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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erce and Free
桑克瑞德自己也沒想過他會悠悠閒閒地在妖精鄉一待就是半年。
說悠悠閒閒好像也不是很正確。每天他都忙著教「敏菲利亞」戰鬥與潛伏的基本技巧。這個女孩會寫字，很喜歡讀書，對於如何在危機四伏的世界生存卻毫無概念。遊末邦的統治者顯然完全沒有要讓她成為光之巫女，只想讓她安安穩穩地待在連窗戶也沒有的小房間裡。
但敏菲利亞做出了選擇。
跟著素昧平生的男人逃離衣食無缺的安穩樂園，只有一個理由。她知道外面有個世界，她想看一看。
為了逃離游末邦的追兵，桑克瑞德帶著她快速離開了珂露西亞島，短暫回到水晶都，接著便前往拉凱提卡大森林。茂密的森林比都市更能隱藏足跡，他們落腳在一間荒廢的石屋中晝伏夜出，在這裡，敏菲利亞總算不用再遮掩那對水晶色的眼睛。
兩人在森林裡躲藏了三個月，耐心等待外界的追兵鬆懈下來。桑克瑞德很習慣這種生活方式，諜報最重要的就是沉得住氣。但對不習慣外界的敏菲利亞來說，潛伏的日子實在過於辛苦。桑克瑞德決定暫且找個安全的地方定下來，為此他悄然潛回水晶都打探消息，卻聽到令人意外的發展。
「曉」的另外兩人――于里昂熱和雅‧修特拉也來到了這個世界。雅‧修特拉人還在水晶都，但今天剛好外出。于里昂熱已經在一個月前獨自前往伊爾美格，至今音訊全無。
伊爾美格？那不是荒無人煙，妖精盤踞的未知地帶嗎？桑克瑞德看著面有難色的水晶公，心想自己應該也是同樣的表情。水晶公的小仙子朋友氣憤地喊著「那個人完全不聽勸，真是讓人生氣！」是，沒錯。妳說得對。桑克瑞德完全沒有想反駁的意思，他腦中已經出現好幾個于里昂熱被妖精們活捉起來這樣那樣的悽慘畫面。
這書呆子一個人跑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呢？桑克瑞德一陣頭痛。本想和雅‧修特拉商量，但他帶著敏菲利亞不便在水晶都停留太久，再加上水晶公再三保證大部分的妖精都沒有惡意，桑克瑞德便帶著敏菲利亞來到伊爾美格的入口，決定自己一個人先進去探探情況。
――然後他就遇難了。
眼前的白霧雖然沒有濃到伸手不見五指，卻讓桑克瑞德良好的視力完全無法發揮作用。潮濕的空氣裡傳來無數細語，像是有一群孩童在他的耳邊嬉戲，忽左忽右，卻完全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也不回答他的問題。
桑克瑞德很確定自己記得來時路，長年的訓練與偵查經驗讓他擁有極佳的方向感與觀察力，但就算他忽略耳邊的嬉鬧笑語，筆直朝著來時的方向折回，也掙脫不掉白霧的包圍。
更糟的是他察覺霧氣裡夾雜著細微的腳步聲，快步追上之後，面前出現的卻是泫然欲泣的敏菲利亞。那些聲音跟她說裡面有個人受了傷，她以為是桑克瑞德，就跑了進來。這下兩人一起遇難，桑克瑞德無言以對，只好先安慰敏菲利亞兩句。
奇妙的是，四周的孩童聲音一下子熱烈了起來，一下子問「妳是從哪裡來的」「妳叫什麼名字」，一下子邀約「跟我們一起玩嘛」。看來這些妖精對敏菲利亞非常有興趣。桑克瑞德想了想，低聲向敏菲利亞囑咐了幾句。敏菲利亞點點頭，看向四周白茫茫的霧氣，輕聲說道：請帶我去你們那裡。
霧氣絲毫沒有散開，空氣裡七嘴八舌的喧鬧更加熱烈，敏菲利亞卻不再回應，逕直邁步向前，桑克瑞德跟在兩步後，過了一陣子便發現這次不再是原地踏步，迎面而來的微風中開始帶有泥土與青草的氣息，還有似有若無的花香。再往前一段距離，霧氣中慢慢浮現了一座饒有特色的建築物。
看來這個方法有效，桑克瑞德暗自盤算，妖精們看來的確沒有惡意，只是想捉弄他們。願意讓兩人脫離原地，可能也只是為了誘使他們更加深入妖精的聚集地，那麼有一招或許還能試試――桑克瑞德在建築物前停下腳步，大聲嘆了一口氣。
「早知道就不用偷偷摸摸了，于里昂熱那傢伙不在這裡嘛！」
敏菲利亞抬起頭，面露疑惑，桑克瑞德對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四周的嘰喳細語一下子炸開來。
「他們認識于里昂熱！」
「是來找他的嗎？」
「不對不對，他不想被于里昂熱發現！」
桑克瑞德假裝沒聽見妖精們的熱烈討論，自顧自地對敏菲利亞說：「還好于里昂熱不在這裡，那傢伙會的花樣可多了，一揮手就能變出一座餅乾城堡，還能讓岩石變成蛋糕，河水變成糖漿，泥土變成鮮奶油，大家都得陪他玩到盡興為止，我可真是招架不住。」
「聽起來很開心啊。」敏菲利亞小小聲地說。妖精們更激動了，七嘴八舌地吵鬧起來。
「于里昂熱會這些，我都不知道！他整天就關在房子裡看書～」
「去找他！去找他！要他和我們一起玩！」
四周的喧鬧聲像一股旋風驟然遠去，桑克瑞德聳了聳肩，如果他料得不錯，于里昂熱很快就會察覺到異樣。聽妖精們的語氣，那傢伙在這裡似乎已經有固定的住所，甚至過著和以前一樣的書呆生活。雖然和自己的猜想有落差，至少于里昂熱平安無事這點值得慶幸。
桑克瑞德沒料到的事不只一樁。
于里昂熱在氤氳霧氣裡悄然出現。長年遮頭蓋面裝神秘的精靈青年來到異世界之後，竟脫去了兜帽與護目鏡，換上一身黑衣與華麗的飾品，金色的雙眼因為笑意而微微瞇起。
于里昂熱後來告訴桑克瑞德，敏菲利亞曾經偷偷問他是不是真的會把岩石變成蛋糕，河水變成糖漿的魔法，桑克瑞德啞然失笑。
不住在水晶都有一個很于里昂熱的理由：水晶都太過熱鬧了。儘管那裡有博物陳列館，收藏了許多有用的典籍，人來人往的街道卻沒有一個僻靜的地方能讓于里昂熱專心埋首於知識之海。
那這個成天有小仙子在身旁煩你一起玩的地方就比較安靜嗎？打從拿起透鏡草看見那些耳語的真相之後就被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桑克瑞德簡直不能懂。
或許面對的不是人類，對于里昂熱來說就還能商量。桑克瑞德在理性上無法理解這件事，畢竟他自小就在人群裡打滾。人類身上有許多污穢之處，但愈污穢就愈有漏洞，也代表他愈有機會生存。于里昂熱不屬於那個世界，但伊爾美格這樣不講人世常理的地方，卻彷彿是為他量身打造的仙境。
桑克瑞德記得自己當年對於于里昂熱的印象：一個要嘛半天不吭聲，要嘛開口就是一長串拗口又艱澀的用詞，整天埋在書堆裡的怪人，而且多年來始終如一。
他曾以為獨自堅守砂之家地底的于里昂熱對外界沒有興趣，但或許並非如此。如今的于里昂熱熟知伊爾美格每一種妖精的習性，知道如何與他們合作解決生活中的問題。即便這裡沒有其他人類，于里昂熱也不曾寂寞，住在這裡比身在人群中更加自在。
看著現在的于里昂熱，桑克瑞德似乎更加理解了路易索瓦的思維。若說路易索瓦把桑克瑞德從利姆薩‧羅敏薩的陰暗街道帶出來，是看準了桑克瑞德在人群中探求真相的能力，那麼或許那雙睿智之眼在于里昂熱身上看到的是星辰的奧秘，萬物的真理。
修復這個世界的關鍵，並不只在人類身上。
于里昂熱極有耐心，加上天賦，很快便學會妖精的語言。不穿那套遮頭蓋面的衣服之後，他似乎也變成了不那麼隱藏自我的人，說話也不再總是迂迴曲折讓人摸不著頭腦。
于里昂熱甚至願意滿足敏菲利亞的好奇心。他會放下手上永遠做不完的研究，花大半個晚上給敏菲利亞講故事，直到她心滿意足地放下書本回到寢室。嚴格來說，桑克瑞德並不確定這種行為是否有些溺愛，敏菲利亞已經不是那種需要聽故事哄睡的年紀了――但他畢竟沒有阻止，因為無論是哪一個敏菲利亞，或許都沒有人在她們需要聽睡前故事的時候講過故事。
桑克瑞德喪失的魔法能力在跨越世界之後依然沒有恢復。以太之力依然能對他發生作用，但不聽他的使喚。而敏菲利亞對魔法似乎頗有興趣，于里昂熱教了她一些簡單的小魔法，她時不時便悄悄練習，很快便學會用魔法替桑克瑞德的槍刃裝填晶壤。
我看不如你繼續教她魔法吧，做個學者，比我教她那種滿地打滾的打鬥方式好。桑克瑞德半自嘲地說。敏菲利亞是個安靜羞怯的女孩，要她學習自己的生存方式或許太困難了。
于里昂熱的眼神不知為什麼有點憂傷，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沒有開口，最後只說，我知道了，我會問她。
于里昂熱推門踏出屋外，桑克瑞德不知道他會怎麼問。敏菲利亞和于里昂熱的對話遠比和自己的對話多――有些敏菲利亞的事還是于里昂熱告訴他的。這很不像過去的桑克瑞德，但他發現自己並不怎麼想改變這件事。
她畢竟不是「敏菲利亞」。
和「敏菲利亞」一樣，這個女孩與他並沒有血緣關係，事實上那並不重要。在桑克瑞德至今的人生裡，佔有絕大部分意義的人們沒有一個和他有血緣關係――那又如何？血脈相連讓阿爾菲諾兄妹擁有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孔，性格卻截然不同，血緣只不過是眾多讓人與人產生關聯的因素之一。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不是這些。桑克瑞德知道，即便是「光之巫女」，少女也有她自己的步伐，自己的未來。雖然桑克瑞德依然會從那雙水晶色的眼睛裡看到他所熟悉的那個敏菲利亞。但這是他的問題，不是她的。
他是帶她離開牢籠的人，但不必一定要是引導她前進的那個人――給槍刃上好油完成保養，桑克瑞德想去屋外看看敏菲利亞是否已經替他將以太裝填好，才一起身便看見于里昂熱推門進來，朝他招了招手。
夕陽西斜，伊爾美格籠罩在一片金黃中，絢爛得像一個夢境。充填好以太的晶壤放在屋外的椅子上，少女卻沒有坐在那裡。桑克瑞德向遠方一看，發現她在屋後的空地裡，手握雙劍，氣喘吁吁地一次次跳躍、攻擊、迴旋落地。少女的臉頰通紅，汗流浹背，手腳和衣服上都沾染了泥土，看來是在練習技能時弄髒的。
「看她的樣子，應該已經練習很久了。」于里昂熱垂目看向桑克瑞德：「你不覺得這就是答案了嗎？」
「桑克瑞德，你做得到的。」
于里昂熱說的不是「敏菲利亞做得到」，而是「你做得到」。這讓桑克瑞德難得地失去了回應的時機。不知為何，他想起了在利姆薩‧羅敏薩的巷道裡握住他手的老人。老人的手掌厚實溫暖，還有一雙充滿智慧與慈愛的眼睛。
「你是不是愈來愈像老爺子了。」桑克瑞德半是挖苦地說。
「真是那樣的話，我覺得很榮幸。」于里昂熱微微一笑。「吾師之智慧，有如星之海一樣深遠，他所指引的方向必然會有曙光升起……」
桑克瑞德根本懶得聽完于里昂熱至少還有三百字的抒情文，隨便地揮揮手打發對方，逕直走向夕陽下仍在練習的少女。
于里昂熱覺得眼前的景象是這個世界最美的一幕――少女驚訝的表情與隨即浮現的笑容，兩人在夕陽光暈傳授與學習格鬥技巧的模樣。如果不是桑克瑞德用眼神警告他不准，他大概能當場吟出好幾首詩。
于里昂熱後來沒有作詩。他請小仙子幫忙採了花蜜與果實，做了許多香甜的餅乾與蛋糕。小仙子嘰嘰喳喳地圍繞著他出主意：灑點亮晶晶的鱗粉，加上更多的鮮奶油……于里昂熱讓她們也做了一些，房子內外滿滿都是甜蜜的香氣，彷彿岩石變成蛋糕，河水變成了糖漿。
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小仙子圍繞著少女歌唱，于里昂熱的書在魔法中像蝴蝶一樣拍動著書頁飛起來，桑克瑞德拿著于里昂熱的卡牌變起了魔術，讓小仙子與少女都看得目不轉睛。
直到星星高高升起，玩累了的少女和小仙子才終於睡去。桑克瑞德替女孩蓋好被子，小仙子們躺臥在她的身邊，讓她看起來簡直像是童話故事裡的角色。這或許便是伊爾美格的魔力――就連桑克瑞德都感覺輕飄飄的，明明沒有喝酒卻有幾分微醺，幾乎要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魔法掃帚替他們打掃了一屋子的混亂，剛剛還用卡牌占卜得起勁的于里昂熱已經坐回書桌前，桑克瑞德有點無聊，一屁股坐進椅子裡問于里昂熱在做什麼。精靈頭也不回地回他，我在複習妖精語。
那道坐得直挺挺的背影看起來真像砂之家地底埋頭苦讀的怪人。桑克瑞德悶笑了一下，但或許他們都變了。自己將雙劍交給少女拿起了槍刃，對方也不再會埋進書堆裡就不理人，而是鍥而不捨地逮到機會就一遍一遍向他述說孚布特王國的歷史，符文的基礎知識，噢，還有那些他永遠記不起來的妖精語言。
于里昂熱低沉的嗓音在寂靜的深夜裡像一把古老的魯特琴，當桑克瑞德感覺到琴弦撥動在水面上造成的漣漪，他已經像沉入水底一樣慢慢進入夢鄉。包圍著他的水流溫暖平穩，令人安心。直到意識抽離的前一刻，于里昂熱的聲音依然縈繞在耳邊。
「『伊爾』是彩虹，『美格』是國家或庭園，『伊爾美格』是彩虹的國度。『烏魯』是月亮或黑暗，『艾歐』是星辰或微小的光芒，『費歐』是寶物，『里達』是花朵……」
最後飄落的一句比蒲公英的種子還輕，在水面泛起輕淺漣漪，悄無聲息地降落在桑克瑞德胸口。
――『琳』，是祝福的意思。
本文最後由 surfrider 於 2022-10-18 20:5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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