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苻 發表於 2023-1-27 02:05:56

麻生在大學畢業前找到一份穩當工作,她面試進JR東日本鐵道公司,成為站務員,並且被分派到市谷車站實習。原先看到指派地點是市谷車站,她整個人都嚇壞了,這是除了JR東日本鐵道之外,還有東京和都營地下鐵共構的大型轉乘站,對像她這種來自鄉下的女孩來說實在太過豪華,她害怕自己沒有能力做好這份職務,於是急著找前輩求救,希望轉調去樸素一點的小車站。

「你傻啦!就是要大車站才好,那裡支援的人多、分工細,最適合你們這種新手了。」前輩聽完她不知足的請願後,拿著手上的課本朝她後腦杓拍過去,發出響亮聲音。

真的是這樣嗎……

麻生揉著其實不太痛的腦袋,心裡半信半疑。

站務員的工作很簡單也很忙碌,票務、站務、路線指引、觀光導覽、失物招領,有時候也得在尖峰時段幫著當助推員,每逢夏季熱浪來襲,汗水、體臭混合著多重香水的複雜氣味,總讓她有一股反胃的衝動。唯一慶幸的是車站位置雖然有一部分跨進新宿區,但周邊主要是商辦大廈、文教機構和大使館,即使在令站務員聞風喪膽的週末晚間值勤,也不太容易遇到吐得七零八落的酒醉上班族。

實習三個月後,麻生逐漸習慣車站的工作節奏,剛開始結結巴巴的站內廣播也總算能說得有模有樣,就是記性差了點,站內路線和觀光內容老是記不全,時常需要轉頭請前輩幫忙指點。

十二月的某一天,她負責站崗的服務櫃檯前來了個男孩,圓臉大眼,看上去最多只有小學生年紀。

「不好意思,請問要去棋院的話,從哪個出口出去最快?」

「棋院?」麻生內心驚慌了一下。

她有背過這一題,但是平常沒什麼人問,她突然想不起來棋院在車站的哪個方向。

「呃……那個……哈哈,稍等一下喔……」麻生慌亂的翻看導覽手冊,「二號出口!你從這邊直直走到底,然後沿著步道轉彎,上去樓梯之後就會看到出口指示了。」

「嗄…好麻煩喔。」看著麻生用手指在導覽地圖上比畫路線,男孩的臉全皺在一起。

「這張地圖給你參考,萬一迷路的話,步道盡頭也有服務人員可以詢問。」

「喔。」男孩不太甘願的接過地圖研讀一會,接著抬起頭,對麻生露出一個燦爛笑容。

「謝謝你了,大姊姊。」

麻生不自覺回了他一個笑容。

真好,她想。這孩子像站外的冬日太陽,讓她連人帶心的暖了起來。

每次執勤以24小時為單位的站務員工作,一年到頭,從早到晚,看遍形形色色的來往旅客。青春洋溢的高中生、揮灑自由的大學生、光鮮亮麗的上班族、不修邊幅的大叔、提著大包小包的家庭主婦,偶爾也會遇到打扮樸拙、拿著地圖一臉茫然的年輕人,一看就知道是剛上京的鄉下孩子,讓麻生彷彿看見了幾年前的自己。

觀察旅客是站務員周而復始的枯燥工作中一點小小樂趣,幾乎每個資深員工都有自己特別鎖定的研究對象,躲在站務員休息室喘口氣的時候,大家會互相分享今天巷口便利商店的工讀生又遲到了、固定在一三五去釣魚中心的野原先生換了頂新帽子、最愛找站務員聊天的小菅奶奶這次偷偷塞過來一盒手工餅乾……。麻生沒有偏愛的觀察對象,每天光是應付五花八門的站內提問,還要為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努力背下幾乎整個大東京乘車路線圖,就已經讓她腦容量超載。

不過她倒是記住了那個曾經在十二月的某天,找她問最靠近棋院出口的男孩。

這幾乎是無意識的行為。

那次被問路之後,她偶爾會在車站月台或收票閘口看見男孩經過,一樣是往二號出口的方向走去。剛開始麻生完全沒有自覺,大約是在第三次看到他,心想「這孩子很喜歡圍棋嗎」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把這個帶有太陽光芒的男孩記在心裡。

從那時候起,男孩正式被寫入麻生特定觀察名單的第一號。

剛開始,男孩出現的頻率不太穩定,而麻生也不是每次都恰巧當班,時間一長,她也就漸漸淡忘這件事。直到翻完一整本日曆,過了個年後,男孩突然開始固定每週日早上出現在車站,約莫下午三四點離開。

看他的身材模樣應該最多也才剛上國中吧?休假日早上不睡覺跑來這裡幹嘛?麻生覺得疑惑。

「那他有可能是院生吧。」年紀最大、留著兩撇八字鬍的松谷站長這樣解讀。

「院生?」

「就是在棋院裡研習圍棋的孩子,那個要考進去可不容易哪!」松谷站長端起杯子吹涼熱茶後吸了一口。

「那當院生能做什麼?」麻生繼續發問,這是她從來沒接觸過的新世界,好奇心全被勾了出來。

「如果成績好的話,就可以參加職業棋士考試,考上職業棋士之後……」松谷站長從桌上紙堆裡拉出一份圍棋週刊攤在麻生面前,「你看,就等於是國家任用的圍棋手了。」

「所以小孩子也能當職業棋士?!」

「我記得去年剛入段的職業棋士裡面,就有一個是十四歲的小孩。」捻著鬍子抬頭思索,「那種世界的人都是從小開始培養的,你看那些奧運選手不也年紀輕輕就在比賽賺錢嗎?」

原來如此。

麻生隨意翻閱圍棋週刊,心想這種從出生就註定好的天差地別原來離自己這麼近,有些人光憑藉自身天賦就能在人群中閃耀,而她這樣平凡的普通女子只能在大都會的狹小休息室裡,用欣羨眼光從電視螢幕或報章雜誌裡分享一點金字塔族群的榮光。

啊,站長說的就是這個小孩吧?

麻生翻到介紹新初段棋手的報導,照片下面的名字寫著「塔矢亮」,端正清秀的面孔雖然未退稚氣,但看起來就是一臉菁英模樣。

不曉得她的觀察對象一號會不會有一天也被刊登在上面。麻生忍不住期待。



時間一天天過去,麻生從菜鳥站務員畢業,成長為一個能夠指導新人的職場前輩,大東京乘車路線圖她背得滾瓜爛熟,遇上外國遊客甚至可以說上一兩句簡單英文。

男孩依舊固定在週日早晨報到,有時候他是一個人來,再跟著一群人離開,從他和朋友聊天的對話裡,麻生終於得知男孩的名字──進藤光。麻生覺得是個很適合他的名字,那孩子就是個光源體,笑起來的明亮能照耀所有人。

學校暑假結束後過沒多久,進藤開始頻繁出現在車站,有時甚至週間上課時間也能看到他。

「應該就是開始參加職業考試了吧?」松谷站長判斷,「那孩子很不簡單哪!他當上院生應該還不到一年吧?」

老實說麻生根本不知道進藤什麼時候成為院生的,甚至連他是不是院生都不確定,一切只是猜測。站務員的日常消遣就是這麼樸實無華又無聊,進藤根本不認識他們,卻成為站務休息室裡關心的人物之一。但薑不愧是老的辣,閱人無數的松谷站長不僅猜得十分準確,進藤還順利考取職業棋士資格,讓他的照片刊登在圍棋週刊上。

拿著站長提供的最新一期圍棋週刊,看到自己認識的乘客肖像出現在上面,麻生竟然從心中湧現一股感動,像是從小放在身邊看著長大的孩子終於振翅高飛。那篇講述進藤新初段系列賽的分析報導,麻生從頭到尾都看不懂,但她還是趁著休息時間去買了一份新的,小心帶回家夾入書架上的《JR東日本站務基礎守則暨實務操作》和《簡易便當食譜》之間。

成為職業棋士後,進藤更常出現在市谷車站。進入青春期的少年身子抽長得快,小時候可愛的圓臉一下就削減出精緻下巴線條,過於寬大的學校制服也漸漸變得合身,只有眼睛裡閃爍的星輝依舊耀眼,總是充滿活力的看向前方。

但沒過多久,在黃金週開始的某一天晚上,進藤神色黯淡的出現在車站,眼裡沒了平日的光彩,表情像是迷路很久的孩子,茫然又疲憊。那天麻生輪值諮詢櫃台,看到進藤時,她一方面訝異進藤出現的時間點,一方面也有些擔心他那不尋常的模樣。約莫一個小時後,進藤從二號出口走入車站,表情比來時更為慘淡,緩慢步伐透露出頹喪氣息,雙眼微微泛紅浮腫,像是剛哭過。

麻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她快速轉身叫實習新人幫忙顧著櫃檯,跟在進藤後面慢慢走到月台。她把這一切行動歸咎於站務員的第六感,畢竟日本是個自殺率高的國家,在市谷車站服務兩年,她也多少看過幾次臥軌事故,進藤或許不至於會做出傻事,但她就是放心不下這個少年。

當進藤慢慢走近車站月台的候車線時,麻生決定出聲關心。

「這位同學,你還好嗎?」

「嗯?」進藤呆愣的轉向聲音來源,眼神迷茫得有些失焦。

「你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的樣子……需要我們提供協助嗎?」麻生按照指導規範上的程序小心提問。

「啊,我沒事……」抬手用袖子胡亂擦了擦濕潤的眼角,進藤的眼睛和鼻子在布料摩擦後又更紅了一些,接著他勉強扯出個泫然欲泣的苦笑。「不好意思……」

「您是要搭南北線的上行列車沒錯吧?」

「對…」

「抱歉打擾了,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找站務員為您服務,祝您旅途愉快。」

麻生笑著將公式化的台詞說完,心裡覺得如釋重負。無論進藤是否真的沒事,至少她在第一時間做出一個專業站務員應有的反應和處置,然後她退開一步,站在進藤斜後方陪他一同等待即將進站的電車。

「謝謝你了,呃……麻生小姐。」準備踏進車廂前,進藤回頭掃視名牌,禮貌的向她道謝。

接著進藤消失了兩個月。

透過新訂閱的圍棋週刊,麻生得知進藤這兩個月來根本沒有參加比賽,成績全是不戰而敗。

「小孩子心性不穩定,有時候只要輸過一次就會一蹶不振,要重新爬起來我看不容易喔……」松谷站長捻著他的八字鬍分析。

麻生不認為進藤是因為輸棋才逃避比賽,那種不該出現在十幾歲少年臉上的哀痛表情,她到現在都還記得,要讓總是熱力四射的太陽在一夕之間墜落,不是輸一盤棋就能輕易辦到的。但即使如此,又能怎樣呢?她根本不認識進藤,是個連關心近況都嫌太過越界的陌生人,對他的了解也僅限於圍棋週刊上的消息而已。

不過就在麻生結束輪休後的上工日,即將結束實習的後輩突然興奮地抓住她。

「麻生前輩,我昨天看到你的觀察名單一號了!」

「你說進藤嗎?」

「對啊,就是進藤。他昨晚一出站就往二號出口跑出去了!」

太好了!

麻生在心裡無聲歡呼,臉上仍不動聲色的維持前輩尊嚴,提醒後輩換制服的動作不要停下,趕緊準備好去收票閘口交班,只讓微微揚起的嘴角洩漏心聲。


進藤振作起來重回棋壇後,一路維持勝績,雖然因為先前兩個月翹班次數太多無緣在隔年升段,強勁實力依然讓許多棋士開始留意這個最強初段。

站務員麻生還是一樣每次輪值24小時,在站務、票務、路線指引、觀光導覽、失物招領之間忙碌,休息時間和其他員工擠在狹小的空間裡吃飯聊天,分享他們各自的觀察對象趣聞。更多時候,麻生是透過圍棋週刊關注進藤的動態,現在她稍微懂得一些比賽規則,也知道什麼是棋士頭銜。

大多數的日子,進藤還是固定會在週三和週日出現在市谷車站,巧遇麻生的時候,他會親切的和麻生點頭打招呼,但也就僅只於此,穩妥保持乘客和站務員之間的最適距離。

後來,圍繞在進藤身邊的朋友們逐漸減少為一個固定的身影,麻生記得那個人,是跟進藤同年、比他早當上職業棋士的塔矢亮三段。

因為進藤,麻生決定把塔矢列入她的觀察名單第八號。

塔矢是和進藤完全相反的類型,安靜、紳士,整齊體面的衣著襯托他高挑優雅的身段,乍看實在不像只有十幾歲的少年。奇怪的是,兩人站在一起的畫面意外融洽,雖然多數時候總是在吵架,從站內一路吵到站外。看著他們爭得面紅耳赤又互不相讓的模樣,麻生忍不住想,古文字典上的「兩小無猜」大概也差不多就是他們這樣了吧?只是不知道他們認識多久了。

再過一兩年,麻生忽然注意到,兩個少年的距離似乎比一般朋友還要更近一些,站在車站月台上聊天時,湊近耳朵碎語的唇幾乎快要貼到對方頰上,注視對方的笑容裡也有一份說不出的親暱。有時遇到雨天或特殊時節,車站湧現大量人潮,塔矢會在人群中緊緊牽著進藤的手,頻頻注意身旁的人有沒有跟上腳步。

年輕真好。

麻生在心裡輕輕喟嘆,眉眼彎出欣慰的弧度。
不過她此時明明也才二十七歲而已。



「你跟那個站務員好像很熟?」塔矢跟著進藤一起點頭打過招呼,在出站後前往棋院的路上突然問道。

「嗯……也談不上熟,就是很久以前有講過幾句話。」進藤歪著頭想了想。

他還記得那天跑到棋院資料室裡,因為覺得自己害佐為消失而大哭之後,對方在車站月台上提供的溫暖關懷。那時搞不定人家以為他可能會跳軌吧……進藤有些好笑的想。

「…你的交友範圍還真廣。」容易吃醋的塔矢五段今天依然正常發揮。

「那個姊姊我從小就看過她,至少比我們大十歲,拜託你鬧脾氣也看對象好嗎?」聽出話語背後的酸意,進藤忍不住白了他的男朋友一眼。

「今天大手合結束之後去我家?」

不理會進藤挖苦,塔矢直接換了個新話題。

「是可以啦……但是我只是去覆盤的,你不能再亂來了喔……」進藤斜睨著身旁的人,同時提出事先警告。

「我盡量。」

塔矢回覆一個飽含深意的俊美笑容,然後心情大好的看著戀人被自己逗得雙頰通紅,像燃燒起來的太陽。



【THE END】

第一次用第三者視角寫的練習題。
怎麼會一眨眼就是一年前的東西了,時間真是好可怕
202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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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棋魂│亮光] 車站月台 [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