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rais 發表於 2023-3-23 02:01:48

德拉克沒見過真正的太陽。
他嘗試過,是很年少的時候了。那時他眉間還沒皺出溝壑,在溺愛中生出的我行我素初露端倪,開始習慣自己馬上就會死、馬上就能活過來的特質,還有一點冒險的閒情和任性,即便早就知道吸血鬼沾不得日光的哪怕一點邊,也擋不住從書本軼聞裡生出的探究心。
他振振有詞。是嘛,平平都是這個世界上的生物,既然世間平等,那哪會有什麼你行而我不能的道理?
死亡雖然不太愉快,卻也不是活不過來,好奇心壓過了死亡的不適,他於是憑著這點倚仗,趁著沒人時偷偷揭開了籠罩古堡的其中一簾窗幕。
在揭開窗簾前,他仍懷有一股等價交換的信心,抱持就算死,也能在死亡前一睹日出的篤定,然而這世間除了人定勝天外,終歸還存在著勸人莫行不可為之事的戒語,吸血鬼碰不得日光可不是僅僅依賴意志就能克服的瓶頸,而是魚失去水那般性命攸關的等級。他還沒能等來本尊,就先被它橫衝直撞的光給砸成一捧灰沙。
太不講理了!厚重的窗簾重新落下,掩住了外頭的朝陽,他散落在地上,幾乎要生起氣來。他除了一點光以外還什麼都沒看見呢!
他覺得自己虧大了,一次死亡竟然換不起見一眼太陽,越想越是不甘心,反倒卯起勁跟它杠上了。他重振旗鼓、反覆嘗試,從縫隙窺視、拉開距離用別的物品去掀簾子,卻次次敗於朝陽散射的光,回想起來,這大概能算得上他這一生頭一遭糞game體驗。
不知是第幾次死亡,他一邊氣一邊慢騰騰地將自己重新拼裝起來,眼睛一抬,便看見真祖就站在面前,握著簾繩垂著頭看他。
他倒吸一口氣,不知道真祖旁觀了多久,來不及想出藉口來解釋自己在做什麼,便看見高大的祖父安靜地在唇邊豎起食指。
「噓。」那便是會替他瞞下的意思了。
德拉克鬆了口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祖父搭了把手,牽著他走回房。
「感覺怎麼樣?太陽。」
他側頭思索了一下,「很痛。」
「是嗎,」真祖大人說。「是這樣呢。」

他沒有問祖父有沒有感受過太陽,就如祖父沒有問他為什麼反覆掀開那面窗。祖父的手和自己的一樣冷,但牽著牽著也生出一些錯覺般的暖意,他因為這股熟悉而安下了心。
目之所及是冰冷的手、冰冷的城,他那因為沒能見到朝陽的氣莫名其妙地消了,人類撰寫的文字大多讚頌溫暖,總歸有些事物只屬於吸血鬼。
再大一些,朝陽對他也沒了吸引力,父親擔心他寂寞,三天兩頭來探訪,他不以為意,每天能做的事、能讀的書、能玩的遊戲太多了,認識裘恩以後更是熱鬧,有更豐富的領域等著他研究探索。
百來年歲月一晃而過,終於科技洗得出彩色的相片、看得出事物在光下是什麼模樣,他才算是認識了白晝。
「倒也沒什麼特別的。」他想起很小很小時候的那一天,用著自己也不甚明白意義的態度說道。
他總覺得他不會再像兒時那樣愚蠢地幹些自尋死路的事了,在這個時候,或者說直到那一刻來臨前,他從沒想過日光會以那樣的形式再一次闖進他的生活。
痛得要死、也是真的死了,久違的日光給了他熟悉的一擊,他那絕對不會去曬太陽找死的信誓旦旦彷彿一個諷刺的笑話,都曬太陽曬死了還是沒真正看到太陽更是可笑。死前只有獵人在光下鮮明的身影、那雙驚愕的藍色眼瞳,如日光灼燒他的後背般,深深地烙進他眼底。

他很快地發現,他或許比自己認為的更樂於自尋死路。
他擅自住進了獵人的事務所,就像他童年反覆闖進陽光裡,他樂此不疲地惹羅納德生氣。挑釁、挨揍,死去、復生,周而復始。
這不太妙,德拉克想。吸血鬼碰不得陽光,他卻開始著迷太陽。
拿羅納德與日光作比略嫌老套,要說太陽,他充其量只是個被北風吹了還把大衣脫給路人的裸奔傻子。但說自己著迷於一個裸奔傻子太自降格調,羅納德還是當他的太陽吧。
但太陽卻也不是什麼都好,好在你不必太費神就能從他那裡收穫溫暖,不好在他不獨厚任何一人,這就有點棘手,吸血鬼可不甘心於這樣寬容的愛,他願稱這種佔有慾是一種遺傳性疾病。
愛。他後知後覺為這個單詞頓住了。他說得就像他想要羅納德的愛似的。
這個念頭一萌芽就像野草瘋長,德拉克不由得倉惶起來。他對著那叢生的荒謬想法辯解:雖然執著、雖然著迷、雖然這麼說,卻不是普通的愛情,不,也不是普通不普通,什麼愛情,這才不是愛情,他對羅納德頂多只有一微米對不懂自愛的笨蛋特有的寬宏憐憫——別傻了,他才沒有愛上這個五歲猩猩。
他成功說服了自己、安定了心,重新從容起來。
那個詞卻悄悄在他心裡紮根了,德拉克開始用截然不同的目光審視起羅納德。他當然沒有愛上這個傻子,但年輕人倒不是沒可能愛上他,不如說沒愛上才奇怪,畢竟可不是人人都能像自己一樣風流倜儻瀟灑可愛,只要不是識人不明審美爛到壞死,以他渾然天成的魅力,要擄獲區區一隻五歲猩猩,還不是手到擒來。
⋯⋯但羅納德的審美是真的挺完蛋的。他想到他扔進洗衣機屬於獵人的各式衣著,高昂的心情又落下去。
羅納德不知道他心裡種種轉折,過得一如既往:吃飯、寫稿、應付變態們惹出來的那堆亂七八糟、偶爾親自參與幹些蠢事,並在諸多繁雜事務間抽空殺他一下。這使他油然生出一股不平衡。
比五歲猩猩多思難道還是自己的錯嗎?!
德拉克對此憤慨萬分,立誓要讓羅納德也嚐嚐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滋味。
這倒不是說他為此睡不著覺的意思,就只是一種比方,他頂多為此稍稍熬點日,才不可能因為這種蠢事失眠。
他下定了決心、只差付諸實行,糞game他破關無數,攻略年輕人和那些垃圾地獄比起來不過是小菜一碟,他就不信羅納德面對他的攻勢還能無動於衷。
然而計畫執行之初,便遭遇了滑鐵盧。困難有二,其一是年輕人實在很難討好,德拉克一做出些不同尋常的舉動,羅納德便判斷他不懷好心,二話不說拳頭就殺了過來,其衡量標準比最高等級的保全系統還要敏感,讓他很難好好鋪墊下文;其二是年輕人太容易討好,只是晚飯比平時多做了一道菜、飯後做了他喜歡的點心,就一副歡欣雀躍的模樣,他是想要攻略他,而不是讓這個小鬼把他當媽媽。
聽起來很矛盾嗎?沒錯,懂了吧,羅納德就是這麼難搞。真虧自己可以和他相處這麼久。
德拉克長吁短嘆,手撐著臉靠在公會的吧台桌上。同行的裘恩也用同樣的姿勢靠在上頭。「事情就是這樣,給我來點什麼有用的建議吧。」
「有求於人的話至少也擺出一點虛心求教的態度吧,你是武武夫嗎?」被一人一隻選中的修特嘖了一聲。「真虧你們會選我當諮詢對象啊,我和羅納德姑且也算是交付後背的同僚,你就不怕我告訴他嗎?」
「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但這不是只有你在嗎?會長和其他人都有事出去了嘛。」
「你是很篤定就算被這麼說我也會繼續跟你討論才說出這種話的吧,請我喝一杯才會原諒你哦。」
「行啊,你直接記在羅納小子的帳上吧。」
「你這傢伙真的是渣滓啊。」修特雙手環在胸前搖搖頭,卻習以為常,對德拉克的問題稍作思考後開口:「要讓羅納德對你心動的話,不如先從最基本的地方,比如對他溫柔一點、關心他開始?」
「哈?我每天勤儉持家洗衣拖地做飯給他吃、為了幫他克服芹菜恐懼症盡心盡力,已經對他夠溫柔了吧!倒不如說他才該改改對我的態度呢!希望能對好心的我更尊重一點,別老因為一點小小的可愛惡作劇就動手動腳!」德拉克立即嚷嚷開來。
「就是這點!雖然早就知道了但你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也是個笨蛋啊!別對喜歡的人惡作劇啊!小學生嗎!洗衣做飯也好讓人羨慕啊可惡!但那個台詞完全就是媽媽啊你是他老媽嗎?小學生老媽?不行,亂七八糟的要吐槽不過來了——」修特叫道,「所以說要換個方向啊!長此以往他真的習慣了你要怎麼辦?遲早會從天降淪落成敗犬竹馬、不,說不定連敗犬竹馬都算不上,會變成只是在旁邊負責在出門時說早點回來的媽媽角色喔!」
「明確過頭反而充滿好討厭的說服力!」吸血鬼慘叫了一聲化成沙,身旁的犰狳流著眼淚,配合地吐出舌頭,做出倒下來僵直的動作。半晌以後,德拉克才反應過來般從沙子裡伸出食指:「啊,更正一點,我只是想讓年輕人覺得完美的我之於他不可或缺而已,沒有任何我喜歡他的意思。」
「是是是,你沒說喜歡他。」修特不置可否,看著沙子重新凝聚坐回桌前,「用更加明確的方式呢?就是因為你一直是一副讓人摸不清的態度,他才沒把握你是不是又在使壞吧。先讓他意識到你確實是抱著好意怎麼樣?羅納德對被溫柔對待抵抗力很差,只要稍微改變一點就會很明顯吧。」聞言,德拉克深以為然地點頭:「是啊是啊,那就是個濫好人傻子,被人誇一誇就受寵若驚,不用幾句話就被帶著跑,作為他搭檔的我很辛苦呢。」
「你就是那個最享受耍著他玩的人吧。」修特吐槽。德拉克坦然地接受了這份評價,使魔啪答啪答地用不重的力道拍拍他的手,提醒他惡作劇還是不要太過火。
「不過,你維持原樣或許也沒什麼不好,那傢伙老是在奇怪的地方逞強,也只有你能讓他坦率一點了。」稍稍伸展身體、也靠上吧檯的桌面,修特說著,想起了過去的羅納德。
他剛認識羅納德時,對方還是個放不太開、有些青澀的傢伙,待人親切、友善,對把他視作笨蛋的自己也十分包容。
嗯,雖然現在的羅納德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了。
那時候的羅納德很客氣。是的,客氣。修特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想了想,選了這個詞。
修特認為,人要與人親密起來總是要捨棄一些顧慮的,如他捨棄了無謂的傲慢,捨棄了強撐的面子,丟臉也好、出醜也罷,全力以赴地面對自己,然後成為了公會的一份子、成為了今天的修特。
羅納德曾經也撐著這樣的面子。
實習期間他們偶爾還會一起行動,在正式出師後漸漸疏遠了,他們畢竟只是一起工作的同袍,不太有工作以外的交集,他看著羅納德開了事務所、換了自稱,看著他開始寫書。扮演著英雄的他相當帥氣,臉長得好看就是吃香啊,為了理想耍帥付出的努力也很耀眼,這沒什麼不好,還有點叫他羨慕,扮演理想總有一天會成為理想,人的一生就是全力扮演著想成為的自己走下去。
但這樣又太孤單了,他想。他時常覺得,同為戰友,相互託付是家常便飯,羅納德既然不介意在旁人困擾時給予幫助,就更不必因為麻煩他人而感到歉疚。
是從德拉克來了後開始的吧,羅納德失去了耍帥的餘裕,火冒三丈的時候多了,客氣的距離縮短了,終於也坦然地當起了笨蛋。
德拉克說想知道讓羅納德淪陷的方法,修特卻覺得羅納德打從老早以前就離不開他了,因為是很怕寂寞的傢伙啊,而剛好德拉克也是個笨蛋所以沒有察覺吧。
德拉克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笑瞇瞇地用指尖撓著犰狳的臉頰,「哎呀,沒什麼相關經驗卻給出了可能會有點用的建議呢。不愧是修特先生!」
「是你來問的吧!想吵架嗎?」修特白了他一眼。「話說回來,為什麼我非得和朋友討論怎麼追另一個朋友的細節不可啊!商談的酬勞要再追加點心了喔德拉克!只有羅納德吃到太狡猾了!」
吸血鬼本想說你們幾個來事務所時我哪一次沒有做給你們吃,被推門而入的動靜打斷了。
「唷修特,我回來了——咦?德拉公也在啊。你不是說今天要玩遊戲不出門嗎?」羅納德踏進門,抬眼見到主僕一人一隻坐在裡面,愣了一下,「莫非是裘恩想我了?裘恩~~~今天也很可愛呢裘恩~~~」他笑逐顏開地湊到犰狳面前,犰狳也爬到他身上摸摸他的頭奴奴說著工作辛苦了。
「只是遊戲機制太糞了所以來找人尋找一點啟發而已,不要利用裘恩的溫柔擅自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扭曲啊!你是哪來的樂觀追求者嗎?有死纏爛打地把一切互動扭曲掉的臆想症的可能性很危險哦。」
「少囉嗦!我跟裘恩可是兩情相悅!你才是一個人玩垃圾不夠居然還來把修特拖下水,你還有一點良心嗎!」機制很糞的垃圾遊戲本尊大叫。
「別一言不合就殺人!還有裘恩是我的使魔!」德拉克邊死而復生邊抗議。
兩個人吵吵嚷嚷一來一往,一派尋常光景,修特看著這齣鬧劇,表情也不由得柔和下來,心生感慨。
——真是受夠了,下次還是換個人留守吧。

一回到事務所,羅納德便被德拉克趕去了浴室。年輕的獵人在進去前還不忘高聲點餐想吃歐姆蛋包飯。
修特的諫言並不是沒有道理,德拉克邊準備著食材邊思忖。高等吸血鬼細膩的示好對年僅五歲的人亞科顯然還是過於艱深了,對直來直往的猩猩就得按照猩猩的方法。
猩猩的方法是什麼?
他嚓嚓切碎洋蔥,用菜刀將碎末掃進鍋子裡,洋蔥落進微熱的油裡滋滋作響,稍微翻炒就飄出香味。誇獎他?哄他?說到猩猩求偶就是嗚吼嗚吼舞,但學猩猩嗚吼嗚吼捶自己胸膛的話自己絕對會死的,駁回。
裘恩把裝著絞肉的碗推過來,真是可靠的使魔。德拉克接過碗前順勢揉了揉他。炒好的洋蔥末和絞肉拌在一起,再加入麵包粉、雞蛋和胡椒,混合抓勻。
肢體接觸如何?他靈光一閃。手指將生肉分開又混成團,帶著熱度的蔬菜末漸漸冷卻。他們的肢體接觸不少,頻率高時一話能有好幾回,比如拳頭、踢擊,和更多的拳頭,不是羅納德痛下殺手就是他在打羅納德時被反作用力擊垮,顯然都不是能和溫存沾上邊的場合。
這麼說來,他還不曾出於那麼柔軟的目的碰觸過羅納德。剛搬進來那會兒羅納德總是神經兮兮地,對他還抱著警惕,別說碰觸,但凡靠近一點都會迎來瞬殺,還保有一點作為獵人面對古血的職業意識。雖然馬上就折服於裘恩和自己的魅力與技術之下了,還能在打遊戲的吸血鬼身旁酣然入睡。哎呀,簡單納德。
再後來的碰觸不是在試探獵人的底線、就是為了惡作劇,嗯?兩種好像都差不多意思?管他的。
絞肉被分成一大一小兩個肉團,分別是裘恩和羅納德的份,他熟練地拋接摔掉裡頭的空氣,肉團漸漸有了肉排的形狀。
不然呢?皮粗肉厚的猩猩又不是可愛的犰狳,沒事就能摸摸他來獲取治癒。羅納德渾身都是精練的肌肉,肯定硬得和石塊沒兩樣(德拉克拒絕承認自己的嫉妒);那頭銀髮看起來倒是十足蓬鬆,像一柄軟毛絨刷,只要那個懶鬼別繼續用洗沐合一的清潔產品糟蹋頭髮,肯定能比現在來得光澤順滑。
德拉克想像了一下觸感,忽而有點手癢。
如果摸了羅納德的頭肯定會被殺死的,無庸置疑。羅納德不可能像手中的肉排般乖乖任自己把玩,但這才是那個男人的有趣之處。趁著羅納德睡著時摸摸看倒不是不可行,但趁著他睡覺的時候偷摸——豈不就像是他喜歡羅納德一樣嗎?!這個念頭立時被德拉克否決了。肢體接觸的初衷本來是為了讓羅納德有所意識,這樣本末倒置肯定是不行的。
肉排在按進鍋時被高溫燙出肉汁,逼出四溢的香氣。做好漢堡肉後剩下的步驟也不再需要費什麼功夫,一會兒煎完蛋包飯、切點生菜,和調好的醬汁與漢堡肉一起裝盤,就是一頓完美的晚餐。羅納德正好在這時候從浴室裡出來,循著味道湊來了廚房,在看到鍋裡的肉排時先是顯出驚喜,隨後為想起了什麼而皺起臉。
「喂德拉公!我剛才說的是明明歐姆蛋吧!雖然漢堡肉也很好但我內心這股想吃蛋包飯的心情怎麼辦啊!」
「吵死了!漢堡肉的食材是早就買好的,臨時點餐只出一張嘴的傢伙給我從我的聖地裡滾出去反省!有夠礙事!」德拉克被打亂思緒,氣沖沖揮舞鍋鏟驅趕他,「昨天吃完飯還嚷嚷想吃漢堡肉的是你吧!蛋包飯也會做的,成熟一點去旁邊坐好,把你想吃漢堡肉的心情也找出來!」
羅納德語塞半晌,訥訥道:「你還記得啊。」
「哈?昨天才發生的事不可能忘記的吧。」德拉克沒好氣道,轉頭囑咐使魔:「裘恩,陪這個五歲小鬼去旁邊玩一下,馬上就吃飯了。」
「誰是五歲小鬼啊。」羅納德說,卻沒動手殺他,帶著裘恩去沙發前看電視了。使魔臨走前投給他一個眼神,德拉克琢磨片刻,幡然驚覺——
「等等!這次不算!裁判!這不能算黃牌對吧!裘恩!!!」
「奴牌。」
「裘恩——!!!!!!」


情勢險峻。才開局就收穫一張黃牌,繼續順著小年輕的節奏,很快就得紅牌下場。一人一犰狳已經開心地用起了晚餐,對面的吸血鬼十指交錯抵著臉,面色凝重地沉思該如何一雪前恥。剛才只是一時疏忽的口誤,是的,只要知道規則就很簡單,首要目標是不能被猩猩的語言影響,必須展現屬於高等吸血鬼的高深與溫柔,這點小事對高貴的吸血鬼小德拉德拉而言易如反掌!
「請問人家今天做的餐點吃起來怎麼樣呢~?」
「為什麼突然用大小姐的語氣講話?」
不行啊——!!!猩猩語反過來就會變成大小姐分明是用膝蓋想就能解開的算式,因為焦急反而忽略了基礎啊可惡!不對、跟笨蛋混在一起久了開始接受猩猩反義詞是大小姐了,振作一點啊小德拉!裘恩也用溫暖的眼神看過來了!嗚哦!裘恩哦哦哦!
獵人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了吸血鬼一眼,舀起一勺飯塞進嘴裡。過了一會兒,在模糊的咀嚼聲中,德拉克聽見羅納德夾在裡頭的一句話。
「⋯⋯挺好吃的。」
吸血鬼睜大眼,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獵人像是要掩飾不自在般,埋頭只顧著扒飯,稍長的髮絲垂下來遮住眼,銀色的髮旋正對著他的方向,一動一動、忽隱忽現。這個彆扭的小子難得誠實起來居然欠打的有些可愛。
這個念頭頃刻就被他拋下了,他旋即發現——現在不正是個好時機?他這麼想,也立即這麼做了——他向來隨心而動。
和絨毛刷不一樣。這是他第一個念頭。羅納德的頭髮更軟,帶著年輕人類的體溫和一點泡澡殘留的潮意,摸得出養護不全的毛躁,有幾個小小的結,指頭梳過去時稍一用力便鬆開了。德拉克順著髮流摸過去,順勢按了按他的腦袋。羅納德愣住了,抬起頭呆呆地看向他,吸血鬼冰涼的手指撫過髮間、掠過頭皮,力道很輕,像是也在他的心裡輕輕撓了撓。一抹紅色從他的脖頸攀上他的臉,羅納德張口要說話,忘了自己還在吃東西,嘴裡嚼到一半的飯菜掉出來,他慌忙用手撈住塞回去。「髒死了!」德拉克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在年輕人惱羞成怒伸出拳頭前先把自己笑死了。羅納德狼狽地嚥下食物,臉色在窘迫和惱怒間來回切換,「是你突然亂摸的錯吧!突然之間幹什麼啊!」
「哎呀,該怎麼說呢⋯⋯」德拉克訕訕道,「因為頭就在那裡?」
「我的頭才不是山啊臭沙子!」
德拉克本來是能講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這件事繞過去的,換作以往想惹羅納德煩時,區區年輕人的頭啊手啊他隨便就能摸下手,還能理直氣壯地把所有責任推給對方,可此刻出發點不再那麼純粹,德拉克就不由得有幾分心虛。
他做好了被羅納德痛殺一頓的準備,然而年輕人吼完那句話後,只起身洗了手就回去吃他的飯。德拉克偷覷他的臉色,敏銳地捕捉到他頰邊還沒淡去的那點紅。
這下換德拉克愣住了。那是什麼反應?是已經對我墜入愛河了的意思?總不會是因為被摸了頭而害羞了吧 ?會因為這種理由害羞是哪本少女漫畫跑出來的純情帥哥!不需要給猩猩加這種毫無必要的形象分!
不對,說起來這傢伙被裘恩和隊長摸頭的時候也會臉紅,喂不會是被誰摸都可以吧簡單納德!到底是哪一邊給我說清楚!
想歸這麽想,他卻按捺不住心癢。羅納德的反應引起一股奇特的渴望,他尚未摸清這股情緒的真意。
有些事就是不堪去試,一旦嚐到甜頭,就會食髓知味。在漫長的兩百年歲月裡,德拉克沒養出強健的體魄,卻通曉得寸進尺的精髓。這天之後,德拉克就像對肢體接觸上了癮似的,時不時就去招惹他。把點心端給趕稿的羅納德時、羅納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羅納德洗完澡吹頭髮時,一有機會就順勢摸一把,羅納德最初還能忍著不動手,三番兩次,發現德拉克沒有收斂的打算後,也不再忍耐了。

在德拉克又一次將手伸過來時,羅納德防備地偏開了頭。
「你幹嘛?」
「什麼幹嘛?」德拉克納悶道。
「少給我裝傻,你最近動不動就來摸我的頭吧?有完沒完啊!」羅納德繃起臉一把拍開他,德拉克猝不及防被這一拍打成了沙。他重新凝起身,正要破口大罵誰動不動就摸你頭了,順著羅納德的視線看見自己還舉著的手,沉默了。
是啊,他摸羅納德幹什麼?
德拉克回過味來,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個計畫似乎有哪裡不太對。
他循著記憶向上回溯。為了向羅納德示好,用簡潔易懂的肢體接觸讓粗神經的猩猩也能輕鬆明瞭,這條等式姑且還是正確的,羅納德也確實表現出了相應的反應,走錯的分岔顯然不在這裡。

他向羅納德示好是為了什麼?示好這個行為從來都是一種索取,一種要對方回以同樣情感為目的的等價交換,若只是想證明這小子為自己折服、又敬又畏,他大可用別的辦法。

德拉克方才明白自己遺漏了什麼。
他錯過的是在電影鄰近尾聲時呼應前後的收束,是膠卷之間被輕易帶過的細節。
真正的問題——或者說謎底,遠在更早更早之前。

那個被他刻意忽略的詞又騷動起來。
——他要羅納德的愛做什麼?

不僅是為了有趣,不僅是出於不甘心,他要的絕不僅止於敬畏。沒有抗拒與否認的空間,答案打從一開始就擺在他眼前。顯而易見,無聲,卻振聾發聵。

年輕人還板著臉等他回答,德拉克張口結舌好一會兒,又死回了地上。
「為什麼死了啊!去死!」
「少囉嗦!這不是已經死了嗎!」沙子想起過去幾日的種種,心亂如麻,氣急敗壞地喊,「還不是你老是一副被摸得很開心的表情!」
「哈、哈啊啊啊?誰被摸得很開心了!?」羅納德登時漲紅臉,一拳把剛要成形的德拉克揍回去,揍完猶覺不足,砰砰在沙子上頭擂起了鼓。「變態!雜魚!人渣!禿子!去街上摸別人的頭被報警然後去看守所裡死個一萬次吧!」
「別鞭屍啊白痴!後面不會罵得太過火了嗎?!」德拉克大叫,憑著一股非證明不可的不服,在拳頭咚咚的間隙中掙扎出一個勉強的人型,伸手捧住羅納德的臉。
羅納德幾乎是立即僵住了。他的觸碰引起一陣顫慄,冰涼的掌心貼著皮膚,卻絲毫沒有降溫的效果,德拉克直直看著他、隨著身體重新塑型,他們靠得更近,近得羅納德能看見那雙虹膜裡屬於異族的猩紅。
他的、德拉克的呼吸糅雜在一塊,鼻間是吸血鬼古舊的氣味,羅納德感到微弱的暈眩,脈搏怦怦鼓動耳膜,更加濃烈的紅騰上他的面頰,瞬間覆蓋了氣惱的顏色,羅納德的眼睛也紅了,氳出隱隱約約的溼意,埋藏在他睜大的眼中更深、更厚重的那些情緒,終於因為動搖而洩露了形跡。
「你看,就是這種表情。」德拉克不禁放輕了聲音,生怕它一受驚擾,又藏得不見蹤影。
年輕人神色驚惶,卻定定地對著他的視線,蔚藍的雙眼深邃明亮,像極了他曾經惦記過的白晝。
他想必是被蠱惑了,德拉克想,就好像兒時反覆拉開窗簾的那一天。
心底朦朧的渴望逐漸明晰,在羅納德似要退縮的那一刻,他傾身吻了上去。

這個吻有香蕉蛋糕的味道。
羅納德沒來得及闔上嘴,德拉克嘗見他口中殘餘的甜味,有一點黏膩,卻不會濃得叫人反感。當然了,這可是他做的點心。他吻得不重,只是輕輕蹭著羅納德的唇,淺嘗輒止。羅納德屏息、死死閉上了眼,吸血鬼帶著涼意的唇瓣漸漸被自己的體溫感染,德拉克的手摩挲著他的脖頸,酥麻的癢意從被觸碰的地方擴散,他腦中一片混沌,直到他們分開,他才想起來要繼續呼吸。
德拉克還托著他的臉,從他的手上傳來輕笑的震顫,羅納德咬牙從喉嚨裡擠出微弱的聲音:「⋯⋯就知道拿別人的心情取樂。」

那是事實,德拉克沒能為自己抱屈。但羅納德弄錯了一件事。
他按照謎面解讀,只理解了最表層的部分,沒察覺這個詞彙底下更深的涵義。吸血鬼個個及時行樂、不計後果,在悠長、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歲月裡,枯燥是最駭人的毒藥,如蛆附骨,哪怕要飛蛾撲火,他們會為了擺脫它不顧一切。
羅納德於他又不單止於此,還有更多更多,盤根錯節,有趣一詞不過是這龐大情感的冰山一角。

不是拿他取樂,是愛。

他沒向羅納德解釋,猩猩的腦子聽不懂那麼含蓄的話,他含著笑意,又低頭去吻他的眼睛。
「這種時候要說我愛你才對,蠢貨。」

夸父、伊卡洛斯,童話裡神話裡追逐太陽的沒有誰落得好下場,是啊,太陽就是那樣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
那又如何。他想,垂眸看著青年和他們交握的手,臉上是勢在必得的微笑。日出已經在我手裡了。
本文最後由 turais 於 2023-3-26 13: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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