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可以概括為「恥煙前提的五部足球AU」。
00
暨主力中衛阿帕基、球隊近年來最有靈氣的邊鋒納蘭迦相繼被高額出售之後，已經為PFC效力八年的隊長布加拉提也將於賽季末離隊。
「是的，我當然捨不得這裡。這裡的一切。」這位相當於PFC靈魂人物的中場核心說，「但我會盡力做好剩下的工作，就如你們一直以來看見的那樣。」
那是義大利盃決賽前的記者會。福葛站在電視機前，看著布加拉提、也就是他曾經的隊長起身離開受訪席，欠身致意的模樣與三年前毫無分別。他關掉電視，扔在沙發上的手機嗡嗡震動，不必仔細去看也能猜到那是來自經紀人的催促，「潘尼，你考慮得怎麼樣？」
他一直等。直到PFC在PK中憑藉喬魯諾的致勝點球贏得決賽，才終於按下那該死的通話鍵。
01
Passione F.C.。Passione Football Club。福葛曾經在這裡效力五年，與布加拉提、米斯達組成穩固的中場先發三人組，同時也是見證過球隊那段浮沉歲月的不幸球星之一。
吝嗇的老闆。球會深陷財務危機。有實力的隊員相繼出走。球迷們心知肚明：那幾年如果沒有布加拉提，PFC就什麼都不是。阿帕基也好福葛也罷，這些重建球隊的基石，當年可都是布加拉提放下身段、一個一個親自打電話遊說來的。至於在青訓營就嶄露天賦的納蘭迦，如果不是因為仰慕他們的隊長，這麼年輕又優秀的球員根本不可能留在PFC。
福葛離隊前的那兩個賽季，明面上一切彷彿逐漸步入正軌：辛苦的換血期迎向尾聲，球隊回到積分榜前段、連續闖進盃賽決賽，卻又因為毫無經驗而輸掉它們。使福葛不安的並不只有久未更新的榮譽室──隊友們的續約接連陷入僵局，最初是阿帕基，再來是納蘭迦，最後連布加拉提的經紀人都放出隊長可能離隊的風聲。也就只有剛剛簽進來的喬魯諾安安靜靜、不吵不鬧了。……喬魯諾．喬巴拿。那時福葛還不太了解他。
與球隊為了收益而決定賣掉的阿帕基、納蘭迦不同，福葛的留隊對PFC有利。他適合目前的戰術體系，是隊內重要的得分手，再加上薪水相對不高，明眼人都知道他並不在出售計畫內。但福葛不是傻子，他很聰明，一點也不想蹚這灘渾水；所以，在好不容易獲得重建、卻又因為高層短視近利而差點被拆得分崩離析的PFC之中，福葛是唯一一名主動要求離隊的球星。
阿帕基沒有說話。布加拉提也不怪他。納蘭迦甚至還需要他的安慰。從頭到尾只有米斯達狠狠瞪了他一眼。
福葛的社群帳號被球迷們刷出一片片象徵背叛的蛇。他乾脆地鎖上留言功能。
沒有人想像得到，三年後，就在布加拉提剛剛離隊的下一個賽季，福葛會重新與PFC簽下一份四年長約。
02
喬魯諾通常很早抵達訓練基地。這件事大家都知道，PFC的Youtube頻道會上傳一些球星之間快問快答的影片，米斯達就曾經被問過誰在訓練時最守時。「應該是我和喬魯諾吧我想……那傢伙喜歡在訓練課之前去游個泳什麼的。而且他需要花很多時間整理髮型，只好提早出門了。……嗯？你問為什麼答案中還有我自己？那是因為我都搭他的便車，所以被迫跟著早到啊……」
那支影片福葛也看過。為了在阻力最小的情況下重回PFC，他做過太多莫名的努力：正經的例如看完自己離隊期間所有比賽集錦、賽前與賽後記者會、重要訪談剪輯等等；不正經的例如翻遍隊員們的社群網站貼文、試圖記憶每一名隊友最喜歡自己的哪一顆進球哪一次助攻、乃至於在AO3上查找球員們的同人文──不要笑，最刁鑽的小道消息往往只有這群低調的女性球迷知曉，她們甚至能透過作品告訴你，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喜歡在近郊的哪一家餐廳邊吃義大利麵邊討論米蘭時裝週。
球隊的媒體組安排福葛拍一支與隊友們輪番打招呼的影片，這可以說是新人入隊的慣例，只是福葛其實不算新人，身分有些尷尬。「我們何不就從米斯達和喬魯諾開始──現役球員中，他們曾經與你一起在PFC的一線隊踢過。老友重聚，相信會是不錯的開場。」
不錯才怪──福葛焦躁地盯著帶路的工作人員，一群人緩步往游泳池移動。他有種錯覺，一千道灼熱的視線正透過身後的攝影鏡頭凝聚過來，打在他冷汗直冒的背脊上，融穿背號，讓他肚破腸流。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工作人員推開通往泳池的大門，晃眼的整片藍色，有一個人趴在七八公尺外的池邊，肩膀以下沒入水中，金髮流過他的側臉與後頸。
先轉過來的是蹲在岸上與喬魯諾說話的米斯達。
「什麼情況？」米斯達問。福葛瞬間湧起一股跳進池裡的衝動。
「如你們所知的那樣！」工作人員一開口，就是那種聖誕節慫恿孩子快點拆禮物的蠢父母腔調，「瞧瞧是誰回來了？我們的老朋友潘納科達！」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走到米斯達面前了。一定是攝影組挾持的他。米斯達的表情很冷靜，沒有厭惡，但也沒有笑，一雙眼睛黑得像正中午的影子，靜靜盯著他瞧。似乎在問，所以呢？你為什麼要回來？又為什麼偏偏是現在？
「米斯……」
「你們是故意的吧？偏要挑這個時間來？」喬魯諾忽然開口。空氣中的尷尬像肥皂泡泡那樣啵一聲地破掉，攝影鏡頭很自然地轉向他。「晚一點拍攝也可以啊，為什麼還特地到游泳池這裡……」他一邊說一邊捉起一束溼淋淋的頭髮，「你們不可以因為Google上搜尋最多的問題是『喬魯諾．喬巴拿把頭髮放下來會是什麼樣子？』就這麼對我。」
他似乎真誠地感到困擾，但整個人表現得十分矛盾──表情明明很生氣，卻被良好的教養桎梏，措辭非常有禮。主持人哈哈大笑，「這個時機真是棒透了！怎麼樣呀潘尼，你是不是也沒看過喬魯諾把頭髮放下來的模樣？」
「是……」福葛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然接話了，「但我確實Google過那個問題……」
「哈哈哈哈哈，我敢打賭所有PFC的球迷們都這麼做過。不過潘尼，恭喜你，從今以後你和喬魯諾是隊友了，想看隨時都可以看的。我說得對嗎，喬魯諾？」
「……如果福葛非得跟我在同一個時段使用游泳池的話，那確實無法避免。」喬魯諾說，「但你們這樣是不道德的！至少要徵得我的同意──」
「行了吧喬魯諾。你才不會因為這支影片少賣幾件球衣。」米斯達轉向福葛，「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福葛說。握住了米斯達伸過來的手。
媒體組安排的下一個打招呼地點是健身房。離開游泳池之前，福葛回頭看了一眼，喬魯諾試圖用溼淋淋的手摸米斯達的臉，卻反被米斯達捏住鼻尖。
03
「那個混蛋。」米斯達說。
「你已經說第四次了，米斯達。」喬魯諾從外帶車道接過兩杯咖啡，塑膠杯上有店員用簽字筆寫的Buona giornata*。「希望你不是在說我。」
「我當然不是在說你，混蛋。」米斯達難得握一次方向盤，不宜分心，於是喬魯諾主動將吸管湊近他的嘴邊。「球隊落魄的時候就走，順遂的時候就回來，他當這裡是Esselunga*啊。」
「你打了一個很不錯的比方。我記得，阿帕基和納蘭迦的轉會費應該有將近八千萬歐元吧。」
「……」燈號變換的時候米斯達太晚踩下剎車，他們兩人都因為慣性而用力一震。「不要這樣說。」
就算不是諷刺也不要。
喬魯諾伸手捏了一下米斯達的肩膀，換來他輕輕嘆息。他們維持這種關係有一陣子了，如果哪一天被戳破，整個PFC可能會跟著完蛋。有時候米斯達會津津有味地讀AO3上的同人文，在兩人吃早餐時唸給喬魯諾聽，讓他弄錯咖啡裡牛奶的量。米斯達還挺喜歡喝那種泡壞的咖啡，代表喬魯諾確實很在意兩人之間的親密交流。
三個賽季之前，PFC從古老的英國球會簽下喬魯諾．喬巴拿。米斯達至今都還記得那小子開始與PFC傳緋聞之後，主隊球迷們的反應──他們懷疑英格蘭球員不僅技術粗糙、又不愛學其他國家的語言，況且喬魯諾當時還名不見經傳，沒人覺得這傢伙能給球隊疲軟的鋒線注入生命力。事實正好相反，喬魯諾幾乎憑一己之力拯救了福葛離隊後的進攻火力，在PFC的第一個賽季就拿到銀靴；與中場三人組化學反應良好，就連常常被指責只能護球卻傳不出手術刀直塞的米斯達都莫名其妙地賺到好幾個助攻數──「乍看游離於體系之外，實則球商極高、總是能出現在對的位置的終結小王子」，球評們是這麼寫他的，而米斯達也是這麼想他的──喬魯諾是球隊的幸運瓢蟲。
要說米斯達對PFC很忠心，倒也不是。他只是比較老派，不像福葛那樣對個人榮譽精打細算罷了。他喜歡布加拉提的領導，喜歡阿帕基在場上怒吼隊友補位回防（喬魯諾是被吼得最慘的一個），也喜歡看納蘭迦迅速突入禁區後完成射門（轉化率不太高就是了）；他是為了夥伴們而留在PFC的。福葛的轉會鬧劇落幕後，球星一個一個離去，待米斯達一轉身，就只剩下喬魯諾還站在那裡。那時候他沒辦法阻止自己這麼想：幸好有喬魯諾，幸好是喬魯諾，否則他或許就是下一個離開的人了。
喬魯諾也錄過一支與隊友們打招呼的歡迎影片。他幾乎逢人便說，我從小的夢想就是在PFC踢球，我想在這裡成為頂級球星。這很不尋常，PFC充其量也只是一支曾經有過輝煌歷史的落魄豪門，幾乎沒有哪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球員敢將話說得這麼死──如果未來他真的成為頂級球星了呢？更大的豪門向他拋來橄欖枝怎麼辦呢？他真的有可能秉持初心，在PFC踢一輩子的球嗎？
「可以。」受訪的喬魯諾點頭，眼睛是一片澄清的綠，「小時候我討厭回家，也沒有錢參加青訓營，常常一個人對著牆壁練習顛球。是PFC的一名球員注意到我、每天開車送我去訓練場……我可以肯定，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所以PFC就是我的夢想。電視螢幕上的喬魯諾一臉認真。正在球員餐廳吃早餐的米斯達哈哈大笑，轉過頭問福葛，你不覺得這小子很誇張嗎？我不討厭這種人哦。
福葛挑了挑眉，用一種近似嘟噥的語氣說：「他這樣很蠢。」
米斯達沒那麼想，畢竟他知道自己大概不比喬魯諾聰明到哪裡去。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三個賽季之後，葛德．米斯達和喬魯諾．喬巴拿成為了布加拉提帶出來的那一批球員之中，唯二還在為PFC踢球的球員。
04
米斯達越來越有大哥的模樣了，以前在場上總是布加拉提吼他們，要不然就是阿帕基，再不然福葛和米斯達也會互相瞪著對方怒斥諸如「你趕快去補位呀你這個白痴」之類，誰也不讓誰的蠢話。但福葛二度加入PFC後變得沉默許多，總是試圖用眼神溝通，讓米斯達特別惱火。這個賽季球隊狀況還不錯，勉強維持在第四名的位置，所以與AFC的同城德比就顯得至關重要──雙方都是競爭歐冠區的對手，比賽進行得極其殘酷──AFC領走三張黃牌，米斯達自己也背了一張。福葛遭到犯規、PFC獲得禁區前自由球時整座球場都開始沸騰，喬魯諾彎身將球擱在白漆邊緣，準備主罰。米斯達走上前去與他低聲交談。喬魯諾摸摸他的隊長袖標，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
皮球旋入網窩時發出非常響亮的聲音。2-1，PFC反超比分。喬魯諾跑到觀眾席前慶祝，被跳到他身上的米斯達弄得跌倒在地，兩個人在草皮上摟成一團。福葛距離他們最近，小跑過去時遲疑了一會兒，反而是米斯達主動拉住他的手站起來。喬魯諾對主場球迷比出心型手勢，「我真是受夠你那個慶祝姿勢了！」米斯達伸手擰他的後腰，正好被福葛撞見，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謝謝。」喬魯諾跑回場內時對福葛低聲說。
他指的是把主罰自由球的機會讓給他。
比賽的最後十五分鐘AFC攻勢兇猛。PFC穩守勝果的同時也不甘示弱，雙方搶斷的搶斷、放鏟的放鏟。三名前鋒全部後撤，AFC邊衛貝西出現傳球失誤，被米斯達斷球，橫敲給回防的喬魯諾。漂亮的防守反擊。如果讓喬魯諾過掉後衛就完蛋了，離他最近的加丘匆匆忙忙跑過去搶球，連拉帶拽，直接把人撲倒在地。
第一個向裁判舉手的是米斯達。他一邊揮手一邊迅速向還沒從地上爬起來的隊友跑去。福葛腦袋一熱，逕直衝到加丘面前。
冷靜點、冷靜點……福葛告訴自己。你他媽的冷靜點。
「我明明是衝著球去的──」加丘狼狽地從草皮上起身，腳步不穩，向前一個踉蹌。福葛來不及閃避，被唐突的疼痛貫穿腳背，他不必低頭就知道那是釘鞋的鞋釘。
「王八蛋。」他聽見自己說。「你最好現在就去死。」
「等等，福葛！」
首先是米斯達，然後是普羅修特。喬魯諾、梅洛尼、霍爾馬吉歐。球員全都圍了上來，扭打推搡，在攝影鏡頭下恨不得將彼此生吞活剝。火爆的德比戰，所有人都曉得明天的報紙絕對會這麼寫，福葛在人群中狠狠給了伊魯索一拐子，米斯達一邊怒吼一邊擋開他們，卻也按捺不住怒氣推了普羅修特一把。他一揮開手臂就知道糟糕了，主裁判姍姍來遲，米斯達正要開口為自己辯護，對方卻只是面無表情地舉起一張黃牌。
「不對，隊長剛剛已經──」
主裁判果然又掏出第二張牌。累積兩張黃牌的米斯達遭到紅牌罰下，排山倒海的噓聲從看台席捲至場內，福葛只能愣愣地看著米斯達將隊長袖標摘下來扔給喬魯諾，連貝西偷撞了他一下都沒能反擊。
十人應戰的PFC在加時第二分鐘被里蘇特遠射得手。2-2，AFC升至積分榜第四位，PFC只能吞下少打一人的苦果，失去競爭歐冠席位的主動權。對他們而言雪上加霜的還得是，整個賽季幾乎保持全勤的米斯達被停賽一場，而接下來他們將要對陣狀態火熱的榜首球隊。
「全都是你的錯。」離開更衣室之前，福葛聽見有人這麼說。
05
「你不會真的那麼想吧。」喬魯諾的視線越過啞鈴，直抵米斯達被汗水浸溼的胸口。他把正專注於訓練的隊友嚇了一跳，低聲罵了句我操。
「什麼東西啊喬魯諾，你可不可以不要出現得這麼突然！」
「我是在說福葛的事。他不是故意害你被停賽的。」
「……」米斯達放下器材，臉頰浮出一層薄薄的紅色。那是因為運動而導致的血管擴張，看起來與生氣卻也沒什麼兩樣。「你知道嗎，如果下個賽季我們踢不了歐冠，這個夏天就別想簽到什麼好球員了。」
「我們會有歐冠踢的。」
「才有鬼呢，也不算算聯賽還剩幾場……現在主動權在AFC手上了，他們接下來的賽程比我們輕鬆太多──喂！不要碰我的臉……」
喬魯諾的指腹涼涼的，途經額際，描過眉骨。米斯達嘴上抗議，卻仍然溫順地把眼睛閉上。喬魯諾看著他平穩起伏的胸膛，用指尖將他眉心的峰谷輕輕揉開。
「但是我們也已經進入歐冠四強了啊。」
「……你不會真的覺得我們有機會吧。第一回合可是輸了哦，全場被壓制得一點機會也沒有。」
喬魯諾點點頭，「但我從小的夢想就是拿到歐冠冠軍。」
「你從小就作太多夢了。」
米斯達聽見上方傳來一陣悶笑，是很輕鬆、不帶嘲諷的那種。他一度很想再逞一點口舌之快，但喬魯諾卻低下頭，輕微的吐息沾在他的睫毛上，讓他忍不住屏氣凝神，等待對方的下一個動作。米斯達也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反應，大概他其實希望喬魯諾做得更出格一些，好讓自己能更加理直氣壯地出聲抗議吧。
「我們一起拿一座歐冠冠軍吧。」喬魯諾說。
這傢伙臉頰上的絨毛一定是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了，米斯達想。「一座根本不夠。」
「嗯。」
「嗯什麼嗯啦。」
「嗯。」
「……」
06
更衣室的話語權與球技向來沒有直接關係。布加拉提那種既有威信、又有技術的中場大腦少之又少，而儘管阿帕基在場上經常衝動放鏟，但沒有人會否認他是除布加拉提外最能鎮住一眾球員的人。他們都離隊之後，發言權落到了資歷最深的米斯達頭上，出勤率奇高一直是他特別為人稱道的一點，訓練課由他帶頭，就沒有新球員有膽子混水摸魚。
福葛曾經被視為PFC的頭號球星。他是那種靠球技而非聲勢立足的人，因為遠射能力優秀而與納蘭迦共同享有無限開火權，即便兩人合作得毛毛躁躁，卻還是被球隊保護得很好。物換星移，福葛沉默地坐在置物櫃前，雖然從未感受到惡意但也並不覺得現在的隊友願意毫無芥蒂地對他交付信任──大概我的地位比PFC的新頭牌要低得多吧──他一邊計算喬魯諾在鏡子前折騰髮型的時長，一邊默默地下了結論。
「福葛。」這名球衣銷量的新科冠軍正在抹髮膠，「能麻煩你幫我拿米斯達抽屜裡的髮圈給我嗎？」
福葛沒說好或不好。他轉身拉開米斯達的置物櫃，果然看到一捲髮圈。
「米斯達買這種東西做什麼……」
「是用來綁頭髮的。」喬魯諾很有耐心，「請你遞給我好嗎？」
他就把那捲髮圈遞過去。
接下來的五分鐘內，兩人誰也沒有說話。福葛低頭擺弄手機，推特清一色是昨天的賽果討論，光是他們和AFC隊員的衝突畫面就有至少五段錄影與十幾張角度與遠近各不相同的照片。米斯達挺身勸架卻被判罰黃牌！失去爭四主動權的PFC該如何確保下賽季的歐冠席位？意料之內的標題、內文與評論，球迷們的反應一如預期地悲觀，但留言區也有零星幾則喬魯諾自由球破門的動畫圖。或許我們應該指望終結小王子終結我們沒有歐冠可踢的日子嗎？一則回應寫道。別傻了！除非喬魯諾有辦法在賽季結束前踢出三十進球十五助攻的瘋狂數據……
福葛心想，球隊是好意，所以才會將他的更衣室座位安排在米斯達和喬魯諾之間。他也不是討厭被久別重逢的老隊友照顧，但他的老隊友們真的想要照顧他嗎？
他盯著手機螢幕。
那個進球的動圖還銜接著其後的慶祝動作，影像中米斯達伸手掐了喬魯諾的腰。福葛一遍又一遍地看。「……喬魯諾。」
「嗯？」
「我很抱歉。」
喬魯諾從鏡子前面分出一個眼神給他。
「為什麼要道歉呢？」
「……是我讓球隊丟掉爭四主動權的啊。」
「我不覺得那是你的錯。」喬魯諾說，「米斯達其實也沒有這麼想。」
福葛只是瞪著不斷重播的螢幕畫面，他的書籤列裡還保存著那一支快問快答的影片，以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AO3同人創作（其中甚至有將近一半是關於早就離隊的布加拉提、阿帕基、納蘭迦和他自己）。所以，他到底為什麼要做這些徒勞的努力呢？
「你和米斯達……這樣沒關係嗎？」
「什麼？」
「你和米斯達──」
「哦。」喬魯諾打斷他，「你會擔心嗎？」
「我會擔心嗎……我……」說真的，他只是在推特上把所有會暴露在每一隻眼睛底下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看完了而已。他會擔心嗎？他應該要嗎？這又關他什麼事呢？他們在前四名的競爭中已經變得被動，明明他回來PFC就是為了能夠穩定地在歐冠出場。還有什麼事情會比這更糟糕嗎？「這不……這是一整支球隊的事。我會擔心嗎？等等，喬魯諾。你在問什麼啊？你……那你會擔心嗎？」
「還好。」金髮的年輕球星離開鏡子，向他走來，身上散發著髮膠淡淡的香氣。「你的擔心是哪一方面的？」喬魯諾頓了頓，「我們考慮過很多。」
「媒體、輿論──」福葛說，「這整個大環境……」
他一邊喃喃，一邊無措地仰起頭，視野裡出現隊友乾淨的臉。喬魯諾看起來有點困惑，專注的表情之下似乎有各種隱微的情緒正在彼此牽動。福葛迷惘地思考著，是不是該說得更明白一些會比較好呢？但對方卻忽然展開微笑，笑意之中有某種避無可避的機鋒，彷彿剛剛經歷一場頓悟。
喬魯諾說，「我們是在說同一件事情，對嗎？」他眼底有慧黠的光在閃。「爭取歐冠席位？四強賽的第二場？」
福葛徹底愣住了。「咦？不是──」
「不然我們剛才在討論的是什麼呢？」他的隊友保持笑容，「考量到輿論與足球界的大環境？」
他在一瞬的怔忡之後變得面紅耳赤，夾在指縫間的手機差點摔到地上，被喬魯諾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螢幕上米斯達正激動地加入慶祝，喬魯諾眼睛一眨不眨，笑吟吟地讓福葛把東西收好。「我和米斯達昨天剛好討論到這件事。」他說，「確保歐冠席位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拿到歐冠冠軍。」
福葛茫然地望著喬魯諾。他想起來了，這個人在加盟影片中告訴媒體組的一切，聽起來都像泡沫一樣不可靠，卻總能反射出如夢似幻的晶光。成為頂級球星、獲得歐冠冠軍是每一名渴望機會的新球員都會說的廢話，但沒有幾個人真正相信。喬魯諾是那寥寥數人的其中之一。
他想到布加拉提。布加拉提怎麼可以──怎麼可能願意像一盞孤燈那樣在PFC待滿八年、幾乎是浪擲般消磨掉職業生涯最巔峰的時期呢？他其實明白布加拉提為什麼會賞識喬魯諾、又為什麼在自己執意轉會時不願強留。他很聰明，他其實都明白。
「……如果這像你說得那麼簡單就好了。」福葛聽見自己虛弱的反駁，「你知道義大利球隊已經有幾年沒能拿到歐冠冠軍了嗎？」
「嗯。」喬魯諾同意。「但你不就是為了獲得榮譽才下定決心歸隊的嗎？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一個苦澀的笑容從福葛臉上浮出。「你真的很擅長把話說得好聽，喬魯諾。」
「謝謝。」喬魯諾捲好沒用完的髮圈，闔上米斯達的置物櫃，用手指點了點上面的名牌。「米斯達也是這麼說的。作為他替你揹了一張牌的交換──你要替我們保密哦。」
「等等……什麼？」福葛終於完全被弄糊塗了，「我們剛剛到底是在說哪一件事？」
「哈哈哈哈。你覺得呢？」
07
米斯達幾乎是在喬魯諾關上車門的瞬間就急不可耐地發動了汽車。
「你慢死了。」
「抱歉。在更衣室裡遇到潘尼，跟他聊了一會兒。」
「『潘尼』？」米斯達露出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跟那傢伙有什麼好聊的。」
「怎麼說呢，他果然是個很敏銳的人呢。」
「……什麼意思。」一股不太好的預感襲上米斯達的心頭。「你應該不是在暗指我不夠敏銳吧。」
「我怎麼會呢。」
「……」
喬魯諾與米斯達一起等待燈號變化。玻璃貼紙濾過陽光，留下被壓縮的熱意，在兩人之間安靜湧動。
「潘尼說他覺得很抱歉，害你聯賽停賽。」
「他是該覺得抱歉。」
「我勸他不必太難過，PFC這個賽季還是可以拿到歐冠冠軍的。」
「……」
「怎麼了嗎？」
「你昨天才說過想跟我一起拿到歐冠冠軍耶，喬魯諾。」米斯達翻了一個白眼。「跟我。」
「但是，『我們一起拿到歐冠冠軍』確實也有『需要潘尼幫忙』的前提啊。」
「……」
看著米斯達雖然不至於怒氣騰騰、卻因為各種情緒相互作用而略顯紅潤的側臉，喬魯諾忍不住微笑。
「別這樣，米斯達。我請他替我們保密了。」
米斯達終於在綠燈的許可下催動油門，他們經過一家Esselunga。曲折的標誌掠過車窗，一眨眼的工夫就再也看不見了。
「什麼，等等……喬魯諾，你剛剛說什麼？」
「歐冠冠軍？」喬魯諾在閃閃發光的擋風玻璃底下補充，「我們一起？」
「不對，我是說另外一句！你他媽都跟福葛那傢伙亂說了什麼啊？」
08
那個賽季的故事是這樣的：歐冠四強的第二場比賽在PFC的主場進行。對作客出戰的衛冕冠軍來說，首回合進行得非常順利，PFC遭到全線壓制，如果不是勝隊浪費了太多機會，該場比賽絕對不可能只以2-0作收。但僅憑兩回合定生死的盃賽有趣就在於，實力並不一定能主宰一切──準決賽次回合，下半場的第七十五分鐘和第八十三分鐘，擅長搶點的喬魯諾兩次接到米斯達的下底傳中，兩次都不停球，直接在空中推射破門，將總比分追平。
不再擁有極大化球權、於是除了不斷跑位之外還是只能不斷跑位的福葛沒那麼樂觀，他知道比賽一旦拖入延長就完蛋了，大家的體力已經所剩無幾。如果布加拉提還在，倒是可以把希望寄託在他的遠射技術上。
偏偏就是抱持著這種想法的福葛在十八碼區外接到了喬魯諾的傳球。
接下來，他會在很多場記者會中反覆澄清，當時自己真的什麼也沒有考慮。身為一名進攻中場，在抓到空檔的時候起腳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他沒有給自己設定任何矯情的回歸目標，他真的只是剛好在禁區外射門、然後球也剛好進了，於是PFC逆轉比分挺入決賽，僅此而已。
PFC是五年來第一支再度闖入歐冠決賽的義大利球隊。
福葛在賽後訪問中感謝了很多事情，包括米斯達中場休息時在更衣室裡的激情演說、喬魯諾身為前鋒卻不斷回防補位、守門員穆羅洛整整十一次飛身撲救……記者為了阻止他把臨時搭建的採訪棚當作金球獎頒獎典禮滔滔不絕，只能出言打斷：「三天前你們還很擔心米斯達在聯賽中被停賽一場會導致PFC缺席下賽季的歐冠，你現在還這麼想嗎？」
「是的，當然……米斯達在我們的戰術體系中一直都很重要，他今天也貢獻了兩次助攻。」
「晉級歐冠決賽的感覺如何？」
「非常好，我沒有想過我們可以晉級。」
「或許你會為布加拉提感到可惜？如果他多留一個賽季，就能跟你們一起踢決賽了。」
「說實話，我不知道。」福葛對著不斷閃爍的攝影鏡頭喃喃低語，「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資格替他感到可惜。」
09
PFC最終並沒有贏得決賽。他們以4-1輸給來自英格蘭的傳統豪門。
與此同時，這支球隊神奇地在聯賽尾段以四連勝的戰績爬上第四名，成功確保了下賽季的歐冠席位。
10
福葛在季前的友誼賽上碰到布加拉提，據對方所述，他不會與現下效力的球會續長約，將在幾個賽季後退役；如果PFC願意，他希望能進入教練組工作。主動來到PFC休息室的布加拉提擁抱了每一個人，他走近喬魯諾時後者正在固定髮型，沒辦法展開手臂的同時嘴裡還叼著髮圈，只能瞪大那雙祖母綠的眼睛、不斷發出含糊的哼聲，害得米斯達忍不住拍長凳大笑。他也跟著笑，看米斯達熟門熟路地接過那捲沒有用完的橡皮圈收回抽屜，不禁思考起如果連這麼一點點東西都必須借放在隊友那邊，那麼喬魯諾的置物櫃內到底裝了些什麼神祕的寶貝呢。
真奇怪，明明他的座位就在這兩個人之間，為什麼他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情呢。
在球員通道等待上場的時候喬魯諾和布加拉提一起走在最前端，他們談到未來PFC舉辦慈善賽時必須把納蘭迦和阿帕基也找回來。福葛很想嫌棄這種才剛攀上職業生涯巔峰就考慮退役後規劃的老頭子心態，卻也不得不同意，他們都很希望能讓布加拉提再戴一次隊長袖標、大家一起在主場球迷的助威歌聲中踢一場比賽。看台側的廣播開始為出場球員們唱名，布加拉提、喬魯諾與米斯達在福葛之前通過球員通道，他也牽著球僮向前邁步，同時聽見喬魯諾對布加拉提說，「我們今年會拿到歐冠的。」
米斯達不像不以為然，「你就是作太多夢了啦──但是我並不討厭哦。」而布加拉提只是微笑。
福葛一直在等。一直等到今天，他才有辦法下定決心，告訴自己。
那可是歐冠冠軍，為什麼不。
是啊。為什麼不呢？
註解
Esselunga：義大利知名度最高的連鎖超商。
Buona giornata：即「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本文最後由 cane220 於 2022-5-30 20: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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