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之月 發表於 2023-3-27 22:02:56

★2008年舊文重發
★特別感謝緣份遇上的骸綱同好:Tbl_CB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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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文章由Tbl_CBeT協助重新潤、校稿&文字電子化(文稿打字)



——————以下正文——————


(始)

波湧在四周,無限延伸的深藍和雪白,珊瑚礁繽紛七彩的色,晃漾閃閃。

————綱吉。

湧在嘴裡心底的聲音啵啵啵啵啵,雪白色的、上升————消失。

眼神、聲音......以及笑容,全都柔軟柔軟的、小小男孩。
綱吉。
他說——怕沒辦法讓人記住那樣的大聲喊說——他叫這個名字。

那天男孩往遙遠的另一個天空下奔跑,連著他的沿途是他小小小小的腳ㄚ印子,一個一個一個一個,湧上來的浪打濕他們腳踝,打淺他們牽著又沒有牽著的線,他背影很快遠小。
他站在原地,心理沉了很多遺憾讓他動彈不得。遺憾很多事沒有說、很多事幫不上忙、很多秘密來不及分享、很多、很多、很多。

連再見也無法脫口。無法明說我們再也不見。

有個聲音在耳邊說喊他快喊住他、以後再也不會......所以————

男孩幾乎要消失的身影竟然在那個瞬間回過頭,他一對比夕陽璀璨的金黃眼睛睜得好圓,彷彿要竭盡小小身體裡所有能量,大聲地喊。

『喂————』
海浪碎在石上,混著海風輕輕,鹹澀澀地打濕他耳殼打散他聲音。
『——你呢——————?』
他等在那裡,兩隻手抓皺了衣襬,直率的期待,頰上一片通紅。

原來在陸地上,也彷彿大海那麼柔軟又溫和的生命力。

『我是——————......』

浪衝進海灣,湧上沙灘,濺濕了他們光裸的腳ㄚ。
男孩愣了下,點點頭,露出好大好甜的笑容。

也許、那個時候自己也是笑著的。

綱吉......綱吉、綱吉。
想見你、綱吉。

想再見你。

卯之月 發表於 2023-3-27 22:04:07


​那對他而言是個難題,然而澤田綱吉依然沒有強硬地拒絕。


​藝術大學生徒,這個位置或說身分更為恰當,總之聽起來就彷彿有永遠做不完的事。
​然而事實上也是如此。
​校慶、成果展、報告提交、永無止盡的作業。以上這些其他學生使用電腦搜尋資料或分工合作可以完成的事情,對他們而言只有作品作品作品。畫具擺在空水盤等晾乾,來不及將上頭的水分全部蒸發又上場待命。學生與指導教師在作品上頭交鋒,你來我往又火花相疊,敗方總是學生多數,偶爾教師點了頭認輸又讓學生幾乎喜極而泣,頓時誰勝誰負還真難說。
​然後終於熬到四年級,畢業展成了最後一關,還是等級MAX的那種大關卡,特別難過卻非過不可,既然有相看兩不厭當然也有相看兩討厭,誰都不想多再和教師煎熬一年。
​澤田綱吉也不例外,尤其他的指導教師還是那個義大利籍教師里包恩,退件和鞭策皆慘無人道的出色指導讓學生們各個聞名變色,加上那永遠一身黑西裝藍襯衫紅領帶的黑手黨行頭,說他是殺手都會比油畫專任指導教師這個職位更讓人信服。

​今天他依然這麼穿,只難得地大概是心情不錯換了條紅色領帶,在襯衫上繫得端端正正。綱吉站在他身前,一小時經過,總讓里包恩罵廢綱的腦袋和雙腳一同開始神智不清。

​「你好了沒?」
​里包恩抬起頭來,他剛結束右手上今天第三杯Espresso。不加糖、偶爾加點牛奶,像今天這樣心情好的時候。綱吉看那杯底留著褐色水漬的咖啡,心想那味道是不是苦澀如自己現在的心情。
​「............還沒。」這一個小時裡第十二次回答。
​「不過是個題目需要一個小時還決定不了嗎?」
​「是只有一個小時好嗎,這次不是能讓你隨便打回票的東西欸里包恩——」
​「在學校叫我教授。要說幾次,你是沒耳朵還是沒腦袋?」
​「好啦好啦好啦——教授大人拜託我沒腦袋想不出要主題您行行好快幫我已經九月了你要我死也別這麼殘忍嗚噗喔!」

​腹部重擊。好一本精裝大辭典正中紅心。

「好痛!!」
這種疼痛在小學躲避球比賽之後已經好久沒有過,遙遠卻無法抹滅的記憶,或許更甚。綱吉抱著肚子——或說抱著辭典——含淚怒聲。
「你幹嘛啦這!?」
「翻。」
「啥?」
「叫你翻就翻問這麼多想死嗎。」
親切百分百的溫柔微笑。
綱吉青了臉抽蓄嘴角,直覺生命危機他打開字典立馬照辦。

沙、沙、沙、沙、沙。
稍嫌沉重的灰塵跟著飛揚,綱吉皺眉——這本字典到底多久沒有拿來使用——里包恩也不管他,離座走到牆邊的茶几,準備為自己泡第四杯Espresso。綱吉忍著噴嚏,他一頁一頁一頁,小心翼翼,紙張有木頭書櫃以及印刷的墨水味道,里包恩在另一邊打開密封罐,咖啡豆稍微苦澀的炭香,混著眼前書本溶出陳年的溫和氣氛————「停。」
「欸、啥、什......」
突然被迫回神,綱吉當然措手不及。
「那頁幾個字。」
「啥?」
「我說、」兩匙辦的咖啡豆滾咚沙沙跌進磨豆機,他喜歡味道濃些。「你右手那一頁上有幾個字。」
「什麼啦?你到底要做啥啊里——」
「幾個字。」里包恩背著他用力按下磨豆機的開關——咻嗡啪喳喀擦喀喀喀喀喀喀——————
綱吉吞了下口水默默轉回腦袋對著字典右手那一頁認真的算。
「......九個字。」
不知道要幹嘛也得照做,他可不想變成咖啡粉。
「很好。」里包恩聲音很滿意。「第六個字是什麼?」
「第六個字——」
他手指跟著數六結束停下——————『海。』

一閃而逝的連天藍。
為什麼映入眼底瞬間彷彿就聞到打在耳邊潮濕的鹹騷?那明明只是印在紙上的鉛字————

「就那個。」
​「......啥?」
​今天不知道第幾次狀況外的疑問發語詞。
​「就那個當主題。」
​「什、」
​「太好了終於決定,皆大歡喜,你可以滾去開始準備了廢綱。」
​「慢、等一下!!!」
​終於理解事情發展不太正常,綱吉驚地從椅子上彈起來。
​「等一下、里包恩......」
​「教授。」
​「唉呦認識這個久了有什麼關係——不對這不是重點!太隨便了!我抗議!」拍桌。
​「喔?那你有其他主題?」
​霎時聲噤。
​「有更好的想法?」
​無聲。
​「要我想就是翻字典。快、而且方便,況且小遊戲很有趣不是嗎。」微笑。

​有趣個鬼!

​綱吉感到暈眩又脫力,一隻手掩著眼睛嘆氣撐住情緒:「里包恩,你明明知道我......你是故意的吧?」
​「是巧合。」他笑著聳肩。

​混帳一定有機關!

​綱吉反駁不能只好在心裡吶喊——雖然他想破頭也絕對想不出里包恩能怎麼作弊——他還是想掙扎,可其實也明白抗議無效而且他的確沒有更好的想法,但是————

​「你行的,剛剛不就想到了。」
​「欸......?」
​「聲音、味道——還有顏色。」里包恩轉開火,滾水透明的上升和咖啡粉攪和和混濁,「別排斥它,阿綱,你明明能瞬間想起它所有應該存在的形象。」
​「............就算記得,那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
​「有什麼不好,可以挑戰印象派,我會寬容地對待新作品。」
​「然後你每次都用同一張嘴巴說重畫!」
​里包恩笑出聲。
​「很了解嘛,那你可以從現在開始把握時間多畫幾幅畫準備我退不是更好?」
​「不要以退件為前提啊喂!」
​「況且討厭這個主題也沒關係,應該說,這樣很好、太好了、非常好。」
​什麼?
​「我們都知道,藝術家都是萬劫不復之後才終於發揚光大。」
​雖然意義相距不遠可是詞彙用法大誤了啊教授!
​「你就盡量討厭,沉重一點也不要緊喔,期待作品。」燦笑。
​「喂喂喂喂喂慢著等一下!」這是什麼落井下石?!
​「第四杯咖啡已經煮好了,請你立刻離開我的辦公室別再占用我的私人時間。」
​下一刻綱吉真的被一腳踢出辦公室,關上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掛了『謝絕訪客尤其是澤田綱吉』的牌子在上頭嘲笑他那樣愉悅搖晃。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迪諾前輩......你也笑的太誇張了......」
​午餐和昨天一樣,咖哩豬排飯糰加可樂。綱吉雖然為了張羅畢展搞得飢腸轆轆,然而配著別人笑聲(而且還是笑自己)果然還是難以下嚥。
​綱吉這幾天都苦著張臉到美術社打工,沒精神也就算了,會發呆到撞桌角甚至撞壁就是嚴重要命,連即使身為店長也常在撞東西(因為絆到自己)的迪諾都看不下去,今天中午逮到空閒,兩個人坐在美術社櫃檯裡對著面才聊起來。果然,迪諾聽說了這件事,即使沒有惡意還是將綱吉笑了個體無完膚。
​「哈哈——抱歉、抱歉。」迪諾擦去眼角笑淚,「他還是那麼妙啊,里包恩。」
​「他這輩子都不變了我敢打賭。」綱吉賭氣將飯糰用力咬了口缺。
​迪諾哈哈笑他說得好,燦金燦金的髮和他的笑聲一樣折折生煇。他也曾經是里包恩的學生,所以對綱吉格外有親切感,兩個前後輩感情好得像兄弟,互相嘲笑被里包恩彷彿惡整的指導之後又一起為對方與自己大舉同情淚。
​「你還好了,那時候里包恩要我和朋友接龍,說什麼第十九回停下來就那個單字,好死不死接到了個人名,是個尊敬里包恩的後輩,為了讓那個人答應做我的模特兒,說差點死掉也不為過呢——」
​他笑自己過去像笑別人一樣輕鬆,拍拍綱吉肩膀給他打氣。
​「不管怎樣,先決定作品大小吧,又是大作品?」
​「嗯,300號數,還沒決定型製。」
​「果然,所以你才打算徵人幫忙啊。」迪諾視線落在今天綱吉拿來的單子上,說是徵人啟事,想借店裡門口張貼。
​「這次山本和獄寺他們也忙著自己畢展作品,總不好意思又麻煩他們。」綱吉點點頭,口齒不清地咀嚼飯糰,「其實徵不到也沒差,只是想讓獄寺安心點。」
​「誰叫你開始畫畫就禁食,你那忠心的左右手當然不安心。」迪諾挑了眉笑話他。
​「什麼左右手......獄寺今天早上也一直吵說要幫我做前製,差點又和山本鬧起來,要視他為了幫我畢不了業——雖然不太可能——我會愧疚一輩子。總之障眼法啦、障眼法,徵到人獄寺就會死心了。」
​迪諾「哦——」的拉長聲音回應,眼睛默默盯著那張『徵人啟事』瞧。真不是他想吐嘲,上面只寫了徵求作品前製助手限男性,連工資和工作性質都沒寫,能徵到人簡直是天方夜譚。
​算了、「真的找不到人幫忙我會去幫你的,別太勉強啊。」
​迪諾揉揉綱吉那頭稻草色的雜髮,笑容有些無奈。他這個後輩除了課業不太好其他什麼都好,偏偏就是太善良,好像做什麼事都會妨礙到別人那樣看輕自己。他知道那已經是習慣,而且是後天養成,可憐自己能幫的忙就那麼有限。
​「主題是海的話......應該可以排除F型製(人物Figure)吧?」
​迪諾幫他把徵人啟事貼在玻璃門上,在門口遠遠地問他。
​「是沒錯,但是我不想畫M型(海景型Marine)。」
​「既然都有關海了為了為什麼要排除M型?難不成你真的想用P型(風景型Paysage)作印象畫?」
​「也許吧。反正還有時間,我說不定會再去和里包恩商量改題。」
​彷彿事不關己,綱吉一口氣乾完手上的可樂,聲音涼涼地回答。迪諾一雙金瞳露出驚訝。
​「別開玩笑了,里包恩怎麼可能讓你改,為什麼不畫呢?很好發揮,不是嗎?」
​「............我只是比別人更能了解這個主題有多麼沉重。」

對他人而言,海通常存著美好的形象。陽光、健康、美麗、壯闊、浪漫,然後多情,輕易就能夠深刻描繪——然而綱吉只能在片刻蔚藍之後感覺幾乎窒息的摧毀力量。

由四周壓迫身心和生命的冰冷,連肺都幾乎結凍,波湧在鼻腔、耳邊的空洞海流——————

手上可樂空罐匹哩啪啦地被他捏扁。

「......阿綱,」迪諾悲傷地看他,「那是意外,阿綱,家光叔叔也說過,沒有人可以怪你————」
「有,」
綱吉斬釘截鐵地接話,抬起右手放在心口上。
​「澤田綱吉一直在這裡哭泣,說他恨我。」

​沒辦法說太多,有些事情說出來就像摧毀新芽一樣,比砍倒大樹都慘忍。
​迪諾無法直視綱吉藏著情緒著漠然視線,他沉下眼神,很久很久才淡淡說了聲抱歉。


​真的很遺憾。
​曾經他那麼那麼喜歡那一大片擁著自己的深藍。

​綱吉闔上《世界海洋攝影集 》,靜靜走出書店。
​九月底陽光依然炙熱,亮燦燦的,刺得他沒由來感覺眼睛發疼。
​他抬起一隻手遮住陽光,不遠的天邊露出一塊喧囂城市裡難得悠閒的藍天,飛機雲在上頭緩緩劃過,像粉筆過痕,尾端擴散絲絲雲絮。
​就如同之前預料一樣,沒人來應徵他前置助手的工作,他也不在意,依然每天學校和美術社兩邊跑,作業和打工的忙碌讓他能看暫時忘記必須實行的畢業作品。獄寺和山本兩個人見了他就問進展如何、需不需要幫忙?綱吉哪敢說自己還沒動工,只好打哈哈地乾笑帶過。

​他並不是特別優秀的學生,只是在里包恩斯巴達指導鞭策之下,得獎的作品也不算少,他特色就是大型油畫作品,大片大片的主題色彩點綴各式形物。

​『替代語言的色彩衝擊』,這是大多講師給予的評價。

​綱吉的色彩會說話。大一新生展他畫了幅夏季煙火,幾乎要三公尺長寬的巨大色線,在眼前攏合,而後綻放,剎時興奮卻又寂寥的迥異情緒,聚不如散的哀傷,好幾個學生看了都在畫前偷偷擦淚。獄寺就是其中一個,他在那時候看了那幅畫感動到痛苦流涕,當下拜綱吉作他首領,即使獄寺明明專修雕刻依然自稱左右手的跟著他身邊。山本是陶藝科,為了繼承家業才選這個科系唸。他總笑自己根本不懂藝術,卻喜歡看綱吉作畫,『真不愧是阿綱』,這是他的口頭禪,也許只是安慰也許真的欣賞,綱吉一直都很感激他的好。
​三個不同科系的人成了死黨,一混就是四年,如今他們都要畢業了,前陣子聚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討論畢展構想,不過是一個月前,現在想起來卻比這四年的回憶都感覺遙遠。
​如同迪諾說地,綱吉當然知道里包恩不會給他改題,自然沒再去找罵挨。
​他告訴自己得畫、必須要畫,然而好不容易決心拿畫筆,卻又擱淺半空、放下,漠然凝望大片空白的畫布發呆,一夜又一夜。

​他是想畫的,真的想。
​即使他那麼怕那一大片深藍,卻還是沒辦法狠下心去忘記。

​奔跑在上面、腳印在沙灘上並排——啪沙——然後消失。
​冰涼一次又一次淹過腳踝然後退去,強留奪熱的冷,一瞬間強吹的海風扎著他必須緊閉眼睛,然而只要靜待風平浪靜之時再張開,無際的雙重蔚藍便在他的世界擴張————彷彿昨日、清晰彷彿他還在那個無憂無慮的天真歲月。

​然而看了一本又一本的海景攝影或畫冊,就是沒辦法激起熱情。
​綱吉強迫自己忽略對大海的恐懼,他閉上眼睛,靜靜地沉澱回憶,那些景色模糊又清晰,明明幾乎無法辨識,卻感覺整個視野填滿深藍————到底少了什麼......呢?

​他穿過十字路口,心不在焉地看著對街來往繽紛五彩的人潮,行人號誌在倒數十秒開始閃爍,綱吉這時才加快腳步,跟著混雜人群一同越過斑馬線————

​鮮豔在半空劃出半悠長弧線,向後流逝。

「咦......?」
綱吉猛地回頭,人群在他眼前像潮水撲面而來,立刻順著他兩旁散開,那時已經轉成紅燈,人潮洶洶之後一連串的車潮接著眼前奔騰。他瞪大眼睛往對街川流直瞧,稍微遙遠的距離依然掩不去那個讓他驚豔的鮮色。

號誌轉綠,綱吉毫不猶豫抬步追了上去。

「迪、迪諾前輩!」
叮鈴叮鈴——綱吉急急推開美術社的玻璃門,大喘了一口氣向店裡面喊。
星期一早上的客人最少,店裡空蕩蕩的,連迪諾也不見人影,綱吉邊喘邊走進店裡,又喊了次迪諾名字,這時候才聽到裡面接待室有腳步聲,迪諾燦金色的腦袋探出轉角,見了綱吉便露出笑容。
「喔,阿綱你來的正好,有人找——」
「迪諾前輩!你有看到那個人嗎、我看到他往這個方向來!」
「哪、哪個人?」迪諾被綱吉突然衝上來的氣勢嚇到,倒退了兩步。
「大概快跟你差不多高的男生、身材纖長、中分、長髮......!」他一口氣說完,喘著急抽氣,頓了一下才再開口,「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的髮色————」

綱吉說了一半斷聲,他視線越過迪諾的身影,錯愕地睜大眼睛。

————彷彿承載整個世界的深藍、艷麗的深宵藍。

「啊、他是來找你的,」迪諾跟著綱吉視線回頭,「剛剛他撕下你寫的徵人啟事進店裡,我想你也快到了,就先請他進來坐。」
他以為追失的深海帶著淺淺笑意走到他眼前。
他們身高差了快一個半頭,綱吉抬起脖子看他,發現那個人連眼睛都是清澈的海洋。

「太好了吶、阿綱,」真心替綱吉感到高興,迪諾拍拍綱吉肩膀,「終於有人可以幫忙了,要趕快開始了啊,免得里包恩找理由又要惡整你————」

已經沒辦法聽見迪諾在跟他說什麼話了。
他看著他看著自己,看見自己沉澱在那對深海裡。
本文最後由 卯之月 於 2023-5-18 16:00 編輯

卯之月 發表於 2023-3-27 22:05:20

​不想承認那種情緒叫做一見鍾情,即使那影子在綱吉心裡印了深深深深。



​那是一個可以用美麗來形容的男子。

​過分清秀的臉部輪廓,鑲嵌一對深海色的眼瞳,同色系的長流海溶著它們,幾乎要消失那樣,從髮隙裡露出淡薄的溫度,下午的氣溫稍嫌燥熱,那男子卻一滴汗也沒流,手上靜靜握著水杯,彷彿他就是裡面漣漪透明的涼水。
​綱吉讓迪諾交代完事變回了接待室,在門外就看見眼前這一幅與暑氣大相逕庭的清冷畫面。

​他最怕這種人。過於得天獨厚的、美麗的人。

​綱吉不善於交際,他害怕和人過於頻繁的接觸,尤其太過美麗的人。
​那些人都有一種他永遠比不上的自信和魅力......以及幸福,那只會讓他覺得自己更加平凡更加悲慘。這也是他的畫裡幾乎沒有人物為主題的原因。比起人,他更喜歡由色彩組合而成的景色組合而成的景色或物品,它們沒有情緒——應該說帶著可自由決定的情緒——面對也不用害怕,他不需思考,只需要把它們帶入自我的感受就能夠和平相處。

​既然如此......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追著他跑了這麼長一段路呢?

​綱吉打開門,老舊的門軸發出『吱嘎』聲響,那人聽見了抬起頭來,見著是綱吉,便衝著他輕輕微笑,冷漠剎時驅淨,像真的感受到空氣溫溫的擴散填滿空間,綱吉忍不住熱紅了臉,他按住窘迫的情緒忽視那人自始便對他發出的善意,裝出一副正經表情,拉開椅子坐在那人眼前,然而看著還是只會衝著自己笑的傢伙,綱吉突然感覺腦袋深處都在抽痛。
​方才綱吉用了半小時跟他說明工作內容,不外乎是準備工具、買材料或飲食這一類跑腿的事情,那個人沒說半句話也毫無疑問,只對綱吉所有詢問和要求全都笑著點頭或答應,就算綱吉終於跟他明說了可能沒辦法給他太高的酬勞——他一直是標準的窮大學生,當然付不起市面上的籌碼——那個人還是輕輕點頭依然沒有拒絕。
​問懂嗎他就點頭、問可以嗎他也點頭,自始自終都對他露著淡淡微笑,搞得綱吉感覺自己像個騙子,撒了什麼漫天大謊有驚為天人的好處讓眼前人如何都不想拒絕,剛剛他藉著迪諾交代事情的機會求救,迪諾只一派輕鬆地笑說這年頭什麼怪人都有,別想太多。

​『何況你不是也中意他嗎?還說追他跑了一陣,他竟然也這麼巧來徵你的助手——這不是有緣、是什麼呢?』
​綱吉沒辦法反駁,他無法吐嘲迪諾太浪漫——他自己也愚蠢地認為這的確是緣分,而且也許就是命中注定。
​但是他並非帶著任何私心回頭尋找這個人,他只是追著,只是追著一股動心的、難以忘懷的顏色,所以......所以?

​他們對著面坐了一陣子,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綱吉怕看到他又衝著自己露出那抹好看的笑,不知道除了發窘還能給什麼反應,只好低頭盯著那人手的水杯瞧,薄薄的光霧籠在水上,半真實的影。
​「吶、那個......」綱吉看那個人手指映過水影,細長的幾乎透明。
​「所以、你確定要......應徵?」
​點頭。
​「呃......你真的了解我剛剛說的話嗎?」
​點頭。
​「你真的確定知道這可能會是沒有酬勞的一件、嗯......白功?」
​點頭。
​「你真的、真的確定明白並且沒有任何其他問題————」
​綱吉猛地抬頭第不知道幾加一次的用力確認,終於再與他面對,眼前的深海瞳,依然浮著平靜情緒簇擁他,綱吉沒由來的愣住,看到那人緩按卻堅定的、再次點了點頭。

​突然對自己的心態感到無比羞愧——為什麼不願相信......?

​「對、對不起......因為你沒拒絕真的讓我太意外了,真的、對不起......!」
​綱吉發現自己愚蠢又失禮,認真地低頭向他道歉。但那人並未責備他,只輕輕地摸摸他頭,還是衝著他笑。突然被摸頭讓綱吉愣了半响,終於才窘迫地搔搔頰邊苦笑出聲。
​一再確認也許只是害怕眼前的人後悔以及擔心自己又被捨棄。
​沒被拒絕真是太好了,他們將成為合作夥伴,想到這綱吉便輕鬆起來,他說明天和我一起去學校吧,我要介紹朋友給你認識,以後你會常常見到他們——「啊、抱歉,還沒請問你的名字?」
​綱吉一對精神的茶色眼睛,對著那人露出今天最輕鬆並且開心的笑容,沒發現那人看著他,眼底閃過一順懷念的愕然。
​那個人終於對他搖頭。
​他深藍色的髮像水,跟著他搖頭動作流落肩膀。

『ムクロ』

咦?

「啊、對不起、我沒聽清楚,麻煩再——咦......!」
他突然執起綱吉的手像是親吻,驚慌失措地想要將手收回縮,然而他沒有,明明窘紅了整張臉,彷彿突然故障電風扇,動作和思考都和扇葉一樣緩緩緩緩逐漸停止,連自己都可以感覺到手溫在那個人冷涼涼的掌心裡慢慢升溫。
那個人垂著眼睛,綱吉看見他眼睫又細又長,形狀優美的薄唇離他手越來越近,停下、開口。

『ム、ク、ロ』
濕暖的氣息吞吐在手心裡。

「......ム、ク...ロ?」遲疑聲音拼出不熟悉的單字。
立刻眼前人露出比之前都開心的笑容。
「ムクロ?對嗎?」
他點頭,還牽著綱吉的那隻手因為喜悅握得好緊。綱吉感覺困窘,不過是說個名字,有必要牽著他手幾乎要跳舞那麼高興————......等等。
「慢、等一下、呃......ムクロ?」
點頭。
「你......」
從剛才就感覺不對勁——綱吉一直沒聽到他聲音,就連笑,也只是淡淡淡淡漾著無聲的溫和——他用力地吞了口口水。

「你、不會說話......嗎?」

第一次發現詢問這件事非常困難,他逼自己硬擠出聲音,聽到那些話又乾又澀。
那個人——ムクロ依然掛著輕輕微笑,身上卻已經湧出無奈的氣氛,緩緩放開了他們相繫的手。
然後點頭。
​綱吉從未想過點頭竟然是一件這麼讓他遺憾幾乎鼻酸的事情。


​他們離開了美術社,一前一後地走在路上,那時已經傍晚六點,住宅區到處都是晚飯的香甜味道,夕陽跌在西邊天空被層疊的屋頂遮著剩下半個圓,固執地不甘休息,將他們影子拉在身前好長好長。
​ムクロ深藍的長髮隨他步伐擺動,綱吉走在他兩步身後默數,左、右、左、右、左、右。突然ムクロ停下來,綱吉反應不及迎面撞上他的背,一個回頭一個抬頭。怎麼回事?ムクロ手指行人號誌,紅燈。綱吉捂著撞疼的鼻頭唔了聲恍然大悟,兩個人對著面又笑起來。

​「那時也是經過十字路口,我滿腦子都在想怎麼畫圖,你就突然帶著藍色經過我身邊又突然離開。像海浪那樣,很大衝擊很快退去。不知怎麼搞的,我只直覺要追上你,回頭就跟著你身後追。沒想到才三條街就被你拋得老遠,腳的長度果然是很大的問題......喂!不要笑我啦!」
​自動販賣機『喀啦喀啦』前後滾出可樂和寶礦力,綱吉拿出藍色的那一罐半賭氣地向他丟去。
​「咳、總之,沒想到這麼巧你竟然來應徵助手,本來想說沒人幫忙就算了,大不了辛苦些全部自己來,反正我的主題也難下手,前製再慢也不會比沒靈感苦惱......啊、放心啦、放心,有你幫我的話一定沒問題的。」他笑著給露出擔心神色的ムクロ保證:「雖然沒想到要畫什麼樣子,不過主題已經決定好了喔——『海』,與主題相關連,不一定畫海景。像是貝殼、魚,或者船,只要可以連到海皆可。以前說到海就會想到人魚姬的故事,我媽最喜歡那個故事了。不會說話、忍著舉步維艱的疼痛,只為了跟隨愛人的笨公主————」

​『那是因為你們還沒遇到喜歡的人,如果有一天......——』
​母親摟著他抱著書本,他懵懵懂懂地看著母親和藹可親臉龐難得露出少女般的笑容。

「......ムクロ﹐你相信有人魚嗎?」

與方才說的話毫無相關,綱吉突然這麼問,那對深色眼睛映著他認真的表情。
以為會被笑,然而ムクロ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們一起無聲,彷彿下一刻ムクロ將會開口——我相信、真的,相信——綱吉說服自己那是錯覺,ムクロ不能說話、他不會說話——但是為什麼他真正聽見了他這麼說?
ムクロ背著終於願意沉睡的夕陽,消失前近乎金橘的耀眼光芒灑在地上也灑在他身上,原本擁著ムクロ的深海突然變得明亮,陽光將他的髮色染成深紺紫,又帶著金黃描出他髮絲輪廓,彷彿日落大海裡悠遊熱帶魚那幾乎透明的魚鰭————綱吉撩住些許感覺握了就會溶化在手心裡的髮,他們像水在他手中冷冷流動,ムクロ沒有拒絕他動作,眼神靜靜笑靜靜,綱吉看著他手中冷冷的髮,莫名感到想要哭泣般的懷念。

為什麼奔跑、為什麼追逐、為什麼尋找?
————他一直以來缺失的靜寂藍海在他身上籠罩深深深深。

「我——」
綱吉站在ムクロ身前面對夕陽,他那一對應該是茶色的眼睛比陽光更燦金的透出期待與堅定。
「ムクロ、我......我想畫你,可以嗎?」


「所以?」
里包恩手上拿著A3素描本,坐在行動辦公桌椅上轉了個漂亮的半圈,回頭面對終於敢再敲響他辦公室門的學生。
「300號......F、型......」細聲若蚊。
「F型?你要畫他?」
他拿著咖啡杯的那隻手停在半空中,調起一隻眼睛盯著心虛極點不敢直視他的綱吉。
才結束一早的課回到辦公室就被敲門,他說請進,門開就瞧見外頭站著綱吉,他伸長了手遞出素描本,開口就說要自己先看,他沒想太多,輕鬆打開看到裡頭繪了幅端正清秀側顏,心裡立刻明白了七、八分,不過當下他什麼也沒說,只用淡淡眼神看他,現在果然真正應驗了他彷彿像讀心術的超級第六感。
「畫他?你嗎?你要畫?」
「對啦對啦對啦囉嗦!」
所謂惱羞固然成怒,雖然綱吉的情緒說自暴自棄會更接近些,「幹嘛這樣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確認?很、」
「很失禮我知道。」他聳肩,搶著綱吉話接得完美無缺,「我只是想確認你是不是還記得澤田綱吉最差的是哪一科。」
「.........................................................人物繪畫......」
差點聽不見。
「答得好。」
里包恩滿意點頭,拿咖啡杯對他致敬,終於放在唇邊輕啜。
即使恨得牙癢癢也無法反駁。里包恩說得沒錯,他的確人繪最差,所以從不交F型作品,並不是畫不像或畫不好,而是畫不出情感。他沒辦法『真正』了解人物的樣子,他筆下模特兒全都華而不實,外表俊挺或著端正,卻缺少情緒,美麗又空洞彷若裝飾櫥窗的人偶娃娃。綱吉在人上畫不出感動,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下意識拒絕認識人們。
里包恩一切看在眼裡,他不說破,說明白了就是他也無能為力。自從奈奈死去以後綱吉再也不願去了解人,他怕失去、怕明白了喜歡上那個人又離自己而去,尤其離去還是為了他,何其慘忍。四年來綱吉只有在隨堂素寫和大家一樣交過人物素描,參展作品從沒畫過人,現在他卻主動說要畫里包恩難得地感到複雜。

是的,他的確作了弊,才硬是讓綱吉以海作為主題,那都是按著家光希望綱吉能離開陰影別再逃避,哪裡知道他真的找了個像海的人出來說要畫他,這簡直像他終於下決心拿石頭砸破綱吉的雞蛋堅持,沒想到那堅持也竟然也是石頭做的,兩敗俱傷,徒留一地碎片。

「自己畫完也知道問題出在哪吧,即使如此還是想畫?」里包恩闔上素描本:「想畢業就考慮清楚,別拿石頭砸自己腳了,笨蛋。」
「............我知道啦......」
沒錯,綱吉清楚。
本子裡的ムクロ俊麗而且端正,和那些石膏人像一樣標準。他感到挫敗,沒辦法畫人讓他挫敗,沒辦法畫ムクロ讓她感到挫敗更多不甘。他明明那麼想畫出ムクロ身上不可思議的寂靜。
「我知道......只是、」

只是————......


ムクロ坐在窗邊,一隻手抵著窗框托住臉,下午陽光變得很溫和,眼睛隨時能閉上的舒服氣氛,光線柔軟地打在他髮上,波浪那樣反射疊疊交輝的光。
畫筆在綱吉手上擱淺,來不及洗淨的紅色水彩在水盒裡擴散夕陽那樣鮮豔的色。
突然ムクロ轉過頭,一臉困惑看著他。
「啊啊......沒事。」
綱吉尷尬笑笑,他在水槽前發呆了好一陣子自己都沒發現。他繼續手上的動作,剛剛結束練習作業,整個水槽都是滿滿滿滿的顏色。
「我只是在想,連里包恩都勸我改變主意,果然很糟呢,我的人物畫。」
ムクロ來到身邊,他們眼睛一起盯著水槽裡多彩的色,沖刷,然後流逝。
「尤其你長得特別好看,稍微畫差了更容易發現......啊,謝謝你。」綱吉接過他遞過來的筆盒,「不過......沒問題,我會畫的,而且會畫好它,一定。」
他看著ムクロ,堅定地給他承諾。

『......我想畫。里包恩,我還是想畫。』
他聲音清晰而且清澈,只是想起環繞ムクロ的海色,綱吉眼底便溢出和陽光一樣的暖意。他們對視,里包恩只是見他表情人和卻無比堅定。
比任何人都軟弱、比任何人都希望逃避,然而一旦下定決心,絕對比任何人都堅持。
『去畫吧、去畫吧。』
『十一月前我要看到畫布上底色,沒完你要等著被我當。』
『......嗯!』
『絕不會手下留情。』
『我知道!』
『知道了還不滾去準備?還有什麼事?』
『里包恩,謝謝你。』
『......哼。』

也許不太相同、甚至大相逕庭。
ムクロ身上不經意流露的冷涼氣氛,綱吉真正感受到了深深寂靜。
不是髮色才決定畫他,那只是原因之一,綱吉無法忽視自己對ムクロ有一份過度熟識的懷念。
遙遠的記憶,那個夏天的海洋也有過這樣一份冷冷的、遇到自己就化成暖水的情緒包圍著他。

綱吉看著ムクロ﹐不自覺露出淡淡微笑。

「為了我們的作品,一起加油吧,之後好一段長日都請多多指教了。」
他不說我,說我們。
ムクロ是他合作夥伴,綱吉已經將這個作品當成他們的事。

他向ムクロ伸出手,ムクロ看他又看他的手。

記得曾經那個小小的孩子也是這樣,說一起玩吧,笑容燦爛卻意外霸道,沒等他回答便抓著他手跑了好一段的長路。

ムクロ漾起淺淺微笑。
他點點頭,終於再將他們的手緊緊相握。 本文最後由 卯之月 於 2023-5-18 16:01 編輯

卯之月 發表於 2023-3-27 22:06:25


『你也在等媽媽嘛?』
『............』
『一起玩好嗎?』
『............』
『昨天我有撿到很漂亮的貝殼,我可以送給你喔。』
『............』
『......吶、你是......人魚嗎?』
『——人魚?』
那個男孩終於抬起頭。
他的眼睛裡面,藏著和他們身後那片海洋一樣深邃的琉璃藍。



「......ムクロ這傢伙,一定又忘記帶傘了吧............」
綱吉將補進的新貨搬進儲藏室,經過走廊小小的窗,看見突然增大的雨勢,不自覺停下對著半空喃喃自語。

今天又下了雨,一早就打在對戶的遮陽棚上噠噠噠噠,擾人清眠。
進入十月開始,氣候一直不太穩定,常常連個預警也沒就下起滂沱大雨。

綱吉會這麼擔心不是沒有原因。
在他們認識之後第一個雨天,ムクロ便淋了個徹底。
打開門就會看見個狼狽無比的落湯雞將綱吉嚇了一跳,然而下次見面的時候也一樣,只要下雨,ムクロ必定會渾身溼透地出現在他家門口。綱吉每次都像老媽子一樣唸他,懶到不帶傘也太離譜,口氣倒是與內容不符,擔心又關心。即使如此還是沒看過ムクロ帶傘,他也沒表示什麼,每次就乖乖坐在地板上讓綱吉唸,直到綱吉說要擦頭髮了閉上眼睛他就閉上,擦髮聲音沙沙沙沙在他們之間,他嘴邊掛著輕輕笑意,彷彿享受著這個情形。

差六分下午三點。
綱吉又看了眼牆上時鐘,距離剛才只經過39秒,而這已經是他繼開始以來的十分鐘裡第九次抬眼確認時間。
今天ムクロ也要來,綱吉心裡只想著要快點回家處理那個不知道又什麼狀況的傢伙,手上貨單從剛才開始就停留在第一頁,他一直重複確認,無法專心地下場肯定一錯再錯。
迪諾在旁邊看不下去,走到他身邊一把抽走送貨單。
「我來弄吧,看你這樣到晚上也不會弄完,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抱歉,迪諾前輩。」
「不要緊啦、倒是真沒想到你和那傢伙感情會變這麼好,剛開始聽說你要換請他做模特兒還真是擔心呢。」
迪諾也知道他不善和人相處。綱吉點點頭,他自己也很意外。


ムクロ是個神秘而且奇怪的傢伙。
每次到了約好見面的時間,他一定準時出現,站在綱吉的出租公寓門外,等著他來到或迎接。
他住處不明、身分不明、不會說話、不認識字、不會寫字。
剛開始還打算筆談的綱吉立刻受挫,不過他聽懂綱吉說的話,兩人之間總有綱吉的聲音。
綱吉說,今天好嗎、坐在那邊、幫我一下、先別動、謝謝你。
ムクロ永遠毫不遲疑地點頭、點頭、點頭。

最奇怪的是,他發現ムクロ只喝水。
應該說,他不進食只喝東西,而且限定液體,我們常在便利商店看到的流質食品他同樣不喝。
綱吉問:要吃嗎,他搖頭;不喜歡吃嗎,他搖頭;不能吃嗎——他竟然點了點頭。
他知道有人不能吃某樣東西,還真不知道竟然有不能吃東西的人。
不敢問太多,也沒辦法問,他們的對話通常是綱吉的疑問句,而且得用是非題,綱吉承認自己想像力貧乏,沒辦法猜出到底什麼原因才不能吃東西。除了第一次ムクロ為了讓自己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牽著他手用嘴形連氣息一起告訴他,之後再沒見過ムクロ開口。

這卻表示出ムクロ本來應該會說話。

不是字不會寫字的人一定存在,但這不打緊,人只要會說話,基本上就不會有生活上的困難。
然而ムクロ卻變得不會說話。
生病?受傷?受到打擊失語?綱吉沒有問——也不打算問。
聽到這問題,那個溫和的人會露出苦笑吧?以無解的寂寥,卻終究只能沉默。
他對ムクロ很多事情都不了解,也無從了解,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相處在一起。
綱吉喜歡繪描ムクロ時存在他們之間的靜謐氣氛;喜歡他躺流在肩頭或背後的藍色長髮;喜歡他深藍的眼睛看著自己會浮在唇角的淺淺微笑。

綱吉對迪諾行了禮——那就拜託你了——拿起背包另一手推開玻璃門,『啪碰』,傘開。空氣裡突然多了些藏在傘裡的乾燥味道,撐起傘他輕輕踩步離開了美術社。


從早上就開始下雨,街上到處都濕,大小不一的坑漥聚滿無法宣洩的水,陷阱一樣散佈路面。
那時候已經要三點半,他們約好四點見,綱吉打算好在回家途中先買晚餐和一瓶寶礦力給ムクロ。除了白開水,這種運動飲料ムクロ最喜歡。去便利商店要回頭穿過公園,綱吉小心越過門口沾滿雨水的安全柵欄,向後門直直穿越。
雨中的公園是幅寂靜的畫,鞦韆和滑梯孤單地懷念孩子們天真的嬉鬧聲,沙坑上的城堡被雨打壞一大部分,坑白地四周積起水,曾經載著孩子們的夢想也變成廢墟,殘骸漂浮在虛擬海,等待沉沒。

綱吉以為依然會看到這些雨日同樣的場景,然而今天寂寞的畫裡意外出現一抹熟悉的顏色。
沙坑外站著纖長人影,毫不在意未出現停歇的雨勢,直愣愣地盯著那些成為廢墟的夢想城堡,任雨水拍打全身浸濕,長髮濕黏在身上背上,深藍色的,彷彿那也是雨水的一部份,冷冷清清。

「————ムクロ!?」

那個人聽到聲音抬起頭,雨水晶亮亮地滑過他頰邊落進完全飽和的沙裡。
綱吉大驚失色地朝他跑去,啪搭啪搭,水花跟著他腳步四濺透明。

ムクロ看到綱吉時意外地愣了下,見綱吉向自己跑來臉上便露出驚喜的笑。原本繚繞在四周的清冷空氣剎時煙消霧散。

胸口一陣騷動。

傘遮著他和他,雨聲淅淅淋淋被排除在外,ムクロ頭髮還在滴水,輕輕地笑容裡都是水氣。


「你說什麼!?」

綱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即便眼前的人不是用說的而是以點頭回應,他終究忍不住大喊失聲。
ムクロ依然那副樣子,天塌下來也一樣處變不驚地衝著綱吉微笑。

他們回到公寓,綱吉花了半個多小時將ムクロ從頭到尾整理乾淨。
ムクロ濕得徹底,好不容易找到稍微寬長的衣服給他換上,手上腳上竟然還是缺一大截,綱吉也只能在心裡氣結,誰叫他偏偏就沒辦法多長點身高或多長點肉。
綱吉邊幫他擦頭邊埋怨,為什麼說了那麼多次就是不肯帶傘,難不成你家沒傘嗎——後面那句只是隨口,挖苦和玩笑成分多於認真,沒想到ムクロ竟然比他更認真地點了點頭。
綱吉稍微吃驚,他沒想到挖苦竟然成真,一時尷尬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像要質詢和被質詢,的確也是如此。綱吉正經聲音問他:ムクロ,你到底住在哪裡?
ムクロ突然站起來,綱吉愣愣地看著他走走走到窗邊,抬起一隻手,指向稍微遙遠,還是可以看到滑梯的那個小公園。
綱吉愣了三秒,看看公園又看看站在窗邊微笑的ムクロ,終於恍然大悟進而大喊失聲。
「你竟然睡在公園?!」綱吉吃驚沒完又接喊下一句。
「雖然夏天晚上凍不死人可是也太離譜......不對這不是重點!為什麼會睡在公園?!漫著所以下雨你便全身濕地出現就是因為睡公園?!」
相反綱吉一派激動,ムクロ只是淡淡點頭確定他說的全部都對。
綱吉傻眼,為什麼這傢伙還可以這麼悠閒簡直事不關己地笑?
深深吸氣深深嘆氣。他揮揮手,意示ムクロ回來坐好。
「我不知道你是哪裡離家出走的少爺,況且就算問了你也沒辦法說,但我相信你會來到這裡,甚至願意棲身在公園裡,一定有目的甚至是苦衷。」
「總之,既然我們都是工作夥伴了,我絕對不會放你去睡公園。住我這吧,算是代替我沒辦法給你工資的補償,不過只能到我畢業,畢業後我要回老家去,不會繼續住在這裡了。雖然不知道你的事情需要處理到什麼時候——當然那是我的猜測——但至少這段時間能有個可以安心睡覺的地方,如何?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暫時和我一起住吧?」

誠懇的語氣,直接的心情。

ムクロ看著他看著自己,薄茶色的眼睛印著他淡淡影子,徒留一抹藍像雜質破壞他純粹顏色,卻依然包容緊緊。

這個人,果然一點都沒有變。

點點頭,ムクロ嘴角揚起欣慰的微笑。
綱吉當然不知道ムクロ在想什麼,只當他是開心終於有地方睡,便愉快地說那就這麼決定了。

藍紫的天色終於完全轉暗。
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已經六點多,綱吉的肚子終於發出抗議聲,這才想起為了處理ムクロ的事便利商店也沒去成,不過看外頭還在下雨他也懶了,翻箱倒櫃一陣發現速食麵,決定今晚草草解決就好,他倒水時加了些冰塊,玻璃杯中滾動咖啷咖啷清脆聲音。
「給你。」
綱吉咬著筷子,一手拿杯麵,另一手將水杯遞給坐在茶几旁的ムクロ。
(謝謝你。)
ムクロ眼睛這樣說,露出極具殺傷力的俊麗微笑。
那時綱吉才欲放下杯麵在茶几上,嘴裡的筷子還沒拿出來就差點讓他掉在地上。他意識到自己正一副準備坐下卻又半蹲在空中的愚蠢樣子,剎時紅透臉,很快別開眼睛嘟喃不客氣趕緊坐下,含著筷子的害臊聲音模糊模糊。
電視被打開,房裡流露不屬於他們的聲音,綱吉有一口沒一口地啃食杯麵,不甚專心地偷偷觀察ムクロ反應。
從電視打開後ムクロ就沒離開過視線,小小的箱子裡有會動的人事物,讓他感覺新奇無比,麵吃完了他還是目不轉睛,綱吉乾脆光明正大地看他,美麗的事物大家都不討厭多看幾眼,綱吉亦是,他只害怕那些高傲的惡意,但是ムクロ不會,他總是對綱吉微笑,眼神像海水那樣平靜又深邃,很溫柔很溫柔的湛藍————
「......ムクロ...?」
綱吉突然從慵懶欲睡的氣氛回神,稍微遲疑地看著他側顏。
「怎麼、回事?你的眼睛......?」
他坐在ムクロ右邊,應該和頭髮一樣深藍的眼睛,不知何時變成幾乎透明的淺藍。
ムクロ轉頭與他面對,他的左眼依然像深海那樣藍,但是右眼——他沒有看錯,真的變了色。而且是錯覺嗎?他感覺那隻眼睛的顏色比起前一秒都越發淡薄。
「不舒服嗎?會痛嗎?眼睛...啊、快點、我們找醫生......!」
綱吉不可置信地看著ムクロ眼睛,沒辦法阻止它失去顏色讓綱吉莫名心痛,他亂了陣腳,左顧右盼終於想起應該要先找人幫忙,猛地起身就要拿電話,ムクロ一隻手伸過來,更快地阻止綱吉,他另一隻手捂住右眼,表情沉重地對綱吉搖搖頭。綱吉不懂他什麼意思,卻無法掙脫他阻止自己的那隻手。
「ムクロ......」
搖頭。
「放開我。」
搖頭。
「我要帶你去看醫生,一定會沒事——」
還是搖頭。ムクロ拒絕了綱吉所有提議,他沒由來地感到難過——之前明明不管說什麼他都笑著點頭答應的。
綱吉告訴自己要冷靜,他向ムクロ確認真的沒事嗎,ムクロ非常肯定地點了頭,他只能放棄,兩個人又坐回茶几旁邊,窒息的沉默圍著他們,只剩下電視新聞主播優雅的美聲報導。
ムクロ還是捂著右眼沒有放下,綱吉問他痛嗎,他卻還是搖頭。
「不痛為什麼要遮著眼睛呢?」
ムクロ搖搖頭,他看了綱吉,轉頭看放在角落的畫具。
「怎麼了?畫具?畫布?顏料?素描簿?」
綱吉一一確認ムクロ想要的東西,他還是搖頭,看看綱吉,然後看他的畫具。
「是我嗎?我怎麼了?我跟畫具......?啊、你的意思是模特兒的工作嗎?」
ムクロ終於點頭。
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對他說過、說過因為他身上帶著深深的海藍所以想要畫他。
「你怕因為眼睛的關係,我就不畫你了、嗎?」
點頭。他捂著眼睛,抱歉又悲傷地看著綱吉。
「笨、笨蛋!」綱吉頓時脫力:「我才不會因為這種原因就放棄畫你!顏色會重要是因為存在你的身上才變得重要啊!」
也許是意外綱吉的反應,ムクロ意外表情面對突如其來的大罵,明白了綱吉意思又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懂了嗎?現在重點不是那個是你的眼睛!」
點頭。
「......真的、不會痛嗎?」
點頭。
「身體也沒事?」
點頭。
「那、把手拿下來,我要看,讓我看。」
ムクロ這時遲疑了一下。他稍微猶豫地點頭,終於拿開遮著眼睛的手。
————真的不一樣了。
沒有因為剛才的騷動而回復,已經幾乎透明的眼睛深處,淡淡地染著粉紅色。
「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呢......」
綱吉看著他僅剩的那隻深藍,難過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並沒有說謊,就算ムクロ的眼睛不是藍色,他一樣不會放棄畫他。但是這個改變讓他心痛,彷彿會變成這樣,都是自己無意識所造成的,讓他自責不已。
綱吉伸出手,沒有詢問同意與否,慢慢靠近ムクロ右頰。ムクロ看著那隻手接近,直到終於要觸碰之時,輕輕閉上了眼睛。
「還能看得見......吧?」
像確認那裡來存在著應該擁有的寶石,綱吉手指輕輕地畫著ムクロ右眼窩。
ムクロ點點頭,他握著剛吉在他頰邊的手,溫溫柔蹭,綱吉沒有拒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不說話、不進食、不厭惡雨淋、不介意睡公園,帶著一伸大海沉靜顏色的ムクロ。

「ムクロ......」綱吉喃喃自語。
「你到底...是誰......?哪裡來的......為什麼來呢......?」

ムクロ沒有回答他沒辦法回答。

他睜開眼睛看著綱吉,身後的電視裡正播放新聞片尾,字幕以輕柔的水晶音樂配著夏末的大海為背景,遼闊地讓人懷念欲淚。

卯之月 發表於 2023-3-27 22:08:00


那絕非人工色素。
是真正自然、暗處看起來幾乎接近黑色,陽光打在上頭便溶出深邃的璀璨藍。



自從那天之後,ムクロ右眼從深藍徹底退成透明,點滴在眼睛深處的淡粉紅一天天加深。某天醒來,整個右眼瞳終於染成了鮮紅色。
比花更豔、比血更紅,一對眼睛便囊括深海與烈火,協調又不協調。
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澄澈而且美麗。

ムクロ住進綱吉的公寓後,基本上沒有特別感到不便,況且ムクロ幾乎只喝水,除了換洗衣物他根本不需要多餘的花費。綱吉上課他就待在家裡或出門溜達;綱吉打工他就跟到店裡看他忙碌。除了迪諾,山本和獄寺也都熟得不得了。然而對綱吉以外的其他人,ムクロ總是露著冷冷的拒絕氣息,誰叫他都無視,獄寺尤其怒他這一點,每次說到ムクロ他都有無數怨氣。ムクロ一個人的時候彷彿精緻不可碰觸的高貴人偶,禁止靠近無法接觸————但只要綱吉叫他,他總是衝著他微笑。
綱吉對這個反差感到迷惑,卻又忍不住懷著些許優越感的喜悅。

至於上課打工以外的空檔,綱吉大多帶著ムクロ到處認識環境,更多時候他們便留在家裡畫畫,那時候ムクロ看著綱吉畫作業,有時候綱吉拉著ムクロ素描。
ムクロ特別喜歡坐在西邊的窗戶下,那裡看得到夕陽、看得到較少樓層相疊遮掩的大片藍天。那時候綱吉便坐在離他一公尺以外的椅上或地板上,抱著素描本隨意將他描描畫畫。
喝水、打盹、看著電視、看著自己,更多時候是看著窗外。
色澤與角度都不同的自然光線,打在ムクロ身上向柔膠那樣將他包了層不可視的霧,尤其傍晚,橘金黃的夕陽帶著紫紅,將他深藍的頭髮溶成奪目光彩的一部份,那時候綱吉總以為他會和那些絢麗的光彩一同消失無蹤,盯著他目不轉睛不敢離開,直到日落,ムクロ還是留在那裡,回過頭衝著自己笑,綱吉才真正鬆了一口氣跟著笑起來。
看著窗外時他視線固定在遙遠遙遠的天邊,那裡明明只有被樓層淹沒的地平線。
綱吉問ムクロ在看什麼?他回過頭,異色的艷麗定定地看著他許久,卻每次都搖頭表示沒什麼。
那時候他眼睛裡留著自己也沒發現的想念。
綱吉總是差點脫口問他想家嗎,然而終究從未詢問。
要是問了出口ムクロ也點頭,綱吉可能會忍不住自己加深寂寞情緒。

「喔喔——終於要開始上草線了啊。」
「笨蛋山本你什麼意思?說的好像十代目忘記要畫一樣?!」
「算了、算了、獄寺你冷靜點,山本沒有那個意思啦。」
綱吉看著眼前兩個死黨又遠離主題地吵起來(單方面),苦著笑容在一旁當和事佬,拿起便當準備開始午餐。
今天是星期三,下午他們三個人都沒有課,難得鬆口氣脫離那些做不完的作業,他提議到美術社吃飯,兩個人都沒有反對,買了便當就往美術社衝。迪諾見他們來也開心,丟了幾罐飲料招待自己又忙去,他們也就正大光明地霸佔接待室,東南西北地亂聊。
山本畢製打算做大甕,他拉坏拉得漂亮,線條厚度一絲不苟,綱吉知道越大的作品越難拉得均勻,他們油畫難在時間與技巧,然而陶藝真正考驗天分。山本燦著天真笑容說自己已經做壞了不少,可能還要練習一陣才真正下手,在這之前就要請教授們對那些必須無限量供應得陶土支出多多包涵了,綱吉聽了也只能哈哈乾笑位教授們默哀。
反觀獄寺倒是自信滿滿,他很早就開始製作,只聽說他為了雕刻主題和指導教授吵了一陣子,教授被拗不過才隨便他去,他們很好奇地問他到底要刻什麼——「當然是刻我最尊敬的十代目肖像!」——這不問還好,問了綱吉也只能滿臉黑線,山本又在一旁哈哈哈哈大笑說獄寺你果然是個有趣的傢伙。之後獄寺又和山本鬧了起來就不提了,綱吉認真地說服自己一切都只是獄寺過於真實的玩笑,雖然理智很清楚地含淚告訴他你別逃避了面對現實吧。
「所以阿綱你什麼時候開始畫?抓到感覺了?」
「也不是,」他苦笑:「只是再不畫,ムクロ的素描會先把我家的地板淹沒了,也許定草稿我就可以停止一直想畫他的衝動。」
「也是吶,我還沒看過你這麼專心地畫人呢。」
山本無心的話讓綱吉心虛差點噎到飯。

的確,他從未這麼認真而且執著地描繪一個人。
小小的十坪個人公寓套房,漸漸堆滿零散的紙。圖畫紙、影印紙、廣告廢紙,空白處都被他畫滿ムクロ,同樣姿勢畫上十來張,每種感覺卻都不一樣。綱吉希望能畫好,他跟ムクロ答應過,他會畫好,所以拚命地在努力。越認識ムクロ,筆下的他變越生動,綱吉開心自己的改變和進步,又同時害怕。
里包恩說過,畫人物要了解對方的情緒進而回應,深入了解彼此,畫便會鮮活,人若可以『活』在畫裡,那就成功了——因為畫者已經將那個人深深記憶。
綱吉害怕畫人,他尤其怕將那個人記憶之後,終究離他遠去。
是的,ムクロ會離開,在他將畫完成之後——或是更早——而且他有預感,如果ムクロ離開了,他們將不再相見。

這才是綱吉遲遲無法下手畢製的真正原因。

「十代目?」
獄寺的臉忽然在眼前放大。
「嗚喔?!怎、怎麼了?」驚魂未定。
「便當要倒了,十代目,想什麼這麼專心啊?」
「啊、喔、謝、謝謝,沒什麼啦。」他哈哈乾笑,趕緊岔開話題,「只是在想晚點我跟ムクロ約要去買東西,不知道那傢伙會不會睡過頭。」
「又是ムクロ那傢伙啊————!」獄寺突然兩手掩著面朝天誇張大喊。
「咦?」
「嘛、嘛,阿綱脫離不了保母性格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不要太計較啦。」山本拍拍獄寺肩頭,笑地一派輕鬆。
「什、什麼啊?」
被兩個人對話隔離在狀況外,綱吉困惑眼神在他們之間來回。
「那個啊、」山本笑了笑,「獄寺只是在不滿你最近都只跟ムクロ膩在一起啦。」
「膩......!」

膩在一起————?!

綱吉立刻騰地紅了臉。
「我、我才沒有......!」
「山本你說什麼啊!?是因為十代目太善良了所以才沒辦法放著那個生活白癡一個人!給我注意你的用詞陶瓷笨蛋!」
「打個比方嘛不要生氣,獄寺你這麼愛生氣會容易有皺紋的喔,啊、你看吧這裡都壟成山了——」
「給我住手!把你的手從我眉間拿開你這白癡!!!」
不想阻止了。
綱吉重嘆了氣看著死黨一怒一笑地第不知道幾次鬧起來,默默將手上便當喀光,剛才窘迫的情緒像沒發生過一樣,煙消雲散。


巧克力。
「好、買那個。」
草莓軟糖。
「嗯、自己拿。」
果凍。
「隨便啦你要就自己放進籃子裡——喂喂慢著不要拿那個顏色!」
綱吉搶過ムクロ手中的藍色果凍。
「搞啥啊什麼口味會出現這個顏色......藍莓沙拉?!這什麼鬼?!不准!」
即刻塞回架上,綱吉嘴裡還噁心死了藍奶油色那還能吃嗎碎念沒完,ムクロ在旁邊笑得合不攏嘴。
「笑什麼啊你、這傢伙......」
綱吉白了他一眼,有些惱羞地繼續走。他搞不懂ムクロ,明明什麼也不吃,卻喜歡要他買一堆東西,尤其零食,那種很甜很甜的糖。ムクロ總拿在手心裡看好久好久好久,最後到了保存期限避免浪費終究進了自己肚子,養肥自己。
順著他竟然要胖在自己身上,什麼邏輯?
看著走在身邊的ムクロ,綱吉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讓他,ムクロ常常就像個孩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好奇,拉著自己的手指那個問那個,他全都耐心地為他一一解答,然後ムクロ會點頭表示了解,面對他心滿意足的微笑。綱吉不討厭這樣,甚至可以說喜歡,他喜歡ムクロ無條件信任他的笑顏。

膩在一起......嗎?
也許真的太過了。綱吉在心裡反省,以後一定要多注意一點。

他點點頭下定決心,不知道自己因為那個過分親密的詞早紅了臉。
「啊、ムクロ,你去拿水吧,家裡的飲用水好像快要沒有了......」
回頭哪有人影。
綱吉緊張地四處張望,要是走失就好笑了,他怎麼好意思去櫃檯拜託廣播尋找一個應該有二十來歲的大男孩?雖然心裡這麼揶揄綱吉還是擔心地往回頭路急尋——好在很快在賣場角落的家電展覽區看到熟悉的顏色。
「真是的......ムク......」
喊出聲音前,綱吉順著他視線落在眼前五十二型的新型液晶電視上。
遙遠的連天海,鬱鬱蒼蒼地延展,連聲音都那麼清晰,海浪打上來彷彿就濺濕了他們耳朵。
ムクロ的視線落在上頭離不開,然後又落得更遠。
綱吉站在他身後,開口閉口終究無語。

他無法制止他眼底流出冗長的想念。

ムクロ回過頭,綱吉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身邊抓著他的手,眼神和他剛才一樣,落在眼前延展的蔚藍大海。
「......ムクロ......你想家、嗎......?」
綱吉終於下定決心的眼神裡還是忍不住些微動搖,茶薄色的眼睛浮著溫水,顫動顫動地等他回答。

耳邊還在拍打的浪聲,和記憶裡一樣,清脆又宏亮。
ムクロ看了螢幕,緩緩搖了搖頭。

他看著綱吉,緊握手心裡小小的溫暖一起往回走,將那片真實又虛幻的海洋遠遠遠遠拋在身後。

『人魚姬不想家嗎?』
『一定會的,她生在海裡活在海裡,怎麼可能會喜歡陸地的生活。』
『那為什麼她不回家?王子根本不記得她了。』
『是啊......為什麼呢?』
『傻孩子們,』母親摸摸他的頭,漾著柔水的眼睛看著他又看著坐在他身邊的孩子。
『因為有比故鄉更重要的東西在陸地上,她才會毅然決然地離開孕育她的大海啊。』
『..................』坐在身旁的孩子冷冷沉默。
『是什麼東西呢?』而他面對母親疑惑地提問。
『戀心。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期望能永遠陪在王子身邊。』


「名字?」
ムクロ點點頭,他手上拿著紙和筆。
「寫給你在是沒問題,不過你想要幹嘛啊?」
綱吉拿過ムクロ手上的紙筆,一筆一橫一豎逐漸組合,雲白的紙張上出現了『澤田綱吉』四個字。
ムク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手指點點四個黑字,又看綱吉。
「嗯,全名,『澤田綱吉』,這麼說來你應該是第一次見到吧?大家都叫我阿綱或綱吉,鮮少人會叫全名的。」
他在紙上又寫了一次『綱吉』,然後在旁邊注音。
「這個是漢字,這個是唸法。ツナヨシ,綱吉。懂嗎?」
雖然點頭ムクロ還是一臉迷茫,異常認真地盯著那張紙。難得看見ムクロ這般神色,綱吉忍不住好笑地想,即使他們很不一樣,ムクロ果然也是有迷糊的一面。
綱吉喵了一眼鬧鐘發現已經快十點,他上午有兩堂課,不出門不行了。在門口穿鞋的時候交代ムクロ自己下午要打工會晚點回來,沒等ムクロ送他,很快地開門離去。

那時他根本沒想到,回到家將有一大片的紙海淹沒房間。

傍晚綱吉用鑰匙打開門,「我回來——」還沒喊完,鋪滿地板的紙張將他嚇得把話吞回去。
「怎、怎麼回事?!ムクロ、你在幹嘛?ムクロ——」
他尋進房間,ムクロ就睡在那堆紙海上。
深藍色的髮在白紙上鋪散,一絡一絡像水傾瀉在雪裡,簍出一槓槓無法抹滅的痕跡,美麗的人睡顏也一樣美麗,披散的長髮襯著他平靜睡臉竟然異常艷麗,他手裡還擱著筆,工作累壞了那樣,筆也來不及扔就沉沉睡去。
「搞什麼鬼為什麼弄得這麼亂?!」
綱吉回到門口沿途收拾,一張張撿,嘴邊也嘀咕嘀咕。
「ムクロ那傢伙、等下一定要好好唸他......嗯?上面畫了什麼啊......」
以為只是胡亂塗鴉,仔細一看雖然歪斜不正,不過的確是熟悉的片假名。而且越往房間收拾,那些歪斜的字體越見工整,上頭的字越發易辨。
「慢著......這些......該不會、全都是......?」
綱吉愕然地睜大眼睛。

一張一張一張一張一張,無法數盡的很多很多,零零落落。
『ツナヨシ』
凌亂的白傾倒在小小空間,帶著無法承載的溫柔迎面而來,不曾聽聞的叫喚躍出紙上,在視網膜裡狠狠烙印。

他曾經那麼遺憾ムクロ不會說話,然而這些房間幾乎要塞不下的溫柔呼喚竟然那麼清楚地響在耳邊。

————『ツナヨシ』
一張一聲,一張一聲,一張、一聲。

綱吉坐在榻榻米上,看著收拾在手上的那堆紙發呆,沒注意到身邊的人悠悠轉醒。
(怎麼了?)
ムクロ拉扯他袖子,這才回過神看見眼前的一臉擔心,綱吉輕輕搖頭。

如果這傢伙會說話,那會是什麼樣的聲音呢?
是和這些字一樣難看的粗啞嗓音、還是和外表一樣秀麗的優美聲線?

「ムクロ......」
嗯?
他看他,雙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
聲音哽在喉嚨裡怎麼也無法發出,淚腺卻先回應,滴滴滴滴地淚落了下來。

自己總是這樣,什麼情緒都無法表達,開心難過喜悅悲傷,都只會掉眼淚。

ムクロ靜靜靜靜地看著綱吉,好像他瞭解為什麼他在哭卻一點也不驚慌那樣,輕輕漾著淺笑。
(綱吉。)
他開口,像第一次牽著他手那樣,無聲地開口閉口,暖暖的溫度溶在手心裡,很久無法消逝。
「嗯、」
綱吉笑出來,他揉揉淚濕的眼睛,感覺那裡疼暖暖的麻。
「我聽到了喔,真的、我聽到你叫我的名字。」

那一疊白紙貝類水染得又髒又濕,他們看著上面淋濕的歪曲字跡又看了彼此,額頭扣著額頭,很近的距離看見另一對眼睛裡映著自己,一起開心地笑了。


『可是她明明沒辦法說話,王子哪裡知道她想說什麼呢?』
『會知道的,』
母親柔柔地看著認真等待回答的他們柔柔微笑。

『她有一對會說話的眼睛以及深愛著王子的心,所以、沒問題的,一定。』

卯之月 發表於 2023-3-27 22:08:39


一旦開始將畫布上色,時間便很快流逝,感覺怎麼樣都不夠用。



他總是選擇大上自己快要二平方倍的巨大畫布,從梯子上下、大把大把地抹上顏色,雙手並用才能握緊的大型刮刀,用力在上頭刷開顏色,一層又一層。
忘記是山本還是獄寺,曾經有人問過他為什麼總是選大型作品?不只費時費工還消耗精神。
綱吉那時候沒有回答,只是帶著笑容敷衍過去。
只有他自己明白,填在心裡的色彩,無論再大的畫布都不足宣洩。
那永遠是超過身體能夠承載的巨大能量。

所以里包恩對他伸出了手。
他問他想畫嗎?想把幾乎撐破心臟的情緒畫出來嗎?

綱吉遲疑了很久,他害怕伸出手卻讓里包恩對他那些所謂『幾乎撐破心臟的情緒』失望透頂。可他還是點點頭丟下手中過於狹隘的畫簿,離開老家,來到這個城市。

離開始終沒有再回頭看一眼的家,只剩父親站在門口默默送他離去。


畫布上了一整面的淡藍,唯一繪著ムクロ的那塊卻還是草線,露出一大片空虛的白。
里包恩看這情形準備將綱吉痛罵一頓。
現在已經十一月中旬,主題竟然還只是草線,這不是偷懶就是想挑戰里包恩的極限。然而挫折最大的其實是綱吉本人,一如往常大盒大盒的顏料,除了水色被開罐,其他依然完好如初,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陷入無法作畫的窘境。
他拿著刮刀呆站在畫布前,回頭看著踹門進油畫教室的里包恩,四神無主。里包恩是個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不對勁,本來預備破口大罵的單字頓時沒了心情用,開口語氣雖然不溫柔不耐煩到底還是關心——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里包恩......」
獄寺山本迪諾一樣這樣過問他。他誰也沒說,固執地搖頭說我沒事。
在里包恩面前他終於能夠露出懦弱幾乎崩盤的情緒。
「............怎麼了、那傢伙。」
他一向直覺過人,毫無起伏的聲線盯著畫布空白的那一塊,很快切入主題。


那是措手不及的變化。
白晝變短夜晚開始變長,ムクロ突然變得容易疲倦。
在大白天就昏昏欲睡,晚上更是不容易見他睜開眼廉。
他們習慣一起散步一起買東西,在ムクロ無法長時間清醒後,全部中止。
早上離開公寓時ムクロ還能在門口目送他離開,中午一起吃飯有時還能坐在他身邊說話看他對著自己微笑,傍晚他打開門卻只能看到ムクロ坐在窗邊閉眼沉睡。
綱吉問他你怎麼了,把手放在他額上,感覺那裡冷冷的涼。
ムクロ搖搖頭,輕輕拿下他的手,輕輕落吻他手心裡。
(我沒事。)
他眼睛跟他這麼說,然後輕輕地笑。

綱吉好不容易才阻止自己眼眶泛淚。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沒辦法畫,知道自己擔心ムクロ所以沒辦法畫,但沒想到這麼嚴重,看著畫布就發呆——只因為那塊畫布上畫著ムクロ。

里包恩靠在牆邊靜靜聽他說完,視線淡淡地看著畫布上的人。
「不會說話只喝水,色素和平常人大相逕庭的男子。」他淡淡視線回到綱吉身上,「阿綱,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嗎。」
他用肯定疑問句,綱吉抬頭與他對視,沉默了很久很久。

「......里包恩......你相信有人魚嗎......?」


大四的課程幾乎已經結束,每個人都在準備自己的畢製,沒辦法畫圖的綱吉只能早早回家,他心情沉重腳步也沉重,明明他應該要很快地回去確認ムクロ現在狀況。但是里包恩說的話在他心裡迴盪,壓著他幾乎無法抬步。

『我不相信。』里包恩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圜轉餘地。
『......是嗎......』
『但是你相信,對吧。』他茶薄色的眼睛露出錯愕,愣愣看著眼前的人毫不猶豫。
『以前奈奈媽媽就喜歡和我們說這個故事,你尤其聽得最認真,說什麼人魚姬好可憐,如果我是王子的話絕對不會將她硬留在自己身邊————
阿綱,如果人魚的王子不是你,那就別礙著他。
就算你是王子身邊真心愛他的侍衛也不行,他尋的人不是你,需要的不是你的心。
反正他終究要離去,也許找到王子也許回到故鄉,你總要讓他選擇。』


綱吉轉動鑰匙,喀喳,緩緩推開門。
下午的陽光打出室內發白一片,那抹熟悉藍色難得佇立在窗邊,白光像霧那樣柔和地將他簇擁,閉著眼,享受秋末難得的溫暖陽光,唇邊掛著輕輕幾乎無法辨識的笑。

ムクロ聽到腳步聲就睜開眼睛,紅色藍色的艷瞳看到綱吉,嘴邊立刻揚起只給他的溫柔。
那麼甜那麼膩,卻再多都嫌不足。
「ムクロ......」綱吉走過去,拉了張椅子坐在他面前:「難得不用我叫你就醒著,今天感覺如何?」
ムクロ點點頭,表示他今天狀況不錯。綱吉一隻手探他額溫,那裡依然冷冷的涼。
「那就好,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出去走走......什麼?畫具......啊、畢製嗎?不要緊啦,里包恩都願意放我回來了,當然是有按照進度啦。」
綱吉硬撐著開朗笑容與他面對,他當然沒讓ムクロ知道自己狀況很糟,擔心他卻害ムクロ反過來擔心自己,只會沒完沒了。他想幫ムクロ倒點水,起身卻被拉著無法離開。
「怎麼了——」
(綱吉。)
心臟漏跳一拍,ムクロ眼底映著他倒影,他的手被緊緊牽繫。
(我沒事,綱吉,不要擔心。)
他搖頭不要擔心、點頭我真的沒事。

還是被看出來自己沒辦法專心畫畫了嗎?綱吉胸口被勒緊,深抽一口氣突然感覺無法呼吸————

『難道你真的要看他化成七彩的泡泡嗎?』

我當然不想、里包恩,但我就這麼愚蠢不是王子還想留他在身邊,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擁住ムクロ,感覺他還在懷裡呼吸,綱吉輕撩她深海長髮流過指尖,一絡又一絡。


綱吉帶著ムクロ偷偷翻越泳池圍欄,兩個人在鉤月露臉的晚上一起潛入學校的室外泳池。
室外泳池在十月後便不再使用,游泳社的人全都跟著移駕到溫水泳池排練,雖然冬天被停用,卻因為自動濾水循環系統,裡面的池水依然澄澈。
今天ムクロ真的精神好很多,綱吉問他想不想游泳,他頓時亮了一對眼睛對他點頭又點頭。雖然現在是正值秋末初冬之時,水冷得嚇人,ムクロ依然毫不在意,著條七分短褲,順利無阻地其中悠游。綱吉自知委屈了ムクロ,即便他是窮學生,還是有能力帶ムクロ去海邊,但他就是不想。如果去了,ムクロ便會離去,他這麼直覺。
「不要游太遠啊——我先說喔、不是要自誇,但我絕對是能掛保證十成十的旱鴨子,要是你不小心抽筋了我絕對沒辦法下去救你——喂不要笑啦——!我很認真地說欸!」
雖然這麼暗不會被ムクロ發現,綱吉還是清楚自己熱紅了臉。ムクロ在水裡遠遠地笑著跟他揮手,啪喳、咕嘟,轉身又向另一頭潛去。
他抱著膝蓋坐在池邊,默默看著真正如魚得水的ムクロ,見他這麼開心,綱吉不自覺也掛著微笑。
啪喳、碰沙————影子在另一頭出現,轉身隱沒。

十秒、五十秒、一分半鐘、三分鐘。

「............ムクロ?」
綱吉站起來,緊盯那一片水面,平靜無痕,鉤月在上面閃閃發亮。

十分鐘經過。

「......ムクロ?!」
啪搭啪搭、泳池邊也水花四濺,綱吉掙扎心裡的恐懼向泳池跑,撲通,他跳進水裡,經淹著他生命的水現在又淹著他幾乎要無法呼吸,明明那些水只能淹到他胸前。
「ムクロ!」他焦急地向泳池中間尋走,「ムクロ?你在哪裡!ムクロ!不要嚇我!剛說過我討厭游泳我也不會游泳!不要跟我開玩笑......!」
啪喳啪喳啪喳,他用手撥開那些水,即使很快地又被遞補,綱吉依然一直划。

拜託不要。
他心想。耳邊除了水生就是自己瘋狂的心跳聲。
拜託不要再一次......!別再次、別再把我身邊的人、我喜歡的人————

————碰喳————

「————咦啊?!」
突然被從身後抱住綱吉大吃一驚。
溫暖氣息吞吐在耳邊、熟悉的味道繚繞,抱住自己的手他認識,這時候綱吉才意識到池水淹著全身冷冽欲凍。
泳池裡除了他就只有ムクロ,綱吉理智瞭解還是沒辦法平復驚魂未定的情緒,連手指都在顫抖,究竟是太冷或是太害怕已經無從分辨。
「ムクロ......?」
綱吉開口確認,ムクロ在後面抱著他點點頭,握著拳的右手對他打開,裡頭一顆玻璃彈珠,四周昏暗看不清楚什麼顏色,微微的月光下映出透明的水晶影子,模糊模糊地躺在他掌心。
「啊啊......應該是潛水訓練的時候丟在池底的,沒撿乾淨吧......」
綱吉拿起他掌心裡的玻璃珠回頭與他面對,露出苦笑。
「真虧你視力這麼好,這裡一點燈光也沒有竟然還找得到......嗯?怎麼了?」
突然ムクロ一反剛才的笑容滿面,他表情正經看著綱吉,撥開他濕黏在臉上額上的髮,一手捧他臉頰擦去他頰邊溫溫的水。

————溫溫的?
綱吉頓時醒悟過來。什麼時候他潮濕的臉上偷混了自己也沒發現的眼淚?

「奇怪、我怎麼會——」
越擦它越流得越多,像開關突然故障無法抑止,綱吉整個臉連眼睛都潮濕,幾乎分不清是水是淚。
「大概是被你嚇到了啦、笨蛋、」連聲音都開始抽噎,他低頭看見自己的手正在發抖:「不管了,水裡好冷、我要上去,你自己注意不要玩到感冒了......」

那是一瞬間的事。
所有聲音都被吞噬在突如其來的吻裡。

呻吟從綱吉鼻腔裡發出輕微抵抗,全身冰冷就只對攬著自己的手臂那麼溫熱,ムクロ緊抓著他腰背,綱吉身上浸濕的衣服在他手裡揉成一團。他們同樣生澀,光是交換彼此呼吸就感到暈眩,ムクロ溫熱席捲他軟暖,綱吉在他懷裡不住輕顫,意識跟著他們氣息升溫。
啾、
水音糾纏唇瓣上最後溫潤,ムクロ終於開口將綱吉放開。
哈、哈、哈、哈——兩個人都劇烈地喘氣,綱吉尤其激動,無法平復幾乎要跳出胸口的心臟顫動,他抓著胸口低頭喘氣,已經稍微平復氣息的ムクロ又將他臉抬起。
溫溫的吻,溫溫地落在他濕痛的眼簾上,和雨點那樣不斷墜落。

緩緩西沉的鉤月將他們相合在水上的薄影緩緩拉長。

好不容易才停止流淚。
綱吉閉著眼睛,感覺眼角流下的溫熱很快被他吻去。


「以前,我曾在義大利靠海的城市生活一段日子。
那裡的海,美麗地彷彿人工製造那麼不真實。
蛋白色沙灘地延續是靛蒼色的海,海洋遙遠的天邊與滲藍天空連成延展無際的地平線。

曾經我那麼天真又愚蠢地向在那裡認識的一個男孩說:
因為藍色的天空映在海上,所以海才也是藍色的。
那男孩聽了發出恍然大悟的驚呼,我得意又開心地看著他笑。

我喜歡大海,他的顏色與遼闊以及無盡的包容都讓我迷戀,很喜歡、很喜歡——曾經,很喜歡。
因為我的愚蠢、媽媽被我連累溺斃在那個美麗的深海底————

……七年前我們一家又回到那個海邊小鎮,
我四處去找那個小時後陪伴我好一陣子的男孩,卻怎麼也找不到。
他長什麼樣子我已經不記得了,只隱約印象他就是個大海的孩子。
那天像平常一樣說好明天見,他卻再也沒有出現在海邊。
————連再見都沒辦法說,太悲傷了,真的。
我站在防坡堤上,落寞看著遙遠遙遠的天空一塊黑雲翻滾。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風起雲湧,不知道何時吹起了大海風,連浪花都變得洶湧。
媽媽的聲音讓我回過神,她小跑步向我靠近沿路喊:很危險、快點回來,綱————
擔心的神情是我對她最後的印象。

大浪打上來,我整個人被捲進海中。
冰冷、痛苦、窒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水壓和恐懼一起壓迫我的呼吸器官,幾乎要被折斷無法動彈,連聽覺都被洶湧的水聲波奪......————

惡意。
那時候的大海,只有惡意。
它徹底破壞我對它的喜愛,將我打入深邃絕望。
怎麼獲救已經不記得了。
依稀記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往上游,但那應該只是我期望獲救的美夢。
在夢裡我被拉來開黑暗,朝向光的方向,往上、往上、往上。
睜開眼睛時四周圍滿了人,里包恩混在裡面鐵青著臉——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那個表情。
隔天暴風雨過去,那個海洋又回復它美麗的面貌。
————媽媽的屍體在那天下午被沖上岸。

……他們都說不是我的錯,媽媽並不是為了救我才跳下海,我們是同時被大浪吞噬。
即使如此,若不是我看著暴風雨來到還渾然不覺,媽媽就不會因為要來找我而溺死了。
我怕和人相處、怕人被我地沒用連累,從此之後極力避免與人深交。
一個人躲在鄉下老家只會整天畫畫。
里包恩好心問我要不要來這裡唸書,我又怕讓他失望。
但是為了畫更多的畫、為了逃避爸爸看著我的悲傷眼神,我終究答應了他。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畫人或畫海,卻因為你地出現我終於主動嘗試。
ムクロ,我曾經說過,你身上帶著大海沉靜而穩重的氣息。
不只是和我曾經喜歡的海洋一樣,而且和那個孩子相同————
我喜愛的大海,一切美麗的條件與顏色完全達成之後,還要加上那個孩子。

初次見面冷冷的拒絕氣息、脾氣倔強容易不耐煩,其實非常溫柔。
難得出現的笑容和海水一樣,柔柔清清。
聲音像海浪拍打,清徹地淹著耳朵久久迴盪。

吶......如果你會說話......
是不是也像那個孩子一樣澄澈,或是比海更加深邃呢......?」

ムクロ將綱吉抱進懷裡。

對不起、綱吉,對不起。

他無聲地道歉道歉又道歉。
綱吉當然什麼也聽不到,他哭累了閉上眼睛,在ムクロ懷中終於能夠安心地墜入夢裡。

卯之月 發表於 2023-3-27 22:09:16


敷在額頭上的手,冷涼涼的,水那樣舒服。綱吉睜開眼睛,身邊站了個朦朧朦朧的人影。
媽媽?他這樣問,開口閉口卻沒有聲音,腦袋身體都火燒那樣熱,站在身邊的模糊影子,在他額上輕輕落了個冰涼卻溫柔的吻。
「......ムク、ロ............?」
影子輕撫他頭髮,笑容靜靜。綱吉睡意再度席捲,緩緩閉上眼睛。



綱吉在床上躺了一星期。
他本來就虛骨,在十一月半旬的晚上跳進泳池就是有勇無謀,高燒發了兩天,好不容易退了還是鼻水連連,刮刀抹了下就擤個鼻涕,身邊堆起的衛生紙都要比他雜亂的畫具還高,里包恩看不下去要他滾回去養病。綱吉嚇一跳,你不是最新斯巴達的嗎里包恩?立刻指導教授露出和藹可親微笑,將他連背包一起丟出門外。
「我心疼那些我免費系上出錢的衛生紙、還不滾!」
綱吉苦笑又苦笑。
獄寺和山本這些天都輪著來看他,迪諾也是,他們都問他怎麼會感冒,綱吉扯謊不小心忘記開瓦斯淋了冷水,即使半信半疑還是接受,真正理由他只告訴了里包恩。
『是嗎。』
里包恩聽了也只是這樣淡淡地應了聲。

那天之後,ムクロ昏睡的時間變少,而且極力克制自己將昏睡時間集中在晚上,白天他常常出門,一離開就是四、五個小時,回來的時候總為綱吉帶上點心,有時候是蛋糕、有時候是巧克力。
很久以後才知道,沒辦法吃這些東西的ムクロ,很喜歡它們同樣香甜溫潤的味道。
那味道總能讓人想起母親溫溫的懷抱。

課程全部結束後,ムクロ便跟著他每天往油畫室報到。綱吉跟他說你可以待在家裡多睡一點沒關係,ムクロ竟然固執搖頭,難得強硬拒絕,綱吉也就順著他,雖然ムクロ能幫忙的事情很有限,換水、洗畫材、跑腿,在這些雜事上還是幫了不少忙。更多時候他坐在離綱吉有些距離的位置上看他畫畫,一抹一抹的顏色填滿視野,曾經熟悉的景色在眼前漸漸復活。
回過神才發現油畫室的燈光不知什麼時候打亮,光外已經全黑,緩緩呼吸在遠處規律地響,綱吉回過頭,ムクロ趴在桌上沉穩地睡。
綱吉不提那個吻,ムクロ則是沒辦法提,他們距離很近又很遠,卻對彼此珍惜。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分離,只能把握越來越少的相處時間。
綱吉幫ムクロ蓋上毯子,在他額頭輕輕落了吻。
ムクロ微微睜開眼睛盯著綱吉坐回畫布前的背影。

——————ツナヨシ——......

他囁嚅,聽不見自己聲音,背影沒有回頭,終於還是閉上眼睛。


在畫布填完第二層多種漸層的藍,時間已經進入十二月底。

綱吉一早才回到家中,他回來洗澡,準備大睡一覺再回畫室繼續。
他等於住在畫室裡,吃喝醒睡都面對畫布,不見黃河不死心,時間緊迫了才願意真正專心動手,不只他,每個準備畢製的學生幾乎如此,這是人類心理的癌症,無藥可救。
ムクロ也跟著他兩邊來去,只是在睡覺的時間多綱吉很多,畫室睡覺不舒服可以留在家裡睡,綱吉常常這樣跟ムクロ說,但他的回答都是搖頭。不知道為什麼,ムクロ突然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家裡,有時候就算綱吉在家他也不一定會留著,一不在就是好幾個小時,綱吉問他什麼事,他搖搖頭,手指自己。
(沒事,是我的問題。)
他眼睛這樣跟綱吉說,低下頭親吻他的額角。
綱吉沒有拒絕這些最近越來越多的親密接觸,他喜歡ムクロ問候一樣的吻,溫和純粹。

洗完澡回到房間,綱吉發現ムクロ又不在裡面。什麼時候跑出去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向窗外看了看,在樓下街角看到他熟悉的顏色,綱吉趕緊換了衣服,他打算追上ムクロ提醒中午要再回畫室記得準時回來。
「ムクロ、等一下、」
綱吉啪搭啪搭地衝下樓,只見織藍轉過街角消逝,他喘來不及,趕緊又追上去。
轉過街角已經看不見人影,他四處張望,早晨和夜晚一樣人煙稀少,只是空氣柔和,應是和夜晚狹迫的氣氛不同。綱吉猜想ムクロ應該往公園的方向去——他喜歡在那裡看孩子堆沙堡——抬步繼續前進。
朝陽將滑梯鞦韆都打了層柔和的膜,空曠的公園裡依然只有他獨身一人。
「搞什麼......跑太快了吧,難道我看錯了嗎......?」
環顧了一周,的確什麼人也沒有,他只好放棄,大不了就等他回來再進畫室。他轉身準備回家補眠。

————一雙小小的腳踩在他的右後方。
「咦......?」
回頭即視的殘影,是和ムクロ一樣燦爛的深藍。

不是ムクロ,那是一個瘦小的女孩。她胸前抱著黑色的方形背包,眼神怯弱地看著綱吉。
那個孩子和ムクロ一樣,一頭深藍色的長髮傾瀉肩背,黑色眼罩像惡意的傷痕,在她精緻的臉上狠狠咬住她右眼,剩下的那隻眼睛燦紫色的、彷彿水晶那樣剔透。
「您好。」
突然她標準七十五度行禮。
「妳、妳好!」
綱吉回過神來,不自覺跟著那女孩也鞠躬。
太像了。
綱吉心想。這孩子跟ムクロ相似度太高,不只是髮型髮色,而且他們流露出來的氣息都一樣清冷,只差別這孩子是澄澈的海面水,ムクロ卻是深邃的海底流。
「請問......?」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不好的預感在他心裡逐漸累積。
「我來找骸大人,」她一字一句都咬得一清二楚,頭髮閃爍和ムクロ一樣顏色,一個晚上沒睡的綱吉沒由來地感覺刺眼。
「拜託,請讓我見他。」

天旋地轉。

來了,綱吉心想。
他終究必須面對與他相別。


ムクロ進門見到女孩果然露出吃驚神色。
「骸大人!」
那孩子立刻向他衝去,她身高比綱吉還矮上半個頭,抱住ムクロ剛好攬住他腰部,幾聲抽泣,女孩淚濂濂地在ムクロ懷裡哭了起來。ムクロ從驚訝轉為無奈,然後流出歉意的疼惜,他撫摸女孩的頭,唇邊掛了稍微悲傷的苦笑。

女孩說骸大人在躲她、不願意見她,可是為了骸大人她一定要見到他。
『請讓我見他、拜託您。』
綱吉瞬間明白為什麼ムクロ不再長待在家中——他已經知道這個女孩來了。
既然ムクロ躲著她,那一定有什麼理由,綱吉很猶豫,他不知道自己如果將女孩帶去見ムクロ會發生什麼事,他看著她看著她右眼,突然莫名心痛。
『......妳的眼睛......本來就這樣了、嗎?』
女孩愣了一下,她無意識地觸摸眼帶,神情轉為黯然,綱吉心裡跟著缺了一塊。

如果這個孩子是犧牲了什麼東西才能來尋找ムクロ的話,他絕對沒辦法不答應讓他們相見。
ムクロ抬起頭看著他們稍遠處的綱吉,綱吉避開他的視線。


綱吉將房間留給他們,自己離開去了畫室。
原本ムクロ希望他能留下來,然而綱吉卻搖頭。
『不要逃避,ムクロ,你一定也知道這孩子是為了你來的。她明白你的狀況可以給你幫助,我幫不上忙——我的詢問你都沒辦法回答,這樣很奸詐,我明明生氣不知道你很多事情,卻又心疼你那些我不知道的事。』
綱吉輕撫他的右眼眶,鮮豔的紅將他苦笑的影子印了深深深深。

「那個人......就是骸大人在找的人嗎?」
ムクロ站在窗邊看著綱吉離去的背影,點點頭。
「是個善良的人呢。」女孩視線跟著ムクロ坐回身前,他嘴角揚著溫柔的笑。
「來這裡之後一切都好嗎、骸大人?庫洛姆一直很擔心您,聽說魔術師已經換走了您的眼睛,就知道時間不多了。」
ムクロ靜靜地看著女孩——庫洛姆,伸出手撫摸在她臉上緊咬的黑色眼帶。
「對不起、骸大人,為了來這裡我也必須換東西給魔術師,我把眼睛給了他,拜託他讓我來到這裡找您——我怕您不願回來、骸大人。」
庫洛姆眼角又泛出淚光,ムクロ握緊她小小的手。
「該走了,骸大人,真的該走了,您的眼睛已經換不回來了,但是您再晚些回去,連聲音都會失去。」她抓緊ムクロ的手,苦苦哀求。
「我知道您在躲我、您怕見到庫洛姆會改變不想離開的心意,可是......可是......庫洛姆、不想失去骸大人......!」
溫熱的淚點滴在手背上,滾燙地印進ムクロ心裡。
「還有一個星期、骸大人,我整個眼睛給了魔術師,除了換這個身體就是換時間給您,當天臨晨之前,只要您回到那裡,魔術師就願意讓您回來並把聲音還給您——骸大人、拜託、骸大人......!不要、不要變成泡泡......!」
小小的房間裡頓時填滿庫洛姆痛心的哭泣聲,ムクロ靜靜看著她,淚水在他手背上乘載不住滑落,留在桌面變成一攤淺水漥,倒映著ムクロ悲傷的藍色。


綱吉回來的時候已經深夜,女孩枕在ムクロ腿上深深沉睡,ムクロ卻沒有睡,他手上輕撫女孩的髮坐在窗邊,看著月亮背著月光,頭髮像熱帶魚纖剝的透明水晶鰭,冷光風動閃爍。
最喜歡那個位置的你,眼神遙望究竟在看何方————
「ムクロ......」
他輕輕向他們走去,深怕吵到女孩,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說完了嗎?」
ムクロ點點頭,他伸出手牽住綱吉,將他引到自己身邊坐下。綱吉垂眼看著在他腿上熟睡的女孩。
「睡得很安心呢......這孩子很喜歡你吧......」ムクロ淡淡溫柔微笑。
「她哭過了嗎......?感覺眼睛有點腫......怎麼可以讓女生傷心?這樣不行啊......」
身邊的人露出苦笑,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的髮色,和你一模一樣......妹妹嗎?可是她叫你骸大人......應該不是......她果然是為了你而來的......對吧?」
夜色深深地籠罩他們,綱吉靠著ムクロ肩膀,看他細長手指撩起女孩長髮,輕撫頭頂細梳到髮尾,不斷重複。

「ムクロ......」

他叫喚輕得彷彿睡夢呢喃,ムクロ側頭與綱吉面對,兩個人距離接近到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要、走了......嗎?」

他看著他一對暖水茶眼,月光下溶成似火得金黃烈焰。

被人類傷害又被人類所救,為了報恩和滿十歲的陸上見習,必須要和那個矮不隆咚的小鬼相處,一開始他非常不情願。
可是那個人,笑容和眼睛竟然和他們難得見到的陽光一樣,燦爛幾乎無法直視。
他們共度了兩個禮拜的夏天。
笑聲很大的爸爸、笑容溫柔的媽媽,笑臉天真又燦爛的小小男孩。
媽媽常常說故事給他們聽,最喜歡的就是人魚姬。
那個故事對他們而言是個童話,對他而言是個或真或假的遙遠傳說。
小小男孩聽到最後都會哭泣不被愛所以死去的人魚姬。
但是他知道,就算王子愛上人魚,她一樣得化成泡泡。
人魚生在海底,被海洋孕育,那裡是她的故鄉、他們的故鄉。
離開太久就會死去,他們的死將回歸大海,所以變成泡沫。
那時候他不懂為什麼人魚寧願死去也要陪在王子身邊。
但是,現在他懂了。
希望見面的衝動、希望永遠的陪伴。
光是聽見綱吉叫他的名字就讓他心暖欲血。
本來只是想見一面,救了你沒辦法救起你的母親,一直很擔心很擔心你。
一個月的極限卻被自己任性地延長,不只自己的眼睛,連庫洛姆的眼睛都失去了。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ムクロ看著綱吉,彷彿要把他印在眼裡心裡靈魂裡,深深凝視。
他閉上眼睛,終於搖了搖頭。

ムクロ的回應讓綱吉楞著一直無法反應,然而淚腺已經先鬆動,暖暖地擴散眼眶。
即使下定決心問出口,短暫的沉默對綱吉而言依然比任何等待都要煎熬,彷彿在老家一個人畫畫的孤單日子,如此漫長無望。
「————對不、起............」
月光將淚水反射晶亮晶亮,流星一樣的淚碎在地上變成了更多小小的星星。
「對不起......ムクロ、對不起......!」
綱吉握著他手放在頰邊,忍不住罪惡感的淚流不止。

不要道歉,要留在這裡是我私自又自私的願望。

ムクロ一手擁著綱吉,靜靜地聽他在懷裡抽泣。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枕在他腿上沉睡的孩子,眼角默默聚了淚。

————骸...大人..................

淚水劃過臉頰,很快地消失在衣領裡。

卯之月 發表於 2023-5-18 16:03:13


乘坐第一班電車的人寥寥無幾,綱吉帶著ムクロ坐在其中一節無人的車廂,他們手牽著手靠著彼此,玻璃窗上映著他們的臉。
ムクロ閉著眼睛,他臉色雪白嚇人,卻沒有任何不適或痛苦的樣子,只是彷彿累了走不動了,所以閉上眼,靜靜熟睡。綱吉直視倒映的自己,他一樣臉色慘白,但是他睡不著、也不想睡,ムクロ的手越來越冷讓他心寒。
他收緊那隻手,祈禱一切都能順利結束。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月亮已經完全西沉,秋天的早晨沒有那麼快來臨,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和軌道上的燈光一盞一盞向後流逝。



那個女孩在離開前避開ムクロ視線,和綱吉兩個人在門外說話。
『如果......如果、這星期發生了什麼事...請務必在這個星期六太陽升起之前,帶著骸大人——』
喀喳。
ムクロ走出來,女孩又緊閉嘴巴,一臉失望又傷心。ムクロ默默看了她一陣子,突然又伸手摸摸她的頭。眼淚很快在眼框裡匯聚,女孩揉著那隻僅剩的紫色眼睛抽泣。
『骸、大人——請務必、再考慮......庫洛姆、......一直都、念著您...會一直、等您、一直......』
ムクロ靜靜地微笑,平靜的眼睛裡沉著堅定的顏色。

他知道自己會發生什麼事,她知道他會發生什麼事。
只有綱吉,他什麼都不知道。


『你怎麼還帶著這傢伙?』
里包恩挑起眉,手邊依然是不離口的Espresso。他難得親自出現在畫室,進門就看見綱吉和ムクロ坐在桌前,一個吃飯一個睡覺,頓時氣氛降至冰點。
『還、還沒——』
『什麼還沒畫完?你少來、』里包恩搶他畫總接得恰到好處,『這傢伙被你記到比相機攝影還清晰了,你還有什麼理由一定要留著他畫畫。』
『............』這時候他都會懷疑里包恩是不是有讀心術。
『他今天也都還是這樣睡嗎?』
『嗯......剛剛醒了一下,喝點水又睡了。』
『蠢綱,別鬧了,喜歡他不是這樣害他。』
『——我......!』
『你會後悔的。』

里包恩頭也沒回地離開,徒留一室咖啡香混著油彩味道,燻得綱吉差點流淚。


夜半他又深陷在噩夢無法開脫。
母親雪白的屍體父親流淚的背影親戚暗地責備中傷全部追著他跑跑跑跑。他的手他的手他們的手抓住他,壓進冰冷黑暗的深海裡。
不斷下沉、無法呼吸、幾乎結凍心肺的寒惡,波湧耳邊的水流聲混著誰的竊笑。
救我、拜託、誰、救我————
他將手伸出長長,遙遠的海平面一抹靛藍色悠影對著他也伸出手。
『............?!』
綱吉驚醒。
他用力喘氣,感覺右手什麼東西被他抓得死緊,轉頭就見ムクロ在身邊,他握著他的手,一臉擔心地看著他,那時候時鐘正顯示三點半剛過,月光從窗外打進來,一整個室內的亮雪。ムクロ擦他臉頰,綱吉才知道自己又哭了,最近淚腺脆弱得要命,他很久沒有因為這個夢哭泣,明明早就該接受被人責備的事實,卻一再逃避。
『......抱歉......吵醒、你了......』
ムクロ搖搖頭,親吻綱吉冷汗淋漓的額,他的吻竟然異常失溫。
『ムクロ、怎麼了?』綱吉爬起來,額頭靠著他額頭,那裡卻比平常冰涼許多,『不舒服嗎?要不要喝水、或是——不、我沒事,你才是、感覺怎樣?』

ムクロ始終都只搖頭。
這時候綱吉才明白什麼都不了解的自己多麼天真又無能為力。


他的體溫一點一點地下降,到了星期六,只剩不到三十度。

那天他一如反常,綱吉叫他之前就醒了。
他起床時就看見ムクロ一個人坐在窗邊曬太陽,更難得地主動要求綱吉陪他,在學校與街上的交叉口將綱吉拉住。原本掛念著畢製的綱吉還有些猶豫,但他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和那個女孩說的時間一樣,真的就發生什麼事,便決定陪他到處逛。
他們逛完了整條街,書店鞋店衣服裝飾品。ムクロ手指又細又長,帶起戒指好看得羨煞綱吉,他問ムクロ要不要買,ムクロ搖搖頭,反而指著掛在角落的水晶吊飾。
那是一隻靛藍色相間的長尾熱帶魚,相間的條紋用黑色細繪區分,魚鰭是深藍色的透明軟玻璃絲,燈光下和ムクロ頭髮一樣,閃耀鮮豔的水波。
「以前我也養過這種魚——說養不太對,對那隻魚來說,他只是暫時休息在我的魚缸裡。」
他們走在路燈已經亮起的回家路上,綱吉拿著那隻隨著他的動作一起擺動的熱帶魚跟ムクロ說。
「我在沙灘上發現牠,牠魚鰭受了傷,小小的身體還帶著很多傷口,蛋白色的沙灘都染著牠淡淡的血跡,我把牠撿回家,拜託爸爸幫我救牠。牠復原得很快,波動在魚缸裡的長尾巴美得無法慎述,寶藍色的、彷彿驕傲誕生於海所以將海的顏色帶在身上————」

靛藍色的絲線隨風波盪。

綱吉愣住。
轉頭看向走在身邊,靜靜聽他說熱帶魚故事靜靜微笑的ムクロ。


他放生了那隻熱帶魚,即便不捨,為了讓魚能夠自由地活著所以這麼決定。
那時候讓他們寄宿的屋主爺爺笑著跟他說:這個海岸有個傳說,只要拯救並放生被囚禁的熱帶魚,牠會回來向你報恩。
這是個美麗的傳說,但綱吉從未想過可能實現,所以很快就將這件事忘了。
陪伴了他兩個星期的夏天、像海洋一樣的男孩,的確是在他放走熱帶魚不久之後出現。

那天海浪的聲音,在石上打散的水花應該像雪那樣白,他卻只有一片璀璨藍的印象。
他想起來還沒問那個男孩叫什麼名字,停下奔跑的步伐回頭喊住那個影子。
『喂——我叫做綱吉、你呢————』
遙遠遙遠的那一頭,一大片深藍擁著那對同樣璀璨的藍色眼睛。

『我是.........————』

————啪沙————............

『​————』
浪衝進海灣,湧上沙灘,濺濕了他們光裸的腳ㄚ。


「————ム、ク......ロ......」

綱吉聽見自己聲音又乾又澀。

曾經被海浪聲淹沒的名字,清楚地復甦在耳邊。
ムクロ和綱吉一起停下腳步,他看著他看著他,綱吉被衝擊的事實淹沒思考能力,只能傻愣愣地看著ムクロ,他還是微笑,那麼靜、那麼輕,那麼溫柔————

微笑突然在眼前消逝。
來不及伸出手的綱吉眼睜睜看著ムクロ倒下,一頭琉璃藍的長髮在他腳邊傾流一地。

原來就是你。
我曾經那麼喜歡又刻意拒絕,卻在十五年後尋到了同一片蔚藍海洋。


綱吉抱著ムクロ越漸冰冷的身體眼淚瘋流。
那不是夢,為了要報恩的小小熱帶魚將他從深深海底救起,直到現在都還在擔心自暴自棄的他。
聲音、眼睛、意識?為了來到這裡究竟花了多少代價?
陪著他畫畫、陪著他玩笑、陪著他抱怨、陪著他流淚。
只要看到他就揚起淺淺笑容,溫柔的藍色眼睛。
ムクロ不是人魚綱吉也不是王子,他的愛沒辦法救他睜開眼睛。

但是他絕對不會允許那小小的熱帶魚化成隨波逐流的悲傷泡沫。

「走吧、ムクロ」那個女孩說過、太陽升起前。
綱吉爬滿眼淚的臉龐綻起笑容。

「要回家了、ムクロ,你聽見了嗎?走吧、我帶你去、我們回家吧。」


小小的他問男孩:你的家在哪裡呢?
男孩遲疑了很久。
突然他舉起一隻手,指向遙遠遙遠的連天藍海。


清晨的海邊寒風冷冽。
東邊已經開始退色,太陽要升起的部分染上珊瑚薄紅,向外漸層由藍到紫的天空。
他們在最後一站下車。
越過柵欄的那一頭一大片深黑轉藍的海,像鏡子一樣,與天空相互對稱。
綱吉扶著ムクロ,慢慢慢慢向海邊走去。
他們越過馬路、走下石階,終於踩在沙灘上。兩個人的腳印被遺留在身後,越來越長。

「ムクロ......我們到了、ムクロ」
他聲音沙啞,已經流了太久的淚。ムクロ陷入失神的狀態,他微微睜著眼睛,聽到綱吉叫,總算能緩緩抬起頭來看他。
「聽到了嗎、ムクロ,海浪的聲音,我們到了、我們到了。」

大海在他們眼前迎面展開,整個視野被遼闊填滿。

久違的景象。
海風、浪聲、呼吸可聞的鹹騷。綱吉明明那麼害怕只能從照片或圖片遠遠地欣賞它,真正見到竟然鼻酸欲淚。

ムクロ看著顏色對稱的天空和大海,緩緩離開綱吉。
綱吉感受到重量開始從身上剝離,接著是身體,他們緊緊相繞的手逐漸滑離,手臂、手心、手指,終於連指尖都離去,綱吉忍著抓住他的衝動,終於完全放開了一直相繫的手。
ムクロ往大海的方向走,原本與他相容的黑藍夜色,隨著朝陽開始升起,燦金光線同時劃破天空劃破大海劃破籠著他的暗幕。
他向著海往前走,綱吉和他之間連著長長長長的腳印,ムクロ終於踩到海浪,腳印中斷。

那個時候也是一樣,他們中間連著一個人的腳印子,只是那時候先離去的是他。
以為明天還會再碰面,所以沒有話別,沒有說再見————

「ムクロ!!」

綱吉用盡全力大喊那個早就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淚流滿面。
「你這個大笨蛋!上次不和我說再見、這次也沒辦法嗎!」
遙遠的背影已經將腳踝踩進海中。
「我也是笨蛋!明明喜歡你還把你拖住不放......!」
聲音是不是被海風吹散、是不是被浪聲淹沒?綱吉用力地喊,即使他已經哽咽幾乎無聲。
「對不起......!但是...!我、真的、真的希望你陪在我身邊————」
再也說不出話了。
綱吉掩住鼻口,忍耐潰堤的情緒,他阻止自己放聲痛哭。

不可以、不可以大哭,ムクロ會擔心、那個語氣冷漠其實眼神溫柔的小小熱帶魚——

ムクロ突然停下腳步。
他踩在大海與沙岸的臨界線讓浪花拍打他的腳踝,朝陽在海上灑了一層金粉,將他的影子映在翻滾的海面。他回過頭,海風撩撥他長髮像魚尾那樣流盪,波動幾乎透明的靛藍,艷紅與燦藍的異色與綱吉對視————沉靜的、溫和的,看著自己就溢出寵溺與愛情,微笑輕輕逝去。


……ツ、
ナ、
 ヨ、
  シ————

心臟被重擊。

綱吉沒有看漏他們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還來不及伸出手——即便早就無法碰觸——ムクロ已經跌進海中。

綱吉飛奔到ムクロ消失的海濱線瘋狂尋找,忘記自己討厭水甚至不會游泳,然而那裏什麼也沒有,浪花依然漸續拍打無言的沙岸,完全裸露的朝陽,照亮了一整片灰藍的天空與大海。
「ムクロ、ムクロ、ムクロ、ムクロ......————」

只剩浪聲回應他。
掉出綱吉口袋的水晶熱帶魚,在沙灘上擱淺,淌流著無聲淚水。

卯之月 發表於 2023-5-18 16:04:54




從刮刀換成畫筆,綱吉坐在鐵梯上將畫布最上方的那塊晨曦的紫藍上色。
晨曦的顏色帶著躑躅紅,與夕陽不同,稍微染上藍色的深紅。


『阿綱你怎麼啦?最近精神很差。』
『沒什麼......畢製太累了啦。』
『真的嗎?有什麼困難要說喔,要是能幫得上忙前輩一定義不容辭!』
『謝謝你,迪諾前輩。』
『倒是最近都沒看到ムクロ,他哪去了?』
『............他回老家了。』
『喔、還會再來玩吧,到時候記得還要帶來這裡、吶。』
『......會的,一定。』


他在調色盤上擠出紅色白色藍色,將染上紫色的畫筆丟進水盒,撲通,地板濺了些已經染色的水,水盒裡再添一筆濃稠。


『喔、很棒呢!阿綱你果然很厲害!』
『不愧是十代目!果然只有您可以把顏色混得如此完美——!』
『你們太誇張了啦......根本還沒有完成——』
『欸!ムクロ那傢伙不是已經離開了嗎?』
『是啊......里包恩說我素描畫那麼多已經夠了,所以ムクロ就先回去了。』
『真意外,我還以為ムクロ會在這裡住下來,和阿綱你在一——』
『山本武你胡說八道什麼!!為什麼十代目要跟那個無口的冷面笑將在一起啊?!』
『當然是因為他們互相喜歡啊,吶,阿綱。』
『我.不.承.認.給.我.閉.嘴!』
『好了好了.......哈哈............』
『阿、阿綱?!』
『十代目?!怎麼了?!為什麼哭————』

綱吉爬下梯子,踩在墊腳的木箱上,由左往右,細細地描繪那條深色的地平線。
以地平線為中心,上下擴散橙橘至紅紫的漸層。
越接近地平線,雲彩和海流的紋路越趨明顯。


『看起來有不少長進嘛,想做還是做得到啊。』
『囉唆,以後再也不准用字典決定了,雖然不知道你怎麼做的但我百分百肯定你一定有作弊!』
『不這麼做你會畫嗎。』
『............不會。』
『不畫就不會遇到那傢伙了。』
『..................』
『總歸來說都是我的功勞,感謝我吧。』
『臭屁個什麼勁......』
『好說。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交了作品就走,爸爸要跟我回義大利去祭拜媽媽。』
『......你會去找他嗎?』
『...不......而且,也不可能找到了。』


海水是非純黑色的深暗,綱吉用了很多顏色相疊在畫布的角落,向四周擴散逐漸明亮,越接近朝陽,顏色越藍。終於上完大部分景色,他拿起最細的畫筆,沾上靛藍稍微混黑與白,深吸一口氣,下筆在已經上了淡藍底色的頭髮上。


他將公寓收拾完畢,沒想到除了家電用品和畫具,私人物品只有兩箱。
衣物、飾品、漫畫、模型等,很輕易地收進箱子裡,剩下他規格外的素描本,怎麼也無法一起塞入。奮鬥了一陣子綱吉還是投降放棄,他想乾脆扔了算了,要當隨身行李也很麻煩。他隨手翻了幾頁,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

記憶深深的微笑躍出本子。

綱吉全身一震,手裡的素描簿差點滑落。
本子裡面全部都是ムクロ的素描。他為了ムクロ畫掉三本素描本,這是最後一本,因為是拿以前的素描本直接繼續畫,所以他一直不記得這裡頭也繪了ムクロ。
他慢慢地翻頁,很多回憶被翻出來檢懷,看電視、發呆、喝水、睡覺,每一張ムクロ都那麼鮮明,彷彿昨日。他還坐在窗邊對著自己輕輕淺笑。那時候ムクロ已經失去一隻眼睛,他右眼全部被自己用2B筆深深上了黑色,即使如此他笑容一樣溫柔或是開心,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痛苦。

眼前又打了一層水霧。
綱吉趕緊闔上素描本,抬臉向空中深深吸氣————

裡頭的ムクロ只要看著自己,那一張一定就是笑著的。


綱吉停頓在右眼前。他應該要上藍色,那切關他的主題,然而自己記憶的那個人大多都是帶著別的顏色。
鮮豔炫麗的紅隱藏一直以來的冷漠,看著他的時候卻沉澱熾熱的愛情。
他細細描繪那對眼睛,平靜、深沉,而且溫柔。彷彿會說話,襯著纖長的眼睫看著他。

——————ツナヨシ——............

綱吉將畫筆放進水盒,透明的水渲染出紅色與藍色,糾結沉澱。

離別時刻再次重現在眼前。
那一幕那麼心碎又那麼美麗,所有顏色都鮮明地在他心裡深深烙印————

綱吉擦去眼淚,輕輕地吻了畫布上那隻豔麗的溫柔眼睛。

※※※※※※

以晨曦前的大海為背景,光與暗的漸層,描繪大片深沉的寂寞海。
與鏡子相似又不似的海面,在朝陽出現的東方以地平線為中心,對稱整個天空的雲彩。
海岸臨界線上直挺的站著纖長人影,浪花拍打腳踝。
他回過頭,流長的藍髮在淺笑中飛揚,燦金色的晨曦照耀在上頭,泛出寶藍色的光澤折射如鱗片炫麗的半透明,纖長的眼簾下與海同色系的靛藍,點滴在他露出溫柔的左眼深處。然而,也許是光照也許真實,右眼卻是相對比的鮮豔火紅。深海與烈火,他們不突兀而相融合,與讓人醉心又欲淚的微笑,同時對著眼前的愛人訴說滿腔愛情————

《藍色熱帶魚》

四年級油畫科的澤田綱吉,在畢展開始之後,與他的作品成為最熱門的話題。
那時候他人已經在遙遠的義大利海岸。

※※※※※※

這裡的時間彷彿沒有流逝,一樣美麗,一樣遼闊————一樣讓他心碎又心醉。
綱吉走在海岸旁邊,讓腳印在沙灘上並排跟隨他延展。他手上拿著明信片,里包恩寄來的。他寫了一點大家的近況,簡而言之就是沒多大改變。
迪諾還是老樣子,整天在店裡開心地忙碌,只是最近好像有了戀人,而且異常凶暴,常常看著他臉上貼著創傷膏不過依然一臉開心;山本果然還是回到老家繼承老爸衣缽,同樣在陶土中打滾;獄寺到英國去了,他準備繼續進修之後再回到日本,不過聽說他是去找小時候失散的母親,情況如何就等他寫信回去告訴他們。
『總之你該回來收攤了,再繼續害我減少和可樂尼洛的約會時間,我會直接飛去義大利綁你。』
綱吉看到這信末附句忍不住大笑。里包恩也還是老樣子。

《藍色熱帶魚》在畢展之後被學校寄去參加春季新人油畫比賽。
雖然只得了佳作,不過聽說一樣造成了轟動。不論那是少有的大型作品,再者驚艷於色彩多層次的利用與顏色調和渲染的技巧之外,畫中人物是否真實存在、繪者與模特兒的關係等,是更多人好奇的問題。里包恩就是為了那張畫被電話騷擾到乾脆拔了電話線,即便只是回答不知道也夠累人了。

和父親來到這裡已經兩個月,他終於直視一直不敢認真面對的父親,突然發現父親老了很多很多。
綱吉和父親道歉,家光卻拍拍他肩膀,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曾經那麼幼稚地逃避讓綱吉後悔,他在家光面前彷彿迷路孩子終於找到回家的路,放聲大哭。
現在父子住在一起,像要彌補曾經的分離與隔閡,感情好得不得了,家光工作的時候,他就帶著素描本到處去畫畫,最常去的依然是海邊,母親去世的那個海岸終於讓他不再恐懼。
——————ムクロ在這裡被孕育。
想到這一點,綱吉便將它們全部包容。
你還存在這個地方、存在這片大海裡。

即使嘗試,怎麼找也找不到了。
藍色的熱帶魚,已經深藏在碧海裡。

「阿綱————吃飯了——————」
家光在遙遠的那一頭叫他,綱吉跟他揮揮手,轉身跟著自己的腳印回頭走。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同樣的腳印位置只是相反方向繼續在他身後長長延伸。

————啪沙————............

一個忽急海浪捲上腳踝讓綱吉嚇了一跳,一個不穩,握在手心裡的水晶熱帶魚滾到遠處。

「哦呀、哦呀,真是不小心呢。」
沒聽過的優雅聲線,跟著聲音主人起舞。
綱吉看著那人將落在沙灘上的水晶於撿起,驚訝的激動情緒在胸口中急聚。

「好久不見————或者應該要說初次見面呢?」

熟悉的笑容,溶進冷海熱火的溫柔。

以為變堅強的淚腺終究鬆動。
綱吉奮力向前奔去,那裡站著他以為已經死去的愛情。

「————ムクロ......!」
「我回來了、綱吉,我答應你,下次、一定和你說再見————」

他抱住他抱住他,手裡的水晶熱帶魚跟綱吉的眼淚一起再次滾落。
浪花湧上沙灘捲去了水晶魚,晶亮晶亮漂浮了一陣,深深深深沉近相同蔚藍的大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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