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苻 發表於 2023-1-27 01:58:34

儘管渾身纏繞濃厚酒氣,塔矢此刻卻覺得腦袋異常清醒,只是他不明白,怎麼會把人生的棋局走到這步境地。

老天爺待他不薄,讓他擁有獨特的圍棋天賦,也贈予他足夠堅韌的意志力,於是他從小就朝著畢生志向筆直前進,沒有絲毫猶豫。

進藤的出現是意外,更像是獨自努力十年後迎來的特殊獎勵,兩人相識的過程雖然有些令塔矢困惑的波折,不過這都比不上獲得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勁敵來得重要。

塔矢記得和進藤下的每一盤棋,輸的、贏的、未完的。他透過圍棋熟悉進藤,縱使兩人性格天差地別,經常一言不合的吵起來,但這並不影響塔矢細緻掌握對方每一個階段的成長。進藤的實力無庸置疑,他願意用自己的全部作為擔保。

因為他是最了解進藤的人。

「不過你了解的,只有我的棋吧?」

進藤說出這句話時,笑容裡混合微妙的哀傷。塔矢不明白,他說錯什麼了嗎?進藤的棋代表他所擁有的全部,他也一樣,兩人每一回對弈,都是一場全身全心的戰鬥,難道這麼長時間相處的累積,還不足以代表他所認識的進藤光嗎?

進藤於是又笑得更開一些。

「也對。」他說,「我大概就是喜歡你這點。」

塔矢一直忘不了那天的笑容,有好一陣子只要闔上眼,進藤的模樣就會在腦海中重複播放。神奇的是他並未感到困擾,或許是因為他始終無法理解那個燦爛笑容中的淡然和釋懷從何而來。

往後的日子,塔矢和進藤繼續過著千篇一律的職業棋士生活,他們和彼此下棋,也與來自各地的好手下棋,除了較勁棋力,偶爾也需要拚搏些許運氣。十九路棋盤宛如人生縮影,就算做好充分準備,也未必總是會贏,唯有藉由每局對弈結束後的檢討精淬出養分,才能不斷茁壯自我,面對無止盡的下一場挑戰。

他們在追求神乎其技的道路上義無反顧地並進,塔矢曾經天真的以為,他和進藤會就這樣走過一生。


思考暫時告一段落,塔矢回到暈染酒味的黑暗玄關。醉意迫使他手腳不協調的摸索著起身,半爬半走移動到緣廊邊,新月的光輝很微弱,但是襯著圍牆外的街燈餘光,倒也能讓瞳孔慢慢辨識出庭園在夜色中凝結的風景。

塔矢倚坐在柱子旁,利用戶外的冷風醒酒。

今天他和妻子(現在已經是前妻了)終於辦妥離婚手續,他們沒有孩子,對方也從未提出任何要求,本不該拖得那麼久的,只是他現在身上掛著三個頭銜,棋賽的數量、應盡的責任比年輕時更多更重,他習慣性的以圍棋優先,等到回過神時,幾個月的時間就這麼輕易消逝。

「沒關係的。」前妻在他道歉時垂下視線輕聲說道,「畢竟我當初就是喜歡上你這一點。」

這句話他好像在哪裡聽過。

塔矢疑惑的在記憶中搜尋,但是被酒精鈍化運轉速度的腦袋一直無法順利調閱藏在深處的檔案,他煩躁的揉了揉太陽穴,好不容易才翻攪出一個模糊的影子。那句話最初的主人,依稀擁有很好的笑容。

喜歡啊……

塔矢茫然的想,喜歡究竟是什麼呢?他以為自己是喜歡妻子的,當初他們透過母親友人介紹認識,女孩擁有清麗五官,性格溫婉恬靜,而且因為曾學過圍棋,多少能理解職業棋士的工作,不只長輩,連塔矢自己都認為是一門恰當的親事。可是當他把喜帖交到進藤手中,邀請他擔任友人致詞代表時,進藤給了他一個複雜的表情。

「為什麼找我啊?蘆原先生不是更適合嗎?」

「你實在不願意的話,我也不勉強。」塔矢嘴角微微上揚,「但如果要選友人代表,你就會是我的第一位。」

「說這種話未免太狡猾了吧……」

進藤後來還是苦著臉、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在婚禮當天西裝筆挺的帶著小抄,有點慌張又略為感人的完美達成任務,塔矢對此很是感激,覺得他們之間多年來壁壘分明的勁敵界線,終於可以用經過眾人認證的友情加以抹平。

可塔矢沒想到的是,當自己走入婚姻生活,進藤也逐漸從他的日常裡淡出。棋賽結束後不再有徹夜未眠的覆盤,每週固定的研討會從三次降為一次,而更多時候是他和進藤各有行程,連續好幾個月都湊不上一面。

他從沒想過進藤的身影有一天會被稀釋得如此淡薄。是不是哪裡出錯了?自請到韓國研修三年的進藤,在手機另一頭對這個直白的提問弄得咯咯笑,然後揶揄他想太多,沒事還是早點回家吃飯比較好。

塔矢對新婚生活完全沒有想像力,也無意和任何人比較,若要他評價所謂結婚,似乎就是多了個室友一起生活。他照常每天繞著棋賽、活動、研討會打轉,只是婚前向母親報告返家時間,婚後接電話的人換成妻子。

妻子很稱職的扮演好在這個家中的角色,幫他把襯衫洗好再仔細熨平皺摺,為他準備營養豐富的餐點,替他逢年過節置辦送給長輩同僚的禮品……塔矢從妻子身上看見默默在父親背後操持家務的母親,他非常感謝對方無微不至的付出,但心裡某個角落卻隱約覺得,他和她之間有個不協調的音階。

「你知道你現在的發言很糟糕嗎?」

塔矢好不容易在進藤短暫回國期間約到一頓晚餐的空檔,那天他忍不住向友人提出從婚後就埋藏在心頭的疑問。進藤不發一語的聽完敘述後,立刻糾結眉頭開始訓斥。

「你這人眼裡只有圍棋,生活情趣幾乎零分,人家各方面把你照顧得好好的,連公關都幫忙做了,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

「被你講得我好像一無是處。」

「本來就是,職業棋士除了下棋還會幹嘛?」

進藤盤著腿單手托住下巴,和端正跪坐的塔矢形成強烈的師生對比,說到後面乾脆連自己也一塊罵了進去。塔矢正想順著他的話調侃兩句,服務生卻在這時推開紙門送上第一輪酒菜,打斷兩人聊天的節奏。

等服務生退出包廂,進藤給自己斟一杯清酒,搭配涼拌茄子一起咀嚼下肚,然後才長嘆一口氣,認真看向坐在對面的塔矢。

「不管怎樣,你既然選擇人家,負責到底是最基本的吧。」那雙眼睛無論經過多久,依舊如塔矢初見時般的澄澈明亮。「感情需要花時間培養,你一天到晚不在家,你太太一個人要找誰培養?現在突然說和她相處感覺不對勁,這樣她不是太可憐了嗎?」

塔矢輕笑,「怎麼感覺你很有經驗?」

「戀愛這種事,我多少還是比你懂的。」

進藤的笑容明顯透露出苦澀,塔矢忽然覺得胸口酸得發緊,趁進藤把筷子移向大阪燒時,努力把即將脫口而出的問句壓下。

『你的戀愛對象是誰?』

他不曉得自己有沒有資格質問,更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聽到進藤的答案。

那場久違的聚餐最後成了進藤的非專業婚姻講座,然而唯一的提問者兼聽眾,心思卻因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飄散到遠方,把好友努力歸結的建議聽得七零八落。那一晚,往常不太在外面碰酒精的進藤難得把自己灌醉,最後被塔矢攙扶上計程車前,他揪住對方衣領,撐著沉重的眼皮口齒不清的呢喃:

「我好歹還當過你的友人代表上台致詞,你們一定要幸福才行……」

目送計程車載著進藤離去的紅色尾燈,塔矢站在街邊茫然地想,進藤說得對,他曾經收到這麼多人的誠心祝賀,必須要過得幸福。可是具體究竟該怎麼做,塔矢依然毫無頭緒,最後他決定把問題交給時間,讓自己重新回到專注沉浸在圍棋的日子裡。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他簡直無可救藥的樂觀。

塔矢自嘲的哼笑一聲,短促音節被宅院的寂靜放大好幾倍,在假山水之間迴盪。他原本酒量就不錯,坐在緣廊上吹了一陣子風,混沌的頭腦開始變得清晰。

他忽然很想聽聽進藤的聲音。

這個時間點進藤想必早就已經睡下了,如果現在打給他,不知道他會不會接?或者說,塔矢心中有一部分在暗暗期待進藤會接起電話,彰顯他在友人心目中的特別待遇。

手指在塔矢猶豫不決時就先習慣性地按下快速鍵,回鈴音孤單的響了十幾聲,在他準備放棄前總算接通。

「……誰啊…」模糊沙啞的聲線從話筒中悠悠傳出。

塔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為這荒唐的深夜叨擾開場,他緊緊握著手機,感到貼附在耳畔的震動輕微發燙。

「喂?」睡眠被迫中斷,進藤沒好氣的問,「到底誰啊?大半夜的……」

接著一陣窸窣聲響,大約是進藤從被窩中艱難的爬起,持續靜默一會後,塔矢聽到那句熟悉的呼喚。

「……塔矢?」

「嗯。」

「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塔矢覺得眼眶有些痠脹,他清了清喉嚨,勉強從嘴裡擠出幾個字。「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電話那頭傳來漫長的嘆息。

「你喝酒了嗎?」

「嗯。」

「離婚手續辦完了?」

「…嗯。」

「你現在還好嗎?」

「我沒事。」

進藤的聲音很舒服,帶有一種撫慰心緒的療癒作用,塔矢微笑著閉起眼睛享受,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

「抱歉……只是突然有點想見你…」

「什麼啊…」進藤在另一端輕輕笑了,塔矢忍不住想,真可惜,早知道就應該搭車去進藤的公寓和本人面對面。

「我太太她……我們……最後是笑著說再見的。」

「那不是很好嗎?」

塔矢也不知道為什麼,稍微起頭之後,話語就自動從嘴裡流瀉而出,像閥門壞了的水庫般,無論如何也收不住。

「她說一切都是她不好,與我無關,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可是我也在那個婚姻裡,怎麼會與我無關?」塔矢坐正身子後抹了抹臉,「她說她還是喜歡我,只是沒辦法繼續和我一起生活……」

他不明白兩人到底在哪一步走錯方向,才會導致整首協奏曲變了調。女方沒有外遇出軌,贍養費分毫不取,真要說起來,她表現得更像是單純的倦勤,乍看頂多是場小小的家庭紛爭,猶如塔矢一貫給人的印象,在旁人尚未意識到狀況的嚴重性之前,就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幕。

不過幸好離婚對職業棋士來說算不上負面新聞,甚至無法撼動塔矢在棋盤上的專注力。

「唉……我還真的有點同情你太太。」

「什麼意思?」

「夫妻之間沒有愛情是很難走下去的。她這樣還能撐六年,實在很偉大。」

「我…」塔矢急著想為自己的感情辯解,卻被進藤打斷。

「你呀……你嘴上說的喜歡,和你太太的喜歡,是一樣的嗎?」進藤口氣輕飄飄的,「我經歷過,所以看得出差別。」

塔矢胸口一窒,痠麻感逐漸在全身蔓延開來。

「進藤,你……」到現在還喜歡著那個人嗎?

他記得多年前在居酒屋一閃而過的戀愛話題,那個他從沒聽說過,卻讓進藤始終掛心的對象,他很想見一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喜歡這種事情,可以很簡單,也會突然變得很沉重喔。」刻意忽略塔矢的意圖,進藤自顧自地說著。

「本來只是遠遠看著就能滿足了,但是慾望就算放著不管也會慢慢膨脹,然後變得想要更多,希望待在對方身邊,希望他能以相同等級的喜歡回應我,眼裡只有我一個人。」他頓了頓,「但這明明是我單方面的感情,要求別人回應不是太強人所難了嗎?到頭來,喜歡有多深,自我厭惡就有多強烈。」

「你對你太太有過這樣的喜歡嗎?」

塔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手機燙得耳殼和臉頰有些疼痛,提醒他該結束通話了,但塔矢不敢掛斷。他驚覺自己闖入進藤的情感禁區,內心沒來由感到一陣慌亂,這不是他熟悉的進藤,他有個預感,如果莽撞掛斷電話,進藤或許會像當初從棋壇不告而別那般,永遠退出他的人生。

「我……」塔矢宛如踩在鋼索上,謹慎揀選說出口的字詞,讓每個音節顯得異常沉重。

「塔矢的喜歡,一定跟你太太不一樣吧。」進藤擅自給出結論,話音中似乎挾帶著一絲哽咽。

「嗯……抱歉……」

「為什麼是跟我道歉啊?」進藤含淚笑了出來,「這種話應該跟你太太說才對吧!」

「我跟她道過歉了,她說以後還是會關注我的棋,家裡需要人幫忙照顧也可以聯絡她。」

「那就好,你們還真是好聚好散代表。」

「進藤…」

「嗯?」

「你現在……還喜歡著那個人嗎?」

雖然是牛頭不對馬嘴的提問,但塔矢肯定進藤能了解自己指的是什麼。他靜靜聽著電話那一頭深沉的呼吸氣息,耐心等待想要的解答。

「大概……還是喜歡的吧。」

「即使要承受強烈的自我厭惡?」塔矢引述剛才的對話內容。

「嗯。」

「就算對方不回應,也還是喜歡嗎?」

「我想,那個人大概根本沒有察覺到吧。」進藤聽起來像是無奈的笑了。「但是沒辦法,我的喜歡也包含他這一點。」

倏地,塔矢想起許久以前,兩人還是少年時的某一天,進藤曾經燦爛笑著對他說了相似的話。而後那個笑容成了記憶中任何與進藤有關的代名詞,銘刻在他心裡很久很久。

「進…」

「已經快四點了,我等等一早還有棋賽,該放我回去睡覺了吧!」進藤再次打斷他的發言,「萬一不小心輸棋,我就要跟記者說全都是你害的。」

「……知道了,抱歉打擾你這麼久。」

「有什麼事等我贏了芹澤老師再說啦。」疲憊感忽然湧上,進藤毫不掩飾的打出一個大呵欠。

「晚安了,塔矢。」

「晚安。」塔矢答道。

放下手機後,他揉捏有些痠痛的手臂,起身走向臥房,一邊默默計算可以見到進藤的鐘點。殘留在身上的酒氣已經開始發酵出酸味,但塔矢覺得自己現在比任何時刻都要來得清醒。

剩下十三個小時。

這段時間足夠整理清楚他對進藤的想法,還有他們之間的感情。勁敵、朋友,抑或是昇華成全新的關係,不管最後他們將以何種身份繼續未完的旅程,他都絕不會輕意棄局。

這一次他會想盡辦法回應進藤的每一手棋,等待他再次將棋子落在盤面的瞬間。



【THE END】

大過年的我卻在這裡寫人離婚……
應該是黏膩段子寫多了,偶爾也想寫寫不幸福的感覺。
最後小老師到底會不會再婚(?)就完全看他悟性多高,已經放下的光光可是沒有這麼好追的(警告)
2023.1.26

本文最後由 川苻 於 2023-2-1 12: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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