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ya 發表於 2023-3-22 22:25:51

  ※Warning※
  ◎原作世界觀的年齡操作設定,角色個性方面存在諸多自我解釋部分,可能OOC。另外關於CP讀者可自行認定。(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好看)(?)  ◎兩人眼睛顏色太薛丁格了(?),私設光是「金綠」,亮是「銀藍」,視作象徵符號即可。  ◎文中存在很多還沒有寫出來的私設,好奇可以提問,但我不一定會立刻給出答案(笑)。  ◎「棋隨筆」,顧名思義就是沒什麼重點的日常,文短,而且比起談情應該更多是在談棋(?)。  ◎雖然圍棋部分大致上都有參照現實,但沒有很認真校稿(真的是隨筆的摸魚),如果有錯歡迎提出討論。  ◎有原創角色出沒(跟兩人的感情沒有任何關係那種),介意者請自行離開。





  01.2018年3月,初春的某個早晨



  塔矢受關西棋院之邀主持一場為期三天的圍棋講座。然而最後一天的行程甫結束,他卻毅然婉拒了所有棋士們的邀約,踩著車站的鳴響踏上新幹線列車返家。
  直到擰開家門大鎖時,夜已經過了大半。3LDK的公寓於夜色的渲染下透著一股冷清,塔矢擔心吵醒他的室友,從盥洗到入睡全都力求迅速地放輕腳步完成。待他再睜眼,已經是隔天早上九點過後了。
  自成為職業棋士後,不管前一天的行程再怎麼疲累,他也絕不放任自己睡過早上七點。手機鬧鐘長年開啟,他亦沒有任何關掉提醒的記憶,所以除非故障,否則就是有人替他關掉鬧鈴。一思及此,原本還昏沉的腦袋倏地清醒過來。
  大概是進藤吧。他想。
  隨手捻來書桌上的髮圈將披散的長髮紥起,打開房門卻沒在落地窗旁的棋墩見到同居人的身影,令他很是意外。進藤的生活習慣相當規律,只要沒有棋院安排的比賽或工作,就會在客廳打一整個早上的棋譜——自己的、他的、對手的——甚至是新晉們的棋譜,他都會好好研究一番。尤其今年的龍星戰出現了許多實力深不可測的後起新秀,進藤所屬的F組更是臥虎藏龍。雖然身為頭銜持有者的他們只需跟其他十一人中脫穎而出的棋士一局定勝負,但像王者那樣坐在高位,除了等待之外什麼都不做的態度,並非進藤的行事風格。
  正當他還納悶於對方的行蹤時,清脆的開門聲恰好給出了解答。
  「早啊。」他的室友微笑地向他問好。
  「早安,進藤。」他有些歉意地說。「我的鬧鐘似乎吵到你了,抱歉。」
  「沒有啦。慢跑回來的時候發現已經響了好一陣子,想說反正你這幾天也沒什麼行程,就沒特別叫你起床啦。」
  他隨對方的腳步進廚房倒水喝,並接過他遞來的穀物棒,慢條斯理地啃食。而進藤則急匆匆地替自己沖了一杯咖啡,捧著就要回房。
  「你在跟別人下網棋嗎?」
  「沒耶。」他頓了頓,然後心領神會地補充道。「不過,如果要一起出門吃飯的話可能暫時沒辦法,我正跟別人在討論報告。」
  「報告?」這個與職業棋士相距甚遠的辭彙,引起了塔矢的好奇心,便跟在他後頭進房。對此進藤沒有揮手驅趕,權當是默許。
  「秀英認識一位考進圍棋系的後輩想把我的棋譜納入學術報告裡,目前人在線上請教我一些問題。」
  房間的主人撈起床榻上的平板,鑽進薄毯倚靠床頭慵懶而坐。金綠色的視線往上瞥了塔矢一眼,接著認命地屈起膝蓋空出位置讓他坐下。
  早春和煦的天氣也令空氣輕盈幾分,塔矢聽著進藤指尖敲擊螢幕的聲響,竟產生了想要睡回籠覺的睏意,隨後驚覺這個想法太過懶散,便趕緊替自己找點事情做。
  「進藤,」他輕拍對方的腿催促道。「你坐過去一點。」
  被莫名襲擊的進藤既困惑又無奈,卻還是順從地挪出身旁的空位。而得逞的塔矢理直氣壯地擠過來,一副打算跟進藤共讀手裡那份電子文件的模樣。幾縷沒束好的森色長髮垂在進藤的肩頸上,騷得他有些癢,只好暫時把平板塞給對方,替他重新打理那頭柔順到束圈都容易滑落的髮。
  「塔矢,這篇報告的韓文用詞對你來說太吃力了啦。好奇的話我之後可以再翻成日文給你看。」進藤隱諱地表達自己的困擾,但依然無法動搖塔矢的執著。
  「我看得懂棋譜。」他平靜地反駁。「而且我沒看過這盤棋。」
  「這是對方還是院生的時候,我和他本人下過的其中一盤。」進藤放棄掙扎似地輕嘆。「可我其實搞不懂他為什麼堅持要用這盤棋寫報告,明明有更好的選擇。」
  而塔矢無視了他的感嘆,以近乎要望穿電子螢幕的眼神來回審視那盤棋,嚴肅到連進藤也開始感到難為情。
  「哎呀我知道這盤棋有三個地方下的特別差,真的沒什麼好看的啦……」
  「我沒有看過,這個理由就很足夠了。」他嚴肅地打斷,再次重申他的主張。
  他向來拿認真起來的塔矢沒辦法,只好放任對方霸佔自己的平板。變得無所事事的他思緒開始不受控制地游移,然後他忽然意識到,剛剛塔矢重覆強調的那句話,似乎也可以解釋成另一種意思。
  因為塔矢自己說過,棋士本人和表現出來的棋技是等號式的關係。
  這傢伙,難道都不會覺得害臊嗎?
  正當進藤還陷在自顧自地糾結之中,報告撰寫者捎來新問題的訊息及時拯救了一切。他順利取回了平板的控制權,將專注投入工作。待發問者心滿意足地下線後,時間已臨近十一點。
  他向上打直雙臂舒展筋骨,隨後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軟在床榻上。全程目睹這般反差的塔矢咯咯笑了起來,被進藤不悅地回瞪,頗有幾分責怪和委屈的意思。但兩人誰也沒有提出離開的要求,默契地守著彼此之間的寧靜。
  一陣風帶起窗簾揚起,舞動的布帛相互摩擦發出不小的聲響。望著這般情景,塔矢忽然開口:
  「我想……他大概是想繼續前進吧。」
  進藤本還一頭霧水,卻在對上那雙難得泛著柔光的銀藍色眼睛時,得到了答案。
  「那麼,我今天所作的事情,能否給他帶來重新邁出步伐的力量呢?」
  「可以的。」他說。「一定可以傳達給他的。」
  看著飄揚的窗簾緩緩停歇下來,他如釋重負地揚起微笑。
  「我餓了,要出門吃飯嗎?」進藤率先提出邀請。「棋院附近新開了間早午餐店,看上去挺好吃的。」
  「好啊。」塔矢爽快地答應,並主動起身下床。「吃完飯後,我們可以進棋院看下午的對局。」
  「那十分鐘後玄關見囉。」


Fin.杉夜 Sugiya 2023.03.12



本文最後由 3ya 於 2023-4-10 21:48 編輯

3ya 發表於 2023-3-22 22:33:10


  02.2018年4月,某次出國比賽前的清晨
  四月正是櫻花盛放之時,但進藤和塔矢卻無暇欣賞春光美景。復冠後連任的本因坊剛在第四十四期名人戰循環賽再摘下一顆白星,就得連夜收拾行李,準備隔天一大早和他的同居人兼好敵手飛往廈門,參加三天後的中國圍棋甲級聯賽第四輪的賽事。
  今年分別效力於江蘇隊和廈門隊的兩人,終於在同一賽場上碰頭。不過,聯賽有著海外選手不得正面交鋒的限制,所以此行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各自的隊伍而戰。能夠與中文流利的塔矢隨行,著實令進藤感到放心不少。而這個難得的賽程安排,也讓棋院出版部樂得送平成雙璧一個大大的頭版報導。
  宣傳照裡比肩而立的兩人笑得燦爛,指尖各自銜著的黑白星子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溫和又明亮的光輝,點亮了沉寂已久的日本棋壇。
  若這般忙碌能為圍棋界帶來持續前行的力量,兩人說什麼都甘之如飴。時常於日韓中三地來回奔波的兩人,更在收拾行李方面逐漸培養出嚴絲合縫的默契。
  「進藤,熨斗還要幾分鐘?」塔矢朝房門外喊道。
  「十分鐘。」進藤簡明扼要地喊回來。
  這段時間恰好足夠整理流理台和冰箱,塔矢果斷拋下手中的西裝,迅速閃進廚房將烘乾機裡的碗盤歸位。
  身後不時傳來熨斗排氣的啪唰聲響,塔矢瞥了眼沙發椅背上披著一排被燙得筆直的襯衫,不合時宜地憶起很多年以前,進藤尚未習慣穿著正裝出席圍棋比賽,舉手投足都顯得笨拙的青澀模樣。他忍俊不禁地輕笑,幸好對方無暇察覺。
  熨斗喀噠一聲落在燙衣板旁的小槽,無聲地宣告使用權輪到塔矢。進藤抄起衣服快步回房,沒多久便推著完整的行李箱出來立放在走廊,逕直奔進浴室洗澡。待屋內一切歸於應有的寧靜,時間已經近半夜兩點。
  他們只剩約莫四個小時可以休息。進藤怕自己睡過頭,索性跟塔矢窩在同一張床鋪,方才安心地睡下。或許是聽著彼此綿長的呼吸入眠,兩人意外睡得很沉,並且於鬧鈴響起前就雙雙清醒過來。
  「早安。」塔矢在那雙迷濛的注視中率先開口。「還有點時間,可以再睡一下。」
  但對方只是輕輕搖頭,隨即湊近他的嘴角偷走一個吻。
  「早安。」然後他說,聲音像是晨露那樣溫柔而易逝,令塔矢不自覺越過棉被的隔閡擁住對方。伴隨窗外鳥鳴啁啾,他們輕啄彼此的唇瓣直至預設的鈴聲準時響起,催促兩人開始一天的行程。
  進藤和塔矢不約而同輕嘆口氣,有些不情願地爬出溫暖的被子,各自朝浴室和另一間房走去。
  二十分鐘後,他們順利坐上開往羽田機場的計程車,並在航廈裡的咖啡廳成功與隨行的記者們會合,一同踏上征途。
  前往屬於他們的戰場。


Fin.杉夜 Sugiya 2023.03.20


3ya 發表於 2023-4-10 21:40:41


  03.2019年1月,進藤到塔矢家拜年的新年始打式
  即使已自棋壇引退多年,塔矢名譽名人的宅邸仍然有許多棋士時常登門拜訪,尤其在棋院全員休假的新年期間更是如此。而塔矢亮則會提出回老家留宿幾晚的請求,減輕父母親負擔的同時,也放心享受一年之中難得輕鬆的時光。
  與名譽名人交情多年的幾位出版部同事兼棋迷總會選在這個吉祥的日子,帶著滿滿誠意的禮品前來大宅向昔日的五冠王問好,除了關心他的身體狀況,亦順便請教對方對於現今圍棋界的看法與新年展望。塔矢亮作為曾經稱霸日本棋壇的七冠王,更免不了被問上幾句。
  「塔矢棋聖在去年十二月擔任日本棋院首屆『英才特別推薦制度』的試驗對局考官,您覺得這位小棋手的程度如何?」
  被點名的塔矢亮一身常磐色色紋付,端坐在和室客廳裡宛若挺拔的雪松樹,莊嚴中帶點柔和的色彩。他與身旁的父親交換眼神,了然地揚起微笑。
  「棋風很厚實,攻守進退得宜,而且面對我的進攻也毫不退縮,老實說我蠻訝異的。」塔矢肯定地回答。「他所展現出來的棋技,比他的年紀看上去要精練很多,是非常有才華的棋手。」
  「連塔矢棋聖都給予高度的評價,我是否能期待好的結果呢?」
  「那要看審查會和常務理事會最終的決定了。不過對於這位棋手,我有十足的信心。」
  「我會拭目以待的。」
  記者滿意地點頭,接著將話題轉回年長的棋士,讓塔矢終於抓到空檔可以查看手機訊息,卻在解鎖螢幕的瞬間發現對方已經遲到了十來分鐘。正要確認那人是不是久違的睡過頭,對話框早一步跳出訊息。
  『我看到天野先生的車停在你們家附近。』  「他跟高橋先生正在和我爸聊天。」  『還要多久……』  「不知道?按照往年慣例大概會聊到快傍晚吧。」  『哈啊?!!!這種事你怎麼不先告訴我!!!』  「你才是,都到了為什麼不進來?」  『我可以明天再來拜年嗎?』  「當然不行。」他再補上一句。「我去接你。」
  他朝在場幾位長輩低頭致歉,然後放輕腳步地退出房間,迅速穿過長廊走出家門。期間腰帶的手機從未停止震動過,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肯定是成串的抱怨,便沒有多加理會。
  塔矢最後在玄關外不遠的轉角處發現對方的身影。
  那人穿著一襲明亮的山吹色羽織,蜷縮於牆邊像極了冬羽蓬鬆的黃色小鳥,正全神貫注地敲打著手機螢幕。塔矢悄聲靠近,再默默開口搭話:
  「這不是進藤本因坊嗎?」
  突然被點名的青年滿臉驚恐地轉頭看向他,但在認清來者是自己後深深地嘆口氣,卸下了所有的防備。
  「幹嘛用那麼生疏的語氣啊……我差點被你嚇死欸。」
  「你才是,正月初一寧願蹲在別人家門旁,也不進來打聲招呼。何況你還遲到了呢。」
  只見進藤瞪圓了雙眼,指向小巷裡停著的灰色轎車反駁。
  「我早就到了好不好?是因為看到天野先生的車才……」
  「那有什麼關係?」塔矢不解地反問,讓進藤的表情更加糾結,好看的眉眼緊蹙。憋了好一陣,才終於擠出一句無力的反抗。
  「我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我爸爸說想預約你新年的第一局對弈?」
  「……我有種被你們父子倆聯手騙進家門的感覺。」他自暴自棄地總結。
  「還有心情開玩笑,代表你其實沒有很介意嘛。」塔矢語帶笑意地蹲下,並輕柔地拍撫滿臉委屈的小黃雀。「再晚一些我爸爸的弟子們也會陸續來拜訪,所以天野先生已經習慣了,不用太過擔心。」
  聽到這句不知道算安慰還是挖坑給他跳的補充,進藤選擇放棄掙扎。
  「走吧,」塔矢溫柔地伸手邀請,代替家主領他進門。「別讓他等太久了。」
  「是——」
  他們一前一後走進大宅,正巧碰上端著茶點準備招待的女主人,塔矢連忙上前接應,留下進藤慢條斯理地整理儀容,並放妥鞋子後,踩著平穩的步伐走向廚房。他朝女子恭敬地行禮,接著主動遞出作為伴手禮的韓國燒酒,令塔矢明子喜上眉梢。
  「謝謝你答應我先生這麼任性的要求。」她端來一杯現沖的熱可可,有些不好意思地領他入座。
  「別這麼說!和塔矢老師的對弈總是很愉快,是我要謝謝他的邀請。」進藤客氣地應答。他確實是喜歡和這位圍棋界德高望重的前輩下棋,也知道他們之間所下的每一步棋,都是對那位遙遠過去靈魂的思念與致意,所以,他更不希望讓毫不知情的人士對他們的棋局指點比劃。
  畢竟這是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記憶。
  「阿光(ヒカルくん)吃過午飯了嗎?」
  「是,在家吃過了。謝謝您的好意。」
  女子點點頭,轉身繼續打點廚房的碗盤。進藤見狀本想幫忙,但塔矢夫人以自己是客人為由溫柔地婉拒。恰好手機捎來訊息,他一點開便差點沒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你要不要過來?』塔矢如是說。進藤心想我已經表達得很明確了,你怎麼還是窮追不捨。  「我不想進去湊熱鬧。」  『天野先生和高橋先生聽說你來了,想跟你打聲招呼。』  「不用吧,我不是你們家的人啊。」  『?』  『這兩件事情不相干吧。』
  好的,這傢伙一點自覺都沒有。他扯了扯嘴角,決定再好心地提點對方。
  「你好歹站在塔矢老師的立場想一下啊。」  『這跟我爸爸又有什麼關係?』
  完蛋,這個眼裡只有圍棋的傢伙是真的不懂,他絕望地暗忖。依照進藤對塔矢的了解,他大概會找時機直接詢問塔矢老師的意見。為了不讓最尷尬的情況發生,他趕緊轉移話題。
  「反正天野先生他們不是想打聽小翠(すいちゃん)的情報,不然就是要趁機採訪棋聖戰七番勝負的手合前感想吧。兩個我現在都不想談。」  『這樣啊……我知道了。』
  終於。
  進藤深吸口氣,整個人癱軟在桌上,隨後想起來這裡並非他的家裡,驚地再次端正坐姿。他起身替自己倒杯熱水,試圖平復從抵達塔矢家就未曾平息的混亂。可這樣的安寧卻在他重新打開手機螢幕的時候煙消雲散。
  『我們要下棋了,請你搬棋墩過來。』
  他被這句天外飛來的命令搞得一頭霧水。
  「你們不是會聊到傍晚?而且棋具的話我記得客廳不就有。」  『還差兩組。我也要幫忙所以很公平。』  「什麼意思?」  『我們三個人互相兩面打。』  『還有,這是爸爸的提議。』  「哈啊?晚點緒方老師他們不是也會過來……」  『很好啊,可以一起覆盤。』
  進藤已經懶得去數新年期間到底動了幾次想嘆氣的念頭,但他畢竟不敢違逆長輩的意思,只得認命地起身到客房搬運棋墩和棋笥。沉甸甸的重量令腳步變得緩慢,一方面也是因為心理還抗拒著踏入會客室。
  或許聽聞他的跫音,遠方那扇紙門被輕巧地拉開,而後現身的塔矢匆匆朝他步來,托起棋具的另一側施力連人帶物地拉進廳內,不留分毫猶豫的時間給他。
  「……新、謹賀新年。」進藤在門邊慎重地行了跪禮。「今年請各位多多指教。」
  「謹賀新年。」「也請進藤本因坊多多指教。」出版部的兩位長輩回以同樣的禮數。
  他瞥向客方的位置,正想邁出步伐,就被剛安置好棋墩的塔矢攫往他們父子倆身側。
  「來下棋吧。」他說,語氣是不容拒絕的堅定。一旁的塔矢行洋雖然斂著雙眸,但周身所散發出的氣場,儼然已經蓄勢待發。
  對方都做到這個份上,再拒絕下去便非常失禮了。
  進藤隨塔矢在棋盤前正坐而下,接著他振袖一揮,將雙手收攏於膝上,將一切思緒沉澱、沉澱,直到再也聽不見世間紛擾雜音,直至眼前只容得下十九路構成的宇宙。
  鐵紺、常磐、山吹三色圍成端正的三角,莊重又不失和諧;低頭注視盤面的神情虔誠而恭敬,空氣與時間彷彿跟著停駐下來,靜謐地宛若典雅的古畫。高橋編輯舉起相機,拍下這令人為之屏息的一刻。然後驍勇的老將倏然抬眼,目光灼亮地望向面前兩位小輩,沉聲宣佈道:
  「那麼,我們開始吧。」
  「請多多指教。」
  塔矢名譽名人、塔矢棋聖和進藤本因坊的三人兩面打,在冬陽明媚的午後時分,敲響一年之始的戰鼓。


Fin.杉夜 Sugiya 2023.04.01


3ya 發表於 2023-4-10 21:47:25

  04.2020年11月,一個關於巧克力和髮圈的故事  ※※※本章有原創角色出沒,請注意※※※

  富士原翠二段,平成三十一年正月入段,四月躋身日本職業棋士之列。如今,年僅十二歲的女孩憑藉過人的天賦與不懈的努力,已經具備和高段棋士們一較高下的潛能,只待時間及經驗打磨出耀眼的光輝,將她送往更高更大的舞台。
  她是在鎂光燈的焦點下前行,所以下出的每一步棋都會被放大檢視。決心踏入職業圍棋界之前,師父及師兄的提點,讓她做足了心理準備,加以本就穩重的超齡性格,富士原在應對排山倒海的壓力這方面倒還算是得心應手。
  年紀輕輕便習得塔矢門下於對弈中展現出的氣勢,旺盛的勝負欲當然也被好好地繼承下來。而正是這份好勝心,鞭策她贏得許多棋局,頗有當年塔矢亮引領日本棋壇的風範。
  不過,這樣好強而臨危不亂的女孩,只要遇上進藤光便會完全破功——這點簡直跟她的師兄如出一轍。

  今天是第二十五回LG杯棋王戰準決賽的日子。進藤作為這屆唯一打入四強賽的日籍棋手,理當背負著莫大的壓力,但年過三十歲的老將入座時神情依然平靜,自他的背包依序拎出香蕉、能量果凍、罐裝飲料和一小盒零嘴擺在電腦桌上。一旁的塔矢見狀,笑著調侃是早餐沒吃飽嗎,並從手提包再拿出兩條巧克力遞給他。收到意料之外點心的進藤回以溫暖的笑容,像個孩子般舉起手機拍照留念。
  兩位老師真的很要好呢。站在門邊悄悄觀察兩人的富士原自忖。
  「噢、早呀富士原二段。」房裡檢查線路運作情況的工作人員發現了她,朝她揮手。「妳是特地來給進藤老師加油的嗎?」
  「呃、是的!」本想默默離開的女孩,看見兩名長輩因聞聲而紛紛將視線轉落於她的身上,便禮貌地上前打招呼。
  「亮老師、進藤老師,兩位早安。」她靦腆地鞠躬,得到兩人友善的道早。
  「我記得翠今天有比賽吧。」她的師兄親切地詢問。
  「是的。十點開始就是新人王戰的第一輪預選賽。」
  「新人王戰啊……好懷念嘿。」進藤似乎憶起遙遠的過去,眼神變得十分柔和,帶著幾分笑意。「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看到有趣的新人出線呢。」
  「你先好好想著怎麼贏得自己的比賽吧。」塔矢食指輕戳進藤的額頭,繼續補充:「別讓我等等不知道該怎麼解說。」
  「我有塔矢大人賞賜的必勝巧克力,」他開心地亮出點心炫耀。「所以今天一定能贏棋。」
  「什麼歪理。」塔矢虛張聲勢地捶了進藤一拳。「要是輸棋可不要怪我。」
  「都說了不會輸啦!你就不能對我多點信心嘛。」
  「那個……」自方才便沉默不語的富士原忽然出聲,聲音有些顫抖,卻不失其堅定的底氣。「我、我也覺得進藤老師今天能贏!」
  許是被這股氣勢嚇到,兩名青年一時之間也噤了聲。富士原愣怔地眨眼,隨即漲紅著臉低下頭。還是進藤率先回過神來,溫柔地化解這份尷尬。
  「謝謝妳,小翠。我會加油的。」
  撐起日本圍棋界半邊天的頭銜保持者,用那宛如冬陽般和煦的嗓音撫平她的忐忑。富士原抬頭望向那雙彷若金綠貓眼石般的眼睛,正打算說些感謝的話,對方便遞來一條巧克力。
  「塔矢的巧克力總能帶來良好的靈感。」他如此說明。「我把這份好運也分給妳,祝妳能夠順利晉級。」
  女孩惶恐地撇頭看向她的師兄,而前七冠王僅是無奈又縱容地笑著點頭,鼓勵她收下進藤的祝福。
  「是!我會加油的!」富士原朝兩位前輩行禮致謝,轉身退出對局間。
  今天或許能下盤好棋。
  身披眾人的期待,她毅然投身於十九路的戰場。
  ***
  然而,結果並不如她所願。
  富士原緊盯眼前黑白錯落的盤面,找不出任何一條活路。經過十幾分鐘的掙扎,她迅速提起兩枚黑子放在自己失守的右下隅,投子認輸。
  「謝謝指教。」她說得很小聲,不願抬眼面向對座的棋士。對方也察覺她無心覆盤,便默默地離席。
  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走錯的呢?
  富士原重新審視今天的棋局,有好幾著都因為狠戾過頭,在中盤反被對手借力使力,使她本認為能夠做活的大龍,最後卻遭到淨殺。
  想贏棋的執念竟成了成了她的絆腳石。
  負責監督賽場內大小事務的師範踱到她的身邊輕聲安慰,小棋士禮貌地敬禮致謝,並著手收拾座位。她打開布包,看見早上進藤交付予自己的巧克力穩妥地躺在所有物品之上,懊惱和不甘頓時湧上,溽濕了眼眶。
  她辜負了這份滿載必勝祈願的心意,尤其是現正背負著全日本圍棋界希望的進藤老師。
  尤其是進藤。
  思及此,富士原猛地站起身子,急匆匆離開對局室。稍顯稚嫩的身影掠過階梯向下,著地後直奔棋院為網路對弈特別設置的房間。
  沒有人。
  女孩著急地四處張望比往日還要了無生機的空間,安靜到甚至能清楚聽見自己越發急促的心跳。她努力壓抑胸口竄動的不安,朝整層樓唯一有陣陣碎音傳出的討論室走去,舉起的右手卻遲遲沒有落在門板上。
  就在此時,走廊盡頭的另一間房門喀噠一響地打開了。她下意識轉頭望去,發覺是那位聲譽卓著的同門師兄,眨著波瀾不驚的銀藍色眼睛看向自己。
  「翠。」他輕喚她的名。富士原像是終於尋得救命浮木般,連忙跑往青年的所在之處。
  「亮老師,進藤老師他……」她深吸口氣,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要那麼慌亂。「請問,進藤老師今天的比賽結果如何?」
  「嗯,贏了喔。」他平靜地回答。「進藤這局下的非常精妙,很值得研究——翠?翠!妳怎麼了?為什麼突然……」
  積攢的不安隨溫熱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知曉自己的失態,卻對這股因鬆懈下來而不知該去往何處的情緒毫無辦法,只能任憑它恣意流淌。看見女孩驟然掉落的眼淚,總是冷靜待人的前七冠王難得發慌,遲疑數秒後將她帶回身後的休息室。
  塔矢遞來面紙,並稍稍抽出第一張方便她取用。面對前輩如此貼心的舉動,富士原本還算平靜的落淚瞬間變作抽泣,令塔矢更加手足無措。
  「塔矢?我怎麼好像聽到哭聲——呃。」
  黃黑髮的青年自沙發椅背探頭。那雙還泛著睡意的金綠色眼睛,在見到史無前例的一幕時完全驚醒,愣神了片刻才幽幽地吐出一句:
  「……塔矢,沒想到你是會苛刻對待師妹的類型哎。」
  聽聞進藤這席斷章取義的發言,師兄妹兩人默契十足地倒抽口氣,再同時喊道:
  「我才沒有——」
  「不是這樣的!是我、是我……」
  小棋士拼命忍住哽咽,主動替師兄澄清誤會。
  「是我自己的問題。亮老師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所以請進藤老師不要責怪他……」或許是害怕兩位老師因莫須有的事情吵架,慌張的情緒讓她的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潰堤,甚至痛苦地喘起粗氣。進藤見狀快步朝他們走來,蹲下身子替她摘去濕透的口罩,富士原這才感覺好受些。
  「小翠,」他輕巧的指尖撥開沾黏在兩頰上的碎髪,並溫柔地為她收攏在耳後。「小翠呀……如果妳不介意的話,要不要和我們談談呢?」
  此時略低於自己的金綠目光溫和中帶著難以拒絕的魔力,她從對方的鼓勵中獲得足夠的勇氣,逐漸找回平日的自己。
  「亮老師、進藤老師,對不起。」她朝兩位深深地鞠躬,話語裡滿是自責和內疚。「我收下了兩位老師的祝福,卻沒能贏下棋賽,真的非常對不起……」
  意料之外的道歉,令兩位閱歷無數的老將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地交換眼神——一位充滿疑惑,另一位則是若有所思。
  「那是翠妳下出的棋局,」塔矢首先做出回應。「妳只需要對自己負責——」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進藤投擲過去的銳利眼刀給噤住後半句。
  「比賽本就互有勝負,即便輸了今天這場棋局,下次再想辦法贏回來就好。」進藤柔聲安慰道。「何況妳的職業棋士之路才剛剛起步,很多事情都還在摸索,不需要因為沒達到他人的期待,就覺得灰心喪志啊。」
  「我沒有失去鬥志,只是、只是……」
  「只是?」
  「今天早上進藤老師把一條必勝巧克力分給我,我擔心因為這樣,害進藤老師輸掉……」格外天真爛漫的答案令女孩身後的塔矢神情變化萬分精彩,逗得進藤差點要笑出聲,但終究是憑藉著常年訓練出優異的表情管理壓抑下來。
  「所以,當亮老師告訴我您今天贏棋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結果大概是突然放鬆下來沒能忍住,不小心就哭出來了,哈哈。」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再次欠身行禮。「因為我的不成材,讓兩位老師這麼操心,真的非常抱歉。」
  將心中的話語好好表達後,女孩終於尋回往日的率直,以純粹的目光坦然迎向金綠。進藤看著眼前這名外表哭得狼狽,神采卻散發煥然和堅毅的後輩,嘴角揚起欣慰的淺笑。
  「不、小翠,是我不好。」他順著女孩的邏輯繼續說道。「或許正是因為賽前我的那番話,讓妳沒辦法好好發揮平常的實力。這是我的疏失,我向妳道歉。」
  聽聞進藤過於幼稚的言論,素來正經的前七冠王眉頭緊蹙,打算開口反駁這不能作為輸棋的理由,就被前世冠溫和地命令前去拿備用髮圈和梳子過來。而富士原雖然困惑,但還是聽從青年的指令坐上沙發。
  「梳頭有助於理清思緒。」進藤手持平梳的力道恰好,似按摩亦似解結地一次次順過頭皮到髮尾。「適當的打理儀容也能夠提升自信,之後妳可以嘗試看看。」
  她感覺到自己的長髮被輕輕捧起,隨著梳理逐漸收緊,頭皮卻沒有感到任何疼痛。眨眼間她原本垂落的髮已被好好束起,輕盈地彷彿髮圈不存在,手法嫻熟地不可思議。
  「好啦,這樣看起來有精神多了。」他滿意地把梳子物歸原主。「應該沒弄疼妳吧。」
  女孩連忙搖頭,臉頰因為靦腆後知後覺地紅了幾分。
  「那個,髮圈……」
  「巧克力的事情塔矢也有份,就當他送妳的賠罪禮吧。」
  同樣紮著馬尾的青年沒有否認,姑且是默認這項決定。
  與此同時,清脆的敲門聲伴隨提醒自門外響起。
  「進藤老師,再十五分鐘就要開錄了,請您準備一下。」
  「是,我馬上過去。」
  進藤再度和塔矢交換眼神,邊繫領帶邊說道:「塔矢,你送小翠回家吧。」
  「不!這怎麼好意思,我可以自己搭公車……」
  「妳的口罩濕成這樣,不能讓妳搭大眾運輸工具回家,太危險啦。」他指了指桌上那副完全溼透的兒童口罩,嚴肅地補述。「身體健康是棋士最重要的資產,就讓妳師兄載妳一程吧。」
  「進藤說的沒錯。」塔矢掏出全新的成人口罩,盡量綁出適合女孩臉型的尺寸並為她戴上。「而且我剛好要去郊區的超市一趟,順路送妳。」
  她在兩位棋士一搭一唱的配合下走出休息室,並於師兄不容拒絕的嚴正表情下坐上他的轎車。車子發動前,他自手提包裡拿出平板遞給她,簡明扼要地交代。
  「翠,麻煩幫我連上日本棋院的頻道吧,我想聽進藤的自戰解說實況。」
  小棋士依言照做,調整好音量後恰好趕上進藤針對棋賽第一波攻勢的應對講解。富士原知曉全程擔任網路解說的師兄早已把整份棋譜烙印於腦海裡,便光明正大地霸佔螢幕。隨著棋盤上的黑白落子愈發繁複,還不時因為劫爭而使雙方的領地各有消長,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每一手棋,絲毫沒發現塔矢特意繞了遠路。
  「看進藤老師下棋,總覺得能夠窺見浩瀚星河中隱藏的秘密呢。」她讚嘆道,話裡全是崇拜和仰慕。
  「是呢。」他的語尾含著笑意。「是只有進藤才能做到的事情。」
  ——這也是……我最喜歡和他下棋的原因呀。
  前七冠王的低喃緩緩消融於喇叭傳出來另一名棋士的聲音裡。富士原撇頭望向駕駛座的師兄,車窗外暖色的路燈將他原本清冷的雙眼渲染成柔和的光彩,溫婉地閃爍著她難以言說的情感。
  「我也想……下出那樣奧妙的圍棋。」
  「只要在圍棋這條路上不輕易放棄,總有一天,妳也能看見相同的景色。」
  光的碎銀落在塔矢如瀑的森色馬尾髮間,宛如夜幕中的銀河點滅耀動。富士原摸了摸進藤替自己紮的馬尾,又想起七月時他公開發表的雅號,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待續……?杉夜 Sugiya 2023.04.10


本文最後由 3ya 於 2023-4-10 21:49 編輯

3ya 發表於 2023-4-24 13:12:36

  04.5. 一個關於圍棋、星星與告白的故事  ※※※ 故事時間為棋隨筆04前兩天 ※※※

  塔矢斂下眼眸再次清算螢幕上的盤面,將濁氣悉數長吐而出,果斷地投子認負。
  到此為止了嗎?
  第二十五屆LG杯以止步於八強戰的成績作結。對此塔矢亮不甚滿意,卻也沒有過於放在心上,平靜地起身離開特設的網路對局室。進入討論室前他瞥了眼走廊末端的另一間對弈房,依然緊閉的門扉說明了對方仍在戰鬥中,便加快腳步踱往尚在轉播進藤棋局的房間一隅。
  「進藤目前的情況如何?」他無視AI顯示進藤略為處於劣勢的分析結果,單刀直入地問。
  「不知道。」倉田亦直截了當地答。「雙方都在準備劫材,進入官子前還很難判斷。」
  就在此時,黑棋選擇肩在天元的位置。只見實況畫面右下角的棋士呼吸一滯,接著迅速黏上去。而白棋的這緊緊一黏,似乎已經奠定棋局的勝負,將勝利的絲線逐漸收攏於手中。收官時的進藤越下越快,最終以精確的手順獲得半目勝利。
  超過三百手的棋局,雙方讀秒間的決斷,依然精彩地令人目不轉睛。倉田九段敬業地為大家重新講解官子階段風馳電掣的劫爭,並在回捲聊天室時發現塔矢不小心入了鏡。面對觀眾們積極請求塔矢棋聖加入解說之列,倉田大氣地詢問意願,但他毅然回絕,還有些不好意思地頻頻道歉。
  「沒事沒事。」倉田不介意地揮揮手,轉身繼續投入工作之中。
  塔矢本想悄聲退出討論室,恰好與急匆匆走來的進藤撞個滿懷,頓時失去重心的兩人連忙捉緊彼此的手臂,及時穩住身子。
  「塔矢,怎麼樣?贏了嗎?」金綠眼眸滿是驚魂未定地問。
  他淡淡地搖頭回應,換來對方驚愕又難過地低下頭,一言不發 。
  搞什麼啊這傢伙。明明獲勝了,表情卻比輸棋的自己還難看。塔矢好氣又好笑地輕扯對方的臉頰提醒,順帶小小宣洩一下輸棋的不快。
  「幹嘛突然捏我?很疼欸……」
  「不准哭喪著臉去講棋。」塔矢嚴肅地指正。「要是棋迷們看見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會怎麼想?各方媒體也都在看,別給圍棋界帶來不好的影響。」
  「……我知道。」進藤嘆道。即便國際賽高強度的賽程幾乎榨乾了他的精力,他仍放緩呼吸,努力把狀態調整到最佳的一面。「是我不好,我們該回家再談的。」
  「是的,回家後我們有大把時間可以復盤。」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氣。「現在,去履行勝者的責任吧。」
  進藤掐準倉田講解的空檔打招呼,接著信步走到鏡頭內,先是面帶微笑地與大家輕鬆地閒聊幾句作為開場,再以挺進準決賽者的身份鉅細靡遺地說明他行棋時的思路。塔矢不願打擾他們工作,便坐於門邊的摺疊椅上,聽著討論室的聲音小憩。兩人的討論中不時穿插對於線上觀眾發問的回應,以及進藤那標誌性的輕快笑聲,他有些恍惚地憶及數年前的他並非如此的性格。
  從隨心所欲到謹言慎行的談吐,從俺(オレ)到私(わたし)的轉變,豪放不羈的青年成長為拘謹沉穩的壯年,卻也因此染上了幾分憫然的朦朧。他曾為對方這般淡然視物的態度感到憤怒,經歷時間的沉澱後學會了靜觀包容,方才在不經意之間,察覺到自己的接納和擁抱能夠驅散那人眼底長年繚繞的陰霾,綻放出比過往都要更加動人的光采。
  爭奪第一人的道路是孤獨的,但追求神乎其技的旅途僅有一人便無法成行。
  『……謝謝您的誇獎,不過我希望您不要再作出貶低塔矢的言論,這是非常失禮的行為。』聽聞進藤提及自己,他游離的思緒瞬間回籠。
  說實話,他自小便習得不在意他人如何評價自己的良好心態。可這麼多年以來,只有進藤每次都會為他平反。
  『而且就客觀數據而言,目前我的世界排名比塔矢還要低呢。請大家發言時多多注意。』
  能讓進藤不計後果地挺身而出,除去自己,大概也僅剩藤原佐為/本因坊秀策。這麼一想,進藤在這方面還真是笨得可以。
  他又瞥了眼房間裡頭侃侃講棋的身影,隨後動身前往某個地方。

  當塔矢再次回到討論室前,實況已經順利結束。進藤和倉田正在研究準決賽的對手於今日下出的棋譜,沉思片刻後緩緩道出結論:
  「真是一盤兇狠的棋啊……」
  「雖然知道千禧年前後出生的棋手有不少都是這種棋風,但這名小將尤其暴力,可以看得出他完全沒給對手做活的機會。」
  「分斷這塊局部時的手筋很妙,」進藤指出那枚決定勝負的黑子。「它直接導致白方損失整整四枚劫材,同時起到破眼的作用。」
  「這還是他第一次的國際比賽吧,真是後生可畏啊……」倉田如此評價。「看來後天是場硬仗啊。」
  「對現在的我來說每場比賽都是硬仗啦,快累死了。」進藤的臉直直倒向桌面,完全沒了方才講解棋局時的氣勢。「而且中途還不能吃飯休息,這樣比起來國內的比賽簡直是天堂。」
  「我還以為你早在幾年前就習慣咧。」
  「從沒——習慣過。」他拖長音哀嚎。
  「那就回家吃飯吧。」站在門外默默看著兩人的塔矢忽然出聲,驚地他們身子一顫。
  「塔矢,不要嚇人好不……」進藤翻過臉面向他,委屈地咕噥。「比起吃飯我更想睡覺。」
  「你可以在車上睡。」塔矢無視進藤的抱怨,走過來一把捉住他的西裝衣領將人拎起來,再把後背包塞進他的懷裡。「還是你捨得讓小天餓肚子嗎。」
  談及家裡那隻嗷嗷待哺的賓士貓,進藤迅速直起身子收拾桌面的棋盤。三人各自向工作人員道別後,於棋院門口正式分道揚鑣。
  可當塔矢載著進藤駛上道路後,並沒有接受他稍早的提議埋首小憩。燦金的瀏海輕抵於車窗上,似遙望遠方的景色,亦似透過玻璃的反射注視自己。沉默的進藤偶爾會露出這般飄渺的神情,塔矢也從不急著詢問,靜心等候對方願意傾訴的時刻。
  「塔矢,」他聲音輕柔地喚道。「關於稍早跟你的約定……可以讓我延後幾天嗎?」
  過於簡略的對話令塔矢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進藤指的是陪他復盤自己今天輸掉的棋局這件事。塔矢差點沒忍住笑出聲的衝動,一方面又覺得糾結這種無關緊要小事的進藤蠢得有點可愛。
  「當然。」他給出肯定的答覆。「我本來就打算回家後立刻押著你研讀棋譜,你只剩下不到兩天可以備戰,會需要我的幫忙。」
  「在你眼裡我是那麼被動的人嗎?」進藤不敢置信地驚呼。「而且你現在應該擔心自己的王座防衛戰吧。」
  「還有兩週,急甚麼?何況頭銜戰沒你的比賽重要。」
  「哇——越智要是聽到這句話,一定會被你氣得半死。」
  「都是熟識的對手,跟他心平氣和的下就行。」
  「雖然知道是無心之言,但聽起來還是蠻傷人的。」進藤嘆道。「唉算了,反正大家早就習慣你這種說話方式了,你的棋迷們似乎也挺喜歡你這種一本正經說著挑釁話的性格。」
  「你不喜歡嗎?」
  「不討厭吧,因為你就是個表裡如一的圍棋癡情男。」
  「你這是甚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從我認識你以來,你的腦子裡就只想著圍棋的事情。」進藤停頓,接續道:「要是我哪天突然不下棋了,或是棋力下降到無法和你較量的程度,你大概就會對我這個人失去興趣了吧。」
  進藤天外飛來的坦白,令塔矢頓失組織言語的能力。兩人之間保持著詭異的沉默緩緩進入停車場,塔矢停妥車子後正想開口,卻被搶先一步。
  「抱歉,對你說了些奇怪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大概是太累了,哈哈……」
  「進藤。」他伸手攫住那人的手臂,像是深怕對方逃走似地緊緊不放。
  「你剛剛說的那兩種情況,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發生過了。可能你忘了,也可能是你沒有自覺,但我確實經歷過。醜話先說在前頭,那時我的想法還很不成熟,更不知道你下棋的理由和動力,所以曾好幾次在心底默默發誓要把你這個不尊重圍棋又討人厭的傢伙狠狠甩掉。」看見進藤明顯一怔,他加重指尖的施力,把進藤的西裝都抓皺了。「可無論我怎麼嘗試,都無法做到不去在意你的一切。」
  被超乎想像的力氣狠狠掐住的進藤面露痛苦,卻仍一聲不吭地任他捉著,溫順地如同不離不棄的忠犬。塔矢發現對方沒有逃跑的意思,便有些虧欠地鬆開束縛,改為輕揪著他的袖口。
  「後來,當你重新坐在我的面前,下著實質意義上的『我們』的第一次對局時,我透過你的棋看見了SAI,也隱約查覺到你和祂的不同。」他斂下銀藍色的雙眸,追憶著遙遠的記憶。「和SAI下棋的時候,我能感受到祂的足智多謀與浩瀚磅礡的氣勢;然而,跟你對弈時,映入眼簾的是浩瀚夜空中的漫天星辰。明明那時候的你棋技還有諸多不足之處,卻依然能夠藉由每一步棋構築出壯麗的景色,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塔矢抬首瞅了進藤一眼,見他的耳根微微泛紅,雙脣緊抿成一線,看上去正極力忍耐些甚麼。他不願繼續帶給對方壓力,最終選擇收回手指,並撇開目光不再看他。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將與你下棋時伴隨而來的悸動,當作棋逢敵手的興奮和鬥志。直到你再次默不吭聲地離開後,我才逐漸意識過來,那是出於能夠與你一同觀星的期待。當我終於理清自己的想法,打算親自告訴你時,又發覺你開始創造即使我伸長手臂也搆不著的深遠宇宙,憤怒和無力感頓時全湧了上來。我花了好一些時間才坦然接受『或許是因為和我下棋,導致你無法開拓更加廣闊的格局』這個假設,並在朝你的方向前行的同時,撿拾你沿途落下的每一枚星星碎片。」
  他還記得每一個獨自坐在棋墩前打譜的夜晚,試圖藉由進藤在網路對局中留下的棋譜,來理解那人的所思所想。偶爾,他會夢見星空之下,進藤高高佇立於通往地藏院的階梯盡頭,迎風飄揚的烏黑髮絲幾近要融進因島的星羅棋佈裡。然後,似乎是感應到自己的出現,他微笑著回過頭來,伸手向他作出無聲的邀請。
  「我告訴自己,就算沒辦法共享同一片景色也無妨。只要持續走下去,總有一天就能自豪地將蒐集的星屑展示給你看。怎知這麼多年來你依舊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當我以為還需要花費兩三年的時間才能追上你,你竟然直接拋下大好前程折返了。」塔矢道出的指責溫柔中含著笑意。「對於你做出如此愚蠢的舉動,我甚至還覺得欣慰。這樣說起來,我大概也是個十足的笨蛋吧。」
  二十多年的光陰於眼前飛掠而過,最終凝聚成三十四歲的模樣,捻起黑子朝他的心臟輕輕叩落。感受到胸口不斷傳來喜悅的鼓動,塔矢也捻起白子,出手回應在相同的對位。
  「不過既然你被我逮個正著,無論你如何掙扎,我都不會再放手了。因為我要向你證明,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資格和你比肩共創宇宙光景的人。」銀藍色的目光如炬,恍若夜空中最閃耀的一等星。「現在如此,今後也會是如此。」
  良久,進藤僅是睜著那雙金綠眼睛直望他發愣。塔矢摸不著對方究竟有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便湊上前補了一個親吻。感受到血液的搏動透過薄唇傳遞而來,他再次淺啄確認,得到同樣輕柔的答覆。
  悠遠的情感化作綿長的吐息,填滿了彼此的空白。恍惚中好似聽聞誰的輕笑,扇搖雋永的祝福牽引著他們。鬼使神差之下,塔矢執起進藤的右手,虔誠地吻上他用來銜子的食指及中指指尖,再將其舉至額前,闔起雙眼默禱。
  ——圍棋之神吶,謝謝您讓我遇見了光。
   而他的光緊緊回握住他的手,咧開的笑容靦腆中飽含柔情,像是提醒亦像是總結地道:
  「我們好像磨蹭掉太多時間了。」
***
  比賽當天清早,早起的兩人久違地做了頓豐盛的日式早餐,完全不見昨日備戰時的苦悶。飯後塔矢甚至聽見進藤邊擦桌子邊哼著輕快的曲調,隨後打橫抱起在他們腳邊徘徊的賓士貓,並調皮地往牠肥美的肚子上打啵。
  「你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他被對方這番淘氣的舉動惹得忍俊不禁。「昨晚睡得好嗎?」
  「非常好。」進藤笑答。「還作了個和你下棋的美夢。」
  聽見對方這番不知道是日常還是作夢的發言,塔矢耐心地回應道:「你睡迷糊了吧。昨天我們可是研究了整整一天的棋,要不是小天把我踩醒,我們估計都會在沙發上睡到天亮。」
  懷裡的貓咪喵嗚喵嗚地跟著附和,令進藤不滿地噘嘴。
  「才不是咧。」他反駁,隨後立刻變回微揚的唇角,以天真爛漫的口吻炫耀道:「我夢見我們坐在地藏院的石階梯上,仰望著夏夜星空,你一句我一句地下棋。」
  塔矢聞言一愣,過往飄忽不定的身影彷彿自此刻獲得實體,溫柔而珍重地鎮住了他的心。
  「那麼,最後是誰贏了呢?」
  「還沒下完就被你叫起床啦。不過就當時我們在四個邊角各自佔領的實地來算,應該是五五開吧。」
  「這樣說來,下一著不就是攸關中央作戰的關鍵手?」
  「是呢。」他說。「而我已經決定好要下在哪個位置了。」
  他撇過頭朝進藤望去,朝陽穿過窗簾縫隙落在那人燦金的髮梢上,宛若神賜的光環般閃爍著輝光。塔矢眨了眨眼睛,而後笑著步向陽光所在之地。


本文最後由 3ya 於 2023-4-24 13: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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