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 發表於 2022-7-9 00:23:25






  狂風大作。

  檐下的占風鐸被吹得琅琅作響,而後撞碎在玉階上。一道黑影順階而上,滴答滴答地在階上留下了墨跡的血痕。

  獨居於此的蘇融雪對此已是見怪不怪,只見他提燈照向門邊,喝道:「退回去!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

  門外的陌生客卻似未曾聽聞,悶悶地,像是被人扼住頸子似地硬擠出了聲音:「還給我……。」

  看著門板上映出的那具失去頭顱的軀體,蘇融雪擰起眉,又喝了一聲:「退回去!」

  衍天門人不知與那物這樣對峙了多久,門外的影子才緩慢地離去了。等到那濃厚的海潮氣息散去後蘇融雪才轉動了花瓶,讓藏在書櫃後面的小格露了出來。他取下被放在那的木盒,將它打開,對著裡面的一對紅珊瑚深深地嘆了口氣:「……是不是該讓你往來處去呢?」

  他沒有答案。

  蘇融雪的祖輩留下一對據說是龍的犄角的紅色珊瑚。沒人知道傳聞真假,只知繼承了這對珊瑚的人身邊或多或少都出現怪事,或者憾事。

  以蘇融雪來說,便是自成年後出現的,在夜半造訪的無頭客。

  蘇融雪在書房獨坐,直到天明才提水去清理昨夜那怪人留在階上的痕跡。一隻蝴蝶在他將墨跡清理完時翩翩飛來,衍天弟子一抬手,那蝴蝶就在落在他指上時化作一張便簽。

  蘇融雪看著那上頭熟悉的字跡微微皺眉,卻還是在將東西收拾妥當後回屋整理好自己儀容,回了師門一趟。




  蘇融雪站在二樓房間裡看著底下正忙著卸貨的碼頭工人,他微微皺起了眉。那日師父喚了他去,先是問了日常,又細細問了功課,然後才切入了正題。他告訴蘇融雪自己為他排了一卦,卦象顯示了海上有客能解他多年陳患,要蘇融雪往東南走一遭。

  蘇融雪自是不會不信自己師父的,只是這東南所指地方也未免太廣,令人不知從何找起才是了。衍天弟子頭抵著窗框,低嘆了一聲,再抬眼卻恰好與樓下一名衣笠服白的青年對上了目光,蘇融雪愣了一下,回過神時青年便已經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蘇融雪思索了一會,便下了樓,信步走到了碼頭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了那些船工一句:「今個的船打哪來的?那麼氣派?」

  「可不是。」黝黑的船工抹去額上的汗珠。「是來自蓬萊的商船,若是公子有點興趣,晚點可以去舖子上晃晃。」

  蘇融雪自然是沒有去的,但當晚熟悉的黑影就又攀上了他的門扇。衍天弟子微微皺起眉,但下一瞬他就看到了鮮血濺上了門扉。蘇融雪愣了一下,在他把手放到門閂上時外頭的人大喝了一聲:「不要出來!」接著後頭便是一陣兵刃交鋒聲。

  衍天弟子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推開了門,一道銀芒自他頰側險險劃過。蘇融雪瞇起眸,正要催動陣法就見那人往後退了一步,再細瞧一點才看到了對方肩上搭著的手掌,黑衣客雖受身後人的內力牽引而不得不往後退,卻在緊要關頭回過身,揚刀朝了那人頭頂砍下。

  「鏗!」

  方宇桓持著公輸將刀擋下,接著往對方頸側劈落。在那人倒地後蘇融雪這才看清了青年的容貌,「是你!」

  是那個白日在碼頭抬起頭,與他對上目光的人。

  這頭的方宇桓卻是露出了一個困惑的表情,但眼下情勢並不容許他細問,他側身避過來自後方的攻擊,然後回身一連朝黑衣人拍出數掌,接著在對方揚刀朝他揮來時騰空而起,握著公輸在半空盪了一下後猛然下墜,以傘面隔開敵方刀勢,並在間隙往對方的致命處送上蘊含內力的掌心。

  立於門邊對於自己接下來到底該不該出手的衍天門人這時眼角恰好瞥見了另一名黑衣客自樓梯冒出頭來,他想也不想地就喚出魂燈將他困在陣式之中。那人見了突然冒出的燈先是一愣,接著便對著燈揮刀砸了下去,魂燈因此稍微顫了下,對方見到自己的攻擊似乎起了成效,又接著對同一盞魂燈揮了好幾次刀,魂燈因此而墜地,但陣式的效果卻還在,給了蓬萊弟子可趁之機,方宇桓收了公輸,飛身向前對那人就是一腳踹去,那人也因而從他們在的位置墜到了一樓,然後被還在樓下的同夥接住,一塊逃走了。

  等到騷動平息,店小二才顫巍巍地出現。蓬萊弟子先是與店小二說了客棧的損失他會負責,然後才要店小二為衍天門人換間房。

  正要回房的蘇融雪腳下稍頓,有些訝異地回過了頭,就見那蓬萊弟子對他勾起唇,微微歛首:「今夜驚擾公子了。」然後他比了比沾染血跡的門扇,「但還是請公子換個地方,好好休息,明日方某再來與公子賠罪。」

  蘇融雪搖搖頭,想說這點血跡他也算見慣,但終究還是覺得不太合適地嚥了下去,「……那麼就勞煩了。」

  蘇融雪收拾了東西,跟著店小二來到另一間房。或許是那蓬萊弟子特意交代過,店小二竟是替他安排了間上房。

  「應該不會要我付錢吧……」蘇融雪嘆了口氣,然後將自己的東西隨便擱著後就把自己摔進了房裡那張看起來十分舒適的床,很快地,他就進入了夢鄉。

  與以往完全不同地,那拖著墨色血跡的無頭人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林盛開的梨花。有人朝他款款走來,即便對方已經走到他面前,對他舉起了酒杯,蘇融雪卻依舊看不清對方的容顏。

  ……身形與那無頭人別無二致。

  這個發現讓蘇融雪心裡一沉。但他對面的人卻沒有發現,對方極其溫柔地拂去了飄落在木盒上的梨花瓣,然後將那只他剛剛沒能發現的木盒遞給了他。夢裡的蘇融雪將盒蓋揭了開來,但他還沒看到內容物就醒了過來,只記得對方低聲說道:「你不是要我的角?就拿去吧。」

  醒來後蘇融雪站到窗邊吹了一會風情緒才稍稍緩了過來,但心中卻開始對此行能否如師父所言順利解決掉多年陳患不安起來,他想了想,最後翻出了占風鐸掛到窗邊。

  玉節互相敲擊的清脆聲響將他引領到了冥想世界,正當他沉下心想試圖從中意會未來的軌跡時卻突然起了一陣狂風,狂風將玉製的占風鐸吹了下來,玉節碎了一地,就像是某種徵兆似的。

  蘇融雪吹了一夜風,隔日臉色自然不好看,登門的蓬萊弟子見了不由得猶豫起是否該擇日再訪才好,但衍天門人卻看穿了他的想法,在方宇桓開口前就先往門邊退了一步,開口相邀:「進來吧。」

  方宇桓猶豫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公子看起來不大好,不如某擇日再登門造訪?」

  「無礙,而且這麼貴的房間我也就住的起這一次,再多也沒有了。」蘇融雪微微一笑,又重複了一次:「進來吧。」

  蓬萊青年跟著蘇融雪進屋,在他對面落了座,然後在衍天門人拿起茶壺時按住了對方的手,「我來吧。」

  方宇桓帶著茶壺走出去,過了一會才又叩響了蘇融雪的房門。他揭開兩個茶杯分別放到自己與蘇融雪面前並將之斟滿,然後握住其中一只,鄭重地開口:「昨夜多有驚擾,方某以茶代酒,先敬公子一杯,還望公子不罪。」說完,便一口飲盡了杯中茶水。

  蘇融雪見了他這般豪邁的喝法不禁失笑,但他也沒有效法的意思,輕抿了口茶水,接著才道:「江湖行走本就該互相照應,少俠不必掛懷。」

  「但我仍舊必須向你致謝。」方宇桓一面說一面自懷中掏出個匣子放到桌上,然後推向了蘇融雪。

  與夢中相似的場景讓蘇融雪一時有些恍惚,過了一會才回過神將木匣接了過來。他先是瞥了蓬萊青年一眼,而後才打開了蓋子。

  盒中躺著的是十幾顆小指大小的珍珠,這讓蘇融雪鬆了一口氣,但之後又不禁疑惑自己到底是害怕在這匣中看到什麼。他闔上匣子,抬頭對方宇桓一笑:「這大概就是你遇襲的原因了吧。」

  方宇桓愣了下,「可、可是這在東海諸島並不算什麼稀罕的東西。」

  「但在中原可不是這般。」看著對座青年無措的模樣,蘇融雪沉吟了一會方道:「你多大了?」

  「咦?」沒料到有此一問的方宇桓又是一愣,而後才老實答道:「剛滿二十一。」

  「如此便不好喊你方兄了。」蘇融雪笑瞇了眼,「我虛長你幾歲,但也不好佔你便宜,不如就以表字相稱吧?蘇融雪,字擎陽。」

  「擎陽?」

  「對。」蘇融雪偏了下頭,「祖上慣例以凶星為字,用來鎮住命理凶煞,家母覺得不吉,遂改了末字……不說了,那你呢?」

  「我?」蓬萊青年顯然沒預想過這樣的場景,訝異地伸出手指比了比自己,見衍天門人點頭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方宇桓,字子軒。」
  「子軒欲往何處?」

  「華山純陽宮、」驚覺被套話的方宇桓頓了一下,接著才有些不甘心的反問:「蘇兄又往何處?」

  「自是往去處去。」蘇融雪笑答,而後在見了方宇桓不滿的神情後才改了口:「老實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蘇融雪無意將那些神鬼之事說與眼前的青年知曉,便只回道:「不如我陪賢弟走上一段,或許路上我就知道了。」

  蘇融雪也不知道這麼做是對是錯,但橫豎他在揚州多時也毫無進展,就乾脆的放手一搏了。蓬萊青年是個很好的旅伴,一路上都打點得十分仔細,但他到底年少,又鮮少踏足中原,故而看了什麼都覺得新鮮,蘇融雪見他明明有些躁動,卻又故作沉穩的模樣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但他也不戳破,就裝做自己也好奇的領了方宇桓湊上去。

  兩人就這麼行至長安近郊。

  他們到的時候天色有些灰濛,眼看就要下雨了。兩人急忙找尋今晚的落腳處,卻意外地碰上一幫惡徒。匪徒半拉半扯著個姑娘,細問下才知道原來是姑娘的兄弟欠了賭債要拿她來抵。蘇融雪本不願插手,但方宇桓卻是不能坐視不管,一來一往地耽擱了時間,以致他們尋到旅店時便只剩一間房。

  蘇融雪看著尷尬回首的方宇桓,無奈笑道:「沒關係,就湊合著擠一間吧。」

  兩人進房放好行李後方宇桓就讓蘇融雪先梳洗,自己則是下樓張羅吃食,待他回來時蘇融雪就已經洗好了坐在桌邊。方宇桓招呼著蘇融雪先吃,然後試了下水溫後便解開衣襟,拿起布巾擦拭起身體。蘇融雪沒想多看,卻恰好瞥見了方宇桓頸上的痕跡。

  那是道像刀口的白痕,猙獰地爬行了蓬萊青年頸部一圈,就像是方宇桓的頭曾經被硬生生剁下來過似的。

  注意到衍天門人的目光,蓬萊青年加快了手上的動作,不一會就穿好了衣服,然後在蘇融雪對面坐下。

  蘇融雪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菜,終究還是忍不住,他放下筷子,輕問:「子軒,你脖子那是受過什麼傷嗎?」

  「沒有。」方宇桓有些無奈,「那是胎記。」

  「胎記?」

  「是。」方宇桓拿過蘇融雪的碗,為他舀了湯又放回去後才道:「要說有什麼特別的大概就是偶爾會抽痛吧?不過在師兄的照料下已經許久不曾犯了。」他頓了下,覷了眼神情凝重的衍天門人後又續道:「我師弟還說定是我娘那臍帶跟麻繩一樣把我勒壞了哈哈、」

  方宇桓乾笑幾聲,見蘇融雪沒什麼反應便住了口,試探地喊道:「蘇兄?」

  蘇融雪的表情半點也不見輕鬆。「此外還有嗎?」

  「就是頭的兩側吹風容易疼……」蓬萊青年疑惑地眨眨眼,「莫非衍天宗對醫藥也有見解,那好、」

  蘇融雪搖搖頭,打斷了方宇桓的話:「子軒,你會做夢嗎?」

  「夢?」方宇桓皺起眉,「我很少作夢的。」

  蘇融雪暗笑自己多心,但當晚他就作了夢,夢中的他似乎正要趕赴一場重要的約會,哪怕外頭風雨再大也沒能讓他腳步稍緩。他趕至渡口,身著一身濃墨的青年就站在那,正當他放慢腳步朝對方走去時一枝箭矢從暗處飛出,射穿了青年胸口,青年愣愣地抓著箭末端的翎羽,然後抬起了頭。

  蘇融雪在聽到對方說什麼之前就驚醒過來,在他仍舊驚魂未定時一隻手探向他的額際,蘇融雪下意識地揮開那隻手,然後才看到坐在床邊一臉擔憂的蓬萊青年。

  「你還好嗎?」

  蘇融雪深深吸了口氣,接著才抹去自己額上的汗珠並坐起身,「習慣了。」

  方宇桓定定地看了蘇融雪一會才站起身,但他才剛舉步坐在床上的蘇融雪就伸手捉住他的衣袖。方宇桓回過頭,「我去替你倒杯水。」
  「啊、謝謝。」蘇融雪有些赧然地鬆了手。

  方宇桓倒了水後很快就走了回來,把杯子交給蘇融雪後才又在床邊坐下。在蘇融雪喝完水後他才開口:「作惡夢了?」

  「嗯。」蘇融雪捏了捏眉心。

  方宇桓自蘇融雪手上接過杯子,想了想後才道:「想說說嗎?或許說出來會好一點。」

  蘇融雪沉默了一會才開口問道:「子軒,你覺得這世上真有鬼神嗎?」

  方宇桓愣了一下,而後稍微斟酌了下用詞:「……寧可信其有。」

  「是嗎?」衍天門人嘆了口氣。「那麼接下來我說的,你聽過就好了。」

  蘇融雪將自他成年後開始在夜半出現的無頭客,以及那些彷彿實際發生過的夢一一告訴了方宇桓。方宇桓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手也不由自主地按上自己的頸子。

  「師父對我說東南可能會出現能解決我問題的人,所以,我來了。」

  方宇桓啞聲回道:「但我從沒作過類似的夢。」

  「我也以為我要找的人定然是你。」蘇融雪又嘆了口氣。「如果不是這樣,那為什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

  方宇桓想了想,「……有沒有可能夜半造訪的那位並不是你想的那個人呢?就像你也不是曾經的那位。」




  他又作了那個夢,夢的尾聲一襲濃墨的青年以身體護住了他。蘇融雪聽到從自己向對方道歉,然後也聽到了青年對他說:「我不怪你。」

  蘇融雪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困住他們多年的,竟是當年那個人的自責。他抬起頭,一張肖似方宇桓的臉孔就映入了他的眼簾,對他微微笑著。




  他陪著蓬萊青年上華山送信,又跟著對方回到揚州。在方宇桓要回去前,蘇融雪將那對紅珊瑚還給了方宇桓。

  之後,蘇融雪就在揚州待了下來。自他將那對紅珊瑚還給蓬萊青年後他就沒再作過那些夢了,夜半的無頭客也不再造訪。

  某個梨花盛開的日子,他在街上擺攤替人算命時,一枝雕琢得十分精細的紅珊瑚簪突然插進他擺在桌上的籤筒。

  「仙長,可否算算我倆間的緣分?」

  蘇融雪抬起頭,就看到一臉彆扭的方宇桓站在他桌前,他髮上的紅珊瑚簪在陽光下透著溫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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