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澱 發表於 2021-9-13 19:51:03

[Dr.Stone│美國組+千空] 公路旅行 [普](接龍文/1.4完結)

*沫澱→@染森虹 →這樣的順序
*美國組+師徒組,沒有前因後果突然的一場公路旅行
*2022/01/04完結,後會在CWT60出本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2-11-5 03:47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9-13 19:53:05

Part1.沫澱
  他們駛離一片荒蕪的景色,然後抵達一條更加荒涼的長路。  道路兩側都是溼地,漫無邊際的草地一路蔓延至地平線,方才還肉眼可見的穀倉與農舍的輪廓已經消失在清晨的薄霧之中,他們越是前行,陰影隨之無限度地後退,就像一個曾愛過又失去的肉,這片遼闊的路景因為有他們這台車存在而顯得更加無際。  「……費馬最後定理對規則質數 p 成立……」  一般來說這種時候應該要配著電台放送廢話和音樂,結果他耳邊的配樂卻是費馬的最後定理,還有庫麥爾窮極一生耗在最後定理上的悲劇。斯坦利將窗緣當作菸灰缸彈掉菸灰,隨意地唾飲尼古丁,也不在乎身旁的友人會怎麼抱怨,逕自將化學藥劑臭味吐出窗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身旁駕駛座上的NASA科學家,腦子裡盤旋著的卻是一個關於臥射的想像,以及12.7公厘子彈射擊2km以外目標時的速度衰減畫面。
  「……若p為質數,m為不可被p-1整除的偶數,則得到庫麥爾同餘式,也就是說根據這個同餘式,可得證不規則質數的個數是無窮多個,庫麥爾原先以為剩下的只是不規則質數,不規則的質數是有限個,這個同餘式等於徹底粉碎他的美夢。」  「嗯。」斯坦毫無起伏地回道,「完全聽不懂。」  「是你要我換話題的。」  「因為日蝕的話題我已經聽了八百遍……」「才講了四十三次而已。」「嗯,好,四十三次就四十三次。」「你剛剛在想什麼?」「……在想12.7x99公厘北約彈比7.62公厘子彈的速度衰減要少多少。」「步槍彈還是手槍彈?」「步槍。」「哦。」科學家說:「口徑50啊,巴雷特M82嗎。據說越戰的紀錄是在2300公尺外狙殺敵兵呢。」「老師記得真清楚。它畢竟名義上還是反軍品步槍……不過,沒錯,我們偶爾還是會拿來射人。」「我的朋友真是雅致,難得出來公路旅行,腦子卻還是想著怎麼把人打成兩截。」「這話出自一個綁架未成年青少年的成年男子之口……」斯坦利又補充:「更正一下,運氣好的話是兩截,運氣不好三塊以上。」
  就在他們聊著無關緊要的廢話的時候,原先躺在EcoSport Active後座的男子高中生終於找到了插話的時機。  「……這裡是什麼鬼?」



  石神千空揉著眼睛忍著怪異的睏意從後座爬起來,他盯著前方,環顧四周以及車窗外的光景,眼睜睜看著道路開始陡升到一座小山丘,掃過一望無際的低草叢和牧草地、天空漸暖的晨光,最後再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態,大概從路況和天色辨別了現在的時間和地點,這整個過程大約費時兩秒。  「…………好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了。」  副駕駛座的軍人側著頭瞥了他一眼:「我們什麼都還沒說。」  「不用說也知道。我就不問我的水被下什麼藥了,老師。」  「噢噢。」前方的科學家頭也不回用陶醉的口吻說道:「真不愧是你啊,Dr.千空。」  石神千空向後座一躺,仰面吐氣,原先只是打算趁著暑假尾聲遠渡重洋到美國休士頓,來找自己的NASA指導老師這樣普通不過的校外旅行,如今卻突然面臨被恩師綁架到荒郊野外的窘境,看外圍的景色是不用期盼能找到哪個村落或農舍獲得什麼幫助了,何況副駕駛座上還坐著一個現役海軍陸戰隊,插翅也難飛。有人這樣綁架自己的學生的?  「真拿你沒辦法。」他的學生莫可奈何地微笑著。「所以呢,傑諾老師,要去哪裡?」
  「日蝕。」「星象。」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軍人和科學家面面相覷,斯坦利的手懸在車窗外,手指夾著的菸灰沿著窗緣隨風飛至後方。  「……老師,我們回顧一下。」「嗯。」「你前天在答錄機裡給我留言,要我去找你。」「嗯。」「我到研究室後,你叫我上車,說要去看日蝕。後座還躺著一個高中生。」「嗯。」「嗯個頭啊,我什麼東西都沒帶,石神千空甚至只穿睡衣,不就是你要看那個什麼你明明在NASA用你們那些厲害又先進的儀器就能觀察到的日蝕嗎。星象是什麼意思?」「反正我兩種設備都有帶啊?順便看看日蝕也行。」  「……算了。」  斯坦乾脆直接閉嘴,不再跟這個頻道總是隨意切換的青梅竹馬爭論。  後座的高中生聽著這對青梅竹馬相聲般的對話,想起了遠在家鄉的大木大樹,因為安眠藥影響,忍不住打了個大呵欠。  按照這個節奏自己大概連開學都會錯過。
  「斯奈德先生,你把手伸出窗外很危險。老師,你看著前方開車好嗎。」高中生說。






Tbc.


https://images.plurk.com/4omIx9COnoF2acYb4oTbFd.jpg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1-10-31 22:31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9-14 17:47:22

Part2.染森虹
  最後一口AmericanSpirit紮實的菸草味隨著被犬齒濡濕的濾嘴,在傑諾猛地一踩油門後,被瞬間時速120km的車速拋棄在杳無人煙的公路上。斯坦利連忙把手收回車內,冰冷地望向左駕跟後方日本高中生熱烈討論abc猜想的科學家。
  ……Fu*k那是身上僅有的最後一根。原先還慶幸身上帶的是菸草向來塞得最對得起價格的American Spirit,沒想到這根才抽到一半就孤伶伶地離自己遠去。他揉了揉乾癟的淺藍菸盒,包裝上的印地安人像在嘲笑自己般愉悅地捧著長菸斗,印在背景上的紅日搭配後座少年帶點些許日文腔的英語格外諷刺。斯坦利連嘆氣或抗議都懶,隨手將垃圾塞進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箱。
  「沒想到之前abc猜想會在日本引起旋風呢,聽研究室的人說還上了Twitter趨勢?日本人對數學這麼有興趣啊?真是意外地Elegant。」三個互質正整數a、b、c,c是a及b的和。傑諾像在朗誦詩句一樣優雅又飛快地說著,一邊將檔位打回D檔,車體恢復先前的平穩,在寂寥的道路上行駛。
  「啊──那個啊,百夜沒說嗎?會上趨勢是因為大家在賭日本媒體要怎麼對abc猜想下標,不知道最後結果怎樣就是了。」一堆人有看沒有懂,接著就莫名其妙變成一個迷因了。石神千空不以為意地挑眉,現在的他比半小時前要清醒許多,他坐在斯坦利的正後方,用恰好得以看見自己老師側顏的角度:「搞得好像證明abc猜想是全民運動一樣。」
  「哦?原來如此。」傑諾聽完僅是輕聲回應,表情倒是沒什麼特別的變化,抑或以往那種參雜鄙夷的冷淡。左手拇指熟練地撥弄方向盤上頭的定速鍵,他放開含在右腳的油門,將注意力擺回後方:「說到一窩蜂,這次美國大日蝕也是搞得跟全美運動一樣呢。」
  呵呵呵,要不是你的傑諾老師帶你來,現在全美可沒地方買得到觀日用眼鏡哦。傑諾得意地揚起嘴角。
  「老師你是說這個?」斯坦利從扶手的置物箱挖出兩副觀測日蝕用的紙眼鏡。  「………………等等,斯坦你哪裡弄來的?而且怎麼會在我的車上?」
  他眨了眨纖長的睫毛,不可置信地看著科學家好友的側臉。
  「……上個月底我們去吃飯的時候不是跟你說隊上的傢伙讓了兩個給我?」  「有這回事?」  「有。你還說好,這之後還解析了一番觀日眼鏡的原理。」  「我那時候原本在講什麼?」  「早忘了……Spooky什麼的。」
  「Spookyaction at a distance!」「哦?幽靈鬼魅般的超距作用?」
  斯坦利開始後悔提起那個單字。



  感謝上帝。愛因斯坦跟什麼鬼超距作用的話題只持續了十五分鐘,駕駛的第一個目的地似乎是到了。Ford Ecosport Active暗金色的車體流暢地滑過蜿蜒的路肩,最終停在達拉斯近郊的大型購物商場內,石神千空狐疑地跟著前座的兩個成年人跳下車,只見傑諾將電子鑰匙拋給斯坦利,接著朝自己招了招手。
  「要不要吃墨西哥捲餅?」傑諾邊滑著手機邊往商場入口移動:「我要幫斯坦買──他先去加油了,這樣待會我們可以直接上車走人──啊我要順便去買星巴克,你要喝咖啡還是星冰樂?」
  傑諾停下腳步,往後打量著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年。
  「唔,斯坦說得幫你買雙鞋跟衣服,這間購物中心好像有Walmart。」  「……還真是多虧斯奈德先生有想到這點啊。」
  石神千空無奈地搔頭,要不是剛才在後座找到一雙舊拖鞋,他現在可得光著腳進商場了。
  「啊,還有,」科學家微笑著說道:「斯坦有叫我跟你爸說一下、免得他瞎操心,畢竟你上車的時候沒帶手機嘛。」
  什麼上車的時候沒帶手機?講得好像他是自願跟來的。日本少年有種不好的預感。
  「總之我留了訊息跟百夜說你在我手裡。」  「……………………好喔。」



  他們在停車場會合的時候,石神千空總算穿得像要出遠門(而不是開門收掛號信)的樣子。斯坦利把上車前最後一口菸吐盡、菸頭捻熄在路邊的菸灰缸內,接著一語不發地坐上駕駛座。
  「喏,你的捲餅。」傑諾將紙袋遞給他,另一隻手搭搭搭地操作汽車導航。
  「所以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直接進達拉斯?」上次進達拉斯也蠻久以前了,腦海中浮現藝術城市的各個街景和隱沒在大廈之間的夕陽,現在上去重逢塔應該能看到不錯的景象。斯坦利咬了一口捲餅,一邊發動引擎。後照鏡裡的石神千空泰然自若地吸著摩卡可可碎片口味的星冰樂,這表情倒是難得地和他的年紀相符。
  「嗯?我剛沒說嗎?」  「……沒有。我確定你沒有。」
  這次換海軍陸戰隊現役軍人有不好的預感。
  「死亡谷啊。」
  後座的高中生差點把剛嚥下口的星冰樂噴出來。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2-1-4 18:04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9-15 18:28:30

Part.3沫澱
  在八月的時候進入死亡谷可謂了不起的自殺行為。  石神千空看著眼前的景色沉思,福特汽車緩步駛入那個被沙丘、山坡、沙漠、鹽灘、峽谷支配的死亡谷,他很肯定手上這杯星冰樂無法幫上他任何忙,何況這杯星冰樂已經空了。他腦裡回想起百夜以前曾在盛夏的時候取出砧板和磨得鋒利的刀刃,加熱平底鍋,淋入一匙油,等待幾秒後再平放上兩片里肌肉,剎時響起了滋滋聲響的旋律,在高溫下肉層的脂肪變得透了一些,滲出滾燙的油脂,油煙中散發著毛髮、動物皮脂等等燒焦的氣味,肉質則從粉紅轉為健康的麥色,石神千空閉上眼,都能想起那熱滾滾油煙的氣味……因為他現在就是那個里肌肉。如果他們下車的話。   這片景緻簡直是漫無邊境夏尾具象化的極致,車輪輾著石墨黑的柏油路前進,再平常不過的砂石碾碎的車輪行駛聲音不知為何彷彿還伴隨著肉被燙熟的滋滋聲,筆直的190州際道路將整個沙漠切成了兩半,周遭空無一物,看不到道路的盡頭。  這裡離海很遙遠,離上帝卻很近。
  「……老師,姑且問一句,你來過嗎?」  「天天在NASA衛星上看呢。」  「就是沒去過的意思,懂了。」  「傑諾,我們什麼都沒準備。」  「已經快入夜了,不要緊吧。」  「哪裡不要緊了?」駕駛座上的斯坦利說:「在這個地方等到明天看日蝕?我們會在日蝕前先被烤乾。」  「我沒說嗎──」「你沒有。」  「噢,是嗎。」一旁的傑諾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沒說要在這看日蝕,是在這裡看星象。」  「那日蝕呢?」  「去肯塔基州看。」  那裡完全是反方向……斯坦利忍著不吐槽,姑且再問一句:「為什麼是肯塔基?」  「因為那裡的全食帶內最大。」後座的千空回答。
  斯坦利真的很想裝作沒聽見。



  離傑諾指定的座標(西北處)還要開上一段時間,結果徹夜未眠的傑諾已經躺在副駕駛座上睡著了,斯坦利向石神千空要了後座上的外套,一邊控制方向盤一邊單手給傑諾蓋上,他用後視鏡瞄了一眼那名被傑諾偏愛的高中生的臉色,石神千空一臉平淡又自然,好似老師只是帶他去野餐一樣的表情,千空冷靜地用眼角餘光觀察著一路上一成不變的景色,石神千空從平地、山稜、泥土上讀取到的訊息肯定比他看到的多,斯坦利至多只能從這片地形上找到狙擊地點,而科學家卻不是,在他看來這片沙漠偶爾竄出的短小樹叢只看起來像乾裂皮膚上冒出的紋路,風偶爾揚起土色的渦流,在地面上龜裂,然後再度恢復寂靜,毫無收割或者豐收的歡愉。但石神千空和傑諾肯定能從這片荒蕪尋得他們追尋的東西。  由於最吵的傑諾已經入睡了,石神千空和斯坦利陷入一場毫無防備的寂靜,傑諾是這兩人中唯一的銜接點,沒有了傑諾,他和高中生根本全無交集,也沒有話題,好在他們都不是會對沉默尷尬的人,也就放任寂靜一意孤行。
  他抬頭看著天空逐漸死在眼前,死亡谷的上空正緩緩收攏著黑暗。  不像今早清晨與夜色交融那樣像熱牛奶加入一滴黑咖啡,入夜的死亡谷天空有著奶油中混入瀝青然後打散一樣的景象,一路上無車無人杳無生機,就像死人的國度。  這裡的土長不出什麼東西,而與垂死的大地相反,死亡谷的星空擁有北美最黑暗的夜晚,襯得星辰栩栩如生──是了,他小時候的確是曾經聽傑諾這麼說過。當時對話的細節斯坦利已經不復記憶,但或許是不冷不熱地附和他吧。  ……那時的傑諾,  是什麼表情來著的?
  「……你知道你有選擇權吧。」後方的高中生冷不防開口。  斯坦利先用鼻音當作回應,又說,「什麼?」  「方向盤在你的手裡,如果不願意的話可以掉頭就走。」高中生說:「我知道老師在想什麼,知道他想去的位置在哪──」  「別說得好像你很了解他一樣。」斯坦利的語調沒有起伏,甚至也懶得從後視鏡看高中生的表情來揣測他講這段話有什麼含意:「你是想跑嗎?」  「正好相反,除了讓我穿著睡衣上車和沒能帶到手機這點,我對傑諾老師的行程沒有怨言,我也很好奇。」  好奇。這個單字斯坦利再熟悉不過。  好奇心。求知慾。支配慾。這三個單字幾乎可以概括傑諾人生的全部。他並不清楚石神千空是如何,若他們同為科學家,想必也同等貪婪,但斯坦利並不在乎高中生是怎麼想的,也不在乎他的人生、他與傑諾的關係,就像傑諾並不是斯坦利人生的全部一樣,傑諾要將他綁架或烹煮切了當作小菜或找地方埋起來,斯坦利大概也只會置之不理,傑諾若要求,他可能還會幫他遞個鏟子。
  高中生對他說:你可以走。可以離開。可以改變車子的軌跡。
  斯坦利·斯奈德這一生從未真正意義上的背離傑諾的意願或種種請求,並不出於盲從或者寵愛,他已習慣如此,死亡谷或肯塔基州都無所謂了,細想他與傑諾共度的童年,突然被傑諾拖到地球的另一端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特種部隊軍人只是沉默地將車子撕過暗夜,將死亡谷的腹地劃為兩半,沒有再回答高中生的校外教學提問。
  「而且我們什麼食物都沒帶。」  「……」斯坦利馬上後悔了。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1-12-11 21:21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9-17 14:49:51

Part.4染森虹
  天色終於完整地潛入夜晚的沼澤,連遙遠的山稜都被覆寫成哀悼似的深色曲線。石神千空撐著頭倚在窗邊,目送死亡谷侵門踏戶般地吞噬屬於白日的生機。然而相較於枯槁死灰的大地,朝孤獨的生命鋪天蓋地而來的,是襯在沉睡夜空的漫天星斗。四散的流星恍如猖狂的蛇信,以凱旋而歸的英仙座γ星為中心,朝視線所能容納的極限毫無保留地傾倒。少年將張牙舞爪的流星雨收進眼底,即使在銳利如蛇目般的光芒下化作石像也甘之如飴,他只能只會只得貪得無厭地承接,將宇宙遞上的全部一飲而盡。
  「剛好還趕得上看英仙座流星雨的時間呢。」
  一顆流星劃過才剛轉醒的幽黑眼眸,NASA科學家裹著MA-1夾克窩在副駕駛座上,明明直到剛才還繾綣在數據與定理的夢裡,卻僅以一句話便擰破車內異樣的歪斜與死寂。單手扶著方向盤的軍人知道這句話是講給自己聽的,他瞥了一眼後照鏡內浸淫在滂沱的流星雨中,彷彿在汲取水分的少年,然後把注意力移往漆黑的前方道路。
  「不過,斯坦,你們哪弄來這些食物跟瓶裝水的?」傑諾稍微坐正身子,拆了一條藍莓果乾口味的營養棒來吃。
  「……下次還是多少放點你們開發的什麼NASA乾糧在車上吧,老師。」
  斯坦利的腦海中浮現方才露營園區唯一一車遊客,在聽到他們兩手空空直闖死亡谷後那不可置信、彷彿看見瘋子的表情,實在是不知道該從何啟口。



  傑諾的目的地是優比喜比火山口(Ubehebe Crater),距離剛才取得食物和水的露營區僅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當他們接近那個巨大的窟窿時,已經是直抵盡頭的深夜。斯坦利才剛把車子熄火,副駕駛的友人和後座的青少年便迫不及待地下車,一把拉開後車廂門、手忙腳亂地把一堆他叫不出名字的器材搬出來。
  儘管途中和傑諾換手了幾次,但再度踏上地面的漂浮感還是讓他有種逐漸陷落在沙丘裡的錯覺。盛夏夜裡的死亡谷沙漠沒有他預料中的冷,但風很大,斯坦利重新站穩腳步,從牛仔褲口袋中挖出Zippo防風打火機,熟練地點燃夾在唇齒之間的紙菸。他呼出一口尼古丁與燃燒未完全的一氧化碳,灰白色的煙霧抵不過攀爬著瀕死氣息而來的風,消散在吐息的瞬間。呼嘯過耳邊的風捲著友人和少年細碎而喧騰的隻字片語,母天體、斯威什麼鬼的彗星、一百二十年的週期──左手下意識地接過唇邊的菸,經過披星戴月的旅途,他終於仰頭。
  數以萬計的星群張揚地在他眼前展開。
  狹長的銀河像才剛悠然轉醒的眼型縫隙,斯坦利的眼前一度將之與友人幽深的眼瞳重疊;他駐足在以死為名的山谷中,和遙遠的、他無法計算的數十億光年前的宇宙對上目光。方才傑諾提及的流星群零散地劃過天穹一隅,像雨滴落在眼裡,在沉入腦海的剎那與意識融為一體。要只會預測射擊彈道的軍人如自己去運算天體或星軌太過困難,但在宇宙一視同仁的覆蓋與接納之下,他只能原地繳械,被深遠的星空擁入懷中。
  「斯坦。」名字被熟諳地唸了出來,他這才將注意力移往傑諾的身上。火山口的陣風梳過自己與友人的髮梢,瀏海掩過面前,他有些恍惚地將目光凝聚在對方的鼻尖上。
  ──那時的傑諾,是什麼表情來著?
  斯坦利無自覺地咬緊下唇,再也沒有把手中才剛點燃的紙菸遞回口中。



  他站在友人的身邊,晚風把他不怎麼喜歡的尼古丁與菸草味吹得老遠。
  「我們很幸運,今年英仙座流星雨的高峰期比以往晚一些──啊不過今晚對比高峰期還是差得遠了!高峰期的話每小時可有一百顆流星!」他停頓一下,任由星辰像溫熱的掌心般覆蓋自己的眼眸:「我應該有跟你講過流星的原理吧?它們是從外太空進入地球大氣層的微小塵埃引起的,當地球穿過彗星的軌道──這個彗星叫做斯威夫特‧塔特爾──碎片穿過大氣層,與空氣的摩擦會導致粒子加熱燃燒,我們把這個結果稱作流星。」
  山谷的旋風依舊故我地刮過他倆的臉頰,但他一點也不在意對方有沒有聽得清楚。
  「英仙座流星雨之所以以英仙座為名,是因為他的輻射點正好位在英仙座的γ星。這是它的起源。」傑諾抿過被吹得乾燥的嘴唇,伸出手準確指出英仙座的位置:「斯坦你應該多少有聽過吧?在古希臘神話中,一手拿著雅典娜給的盾牌、一手拿著荷米斯給的寶劍,頭戴黑帝斯給的隱身頭盔──跑去斬首蛇髮女妖梅杜莎的英雄──珀爾修斯,就是英仙座。」
  「……我都不知道NASA還得研究神話故事寓教於樂。」
  傑諾笑了出來,為科學家的立場反駁道:畢竟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幾乎是用希臘神話來命名現代八十八個星座的啊。
  友人夾在左手食指之間的菸已燃燒殆盡。他終究沒去過問為何斯坦利自始至終未曾挪開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傑諾抬起頭,看著不遠處的學生亢奮得幾乎要把臉埋入高級天體望遠鏡,嘴角又忍不住上揚了起來。
  以死為名的山谷,卻孕育著全北美最璀璨的星空。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2-1-4 18:04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9-19 20:22:47

Part5.沫澱
  在流星雨壟罩下的死亡谷夜景恍如白晝,彷彿在藍黑色的畫布上染上濛濛細雨,這片夜景一望無際,襯得本應荒蕪無邊的沙漠閃爍著寶石的色澤。  對於沙丘這種地形斯坦利向來沒什麼美妙的印象,腦海裡只有爛泥巴與寒冷的回憶,延綿不斷的細雨、絡繹不絕的槍鳴,烏漆抹黑再配上微光增幅夜視鏡,但這裡既不冷也沒有爛泥,反而時值深夜還有些燥熱。氣溫隨著夜深慢慢地下降,到日出才會回溫,傑諾已經黏到了千空身邊兩人熱絡地不曉得在討論什麼,斯坦利不打算去打擾,只想著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將他們都趕回車子上。  傑諾和千空的臉交換貼在天體望遠鏡上,不然就是雙雙倒在地上朝著天空指手畫腳,活像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他們貪婪地將手探向星際,試圖從流星燃燒的餘燼中嗅出宇宙的氤氳是什麼樣的光景。
  斯坦利靠在福特汽車的引擎蓋上抽菸,隔了一段距離凝視那兩個躺在沙地上的生物,偶爾仰望浩瀚的星空,偶爾壓低視線看看他們師徒,這才覺得他們真是小,斯坦利用瞄準鏡對準別人的腦門時總覺得那些人頭如此微小、如此微不足道,傑諾往往距離他太近,讓斯坦利總有傑諾的存在應該更龐大的印象。就像人生,就像吃過多油的引擎。好似斯坦利退膛而出的彈殼一般,實在空空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傑諾是這樣渺小的?他停下點菸的動作。  他不太習慣這樣。  他的青梅竹馬。理應比他人都要強烈、強欲,也比他人更加龐大。
  為此,斯坦利只好離開那個被他坐熱的引擎蓋,再走近一些,主動坐到了傑諾與千空旁邊。  還是這個位置好啊。他心想。



  斯坦利後來半夜在副駕駛座上小寐了兩三個小時,直到那一對師徒終於看膩了收好器材後才來車上叫醒他,天還沒亮,斯坦利把兩人趕去睡,自己再次坐到駕駛座上,駛向那個該死遙遠的肯塔基州。整整兩千公里,不眠不休地開也要29小時以上,但應該是能在傑諾指定的日期以前開到。雖然想過要不要直接搭飛機算了,但石神千空身上是一件證件都沒有(全都還在傑諾家),只能作罷。  在美國公路旅行值得一提的是,美利堅的公路上總會有幾段臭名昭彰的道路,那裡有股騷臭味,或者混著酒氣與嘔吐物的味道,柏油路上灑有別於機油的某種液體漬痕,若沿著往草叢處尋去,可能還會發現那是殘留的血跡。可能是路死的動物,可能是別的。
  ──總之,他們居然半路被打劫了。
  是在換手給傑諾開之後發生的,千空像個對正常睡眠有需求的高中生還在睡,斯坦利在副駕駛淺淺地閉上眼,沒多久他們在杳無人跡的道路上被兩台車擋住路,還有個青少年站在路中央展開雙臂大力揮手,傑諾下意識的反應是踩油門加速把對方輾過去,但踩到一半想到車廂有儀器想想還是算了,於是鬆開了油門。  那個青少年和幾個青年走近駕駛座,傑諾退下車窗,本來以為想問是要汽油還是備胎之類的嗎,下一秒一個繫著超大環扣皮帶的男人就將槍管塞入了車窗的縫隙間。  那個槍管說:「給老子滾下車,pussy。」  傑諾歪著頭看著槍口,嗅到了一種塵封的車庫味,他對槍口的黑暗和車庫悶味都沒什麼感想,也不知道要回什麼得體。
  「………………」  副駕駛座的男人厭煩地,緩慢地,打開了眼簾。



  兩台車子,五個青年,一個青少年。只有兩個人有槍。  黑色喇叭褲。人造皮夾克。格子pattern。緊身羊毛衣。馬丁鞋。長得好看但沒屁用的折疊刀。就像他們一樣。外州車牌大概引起了一些白癡的注意。  斯坦利從下車再到制伏他們大概沒超過十分鐘的時間。
  他的戰術刀甚至都沒出鞘。大概是睡眠不足,斯坦利覺得頭疼得要死,這些打劫的王八蛋都沒能讓他更清醒一些,在他膝蓋底下的男人在咿咿嗚嗚地呻吟,方才拿半自動手槍對著傑諾的就是他。斯坦利把他的手反折到背後,用膝蓋和小腿骨間的位置壓著他的後腦,力道恰巧掌握在能讓他痛得要死又不至於殺了他之間。  若無法瞄準,就絕對無法打中目標,那兩把唯二的半自動手槍只發射了兩發,完全沒命中目標,下一秒就被他踢到了他們的福特車的旁邊,斯坦利睡眼惺忪地盯著男人已經快被他拆了的右手臂,突然想到了什麼:「我以前教親戚小孩狩獵……他們都還瞄準得比你好。」  男人的喉嚨被壓迫著,無法回話。  斯坦利說下去:「手指不能放在扳機下方過低的位置,不然當扳機護弓拉動扳機時會將命中位置拉低。握把方式也錯了,在單發射擊模式的半自動手槍,正確的握把方式是把食指的指腹放在扳機的中央,也就是最後一節關節前方的肉墊;若是二連發模式,擺放的就是第一個關節。」他輕輕捏了一下男人的食指關節處:「看,就是這個位置。」
  下一秒面無表情地將它反折。
  膝蓋下的男人發出了豬被踢到蛋蛋後的慘叫聲,扭動四肢想掙扎仍然紋風不動,他不斷反覆抽氣吐氣,鼻涕和淚水流入嘴唇裡,把呼吸這麼簡單的事都弄得很複雜。  「別吵,才一根手指而已。」低血壓的軍人說。  旁邊那五個被斯坦利打掉幾顆牙的青年們在一旁嚇得動都不敢動,那唯一一個青少年甚至已經漏尿了。斯坦利刻意將他們卡在三台車子圍起來的空間,由於其中一台車的車鑰匙在斯坦利膝下這男人的身上,另一台車的駕駛座則在另外一側,他們也不敢爬起來繞過去開車就跑。進退兩難。  「還有……我是怎麼教親戚的小孩來著的……嗯……立姿射擊的時候要把非慣用的腳放在前面,右手射擊那就是跨左腳,這是最基本的,你剛才雙腳開得太大了,雙腳差不多與肩膀同寬,弱側的腳要略微彎曲,讓肩膀與目標物垂直──就是這個膝蓋。」他將男人的左膝彎曲起來,用鞋底猛然踩向凹折處。  「啵」的一聲,有某個東西斷裂了,可能是尊嚴或者其他東西。  斯坦利這次終於鬆開了箝制,放任男人在地上痛得打滾,卻因為左膝動彈不得而只能在原地抽蓄,冷淡地只看了一眼。
  他撿起兩把半自動手槍。拆下其中一把的子彈匣,拉動套筒,彈出槍膛中的子彈,另一把則握在手上,上膛。喀一聲,窩在地上的青年不約而同都抖了一下,最開始囂張跋扈的煙硝氣味已經蕩然無存,斯坦利收回自己的戰術刀,持著手槍緩緩地轉動眼球,停在眼角,不偏不倚地望向他們。   「……給我夾住屁眼爬過來。」



  在後座位目睹一切的石神千空整個人都醒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駕駛座的傑諾則看起來很無聊的樣子,頻頻打呵欠。車窗一直是開著的,冷氣漏了出去,換來滾燙的引擎熱氣,摻合日光餘溫嗅出了人生百態,以及些微的尿騷味,與牲畜的奶油味。最終斯坦利將剩下四個青年的食指平等地全踩斷、再踢了青少年的蛋蛋要他滾,然後揉著眼睛走回車上,把搜刮來的兩把退光全部子彈的手槍扔到石神千空手上:「送你的玩具。」  接著靠著車門沉沉地再進入夢鄉。  不知道美國人是不是都會送青少年槍枝當聖誕禮物,雖然聖誕節還早得很,石神千空感受著手上的重量,確認了其中一把是Glock17,他先是觀察了一下,隨後還原滑道,取下杠桿,扣動了一次板機,兩側的鐵片發出了兩個小小的磨擦的聲音,將槍架與滑道向後退,用雙手的力道下拉,分開滑道與槍架,再從槍管中取出彈簧與槍管,放在手中把玩著。  見後方的高中生徒弟拆解Glock17得如此津津有味,傑諾覺得甚感欣慰。這趟旅程滿是令人欣慰的事。
  ──還剩下二十二小時的路程。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1-9-19 23:55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9-23 16:23:00

Part6.染森虹
  他們沿著北亞利桑那大學校區西側的道路,開進旗桿市(Flagstaff)市區大概是四十分鐘前的事。傑諾把斯坦利從副駕駛座搖醒的時候,他們已經去櫃檯check in完了。真幸運。他的摯友滔滔不絕地說著,美國大日蝕全民運動前幾日竟然還可以在市中心找到住宿。
  「而且加一個小孩不用錢。」傑諾朝自己的學生眨眨眼。斯坦利想起他們在死亡谷露營區找食物的那個晚上──要不是他抓著石神千空一起,他一個人高馬大的現役軍人(休假中)從黑暗中走出來要飯還不嚇跑人才怪──突然覺得帶著這小鬼還是挺有用的,忍不住在心底對東亞人的娃娃臉歌功頌德一番。
  不過這樣的好心情只持續了十分鐘。在傑諾轉開門把的同時,一股跟稍早遇到的公路打劫不惶多讓的腐臭夾雜著灰塵及霉味撲鼻而來。彷彿含在古老的油燈裡,髒黃色的壁紙把整個房間包得密不透風;深棗色的地毯像是兩百年沒洗過一樣,光是踏上去就拍起一小波塵埃。床頭燈則像是久違地遇到生人入境一樣,白熾燈泡興高采烈地閃爍著;房內的其他家具算是該有的都有,但各個都像是剛從古墓挖出來一樣,泛著潮濕塵土的氣味。
  ──還有那個映像管電視。斯坦利沒想到這年頭還能在這裡看到早已被市場淘汰的舊時代產物,老家的都至少換成液晶電視了。一旁的石神千空倒是像個發現寶物的孩子,興致勃勃地在電視機旁轉來轉去。傑諾則開始他的長篇大論,教科書上才會出現的名詞像9mm子彈一樣一個個擦過自己耳邊,他選擇放棄理解。
  「老師,」斯坦利打量了那張介於加大與沒加大的雙人床好一陣:「你不是說是家庭房?」所以才可以加一個小孩不是?
  「──這張床我們三個人擠擠應該還行。」傑諾稍微打住映像管電視的話題,往床緣坐下,彈簧斷掉的聲音像在嘲笑他們一樣,毫不留情地接在句點後面。
  「……我們兩個都超過五呎十吋。」房內的溼氣重得彷彿滲進菸頭,他忍不住拿下叼在嘴邊的紙菸:「而石神千空……」「五呎七又四分之一吋。」「呃好,那我去睡車──」
  「總之我先去洗澡。待會休息一下直接去吃點什麼?」傑諾像是沒在同一個頻道上一樣:「可能還得去洗個車,我們的車看起來像剛從一戰的壕溝裡面爬出來。」
  軍人看了一眼剛把映像管電視背殼拆下的高中生,決定先把這根菸抽完再說。



  夏末的炙熱沿著水管爬了進來,穿過老舊骯髒的蓮蓬頭,像悶濕的陣雨稀稀落落地從頭頂流下,他用力扭過水龍頭,微弱的水壓卻依舊紋風不動。斯坦利像是要把長年累積在肺泡深處的焦油都吐盡那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投降似地拿起肥皂胡亂搓揉一陣後往自己身上塗抹。連日的疲勞隨著稀少的泡沫滑過身軀,在腳邊匯成一條小溪,往積滿水垢的落水頭湧去。
  在斯坦利關上水龍頭的同時,原先朝各種不同角度四射的蓮蓬頭小孔在下端聚成一條涓流,滴在排水孔上像討人厭的雨聲;他一把拿過架上最後一條毛巾,用力地擦過濕潤的臉頰和身體,霉味和嗆鼻的柔軟劑甜味扎在鼻腔內。
  當他走出浴室的時候,師徒兩人還在討論CRT(陰極射線管)的原理,那台映像管電視就像現成教具一樣躺在地上,露出背後那一大塊他唸不出名字的機械裝置。前一個剛沖完澡的石神千空肩膀上還掛著毛巾,半濕的頭髮在後腦杓纏成奇妙的曲線,隨著下墜的水珠逐漸往上攀爬,很明顯地違反地心引力,但他也沒有搭理的意思,沐浴後的疲憊感逼得自己直打呵欠。見傑諾跟千空還沒有要出門吃飯的意思,斯坦利索性往床上倒下,廉價的彈簧床又發出了詭異的聲響,但還算能平穩地乘載自己的體重。
  「啊就是這根真空陰極射線管,就像你知道的那樣,從這邊打出電子,然後玻璃蓋板這邊的螢光粉就會被打亮。」「我比較好奇的是像素的呈現方式……」   伴隨著兩人催眠曲般的討論聲,斯坦利逐漸往睡夢中陷落。
  ──在他重新睜開眼時,天色已經完全轉暗了,然而發霉的房間卻只有自己一人。  斯坦利瞪著天花板上那塊滲水的痕跡好一會,旋即翻身打開邊桌那盞像鬧鬼的床頭燈,挖出夾克口袋裡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晚上八點四十五分──他竟然就這樣像是死去一般睡了整整四個多小時。
  他下意識撥打友人的電話。  兩秒後,傑諾的手機在完好如初的映像管電視上發出無助的震動聲。
  ……好喔,他早該想到的。



  沒關係,不用叫醒他。他的老師輕聲說道。石神千空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睡得像具屍體一樣的軍人,想起數個小時前──或許該說這幾十個小時之間──在斯坦利‧斯奈德身上發生的種種事跡,難得認同老師的決定。他拉上連帽外套的拉鍊,跟著傑諾走出旅店。太陽才剛準備要下山,四周盈滿日落前昏黃的色澤,像薄薄的奶油,又像一層籠罩在虹膜上的薄霧,氣溫也明顯比白天要涼上許多。
  他們下榻的旅店坐落在下城區中心,不過旗桿市終究是個小城,即便是在市中心也依舊一片簡樸寧靜。他對這個城市的認識不算太深,北邊是科羅拉多高原、再往南邊則是亞利桑那州著名的鳳凰城,這麼一說──石神千空知道傑諾要帶自己去哪了。
  他走在老師的右手邊,跟著對方緊湊的腳步拐過方正的街道,往蜿蜒的山路上走去。
  「這裡明明是乾燥氣候,那間旅店怎麼會這麼潮濕啊?」傑諾把雙手插進外套口袋,想起那個他們今晚過夜的房間,忍不住碎嘴了幾句:這裡平均日照將近三百天!
  「多半是哪邊的水管漏水吧,難不成又給我們遇上電影情節?」公路打劫都遇過了,再加個恐怖旅社命案好像也不稀奇。
  從市區走到目的地約三十多分鐘的路程,光是討論著高原氣候會因為什麼原因造成房間潮濕,及科羅拉多高原本人的地質景觀,這趟傍晚散步就這樣被消磨完了。
  「──既然說到了科羅拉多高原這個美國唯一的沙漠高原,就不得不說著名的狹縫型峽谷呢。」「羚羊峽谷(Antelope Canyon)。」「呵呵,這題對Dr.千空來說太過簡單了。」
  有機會再一起去吧。他的老師看向他,半闔著眼笑了。  也想去看看大峽谷呢。他跟著微笑。不過下次可別再這樣搞了啊,傑諾老師。



  正當體力極差的高中生用盡最後的力氣、終於氣喘吁吁地爬過山丘,映入眼簾的是隱身在樹林中、羅威爾天文台裝設天體望遠鏡的雪白色圓柱形建築。雖說早就知道老師要帶自己來這個地方,但能親眼目睹在天文觀測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名勝,石神千空仍是忍不住心癢難耐了起來。傑諾像是走自家廚房一樣迅速地買了兩張參觀票,領著亢奮的徒弟朝望遠鏡旁的圓頂博物館走去。
  「……在我還是個小鬼的時候──那時候冥王星還被列在太陽系的九大行星之內──我對它與海王星之間的軌道相當著迷。太陽系裡的行星軌道都接近圓形,且靠近黃道面;但冥王星的軌道卻整整傾斜了十七度,且離心率讓它在公轉的過程中偶爾會比海王星更接近太陽。」平日夜晚的博物館難得杳無人煙,空蕩的館內迴盪著傑諾語調輕快的嗓音,他看著展示區關於冥王星的歷史侃侃而談:「不過,正如你所知,後來在古柏帶發現的天體質量甚至超越了冥王星,國際天文聯合會最後重新定義了行星的概念。」
  「然後冥王星就被除名了,新的定義將它歸類成矮行星。」千空不假思索地答道,看著NASA在2015年提供的彩色照片,冥王星的心型地表有意無意地攫住了自己的視線。
  「Elegant!到此為止都是小學生等級的天文知識呢──啊你在看湯博區嗎?那個讓NASA研究員為之瘋狂的心型是因為──」  「哦──地表氮冰蒸發與凝結的過程,造成的氣流嘛。順著自轉的反方向塑形地面,剛好變成了這個形狀。」
  傑諾滿臉驕傲地點了點頭,他望向展示標版上那張帕西瓦爾‧羅威爾坐在扶梯的椅凳上用望遠鏡觀測天體的黑白照片:「我們去看看隔壁的克拉克望遠鏡吧,然後就可以打電話叫斯坦起床,叫他開車來這邊跟我們會合我們再去吃飯──」
  他往外套口袋摸索了十秒,除了房間鑰匙和一張信用卡外沒有摸出任何東西;牛仔褲口袋內更是連張衛生紙屑都沒有。
  「千空,你有帶手機嗎?」  「………………老師,你還記得我是怎麼『上車』的嗎?」
  傑諾‧休士頓‧溫格菲扶著下巴沉吟半晌。
  「嗯,看來我們只能摸黑下山了。」
  石神千空在那一剎那覺得沒叫醒睡死的軍人絕對是錯誤的選擇。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2-1-4 18:04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10-18 19:56:28

Part7.沫澱
  好在下山的路也是一條直徑沒什麼讓他們可以犯錯與遇難的空間,只是他們兩個實在體力太差,摸黑下山居然已經耗光了他們一大一小的大半體力,傑諾雖然步伐不快卻絲毫不顯疲憊地領在前方,一前一後走下山坡。而明明沒有電話也沒有留字條,他遠遠地就看到斯坦利和福特汽車在山路的底端等著他們。  石神千空看著那位一看就知道是起床後就直接殺出門、外套也沒穿的斯奈德先生。「你……」體力不足的高中生喘了一會:「怎麼知道在這裡?」難不成在老師的身上裝了GPS?  「沒開車,純粹用你們離開旅店的時間和地圖的比例尺推算步程判斷的。傑諾的步程平均時速是4.1 km/h,連續行走的話隨著體力下滑會每小時下降0.1 km/h,上坡路再等比遞減……你的步伐、體重、肌耐力也跟他差不多,誤差不到10cm。」斯坦利面無表情,語氣生硬:「再加上這裡是羅威爾天文台,讓這傢伙會想帶著你跑出去的地點就只有這裡了。」  石神千空並不能算真的很擅於解讀他人情緒的人,但就算是他也能感覺到斯奈德先生無聲的怨氣,他正想著就此打住乖乖跟他回旅社時,聽到旁邊那個心智和大腦都已發育成熟的成年人開口:「斯坦,要不要去看克拉克望遠──」
  「不要。」另一個成年人的口吻中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傑諾老師很誇張,在上車的瞬間就睡著了,斯坦利剛駛到第二個交叉口就沒了聲音,一整路下來亢奮又喋喋不休的是老師、爬到筋疲力盡的是他,結果上副駕駛座後直接斷電般地停止運作的卻是傑諾,想來也是,畢竟剛才斯坦利在發霉旅館補了會眠,而他和老師都還沒睡,傑諾甚至是剛跳下駕駛座並目送斯坦利睡著後就拉著他出門,完全沒休息。  斯坦利沉默地將他們三人風塵僕僕地載回旅館,傑諾已經睡死,斯坦利顯然也沒心情去吃什麼餐廳,他停妥福特汽車,熄火,走到副駕駛車門邊將熟睡的傑諾抱下車,健壯的軍人手臂抱著傑諾,他抬起鞋,側著用外腳背將車門推上,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他看也沒看高中生就往旅館樓梯走去,房卡在斯坦利身上,千空連忙跟上。
  他將傑諾放到床上,傑諾的身子剛陷入白色的床單,下一秒他的鞋子就拎在斯坦利手上,動作流暢到石神千空完全沒看到中間的過程,好像這個男人的人生中已經重複過無數遍一模一樣的動作。「漢堡吃嗎?」斯坦利問,一邊幫科學家拉上被褥。千空不置可否,這種狀況也不會有什麼菜單好讓他挑剔的:「吃。」  「我出門去買,你可以先躺或等我買回來吃完後再睡,今晚就你們睡那張床吧。」  「那你睡哪?」  「車子,沙發,哪都能睡。」斯坦利說。「而且我剛剛睡過了。」  「如果是床的空間的話,老師說以他的計算,我們的體型用川字睡合乎面積……」  「我拒絕。」  高中生聳聳肩,他想也是。用想的就很蠢。  會堅持讓三個男性用川字型擠一張雙人床的也只有那個熟睡的狂人。
  喀。木門應聲闔上。  斯坦利剛帶上門的同一時刻,來自Foothill Palo Verde的馥郁芬芳與軍人擦身而過,湧入了他們這個潮濕發霉的房間,樹脂爬進家具木紋的體內,那股隱蔽的惡意有著軟膏螫咬傷口一樣的奇妙侵略感,分不清侵蝕和療癒何者為優先,就是這股生熱帶來了亞利桑那的氣息,終於讓整間室內的霉味聞起來沒那麼鬱悶了,奇怪的是在斯坦利後腳一走,州樹的芳香才入侵了這個房間。  好似它一直在等著這個軍人離開。



  傑諾到隔日早晨才洗澡。在床上迷迷糊糊還沒睡醒的千空隔著一段距離聽老師沐浴的嘩啦啦水聲。以淋浴聲而言,音量有些微弱,頻率不連續,石神千空心想這間旅館的水壓真的有問題。
  病懨懨的汙水淌過傑諾的輪廓,勾勒出人體的外殼,再從他的身體蠕動到地面上。  狹小浴室像消化不良的腸道有排泄困難的問題,傑諾看著地板的積水難以匯集成支流、排放到排水孔內,大概是地板的設計哪裡出狀況吧,左側的地板傾斜角度並不符合設計,從這邊流過去的水會在流到排水孔前就停住,在左側積水,要清掃需要用刷子才能將水漥都清掉。  下痢般的黃褐色、鏽跡般的咖啡色,整間淋浴間充斥著作嘔的顏色,然而顏色不能真的洩漏內在為何,搞不好氣味很好聞呢,傑諾事不關己地心想,這整間浴室就是個消化器官,像釀造啤酒的酒槽,沒有半點要將裡面的生物洗潔乾淨的意思。洗完後,他發現浴室裡不只沒毛巾,他也忘記拿衣服進來,傑諾於是沒擦身體就打開浴室門。  就好像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翹腿坐在沙發上的斯坦利在傑諾濕漉漉的裸足踏到地毯前就將換洗衣物砸到他臉上:「不要裸體出來,老師,穿衣服。」
  還有孩子在呢。



  好不容易終於再次啟程,斯坦利在心中大約估算了一下距離,從亞利桑那到肯塔基州大約還有1700英里以上,中途會經過阿爾伯克基、奧克拉荷馬、聖路易斯,最後再進入肯塔基州,如果是走40號州際公路和44號州際公路大概就是這樣的路線吧,他沒有實際這樣開過,但從地圖上看起來比較順。至於時間……  「肯定能在時間內抵達的。」傑諾說。  「當然,只要不再跟什麼克拉克望遠鏡扯上關係的話。」  「其實中途再繞去哪個地方也是綽綽有餘……說到這個,千空,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嗯。」後座的高中生冷靜地說:「比方放我回家之類的?」  說真的,他真的能如期在開學日前被放回國嗎?  「我已經跟百夜通知過了,你不用擔心的。」  「我擔心的是老師的腦袋。」  「你跟這個人講什麼都沒用的。」駕駛座的斯坦利打岔。  石神千空突然想到了什麼。  「……這麼說來,前天在死亡谷的時候我是有想到,那裡離林肯郡蠻近的對吧。」  「你是說……」  「對,51區。」石神千空一字一句地說。「對外國人來說簡直是神秘和怪談的聖地,關於那個神祕禁區的謠傳滿天飛,但對你們並不陌生吧。老師去過那裡嗎?斯奈德先生呢?」  「……」  「……」  海軍陸戰隊和NASA科學家交換了一次視線,沒有回話。  「怎麼了,該不會那裡真的是有什麼不妙的東西吧。」石神千空開玩笑地說道。
  鴉雀無聲。
  車窗外的烈日依舊在噴著濃煙,他的皮膚卻感覺忽然變冷了。  彷彿分娩出世的孩子逐漸失去在水中呼吸的能力,那股如羊水百般溫柔呵護的奶油味逐漸消失,找錯話題而陷入冰窖尷尬的人大概都有過類似的體驗吧,原先輕鬆愉快的空氣在兩個成年人突如其來的沉默下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帶有警告意味的陰霾悶味,如果換成一般人應該巴不得立刻跳車逃生、咬舌自盡,石神千空手上除了一把被他拆著玩的克拉克手槍以外別無其他自保的工具。  他一抬起視線,就看到充當隨身保母的斯奈德先生已經換上了軍人的眼神,那個人歪著頭,透過後照鏡在打量著他,有些死亡會伴隨著乙醚的氣息,類似一種冰冷的化學臭味,斯奈德先生的眼睛卻不是,他的視線帶有金屬的冰冷,從他的背脊一路爬到後頸,並輕輕地撫摸他的喉嚨。石神千空敢肯定這個人一定能夠一邊穩穩握著方向盤一邊殺了他,甚至都不用轉頭看他一眼。
  「…………裡面有什麼東西嗎?」
  「千空有興趣的話……」NASA首席科學家的口吻向來帶有詩意般的狂喜,千空後知後覺意識到那些詩背後大概都有一把槍:「……你如果有興趣的話……」  斯坦利立刻打斷他。  「傑諾,別讓我在假日加班。」  「嗯?可是。」科學家回過神:「搞不好千空願意用人生最後的十分鐘換取他想知道的知識。」  「等一下,我如果再問下去就只剩十分鐘可活是嗎。」  「日蝕很好對吧,石神千空。」  「……呃,對。」  「日蝕不會死人,不神祕,也不會像乙醚那樣逼你睡覺。」
  方向盤前的軍人恢復成原本的斯奈德先生:「你們還是聊聊日蝕的事吧。」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1-10-18 20:53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10-30 19:08:30

Part8.染森虹
  40號州際公路像條劈開美國中部的傷口,他們沿著翻出來又癒合的痂筆直地向東前行,一路上盡是荒蕪的地被和矮樹叢,亞利桑那州與科羅拉多高原的地質景觀像一條微弱卻密實的網,綿延不絕地包覆在狹長的道路上。夏末的雲盤旋得很高,卻在遙遠的地平線彼端與平坦遼闊的大地形成接點,將世界披覆成一個幻想中的巨大圓弧。斯坦利朝半啟的窗外呼出化學毒物,一邊望著天地交際之處漫無目的地沉思。
  車內奇妙的氣氛在話題轉換後,像退潮的海浪慢慢離去,但方才拍打在肌膚上、令人作噁的冰涼濕潤感卻還是在身體某個角落形成深不可測的漩渦。不過科學少年沒讓那股異樣的情緒干擾自己太久,這個逼近臨死邊緣的不安很快就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和NASA科學家老師的沙羅周期講堂時間。石神千空津津有味地和副駕駛座的傑諾你一言我一語地討教,彷彿原先藏在恩師話語後的凶器都只是假象;另一旁的斯坦利則又開始吞吐尼古丁,對於自己提及本趟旅行最初就已重複四十三次的日蝕話題感到後悔莫及。
  撇開這一路上那些莫名其妙的鳥事不談,久違的旅行還是挺不賴的。  斯坦利聽著傑諾格外雀躍的聲音,不用轉頭也清楚那張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
  後座的石神千空不過朝後照鏡看了一眼,隨即慌忙地移開目光,像是在門縫邊不小心窺見秘密的孩子──但他確實看到了,海軍陸戰隊軍人那抹揚在嘴角的笑意。
  ……原來這個人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啊。他一邊回應傑諾蝕的周期是18年11天又8小時,一邊試圖把那個新月般的弧度從腦海中抹去。



  他們總算掙脫了亞利桑那州縈繞在鼻間的垂死氣息、好不容易融進新墨西哥州時,已經過中午了。雖說一路上幾近暢行無阻,但斯坦利握著方向盤也將近四個半小時,傑諾提議先進市區吃點東西休息一下,順便找找今晚落腳的地點。軍人聽聞友人難得明確的行程安排,狐疑地看了一眼衛星導航上的時間──還不到下午兩點。
  「……這裡有什麼你想去的地方嗎?老師。」現在才剛過午後,要繼續趕路也不是不行,但斯坦利還是沒有任何遲疑地打了右轉燈,把車駛下交流道。副駕駛座的傑諾僅輕哼一聲,沒有正面回應,只見他拇指快速地滑過手機螢幕,似乎在搜尋什麼。
  「啊找到了找到了──千空,待會我們去這裡看看吧。」他把手機拋向後座的少年,一臉得意。斯坦利朝後照鏡看了一眼,不意外地看著高中生原本淡漠困惑的臉龐像是突然獲得滿屋子的聖誕禮物一樣,綻放與他年紀相應的表情。
  「要去哪?」軍人放棄思考,問了科學家友人新的目的地,反正再怎麼誇張都沒有直接從休士頓殺去死亡谷國家公園誇張。  「國家核科學及歷史博物館。」  「開到幾點?」  「五點,所以我們得快點。」  「午餐怎麼辦?」  「我早上在旗桿市的超市買了不少能量飲和營養棒──」  「喂,小鬼,中式炒飯可以吧?」
  被突然點名的高中生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二對一,這樣你沒意見了吧,我們先去吃飯。」要比獨裁科學家更先發制人,得先握有方向盤──斯坦利忍不住慶幸這四個半小時沒隨便跟傑諾換手。



  結果在中華餐館吃完炒飯(傑諾還加點了糖醋雞,並幫三個人都買了杯泰式奶茶),再去博物館根本綽綽有餘。多虧傑諾老師的課外講堂,他們連預約導覽都省了,直接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從館內講解到場外擺滿洲際導彈、二戰時期的退役舊飛機和火箭的展區,一點細節都沒放過。斯坦利跟在他倆人身後,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那邊那台是B-52同溫層堡壘,波音製造的。」軍人抬起眼,張望了一會後伸手指出不遠處的另一台擁有白色駕駛艙窗框的轟炸機,他的嗓音彷彿和傑諾重疊,變成另一個解說頻道:「那邊還有A-7海盜二式,F-8衍生出來的機種,不過老早就全數退役了。」
  千空讓斯坦利的聲音流進耳中,像從這座公園隨機選中的一架飛機,沿著對流層衝上腦門,最後成為某種沙啞的電台廣播在平穩的意識中巡航。他一邊篩選軍人口中的資訊,一邊讓A-7綴有橘色線條的流線型機身銜著煙硝味衝撞自己的視網膜。引擎彷彿還能乘載著一萬五千磅的推力,滑過越南與伊拉克的天空,投擲一顆顆標註絕望的砲彈。
  「喂斯坦你看,這邊有B-29超級堡壘……雖然這架只有試飛過,但保存得真好。」叫什麼遺產公園,簡直是飛機的墓園。傑諾莞爾一笑,情不自禁吹了聲口哨。B-29超級堡壘的鼻輪強悍地介入他們的視線範圍,配著四組螺旋槳的機翼彷彿還困在七十年前的風裡,莊嚴肅穆地展示它泛紅的過往。石神千空撐著下巴仔細端詳那片切割成教堂窗花的駕駛艙玻璃,順著欄杆的界線從右邊踱步至左邊,43.1公尺的翼展比他印象中的的噴射客機小了近四分之一,但濃縮在B-29戰略轟炸機底下的屍塊與亡魂應該要多得多──尤其是日本人的。
  「B-29啊,二戰載著兩顆原子彈的機種。」淺色的眼珠反射出機鼻的顏色,斯坦利的聲音逐漸含糊了起來,像蒙在菸裡,但詭異的是他根本連菸盒都沒打開。垂在兩旁的手突然之間不知道該擺哪裡,只好插進夾克口袋。打火機冰涼地跳進他伸進口袋的掌心,像是一顆墜入手中的炸彈。他看了一眼青少年耳鬢邊的太陽穴,旋即移開目光。
  軍人欲言又止的行為都被科學家看在眼底。他只是笑了笑,沒多說什麼。
  夏天傍晚的太陽還掛得很高,但仍像一顆熾熱的ICBM,緩慢地朝地平線的方向倒下,像是要追隨著這座歷史墳場,沉入死寂的地底。



  他們終於閒晃回市區的時候,已經八點了,但夜色還沒完整地壟罩大地。這次傑諾堅持不讓斯坦利繼續掌握方向盤,不過也說好了今晚下榻的地方由軍人決定。斯坦利隨意打了通電話,確認還有能容納兩個成年人一個青少年的空房後,便讓傑諾看著導航開了過去,最後在一間看起來還算高級的市中心連鎖飯店前停下。
  迅速地辦好入住手續後,他們拎著行李上樓,換斯坦利領著一師一徒往房間走去──這次的房型終於是實至名歸的家庭房,光是開門沒有霉味這件事就讓石神千空想在評價打上五顆星。柔軟的地毯溫柔地接納他們風塵僕僕的疲憊,光踏在鞋底就讓人產生微妙的睡意;擺置在房間中央有兩張雙人床,正常不過的平整床單和鬆軟枕頭看在斯坦利眼底就像全破關後的獎賞,而且是最好的那種。
  安置好行囊後(說實在他們也沒帶什麼東西),傑諾難得地開始喊餓,他坐在軟硬適中的床緣用手機查附近的餐廳。另一旁的斯坦利則似乎是犯了煙癮,倦容中帶點焦躁:「老師,你再不快點決定,這時間就只剩下酒吧了。」而我們可是帶了個未成年呢。
  傑諾頓了一下,緊接著像是被點醒般跳了起來。
  「那就去酒吧──這附近剛好有間評價不錯的。」他把手機拋給斯坦利,催促著躺在另一張床上打呵欠的青少年:「安啦,我們兩個在的話當然沒問題的啊。」
  斯坦利看著傑諾挑定的酒吧評價頁面──4.8顆星,恬靜優雅、中等價位、附有簡餐、有現場演出的樂隊──看起來確實是不錯,距離他們入住的飯店走路只要二十分鐘。
  但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是身為軍人的直覺。  希望只是錯覺。



  「嘿,你一個人嗎?大學生?」帶點果香調的濃重香水味從左側入侵石神千空的嗅覺細胞,他把剛湊近唇邊的杯子放下,順著聲音的方向回頭一看,是一個皮膚曬得均勻漂亮的拉丁女孩。修長的指尖綴著五顏六色的水鑽,把她手中的雞尾酒杯襯得像是漂浮在星空裡的小島。
  「呃,不……」雖然這間酒吧不到要查驗證件的等級,但誰想得到晚上九點還在吧檯邊喝著飲料的人還未成年呢。斯奈德先生跑去外面抽菸還沒回來,而老師說要去個廁所後就不見人影,這個燈紅酒綠又迷幻的環境對初來乍到的日本高中生來說實在是太險峻了。
  「你長得很帥,日本人?要不要來跟我們玩?」漂亮女孩朝他眨眨眼,像羽扇般的長睫毛纏繞著香甜的笑意,她轉過頭朝後方一桌跟她有著相似裝容和服飾的女孩們示意,那群女子便發出歡愉又高亢的笑聲,夾雜幾句順耳好聽的西班牙語。她熱情地抓住千空的前臂,試圖將他從吧檯的椅子上拉下來,而且似乎是早已看穿千空青澀,見他一時之間無從反應,便讓上身直接貼近對方:「要幫你點杯琴湯尼嗎?」
  「呃其實我是喝mocktail……」  「唉呀千空,怎麼能讓小姐們請客呢?」
  愉悅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正當高中生以為自己的老師是來解圍的時候,傑諾卻像在看戲一樣在自己身邊坐下,順便跟酒保多點了一杯威士忌。
  十五分鐘後,抽完兩根菸的斯坦利回到吧檯,看見的是一群歡騰不已的妙齡女子們圍繞在他的朋友和學生身邊喝酒(跟無酒精飲料)暢談的奇妙畫面──甚至連酒保和原本在吧檯喝自己的幾個男人都來湊一腳。他愣了一下,不覺得那群人可以聽得懂那對師徒在講什麼鬼。
  「咦!原來那個也是化學作用嗎!」  「真奇妙,完全沒想過呢!」  「傑諾老師跟千空都好厲害……」  「雖然完全聽不懂,但還真有趣!」
  ……噢好吧,看來他錯了。  這種學識淵博又大方健談的類型看來也是很多人的菜。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1-12-8 23:25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12-8 17:51:43

Part9.沫澱
  最後斯坦利像個堂堂的海軍陸戰隊,一路忍到飯店的馬桶才開始嘔吐。

  「就放著他吧,沒事的。」
  傑諾老師在後方悠悠地說,語氣比他聽過的任何一句都要溫柔,石神千空卻覺得這個人簡直不是人。  「怎麼看都是因為空腹飲酒的關係呢,下次讓他別這麼做了。」  「明明是你給他點的酒。」

  斯奈德先生擋了他們整晚的酒。或許是千空和傑諾的口才太吸引人,一開始只有迷你裙辣妹,後來連隔壁兩桌的中年男子也被吸引過來,傑諾與對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在斯奈德先生加入後還演變成了拼酒,傑諾玩笑性地點了好幾杯龍舌蘭讓斯坦利去應付對方,斯坦利喝空一杯他就再跟酒保點下一杯,源源不絕。最後到底喝了幾杯他並不是很確定,石神千空中途去了廁所沒能看到全程。  總之,斯坦利一個人在廁所裡像謳歌人生那樣將胃酸都嘔出來了,遠遠地嗅到那股氣味,石神千空這名年歲不過十七年的少年也很難斷定那些東西就該是所謂的人生百態,再怎麼百態也不是這種態吧。過一陣子,作嘔聲漸漸停歇,石神千空想起這間飯店是把毛巾放在浴室外面的檯坐上:「……我拿條乾淨的毛巾給他好了。」  翹起二郎腿在沙發裡滑手機的傑諾慢了一拍才抬起頭:「啊,千空,你先不要……」



  石英磚地面上淌著令人作噁的黃綠泥垢,他的嘔吐物在平滑的雪白銀狐大理石上徘徊著,然後隨著摩擦力停住,描繪出一幅悲慘黏稠的鬆弛宇宙,油膩膩的胃酸混著他的唾液及鼻水,在石灰白的地磚的平整外皮上落下深深的皺紋,這份悲慘和施捨,反倒令平面的大理石顯得更加立體。他隔著領口搔著脖頸,在這個空間裡,他感覺到自己遠離了一切,他離地面很近,卻離自我很遙遠,他跟胃、肺、腑的距離都很疏遠,斯坦利眨了眨眼,他跪著不動,鬢髮卻細微地晃動著,這裡沒有風,沒有生,沒有死,沒有空氣,睡意讓他的眼睛酸澀,他打算開燈,但電開關壞了,壞了?他應該開了才對,然而這裡暗得不行,他以前基地浴室的電開關就是這樣,爛地方,高低起伏的汙垢塗在衛壁表面上,開關的銅線裸露在外;他也打算洗手,但水龍頭還沒開,水聲,嘩啦的搖晃,鑿著小窗的壁面,從這裡看不出去外面,這裡也沒有通風的地方,傑諾不會允許自己在這裡抽菸,但是──
  「  條乾淨的毛巾給   」  「啊,千空,你先不要……」
  橘光的燈影下,他見有個不是傑諾的東西從背後伸出一道影子,影子在搖晃,像退化的時間那樣汩汩作響,斯坦利在酒精當中,反而能清晰體驗到養尊處優人生當中的纖細與荒誕,那是在優越、高處的地方才能體會到的,處優,簡潔來說就是高度,要踩在人頭的上方,才足以丈量自己的身長,具體而言,有影子爬到自己的頭上就很奇怪,一隻手,或一顆頭,他歪著頭凝視那層壟罩在他影之上的薄霧,不太能確定那到底算什麼形狀。於是他下一秒,  反手就想撕了那個影子。
  「──斯坦。」
  斯坦利猛然回神。他在哪裡?他在……  他在基地浴室度過的那一個夜晚成了其他日子的範本,就像他的青梅竹馬拉著他做危險的實驗導致最後兩人進了警局也成了往後日子的寫照,斯坦利從來沒有過問青梅竹馬究竟在職場中是否又做著他們年少時期無法攀比規模的研究,青梅竹馬從實驗室中走出來的身影就像從陰暗拱門下飛離虛無幻滅的禽類眼神,鴿子飛逝,時光流逝,那是一種狂熱,幼稚,又浮誇的浪漫,他假設能在槍聲與巨響中尋求得到安寧與平靜,他那狂想的友人,也定能在獨裁中攫取安寧。  緩緩映耀著的漆黑光芒,一瞬間連結到了煙霧與日照構築的金色天空。
  「……  」他又吐了一口摻著酸味的唾液,這才能正確發聲:「早安,老師。」  「早安,斯坦。」被他壓在底下的青梅竹馬泰然自若地回應他:「雖然現在是半夜。」
  斯坦利擦掉嘴角的唾液,試圖抵抗酒精帶來的倦怠,低下頭能看見青梅竹馬,抬起頭能看見石神千空,石神千空跌坐在浴室牆角,左手邊還散著一條毛巾,斯坦利來來回回看了兩人各別兩眼,又多看了傑諾一眼,花費了五秒搞清楚狀況:石神千空大概是想從後方遞給他毛巾,結果被他下意識反手就想扭斷高中生的脖子,傑諾衝進來阻止他,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斯坦利垂下視線,發現自己的雙手還掐著傑諾纖細的頸子,他的影子和傑諾的影子在石英磚上搶奪著彼此的空間,混濁又黑暗,隱蔽的水流在緩緩流動,又黏又濕,他發現傑諾躺在他的嘔吐物上。他的手指關節卡在傑諾的咽喉上,只要他願意,斯坦利隨時都能殺掉他的青梅竹馬,和一般電影演的不同,只是單純扭斷脊髓骨很難直接造成人體的死亡,只會導致癱瘓,但斯坦利知道氣管在哪個位置,知道如何讓膈肌麻痹,令呼吸運動停止。  那是他這世間最為寶貴的生命。  不知怎麼的,他一時之間,卻沒有立刻鬆開雙手。
  「…………」  石神千空被那兩個大男人拋在一邊。   石神千空其實被這麼一推摔得很痛,他沒有美國時間理那兩個美國人,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轉開蓮蓬頭,開始清理自己褲子上沾到的胃酸。  我除了這套可沒其他換洗衣物啊。高中生心想:只能穿回睡衣了嗎。



  等斯坦利自己一個人把浴室都清潔好的等待時間裡,剛洗完澡的老師若無其事地對他說不能在斯坦利半夢半醒的情況下從後面靠近他。  石神千空冷靜地回道:「嗯,我有發現。」  「以前也有一次不小心把他灌醉之後無意間發現的,慢一步你差點就死了呢。」  「請別再幹這種事了,傑諾老師。」
  後來夜半三更三人好不容易清理好終於上床睡了,再次換上成套睡衣的石神千空自己一張床,老師和斯坦利睡另外一張,莫名其妙經歷生死關頭的石神千空有些失眠,也不是因為內心纖細,主要是因為後腦勺撞到牆壁很痛,雖然沒看到臉,但他感覺隔壁床的斯坦利先生也沒睡(儘管那個人的呼吸頻率可怕地能在睡著和醒著的時候都保持一致,讓人完全分不出來),三人當中只有老師一個人睡得很熟。  無憂無慮的,彷彿沒有任何煩惱,沒有什麼值得思考而失眠的事。  老師唯一煩惱就是如何中斷別人的思考。雖然石神千空不覺得老師是屬於什麼殘暴的暴力者,他的老師雖然殘酷但並不暴力,這兩者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隔天早上三人如期出發,雖然退房時櫃檯看著他穿一身成套睡衣的表情有欲言又止,但石神千空很感謝他最後什麼都沒問。  上車前,在他的建議與傑諾的贊同下,兩人讓宿醉又失眠的斯坦利一個人躺在後座上睡,稱不上舒服,至少比副駕駛座舒服得多。傑諾問千空要不要換他開車。  「我沒駕照。我沒證件。我還未成年。」  「我知道啊。」他的老師說:「法律那些都是其次,我是問你想不想開。」  石神千空沒回話,直接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傑諾則聳聳肩表示他的學生真是個守法的好孩子。  「以後在末日世界如果我們不同陣營,我第一個就會幹掉你。」  「……請不要說那麼有真實性的假設,老師。」  高中生的身體除了孱弱了點都很健康,但石神千空不知怎麼地,卻感覺到側腹有些隱隱作痛,好像那個位置曾被子彈擊穿似的。
  「接下來去哪呢?」  「既然斯坦這麼累了,也不折騰他了,考慮到之後越接近日蝕時間可能會塞車,我們直接不眠不休一路直驅肯塔基州吧!」  …………怎麼可能,直線距離就超過1300英里。石神千空的大腦開始計算距離,最多到密蘇里州老師就會精疲力竭了,又看看後座上最可靠的斯奈德先生還在熟睡,不會最後真的要讓他開車吧?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1-12-10 09:22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1-12-12 21:42:36

Part10.染森虹
  後座的斯坦利在確認傑諾準備要發動引擎後才小心翼翼地躺下。儘管前一晚已經把胃裡的東西吐得所剩無幾,殘留在血液裡的乙醇卻還在苟延殘喘地對大腦皮質產生恍惚作用,光是從坐姿轉換成臥姿,異樣的噁心感便若有似無地刮搔著喉頭。他瞟了一眼前座的師徒兩人,這個角度剛好可以從座椅之間的縫隙看見傑諾的側臉。似乎是以為自己已經睡了,傑諾不知何時把聲道切換成日語頻道,也是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好像有這麼一回事,整趟旅途摯友的愛徒都毫無窒礙地說著流暢的英語,幾乎要忘記這小鬼根本不是美國人……不行,頭實在太痛了,而且躺著又離地面更近,光是車輪壓過柏油碎石的震動都讓腦袋及胃袋焦躁得要溢出。
  斯坦利深吸一口氣後闔上雙眼,投降般把傑諾扔在後座的夾克往臉上一蓋,熟悉的味道靜靜地湮沒鼻腔,像在安撫著自己的眉間,讓他感到輕鬆許多。   或許是前一晚發生太多狗屁倒灶的爛事讓自己幾乎沒怎麼睡,或許是酒精還在試圖把自己的意識掐進夢裡,亦或許是日語子音母音的頻率就是那麼催眠──總之斯坦利蓋著傑諾的外套、聽著師徒你一言我一句,竟然就這樣沉沉地睡著了,而且還睡得很熟。
  所以,當宿醉又頭痛欲裂的海軍陸戰隊軍人安心地陷入夢境時,完全沒有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新墨西哥州終究得被拋諸腦後,他們向東,回到德州的方形邊際,再沿著州際道路朝奧克拉馬州前進。枯黃的植被像是一首在電台裡不斷輪播的八零年代樂曲,悠長又嘶啞地,隨著輪胎的行經之處在道路的兩側不斷延伸,越過龜裂的地表、爬向遙遠的地平線後銜接霧藍色的蒼穹,絮狀的雲蟄伏在天空的底端,和遠方綿延的風力發電機融成一片。這趟旅途石神千空第一次坐上副駕駛座,透過擋風玻璃能擷取到的資訊比狹隘的後座車窗多上許多,即便沿途的景緻像是重複著複製貼上動作的圖層色塊,奇妙的亢奮感仍在少年的視網膜底下遊走。
  「你可以開窗,千空。」他的老師看起來心情很好(或許該說老師這一整趟旅途心情都很好),他們剛結束一個瀝青與超流體相關的話題,還有乙醇氧化後的乙醛是如何對後座軍人的大腦作用的過程;現在是與下個議題中間的短暫空白,青少年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旋即搖下車窗,美國中部微風捲著黃土的沙塵輕輕地撫著他的鼻尖和側頰,這裡的風和日本的不同,不是潮濕的暑氣,空氣裡欠缺水的氣味,擾動嗅覺的是泥土、碎石和枯草的味道。傑諾喝了口礦泉水,打開廣播,厚實沙啞的女聲搭配巴薩諾瓦爵士樂輕快地湧入車內,鼓點與沙鈴和吉他的撥弦揉合成連綿的海潮,讓乾燥的空氣多了一層被浪花拍濕的假象。
  「中午想吃什麼?牛肉漢堡好嗎?大概再三十分鐘就到阿馬里洛了。」千空望了一眼車內導航,原來一開始他的老師就把目的地訂在下一個城市,而非肯塔基州。
  「好。」青少年不假思索地答道,視線盯著傑諾握著方向盤輕敲著節拍的修長指尖。確實傑諾也開了四個小時的車沒停過,就印象中數天前軍人在羅威爾天文台的估算,老師的體力和自己應該是相差不遠:「老師你也該休息一下了。」
  NASA科學家往他摯愛的學生看了一眼,投以一個敦厚良善又優雅溫和的微笑。
  或許是這次終於平穩地朝目的地前進,抑或是和老師兩人渾然忘我的對談讓石神千空開始掉以輕心──他完全沒有察覺──那雙瞇著笑的眼底繾綣著深沉的渦流。



  首先是一個拔高的喇叭長音加上猛然的急煞,緊接著是躁進的加速。躺臥在後座的海軍陸戰隊軍人被突如其來的速度轉換驚醒,而後整個人幾乎要滾下座椅,他抑制著隨著車速翻騰不已的胃囊,龍舌蘭酒殘存的遺骸似乎還攀附在後頸,沿著腦幹和小腦盤旋在腦海中的某個夾縫,就在斯坦利覺得自己的人生和自尊好像要再被高歌頌讚第二次的剎那,摯友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哦哦,你醒啦斯坦!」傑諾的聲音裡有著難掩的欣喜,語速就像在談論擅長的天文物理學那樣連珠炮似的飛快:「要吃點什麼嗎?我這裡有前幾天在旗桿市買的營養棒,還有堅果葡萄乾和草莓口味的──能量飲料也還有,你想要什麼口味?」
  「……先不用……」軍人花了一點時間從凝滯的睡意裡起來,胃酸的臭味好像還卡在咽喉,光吞口水就有毒辣的刺痛。他抬起眼,想先叫副駕駛座的石神千空拿罐礦泉水來,卻發現理應待在座椅夾縫間的側臉並非自己的青梅竹馬,而是那個一臉稚嫩的科學少年。
  他揉揉泛紅的眼睛,沉默了半晌,在確信這一切都不是宿醉的幻覺後整個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傑諾你、讓、他、開、車?」軍人不可置信地看著科學家從副駕駛座探出頭來,還一臉不以為意。
  「噢──噢對啊,怎麼了嗎?」  「他還未成年!他才幾歲來著──」  「十七歲七個月又十三天。」握著方向盤的青少年跟著答腔。  「石神千空你給我閉嘴專心看路──對總之他還未成年,他才十七歲!他還沒有駕照!」  「有什麼關係?我們以前十六歲就上路了不是?」  「我們有先考過筆試、拿到學習駕照。」  「那種東西Dr.千空不用考也會過。」  「老師,要考過也得先去考試。」青少年面無表情地回話。  「石神千空我叫你看路──而且那時候我爸或你媽會坐在副駕駛座──」  「那我現在坐在副駕駛座指導有什麼問題?」  「……………………嘖。」
  軍人深吸一口氣,像一只倒光的破酒瓶被扔回椅子上。原本因為酒醉而蒼白的氣色被這一激之下倒是恢復了不少,雖然頭跟胃還是痛得要死。另一種層面的痛。
  「斯坦你放心啦,千空開得挺不錯的,學習能力也很快,全部都教一次就上手──剛才只是要閃過一台違規超速的油罐車而已。」他的摯友把剛才可能發生的嚴重交通事故講得好像只是在把吃不完的剩菜放進冰箱一樣:「我們在阿馬里洛換手的,現在再一個多小時就要進土爾沙了,夠快吧!」
  ……確實是挺快的。斯坦利看了一下時間,距離他們啟程到現在僅過了八個多小時,算上師徒兩人在阿馬里洛下車換手進食的時間(他瞥了一眼自己腳邊的速食店紙袋),比自己原先預期的時間要快上許多。州際公路好開又大條,中部這邊又是荒煙蔓草、鳥不生蛋、一整年都幾乎杳無人煙的荒原地帶。好吧,他放棄了。這樣每個人都有份。想開點吧斯坦利,至少青少年從零開始,連要去習慣左駕右駕都省了。
  他一方面慶幸自己的友人似乎只剩下看日蝕這個行程,趕快上路抵達目的地也好;另一方面又懊悔自己怎麼可以睡得那麼沉,沉到連他們師徒中間換手都不曉得,不然再累他也會堅持接手方向盤。
  斯坦利撿起剛剛因為急煞而弄掉在腳踏墊上的傑諾的外套,上頭還留有自己的體溫。



  映在眼底的夕陽逐漸被地平線貪婪地吞噬入腹,穹頂邊嘆息邊吐出黏稠的黑夜。被嵌在日落與入夜狹縫間的空白時間彷彿自己唯一的歸屬,扁平、透明、蒼涼。四周的景緻在逃脫塵埃似的荒野後,抹進視線的是零零散散的灌木叢與草原,接著又是持續複製貼上的漫遊,無止盡地拉長再拉長,石神千空將所見之物盡收眼底,一次囊括所有美國經典鄉村風景的機會可稱不上太多。他握穩方向盤,右腳含著油門,開車這件事似乎比自己想像得要容易許多──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上路,說實在應該會是個相當不錯的體驗。突然間石神千空想起了自己家裡以前原本有台車的……後來去哪了?
  「千空,等一下這邊打右轉燈下交流道,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斯坦快餓壞啦。」傑諾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只見他的老師朝自己捱近身子,往斜前方指了指。千空點點頭,在無照駕駛的前提下循規蹈矩地打了右轉方向燈。
  在後座軍人的強烈抗議之下,副駕駛座的名義指導人只能放棄與自己的學生進行任何駕車以外的攀談,少了老師和自己源源不絕的談話,車內頓時只剩下廣播電台流瀉的音樂蕩漾,狹隘的空間成為坍縮的宇宙,黑洞裡閃爍著寂靜的聲音。他看了一眼後照鏡裡海軍陸戰隊軍人抽著菸的模樣,雖然還是那樣漠然,但或許是只要再十分鐘,握著方向盤的自己就能達成階段性任務,依稀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刺隨著時間的流淌逐一被拔掉,剩下放鬆軟化的氣息。
  石神千空戰戰兢兢地吞了口唾沫。還好斯坦利先生不知道──他一輩子都不會讓他知道的,他會跟老師一同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裡。
  斯坦利永遠都不會知道──就在數小時前、在他還潛在夢境的底端的時候,被半推半就逼著上路的高中生,在發現副駕駛座的老師跟著進入夢鄉,而且怎麼樣也叫不醒,就這樣睡了一個多小時的時候,有多無助。
  科學少年捏了把冷汗,一邊聽從老師的話把車駛進市區。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共犯的一員了。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2-1-4 18:05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2-1-1 11:42:56

Part11.沫澱
  上帝肯定是科學家的模樣,若非如此,怎麼可能塑造出這種世界?
  陽光的餘韻緩緩朝西方蔓延,太陽每下降一刻度,影子就被炸得更細,陽光閃過樹叢,直射他的眼睛,他因此不太確定棺木是否也可以享有日照,墳墓是會被暖呼呼的陽光烘烤的,但底下的棺材大概是……頭太暈了,沒辦法思考。思考。來想想往後的事。死後的事吧。他不相信天堂,不相信死後的世界,但從瀕死體驗的共同記憶中也可以得知一些事,比方說,人死後會發現自己在住宅郊區中,如果你發現住宅區籬笆投下的陰影涵蓋著你的自我,你就知道自己是個罪人,只有罪人在死後才會來到住宅區。這裡舒適得很,帶著上帝的旨意與恩賜,教堂的鐘塔定時鳴鐘,懷鄉的白鴿停駐在鄰居的鐵製信箱上,這裡不只有老人年金,生活機能方便,失業率零,人人都有工作,安居樂業,而且物價低廉、房價便宜;一天上一次禮拜,烤蘋果派拜訪鄰居的餐會,周末造訪圖書館,走過層層書架、袖口拂去書櫃上的灰塵,那刻人就會明白這裡是死後的天堂,上帝的奇蹟。只有罪人才被允許進了天堂,就像鄉愁匯聚成一股支流,排入大海,再回歸到那永久的家園中,逃也逃不走、哪都不能去。人死後分為兩種,一是死,二是上天堂,所有的聖人、善人、完人、仁者、捨己為人者全都在棺材中腐爛死去,無權再有繼續,人只要睜開眼,只要讀書,工作,賺錢,從信箱收取帳單,繳稅,貸款,每天睜眼面對這件事,你就能意識到自己身在天堂,因為聖人都會爛掉而你不會,你就是被允許繼續活著,上帝的旨意很明顯,這裡離上帝卻很遠,祂很少造訪,很少說話,顯然祂也不太喜歡這個地方。這裡就是祂的沙盤,祂的生活,祂的創造,人類被依循以祂的模樣而塑成,上帝也看書,實驗,去加油站加油,做各種事打發時間,偷懶,然後和鄰居社交,因為上帝是科學家,總要找點實驗來做,祂第一件事就是捏出跟祂一模一樣型態的人類,把他們放入沙盤中,賦予房貸和智慧、科學與律法,期待這些猿猴們能不能譜出別於祂的世界裡的莎士比亞序曲(當然,是上帝那邊的莎士比亞),或者和祂家愛因斯坦得出別於相對論的別種解釋,結果祂有一半的期待成真,一半落空,一是觀察人類確實能讓祂打發時間,二是愛因斯坦和莎士比亞又又又誕生了,結論還是一樣無聊。相對論。時空。重力。量子。四維。時間膨脹。光速不便原理。重力質量。慣性質量。光偏轉。宇宙加速膨脹。參考系拖曳。自轉軸繞著另一軸旋轉。Einstein field equations。E = mc^2。還是一樣的東西。一樣的理論。一樣的過程。但因為上帝是科學家,祂被無盡的時間與空間淹沒,祂左手掌控著重力,右手掌握著維度,祂不能放任這群蜉蝣般的小蟲到處亂爬然後庸庸碌碌結束他們的一生,祂要讓他的亞當和夏娃永遠活在他的國度,一再重複著一樣的歷程和人生,打開一樣的電視頻道,轉台,切換電視盒,看著他們從映像管電視進化到液晶電視,那就是祂微不足道的樂趣和詛咒,科學家不會放棄實驗,就算一百億分之九十九億又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機率都是一樣的結果,祂還是要讓這個無可救藥的沙盤能做出能讓自動人偶放棄用破勺不斷撈水的程式,這就是上帝的日子,是死後的日子,也是誕生之後的日子。
  ──啊,所以。傑諾心想,聽見救護車的嗡鳴離自己遠去:我這是死了嗎?



  時間再往回推。
  他們在加油站陷入了一些麻煩。  下交流道後石神千空在後座斯坦利指導下表現近乎完美,只有在傑諾的干擾下轉錯兩次彎,將錯就錯,斯坦利抬頭就見到加油站,他指示讓石神千空停在加油站,加油後就換手,斯坦利認為自己的嘔吐和宿醉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千空熄火,斯坦利離開後座,傑諾仰躺在副駕駛座上打呵欠。他走到駕駛座車窗旁敲了敲車窗示意,石神千空點點頭,立刻解開安全帶,斯坦利看了一眼殘餘油量就直直走入商店,掏了兩張草綠色階的漢密爾頓給店員:「二號,二十美金。」回到機器前見石神千空已經下車,在機器前端詳:也就兩個選項,左邊柴油,右邊普通油。  加油,油槍跳起,回商店,跟店員拿零錢,然後催促高中生快坐上後座,開車走人去找東西吃──本該是這樣的,結果在斯坦利第二度走出商店後事情發生了。但斯坦利當下並沒有留意。  這幾天,好一些日子的折磨和疲勞轟炸之下讓敏銳的軍人遺漏了一些事。  他本該留意,又不經意習以為常,所以見了也不覺得奇怪、看了也不覺得有什麼。  加油站還有其他路人在,這倒不是問題。
  有問題的是石神千空穿著睡衣。
  但他已經完全沒意識到這傢伙穿睡衣到處亂走有什麼奇怪。  實際上簡直可疑到了極點。  1兩個180cm的白人成年男子,一個亞裔未成年。  2穿著睡衣的少年。  3成年人架著未成年上車。  4被限制自由。  5毫無通訊手段。  6穿著和舉止不合環境。  7看起來無明顯行囊及家當。
  總之,他們被通報了。



  天色晚了,但還沒老到讓上帝睡著。上帝既然沒睡,那惡事也會醒著。  晚霞的天宇下寂靜而勞碌,映照在軍人與科學家的側臉上帶著血絲的餘韻,一路延伸至土爾沙腸道排出的廢氣,州際公路就沒有這種悶濕的味兒,那是在閉塞的城鎮才有的壓抑感,斯坦利雖然不喜歡這種封閉的甬道,而身為狙擊手,這裡總比開闊空間的公路還要理想。他只有在能尋得狙擊點的地方才能安心。
  巡邏車的警用頻道比電影中演示的更有效率,將警用電台的音量調高就能聆聽城鎮裡各處傳來的報告,其中一名警察便聽到了這起亞裔少年綁架案,效率高得驚人。軍警的關係歷來實在很微妙,被警車的警示燈與車頭燈閃爍示意的時候斯坦利很想當作沒看到,直到喇叭和警笛雙管齊下,斯坦利才向蒼天投降,認命把福特汽車停靠在路肩。  高中生在後座左顧右看,傑諾在低頭滑手機,斯坦利的額頭靠在方向盤上。  「傑諾……」他本想說些什麼,但說出口會很像在向青梅竹馬示弱求助,於是又打住,傑諾低頭滑著面板心不在焉地回道:「怎麼了?斯坦。臨檢的證件在我外套口袋。」「你認為這種事能檢查個證件就了事了嗎?」「那個,我把老師外套的皮夾拿出來了,保險卡是這個嗎?」「石神千空你安靜。」「嗯,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這裡的市中心半夜都會有少年飆車族出沒,他們塗上鮮艷的烤漆、車底加裝霓虹燈管,又拿掉消音器,開著改裝車四處亂竄簡直像出巢的老鼠,警察不去想辦法處理這些廢物卻跑來找我們臨檢是挺討厭的……」「我不是說這個問題。」「那是什麼問題?」「石神千空就是問題。」「我們千空才沒有問題。」「問題大了。你要怎麼解釋一個未成年日籍高中生出現在我們後座上?穿著睡衣?在沒有證件的情況下?」「觀星和日蝕哪裡可疑了。」「一切都可疑得不行。……這後座還有槍。」斯坦利面無表情地說:「你沒把拆解的克拉克手槍給扔了對吧,石神千空。」「呃,沒扔。」「很好,高中生還拿著槍,上面全是指紋。被搜車就完了。」斯坦利闔上眼皮。腦裡浮現的全是在休假日寫報告匯報上級來龍去脈該怎麼下筆。  叩叩。巡邏警察已經在敲車窗了,男人俯下身,大膽地將臉湊近駕駛座的車窗,要求駕駛人將車窗搖下。斯坦利勉強壓下自己退下車窗掏出戰術刀割開那雙眼球的本能衝動,有一次他們開車出任務就是這樣遇襲的。現在在休假、在休假,他對自己說。  傑諾仍是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怎麼了,斯坦,是需要寫報告的事嗎?」  「需要。」  「會耽誤到日蝕吧。」  「會。」  「那可不行呢。」科學家說。
  傑諾停下滑手機的動作,從副駕駛座跳下,走到警察的旁邊不知道交頭接耳些什麼,警察本來想勒令他回到座位上,結果在傑諾給他出示手機的畫面後就明顯臉色一變,巡警的表情值回票價,上次看到這種表情好像是學生時期傑諾將洲際導彈設計圖展示給檢察官看的時候。  最後傑諾向臉色鐵青的警察告別,若無其事地回到副駕躺椅上。  「走吧,斯坦。」  「……解決了?」  「解決了,他會向勤務中心報告沒有任何異常。」  斯坦利和後座的石神千空忍不住將視線移到傑諾手持著的手機螢幕。  如果石神千空眼睛沒瞎,他的老師是不是單用手機就駭進了政風部門?  「你給他看了什麼?」  「給他看了一些他這輩子都不想讓別人看見的東西。」科學家說得輕描淡寫:「我早就預料到可能會有被臨檢盤查的狀況,都準備好了。」  ……你如果早就預料到這種狀況,為什麼不先準備好石神千空的證件?斯坦利心想。  傑諾一點也沒有接收到斯坦利的心思,只顧著和後座的千空信心喊話:「不用擔心,千空,老師不會讓你被抓的。」
  對於老師這般慈愛,石神千空也以溫暖的笑容回應:「會被抓的是老師吧。」



  他們順利抵達土爾沙的旅店,本以為倒楣的事就到此為止。  沒想到還發生了車禍。  石神千空後來回想起這段旅程語道:……確實我一直以來運氣都挺差的,或許老師運氣不錯,但老師綁走我所以變成了正負得負吧?
  他們隔日一早直接上東西向美國412號高速公路,再接上44號州際公路,中途兩個成年人在休息站換手了幾次,共花費了九個小時直抵聖路易斯──就是在下交流道準備下榻前沒多久發生的事。  到了聖路易斯,等於肯塔基州已經近在咫尺,沒料到會在市街上被後方的車追撞。  在撞擊那瞬間斯坦利立刻踩了油門向右閃避,所以擦撞的力道並不強烈,但剛好右邊的車正打算向左變換車道,來自右方的撞擊直接衝擊副駕駛座,讓斯坦利下意識就想去保護身邊的傑諾,卻被安全帶阻饒,反之傑諾則沒有被安全帶束縛住,他在方才休息站上車時忘記繫上了。質量與慣性,時速與摩擦力,側身凹陷的受力,讓石神千空可以輕易計算出物理的軌跡──傑諾老師一頭撞上斜前方的面板。
  「──  !」  「  !」
  石神千空和斯坦利同時大叫那個人的名字,結果反而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啊,所以。傑諾心想,聽見救護車的嗡鳴離自己遠去:我這是死了嗎?
  傑諾睜眼後先是見到了千空,而後才是他的斯坦利。  他眨了眨眼,感覺到棉被的皺褶在塌陷,直到被單緩緩被撫平,傑諾才從曖昧的雜訊中首先恢復了視覺。他看見斯坦利在叫他,但他聽不見,科學家環顧四周,捕捉到停在不遠處的救護車,他用白紅色廂型車的構造連結到十字架,再從十字架連結到鳴笛聲,至此,他隨後取得了聽覺,嗅覺和觸覺到最後才恢復。科學家用聽覺取得的情報不比視野少,視神經連結到大腦演算得到的結果再和後知後覺的聲音匹配,傑諾看也不看扶起自己的斯坦利,沒頭沒腦地說:「八分四十六秒?」  「啥?」斯坦利問。  「到現在九分整──對,老師昏過去了九分鐘而已。」石神千空回答。  「……」斯坦利讓傑諾靠著他的臂膀,他們坐在街邊,福特車停在前方,至少三台的連環車禍,算上右邊那個換車道的駕駛是第四台,他們身後那台轎車剎車導致後方第二台車剎車不急,追撞力道再往前衝就與他們的車尾相撞,原本斯坦利已有意識閃避,最後被右邊來車夾擊純粹只是運氣太爛。運氣差到真是見鬼了。據千空所言,傷患基本上只有那台轎車的駕駛與乘客,其餘只有車輛損傷,右邊夾擊他們的是一台紅色的Mazda6,駕駛的年輕男子在街邊搔著後頸和喬蛋蛋,看起來哪裡都癢,除了讓他們的後照鏡歪掉與擦掉自己車子的紅色烤漆外毫髮無傷。救護車的急救人員有前來查看傷勢,沒繫安全帶的傑諾外觀上只有額頭與手肘擦傷,原本要讓下一台救護車載回醫院檢查以防萬一,但因為傑諾幾乎是沒多久就醒了,只簡單包紮了一下便回絕了。  救護車先載走了一批傷患,傑諾望著那個將他喚醒的雜音駛離,臉上毫無可被判別的情緒,他只在意他的計算和現實有無差距,前後輪胎正向力的分佈影響剎車的摩擦力,車子偏轉30度,從撞擊點到停下來大約相隔三米,兩台車分別為3304磅與3528磅,從剎車距離與車速推算回去對方的時速可以得出方向盤的角度──「傑諾。」斯坦利打斷,向來只有這個人能打斷他:「筆錄做完就離開吧。」
  「車禍會害你寫報告嗎?」  「這種筆錄不和軍方系統連結。上頭不會知道的。」斯坦利的視線停留在傑諾額頭上的紗布:「車子除了右邊的後照鏡歪了點外也沒什麼大礙,儀器也沒事,石神千空訂好最近的旅館了,馬上去休息吧。」不是要看日蝕嗎,就快到了。軍人補充。   只有斯坦利有資格中斷他的思考,有權干涉他的軌道。傑諾凝視著斯坦利的嘴唇,他方才醒來第二眼見到的五官是他的唇齒,明明沒有聽到他的呼喚,他的腦卻用視覺重現了他的聲紋。  「方向盤角度是37度,老師。」千空悄悄地在他耳邊說。  而相反,石神千空總是促進他的思考。傑諾壓低聲音回道:和我算的一樣。



  傑諾睜眼後先見到了千空,而後才是他的斯坦利。
  那就像日蝕一樣。傑諾沒有道理地想:上帝肯定是科學家的模樣,若非如此,怎麼可能重現那種構圖?他沒跟斯坦說他睡著的時候進了上帝的圖書館一趟,罪人的手探入書架中,從密合的書叢中擷取出了斷面,那是縫隙和缺陷,書架上抽出了書本得以在這條綿延不絕的生物中挖出一個窟窿,彷彿掏出害獸的內臟,書本身無害,有害的是奪取知識的人。歷來的掠奪知識者皆無罪但有害,足以挖開天空、在天空的空洞中補上別的光源,這就是科學的原理、人類文明的演繹,發明光與電後,夜空再也永無回歸黑暗之日,是科學的惡。每當他見到千空,就覺得像看見光,那是來自人造的美妙光害,如電流,如鎢絲燈和液晶螢幕,千萬繁華,萬惡之源的奇蹟,千空不屬於完美,完美卻屬於他,他為此眠思夢想、為伊癡迷。當傑諾這麼想時,斯坦利的存在卻隔絕在他與千空之間,那一瞬天色就從二十一世紀退化回五百萬年前的原始黑暗,回到那個沒有火,沒有想像,沒有思考,也沒有光的絕緣年代。傑諾沒跟斯坦利說,他探入過上帝的書架、上過惡人的天堂、走入死後的社區,或者在斯坦利的眼中捎來了哪片原始時代的深淵,他想一直看著千空,渴望視線追隨著那名永遠都能理解他理論與思維的少年,就算不認同,那少年卻總能理解;斯坦利無法停止他的思考,但這世界只有斯坦利有資格能中斷或者干涉他,因那本就是他允許的,是他允許斯坦利涉足他靈魂的任何一個角落、插足他人生的任何一個斷片,在沙盤留下只屬於他的痕跡。  那就像日蝕,朔日,月球與太陽重合的一剎那,傑諾見斯坦利擋住他樂於花上一輩子欣賞的珍藏,覺得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軍人問,不是要看日蝕嗎。  科學家回答,剛剛就看了。
  那個被比喻成光的高中生則一直細心地抱著老師的大衣,將方才終於被警察查看的保險卡和行照收回皮夾:剛剛訂好的旅館又是只有雙人床的房型,雖然是king size,今晚若是被老師要求要三人睡成川字型,他感覺斯奈德先生或許不會反對,只因他不願意讓老師離開他的視線。



Tbc.
本文最後由 沫澱 於 2022-1-4 18:21 編輯

沫澱 發表於 2022-1-4 17:50:58

Part12.染森虹
  強烈衝擊後的延遲性肌肉痠痛在帶上房門後才姍姍來遲,九分鐘的暈厥過程似乎順手奪去了科學家原先滿溢而出的部分喜悅。即使在愛徒面前他有意隱蔽,但不經意歛起的神色卻還是曝了蹤跡,冷冽的雙眼像隆冬凝結在窗角的霜,襯得下緣深沉的黑眼圈更加怵目驚心。即使軍人理性上不覺得這起車禍該被如此掛念,但那歷劫歸來的餘悸卻仍侵蝕著自己的心緒,裹著黏稠厚重的不安和恐慌順著傳導的電流自臂膀、背部及側腰的神經根支配起每束肌肉細胞,啃食著背肩胛神經叢直逼腦門。斯坦利才剛放下行囊,見著傑諾些許踉蹌地踏進浴室,便將手中的夾克塞進青少年懷裡,趕緊跟了進去。
  這間國際連鎖旅店似乎是標榜東方異國風情,光是推開房門就有股濃厚的花香味,浴室更是浮誇,用透明的小碟子擺了芳香花瓣,斯坦利深吸一口氣,讓那味道滲入鼻腔──茉莉,然後摻了點梨子和緬梔花──就這部分的仿傚倒是做得不賴。佔據半面牆的鏡子正對著淋浴間和浴缸,矩形的邊緣用木雕綴飾著像龍又像虎的生物,齜牙咧嘴地像在威嚇住客;牙白色的磁磚上有斑斕的金色花紋,高貴又奢華,更顯得他們的面容憔悴不堪。傑諾的表情比起那些雕像要冷峻得多,斯坦利思忖著,舌尖滑過乾澀的唇瓣,想開口講些什麼,喉嚨卻咿啞不已,最後只能滾動喉頭,從聲帶發出像是乾咳的聲音。
  摯友似乎是被他的聲音攫回注意力,視線的焦點終於移向鏡裡的軍人,原先凝滯的表情被緩慢地熨開,逐漸融化成今早的、這連日來餘裕安然的模樣。他扯了扯嘴角說道:「……肩膀、前臂和上背的肌肉應該是拉傷了,幫幫我好嗎?斯坦。」
  ……沒有什麼不好的,這比滑動打火機的齒輪點燃火焰更要簡單。他應了聲,一個箭步湊上前去,像是重複著這二十多年來從未間斷的習慣,嫻熟流暢地解開兒時玩伴的鈕扣,拉開被汗水浸溼的襯衫,殘留在科學家皮膚上的溽暑氣息隨著車禍撞擊被打散,與冷卻的躁動揉合又重組,貼在掌心像拒絕接收輻射能的濕冷地殼。傑諾削瘦的右邊肩膀留有一塊腫脹的痕跡,他不用想像就知道裡面堆積著血塊,可能還有點發炎,不幸中的大幸是骨頭沒斷,那個部位大概再過數小時就會轉成青黑的深紫色,斯坦利停下流眄的目光,沒有猶豫或遲疑,雙手探向科學家纖瘦的腰際,將皮帶從扣環拉出,把牛仔褲一同褪下。
  「……呼、……」光是彎腰這個簡單的動作都讓下背和側腰倍感折磨,此趟旅途幾乎未曾見過的不耐與苦楚在傑諾的眼眸和眉間湧現,他發出忍耐的嗚咽,吐息變得深長而粗重。斯坦利記得剛才一起進來的時候應該是有把門隨手關上,傑諾不會想讓外頭那個少年看到自己這副虛弱的模樣的,他心想,忍不住挺起身子,像要遮蔽任何可能的視線般,將兒時玩伴收入自己的影子底下。
  「你坐著,我幫你洗頭。」  「簡單沖一下就好了。」  「還是泡個熱水澡吧。」  「…………好。」
  斯坦利讓傑諾坐在浴缸邊,旋開水龍頭,將缸內注入熱水,一邊拿起蓮蓬頭將那頭凌亂不已的淺色髮絲打濕,原先纏繞在頭部的繃帶鬆脫,露出了同樣泛紅的飽滿額頭。斯坦利凝視著那塊發紅的痕跡,從上往下看的角度像一個標示錯誤的X,他眨了眨眼,那塊紅色傷痕又變回普通的挫傷,沒有任何的意涵保留,好像剛才的標記只是額外鑲嵌在不屬於自己記憶裡的幻覺。「怎麼了,斯坦?」傑諾的聲音讓他回神,斯坦利回了句沒什麼,將洗髮乳一股腦兒地往手上擠。
  軍人覆著薄繭的指腹揉出泡沫,小心翼翼地探入科學家的髮間,摩娑過頭皮,溫柔地撫過髮根與毛囊,挽起較長的髮鬢,讓金棕色的髮梢包裹在溫熱的掌心裡。斯坦利的雙手正捧著NASA首席科學家的頭顱,大小質量重量都和他在實戰中親手扭斷過的那些相差不遠;傑諾的體重近一百五十二磅,他手裡握著的部分便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而這裏頭又裝載著全人類的智識,科學在前額葉皮質裡馳騁過的足跡,還有填充了一遍又一遍宇宙的定律。科學家。腦。死亡。他想起摯友曾對自己說過的,那個舉世聞名的科學家的故事:愛因斯坦的大腦在死後不到八小時內就被秘密切下,像馬鈴薯一樣被分成數百個塊狀切片,浸泡在福馬林內讓後世研究。先不論是否有經過本人同意,那些腦組織自此顛沛流離,像某種戰利品般成為供人景仰與憑弔的詭異收藏,或博物館擺放在櫥窗內的展示文物。
  愛因斯坦。科學家。傑諾。死亡。腦。斯坦利想起不久前他手中這顆頭顱緊閉著眼的那九分鐘。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陷入危機,但唯有這次,斯坦利在那兩秒的撞擊瞬間覺得好像會失去他──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失去他,但不該是現在──屏除那些額外的、屬於世間萬物規範和雅致美妙的那側,這顆頭顱裡面還擁有他這世間最重要最寶貴最珍愛的意識、記憶與靈魂,而他就站在這側,用盡一切凝視著他。斯坦利心想:如果哪一天他的兒時玩伴被迫帶離自己身邊,哪怕是天涯海角,他都會不擇手段地將他奪回。
  斯坦利輕柔地避開額頭中央的傷口,讓溫熱的水流沖散傑諾頭上的泡沫。



  軍人在確認科學家安穩地潛入浴缸、露出放鬆的表情後,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關上浴室門的剎那剛好和跑來查看的高中生對上視線。石神千空朝自己遞上的手裡提著一袋藥品和繃帶,看來是剛才打電話請櫃檯送來的,斯坦利愣了愣,卻沒有接下。他避開那雙像收攏世間光芒的湛紅眼眸,一把抓過自己的夾克,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菸盒和皮夾,最後才回過頭朝表情開始漾出困惑的青少年拋下一句:「我去買點吃的,順便抽根菸。等下你老師出來你幫他吹頭跟換藥。」
  「呃,我嗎?」  「不然還有誰?你知道該怎麼做──有什麼事就拿他的手機打給我。」  「噢……好。」
  傑諾在斯坦利離開後七分鐘整就從浴室出來。他穿著浴袍,頭頂蓋著一條毛巾,濕潤的金色髮絲服貼在耳鬢邊,掩去大半額頭,一臉泰然自若,好像剛才入住前那個凝重的氛圍不過是某種疲憊的錯覺……當然如果一切都是從未發生的錯覺再好不過了,千空望向他的老師,額頭中央那個傷痕像一個交錯的座標,他揉揉眼,站起身來,準備履行方才軍人出門前對自己下達的指令。
  「哦,在看國家地理頻道呀?剛剛在播什麼?」傑諾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凳上,讓他的愛徒擦乾他的頭髮。電視節目剛好跳進廣告,超強效洗潔精的誇大台詞淹沒了室內:「明天就是日蝕日了,總該有相關特輯吧。」
  「呵呵呵,可惜了,剛剛在播聖經之謎……用科學面探究摩西分紅海的故事。」千空笑著拿開毛巾,將手指探進頭皮,確認內層的髮絲幾乎半乾後才插上吹風機的插頭,在吹風機喧雜的聲音蓋過對話之前,千空又停頓了一下,見傑諾沒有什麼反應便開始按下開關。老師的頭髮很細,滑過指間像流洩在掌心的金沙,他緩慢地撥開後腦杓的頭髮,讓熱風撫過髮梢,像薰風吹過稻穗。這不是千空第一次幫別人吹頭髮,有一年暑假大樹跌到水溝裡渾身是傷,那三天是他幫手舉不起來的大樹把頭髮吹乾的……和這次狀況挺像的,卻又不一樣。
  「……傑諾老師相信神嗎?」
  才剛關掉吹風機,高中生沒頭沒尾的問道──不,石神千空問的每個問題都有他的意義──傑諾頓了一下,電視節目儼然成了某種開悟或啟發,好像看到愛徒踏進他們的社區,跟著自己留下的足跡走入上帝的圖書館,在一層又一層的書架間遊走,而他就是駐足於此的幽靈,站在旁邊等著少年從中選定一本。即便他不想看到他的學生跟自己一樣像死了般地活著。
  「……千空指的是什麼?信仰?NASA科學家什麼節日都過,復活節感恩節聖誕節。斯坦那傢伙他們家過得更多,每週的禮拜、彌撒還有聖餐──日本過年不是也會去參拜嗎?還是你要討論宗教與科學的衝突?」換做是一般人恐怕招架不住這毫無喘息的提問,傑諾吞了口唾沫繼續說道:我以為科學才是你的長才,沒想到你對哲學也有興趣?
  少年挑著眉辯駁:科學的基礎可是哲學啊,老師。  科學家笑了笑道:這我無法否認,Dr.千空。
  石神千空重新撥過傑諾的頭髮,確認都乾了之後讓他面向自己,接著與被提起興致的老師開始滔滔不絕的思維辯論,比如說牛頓和他的宗教思想,或是聖經裡潛藏的末日資訊(但他們一致認同這些超自然的假設僅能作為閒暇之餘的娛樂消遣);千空手裡也沒閒著,他將對方稍長的前髮繞到耳後,拿起棉籤和消炎藥,仔細地抹上額心那個開始轉為淡青色的傷痕。青少年刻意放輕動作,但科學家顫動的睫毛卻逃不過他的眼睛:「老師,麻煩你再忍耐一下。」
  「……千空知道那張貼紙代表什麼嗎?」還不待自己的徒弟說好,科學家擅自舉起還能移動自如的左手,指向天花板角落那張孤零零的綠色箭頭貼紙,說是顯眼倒也未必,剛好坐落在衣櫃和煙霧偵測器的交際,但那個突兀的顏色卻像在一群純白的羊群之中放了隻黑色的牧羊犬,只要抬起眼就一清二楚。
  「禮拜方向?穆斯林朝聖地麥加禮拜的方位……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高中生還在跟他老師額頭上的紗布奮鬥,看也不看就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青少年在外住宿的體驗不算太多,但就他方才在房內悠晃過一陣汲取的訊息來判讀,這間國際連鎖飯店意外地充滿著濃厚的宗教氣息;除了天花板上恰如其分地貼了那張綠色貼紙,床頭櫃裡還擺著一本紅皮聖經,就像會在老電影裡看到的一樣,斑駁的燙金大大地將那幾個英文字宣誓在封面上頭,或許是根本沒什麼人去翻動它,內頁雖然泛黃但卻完好如新。
  在確認該上藥包紮的地方都大功告成後,石神千空幫他的老師把浴袍拉上肩膀。傑諾在聽完學生雖有遲疑卻完美的答案後沒再繼續說話,好像這個話題一開始就沒存在過一樣──這可能又是轉換話題之間的夾縫空白,千空沒想太多,一邊將注意力放回電視上。
  聖經的探討節目沒多久就結束,下一個是他們倆都興致勃勃的宇宙時空之旅特輯,斯坦利剛好在電視開始唱起水果穀片廣告歌的時候進門,手裡拎著連鎖墨西哥餐廳的外帶便當。他皺眉看師徒兩人難得安靜地盯著電視……廣告,一度以為高中生也撞到頭了。



  那天晚上斯奈德先生真的沒有拒絕三個人擠一張床,他讓傑諾睡在中間,自己睡在右邊,像在保護傷得較重的右側。高中生別無選擇,只好在老師的左邊躺下,或許是今天的衝擊讓連日來的疲憊終於在此刻抵達臨界點,石神千空像個符合這年紀的普通青少年,沾上枕頭後不一會兒便沉入夢裡。傑諾本來還想了個碳在核融合中獨樹一格的奇特轉變要和他的徒弟討論,喚了幾聲名字卻沒回應,只有安穩的鼻息傳進耳際。
  「千空……喂、千空你睡著了嗎?千空──」  「傑諾,別吵他。他還在發育,讓他睡覺。」  「可是──」  「明天要去看日蝕不是嗎?你也快睡吧…………」
  青梅竹馬不慍不火的嗓音也逐漸淡出在意識外圍,最後成為細微到幾乎無聲的呼吸頻率。科學家在黑暗中仍睜大眼睛,一丁點倦怠感都沒,天花板角落那張綠色的貼紙在微光中仍在辛勤地指引著天房克爾白的方向,他想起了床頭櫃抽屜那本泛黃的紅皮書:上帝的右手自古以來等於力量。傑諾握緊自己的掌心,又鬆開,血流像被擰出又匯流,沉甸甸的痠痛感沿著前臂爬上肩膀,他沒有再試圖去移動自己的右手。
  像是感受到他手部微弱的挪移,他的摯友在半夢半醒間將左手掌疊在他的右掌心上,比自己要高的體溫流了過來,彷彿溫暖的海潮;他的愛徒在這同時無意識地側過身,額心輕抵在他的肩膀上,矗立的髮梢像柔軟的海草搔過他的側頰。
  ──這趟旅途滿是令人欣慰的事。  朦朧的睡意終於降臨,科學家安心地閉上雙眼,這次夢裡沒有上帝的圖書館或惡人的天堂。



  隔天一早,石神千空是被啁啾的鳥鳴和喙嘴敲擊玻璃的聲音喚醒的。醒來的時候床上只剩下他跟老師。紗簾的縫隙底下有隻披著鮮藍色羽毛的鳥探出頭,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再度啄著窗緣的封條,像在問早。
  「東藍鴝,密蘇里州和紐約州的州鳥。不過在整個美東都挺常見的就是了──早安呀,千空。」  「……早安,老師。」
  原來傑諾早就醒了,只是難得還賴著沒起來,他的左手握著手機,拇指迅速地敲著鍵盤,上頭似乎是訊息對話窗──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那是日文鍵盤嗎──就在千空正想要看清之際,螢幕卻像感知到自己的視線,立刻黑了一片,映出老師和自己的臉。傑諾朝千空微笑,什麼也沒說,接著才慢條斯理地從床上坐起。雖然好像還有些地方不太能任意轉動,但看起來已比昨晚有精神得多:「斯坦去運動了,等他回來我們吃完早餐就可以準備出發。」他額頭中央的紗布好像有點脫落,石神千空沉吟了一會才點點頭,想著等下刷完牙要幫老師換藥。
  走進浴室前他又回頭看了窗邊一眼,那隻東藍鴝已經不見蹤影了。



  他們沿著64號公路啟程,在弗儂山附近鑲接57號公路,潛入肖尼國家森林。午後的烈陽跟前幾日的雷同,拍打在身上的熱浪卻明顯比死亡谷或科羅拉多州要微弱得多,若將過往那些炙熱的光線比喻成滾燙的鑄鐵,那今天的就是溫潤適宜的奶油,融化在肌膚上有著暖烘烘的香氣。石神千空把後座兩側車窗都開到最大,迎面而來的徐風銜著埤塘、沼澤、湖泊與西南方潮濕的暑氣,撲在臉上有青草和灌木清涼的芬芳。丘陵和草原配合著車速拖曳,將蓊鬱的景緻剪輯成模糊又清晰的畫面,少年目不轉睛地將每個片段存進眼底,像在貪婪地汲取養分。
  距離科學家所說的目的地不到一英里(後座的高中生說是北緯三十六度五八分、西經八十七度四十分三秒,但軍人只瞥了一眼衛星導航,沒把那串數字聽進去),四周開始有車輛湧上,雖說這裡是觀測食甚最大的地方,但附近地廣人稀又是窮鄉僻壤,人潮沒有軍人想像得多,倒是幾群看起來像學校帶隊出來的中學生在草坪上追逐嬉鬧。他們把車停在附近看起來像臨時停車場的空地,斯坦利才剛熄火,副駕駛座的傑諾便迫不及待地跳下,吩咐後座的石神千空一起把後車廂的器材搬出來。
  天氣好得不得了,湛藍的天空幫忙把陽光灑下,彷彿能將他們連日的沙塵和疲憊洗刷得很乾淨;遠處雖然有雲但很稀疏,不會造成任何困擾,連軍人這種門外漢都清楚這是個適合觀測日蝕的絕佳時刻。斯坦利下車前發現打火機的瓦斯似乎用盡了,撥弄兩次都點不著火──依稀記得扶手置物箱裡有備著一盒火柴──他拉開扶手,卻率先挖到了兩副日蝕觀測用的紙眼鏡,這才想起還有這個東西。
  他轉身看向傑諾,他們已經拉著裝載那些他唸不出名字的儀器的推車過了對街,正在那片廣袤的草原上找尋最佳觀測點。那一師一徒變得比死亡谷裡的砂礫還要渺小,但他仍可以輕易地算出他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再加上風向還能得出子彈抵達他們耳畔的時間。斯坦利沒有思考太久,隨手挑起火柴盒和紙眼鏡塞進口袋就關上車門,往那兩人的方向走去。



  於是那個期盼已久的時刻終將來臨。
  傑諾和千空早已蓄勢待發,斯坦利則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打著呵欠,口袋裡的紙眼鏡隨著他掏出火柴盒的動作一起掉在腿邊。食指接受菸癮的催促,俐落地將紙菸塞進唇間,濾嘴晶球隨著咬嚙的動作溢出薄荷優格的甜味,接著拿出火柴。
  頭頂的熱源開始黯淡,似乎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隨著時間的流逝在逐步逼近,斯坦利停下劃開火柴的動作,猶疑了兩秒,學著四周的人們把觀測眼鏡戴上,並抬起頸項,往天際唯一的光點望去。
  月球的影子像一個鑿開的洞,無聲無息地從右上方滑入,將日輪一點一滴地吞下。
  時間、空間、所有背景都在消逝,他的右手還捏著那根尚未點燃的火柴,心跳得飛快,像在撞擊肋骨,草坪上的喧嚷與嘈雜隨著逐漸熄滅的光輝一同平息,就連那對嚷嚷得最大聲的師徒都安靜了下來,大地陷入空泛稀薄的寂靜,世間萬物都在迎接光芒的驟逝,時間定格於此,沒有繼續向前或後退。斯坦利嘴邊咬的菸還沒點燃,唾沫讓濾嘴在味蕾滲出刺舌的苦澀,他想起了那個天空中綴滿星辰的夜晚,摯友談論著神話故事的嗓音──不過這次被遮蔽的是太陽的目光,成為石像的卻是他們。    「斯坦,給我一個好嗎?」
  然而傑諾的聲音卻總能越過重重阻礙,將他從石化的凝滯狂想中拉回現實。斯坦利摘下眼鏡,明白兒時玩伴想要的不會是捲菸或火柴,他將口袋裡的另一副紙眼鏡遞了過去,一臉困惑地啟口:「不用你那台厲害的儀器看嗎,老師?」
  「就讓給千空看吧,回研究室什麼資料都有。」科學家不以為意地說道。軍人詫異地看著他的友人戴上那副玩具般的紙眼鏡,自己則在點燃嘴邊的菸後,若有所思地重新面對太陽的視線。
  「嘿斯坦,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看日蝕的時候嗎?」  「……不記得了。」  「那時候我媽開車載我們去,我們坐在後座。」  「哦,好像有這麼一回事……我只記得是冬天。」
  不用回頭或拿下眼鏡也知道他的摯友在笑。
  「對,是2000年的12月25日!日蝕會變冷──雖然那天只是日偏食──我還記得叫你帶羽絨衣你偏不帶,最後冷得半死我還把圍巾借你。」
  柔軟的記憶隨著兒時玩伴的敘述溫熱地從穹頂那顆深邃的黑影中流洩而出,油亮的盛夏和乾澀的嚴冬交疊,回憶和現實的兩端被各自削開又銜接,朔月、烈日及他們身處的行星連成一線。方才定格的時間模糊地往回流轉,回到近二十年前那個寒冷的聖誕節,溫格菲家那台廂型車後座的傑諾與他。
  「那時候我們的紙眼鏡還只有一副,我們還從我爸的櫃子上拿相機底片出來充數。」軍人不知道科學家還記得多少細節,但那些若有似無的回憶片段好像跟著對方的手指慎重地從架上被取下。
  科學少年亢奮的嗓音彷彿某種計時器,破碎地從前方響起:現在開始月球的影子完整地將太陽與地球隔開,而這過程會持續兩分……後面詳細的秒數斯坦利沒聽得很清楚,不過也不是很重要,他想著。所有的數據都不重要,北約彈衰減的速率、彗星的週期、同溫層堡壘轟炸機的翼展、死亡谷與肯塔基州的距離、他們終點標示的座標、彷彿失去一切的那八分四十六秒……全部都──
  「斯坦。」
  這兩分多鐘太過漫長,斯坦利忍不住拿下觀測眼鏡,時間又開始往當下流動。他的兒時玩伴還是站在自己的左邊,仰著頭仍在貪婪地捕捉自然的週期變化,聲音和專注卻落在他的身上。
  「下次北美可以看到日全蝕的時間是2024年4月8日。」  「………………北美很大啊。」
  聽到軍人躊躇兩秒的回答,科學家忍不住又笑了出來。
  「放心,下次你家前院就看得到了。」  「……那你可別安排太多行程啊,老師。」  「啊──我記得Dr.千空那天說想去看羚羊峽谷的。」  「拜、託、不、要。」



  回東京的航班是他們風塵僕僕地回到休士頓的當日清晨四點十分。他們三人完全錯估美國大日蝕這全民運動的威力,原本開車只要十二個多小時的路程,最後加上塞車回堵的時間花了近二十個小時才返回休士頓。斯坦利一個人就開了近四分之三的回程,剩下三分之一是傑諾趁他去付油錢的時候賴在駕駛座上不下來才妥協的結果。怕趕不上飛機,他們最後直接跟石神百夜約了在機場見,也是在這個時候,青少年跟軍人才發現原來科學家一直跟少年的父親保持聯繫,甚至時不時拍幾張照片傳給百夜當紀念。
  「唉呀這幾張千空拍得真是不錯啊!謝啦傑諾,千空交給你真是讓人放心!」  「呵呵,那當然。」
  一旁的軍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中生則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想著今天搭上這班飛機能趕得上開學典禮;只有科學家從頭到尾都笑得很開心。
  「好啦,放他走吧老師,飛機要趕不上了。」  「下次見啦千空,記得你說的羚羊峽谷──」
  高中生偷看一眼軍人的表情,結論是先別對自己的老師做出任何無法挽回的承諾。他朝科學家、軍人和父親點頭示意,準備往出境檢查口走去,回頭的最後一瞥卻落在傑諾的額頭上,數天前撞傷的傷痕雖然還有點瘀青,但已經結痂,遠遠看像一個有點歪的十字……或一個X。
  還真巧呀。他想,邊向海關出示護照。



  回去的路上傑諾就像在羅威爾天文台的時候一樣,一坐上副駕駛座就陷入昏迷般的沉睡,斯坦利幫他的青梅竹馬繫上安全帶還蓋好外套,在看到那雙緊閉著的雙眼時,他想起了車禍那天他們坐在路邊等著做筆錄的對話。
  ──不是要看日蝕嗎。  ──剛剛就看了。
  ……有機會再來問問傑諾那是什麼意思吧。斯坦利心想,邊旋轉方向盤,沿著機場聯外道路將車駛回市郊。曙光翻越地平線迎面而來,掠過他纖長的睫毛,將他們納入明亮無比的靜謐當中,有些刺眼,卻不再熾熱。
  斯坦利隨手把菸灰彈出窗外,讓口袋裡最後一根菸與漫長的旅途一同結束在眩目的夏末清晨。



Fin.
頁: [1]
查看完整版本: [Dr.Stone│美國組+千空] 公路旅行 [普](接龍文/1.4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