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隱客 發表於 2022-3-18 00:58:58

普設 心臟病獨×選擇性緘默症伊 Summary:只有同類才能互相理解、扶持。 ----------------------------------- 他們的初次相見與眾不同,不始於「Hallo」,也不因為應酬性的握手開始。費里西安諾伸手拍了一下路德維希的肩膀,一段超越所有的友誼便開啟了。 慕尼黑十分國際化,不可避免地就會擁擠,何況是時時有人的醫院。醫院大廳一片嘈雜,廣播聲呼叫病人抽取的號碼,老人拖著點滴架走過。自動門、電梯、門診叫號,或嗶或滴,在發悶的濁氣中響成一片。本就生病的嬰兒張嘴抗議,尖聲哭叫撕開大廳的鬱悶,年輕的父母搖著晃著,最後媽媽拿了號碼牌出了自動門。門的感應聲叫起——大廳更悶更吵了。 對於路德維希來說,等待醫院叫號是例行的凌虐。他的病例列滿與心臟和肺泡相關的學名,攢緊的藥單上註明需定時服用的藥物。事實上,就醫的痛苦程度可說是僅次於病痛發作,天花板和地磚逐漸靠攏——夾緊——要把路德維希壓癟了。 他四處張望,終於找到空位坐下。他摀著胸口,深呼吸幾下,緩解短暫出現的頭暈。隊伍還有很長很長,離他的號碼還隔了幾十名病號。翻著手上單據,百無聊賴時,路德維希突然感覺肩膀被拍了一下。 有個男孩,未知年紀,外表與路德維希相若,又比他瘦弱一些,手腕細得憔悴。拍在路德維希肩上的是一本輕薄的活頁筆記本,邊緣磨損得老舊,紙上寫著幾個斜挑的鉛筆字: 「Geht es dir gut?」(你還好嗎?) 那男孩很瘦,瘦極了,讓路德維希暗自訝異,留下了最深的第一印象。他蒼白的雙頰可以看見骨架,皮緊貼著顴骨,棕髮略略乾枯,像乾死的針狀樹葉在他頭頂平舖。一雙眼睛發怯地看著路德維希,像第一天進班級的轉學生。 "我很好。"緩過來的路德維希說。 但大廳嘈雜的浪濤沒過他的回答,對方向他貼近一步,比手畫腳地示意自己並未聽清。路德維希只好再次回答,"我很好!"。 男孩點頭,轉頭在紙上又寫幾個字。「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這裡的醫生很棒,但太熱鬧了。」 隨即,他將紙筆塞進路德維希的手中。紙上還有一行小字:「太熱鬧了,我們筆談吧。」 男孩的眼裡雖有羞怯,卻爆發不可動搖的強烈表達欲。 他們就此當了筆友。路德維希寫下:「我想世界上不存在氣色好的病人。我好多了,這不算什麼。你無法說話嗎?喉炎,或者氣管炎?」他邊回想在醫院各處看見的病名,邊將紙筆遞了回去。 出乎他的意料,傳回來的筆記本上寫著:「不,我的身體很健康,神經方面自認也沒有問題。我只是忘記如何發聲了。」 「忘記?」 「是啊,十年前的一天,我起床了,然後喉嚨就罷工嘍。」男孩晃著紙,自嘲地摸了摸光滑的頸子,還有不知是否存在的聲帶。 他又寫,「我很少社交,已經完全退化了,但如果我想與你交朋友,或許第一步是自我介紹?」 他用力壓著鉛筆,寫下粗黑又工整的姓名,筆芯發出些微爆裂聲: 「Feliciano.Vargas」 這是個義大利名字,因此路德維希不知其中涵義,僅僅客套性地誇讚一句,在其下寫上自己的名字。 「Ludwig.Beschmit」同樣加粗加黑。筆尖斷了一小截。 路德維希將紙筆遞回去。原先他認為應該伸出手,禮貌性地握手招呼,和各國政要在雞尾酒會上一樣。但紙筆間的交流拉開彼此距離,單純地握手,俗了,不夠格為這段古怪交談作結。於是他禮貌地笑了,笑總不會是錯的。正如他一剎那間的推斷,費里西安諾也——笑了。 費里西安諾寫下,「路德維希,你笑得好突然。」 他以一種純真的眼神,神聖的可愛的,宛如孩童般真誠發問。路德維希立即明瞭,費里西安諾恐怕沉默了至少十年。他睜著眼,無聲驚呼——你笑得好突然!費里西安諾肯定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場演講,學生們初上台......評審老師們好。他們露出笑容,剛剛的路德維希和演講者一樣,只多了些真摯。突然!絕對寧靜而不驚擾誰的微笑,卻是突然。 「我不認為。如果想要與人打交道,微笑就是第一張名片,堪比某某總裁的頭銜。你——不也?」 「我笑了嗎?路德(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我的祖父說過我愛笑,他很欣賞這一點,總是將我抱起來,狠親一口......但我總沒有意識。」費里西安諾不假思索地寫下。筆尖斷處磨得粗圓,紙上擱淺幾塊黑屑。費里西安諾將它們輕輕抖去,不小心在「Großvater」(祖父)上抹了一下,紙上蘸了幾塊泥腳印似的黑指紋,字也模糊了。 「你的祖父是對的。」路德維希抬眼,看見盼望他回覆的費里西安諾,雙腳晃蕩著,眼裡和嘴角閃動同樣因笑而生的光芒。就像上弦月與下弦月,彎著彎著,彷彿要碰在一起,蹦濺一陣星花。於是他再寫:「你笑起來很好看,應該多笑笑。」 路德維希斟酌著,費里西安諾的頭髮已經像乾死的枯葉堆,瘦得如同遊魂,或者地下水道的捕鼠人。對於陌生人而言,他除了微笑以外,可再沒有能夠提供美好第一印象的部位了。哪怕他微笑,晃蕩腳丫,雙眼彎彎地笑望過來......。 路德維希等著費里西安諾的回應,而沙啞的廣播聲隱隱傳來,與大廳喧鬧攪做一塊,隆隆回響。從中勉強透出一個數字,和路德維希拿著的藥單上註記的一樣。 "我該走了。"路德維希指著叫號牌上的號碼,費里西安諾則速度很快,扯了小半張紙下來,潦草地寫了兩行字,塞進路德維希緊攛藥單的手掌裡。 「『玻璃屋書房』,慕尼黑XX街OO號。」 路德維希來不及回應,廣播又催起了,高聲尖喚那串流水號。他提起後背包,匆忙間單手把紙條塞進口袋裡。他想了想,再回身,對費里西安諾說: "紙條上寫的是真的。"隨即轉頭走了。 費里西安諾翻起他的筆記本,問路、點餐、諮商......他有點惱,又不可思議,夾雜其間的是段多奇異的對話呀?彷彿不該留在這本子上。他沒去理會路德維希的那段話,他不相信。

同樣心緒雜亂的還有路德維希。在紙筆間接的媒介上,他變得和原先的本性不同——他一向與無趣劃上等號,除了家人以外從不談天。不是膽怯,不是羞赧,也沒有忘記聲音——不是被動選擇。僅僅是經常感到無趣,或者強烈的剝離感。像畫上的獨木和群林,外型相差無幾,卻間隔大片距離。 可是今天。許是紙筆自身的特性,留了點客套的空間。尋常社交時,兩個分明陌生的人,卻要巴結著笑,好像真的久仰、如雷貫耳,手握得像二十年老友一樣緊,到處交換自己的名,或者某某委員、某某教授,出版了某書的作家、曾給報上專欄刊過幾篇拙作的編輯......幸會到最後,倒有些悻悻然了。 路德維希不是社經地位高的學者或企業家,僅是中學剛畢業的社會新鮮人,自然還不必受到阿諛和濫情式社交的荼毒。但遍觀世界,但凡社交總不脫這等習氣。......今天是怎麼一回事?當他望向費里西安諾的笑眼,就撞進了那雙山溪般閃動的眸子。其實費里西安諾的眼睛說不上多好看,不像眼鏡行門口佈告的隱形眼鏡宣傳,沒有亮粉和漸層。僅僅是閃動,如孩童般翹首,盼望......他看著路德維希遞回紙筆時的期待。路德維希才覺察自身的唐突,今天他面對客套卻不點到而止!他本該要懊惱,卻油然生出慶幸,和費里西安諾深交也許是生命降下的幸運。 他掏出褲袋裡的字條,紙片被倉促塞得皺了。路德維希伸出手指,將細紋壓平,又重重按了一按,才仔細看起。 「『玻璃屋書房』,慕尼黑XX街OO號。」他順著唸出。這間書店不出名,這條街道他也沒去過。而費里西安諾發出了邀請。 他打開谷歌地圖,發現這間書坊擠在某條小巷內,遠離主要幹道,距他工作的辦公大樓倒是不遠,也就十分鐘路程。但,哎呀,發出邀請的主人卻忘了註明赴會時間!路德維希反覆弄著那片紙,確認紙上除去兩行鉛筆字再沒有其他訊息,只能讓它暫先住進抽屜裡,和珍藏的剪報兩相對視。 後來幾天,路德維希忙於辦公,每天轉接的電話不下二十通,短短兩行地址被他淡忘了。但今天晚上下班後,走路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拐了彎,往回租屋處的反方向走去。他沒怎麼看路標,讓雙腿帶他漫步,走過了兩條大街,從燈光炫目的大街穿進逼仄的小巷。天仍晰亮,黑夜卻搶先潛入巷內,拉長房屋的陰影,路德維希的頎長的影被幾處老舊路燈照得晃晃蕩蕩。 走進小巷後,很容易發現這處藏有的秘密:行人背著光走進來,將兩條街外的吵鬧全甩在身後遙遠處,再也聽不見了。但這裡只能稱的上復古,比老城區更陳舊一些,而非殘破、陰森。還沒光顧書屋,前往書屋的朝聖路已經是精神享受了。 再拐進一條小弄,玻璃屋書店就在胡同末尾,亮著慵懶的橘黃燈。路德維希走上前,書店沒有招牌,估計連正經店名都沒有。門上掛著一串暗黃色銅風鈴,窗台擺放著幾具略有掉色的動物木雕。他踏上臺階鄭重推門,琳琳瑯瑯,風鈴響和橘黃燈光骨碌碌落了路德維希一身。 方進門,便知費里西安諾提及的「玻璃屋」名副其實。四周都是落地窗,米色窗簾曳在地上,並不關起。收銀台、倉庫入口、書架兩邊都堆著各類書本。大多書本封面都已經褪色了,或者看不太清書名。角落堆著幾架取書梯,幾套精裝大部頭類書擺在書架最底。書頁和墨水因年代釀成的迷人香氣瀰漫店內,伴著昏黃燈光,一時有些醉人,使頭腦發暈。 書香是頂難形容的味道。它不具體,不能用鹹或甜囊括,不同人嗅起得出的結論亦各有不一,或香或臭,下水溝或香料攤,難說的很。玻璃屋書坊就是這種地方——香料攤或臭水溝——店裡陳列的書實在太多了,感官要被氣味群起而攻。 書店的一側擺著幾座灰色的長沙發、幾張擦得發亮的小几,一旁擺了落地大花瓶,幾束乾燥花插在其中。路德維希認得,其中一種點綴花暱稱為「熟睡嬰兒的呼吸」,被濃橘色燈光烤得融化,沾染一層金烤漆。 書店老闆趴在櫃台上睡覺,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店員了。櫃台後擺著老式手沖咖啡機,還有一整排價目表,看來這間店還賣咖啡。櫃檯上還擺了一杯咖啡,已經不冒熱氣了。路德維希不準備叫醒他,走到書架旁仔細挑揀一番,才踩著梯子選了架頂的一本詩集。 他走到沙發旁坐下,翻起手上的書。此時他才發現,這本詩集相較其他書本新得多,並且沒有書名,和這間書店一個德性。往下翻了幾頁,才發現這本詩集應當是某位業餘詩人私下印刷的贈本。詩句很短,用字生澀拙稚,沒有標題和作者,書和詩都是佚名。 「汽船離港的時刻流星墜了滿地妳的臉孔消解在夜晚中星雨落在妳的頰邊」 「你釋放你的性靈赤腳在草地上奔跑孩子,莫玩了;炊煙已經向你招手」 路德維希翻了幾頁,內容都是些尋常主題的雜詩,沒什麼亮眼之處。他正要把書擱下,卻瞥見一篇獨特的詩: 「我聽見衝撞炸響,在巷弄深處一片轟隆。……鐵線蛇蠕動成團撞擊高牆……只要我伸手是不是就會平息變得靜默?」 一樣的沒署名、沒標題,倒和先前固有風格差異頗大。他再翻了幾頁,幾乎千篇一律,便將詩集放了回去,另挑一本小說看。找書間路德維希發現《百年孤寂》的精裝本,但不知因為位置偏僻,或者精裝天生有不可玷辱之威,書的外包裝都沒有完全拆開,倒是因此顯得嶄新。他隨手抽了本十五年前出版的一本報導小說集,便回座位區了,沒有攪擾被珍藏的《百年孤寂》。

往後一個多月裡,路德維希著迷一般,不時就做一次書屋回頭客。他受推開門便傾倒而來的書味吸引,每回離店前都牢牢勾住他的心魂,期待下次光顧的風鈴叮噹。當然,只有他知道,其中藏著不可言說的心思,他想重遇費里西安諾,他的朋友。雖說見朋友是件光明磊落的平常事,但把心情片成蔥絲總是羞赧,於是他不去想、不面對,每次踏上書屋臺階時都要確認一遍對玻璃屋書店的喜歡。 書店的顧客很少,大部分客人來了就到沙發上坐著,而後點上一杯咖啡,便待了整個下午。偶爾路德維希見到有人拿著書去結帳,老闆又能從倉庫抽調幾本書補上空缺,幾可懷疑書是買不完也補不完的翰海。那老闆是沉默寡言的老先生,很少說話,每次見到都在低頭工作,或者看書。不如說他開店的動機根本就是為了閱讀,經營小店不過方便藉職務之便,填充腹笥。 今天路德維希又一次地光顧。他抽了本短篇故事集便走到沙發旁,背對門口坐著。內容是一抹游離在紐約的鬼魂,看著生前愛人慢慢老去的故事。他怎麼那麼堅定地等待,等待將近七十年?鬼是自由了,但又被重重束縛。路德維希身後的門被推開,風鈴敲著慵懶的急響,他沒回頭,繼續翻看下一頁。鬼魂又要如何承受愛人的全然無視?當悲傷重重壓下,亡靈難道不會消散麼?背後傳來腳步聲,直直朝座位區來,想必下一秒就要點份手沖咖啡了吧?路德維希又翻一頁,鬼魂無法承受打擊,決定睡回棺材裡,擁抱多年前便死去的自己的枯骨。 「我見到你了......」他離開前被將死的愛人留住,愛人眼裡閃爍殷切的光芒。你在那兒嗎?是的,是的,我在這。鬼魂見到愛人投顧的眼神,宛如看見高懸的皎潔靜月,只感覺尋找和等待全是值得的,只因他太愛了,而所愛的終有回應.......。 有東西輕撞了路德維希兩下,碰在他的肩膀上。他轉頭,不是故事裡的鬼魂,卻讓他感受了和那片棺中枯骨一樣的激動情緒。還是那隻白纖纖的手腕,拿著多有磨損的筆記本,無聲打了招呼。 「Guten Tag!路德維希,許久不見,我想你總會想來這裡看看的。」 路德維希翻出隨身攜帶的鉛筆,寫下:「我經常來,倒是從沒有見到你。你忘記寫上時間了。」 「好像是這樣。我已經完全生疏如何和朋友約定聚會時間了。我這個月來了五次,五次店裡都只有老闆,還有孤伶伶的燈。要我說來,這店裡的燈大多數時候簡直是給書做日光浴用的。」 路德維希想回覆,但他無法記清來此的確切次數,只好隨意填個數字上去:「我光顧了足有八次,但真是不巧,時間全錯開了。」 費里西安諾笑了, 閉著嘴吃吃地笑起來,接過紙後順勢捏了捏路德維希寬實的大手。他也極想見到路德維希,否則他才沒那麼勤,勤地往二十分鐘路程外的書屋跑。 「你喜歡這裡嗎?」 路德維希環顧四周,「當然。你的眼光真不錯,這間店彷彿是只有書和咖啡的海洋。」 「像海溝。」費里西安諾評價,又寫:「很有安全感,幾年前我幾乎天天泡在這,洗精神的溫泉浴,同時不必開口。總有人很煩,看了我的病歷,還要我張嘴說話。我很高興你喜歡這裡。」 書是純然的靜,不會逼人開口,不用發聲就能溝通。分明文字是人類的另一條聲帶,卻不會聒噪,從不咄咄逼人,與說話者隔了一層美妙的牆。 「書本還是你的朋友?」 「JA!!!」費里西安諾特意寫得粗重,並添上三個驚嘆號。「你明白?」他驚喜地揚眉,幾乎手舞足蹈。 「你想想,一個長年待在病房,總要動手術的孩子——他需要什麼樣的精神食糧?」 費里西安諾表露痛惜,明明他的情況更加糟糕。他還可以說話,對家人發牢騷,或者哭泣……八歲的他偷偷哭過,在深深的被子裡。不知費里西安諾是否記得如何嗚咽? 「那我可是推薦對了。」費里西安諾張開嘴,出於人類的天性,興奮時總想要喊幾聲。而後他尷尬地低下頭,聲帶不肯從藏身處出來招手。 「一點聲音都不能發嗎?例如這樣,」路德維希指著嘴巴,“A…...Ai.” 費里西安諾大開嘴巴,像溺水者拚命吸氣一樣,只能從喉嚨擠出原始而不成節的異聲。「我不能。這不是我能決定的,生理上我狀態良好……有一天突然就壞了。很突然的。」他比手畫腳地強調,在字底加上下劃線。 「一定有個契機。」路德維希追問,「例如,那段時間發生什麼大事嗎?」 半晌後,費里西安諾把紙遞了過來。「有。十歲時我的祖父過世了。」 「當時我什麼都不懂,直到葬禮那天。我貪玩,跑到了棺木旁邊,祖父躺在裡面,睡在花的擁簇間。我想叫醒他,一把碰了碰他的身體——像岩石。」 「岩石?」 費里西安諾確信地寫下,「就是岩石,我深信。他的脖子像雕塑的一部分,灰白色的,陰沉乾癟的……像一塊死去的岩石。」 準確地形容,那段遺體毫無彈性,僵僵地一塊,整片灰白色中摻雜皸裂的紋路,像安上了一段劣質石料,漆上廉價的漆。不會動、沒有生命、死寂。 「那天回去後,我就啞了。最開始以為是喉炎,但不是。醫生治不好我,媽媽帶我去教堂,淋了一身聖水,一點用都沒有。後來有醫生說我受了創傷,但我沒有。路德,當初我為了祖父哭過,但早就接受事實了。」 他緊拉著路德維希的手,無聲地叫喊。他的脖子蒼白,頸骨凹凸可見,終究是太瘦了——但不像豐滿的石料,或者它曾在地上被狠狠摔打過,創世時才安在費里西安諾的頭身間。 而天將暗了,橘黃燈光如尼安德特人生起的篝火,閃著、晃蕩蕩顫著。費里西安諾的臉要看不清了,筆記本上的字悄悄流逝……最後看到的是費里西安諾枯柴般的頸子,一同隱入夜晚和小巷中……。

回家後,路德維希十分焦躁,他也想推薦一個地點給費里西安諾。他的心中自有清單,卻覺得什麼都好,天下有太多美好的地方。但藝廊、博物館等地方,思忖著費里西安諾恐怕已經去過了,又沒有別的好地方。他們都不喜歡吵鬧,他的心臟更受不了,遊樂園或酒館宛如充塞垃圾的漩渦。 上一次他們交換了WhatsApp,於是他提出邀約:費里,也許你會喜歡英國公園?就在慕尼黑,有美麗的湖泊,還有野鴨可喂。費里西安諾欣然接受了,語氣無從得知他是不是早已去過。 他期盼著,想看見費里西安諾眼裡的真摯笑容。費里的笑是那樣淺淺地,不吵不鬧,真情盡在眼中一汪水潭裡。他想看見……費里應當會喜歡野鴨,會拉著他走上橋。費里會帶上麵包嗎?如果費里有閒情逸致,他不介意繞公園一大圈,在草坪和石板路上無謂地走,肩並肩地沉默。誰讓他們是筆友,見面不用說話的? 但費里會感到沉悶嗎?他天生的嚴謹性子正搗著亂,朋友間的見面似乎不必安排太多。可若是......若是費里覺得無趣。他早便看出來費里西安諾的緘默下,埋藏多少表達的渴望。只是去餵野鴨、壓馬路,途中可能經過幾座教堂,沒有棺材埋在底下,沒有費里的祖父,沒有石灰岩脖子。什麼都沒有,費里介紹了一座避風港給他,他當回以能夠激起對方興趣的。慕尼黑很擁擠,很熱鬧,同時很有趣——而先天心臟病威逼他變得無趣。 路德維希從椅子上起身,去敲鄰居弗朗西斯的門。他的鄰居是位多情的法國人,善於交際,尤其是對女人。敲了幾聲門,門後沒有動靜,沒有踩著脫鞋的腳步聲。但路德維希深知弗朗西斯的習慣,伸手拉響一旁的門鈴。隔不到五秒,他又鬼使神差地又拉了兩下。這次屋內終於有了聲響,一陣碰撞聲和騷亂,踩著拖鞋奔跑的響鬧。 弗朗西斯.波諾弗瓦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金髮,好似雷雨天裡的鳥巢,並掛著顯眼的黑眼圈。 他從鷹眼向外張望,開門抱怨道,"什麼事情那麼急?我剛睡了沒多久——我明天還有事得忙!" "我知道,明天你要和瑪莉安小姐看電影,而且現在是晚上八點四十五分。" "美容覺啊。我要保持最好的狀態。你沒見過,不知道瑪莉安小姐是多端莊的淑女,她剛從英國來......"弗朗西斯準備將門關上。 "停。我不多打擾你,只是想徵詢一些意見。"路德維希拽住門。 他問,"你常去英國公園——如果你要約朋友去那裡,你會帶他做什麼?我是說,你推薦我如何安排?" "朋友?"弗朗西斯推開大門,他起了興趣。"你有心儀的女人了?"他輕吹一聲口哨,一臉驚異。 "不。就是普通的朋友,準確來說是筆友。"路德維希飛快補充,"男的。" 弗朗西斯白了一眼,"男的啊,隨便走走就行,對方又不是女人!路德維希,有時我搞不懂你——英國公園向來專屬於情侶。"會因為與普通朋友見面緊張,做足打算......天底下也只有路德維希做得出來。他碰地一聲將門關上,整層樓都震動了。 路德維希踩著震動的腳步回到屋內,關門的巨響撞得他內心不寧。不合時宜,費里西安諾不是相親對象,也沒有Tinder上的曖昧關係。英國公園,不合適!但天底下,有哪種怪事物才能形容、哪種場所才能容納他們間的奇特關係呢?他和費里西安諾,彷彿熟識已久,又卻是僅見面兩次的陌生人;心和肝當面剖了,卻連對方的年齡都不知道。朋友、筆友、陌生人?總歸不是情人。但英國公園恁大,總能容下他們吧?野鴨透過無暇的雙眼,看到的只是走在一起的兩個人吧? 他想著、煩著,胸腔和房間一同迫緊。準時吃了緩解的藥,逼仄又遠離了。路德維希暗暗決定,幾天後必須回診,他的藥剩下不多了。 月亮睜了眼,而路德維希閉上......睡去了。夢裡的湖泊閃爍,賃來的小舟在波光上搖,擺著。野鴨叫著,吃下餵食的麵包,岸邊有現場演奏,自中國塔傳來,隱隱有歌聲......有人笑著,在身邊,小舟晃著、蕩呀蕩......費里西安諾在身邊,朗聲笑著。

在約定的星期日,路德維希穿了新買的灰色T-shirt、正流行的破洞牛仔褲。弗朗西斯無意間點醒了他,他才十九歲,距離中學畢業也不過一年多,而這樣一個年輕人要出門,當然必須買些衣服,而不是辦公室規定的制服或套裝。公園自有一套規則,以舒適為先。 他等在湖邊,坐在長椅上等候。早來了二十分鐘,他突然有點後悔,今天應當帶本書出門,或許他和費里西安諾可以聊聊書中內容。費里西安諾看見他的背影,會露出笑容嗎?淺淺地、如下弦月一樣柔和地笑?眼眸會和湖泊一同閃動嗎?他望向湖泊,野鴨斜掠了過去,驚起一道水波,陽光在波裡載浮載沉。唉,天下哪兒有比費里西安諾的眼眸還要澄澈的湖泊呢? 他拿出手機,再五分鐘。費里的手會搭上他的肩,回頭就是一頁獨特的招呼。他準備了自己的紙筆,還有一袋乾麵包。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弗朗西斯無用的建議他還是聽了。一會等待的會是相視無言,或是默契地靠緊彼此的肩,總之都令他期待。再四分鐘就來了......。 三分鐘、兩分鐘、一分鐘.....三十秒、二十秒、十秒......時間過去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十五分鐘。 路德維希站起身來,往來路看去。遊客很多,大半穿著露腰短衣和熱褲,踩著運動涼鞋,人手一把陽傘,不免碰撞。路上沒有費里西安諾的身影,不在陽傘的縫隙間。湖邊也沒有他的身影,不在任何一棵行道樹後面,或者花草旁邊。 他擠進人群裡,加快腳步,寬大的肩膀頂開視野裡的所有陽傘;不在左邊,右邊也沒有,前後四方都是——沒有。路德維希下意識想撥通電話,卻想起他的緘默,還有他忘記的嗚咽。 他打開聊天室,發送: 「bist du angekommen?」(你到了嗎?) 過了半晌,他的手機才跳了一下。 「Ludwig, ich habemich verlaufen!」(路德,我迷路了!) 「你在哪裡?身邊有什麼地標嗎?」 過了一會,聊天窗顯示紅點。 「我的右邊有座高塔......人很多,大家都在拍照。我想要問路,但沒人理我,餐廳要排很長的隊......」 路德維希快步往中國塔走去,走到一半,看著人潮擁簇的高塔,拔腿跑了起來。他推開拍照的遊客,在縫隙間尋找只有紙筆的迷途者。不在塔的正門......他往後門繞去,兜轉了一圈,不亞於醫院大廳的吵鬧沖得胸口發悶,遊客、嘈雜、烈陽混在一起,宛如工廠的黑色劣質填充物,他的腦袋被填滿了,一陣陣發脹。 路德維希終於擺脫人群,在人潮邊緣發現了費里西安諾。他緊握手機、張望四方,枯瘦的身子剛被推來擠去,像一艘即將沉沒的獨木舟。 他在聊天窗裡打了幾個字,走了過去,伸手碰了碰費里西安諾的肩膀。費里西安諾回過頭,驚慌一下褪得乾淨——他笑了,淺淺地、甜甜地,如入睡前的好月。 聊天窗裡寫著: 「Ich habe Siegefunden.」(我找到你了。) 費里西安諾雙腳一蹬,撲向路德維希,用力抱住並親了臉頰兩口。路德維希想要說話,或者掏出紙筆,卻發現呼吸並沒有隨時間推移而平穩,反而更悶......更重......他的胸口被抽得真空,後背一陣陣地脹痛。他跑步了,在正午太陽下;心情激動地跑。他猛地跪在地上,雙膝擦出血痕——倒下了。他感覺到身體被推動、被搖晃,有人正猛拍他的肩、按壓胸口——他無法睜眼,今天的太陽過於毒辣了。

在費里西安諾看來,意外來得很突然:路德維希剛低頭翻起背包,才一個瞬間就跪地倒下了。他遵照CPR的守則,猛地推著路德維希的肩。路德真的陷入昏迷了。他掏出手機,打通112,接線員有禮地詢問撥號原因,他卻一句低吟都發不出來。擠壓腹部,拚命張開嘴巴;只有吐氣聲。 他衝到人群裡,發狂地揮著手機:「Mein Freundliegt im Koma, bitte helfen Sie mir!」(我的朋友昏迷了,請幫幫我!)遊人卻不屑一顧,或是操著澳洲腔英語搖頭拒絕他。他衝回路德維希身邊,想運用心肺復甦術,卻發現沒有力氣,他太瘦了,和一綑枯柴差不多。他碰上路德維希的脖子,確認脈搏;路德維希的脖子有彈性,不像冰冷的石柱,還有暖和的溫度,流著鮮紅的血,沒有死白的石紋——張嘴,Ai…… "啊、啊!"費里西安諾掐著脖子,嗓音嘶啞。他頭髮凌亂,發狂似地往人潮衝去,緊抓一位女士的衣袖。 他對著怔愣的女人,張口大喘幾下,方說:"請、請你、幫幫我。朋友、他、心臟病、倒地了。請、請......"他深吸氣,"請幫忙叫救護車!" 隨後一陣天旋地轉,費里西安諾感覺自己也要昏暈過去。他聽見鳴笛、議論;看見人群、醫生;他迸發力量,幫忙醫護人員將路德維希放上擔架,路德維希的手還是暖的,但一動不動......。

幾天後,一位瘦小的男孩出現在醫院。他帶著幾本書,往普通病房去。一路上,他用微弱的聲音向每個工作人員打招呼,笑著,甜甜地。敲門並得到應許後,推開病房的門,"Gu,GutenTag!" "GutenTag."路德維希虛弱地說,"你今天帶了什麼書來?" "幾個......詩集?"費里西安諾結巴地說。 "是「本」。我很喜歡讀詩。" 費里西安諾知道,這幾天他把路德維希的喜好摸透了,特地到玻璃屋書店淘了幾本詩集,給路德維希解憂,自己順帶復健。 "我看看......"他翻著,"生如......夏花之......" "絢爛。死如秋葉?" 費里西安諾接上,"死如秋葉之.......靜美......" 看見晃眼的「死」一詞,費里西安諾便彎下腰,隔著氧氣罩親吻路德維希。這是幾天內就能發生驚天動地變化的其中一件事——他們的關係。路德維希笑了,輕輕地,如海水拍上腳掌,緩地來再退去。 路德維希轉頭,翻起費里西安諾帶來的幾本詩。其中有本沒有署名、沒有書名的詩集,路德維希眼熟極了。 "......這本書我看過。在我第一次去書店時。" "咦?你看過啊。"費里西安諾感覺說話有點太慢,轉身寫下: 「剛進中學時,有幾位同學寫了一些詩,慫恿我也來寫。我不感興趣,但他們一再來煩我,我就隨手寫了幾句話,完全沒有打磨。後來聽說成書了,書在同學間傳閱,他們要同學都來看看......看來最後被賣到二手書攤了。」 費里西安諾調皮地說,"你可以、猜猜看,我的作品是哪一個。" "我想沒有必要。"路德維希在床上輕輕搖頭,笑著說。 他略有印象的詩只有三篇,並且,猜中了又如何呢?當下他們緊握著手,靠在一塊。英國公園的湖泊在閃、波紋皺了起來,推動兩艘朽壞的獨木舟——撞到了一塊,驚起滿湖野鴨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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