買?」

「本來今天有打算幫翔翔買新衣服,得改天了。我沒什麼特別想買的。雲軒哥有嗎?」

「我也沒有。」

「還是我們去超市買東西?記得衛生紙好像快用完了,翔翔喜歡的那款麵也要補--」嘉云突然收口,須臾噗嗤一聲後捧腹狂笑,雲軒驚愕地瞪住他。

「怎麼?為什麼突然笑?」

「不、我覺得......」笑得差點上氣不接下氣的嘉云,艱難開口:「我......我好像空巢期喔......哈哈......翔翔不在就......就不知道能作什麼......哈哈哈......太好笑了......哈.........」

雲軒稍微回想前不久的對話後也咧開笑容:「真的是耶,三句不離家翔。」

「唉,雲湘姐說翔翔需要學習怎麼適應陌生環境,我看我也需要學習怎麼適應翔翔去上學後的日子。」情緒逐漸平復下來的嘉云邊拭去眼角水珠邊笑道。

他現在的生活重心除論文之外幾乎都放在家翔身上,為了努力降低雲軒的負擔而緊湊規劃塞滿所有時間區塊,僅保留睡覺及一點點歇息空間。如今獲得預料之外的閒暇時刻,卻彷彿心口上驀地空掉一大塊,木然怔忡失去方向與目標,意識後不免覺得無奈又可笑。

但雲軒並沒有取笑的意思,伸手輕拍嘉云肩膀:「這也急不來。跟家翔一起慢慢學著習慣吧。」

嘉云點頭回應,隨後想到什麼似地開啟手機螢幕。「對了,之前好像聽說這附近有......不知道是今天還是已經結束了?」

「什麼?」

「嗯......啊!找到了!」嘉云開心地把手機拿到雲軒面前:「這邊有小農市集,我們去看看好不好?」

雲軒快速掃視網頁資訊後笑道:「好像很有趣。走吧。就去逛逛。」

既然有共識便立即行動,兩人搭乘捷運到文創園區裡的市集攤位,儘管占地不大但依然頗具規模,各類生鮮蔬果與手製加工商品琳瑯滿目,叫人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那般新奇讚嘆,不知從何下手。

嘉云和雲軒邊逛邊試吃試喝,還跟熱情的老闆們愉快閒聊,待拎著數樣商品走出攤位範圍才發現兩人居然在裏頭晃盪將近兩小時,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找空位坐下歇息並分享彼此採購物品,雲軒不意外買了幾包咖啡豆,除此之外還購入一袋檸檬及一罐蜂蜜,嘉云好奇問:「你是要泡蜂蜜檸檬汁嗎?」

「沒想太多耶,只是想說檸檬很新鮮就買了。支持一下。」

「什麼啊,衝動購物喔?」嘉云取笑對方後認真思考:「還是拿幾顆來做磅蛋糕?好久沒做磅蛋糕了。」

「那也不錯。」雲軒綻開笑容,藏不住的期待神情逗笑嘉云。

「那麼晚一點要去買奶油和蛋,記得家裡沒有了。」

「好像是。回家前就繞去超市一趟吧。」

嘉云點頭附和後攤開自己採買的物品,包括幾包果乾、兩瓶烏梅汁和兩塊手作鹹派,並將其中一瓶烏梅汁和一塊鹹派遞給雲軒,「看起來很不錯耶,要不要吃看看?」

「好。」

兩人立刻吃喝起來,逛那麼久、講那麼多話的確也又累又渴,恰巧能夠潤喉與補充能量。

「派滿好吃的,很香。」雲軒盛讚,嘴巴塞滿食物的嘉云則大力點頭表示同意。「突然想到你之前提過鹹派,什麼有人說鹹的派是邪魔歪道?」

嘉云倏地呆愣,張大眼看向再咬一口鹹派咀嚼後吞下肚的雲軒說著:「雖然跟甜品的確畫不上等號,但用邪魔歪道形容也太誇張。下午茶點心本來就可以有鹹有甜,多樣化的滋味嘗試不是更好?」

腦海瞬間浮現當年兩人四處甜點店巡禮的歲月,那時嘉云的愛戀情愫尚未萌芽,純粹把雲軒當作朋友、哥哥甚或前輩看待,怎知如今竟會萌發難以遏制的特殊情感,令人深覺世事捉摸不定、難以預料。

更意外的是,那麼久以前隨口說過的話對方居然記得如此清楚,嘉云頓時感動到幾乎無法出聲。

將最後一口派送進五臟廟的雲軒察覺身旁人異樣,關心詢問:「怎麼不吃了?」

「呃、沒有。我是想說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你記得好清楚。」

「印象深刻啊。」雲軒藏不住笑意:「你那時候好激動,我們還聊到湯裡加芋頭,你還講到小王子呢。」

簡直像中二黑歷史被搬出來重提,逼得嘉云滿臉通紅,連忙阻止對方:「哎呀別說了,這種事幹嘛記那麼清楚,快忘掉啦!」

「能忘早就忘了。」

「吼唷!」嘉云癟嘴抗議後發覺自己彷彿在撒嬌,有點羞恥,但見到雲軒毫無芥蒂笑開懷的模樣,覺得就算是丟臉也無所謂。

此時此刻他倆彷彿回到初相識的數年前,嘉云雙親家人依然健在,除了煩惱成績、思考就業出路之外,唯一的糾葛掙扎就是對雲軒逐漸滋生的陌生感情。即便如此他們依然頻繁相聚、聯絡、談天說地,品嘗知名的甜品餐點或是逛街採買、觀景賞物,一同驚喜,一起歡笑,共創美好雋永的難忘時光。

那是嘉云最珍貴喜樂的日子。

吃完市集購買的餐食後,嘉云表示想先去看看是否有適合家翔的衣裝,之後可以直接帶甥兒前往試穿購買,雲軒欣然同意,於是二人逛到附近的百貨公司,豐富多樣的商品叫人目不暇給,難以抉擇。

除了在童裝區挑選幾件衣服外也隨意晃至男裝、休閒運動樓層,雖然兩人一路上拿起不少件衣服及褲子考慮並交換意見,最終依舊沒有購買任何衣物,倒是在生活用品雜貨區時嘉云舉起一件藍色漸層格紋、中央部位繪製水彩風格藍莓派圖樣的圍裙,欣喜道:「這件圍裙好看耶。剛好原本的也舊了還破一個洞,就換這件吧。」

「嗯,的確滿好看的。」雲軒說著也隨手翻看展示的圍裙,隨即眼睛一亮並執起印有咖啡壺與咖啡杯圖案的褐色圍裙:「那我也來買一件。甜點當然要配咖啡囉。」

雲軒的說法逗笑嘉云,以至於他忘記吐槽對方還有茶這個搭配選項呢。接著嘉云想到什麼似地笑個不停,在雲軒疑問的注視下邊笑邊說:「人家年輕人都是買帥氣的衣服褲子或鞋子,我們兩個卻是來買圍裙,這是什麼狀況啊。」

「呵。代表我們遠離年輕時候了吧,已經走入家庭階段?也許再過不久就要開始挑拐杖了。」

嘉云大笑。「跳太多了吧!一下就跳到需要柺杖了,中間過程咧?」

「不覺得老了一起撐拐杖散步很浪漫嗎?」

「咦?」嘉云呆愣地望向雲軒,後者瞇眼微笑:「兩個人攜手大半輩子,一直到老還是陪伴在彼此左右,撐著拐杖走在一起的畫面很棒吧?比起像煙火一樣轟轟烈烈,但只有燦爛一瞬間的激情,我比較嚮往細水長流的樸實感情。」

雲軒說著直勾勾盯住嘉云笑,彷彿在探詢後者的想法,嘉云只感覺心跳聲震耳欲聾,呼吸連同靈魂一併被對方深邃的眼瞳攫走,不由自主掏心、掏肺、掏出真心話:「我也嚮往......能細水長流、相伴到老的感情.........」

眉眼含笑的雲軒瀟灑迷人,被如此靈動柔和的眼神注視著,令人不由自主萌生自己就是對方最珍惜的伴侶錯覺。嘉云張開嘴欲出聲,同時間對方似乎也打算開口說話,但雙雙因專櫃小姐靠近詢問是否需要幫忙而嚥回話語。

雲軒若無其事取過嘉云手裡的圍裙,跟自己想買的一起交給專櫃小姐,隨即邁步到收銀機旁結帳,嘉云則站在原地目視雲軒頎長英挺的背影,既為對方心動著迷又感到失落茫然。

長相廝守。這是墜入戀湖的人們最渴望到達的目標。

但他和雲軒之間的阻隔豈止躍進湖的兩端而已,那可是高聳入雲名為「驚世駭俗同性情感」的巍峨峻嶺。嘉云自身早已做妥心理準備,但他該把原本戀慕親姊的對方也拉進危峭深淵嗎?想跟雲軒長相廝守的心願,究竟是期望,還是詛咒?



我是否,能夠成為與你廝守到老的那個人?



想逛的逛了,該買的也買了,走出百貨公司大門後雲軒建議找間店享用下午茶也順便歇息,嘉云欣然同意,只是週末出遊人潮眾多,等他倆總算排到店內座位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之後的事情。

瀏覽菜單裡叫人垂延三尺的美食圖片與精心設計來引人注目的餐點名稱,嘉云和雲軒交頭接耳討論要嘗試哪些品項,最後嘉云點了綜合口味瑪德蓮拼盤以及伯爵茶,雲軒則選擇手沖咖啡和焦糖烤布蕾,此外加點蘭姆葡萄三明治餅乾一同大快朵頤。

當嘉云知道雲軒要點焦糖烤布蕾時相當驚訝。「不是說哪天我做給你?」

「是沒錯,但我看到就想點。之後你還是要做給我喔。」

「吃了店家做的,還會想要吃我做的嗎?」

「怎麼不會?那是不一樣的。至少心意不一樣。」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儘管嘉云再三告誡自己別當真,依然無法阻止情思不受控地蔓延滋長,甚至孩子氣地嫉妒起搶先一步給雲軒品嘗烤布蕾的店家。

沒等待多久飲料甜品便由侍者端上桌,無論擺盤裝飾抑或香氣色澤都引人食指大動,嘉云夾起小巧可愛貝殼造型的瑪德蓮送入口中,鬆軟又綿密且帶有清爽奶油香氣,滿溢濃厚優雅的法式風情,心滿意足全寫在臉上。

雲軒舀一口烤布蕾吃完後輕笑:「還是喜歡你做的焦糖烤布蕾。」

嘉云差點嗆到。「不、咳咳、味道不都一樣?」

雲軒沒有直接回答,逕自用銀色湯匙輕敲琥珀色的酥脆焦糖並呢喃低語:「法式布蕾的特色就是蛋奶餡上面這層薄薄的焦糖片,看起來堅實但一敲就碎。像不像是為了保護柔軟的內心,而故作堅強的外表姿態?」

「.........什麼?」

「很像你呢,嘉云。」彷彿在跟嘉云對話的雲軒,兩眼卻始終對焦在銀匙下方塌陷一角的烤布蕾。「你很獨立,很堅強,總是不希望麻煩別人,勉強自己扛起一切。我曾經說過,為別人顧慮著想是你最大的優點,但對自己殘酷壓抑也是最大缺點,愛護你的人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逼自己。給自己帶來痛苦。」

「雲軒......哥.........?」嘉云大眼瞪視對桌的雲軒,擱置於桌面的手不自覺握緊,隨著受到震撼的身軀一起顫動。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雲軒發現了什麼嗎?這是最後通牒還是警告?抑或是.........?

嘉云一時之間六神無主沒了主意,只能愕然等待對方下一步,猶如相隔一世紀那般久後終於聽見雲軒出聲:「我說過的吧,你可以多依賴我一點。不只是經濟上的外在層面或是心靈上的,我一定會支持你。」倏地用銀湯匙插破焦糖片,將碎片連同柔軟細滑的餡料挖起並高舉面前,雲軒的視線似是落在匙內的烤布蕾上,但更像跨越法式甜品凝望對桌緊繃的嘉云,以輕柔但堅定的語氣述說:「很期待你做的焦糖烤布蕾,不論何時我都會等。相信我。」

嘉云察覺密鎖緊封的心扉瞬間敞開,難以抑遏的愛戀狂喜七情六慾全都蜂湧而出,想要把持冷靜的理智與想擁有對方的醜惡慾望不斷拉鋸拔河,使他一時之間難以做出反應。而在內心掙扎之時腦袋裡也不斷浮現回憶片段,其中包含和雲軒相處交流、情愫滋生的點點滴滴,亦夾雜許多人傳遞給予的隻字片語,在體內席捲出比當時更大的迴響。

『假如......我是說假如,哪天我和嘉云真的決定在一起,我是說假設啦,雲軒哥會覺得很反感嗎?會不會大力反對?』佑麟試探詢問,雲軒凝視嘉云微笑:『我認為只要不會妨害別人,每個人的性向都應該受到尊重。我對同志並不會抱持排斥的態度,只是愛上同性而已,並沒有什麼錯。只要是嘉云的決定,我都會全力支持,可以放心相信我。』



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啊。

想相信無論我暴露出怎樣的情感,你都能夠待我如往昔。

但我不敢那麼有信心......



當雲軒前去洗手間之時,佑麟道出他旁敲側擊後的想法:『我覺得他也喜歡你。......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若是真的也喜歡我該有多好。

不是朋友、弟弟般的喜歡,是像我喜歡他那樣的喜歡。

渴望到心痛卻又不安害怕得顫抖。患得患失,無所適從。



稍早於攝影展會場,雲軒二哥耀沂語重心長。『......我深刻領悟到有許多事情只有剎那,沒有未來。如果老是想著未來再怎樣怎樣,那麼最後得到的只會是錯失的悔恨。或許在很多人眼中我好像在攝影界得到很高的成就榮耀,但我很清楚我只是做好攝影師的職責,就是想方設法紀錄那個一瞬間。另外一方面呢,身為一個人,我該做的就是遵從內心,活在當下。』


手機裡嘉萱的遺言倏地閃現腦海。『無論嘉云想做什麼,姊姊永遠支持。』




我想要的,就只有他。




有多麼喜歡、多麼在乎,就有多麼擔憂與掙扎。

需要考量思慮的面向太多,即便勇於冒險也可能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到頭來獲得的只剩傷悲及後悔。

嘉云一直是自制力高的人,理智分析利弊得失後再冷靜......更準確說是壓抑自我行事,是他引以為傲的特質。就像雲軒評論過好幾遍,講好聽是認真,但其實偏向倔強固執。然而就算是這樣的他如今卻也失去分寸,無法克制想要一吐滿腔情意的衝動,因為--




我真的喜歡你。

好喜歡好喜歡你。

不希望你身邊的位置被其他人佔據。




當年在航廈大廳淚眼送別雲軒的情景歷歷在目,熱情躍動的心碎裂滿地的痛楚不想再次經歷。驚慌與渴求同時霸佔並攪亂嘉云所有思緒,滾燙的言語文字猶似岩漿燒灼喉嚨,勢不可擋地傾瀉奔流,將往昔艱難嚥下肚的眷戀告白重新推出口中:

「雲軒哥,我--」

「抱歉打擾了,請問你是方雲軒嗎?」突然一名男子現身桌邊有禮地探詢雲軒身分,也截斷嘉云差點說出的話語。男子的外貌清麗俊美如模特兒,兩耳掛滿各式造型耳釘耳飾,儘管身穿簡單襯衫及黑長褲依舊十分亮眼醒目。「我是張寰宥,你是雲軒吧?還記得我嗎?」

「啊......」雲軒張大眼睛,顯然記起對方是誰。「寰宥?你怎麼在這?」

「我跟朋友聚會。」寰宥邊說邊用大拇指朝身後比劃,順著其指示方向看去有三名男子圍在桌子旁聊天,猜測是其同伴。「好久不見了,自從你出國讀書就沒聯絡,何時回國的?」

「回來大概一年了吧。」

「給個聯絡方式吧,哪天約出來聚一聚。」寰宥說著瞄向嘉云詢問:「這位是......你的朋友?」

「喔,我來介紹一下。嘉云,」

「蛤?」激昂情緒尚未完全退去的嘉云,短時間內呈現驚弓之鳥狀態,同時發現雲軒微蹙眉頭。

「還好嗎?」

「我沒事。」

雲軒仔細觀察嘉云幾秒後繼續方才未完的話:「嘉云我跟你介紹,這位是張寰宥,我和嘉萱的大學同學,你應該有看過他。」

嘉云聞言抬頭望向寰宥,努力從記憶中挖出眼前人的身影,依稀印象的確有這麼一位人物出現在家裡,也是嘉萱的小組成員之一,寰宥同樣驚訝道:「這位......難道是嘉萱的弟弟?」見嘉云點頭回應,寰宥露出遺憾神情:「嘉萱她......怎麼會發生那種事情。唉。你還是學生嗎?生活還過得去嗎?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嘉云正打算回答,雲軒搶先一步:「嘉云目前住在我家,我們互相協助幫忙,不必擔心。」

「這樣啊。」寰宥來回掃視雲軒與嘉云,最後看向雲軒說:「有雲軒照顧的確不必擔心。不過你真的很有心,做到這個地步。」

話中似乎有話,但也可能是嘉云想太多,接下來的時間邊默默吃餐點邊聆聽兩名久違的大學同學閒聊話家常,也藉此機會平撫心情、恢復冷靜。

才剛把磁盤內的瑪德蓮吃完嘉云便接到雲湘打來的電話,之前雲湘要手機號碼時說過只是緊急聯絡用,所以這次罕見的來電令嘉云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回應:「喂?怎麼了嗎?」才聽幾個字嘉云立刻臉色大變,掛斷通話後注意其不對勁的雲軒立即詢問:「怎麼啦?發生什麼事?」

「雲軒哥,我現在要趕去兒童樂園找家翔。抱歉,你們繼續聊。」嘉云說著就要離開,被雲軒及時拉住手腕:「等一下,別急,不要慌。寰宥,我們現在要離開了,改天再聯絡。」

「喔、好,沒問題。」寰宥站到一旁,讓雲軒和嘉云能夠順利從走道離開,而他則是在原地盯住兩人的身影許久後才回到同伴們身邊。

趕路途中,嘉云快速跟雲軒說明狀況。

原來雲湘夫婦帶孩子們在樂園裡走動時經過賣氣球攤位,孩子正想挑選氣球時氣球突然爆開並且接連數顆,響亮爆破聲響嚇壞孩童,紛紛放聲大哭。雲湘安撫家翔許久卻不見歇止跡象,且家翔邊哭邊喊著要找嘉云,雲湘只好趕緊撥電話告知嘉云此事,希望後者儘速前來安慰甥兒。

見嘉云如此慌張,雲軒立刻拉他到路邊攬一台計程車,雖然車資貴但比起捷運更能直接快速到達目的地,一路上嘉云雙手合十不停祈禱,雲軒也持續輕拍其肩膀給予支持力量。

來到園區後,依據雲湘傳來的訊息指引很快找到目標一群人,嘉云匆忙趕至卻看見家翔正在開心吃焦糖核果聖代,發現舅舅更是興高采烈地揮動手臂,除了微紅眼眶外絲毫不見痛哭驚慌樣貌。

「你們來啦。很快耶。」端著兩盤炸物的宗誠從雲軒和嘉云身邊經過,走向聞到美食香氣而迫不及待想吃的孩子身邊,跟孩子們一起坐著的雲湘則朝嘉云歉然道:「抱歉啊,嚇到你了?後來我老公去買一些零食和冰給孩子吃,很快就不哭了。果然食物最能療癒心靈呢。來不及告訴你一聲真抱歉。」

繃緊的神經立刻放鬆下來,嘉云緊抱奔向自己的家翔,關心探詢:「翔翔很害怕嗎?」

家翔大力搖頭。「不怕!」

「不是哭了嗎?」

「嗯......但翔翔不怕,以後不會哭了!」

嘉云訝異看著甥兒堅定宣告的神態,雲湘也靠近說:「家翔其實滿厲害的,雖然哭很慘也哭很久,但哭完立刻擦乾眼淚說以後不哭,問他會不會害怕氣球也說不怕。是很堅強的小孩。這年紀能有這樣的表現不容易,以後就算上學應該也不必擔心。」

知道老師在稱讚自己的家翔咧開嘴笑,模樣可愛至極,嘉云隨即將孩子摟抱入懷,藉由肌膚接觸的溫熱暖意抵銷心底蔓延開來如寒冰般愧疚自責之情。

走錯一步,家翔幸福順遂的人生就會被他毀壞殆盡,無法挽回。

或許這事故的發生正是給他當頭棒喝,要他不該自私只顧自己的渴望,忘卻身分與職責,忘記一切應該以家翔為重。

冷靜自持才是正軌。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一同遊玩並共用晚餐,回家洗完澡後嘉云早早陪家翔入睡,隔日早起準備早餐及做家事,回復尋常的例行生活,與雲軒的互動相處也與以往並無二致。然而嘉云清楚他的心靈已經產生巨大變化,無法再樂觀相信自己能夠隱藏好愛戀情感,與其說惆悵或失落,更多的應該是對自己的失望,而這些都導致悶悶不樂的心情顯示在外表上,難以掩蓋。



潘朵拉的箱子一旦開啟,就再也收不回來。



再過幾日,嘉云意外收到儀甄的情書。

自從上回久違的社團聚會後儀甄就時常約嘉云一起吃午餐,雖然大部分時候佑麟也在場,但不乏兩人獨處的時間。拿到告白信的嘉云非常驚訝,只因他從來沒有察覺儀甄的心意,是學妹會掩藏還是他太遲鈍?

不論如何都該給予回覆。

嘉云思考數日後邀約儀甄在校園一處幽靜角落碰面,直接了當告知對方自己已有心儀許久的對象,很抱歉無法接受對方感情。

儀甄通紅的俏麗臉龐正含蓄訴說內心激動,泛淚雙眸水光閃現,楚楚可憐的模樣相當惹人疼惜。

「學長......可以問一些比較私人的問題嗎?」

「如果能夠回答的,我就告訴妳。」

「為什麼學長不告白呢?還是......那個人已經有了伴侶?」

嘉云微皺眉並露出苦澀笑容。「我想等......等我外甥年紀大一點再告白。如果那時候還有機會的話......」說得模稜兩可,無論儀甄是否會錯意都沒有繼續追問,嘉云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

過了好一會兒儀甄有些哽咽說道:「如果......那個時候有......有任何變數的話,可以請學長再考慮考慮我嗎?」

「學妹......」

「我會等學長的。」

嘉云沉默不語,只因他完全能理解儀甄現在的心情。

抱持著一絲希望,祈願那微渺的可能。

隨後儀甄轉身離開,嘉云目視她落寞的背影,心中竟是萬分欽羨。羨慕儀甄能夠率真告白,甚至羨慕起對方的女兒身,如果他也是女性就不會有這麼多掙扎煎熬吧。

曾經他是一個直言直語近乎白目的人,曾幾何時變得如此瞻前顧後、縮頭縮尾、敢愛不敢說,是否上天能賜還他當初在店門口前大膽搭訕雲軒的暢所欲言能力,不再扭捏膽怯。




已經錯過兩次表白心意的機會,還能有第三次嗎?




敲碎焦糖薄層,袒露柔軟內心的那個時機,何時才會到來?







(待續)



空音 發表於 2024-3-3 00:48:39

(11完)心型杏仁巧克力

中午的學生餐廳一如往常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炒菜、點餐、吃食、談笑聲響交雜混攪,迸出校園特有的青春歡鬧,沒有一刻止歇,佑麟與嘉云聚餐的這一桌也不例外。只是平時有來有往、互動熱絡的二人現下卻僅有其一侃侃而談,另一人則時有時無回應,大半時間如同電力即將耗盡的玩具般動也不動,佑麟觀察許久後忍不住嘆息。

「喂?哈囉?有在聽嗎,嘉云。」

「欸?啊?」嘉云立即驚醒:「有有,我有聽。你說交到女朋友了,恭喜啊!」

「......那是十幾分鐘前的話題。你已經恭喜過了。」

「呃......抱歉。」窘迫的嘉云低頭表達歉意,佑麟揮揮手表示沒關係:「你怎麼啦?六神無主的。發生什麼事了?」

嘉云抿緊唇沒回答,佑麟忖度著試探道:「儀甄最近都沒約,是不是很忙?」

「嗯......應該是吧。」嘉云表情有些尷尬,如此反應使佑麟心中有個底,考慮一會兒後直截了當說:「儀甄跟你告白了?」

嚇得筷子差點掉落的嘉云詫異地瞪住對桌友人,滿面不可置信。「你怎麼會.........?」

「早就發現她喜歡你了。不對,不只我,應該很多人都知道。你沒發現聚會時大家都在撮合你們嗎?你太遲鈍啦。」佑麟吞下一口飯後道:「也許不該說遲鈍,是因為你滿腦子都是別人的關係吧。」

「咦!真的嗎!」嘉云瞠目結舌地看著友人點頭回應,像顆洩了氣的皮球般癱坐椅上。「居然大家都知道......我真的沒發現.........」

「沒發現也不是什麼大事啦。」佑麟停頓後繼續說:「其實,儀甄私下有跟我打聽你喜歡的人的事情,我說我不方便講,請她直接問你。」

「......這樣啊。」果然學妹早就知道他有意中人,即便如此還是決定告白實在很有勇氣,相比之下嘉云更形慚愧。「完全沒有想過她對我......真是委屈她了。」

「喜歡就喜歡,哪裡有什麼委屈?別想太多。所以你是因為拒絕她才悶悶不樂嗎?」

嘉云沉吟一陣子,既然對方都已經知悉此事他也就沒什麼好隱瞞,這些天積壓於胸口的鬱結情緒不吐不快:「拒絕她雖然讓我也很難過,但最難過的......是我發現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心無芥蒂地面對她。」

佑麟沒出聲,安靜聆聽對方講述:「我想和她像以前那樣互動,但是卻沒有辦法。越想表現得自然就越是尷尬,而且下意識會想隔開距離,以免給她產生不必要的誤會,明明不想傷害她的......但應該傷害到了吧。然後.........我忍不住想到如果今天換成是我告白,雲軒哥也這樣對我的話,我一定會很難過、很痛苦......我不希望跟他變成這麼疏遠的樣子.........」

看著單手摀眼表露出不知如何是好模樣的嘉云,佑麟好似也能感受對方的掙扎難受而面色凝重,查覺到的嘉云立刻轉為笑臉道:「哎呀,吃飯講這個幹嘛,妨礙消化。還是說說你的女朋友吧。給你聯誼這麼多次總算遇見真命天女啦,以後應該就沒辦法常找你了,會打擾你們約會,說不定到時候你連我的電話都不接。」

「怎麼可能。」儘管知道嘉云在說笑,佑麟卻很嚴肅駁斥對方:「我認真跟你說,如果有發生任何事情一定要告訴我,不要自己憋著胡思亂想,知道嗎?」或許因為曾經歷類似狀況,差點因為對人生失望、萬念俱灰而墮落不起,導致佑麟如此執著緊張。「隨時都可以聯絡我,別給我見外嘿。我們之間不需要吃溫良恭儉讓這一套的。」

「什麼啊,你是我哥嗎?明明比我小一個月。」

「囉嗦。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有啦有啦。」嘉云笑回:「謝謝關心啦。不過你顧好你自己和阿姨就行。好好把握住幸福,希望她會是陪伴你一輩子的人。」

佑麟欲言又止,須臾開口:「你也是。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得已,但......我也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得到幸福。



說得輕巧但是談何容易。



嘉云的視線垂落在自己交疊的手上,唇角勾出一抹淡然的哀傷。「我也希望。」

兩人沉默幾秒後同時轉換話題,從當前最急迫的論文進度及學業聊到生活瑣事,不時插科打諢、惹人發噱,如往常般度過快活的午餐時分隨後各自回到需要拼鬥的崗位上,繼續為了實現美好未來藍圖而努力。

但嘉云覺得好疲倦。

無邊無際的倦怠感籠罩纏縛嘉云,難以掙脫。

他不是不曾經歷低潮期甚或挫敗時刻,但很清楚這回狀況特別不一樣。滿載而來的疲憊鬱悶猶如千斤重枷鎖綁住他的四肢頸項,勒得無法呼吸,也彷彿重物施壓於肩頭後背,無法順暢地前進行動,每一次抬手、每一回喘息都耗盡嘉云渾身力氣,難受痛苦得不能自己。



好累。



不想再堅持了。



堅持的意義在哪裡?



真想掙脫所有束縛與桎梏,毫無顧忌對雲軒傾訴長久以來積累的愛戀情意。就算被拒絕、被排斥也好,與其處在當前猶如凌遲折磨的煎熬狀態,不如快刀斬亂麻,一刀給個痛快。

不再留戀。

「云--」

嘉云倏地驚醒,傻愣地看著坐在身邊的家翔拉扯他袖子,小臉龐充滿疑惑與擔心:「云很累嗎?」

「嗯......沒有。」嘉云盡力露出笑容以化解甥兒的不安,輕撫孩童頭髮後摟住小小身軀。

今日雲軒需要加班,由嘉云獨自前往雲湘家接家翔,現在正一同坐捷運回家。

過了通勤尖峰時段的捷運車廂不再擁擠,就算乘客不少也到處是空位,嘉云帶領家翔坐在雙人座位,讓都市便捷交通工具載運他倆直達目的地。

家翔重新捧起跟澤圻借的故事書興致勃勃地閱讀並跟嘉云分享內容,自從露營和兒童新樂園遊玩之後家翔似乎變得獨立外向,願意積極主動和其他人交流,跟姊姊剛逝世那段時間的自閉沉默相較起來有飛躍性成長。反觀他這個舅舅卻是原地踏步、踟躕不前,勇於改變的能力比孩子還不如,叫人汗顏。

憶起雲湘曾提及家翔正處於自我意識萌發時期,需要有表達意見的機會,建議他有時候可以詢問孩子的想法,了解小孩心中所思所想。

於是嘉云抿唇遲疑一陣子後試探開口:「翔翔,舅舅問你一個問題......」

「嗯?什麼?」家翔望向嘉云,後者莫名緊張得嚥下一口口水。

「......有一件事......舅舅很想做,但做了之後雲軒哥哥可能會不高興,我們兩個就得離開那個家。但如果不做,我會每天都很難過,很痛苦。......翔翔,你覺得舅舅該怎麼辦?」

家翔眨了眨大眼睛,緩慢複述:「做了,軒會很生氣,我們要離開。不做,云會很難過?」

嘉云點頭回應,感覺咽喉像被人掐住似地呼吸困難,不由自主握緊拳頭。

「翔翔不要云難過,」家翔雙手抱住嘉云手臂,認真說道:「云要開開心心。」

「可是、可是我們要離開雲軒哥哥的家喔,可能再也看不到雲湘老師和澤圻哥哥了,翔翔--翔翔會難過......」

「不會!」家翔堅定的神情令嘉云十分驚訝。「只要云開心翔翔就會開心,云難過翔翔才會難過。我不要云一個人哭。」

嘉云笑了出來,疼愛地撫摸甥兒稚嫩的臉龐。「我沒哭啦。」

當然嘉云不可能因為家翔這麼說就衝動去告白,無論孩子能否確實理解「離開」的真意與未來可能面臨的艱難處境,家翔的言語態度至少給予嘉云莫大撫恤,欣慰沒有白疼這個體貼懂事的甥兒。

「可是為什麼軒會生氣?我們會被趕走啊?云要做軒很討厭的事情嗎?為什麼要做軒討厭的事情?」

因一連串大哉問而瞬間呆住的嘉云,遲疑一會兒後說:「也不知道會不會生氣......只是說有可能會生氣。」

「所以也可能不會生氣嘛。」

「.........嗯。對。」

嘉云開始覺得有些羞恥,擔心家翔繼續詢問很難回答的問題,然而甥兒只是直愣愣看著他後擺擺手,狀似要嘉云低頭靠近,接著突如其來摸上他的頭頂並輕柔繞圈。「翔翔會保護云。別怕。」

剎那間洶湧熱氣衝上嘉云鼻樑,燙得他差點落淚,只得咬牙硬忍住滿腔激動情緒,好一陣子都維持低頭被孩子摸頭的姿勢。

回家洗澡、吃晚餐、玩樂後整理,接著上床就寢,嘉云陪伴家翔直到睡著後才小心翼翼起身走出房間,空茫逡巡只被夜燈照出模糊昏暗外觀的室內陳設,直到視線落在雲軒房門。

雲軒事先打電話告知今晚會加班到很晚,要他們舅甥倆先睡。嘉云駐足盼視許久後邁步走向雲軒的房間,才一踏進房內地磚,熟悉又叫人迷戀的氣味霎時撲面而來,攪亂嘉云原本停滯無波的心湖。

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反而更彰顯主人的存在,無論是瀰漫著的氣息還是具有個人品味的服裝擺飾,甚或早上匆忙趕上班而來不及摺好、尚留存些許人形輪廓的床被,皆令人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屋主的容顏睡姿,引發無限遐想。

過於急促的心跳令人難受,嘉云緊抓自己胸口隨即逃離似地走出房間,在客廳大口吸吐氣以平穩情緒並發呆好一會兒,隨後掏出手機翻看劉家全家福照片,以及跟姊姊、姊夫和家翔的合拍照。

「爸......媽......姊......姊夫.........我該怎麼做?」

濃厚的無助與徬徨如迷霧逐步蔓延,毫無方向性的不安及慌亂輕易侵蝕他拼命構築起的、自以為堅硬牢固的意志牆,暴露內心深處的虛軟脆弱。

跟當年犧牲學業、毅然決然扛起家計,用無比堅毅的精神克服不熟悉的工作環境與競爭壓力的嘉萱相比,他的堅持奮鬥能力真的太差、太過無能。



『無論嘉云想做什麼,姊姊永遠支持。』



如果我想做的事情將會導致家翔的不幸福,姊姊妳也會支持嗎?

頃刻間湧起的不甘心與憤怒襲捲嘉云,下意識握起拳頭並緊咬牙,無法控制地垂頭猶如發洩般低吟怒吼。

「可惡.........可惡............!可惡......!」

對自己的失望及責罵聲聲繚繞於空蕩大廳,直至沒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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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課程結束,嘉云邊朝校門方向走邊思索是要直接回家吃午餐,亦或在外頭晃到傍晚再接家翔回家。

雲軒今天依然得加班,這幾日凌晨一、兩點才驅車歸巢已成家常便飯。

嘉云曾建議對方在公司附近訂商務飯店過夜,免去舟車勞頓之苦,既累又危險。然雲軒笑著表示深夜開車回家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不必額外花費訂房費用。

也是。畢竟金屋銀屋都不及自己的狗屋。在自家裡才能夠真正自在放鬆。

理解對方想法的嘉云不再提及外宿,取而代之的是思索怎樣幫助雲軒消除疲勞。幫忙按摩有用嗎?還是燉雞湯補元氣?高湯塊好像用完了,順便來做吧......

想著想著不自覺走出校門口,突然有人叫住嘉云--其實本來專心思考到沒聽見呼喚聲,是那人在他面前揮揮手才赫然驚醒,盯住對方上下打量許久終於認出面孔。

「你是.........」

「還記得我嗎?上次在一家店裡跟你和雲軒碰面過。我叫張寰宥,是你姊的大學同學。」

「我記得。」

「太好了。我記得你叫......嘉云對吧?以前常去你家做小組報告,但好像沒什麼接觸的機會。」寰宥瞇眼笑著,態度相當開朗大方。今天他依舊一身潮服勁裝打扮,儘管身上掛的耳飾、項鍊、手環琳瑯滿目但不會顯得過於花俏紛亂,反而各個發揮點綴相襯的效果,是位相當懂得如何包裝與展現自身優點之人。

雖然對方笑容滿面,嘉云卻有種不知如何應對之感,勉強回應:「是啊......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本來要來找學弟,沒想到剛好遇見你。太巧了,正好也想找你聊聊,不知道有沒有空一起吃個午餐?你吃過了嗎?」

突如其來的邀約令嘉云愣住,隨即反應過來。「找我聊?你不是要找你學弟嗎?」

「那個不急,本來就是臨時來找他的。現在我比較想跟你吃飯聊天。如何?可不可以呀?」

皺起眉頭,嘉云毫不避諱地審視觀察寰宥,後者也沒露出被冒犯的不悅神態,始終笑容可掬地接受嘉云視線掃描,最後嘉云開口:「那就一起吃飯吧。」

「太好啦!我記得那附近有一家好吃的義大利麵,要不要去那家吃?」

「嗯,好啊。」

嘉云跟隨寰宥的指路,邊走邊聆聽健談的對方天南地北閒聊,鮮少主動開口,心中揣測對方意圖。

以前曾聽嘉萱提及這位張寰宥是校內有名的資優生,學科成績不只班上名列前茅甚至維持全校前三名水準,跟雲軒一樣沉默寡言兼個性淡漠,某天卻主動要求加入嘉萱的報告團隊,當時小組成員們的詫異程度可想而知。

初見時拒人於千里之外,如今卻外放開朗侃侃而談,不就和雲軒相似狀況?且同樣擁有叫人讚嘆羨慕的精緻五官以及聰穎腦袋。然而寰宥清麗的面容與其用英俊來形容,更合適的詞語是漂亮標緻,說是一線模特兒也不會有人懷疑。

嘉云不認為寰宥跟嘉萱的交情有好到會特意找故人弟弟聚餐話家常,雖然對方當年也和雲軒等人一同頻繁出入家裡,可是與嘉云完全沒有對話幾次,所以為何會突然邀約他用餐?百思不得其解的最好方法,就是跟著對方行動,探看葫蘆裡賣什麼藥。

幸好他們來得早,不到十二點店內已經幾乎坐滿顧客,剩下寥寥可數的空位可供兩人入座。店家動作也很快,嘉云和寰宥點餐後不久佳餚便上桌,於是他倆先專注動筷填飽五臟廟,有什麼話晚點再講。不到幾分鐘時間盤底朝天,空盤收走後換上套餐附的飲料,給予撐飽後消化休息的舒緩時間。

嘉云直視對桌的寰宥,決定直接攤牌。「請問有什麼事情要找我?應該不是只想一起吃午餐而已吧?」

寰宥輕笑一聲。「也是,再裝模作樣也沒什麼意思,那我直接說吧。你跟雲軒住在一起,知道雲軒最喜歡什麼東西?或愛吃什麼?喜歡什麼電影或有什麼興趣之類的嗎?」

「什麼?」

「想跟你探聽雲軒的喜好和興趣。」

「為什麼問我這個?」

「喔,因為我想追他。」寰宥說得自然,對嘉云而言卻猶如急雷劈擊,打得他眼冒金星、頭暈目眩,相隔老半天才勉強冒出一個字:「蛤?」

「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了。我要追方雲軒。」

「追.........?你不是男的嗎?」

「那又怎樣?我是雙性戀。」毫不避諱說出自己性向,唇角高昂的寰宥顯得相當從容不迫。「我從高中時期就對雲軒有意思,只是那時沒有出櫃的勇氣,只好放手。但現在不一樣了,我想追求自己的幸福。」

張目緊盯散發自信光彩的寰宥,嘉云揪住自己褲管,努力壓制顫抖的聲線:「可是......可是.........這樣會讓雲軒哥困擾吧.........」這句話究竟是跟對方還是對自己說,嘉云一時之間竟無法分辨,講出口的話彷彿迴力鏢般射向自己。

「告白本來就是一場賭注,最後結局是交往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還是從此分道揚鑣、不相往來,都是在賭可能性。所以才要知道多一點情報,讓我有更多籌碼去打動他的心,獲得美好結局。」

「你怎麼能肯定,只要你知道雲軒哥的喜好,就可以打動他?也許......他只會把你當作興趣相投的好朋友。也許他根本不會想跟男的在一起。」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我有的是辦法。我一定會讓他感覺到,跟我在一起會非常幸福快樂,幸福到可以忽視我們都是男的這件事。只要兩情相悅,沒有什麼不能克服。」

嘉云驀然瞪大眼,對方的話語叫他瞬間回想起自己曾經也有類似思慮。

當年得知雲軒即將出國讀書時,傷心難過的嘉云無法接受對方疑似療情傷而遠渡國外的決定,衝動得想對雲軒傾吐滿腔情意好挽留住對方。那時他認為如果雲軒願意跟他在一起,他可以帶給雲軒更多的快樂及幸福,能夠淡化其失戀之苦。只要雲軒願意接受他。

這是哪來的自信?

最後果然也幻化為泡影。

但嘉云那時候確實如此深信,就跟寰宥現在一模一樣,也因此嘉云無法避免地遭受到強烈震撼,沒辦法快速地反駁對方。

審視嘉云反應的寰宥噙著一抹詭譎笑意,徐緩說著:「你.........是不是也喜歡雲軒。」

嘉云身軀再度劇烈震動,沒忽略對方用的是直述句而非疑問句。「什......麼.........」

寰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的眼力很好的。上次碰面當我搭雲軒肩膀時,你就給了我充滿敵意的眼神,明顯在叫我離雲軒遠一點。再加上剛剛對話過程中,雖然你一直在潑我冷水,但也沒有表現出厭惡同志的樣子,更像是......對於情敵的排斥。」

緊抿唇不發一語,嘉云回想上次差點就跟雲軒告白結果被打斷,滿腔情熱無處釋放於是一股腦遷怒在不速之客身上,尤其對方還對雲軒做出親暱動作更激發他的妒火,完全無法壓抑。

但嘉云認為自己很快便冷靜下來,沒想到全被對方看在眼裡,甚至直言不諱地戳破他的秘藏心事。

事已至此嘉云也不打算再隱瞞,毫不迴避地直直看進對方眼底。「對,你說的沒錯。我喜歡他。一直很喜歡。」

「果然。既然喜歡他怎麼不告白?」

「如果可以我當然想--」

嘉云何嘗不想拋開顧慮袒露他所有一切?比深山更隱蔽,比海溝更幽暗,眷戀渴望越藏越深猶似趨於消失無蹤,實則疊層積壓於底愈發堅硬及牢固,已經失去除根鏟斷之可能。慾念渴求漸次扭曲他的心,幾乎到不用理性壓制便會狂烈暴發的不堪地步,為何要忍得如此辛苦?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



嘉云驟然失語並且立刻摀唇,不敢相信方才腦海瞬間閃過的失控意念,不由自主微微打顫。

「光想有什麼用?」儘管寰宥臉上依舊掛著微笑,然而語氣流露出的冷酷及責備令人不寒而慄:「你不會以為光用想的,或是只要待在他身邊久一點,他就會喜歡上你、跟你告白吧?」

「......我沒有!」

「你可以繼續慢慢想沒關係,但我不會停下腳步,我會想辦法拉近跟雲軒的距離,攻佔他,一定會得到他的心。」

寰宥說得斬釘截鐵,彷彿他有九成把握可以達成目的。嘉云似乎已經看見被寰宥親暱挽住手臂的雲軒,對自己發出選擇對方作為伴侶的宣言,驀地打起寒顫,心臟絞痛得無法出聲。

將附餐紅茶一飲而盡,寰宥邊起身邊說:「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情得先離開。這頓我請,今天很高興能跟你聊。再會了。」說完逕自拿起帳單從嘉云身邊經過,朝櫃台方向走去。

瞪著玻璃杯內紅褐色茶水映照出的面容,嘉云雙眉擰成一團,咬緊下唇充滿憤恨及不甘。

寰宥點破他明明踩在浮沉漂流木上卻安於現狀的不堪事實。嘴巴說著只要待在雲軒身邊就滿足,其實心中的渴望冀求比誰都還要巨大。

沉浸在自己最靠近雲軒、被雲軒寵溺的浮華虛無想像中,猶如光彩斑斕的泡泡輕戳就破,全是自欺欺人。如果雲軒有了伴侶,他就算能繼續待在對方身邊又有何意義?

適才體會到的恐懼不安,說明嘉云其實也認為雲軒是可能接受男人的。拿著「男人告白會讓雲軒困擾」這種體面理由作為幌子,掩蓋懦弱於坦白真心的醜陋現實,被殘忍揭發也是自找。



他一直......一直是知道的啊!

他很想、很想、很想要告白啊!



可悲。



就算被情敵當面嗆聲,就算承認自己很孬,依然無法下定決心找雲軒袒露真心的自己,無比可悲。

「究竟......該怎麼做啊......」扶額溢出求救般的痛苦低吟,此時此刻的嘉云完全亂了套。就像翱翔的信鴿受到瞬變的磁場干擾,失去應有的方向感而偏離航道,難以返回原本行進路線。

「學長。」

隱約聽見女聲呼喚,同時察覺桌面被人形陰影籠罩。垂頭的嘉云抬起臉,赫見儀甄站在桌邊嚴肅地看著自己,呆愣半晌後直覺回頭望,果然看見明駿坐在身後座位的對面,面無表情地舉手招呼:「嗨,學長。」

「學長,抱歉我都聽見了。」儀甄聲音裡滿是歉意,但依然定睛直視嘉云眼睛說道:「可以跟學長聊一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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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儀甄告白被拒絕後始終悶悶不樂,雙胞胎哥哥明駿將妹妹的鬱悶哀傷全看在眼底,相當心疼,時常帶她出外散心、吃美食,希望能讓妹妹早點心情開朗、嶄露快樂笑顏,但顯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兩人來到一家當前十分具有話題性的法式甜點專賣店,明駿點了儀甄非常喜歡的馬卡龍,外加舒芙蕾及閃電泡芙,滿眼粉嫩又繽紛的色彩總能療癒心扉。然而儀甄卻是眼眶逐漸紅潤,當豆大的淚珠無聲滑落時明駿嚇得連忙安慰。

「欸欸,怎麼突然哭了?是不想吃嗎?」

「不是啦。」儀甄拭淚抽泣道:「我想到之前學長有親手做馬卡龍送給我,弄得好漂亮,好捨不得吃......嗚嗚......」

原來是觸景傷情哪。

明駿無奈地聆聽妹妹傾訴:「學長他......他真的好喜歡甜點喔......每次看到學長吃甜點都覺得好美味,滿足的表情好可愛......我真的好喜歡他......嗚嗯.........」

「別哭了啦。學長太過分了這樣傷妳的心。我下次看到就去罵他,幫妳出口氣齁?」

「不准你罵學長。學長又沒有錯!」儀甄含淚恨恨地瞪視親哥哥:「是我自己要跟學長告白,學長又沒有欺負我。」

「可是妳哭成這樣......」

「告白被拒絕當然會難過啊。如果你看不下去別理我就好了。不要去找學長麻煩。」

「怎麼可能不理妳......」

儘管外表看起來酷酷的,明駿骨子裡其實是不折不扣的妹控,眼見儀甄如此心痛難過他也相當不好受。

嘴裡雖然說要罵嘉云為儀甄出口氣,其實也不可能這麼做,因為嘉云不僅對儀甄關懷有加,對明駿也是多方照顧,是他非常景仰尊敬的學長,會說出那句話純粹只想表達與妹妹站在同一陣線的立場。

「好啦,我知道啦。我不會找學長麻煩。妳就別哭了。」

然而儀甄依舊淚流不停,明駿也只好靜默地陪著妹妹,伴她走過這段傷心歷程。

今天兄妹倆湊巧都只有上午課程,放學後明駿立刻帶儀甄到學校附近的義大利麵餐館吃午餐,香氣四溢叫人食指大動的餐點上桌,飢腸轆轆的明駿立刻開動瞬間吃光半盤份量,這才發現妹妹盯住她的餐盤毫無動筷跡象。

「怎麼了?趁熱吃吧。」

但儀甄依然呆愣看著眼前的青醬雞肉義大利麵,隨後悠悠地嘆口氣,靈光一閃的明駿苦笑說道:「想起學長上次做的義大利麵?」

隔了好陣子儀甄才徐緩點頭,跟剛失戀時觸碰到敏感記憶就會落淚相比,現在已經較能控制情緒。

「學長會做甜點又會做菜,人很溫柔又親切,被他喜歡上的女生一定很幸福......真想知道學長喜歡的人是誰,一定是很棒的人吧。」

「妳也很棒啊。這只能說每個人喜歡的類型不一樣,或許也只是學長比較晚遇見妳,緣分問題而已。妳已經很好了,真的。」

儀甄朝明駿感激一笑,拿起餐具開始捲義大利麵入口,雖然儀甄展露笑顏但明駿看得出對方掩藏於內的苦澀,可是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對方,只能低頭默默吃麵。

或許因為心煩意亂,目光到處亂瞥的明駿察覺剛才被服務生帶領至儀甄背後座位的身影相當熟悉,定睛一瞧確認沒看錯後忍不住出聲:「學長?」

「什麼?」關鍵字令原本沉浸思緒的儀甄倏地回神,明駿立刻將食指壓在唇上示意對方噤聲,同時把頭靠過去輕聲細語:「噓。嘉云學長坐在妳正後方。」

「什麼!」差點叫出來的儀甄及時壓低聲音,不由自主跟明駿一樣趴在桌上,急問:「真的是學長嗎?他一個人來吃飯?」

「不是,還有跟一個人。」

「女的?」

「看起來是男的。」

「佑麟學長嗎?」

「不是。沒看過那個人。」

靜默片刻後儀甄慢慢直起身坐好並且開始用餐,明駿也繼續將佳餚吃得盤底朝天,兩人不發一語享用午餐與飲料,明知竊聽他人交談不禮貌,但剛好位於冷氣下風處的絕佳位置,外加實在太在意而無法控制地張大耳朵,讓兩人同時把後座的對話內容幾乎一字不漏聽進耳裡,兩雙眼睛也越張越大。

明駿與儀甄面面相覷,彼此臉龐滿是詫異,明駿再度將上半身傾向妹妹輕聲道:「妳聽到了嗎?學長喜歡的是男的......」

儀甄沒有回應,擱在桌上的雙手絞得死緊且面色凝重。當那位和嘉云同桌的人離開店家,抿緊唇的儀甄忽然站起身,在明駿尚且來不及反應之時轉身走到後面的座位旁,說出那句話:「學長,抱歉我都聽見了。可以跟學長聊一聊嗎?」

於是在一陣錯愕過渡期之後,三人走回學校裡的中庭活動休息區,嘉云及儀甄在靜謐的角落挑了張連椅木桌面對面坐下,明駿則特意坐到另一張桌椅背對他倆。

稍嫌尷尬的沉默,儀甄決定先低頭道歉:「學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聽的。如果學長生氣也是應該的。真是對不起。」

嘉云苦笑。「我沒生氣。我也沒有壓低音量說話,被聽到不怪妳。」

「學長......」

「妳說想要聊一聊,是不是想問我喜歡的是男的嗎?」見學妹有些手足無措,嘉云坦白說道:「對,我喜歡男人。嚇到妳了吧?」

「是有一點......啊,不過我不是對同志有什麼意見喔,對學長喜歡的對象是男的也沒有意見,只是有點意外而已。學長不要誤會。」

「我知道。謝謝。」

嘉云溫和又大方的態度令儀甄不那麼緊繃,後者深呼吸後大膽詢問:「學長是因為擔心外界的眼光所以才不告白嗎?」

無法鼓起勇氣表白心意有太多複雜原因,不知從何說起,嘉云一時之間只能沉默以對,也因此讓對方當作他默認,儀甄考慮一會兒後小心翼翼開口:「學長,其實我早就發現你有喜歡的人,但還是跟你告白了。」

「......這樣啊。妳一定很難過,很痛苦吧。」

儀甄微微點頭。「嗯,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還是非常難過。」兩手食指無意識交叉繞圈,儀甄斟酌著字句:「可是......另一方面卻也覺得輕鬆多了..........。在沒得到確切答覆前心底很不踏實、不安定,有時候想起學長很快樂但有時候又很痛苦,而且有時候看到學長跟其他人有說有笑的時候都會很焦躁.........有時候真的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雖然告白被拒絕很難過,但也因為已經有了明確的結果,我只要專心處理傷心的情緒就好,其他什麼雜七雜八的情緒都沒了,變得很單純。嗯......學長.........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別說能不能理解,儀甄描述的經歷根本完全切中嘉云目前的狀態。

被心上人的一舉一動牽引心緒,跟隨著上下起伏、左右擺盪,完全無法掌控的境況令人焦慮不安,進而產生厭惡自己、妒怨他人的負面情感。明明愛戀一個人該是美好幸福的事情,怎會演變為如此不堪?莫怪是千古難題。

「我懂。」嘉云簡單回應,儀甄卻突然激動起來:「學長,也許我這樣說很......自以為是,但我......我很喜歡學長的笑容。我希望學長能一直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所以如果......如果學長是因為在意別人而無法告白的話,我、至少我會站在學長這邊。我一定會支持學長的!」

嘉云張大眼,愕然注視雙手握拳表現氣勢的儀甄,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也是。」始終背對著的明駿突然站起來並轉過身,立於儀甄後方認真地直視嘉云:「如果有誰敢對學長的性向說三道四,我一定會去教訓他,看誰還敢亂講話。」

「只要學長願意,我可以當最好的傾聽者,絕對不會到處亂講。學長可以放心。」

「一個人悶著對身體不好,學長有什麼需要都可以找我和儀甄,要發洩要訴苦都可以。」

望著眼前的雙胞胎兄妹聯袂交互表達意見,嘉云忍不住笑出來,感激說道:「謝謝你們。真的很感謝。告白的事情我還需要好好考慮,但還是謝謝你們的鼓勵和支持。」

儀甄還想說什麼,明駿悄悄地將手搭上她肩膀,彷彿雙胞胎之間的心有靈犀般止住妹妹本來要說的話,於是儀甄抿唇一會兒後露出柔美微笑:「我只是想讓學長知道,我們都會站在你這邊,希望能給學長帶來一丁點勇氣。那麼我們就不打擾學長了。」頓了一下後再度握拳:「學長,加油。」隨即起身和明駿並肩走離。

「儀甄。明駿。」嘉云突然喚住二人,兄妹倆也默契十足地同時回頭,看見嘉云朝他們展露熟悉的以及感激、溫和的笑容:「下次有空的話,再一起約吃飯?」

雙胞胎的眼眸瞬間發亮,臉龐也掛上燦爛笑靨,不約而同應和:「好!」接著開心地向嘉云揮手道別。

明駿瞥向身旁顯然心情愉悅、只差沒哼歌的儀甄,詢問:「妳看起來心情變好了?」

「嗯。對啊。」儀甄踩著輕快的腳步笑道:「你知道嗎?雖然我很清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學長不選擇我並不代表我不好,但失戀後還是會忍不住一直在想,想說我是不是哪裡不夠好?學長喜歡的那個人是不是更美?更溫柔?更聰明?更.......怎麼樣之類的,搞得我心情很差、很沒有自信。」

明駿聞言輕拍對方頭顱狀似安慰,儀甄笑著拉開他的手。「但知道學長喜歡的對象是男的後,我那些煩惱和猜測瞬間都消失沒了。之前把我纏得死死的,很想要窒息的那種感覺不見了。因為真的不是我有不如人的地方啊,就只是喜好的選擇而已。我現在覺得好輕鬆,好.......如釋重負的感覺。現在的我一心只希望學長能夠幸福快樂,之前講這種話好像在逞強、很官腔,但現在我是真的這樣認為。只要學長幸福,我就也會很幸福。」

唇角勾起的明駿再次抬高手,但這回忽然亂揉儀甄頭髮,惹得後者掙扎抗議,氣得要捶打他,明駿邊阻擋邊笑著說:「妳能想開就好。值得慶祝。要去前幾天說的那間下午茶店吃吃嗎?」

「要!」把自己被弄亂的髮絲重新打理好,儀甄相當有精神地回道:「你請客!」

「又是我請?」

「是你說要慶祝的。」

「我--好啦、好啦。」

「耶!」

與來時稍嫌沉重的步伐截然不同,感情深厚的兄妹倆肩並肩踏上由金燦陽光鋪成的璀璨大道,恣意任隨快樂悅耳的歡笑聲充盈他們光艷耀目的青春年華,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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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鈴剛響就被接起,擴音處傳來熟悉的回應聲:『嘉云?怎麼啦?』

「......你現在有空嗎?你在家嗎?」嘉云詢問,雖然知道佑麟今天沒課,禮貌性還是問一下。

『我現在沒事。』

「方不方便去找你?想找你聊一下。」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嘉云嚥下一口口水以舒緩緊繃的喉嚨,希冀能以心平氣和的態度交談,無奈出聲後依然夾雜顫音:「我想要告白......但我想先聽聽你的想法.........我知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應該自己決定才對,不應該麻煩別人、把別人捲進來。但是.........對不起,我很想有人可以聊聊。」

儘管極力想維持冷靜,但太多意外狀況衝擊嘉云,已經完全無法理性思考。亟欲表白的慾望渴求猶如驚滔駭浪不斷沖刷那道名為「忍耐自持」的大岩壁,幾乎快要鑿穿削蝕個大洞,讓所有日子以來堅持的努力崩落損毀,不得不請求援助。

然而話機那頭沒有半點迴響,驚覺的嘉云慌張不已:「抱歉,這很困擾吧?沒事的,我一定哪根筋出問題才會打電話,哈哈。別在意,那我掛斷囉--」

『等一下!』佑麟急喊:『你要不要跟我媽聊聊看?』

「啥?」

『對不起。我跟你道歉。我媽知道你的狀況。』

震驚到無法動彈的嘉云只能呆愣地聆聽對方解釋:『我媽她不知道怎麼看出來的,就追問我,我實在沒辦法對她說謊所以.........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本來想跟你說這件事但.......對不起。』

「這樣啊......沒關係。」

『我媽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想跟你聊聊。我想說與其我們兩個怎麼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好方法,不如聽聽長輩的意見?也許大人的經驗談會提供意外的好作法?』

嘉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沉思,但他沒有考慮太久,半小時後站在佑麟家樓下按門鈴,隨即被帶進佑麟家中跟阿姨汪春玲碰面。

明明與汪阿姨也算熟稔,嘉云卻有些緊張,查覺到的汪阿姨立刻熱絡地拉著他的手招呼:「嘉云哪好久不見,午餐吃過了沒?要不要叫佑麟去買麵給你吃?」

「不用了,我有吃午餐。」

「那就買些飲料或甜點吧。佑麟,你去那家店買一些娘惹糕,錢我回來再給你。」

「好。」

嘉云還來不及拒絕,便見阿姨飛快跟兒子交代後佑麟立刻離開家裡,轉眼間只剩他和阿姨面對面。

「孩子來,這邊坐。」汪春玲溫柔地引領嘉云坐上沙發,笑得和藹可親:「我聽說你喜歡的是男的。希望你別怪佑麟說溜嘴,是我先發現後逼他說的,他本來嘴硬呢。」

「嗯,我不會怪他。」

「好孩子。很辛苦吧?」阿姨輕拍嘉云放在腿上的拳頭:「單戀本來就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還喜歡上同性別的人,相信你的心裡一定更掙扎、更痛苦。願意講給阿姨聽嗎?說出來會輕鬆點。」

儘管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卻已經讓嘉云心中充滿被包容及被關懷的暖意。或許因為長久以來欠缺長輩、親人的照顧呵護又掩藏太多心事,在年長女性柔軟、同情而諒解的撫慰之下,嘉云再也無法遏止一吐為快的衝動,眼眶泛紅地將所有一切全盤托出,講到激動處潸然淚下,差點說不下去。

汪春玲靜默地任由嘉云發洩情緒,不時輕拍對方背部或是遞上面紙,陪伴嘉云直至心情明顯有平復跡象:「來,喝杯水。心情有沒有好多了?」

嘉云擦了擦眼淚、擤了擤鼻涕,喝口水後點點頭,汪春玲微笑說著:「你真的很喜歡他呢。暗戀這麼久的時間很不容易,想要告白也是情有可原。不過從你描述的看來,讓你不敢告白的原因不是因為都是男的,而是擔心家翔對吧?」

「嗯......」嘉云說話還帶些泣音:「我很怕,怕被趕出來後家翔會跟著我吃苦。我辛苦還沒關係,但孩子那麼小、沒辦法照顧自己,如果沒他們的幫忙孩子該怎麼辦?他明明可以幸福快樂過日子的。」

年長婦女靜靜地凝視嘉云,接著拿走後者手裡的水杯放置桌面,而後牽起嘉云雙手以柔和的語氣說道:「阿姨跟你說個故事。有一個女人千里迢迢嫁到這裡的家庭,和丈夫生了一個小孩,本來以為從此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她的丈夫什麼都好就是愛喝酒,而且酒品很差,每次喝酒之後就會開始到處砸東西、罵人、打人,幾乎每次都把她揍得遍體鱗傷,但是酒醒後會道歉賠不是,保證下次不再犯,所以她也每次都傻傻地原諒了丈夫。」

嘉云發現握住自己的手微微顫抖,但依然安靜地聽阿姨述說:「後來丈夫的事業做得不好,喝酒的次數就更頻繁,幾乎沒有一天不揍她。她很痛,很害怕,但她還是忍著,因為她更害怕離開以後沒有生存能力會活不下去,那裏雖然有打她的丈夫,至少吃的、喝的、睡的不必擔心。更重要的是她捨不得孩子,擔心如果她離開了孩子該怎麼辦,她不相信丈夫會好好照顧孩子。而一個無依無靠、沒有經濟能力的女人家,帶著幼子能有什麼活命機會?所以寧可忍著皮肉痛也不離開。」

汪春玲長吁一口氣。「後來讓她決定離開的契機是,有天發酒瘋的丈夫居然想拿菜刀砍嬰兒。她嚇死了,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把丈夫撞開,然後抱著嬰兒衝出家裡。那天下著大雨,沒錢沒地方去的女人抱著大哭的嬰兒走在路上,茫然不知該去哪裡,甚至想著乾脆一起去自殺好了,怎樣都不放心讓孩子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

輕輕揉捏嘉云的手背,汪春玲露出釋然的笑容:「後來,是因為住在附近的鄰居朋友聽見爭吵聲,又看到她衝出家門就跑出去找她,找到她後打電話安排庇護所安置。機構不僅提供諮商還有許多協助,女人才慢慢發現自己是有能力生存的,這個社會有很多善心的機構可以運用,只是看自己願不願意拉下臉求助。在機構幫忙下她成功離婚並得到扶養權,也因為就業輔導得到工作,雖然收入不多但至少心裡踏實,更帶著孩子走出家暴陰影。看著孩子能夠健健康康長大,就算過程辛苦也很值得。」

嘉云低頭深思,再抬首便看見阿姨和藹地注視自己微笑:「你應該已經知道故事裡的那個女人是誰了,對嗎?阿姨想說的是,也許你已經覺得窮途末路、沒有任何選擇了,但其實只要你願意,就一定能夠找到出路,只是看你想不想和有沒有辦法找到那個可以接住你的人。」

「接住......我的人。」似乎能理解但又好像模糊不明,嘉云一時之間只能呆傻地望著汪春玲尋求答案。

「佑麟有沒有跟你說,我正在準備考保母證照?」

「有。」

「等到拿到了證照就是合格保母,到時候如果你有需要可以找我,我會給你特優惠喔。」

「欸?」嘉云驚訝不已:「這樣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我就要退休了,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幫忙顧孩子有什麼關係?就算免費都可以呢。」汪春玲笑得非常開朗大方,與瞠目結舌的嘉云成顯著對比。

「可、可是--」

「你怕我沒有辦法照顧好家翔嗎?放心吧,我會像帶自己孫子一樣照顧好他的。」

「不是的。是......」嘉云頓了一會兒後開口:「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汪春玲緊緊握著嘉云的手,臉上滿是長輩的慈愛疼惜:「雖然沒有明說,但我一直把嘉云當成兒子看待,你的辛苦和努力我都看在眼裡。當初我接受了許多人的幫助才能走到這裡,現在是返還恩情的機會,之後等你有能力就換你幫助其他人,這就是所謂的善的循環。可以的話就讓我幫你吧,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

「阿姨......!」嘉云下意識回握對方,感動得差點又要落淚,汪春玲輕撫他的頭說道:「要記住,你不是一個人。有困難就講出來,大家一起幫忙,總會想出解法。」

「嗯!」

「照顧家翔的事情你可以不必操心,但接下來的就需要你自己思考了。要怎麼處理、要不要告白,阿姨無法給你任何意見,全由你自己決定。」

將眼角的水珠拭去,嘉云的雙眸堅毅且有神,不若先前那般混沌空茫。「阿姨幫了我很大的忙,之後是我自己的戰鬥。」

汪春玲點頭回應,剛好這時佑麟拎著兩個禮盒回家並交給母親,後者先確認內容物後給了兒子讚許的微笑,隨即將其中一盒遞給嘉云:「我家附近新開一家馬來西亞餐廳,做的娘惹糕非常道地。這是椰絲球,你吃看看。這是正統的、真正的新鮮椰絲和椰奶喔,跟你平常吃過的一定不一樣。」

「謝謝阿姨。」嘉云收下禮盒,對於眼前母子倆的殷勤笑容感到些許疑惑。

「娘惹糕種類很多,幾乎每種都有特殊的意義。像椰絲球就有團圓、圓滿的意思,是我們那邊婚宴必備糕點。」汪春玲慈祥和藹地補充:「這也是我們給你的祝福。」

嘉云聞言瞬間抓緊禮盒,感動地來回掃視阿姨及好友,花費好一番功夫壓下激動情緒、擠出感言:「謝謝阿姨,謝謝佑麟.........謝謝你們。」

佑麟不好意思地搔頭:「就說不必見外了齁。」

「嘉云要留下來吃飯嗎?」汪春玲詢問,嘉云笑著說道:「不必了,我要去接家翔。謝謝阿姨和佑麟的椰絲球。」

「喜歡吃的話下次再買。」

原來得到同儕的支持和獲得長輩的認可竟是如此截然不同的兩樣感觸。嘉云感激阿姨提供的強力支援與滿滿能量,更感謝佑麟的穿針引線,他何德何能可以得到這麼多的鼓勵與關懷,每一點一滴恩惠都銘感五內,滋養心靈變得更加成長茁壯,足以抵禦所有施壓於其上的殘忍無情。

於是嘉云綻開這些日子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真誠笑顏,燦爛回應:「謝謝!」

前往雲湘家途中,嘉云萌生全新的認知與想法,那是今日如驚滔駭浪般接連經歷心理衝擊後所得來的領悟。

撥開層層掩蔽的硬殼後,深切體認到自己一直拿家翔的幸福做藉口,不負責任地將因素歸責於甥兒,實則遮掩粉飾自身不想踏出舒適圈、不願改變目前平穩安和生活的勇氣。當初他決心獨自照顧家翔的魄力跑哪裡去了?何時變得如此躑躅不前,縮窄自己的世界並自我侷限在彷若鳥籠的狹隘空間裡,不敢放手嘗試展翅飛翔,忘記自己也應該像嘉萱一樣有能力守護重要之人的未來。

家翔對嘉云的重要性無庸置疑,嘉云絕對願意為了甥兒的幸福付出一切。

但是,他也不想因此錯過雲軒而後悔。

寧可告白後被拒絕,也不要什麼都不做而活在終日悔恨的懊惱怨懟之中。



對不起。



姊姊、姊夫,對不起。我還是想要向雲軒表達心意。

但我發誓,如果真的發生最壞的情況得跟雲軒離別,搬離那個家,就算拚死拚活也不會讓家翔跟著我受難吃苦。我一定會保護他,照顧好他的生活,讓他依舊過著平安快樂的日子。

所以......所以...............請原諒我的任性!

站立於人潮稀疏的街道上,嘉云望向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臉上帶著堅定不移的神情,即便得不到回應也依然在心中無聲卻用力地吶喊宣告。



我想讓自己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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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過午夜時分,雲軒拎著公事包開門進入家中,意外發現屋內燈火通明,隨即望見嘉云從客廳沙發起身,桌上還擺著一台筆記型電腦,不知為何有些緊張地打招呼:「雲軒哥你回來了。辛苦了。」

「我回來了。都超過一點怎麼還不睡?趕論文嗎?」

「呃......嗯。會不會餓?要不要熱點什麼給你吃?」

「不用了,等一下洗完澡就去睡。你也早點睡比較好,不要太累。」雲軒邊往屋裡走邊順手從領口開始解開襯衫,顯露線條優美的性感鎖骨,惹人遐思,令毫無防備的嘉云頓時心跳加速到說不出話。

靜默地坐回沙發,嘉云通紅一張臉木然注視電腦螢幕但是什麼都看不進眼,聽覺反而異常靈敏地感知雲軒疲憊卻刻意睬輕腳步從身後經過,過不久自浴室傳出水流潑灑的嘩啦聲響,彷若催眠曲般朦朧心智,迷茫一切思緒。

大約半小時後,穿上居家服的雲軒一面拿毛巾擦頭髮一面走出浴室,發現嘉云還坐在客廳十分驚訝:「你還在趕論文喔?明天不必去學校嗎?」

緊抿唇的嘉云倏地起身面對雲軒,用無比專注認真的目光凝望後者,好似想把雲軒從頭到腳包含表情、姿態、舉止等都刻印心板那般聚精會神,叫雲軒也不禁停下擦拭動作謹慎詢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抱歉我知道你很累,但我有句話還是很想現在告訴你。」

「你說啊沒關係。到底怎麼了?」

緊張到手發抖甚至幾乎喘不過氣,但嘉云一步也不想退縮,積蓄醞釀一整天的勇氣與衝勁能量若不趁勢迸發而出,恐怕之後再沒有這麼好的時機表達心意,因此嘉云甩開所有理性思考與拘謹束縛放聲道:「我喜歡你!雲軒哥,我很喜歡你!」

雲軒錯愕的表情叫嘉云恐慌,胸口的緊悶也讓他難受地差點站不穩,然而依然無法阻止其發洩似地表白感情:「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只要看到你、待在你身邊就會臉紅心跳,然後......然後......跟你在一起很快樂、很幸福,很想永遠和你在一起。所以......所以我.......我.........」

詞窮的嘉云支支吾吾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倉皇失措之時注意到雲軒的表情從訝異轉為欣喜,不由得呆愣地看著對方笑容越咧越開,無比開懷地回應自己:「我也喜歡你。」

這本該是令人歡天喜地的答覆,嘉云卻呆若木雞,老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不懂我的意思嗎?也是,誰會想到同性別的人,而且是一直以來當作朋友甚至弟弟的人居然會對自己發出愛的告白呢?

嘉云有點著急地強調:「我是像戀愛那種的喜歡你喔!」

「我也是啊。」

雲軒從容不迫的態度令嘉云懷疑對方根本沒理解他的表白,又氣又急地說:「我可是--像你喜歡嘉萱那樣喜歡你啊!」

此句話使雲軒眉頭皺了起來,收起笑容正色回道:「我對你的喜歡跟對嘉萱的完全不一樣。」

嘉云被對方的嚴正態度嚇一跳,渾身的高昂情緒也隨之急速消退,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瞬間被頹喪低落感籠罩身心,哀傷難過得無法自持。

雖然早就做好會被拒絕的心理準備,然而親身經歷更能體會控制不住心緒的身不由己。多年的暗戀即將畫下句點,哀戚、痛楚、委屈、愁苦等等負面情緒在體腔內迅速滋生擠壓,像被搖晃的汽水般伺機等待開罐的瞬間噴炸而出,導致嘉云只能死命咬緊下唇努力遏制,維持著毫無作用的體面。

「這......樣啊.........」聲音沒用地顫動著,現在的嘉云已經是光發出一個音節就差點落淚的狀態,即便想禮貌性地結束話題也無能為力,不禁再次佩服儀甄的勇敢。

「傻瓜。」雲軒似乎輕聲吐露這幾個字,但沉浸在傷感情緒的嘉云並沒聽清楚,而後雲軒大步走向嘉云接著突如其來將後者拉進懷中,尚未反應過來的嘉云訝異於對方的臉驀然貼近,下一秒便感受到嘴唇傳遞而來的柔軟及溫熱。

泛淚的雙眼圓瞪,唇被堵住的嘉云無法發出聲音,身軀也被有力的手臂緊抱而動彈不得。他的雙手不知所措地舉在半空中,身體機能控制權瞬間喪失,全身全心所有知覺全部集中在與雲軒接觸的部位上,連呼吸和心跳的能力都差點被剝奪。

猶似過了一世紀那般久,雲軒緩慢移離唇,嘉云終於找回呼吸喘息的空間。嘉云傻怔望向噙著微笑的雲軒,再熟悉不過的俊逸面容漾滿不曾見過的深情眷戀,而那雙深邃動人的眼眸則柔情蜜意地凝視自己,叫人渾身發熱且不住顫慄,

須臾雲軒再度低頭吻住嘉云,這回嘉云確實感受對方給予的寵愛與甜膩,並非是他的錯覺或幻想,驚訝之餘也不由自主環抱對方頸項,貪婪索求已渴望多年的親膚熾熱,就算是夢境也心滿意足。

再次依依不捨地分開彼此的唇,雲軒捧起嘉云酡紅臉龐,眼底眉梢滿是藏不住的愛憐,用著磁性誘惑的嗓音說出:「這下你該清楚我對你是怎樣的喜歡?」

雖然很高興但也很困惑,矛盾情緒交雜擾亂嘉云的思緒,使他一時之間只能呆傻道:「欸?可是......你不是......?為什麼?」

「我是同性戀。」雲軒停頓一下,讓這項破天荒資訊在嘉云身上達到效果後繼續爆料驚人訊息:「嘉萱很早就知道了。她幫我保密。」

「什麼?!」完全顛覆過往認知的事實令嘉云震驚得幾乎失去語言能力。

雲軒不僅本來就喜歡男人,而且嘉萱還早就知情?所以那些傳聞純粹是流言蜚語、三人成虎的謠言?連他都信以為真,深信不疑,這瞬間確實體悟「人言可畏」的恐怖,同時暗罵輕易相信謠傳的自己。

「而且她也知道我喜歡你。」

「什麼--!」嘉云如預期般再度愕然驚叫,雖然知道雲軒不會在這種場合戲弄他卻忍不住確認:「你......是說真的?」

微皺眉露出酸澀的笑容,雲軒彎起手指並以指節輕撫嘉云臉頰,撩起片片紅暈。「你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地喜歡你。本來還打算告白的,但被嘉萱發現.........她堅決反對,希望我離開你遠一點,所以我才出國留學。」

這下子嘉云已經吃驚到不知如何反應,只能無意識地囁嚅著:「姊她.........?」

「你也別怪嘉萱,她是真心為你好。我非常清楚同性戀會遭受到的異樣眼光和指責、歧視,甚至唾棄,我們都希望你不要也遇上這些事情。所以當時我贊同她的想法,離開臺灣。」

「雲軒哥......」

「但離開你之後我非常痛苦、非常難受,不管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忘記你。」雲軒說著忽然在嘉云額頭輕啄一記,柔柔綿綿猶如一根羽毛拂過,儘管發生過程僅只短瞬間卻使嘉云心臟猛可裡一跳,臉龐也燒得通紅。「後來,在一個機緣巧合下被人開導,我那時決定了絕對不要輕言放棄你。而且我要成為一個就算你跟我在一起也不會痛苦掙扎的人。我會保護你、給你安全感、做你堅強後盾的有力靠山,帶給你幸福快樂。」

雲軒在陳述時不停啄吻嘉云的臉頰、眼角、鼻頭和唇瓣,搞得後者心慌意亂,既羞澀卻也沒打算閃避,勉強才能聽進他在說什麼。

「所以我決定回國,首先就是找嘉萱說我的想法,希望她能同意讓我追求你。」

「欸?」嘉云聞言將對方稍微推開,直視雲軒攙和許多複雜感情的瞳眸:「你找了嘉萱?」

雲軒點頭回應。「我說服了很久,後來嘉萱終於同意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是由你先親口告白,在那之前我不能有任何洩漏情感的動作。」

「為什麼?」

「她不希望你是因為被我影響,錯把仰慕和朋友之間的喜歡當成戀愛,引發不必要的紛擾。」

沒想到竟還有這段故事。

短時間冒出的龐大資訊量令嘉云有點難以吸收,只能呈現目瞪口張的滑稽神情,被逗笑的雲軒將他一把摟進懷裡,聲音滿是開心愉悅:「我期盼了好久,一直給你暗示,總算等到你開口。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我一直夢想的願望總算能夠實現。」

被對方激動的情緒感染,嘉云也抓緊對方的背,把自己深埋進心心念念的溫暖懷抱裡,感受被對方氣息緊密圍繞的悸動與滿足。同時感謝鼓起勇氣的自己,以及所有推動他向前的人,更感謝上蒼讓他倆相遇。

「對不起,如果我早點鼓起勇氣告白就好了。」

「我知道你的顧慮。你擔心家翔對吧。還有擔心我。」雲軒親吻嘉云太陽穴,深情款款凝視臉上紅潮沒退過的對方:「你怕會害我變成同性戀、受人歧視。當初你姊也是怕你會被我變成同性戀。果然是姊弟,思考模式差不多。」

嘉云聞言笑出來,同時害羞接受對方的頰吻。自從兩人心意相通後彷彿解開雲軒親密度的枷鎖,細碎甜蜜的吻猶如雨點般不停落在他臉上,甜滋滋地像是糕點上裝飾的糖花蜜果,甘美滲入心田。

「是我應該跟你道歉。」雲軒溫柔撫摸嘉云頭髮:「明明知道你一直掙扎是否要表白,卻無法給你任何明確提示,這段時間讓你難過受苦了。」

「也......還好啦,反正都............欸?等一下。你知道我一直想告白?怎麼知道的--唔!」語音未竟,嘉云的嘴瞬間被密實封緘,除了曖昧的低吟外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雲軒一手撐住對方有些虛軟的身軀,另一手勾起對方下巴,愛憐地逡巡顯露醺醉迷茫表情的嘉云,輕笑著:「哪天我會把全部一五一十都告訴你。現在別說那些,專心想著我就好。」

「呣......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都在想著你啊.........」沒了需要顧忌的因素,嘉云也大膽地向雲軒撒嬌,明顯看見後者的眼神變深,充滿深不可測的慾望,不免跟著身子輕顫。

只是雲軒似乎努力克制,與嘉云對望一會兒後認真又憐愛地說道:「是啊,我知道。無論是在那個時候還是現在,都謝謝你主動開口。」

那個時候?

歪頭思考對方言下之意的嘉云,腦海裡倏地閃過靈感後凝望對方,即便不開口雲軒似乎也從他臉上表情知悉其所思所想。



在可麗露甜點店門前的邂逅,是一切的開端。



若當時嘉云不出聲攀談,他倆不會認識。假使現在嘉云不勇敢表白,兩人不會有更進一步發展。

正如佑麟母親所言。想要停滯凝著的狀態有所改變,勇於行動才是前進的開始。

「而我,也依約定來帶你走。」

雲軒突然又冒出這一句,嘉云本來還聽不懂對方的意思,須臾意會過來立刻揪住對方胸口衣服,情緒相當高昂:「你知道?你知道提拉米蘇的意思?」

「我本來不知道。」雲軒老實回:「因為提拉米蘇照義大利文的意思應該是『振作』,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送這個含意的禮物給我,還想說可能就只是純粹喜歡這個甜點,沒有特別含意。後來是意外聽人提起提拉米蘇在亞洲流傳另一種意思,就在猜你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原因才送給我。看起來果然沒錯?」

嘉云不好意思地搔臉:「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提拉米蘇真正的意思。這就是沒做好功課的下場。」

「也沒那麼嚴重。雖然繞了一圈,但心意我還是接收到了。」雲軒說著反問:「那你知道我送的心型杏仁巧克力有什麼涵義嗎?」

「欸?那有涵義?」嘉云完全不曾想過對方的贈禮也有另一層意涵。他知道情人節時會習慣送心上人巧克力作為甜蜜告白,日常送禮是否也有同樣用途則不得而知,而且強調「心型杏仁」莫非有別的特殊意思?

嘉云思忖幾秒後誠實搖頭,雲軒忽地靠近臉並直勾勾地瞧著他,溫和柔情的瞳眸裡隱約夾雜執著與掠奪。

「心型巧克力代表『心只屬於你』。杏仁巧克力代表『一心一意』。這也是網路流傳的說法。」

「心只屬於你.........」嘉云下意識默念重複這幾個詞句,一顆晶瑩淚珠在沒有預兆的情況滾落臉龐。雲軒額頭抵住嘉云的,心疼又憐愛地拭去後者臉上水痕並且輕撫嘉云臉頰,柔聲低語:「我一心一意......只愛著你。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以及未來。」

嘉云睜著被水光朦朧視線的眼睛努力看清雲軒,那張俊美的容顏滿是不容錯認的深情愛戀。想到當自己因為對方遠走他鄉而難過傷悲時,對方在異地亦深受思念之苦,即便分隔二地兩人依舊掛記對方、情緒相互牽繫影響,就算嘗盡心如刀割折磨仍然不願輕易放手捨棄。於是彼此的堅持與頑強毅力有了回報,最終迎來美好成果。

「雲軒哥我也愛你,一直愛著你。」

兩人緊密相擁,雲軒在對方鬢邊重重親吻一記後附耳呢喃:「直接叫名字了吧。」

「......雲軒.........」嘉云的呼喚消沒於對方唇邊,化為依戀與渴求的輕吟,熱情擁吻的二人臉上盡是幸福與滿足,在幽暗的黑夜裡點亮象徵璀璨未來的光彩。



這一刻不是結束,是正要起步的開始。



牽握彼此的手,從今往後他倆身邊會有彼此陪伴相隨,一同攜手併肩走向永遠。

再也不分離。








(第一部完結)




第一部完結!賀!

對,是第一部。
一開始就預定總共會有三部,至少我完成三分之一啦。

接著朝第二部努力 ٩( 'ω' )و

謝謝所有喜歡和給予迴響的各位,大家的鼓勵和留言是繼續向前的最大動力>w<




空音 發表於 2024-3-16 23:50:18

(一部後續)

終於將長年情意傳達給彼此的嘉云及雲軒在客廳裡緊緊相擁,恣意汲取對方的體溫與氣息,全心全意體會得來不易的甜蜜與幸福。

整張臉貼在對方胸懷的嘉云磨蹭一會兒後輕聲道:「明天還要上班、上課。」

雲軒沒有回應,反而環抱對方的手臂更為收緊,嘉云不得不將頭抬起看向他:「再不睡的話明天起不來。」隨即聽見長嘆一聲,雙眉蹙起的雲軒將頭埋進嘉云頸窩,柔順髮絲拂搔脖子癢得嘉云縮肩笑:「明天不用上班嗎?」

「真想請假......」雲軒無奈的語氣像極撒嬌的孩子,嘉云雖然訝異但也因為發現對方可愛的一面而歡欣,輕拍雲軒背部提議:「不然就請假啊?」

「我也想。但明天有重要會議。」雲軒說著再度嘆氣。

「......你還要像這樣忙多久?」

「快結束了,大概再一兩天就可結案。」

「那就好。」嘉云聞言放心不少。畢竟這段時間雲軒早出晚歸,肉眼可見的疲累,難免叫人擔憂身體狀況。

感受到暖心關懷的雲軒,出其不意親啄嘉云臉頰一記,害後者嚇到心臟漏掉一拍。

嘉云羞紅臉瞪視笑得相當開懷的對方,隨即不甘示弱地回吻雲軒臉頰,但馬上又被偷襲了個吻,兩人幼稚地用嘴攻擊對方,舉止越來越親暱熱情,嘻笑戲鬧逐漸變質為曖昧喘息,似乎有無法收止的跡象。

勉強將對方稍微推離,嘉云的呼吸有些不穩:「明天......要上班.........」

但雲軒霸道地把嘉云再度摟入懷中,邊貪婪嗅聞對方的氣息邊說:「真捨不得放開你。能一起睡就好了。」

嘉云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緊緊回抱雲軒,只因他也有相同渴望。

想跟戀慕許久的人再更親近一點,想再多看看心上人的面容與那溫柔微笑,想再被對方擁抱得更久一些。儘管已經確定在一起,日後還有很多相處的時間,卻依然不想輕易放棄這短暫相處的時刻。

雲軒再次於嘉云額頭落下眷戀的吻,嘉云則滿懷愛意地望進對方深邃動人的雙眸,一字一句認真說:「不只希望一起睡,還有很多想跟雲軒哥......跟你一起做的事情,有很多想對你說的話,我都希望能完成。」

「沒問題。」雲軒以指節來回輕撫對方笑顏,指尖傳遞著無盡情意,眼底嘴角也滿是寵溺與疼愛:「我也有很多想跟你一起做的事。很多、很多。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完成它們。」

「好。」嘉云笑著回應,雲軒原本撫摸他的手轉為捧起他的臉,兩人的額頭輕碰,緊鎖交纏的視線隱約激起陣陣火花。當彼此緩慢靠近的唇瓣接觸的剎那不約而同主動貼合對方唇形,雙眼也同時閉上。

雲軒捧對方臉的手輕輕滑過面頰來到下巴,再順著頸項至肩膀處接著繞到後背摟抱嘉云,後者則雙臂環住其腰間助彼此身軀更為緊貼,兩人吻得難分難捨、纏綿悱惻,全然忘記時間與地點,滿心滿眼唯有對方的存在。

隔天,毫不意外地大人們都睡過頭,是家翔先喚醒嘉云後嘉云再趕緊跑去叫雲軒起床,兩位成年男子難得一起手忙腳亂,趕著梳洗、整裝、準備早餐、用膳、.........早就自行打理好的家翔則坐在椅子上眨動大眼,疑惑掃視難得混亂的兩人。

幸好開車出發時只比平日晚個五分鐘左右,順利將家翔送到雲湘家後嘉云回到車上,邊繫安全帶邊說:「應該不會遲到了,好險。」

雲軒聞言發出嘆息,嘉云看著對方明顯的黑眼圈取笑:「愛睏齁?昨晚就跟你說好幾遍今天要上班、上課了。」

「這個嘛......也是因為你太熱情我捨不得放手啊。」

「什--」嘉云倏地雙頰緋紅,害羞反駁:「你在講什麼啊!」

「講實話。」雲軒得意地挑起一邊眉,嘉云氣得擂他手臂一記,羞怯的表現惹得雲軒開懷大笑。

雖然嘉云常看見雲軒的笑容,但現在對方所呈現出來的明顯比以往更為放鬆、自在與暢快,也是到這個時刻嘉云才發覺當自己正在苦惱是否袒露心意之時,雲軒也為了要遵守與嘉萱的約定而抑遏收斂感情,如今他倆總算能夠坦承面對彼此,再也不受任何束縛。

思及此,嘉云再次解開安全帶後傾身在對方臉頰親一記,凝視對方訝異的神情羞笑:「我的確......是捨不得放開你.........」

雲軒瞇起的眼眸變得深沉,毫不壓抑的情慾視線令嘉云不由自主身體微顫,但還是及時阻止對方疑似要解開安全扣鎖的舉動:「但是,我現在要趕快去上課,你也要趕去上班。所以我們出發吧。」

兩人直視彼此,嘉云不妥協地以眼神告訴對方該辦正事,隔了好一會兒雲軒呼口氣表示認輸,但還是一手撫摸嘉云臉龐說道:「我今天會盡量早回來,我們晚上見。」

「嗯。」嘉云承諾,隨即補充:「但你不要太勉強,健康安全最重要。我一定會等你的。」

雲軒突然把對方的頭顱拉向自己,在嘉云嘴唇落下一吻後近距離看著臉紅的對方微笑:「我會趕快回家。回到你身邊。」

霎那間從胸口竄升的幸福熱氣讓嘉云想笑又想哭,一時間只能雙眼泛著水光凝視對方,滿懷情意回應:「好,我會等你。」

雖然很想繼續沉浸於對方深情的視線裡,但嘉云還是回到位置坐正並繫上安全帶,雲軒也重新發動引擎上路。

明明是日復一日熟悉不過的尋常路景,如今看在眼裡卻似乎帶有完全不同風貌,嘉云瞥一眼駕駛後再回看眼前路況,唇角始終掛著微笑。




充滿甜蜜及滿足的快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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