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1:57:45

[APH│蘇聯X東德] 可棄之物 Promised Land [PG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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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預計會出本,這邊是印調。



0.序


  「我不愛你。」呢軟的嗓音,溢出甜笑著的嘴角。

  漫天大雪紛飛作為背景,來時路的足跡已然湮滅,除了白、還是白。

  忽然覺得頭有點暈、然後很暈,可是他卻感覺不到冷,只覺得全身僵硬。

  聽見細微的摩擦聲,感覺得到液體往下落,卻不知道是從哪裡落下的,他相信那不是淚水,因為眼前的人是他世上最最不想示弱的人。

  他直直望著那對此刻莫名遙遠的紫色眼睛,及伴在對方身周的雪已然對自己造成了大片黑影以及閃動光點的錯覺,他仍是這樣狠狠地瞪著,直到終於暈死過去。

  他等了好久。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1:58:51



1.蛇



  與其說是起身得太突然而造成的胃酸逆流,倒不如說根本是被欲嘔感弄醒的,他想下床、卻力不從心地乾脆跌了下去,他死命忍著,一手撐著地、另一手捉著床單,他想起身、雙膝卻依然連支撐起自己的力氣也有。

  他下意識緊緊握住的手的指尖即便隔著床單仍像要穿透掌心那樣用力,冰冷的汗落下、他急喘著,從胃部一陣陣湧上的物體狠狠灼燒著食道、在喉頭極欲衝出,他依然硬生生將之壓下,尖銳的無力感貫穿了身體,連身上的冷意是幾時覆上的都無法知覺,按在地上的另一隻手狠狠地刨抓著地毯、抓出了無數細小的毛球以及幾道泛白的抓痕,不適感簡直像極了他更加熟悉的敵意。

  深紅色的地毯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他強撐著晃了幾晃,然而最後還是只能順從身體、趴下身了吧?

  但是他卻感覺自己並未著地,像是被承接住了一樣,半個身子漂浮在空中。

  他顫抖的雙唇不受控制地想說些什麼,卻無能為力只剩下徒勞的抽氣聲,尤如彌留之際的將亡者。

  像是醒著、又更像睡著,他知道自己有意識,可是其餘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著,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感覺不到、說不出口,他知道自己活著,但彷彿以死亡來形容現在的情況更為適切。

  簡直是──

  無。

  他忽然驚醒過來,眼神四處游移,十指緊抓著被子直至指節血色盡失,他坐起身,最後定睛在正前方、那朵斜倚在玻璃花瓶口嫩黃色的向日葵上,他忽然感覺很渴,似乎整個食道都已乾涸那樣渴,連口水也無法分泌出,每次吞嚥都灼燒似的疼痛,儘管如此又感覺有什麼已被剝離。

  伸出脫力的手輕攏住向日葵的莖,他偏頭望著、像從來沒看過向日葵一樣的專注。

  將向日葵往旁邊輕推,然後他注意到向日葵後的向日葵花海而愣住。

  他無法辨識那是真的、還是整片壓迫人的油彩,只是想開口、感覺有什麼必須說出口,可是喉頭幾近乾裂的渴卻不允許。

  他呆愣了許久,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來改善現在的狀況,卻無從著手,他忽然低下頭、一如斷線的木偶那樣乾脆,於是耳邊出現了「喀啦」一聲、鮮明如斯與斷裂聲無異。

  才想伸手向頸邊,手背卻忽然被覆住、然後是指縫直至掌心,他如同機器人般轉過頭,只見一張焦急的臉龐、而那微微泛著淚水的眼角讓乾渴的他有了想舔舐的衝動、淡金色的髮梢有著春天的味道卻帶著薄寒、紫色的眼睛讓他的身體想起某種甜美……而他後退。

  舌尖隱約還感覺得到那種甜美果實的滋味,但心裡卻在抗拒,腦海中出現了一個詞彙,他以唇形拼出:「蛇毒。」瞬間瞪大眼低下頭、竟似微微顫抖著。

  那個人因他的反應僵住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回過神、並伸手拿過一個杯子,他認出杯子裡的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水,但他卻無法自對方手中接過。

  那是因為恐懼,他深深明白。

  那個人看了他半晌,然後在杯中插入吸管,再一次遞到他面前。

  「喝?」那個人偏過頭,向他看的表情看起來純粹無害到、直至異常。

  彷彿被魅惑般,他傾身含住吸管,卻在吸入下一秒嗆咳而出。

  灼燒,蜈蚣在喉嚨裡恣意爬行。

  「啊、好浪費喔。」那個人輕輕笑著,伸出雙手按在他肩上,然後向他欺身而來,壓上了他身周的床位讓他有短暫失重的感覺,以至於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腹部也逐漸承受來自對方的重量,他瞪直了雙眼儘管這痛到讓他以為自己睚眥盡裂,卻見對方在離自己極近處停下,於是他以為這只是種無聊的玩笑而短暫的鬆懈。

  片刻後,軟濕的物體觸上他嘴角,沿著他方才咳出的液體一路滑動,最後打了個圈後才離開。

  他完全無法反應過來,只能直盯著對方將方舔過自己的舌頭收回口中。

  那個人笑了,比他身後的整片向日葵還燦爛千倍,卻令他一陣惡寒。

  「以後可不准再浪費了啊。」

  他望著那個人,下意識嚥下一口燥熱,或許那一瞬間進入咽喉的些許液體已將他的喉嚨灼傷。

  那個人狀似親暱地輕捏他的臉頰,然後把他用力扯過去摟在懷裡,比室溫還低的體溫纏繞在他身上,他卻無力反抗,輕綿的氣音襲上他的耳廓,然後他聽見如同孩子般柔軟的語調刺入耳道。

  他忽然覺得好冷,冷得忍不住牙間打顫,彷彿才被什麼有毒的冷血動物舔舐過,而現在那動物的鱗片正以搔癢般的力道在自己的肌膚上畫圈一般。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00:07


2.辨別善惡樹的果實

  

  白樺樹所製成的辦公桌上擺了厚厚一疊文件,多數以德文寫就、而剩下的幾乎均為俄文,另一側則擺著一本厚重的俄德字典。正相對的是由冷杉木製成的高大書架,最上方擺放的是滿滿一整格的俄羅斯娃娃自大而小羅列,然後是軍事理論、經濟學、法規,再往下是一大堆數據資料……幾乎高聳至天花板的書櫃塞得滿滿的,卻分類得有條不紊,書櫃旁的則是一扇落地窗,淡藍色的窗簾有氣無力地垂地於兩側。

  面對書櫃左轉的牆邊擺放著兩把沙發椅、由一張雲杉木製成的茶几相隔,茶几上有一只花瓶,瓶中擺著一朵背著光的向日葵,看起來十分寂寥;茶几正對著的位置則是門,而門旁吊著一幅畫。

  整個空間都被善用了般,卻死板得令人感覺空虛,少數的飾物也均非用來緩和僵硬氛圍,而是俱有其意義。

  而這裡的使用者正在桌前一邊搔著一頭銀白的短髮、一邊翻著俄德字典,許久找不著單字的表情不言而喻,彷彿今天略低的室溫也無法平息他因煩躁而高漲的體溫。又花了兩個小時,桌上的公文總算稍減,他站起身十指交扣著反掌向上拉,頸脖均發出近似硬物斷裂的聲音,他扭了扭脖子、走到書櫃前挑了本黑皮的精裝書,封面上燙金字樣以俄文方方正正地寫著《普魯士史》。

  這本書他在這個月裡翻閱過不下三十次,卻無論是第幾次看都有種違和感,同樣書名而以德文寫就的書則沒有同樣的感覺,而他以練習俄文為由時常翻閱的這本史書在第一頁的角落上寫著「伊凡‧布拉金斯基」,每當指尖摩娑過書面都能感覺到寫下這幾個字的人那幾乎要將書頁畫破的力道,像極了這書和那人有什麼深仇大恨般。

  實際上這書也許真的就是這麼讓那個人討厭吧?再怎麼說,那個人在自己尚未病癒時便焦躁萬分地將這書朝自己砸來,雖然也可以解釋為對方討厭的是自己(再怎麼說用上千頁的精裝書來砸人可不是一句開玩笑就可以解決的),但若不是討厭的書也捨不得砸那麼用力才對。

  封面邊角的部分也還留著當時敲到地面時所壓出的痕跡,但除了被剪去最後一章以及前面說的這些地方以外,他從第一次拿起這本書時便感覺這是一本相當新的書,新到似乎被共產主義的奉行者這樣糟蹋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但那是一段時間以後的事了,尚不諳俄文的他終於看到最後一章(或者說倒數第二章)時才發現封底有被撕扯過的痕跡,不禁產生了是因為撕不下書頁才裁掉的想法連帶著滑稽的畫面。至於最後一章的內容他沒去想,也沒為什麼。

  如果歸結起來的話大約這本書就是他跟他的上司在私人場域裡唯一的記憶了,偶爾在一天勞碌後躺在床上睡著前的片晌他會想起他上司那個時候的表情,和從病床上醒來那一天所看到的、與任何時候都截然不同的表情,然而無論是哪一方面來說對方於公是他的上司,於私還是不要有任何牽扯會來得輕鬆些。

  其他的部分、如果向他問起蘇/維/埃/聯/邦這個人,他只能隨手用筆頭指向花瓶裡的向日葵並繼續手上的工作。

  那是他的上司的惡趣味其之二:每到產季便天天都會送一朵向日葵過來(不是產季也送,只是未必每天),看見環抱著大量向日葵的公務員滿頭大汗還要努力維持微笑,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自己取了一支省得他為了騰出手而演變成全散到地上的悲劇,同時為他還要跑遍整棟辦公大樓而默哀,照那個數量來看應該是每個隸屬於蘇/維/埃/聯/邦的國家都會拿到一兩支吧。

  他隨手闔上關於七年戰爭那一頁並將手上的書放回去再抽出俄俄辭典,並坐回辦公椅上,瞬間傳過來的涼意莫名讓他有些想吐,翻開厚實的辭典後目光下意識掃向時鐘,向後滑動的椅子滾動出了刺耳的聲音,他本該握起的筆此刻則任由他的食指壓在桌面上。

  指針走動一格、兩格……分針前進。

  他隨手收整桌面便離開殘留著即使到明天也應該做不完的工作的辦公桌,走出門前回過頭一望確認沒有東西遺落卻看見斜陽照在向日葵的背後,他忽然想將向日葵轉回光照得到的地方,隨後又想著反正明天就會被替換掉了而作罷。

  連陽光也是,明天就會被替換掉了。

  門被關上。

  空氣中盈滿了烘焙的氣味,對於飢餓的人來說或許相當誘人,不過他卻選擇先回房而沒進廚房一探究竟,反而是途中遇見的上司讓他停下了腳步,他對蘇/聯行禮以後,對方回自己一個笑容,於是他再自然不過地走過去,低聲一句:「失禮了。」便將對方手上滿是茶具的托盤接過,而後他隔著蘇/聯後一步距離與他亦步亦趨,他隨著蘇/聯進入原本沒打算涉足的廚房,烏/克/蘭和立/陶/宛正在討論今天喝什麼湯比較好,白/俄/羅/斯立於角落、原先陰鬱的眼神因蘇/聯的出現而明亮起來。

  「一起喝杯茶吧。」

  蘇/聯一這麼說他們便立刻停下手邊的工作、聚集到了客廳。

  他站在蘇/聯的陰影裡,隨著對方眼神示意而將托盤輕放於茶几,且自動自發地替所有人斟茶,蘇/聯在他要起身前摸著他的頭輕聲說著:好乖。

  胃部一陣翻攪,搭配上其他人身上來自烤箱的濃重味道,鼻間過於甜膩的氣味讓他確定自己今晚別想進食了,最好的狀況是他能早點回房休息,一想到房裡乾淨而凜冽的氣息他更下定決心必須如此。

  他輕聲應了句就站起來繼續站在蘇/聯斜後方,蘇/聯這次卻仰頭望著他說:「不一起喝茶嗎?東/德。」

  「……是。」東/德拘謹躬身似乎在找尋可以拿取的杯子,但他明知已經沒有剩餘的茶杯了,純粹做個樣子給蘇/聯看罷了。

  「別一直站著呀,」蘇/聯笑道:「弄得好像我在虐待你一樣。」

  「不,沒那回事。」

  「蘇/維/埃/聯/邦先生不是一直都在……」立/陶/宛趕忙摀住拉/脫/維/亞的嘴,緊張地望向蘇/聯,但對方似乎沒聽見一樣,只是笑著等待東/德依他的話坐下。

  ──其實根本就沒有位置。

  東/德在心裡嘆息著,不曉得這樣的鬧劇還得持續到幾時,要是撐不到被准許離開就吐出來的話,事後還不知道得承受怎樣的責難。

  「咦?沒位置了嗎?」蘇/聯像才剛想到一樣,對他說:「不然坐我這裡吧。」

  東/德盡量不著痕跡地掃了眼蘇/聯所坐的位置,確認單人座上的確沒有任何容納第二個人坐下的空間後兀自猶豫著要怎麼開口才不會觸犯到這位喜怒無常的上司,蘇/聯又歪頭笑著說:「不坐下嘛?」

  儘管是無害又好客的表情,然而東/德微顫的指尖說明了決定不只是如此,牙一咬便姑且坐在扶手上了,但這似乎無法讓蘇/聯滿意,他看見對方手裡拿著的杯子角度稍有傾斜。

  「喏。」結果蘇/聯卻將那杯茶遞到他手邊,東/德小心翼翼地接下後在蘇/聯笑吟吟的視線以及其他人有意無意飄過來的瞥視中拿起茶杯稍稍抿了一口。

  ──好想吐。

  他也不曉得蘇/聯是不是滿意了,總之對方的關注焦點已經不在自己身上,這對他來說已經夠了。

  其他國家眼裡的鄙視以及諷刺甚至嫉妒(這或許是白/俄/羅/斯的專利)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只想要活下去罷了。

  東/德看著茶杯裡自己的臉倒映在漣漪中,便沒仔細去聽蘇/聯和其他國家笑語連連……其實到頭來也只有蘇/聯本人在笑、在說話罷了,他總有那麼多話題可以說,彷彿任何一點細節都是新發現。

  他抑制著不使自己的沉重嘆息溢出口,儘管被甜膩的氣息壓得胸口沉重不堪承受亦然,彷彿只要有一點什麼從口中出去就會讓他再也憋不住。

  ──「東/德?」

  當他因為這叫喚忽然醒覺過來時,蘇/聯就著彎下的腰離自己不過咫尺之遙,放在唇縫間的食指隨著他開展的笑容戳上東/德的臉頰。

  「別發呆囉,就快開飯了呢。」

  ──我不想吃。

  他不著痕跡地從對方身後看了一圈,明白在他放空時其他人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了,喉嚨吞嚥造成喉結也跟著上下滑動,他不合時宜地發現他沒看過蘇/聯的喉結,也許是圍巾太厚重的緣故。

  蘇/聯站直並轉身時他看見衣擺搖曳的錯覺而不自主伸出手,卻剛好拉到蘇/聯的手,蘇/聯困惑的目光射了過來,他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拉住他的指尖也禁不住稍微退縮。

  「嗯……有事求我嗎?東/德。」

  東/德並不明白為什麼他看著蘇/聯像看見了金斧頭銀斧頭裡的湖水女神一樣,只知道這絕對不是字面上的問句。

  他肯定在笑,但笑意是否進入眼底是個否定句,他再一次感受到毒蛇盤踞於身,慢悠悠地享受著他為被勒斃前的恐懼所折磨。尤其是腹部,腹部正受蛇尾刮搔,然而出了腹部蛇信就要舔上咽喉。

  「什麼都可以喔,說看看如何?」蘇/聯的聲音如循循善誘的耐心教師,但無論如何蘇/聯笑瞇的眼只讓他感到害怕似潮水意圖將他淹至滅頂。

  他放開了手隨後說:「沒什麼,抱歉打擾了。」

  「沒事沒事,別那麼客氣嘛,我們可是家人喔。」蘇/聯捧著他的臉,對他笑。

  來自手套的皮革味道讓他更加不適,儘管強忍也將至極限,欲嘔感又一次湧上來,他雙手掩嘴導致茶杯落到地上,雖然茶杯沒破,但餘下的茶水將地毯染出一大片不規則的形狀。

  他連完了的想法都還來不及迸出,已經整個人跪在髒污的地毯上了。

  蘇/聯的褲腳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無法向對方求助。

  最後意識一絲一絲遭至剝奪殆盡,自我似乎光裸地躺在微涼的水中搖著、晃著。

  「普/魯/士?」

  就算聽見了,也必定是聽錯了。

  乾淨而略帶陳舊的氣味竄入鼻腔,他恍恍惚惚地把剛醒來時的記憶和現在重疊在一起,只是空氣中少了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大概就算他坐起身也不會看見向日葵吧。

  沉重的倦怠讓他不願起來,敞開的窗流入了清新卻寒冷的風,房裡沒有光線。

  「你知道嗎?你真的欠我很多。」蘇聯的聲音在適中的距離咕噥著,東德頓時失卻方醒的放鬆。

  「我最討厭普/魯/士這個大笨蛋了。」

  東德完全沒聽懂對方在說什麼,他從德文版的普魯士史中知道這個國家無論建制還是實體都已經不存在了,那麼他現在到底在對誰說話?

  他的身體明白地告訴他,這是他的房間、他的床,然而蘇/聯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試圖喚醒早前的記憶卻是徒勞,然而不自主屏住的呼吸終是被蘇/聯發現了。

  蘇/聯失笑,就著已適應夜色的雙眼掃過東/德,隨後冰冷地說:「你什麼也沒聽見。」不復上一秒如愛語軟儂的埋怨語氣。

  踏出房門的步履聲結束在被關上的門外,東/德睜開眼看著窗,窗簾柔順地翻飛著,彷彿不知岌險的鳥兒。

  蘇/聯說得對,他什麼也沒聽見。

  他剛才依舊在沉睡,他什麼也不知道,他什麼也不會去探究。

  他不會因為蛇的誘惑去採擷禁忌的果實,為了不被驅離由謊言堆砌的伊甸園。

  為了活下去。

  他不認識普/魯/士,甚至不知道「它」是誰。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01:11

3.夏娃


  「急件。」

  東/德抬頭看見白/俄/羅/斯冷若冰霜的臉龐,他隱約有聽見敲門聲,但他確定自己並沒有應門,不過反正白/俄/羅/斯就是這樣的人,他看著白/俄/羅/斯扔下文件就走時的裙襬飛揚,忍不住喚住對方。

  回應他的自然不是一張友善的臉,但至少對方回頭了,東/德順勢硬著頭皮問:「請問您有俄俄辭典嗎?」雖然他的確是卡在文件上的一個辭彙上出不來,但他也不曉得為什麼自己要問白/俄/羅/斯,可能純粹是因為剛好現在進來的人是她。

  白/俄/羅/斯的回應只是瞇起眼射過來一道殺人似的目光,隨後離開時還不忘摔門該有的力道,就是沒有給他答覆。

  他站起身走到茶几邊用鐵水壺為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時鐘滴答著的聲音很吵,水聲無法掩蓋過,而停止工作的瞬間聽覺變得清晰卻也無可奈何。

  敲門的聲音倏地插了進來,東/德放下杯子望著門的方向,卻沒等到一個唐突衝進來的人,他暗自想著至少可以確定這次不會是白/俄/羅/斯並且應了句:「請進。」

  進來的人手上捧著一本厚實的書,東/德瞧見立/陶/宛硬生生收起原先的微笑並開口道:「娜、白/俄/羅/斯小姐讓我送辭典過來,希望沒打擾到您。」

  看得出來這個國/家真的不太喜歡自己,臉上的紅暈說明了他在進來以前才經歷了一件令他開心的事,儘管並不記得自己作了什麼讓他嫌惡的事,東/德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變化,只是逕自忽略掉立陶宛的錯口,他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辭典並制式化地道了聲謝,順便託對方幫自己向白/俄/羅/斯道謝,是沒看漏立/陶/宛離開時的腳步多輕盈或他進來前過於開朗的笑容,不過只要不問就能省下許多時間,光是那麼想他便又一次選擇沉默。

  畢竟會突然問「你猜我現在正在想什麼呢?」的人,整個蘇/聯裡大概也只有他的上司,只是他鮮少被問到罷了。提起他上司,他最近又更少在家裡遇到他了,大約上次身體不適而再次倒下那便是他最近一次見到他了。

  他不能說自己的身體狀況有沒有變好,只能確定至少是變得穩定了,他想起來一種說法,人不是因為寒冷而感冒,而是因為過大的溫差而感冒,他猜想或許就是這麼回事。

  他很自覺地沒有去問為什麼那天醒來蘇/聯會在他房裡,反而是烏/克/蘭請他幫忙攪蛋白時不小心說了出口,原來他那天的確吐了出來,但令人訝異的是蘇/聯並沒有扔下一句「自己弄髒的東西自己處理,等他身體好轉以後叫他來找我。」便離開,反而是半跪上被紅茶弄髒的地毯並將他打橫抱起。

  後來的事烏/克/蘭沒再繼續說下去,雖然東/德猜想或許她也不清楚,不過至少他從拉/脫/維/亞用不相襯的表情的抱怨中知道當天清理穢物的人是本來以為已逃過處罰的拉/脫/維/亞本人。

  後來的事……嗎?

  東/德眼神一黯,又為自己倒了杯水,不經意瞟見鐵壺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臉。

  他什麼也不知道,他甚至不曉得蘇/聯進去過他的房間。

  必須如此。

  他走回辦公桌前將壓在文件下的《普魯士史》放回書櫃中,取而代之的是那本意外並不陳舊的俄俄辭典,他忽然在思考再去買一本新版的俄德辭典的可能性,又覺得會被說「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且毫不留情地拒絕。

  他翻開書頁時除了新書的味道還嗅見一點淡淡的伏特加。

  他沒見過白/俄/羅/斯喝酒,但也許整個斯拉夫民族都嗜酒,只是他剛好沒看見過罷了。

  然而被酒精的味道弄得有些頭疼,他開始考慮起是不是要打開窗戶讓窗外零下或許二十度的風吹進來,但到底也不過是想想,聽說俄/羅/斯在這樣的天氣中打過無數次仗,那還真是令人欽佩。

  或許這就是蘇/聯為什麼一直想要溫暖的地方,但是如今他或許更想要整個世界,作為戰勝國且日漸強盛的蘇/聯不可能只是安於第二世界,終有天世界歸為一體而國家萎縮甚至不復存在,屆時自己會像「普/魯/士」一樣至少有自己的一部史書嗎?

  儘管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思考「普/魯/士」然而腦子總是不自覺迸出這個辭彙讓他煩惱一番,蘇/聯的意思已經相當清楚了,「普/魯/士」是絕對不能提的禁語,而他也不該思考為什麼蘇/聯是唯一可以提及的人。

  那是他的上司,聖經裡說:「不可試探主你的神」,他同樣沒有質疑蘇/聯的權利,他到底不過是個衛星國。

  東/德嚥下最後的水。

  他忽然發現今天的向日葵沒有送來。

  將辭典還給白/俄/羅/斯時她的表情有點奇怪,東/德暗忖著光是對方對蘇/聯以外的人有不同的表情就相當詭異了,雖然實際上她是看著辭典而並非自己,於是他乾脆直接將辭典交給對方,白/俄/羅/斯的指尖猶豫不決著最後還是接了下來,她看著自己嘴唇幾度張闔似乎想說什麼,最後抱著辭典扔了句謝謝就跑走了。

  東/德不太清楚為什麼對方向他道謝,只是禮貌性地朝著對方的方向說句不客氣。

  不知道從哪衝出來的立/陶/宛追了上去。

  在他們的身影後方有反射著陽光的細微塵埃,東/德轉頭看著窗外,今天看得見陽光,雪地被照射得閃閃發亮。

  然而他想,窗外的氣溫一定還是比室內低的。

  急躁又帶有鈍重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打斷了東/德,他轉頭看見送花的公務員今天也懷抱著滿滿的向日葵,他不住攔下對方問起他已經幾日不曾收到花了這件事。

  公務員只說是上頭的命令,東/德見對方趕著走也不再說什麼。

  然後是公務員的背影嗎?

  東/德看著光塵再次湮沒下一個人的背影,忽然想著要是自己再看下去被上司注意到大約又免不了一頓冷嘲熱諷了,一如他當初甫能下床就被喊去處理堆積如山的公務,也不顧他能不能走,甚至要是有人只提到一點關於自己身體狀況的事,蘇/聯就會立刻提及西伯利亞這點還歷歷在目。

  然而蘇/聯他更可能並不會發現這種事,東/德不曉得自己到底多少天沒見到蘇/聯了,他甚至不太確定以前總是無處不在的印象究竟是不是他記錯了,心下的不安鼓動著心跳的頻率,於是他也跟著走入浮塵中。

  最可能聽見的是:「偷懶不好喔,東/德。」還是「真難得看見你呢。」?唯獨對他,蘇/聯不曾說出其他人最常聽見的「你來找我啊?真開心呢。」,大體上來說東/德也不曾從對方身上感受到對自己的喜悅,即使是被作為與西方世界比較的旗子其實也無所謂,他畢竟只是想活下去罷了。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立/陶/宛看他不順眼嗎?

  不知何時加快的步伐已經帶他來到蘇/聯門前,他輕敲門板等著回應,門卻始終沒有任何動靜,他低聲道:「打擾了。」便進自開門走進去。

  他的面前依舊漂浮著光塵阻擋著他望向辦公桌的視線。

  坐在椅子上的上司交疊著雙手一副等等就要說教一樣的架勢,微張的嘴像要嘆息的前哨,然而他閉著眼,下顎整個沉進了圍巾裡。

  睡著了嗎?

  他緩步走上前,習慣性地隔著一張辦公桌看著蘇/聯,初醒時對對方的恐懼感已經沒那麼濃烈了,甚至現在的這張睡臉也令他覺得強盛的威壓感已不復見,反而脆弱且毫無防備的印象占了上風。

  他往前走一步,躊躇著將左手放上辦公桌,他聞見了伏特加的味道。

  倘使真如馬克斯所言,連這個人到最後也會消失嗎?

  為了遏止突生的想要觸碰對方的衝動,他走到門邊的衣帽架上將對方的大衣取來,停頓了一下子說:「僭越了。」然後將大衣蓋在對方身上。

  塵埃剎那被大衣所揚起的風打亂,身處其中的蘇/聯宛如要被漩渦所吞噬一般。

  並不是沒有瞬間冒出「這樣不好。」的念頭,只是立刻就被摒棄掉罷了。這相當不符合他慣有的思維模式,明知是險,為何要以身涉險?也許不過是出於衛星國對宗主國的依賴罷了。

  最低限度的深呼吸如面紙被抽取的摩擦聲,酒精的氣味冒冒失失地竄進鼻腔,正如數不清次數站在蘇/聯近側時。

  在離開以前他看見書櫃間的空隙有一只放著一株向日葵的花瓶,向日葵背著光低下了頭。

  門闔上的聲音再怎麼輕還是會為久未上油的門軸所出賣。

  在東/德離開後過了半晌蘇/聯才睜開眼,起身將外套收成長條狀並掛回架上。

  他不曉得自己多久沒見到東/德了,而實際上他也並不想見到他,連剛才他也沒有看見他。

  好像沒看見就不算存在一樣。

  「身體狀況還好嗎?」被匈/牙/利關心是預期之外的事,東/德抬眼看見對方疲倦的臉,女孩子最討厭的黑眼圈如抹不掉的胭脂一樣在她眼底盤據一方。

  周圍尚有許多空位她卻看也不看便逕自走到自己面前入座,她簪在髮間的花看起來有些病懨懨的,然而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那不過是人造花。

  「在蘇維埃的偉大領導下,託您的福。」

  匈/牙/利在他回答時順便跟會議的公關部再要了一只杯子,似故障的玩偶而動作生硬地回頭錯愕道:「啊?那個,是真心的嗎?」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東德替匈牙利倒了杯茶遞到對方跟前。

  「喂,這樣可一點也不像基爾伯特了啊。」匈/牙/利失笑道。

  他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但面對匈/牙/利的嘆息他只得緘默。

  對方或許是自討沒趣到後來甚至如坐針氈,沒多久便離開了。

  他端正地坐在桌前緩緩地喝著俄羅斯紅茶。

  「剛才,你們說了什麼?」

  蘇/聯從身後繞到東/德面前的位置坐下,東/德則在對方入坐前的側身片晌意圖起身,隨即遭到阻止。

  「別緊張,這不是什麼正式晤談。」蘇聯笑著對他說。

  「但是茶杯……」

  「沒事,這樣不就好了嗎?」蘇/聯的手臂伸過了整張桌子拿走東/德的茶杯。

  ──共產主義的理念嗎?

  也許是錯覺,儘管蘇/聯經常不小心拿錯其他人的杯子,唯獨自己的杯子會在對方明知道的情況下被故意拿走。

  ──還是說這也是極權主義控制的一環?

  「還沒回答我喔。還是說……不想回答了呢?」蘇/聯笑瞇了眼。

  「不,只是在想事情,匈/牙/利小姐問我身體狀況如何罷了。」他看著匈/牙/利前不久才使用過的茶杯仍在蘇/聯面前,伸手打算將茶杯移到自己這邊以免妨礙到蘇/聯,手卻被蘇/聯按住,東/德的指尖往後退縮成了拱形。

  「在想什麼?」

  「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要讓我問第二次喔。」

  「是,很抱歉。我在想為什麼您總是只拿走我使用過的茶杯。」

  「欸?是這樣嗎?」蘇/聯輕笑著說:「我記得我也把自己的杯子給你過呀。」

  「是。」

  「東/德好誠實呢,很好很好。」蘇/聯伸手撫摸著東/德的髮稍。

  「我啊,」蘇/聯拉起東/德的手腕,「不喜歡你和別人說話呢,以後和誰說話都得向我匯報知道嗎?」

  不就和現在做的一樣嗎?

  儘管這麼想他還是應道:「是。」

  蘇/聯趴在桌子上將東/德的五指逐一拉直,然後再重複一次相同的動作。

  雖然蘇/聯會將他的茶杯拿走,但這次也一樣只是放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並沒有去喝。

  他看著百無聊賴的蘇/聯像孩子一樣,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

  寵溺與無奈混在一起,像溶入了咖啡的糖一樣分不開。

  但是終於見到他了。

  相比其他,這個想法的成分最大程度地占據了他的腦海。

  無端令人放鬆的安心感。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02:32

4.莉莉絲



  那似乎變成了一種習慣,伴隨著東/德開始在固定時間到蘇/聯的辦公室裡,蘇/聯出現在東/德面前的時間也跟著變多了。

  那算什麼,巴夫洛夫的狗嗎?(此為一個古典制約的經典實驗,為伊凡‧彼德羅為期‧巴夫洛夫Иван Петрович Павлов的實驗,其實驗中藉由食物與聲音──普遍認為是鈴聲──的反覆同時出現,使狗在聽見該聲音時即使沒有看見食物也會分泌唾液。)

  這麼一想蘇/聯便覺得有點好笑。 不過他和某個國/家不一樣,即使不苟同自己的作為也不會對自己否認,對於自己的欲望他一向誠實。

  窗外厚實的雪將徒剩枝枒的樹壓得矮了一截,宛如一年的冬天長過一年,春天遙遙無期,這曾經是俄/羅/斯的優勢,然而這對現在的蘇/聯來說未必是好事。

  其實眼前咖啡氤氳著熱氣與在戶外呼出的白煙都是水氣所造,那麼有人會因此就說他們是相同的嗎?

  其實並不會吧。

  就像東/德和普/魯/士一樣。

  擁有相同的輪廓、身高、體型,外貌上的不同只體現在瞳色上,隨時都做好了被誤認的準備一樣,但是一旦與之對答就立見差異。

  真──奇──怪──啊──他還是經常會認錯人呢。

  一個是他忠誠的衛/星/國,一個是他會討厭一輩子的國/家。

  所以留下來的是新的東/德而不是普/魯/士,這真的是命運的恩賜不是嗎?

  但是為什麼難搞的普/魯/士不在了,他第一眼看見東/德時卻會那麼失落呢?

  不斷地思考著這不是普/魯/士,或者如果是普/魯/士才不會這麼做,除了忍俊不住以外也經常在事後感受到自我厭惡。

  嘛,反正不影響公事就沒問題了。

  他每每都做出相同的結論,卻又在某個時刻忽然想起這件事並再次咀嚼消化。

  午休時的小憩今天也引來了東/德。

  第一次他是真的快睡著了對方才進來的,然而當這成為慣例後他中午時反而不再那麼倦怠了,簡直像有意等著東/德前來一般。

  他未曾在期間醒來以阻止東/德執拗的行為,但也不會說破只是放任他這麼下去,但是偶爾他也會覺得依對方的聰明才智不至於相信自己真的毫無所覺,除非東/德有膽把他看成笨蛋,但那是普/魯/士的專利,不是東/德會做的蠢事。

  看看,又來了。

  普/魯/士還真是陰魂不散呢。搞不好其實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祈禱著蘇/聯的覆沒也不一定。

  在他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時,預料以外的觸覺貼上了臉頰,他佯裝不適轉動頭顱,對方馬上就嚇得離開了,但是這次沒有聽見道歉,只有不久後離開的腳步聲。

  他睜開眼後盯著桌上的酒瓶半晌後拿起並飲下,熱辣的刺痛在喉間爽快地流動著,忽然想起初見東/德時他明知對方病後的乾渴還故意端給他伏特加,那實在有種報復的快感,多來幾次他應該會上癮……但是他可不想要東/德再更害怕自己了,這樣有點麻煩呢。

  尤其一想到某個漢堡白癡和西/德的嘴臉,令他更加焦燥地希望東/德還是現在這樣就好。

  居然開始期待他了,真不愧是優等生,難道這腦袋也是從普/魯/士那裡遺傳來的嗎?

  ──什麼的,他居然又想到普/魯/士了呢。

  不曉得消亡的國家會前往何方,但總之他絕對不會到那種地方去,他畢竟還忘不了為民心所棄的俄/羅/斯/帝/國那奄奄一息的病容。

  他重新望回桌上的報告書,後知後覺地想到是否不該在明知對方會來的情況下將這份報告書大喇喇地擺在那麼顯眼的位置,同時也覺得也沒必要藏起來,明擺著的事東/德本來應該比自己更加清楚。

  已經什麼也回不去了,已建立的國家也是,遭致射殺的人民也是。

  他將手按在報告書上。

  這寫滿了意圖穿越國境的人數與下場的報告書,也許並不會出現在關於東/德的發展企畫上,就算出現了也僅只是含糊的一張附錄吧。

  然而留在臉頰上的稀薄餘溫讓他暫且不想打開它,於是他將報告書放在可暫且擱置的那一堆文件中。

  反正東/德的事,並沒有那麼重要。

  要是當場還有誰在看的話,他們會發現這是蘇/聯第一次出現撇嘴這個表情,但是只有他在,所以沒人會告訴他。

  他只是繼續批改著上午送來的公文以及檢閱上司的追加命令,直到看到東/德的報告書上某個常見的錯字不再出現,他確定了那本辭典有用,卻又想到如此一來東/德與普/魯/士相像的地方又變少了一點。

  ──普/魯/士到底關他什麼事啊。

  他又喝了一口伏特加,久違地將東/德的報告書上明明可以略過不理的文法錯誤以及不夠正式的用字一筆一筆重重劃去,標注讓對方重新寫過再交上來。

  這反常的行為一直持續到已經沒有急著非得今天處理的急件為止,而日已西斜,他將甩過的鋼筆放回筆筒內,他並沒有加班的那種自虐的民族性。

  他不曉得為什麼忽然想和東/德說說話。

  起身時才看見落到地上的大衣,他回想了好一下子才弄明白大概是東/德逃離時剛好也撞開了大衣。 難怪今天好像有些冷呢。

  枝枒上的雪已經落到地上。

  他將大衣上的灰塵抖落後旋即離開,但是結果他並沒有去東/德的辦公室,只是在離開以前忽然想起來東/德以前也是和其他人在一間大房間裡一起辦公的,後來……嗯,大概是因為東德很乖而且他的公務變多了才配給他單一空間的,不過在離開以前看不見東/德剛好在收整桌面的忙碌身影,他好像到今天才意識到這件事。

  辦公室和住家間是可以用走就走到的距離,他偶爾會覺得要是以後閒下來了果然還是在聖彼得堡找一處別墅度假什麼的,不過這只是癡心妄想,要是真的閒下來了的話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他寧願像現在每天都有事可以忙,他畢竟是個聯/邦,這是他賴以為生的唯一方式。

  他覺得這也是東/德的想法才對,他們上司之間的歧見開始縮小範圍,而東/德也越來越清楚自己會做出什麼指示,因此並不需要反覆向他確認忠心,可以說東/德是相對讓他放心的對象,雖然很無趣就是了,然而他需要的是絕對遵從的狗而不是玩具。

  先是要活下去,之後才有餘裕思考如何讓自己活得有色彩,他是這樣、東/德也是這樣,當全世界都歸蘇/聯所有為止,他們都在與時間競爭,就連隔海那個自以為是的國/家也是。

  然而他注定是贏家,美/國不過就是配角罷了,聯/邦/德/國也只是被玩弄於掌心的可悲小丑。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聽得見雪被擠壓成腳印的聲音,前方卻還是一片銀白,雪卻飄了下來,冬將軍似乎在預言將有的狂風暴雪似的,風呼嘯的風聲將他的耳朵凍得快失去知覺,雖然視線已隨著步伐搖晃加劇,然而直到看見不同於雪色的色塊他才改變步履的速度,並不是加速反而是變得遲疑。

  先是黑色的大衣,再來是褐色的兔毛耳罩,血紅色的雙眼,失去血色的肌膚,越靠近越看得清楚一個不曉得在門邊待了多久的東/德,當雪變得沉重正是他總算走到對方身邊,他打開門後對著身後的他說:「門沒鎖啊……?」

  「……是。」

  還以為他要說什麼呢。蘇/聯呼出一口氣,屋內勉強高了一些的氣溫撲上來,他走了幾步以後回頭看東/德,然後將剛脫下手套的左手放在東/德臉頰上。

  沒有逃跑呢。

  雖然手套的禦寒功能並不是特別好,然而跟對方臉上凍人的低溫相比,他還是能焐暖對方幾分。

  到底站在那裡多久了啊?

  東/德的雙眼只閃過一秒的困惑便垂下眼,而蘇/聯也沒有將疑問問出口,這沉默並沒有僵持多久,蘇/聯忽然抱住東/德,東/德「唔。」了聲、蘇/聯則低語著:「好冷啊,還以為民/主/德/國會比較溫暖呢。」

  蘇/聯垂下的睫毛將他的眼掩去一半,他正對著的門外暴雪已開始擦撞門板發出不牢靠的悶響,鬆開手時他感覺到東/德的身子倏地僵硬卻還是繼續往屋裡走,直到發覺對方並沒有跟上,他奇怪地望著東/德問:「忘記怎麼走路了?」

  「不,不是的。」東/德的聲音低沉下來有哄人入睡的潛質。

  「有事要報告?」

  「沒有。」

  「嗯……是喔?那為什麼要擺出一副作了虧心事的樣子呢?」53年(1953年東德發生六一七事件,為蘇聯駐軍所鎮壓)到現在也過了蠻長的一段時間了,雖然要是又出問題會很麻煩,畢竟美/國對古/巴依然不肯放鬆注意(1962年古巴危機中美國海軍遲至11月20日為止方結束對古巴的封鎖),不過他是不可能放著東/德不管的。

  「不是。……」東/德似乎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蘇/聯朝他招了招手,東/德順從地走了過來後蘇/聯蹭上了他的左臉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壞孩子。」

  「外套……外套那時掉到地上了。」

  蘇/聯稍做沉吟才明白對方在說今天東/德倉皇離開時落下的外套。

  「這樣啊。」蘇/聯微笑著離開東/德然後便轉了半個圈繼續走了,聽著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他隨口問道:「你在外面幹嘛?」

  「我在等待。」

  「等下雪嗎?說起來或許明天就可以堆雪人了呢。」東/德這次沒再回答,蘇/聯也不太在意地沒再回頭看對方。

  在他撫摸衝出來說歡迎回來的白/俄/羅/斯的頭時,東/德從他身後走過。

  他越過白/俄/羅/斯看見客廳桌子上放著的俄俄辭典,不曉得為什麼忽然覺得心臟附近有點悶,至少確定不會是莫斯科出了什麼狀況才對。

  那天本來想著順便散步而親自將命令文件分送到幾個國/家那裡,結果白/俄/羅/斯就跟上自己的腳步了,在到東/德的辦公室時忽然不想進去而委託白/俄/羅/斯代為送進去,剛好聽見他們的對話而找出一本最近出版的俄俄辭典讓白/俄/羅/斯轉交給東/德則是意料之外的事,聽拉/脫/維/亞說最後將辭典交出去的人是立/陶/宛,他大概明白白俄羅斯並不樂意那麼做,於是他對看似有些鬱鬱寡歡的白/俄/羅/斯說要是東/德把書還她的話、讓她收下那本辭典就好。

  相對於總是順從卻又讓他摸不透的東/德,白/俄/羅/斯很好懂。

  普/魯/士則是沒見他可以用順從這個詞彙形容過,但是卻相當好理解,儘管非常狡猾卻總是很難或者根本也沒想過要掩藏情緒,對自己的厭惡尤其容易分辨,只可惜德/意/志/帝/國是他的死穴,為了德/意/志一退再退,最後只要隨手一戳無力反擊的德/意/志,普/魯/士便甘願為德/意/志的存續而接受消失的結局。

  討人厭又愛自我犧牲的傢伙活該被用「軍國主義發源地」這種奇怪的理由取消建制,反正無論往後被如何抹黑他都絕對不會救他的,因為普/魯/士是敵人以及偽善者,可惜了他明明能夠培育出列寧,卻被來自奧地利的希特勒毀掉。

  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對普/魯/士說了什麼來著?

  ──「我不會為你帶來和平,我要你消失而土地做為我的盾重生,因為我恨你,而我知道你也是。」

  要是明天雪停了的話就一起去堆雪人吧。

  如果他剛才對東/德這麼說了,他會有除了遵從以外的反應嗎?

  他忽然在想。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03:49

5.原罪



  將一整疊原本該是等大的紙件固定在雙手中朝桌面敲了幾下,訂書針分毫不差地落在平時的位置上,將文件夾入資料夾以後東/德抬起長時間前傾的脖子,書櫃猶如催促人世苦短的墓碑般矗立在前方睥睨著他,他輕呼出的氣散成淺白色並消逝,他離開座位時連帶將資料夾歸為在已閱的那個塑膠籃裡。

  站定於書櫃前的他視線正對著那本書櫃中唯一的史書,如果將書名比作銘刻於碑上的亡者名姓,那麼整本書便成了銘文,東/德伸手平鋪於書脊,倏地像被金色的書名所燙傷一樣縮回手。

  他望著自己懸在半空中的手半晌後才能再次伸手逕直將書取出,然而他馬上又將書放回去,此時門恰好被人敲響,進來的人是穿著裘衣的烏/克/蘭,東/德隨即轉身從已處理急件中找出對方要的已審核文書,烏/克/蘭接過去後笑著說:「我都還沒說我要的是什麼呢。」

  「請問是不是拿錯了?」

  「不是、不是,」烏/克/蘭趕忙擺手道:「我只是有些訝異罷了。」

  「上司交代過這件事。」

  「欸?說得也是啊。」拿過文件時烏/克/蘭脖子上的圍巾也跟著落了下來,她想將重新繞回去,卻因為一手拿著東西而無法將圍巾固定好,於是只得向東/德求助,東/德拿起圍巾的尾巴繞過烏/克/蘭的肩並在她身後打了一個鬆結。

  烏/克/蘭尷尬地笑著說:「謝謝您,不過我本來只是想請您幫我拿一下文件的。」

  本來還在想著和烏/克/蘭在辦公室內的對話是不是也算在需要報告的範疇內的東/德回過神來歉道:「抱歉,我沒留意到。」

  「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您似乎很習慣的樣子。」

  被她這樣一說東/德才發現的確就如對方說的一樣,但是他也不記得自己有替別人圍過圍巾,所以他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烏/克/蘭見對方沒要回答的意思本來要離開了,卻又猶豫地問:「請問您的手沒事嗎?」

  「手嗎?」東德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而無法斟酌該給出什麼樣的答案。

  「您一直在左手放在後面,我還以為是受傷了。」

  東/德頓時愣住,在身後的左手如被針刺到一般收成拳型,眼見對方關心的神色中擔憂的程度又多添了幾分,東/德只好回應道:「不,我的手沒事,只是今天有些冷。」

  「啊,說得也是,我都忘了您是使用左手的,不曉得暖氣什麼時候能修好呢,穿著外套辦公總覺得有些奇怪。」

  寒暄幾句後烏/克/蘭便回去了,東/德聽著房裡的安靜慢慢放鬆下來,左手緩緩舉到眼前後他用右手將左手手指一一拉直,剛才隨口的藉口忽然便成了事實,他提起自己的大衣穿上便走回辦公桌,下一份處理的文件的最後一頁有蘇/聯的簽名,他忽然覺得那本《普魯士史》的燙金書名實在亮得扎眼而無法簽下自己的名字。

  那本書最後一頁的簽名如從泥沼爬起的鬼魅將髒汙纏繞上東/德的心,就算想抹除也只是讓自己更加窒息。

  試圖全心埋首於工作以驅離不潔感侵蝕的結果是他今天忘了午餐、自然亦沒有午休,一整日的陰天雖然看不見太陽西斜,窗外的光線也依舊越來越灰暗,直到快看不見文字為止他才意識到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他嘲笑著自己明明即使多做也不會因此漲工資,更何況加班並非他的本性,才自我嫌惡地打算站起,燈卻無預警地亮起,嘶嘶聲霎時吞噬了原本的寂靜。

  「還在啊?」蘇/聯站在門口看著他,大衣穿得端整而也已戴好了雪帽再加上手上提的公事包,顯然已經要離開了。

  蘇/聯見東/德只是望著自己並不說話也沒生氣,只是笑著說:「再晚這裡就斷電囉。」

  東/德低頭收整桌面並提起公事包時蘇/聯已經不在門口了,他關上燈將滿室闃寂關進門裡,花了一點時間才跟上蘇/聯的腳步,大門口的燈在他們經過後熄滅,短暫的光亮讓東/德看見了蘇/聯垂於身後的圍巾幾乎與大衣下襬等長,圍巾已經舊得看不清年代了,然而織法卻相當眼熟──和烏/克/蘭的圍巾一樣。

  不過並沒有打結。

  東/德不再注意蘇/聯的圍巾卻將視線落在對方提著公事包的右手上,手套與袖子間偶爾會隨著走動的幅度而露出一小截肌膚,東/德感受到自己的左手越來越冰涼,細雪擊打著自己無遮掩的頸部,不知道是因為天色太暗還是中間又下了雪,東/德已經看不見別人的腳印了,而他的體溫並無法融解細碎的冰晶,雪就這樣黏上他的臉頰、眼角,一眨眼就刀割一樣的疼,然而他卻覺得這段路太短了,目的地所散發出來的黃光只剩不過數十步之遙。

  他一步一步倒數著自己的步伐,徒勞地希望藉此時間能再過得慢一些。

  多走一步時間就縮短一些,然而走在前方的人卻不曾慢下來過,只有圍巾的尾巴隨風朝著自己撲稜,他幾次想拉住卻從來沒有一次伸手。

  喀啦。

  門打開的聲音。

  他始終記得同僚以前說過起初的時候門打開的聲音相當令他們恐懼,因為也許就是他們那無預警出現的上司,然而對他來說門打開的聲音只代表著他亟欲逃避的結束。

  ──他並沒有天真到以為蘇/聯完全沒發現,但也貪婪地將對方的不道破視作默許,甚至帶著一絲僥倖以及自欺欺人。

  然而一旦在不可力抗的情況下承認了自己進去過蘇/聯的辦公室以後,他也失去了繼續下去的藉口,一如斷線的風箏再也不可能捉住,到今天下班為止他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他了,在雪中等了他兩個小時那天是他最後一天待在莫斯科,隔天他便被指派回東/德了,這次在這裡也只會待一週。

  房間和他離開時一樣冷清,儘管如此他需要帶著往返兩地的東西也只有文件,雖然意義不相同但往好處想他可是能夠旅遊的少數東德人,哪怕實際上是工作也是;辦公室除了蒙灰以外清理起來並沒有花他多少時間,畢竟他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成立不過十年多的時間,然而才自沉眠中醒來數月的自己做起這些事卻井井有條得似乎做了一輩子一樣。

  他關上房門走進廚房,端過烏/克/蘭剛盛好盤的餃子放上餐桌,愛/沙/尼/亞洗餐具的聲音混著拉/脫/維/亞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而被立陶/宛/摀嘴的聲音,已經陌生到讓他可以用懷念來形容了。

  晚餐時間還是一如既往地在蘇/聯一人主導的話題中度過,然而他想或許真的在聽內容的只有自己也說不定,屋子裡的人來來去去,雖然全都屬於蘇/聯不過到底也不能一直待在莫斯科,因此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跟上蘇/聯說話的節奏,如果僅只是教條和政策方針這種和上班時間相同的東西倒還能搭上幾句,但是花開得如何或者誰家的貓生了小貓或者哪邊的哪個誰說了惹人發噱笑話還是……反正他什麼都要說,甚至回家時總會看到的小販今天帶了孫女也是,盡是一些讓人不曉得該回什麼的話題,但是他偏偏又總是希望有人回應他的話。

  蘇/聯的笑容雖然總是讓人以為他是要刁難人才故意這樣的,然而其實他眼底卻真的有所期待、希望有人能夠和他聊天──就像一般的家人一樣。

  像小孩子一樣。

  東/德吃完後自主挑下了洗碗的工作,等到餐具都洗完後白/俄/羅/斯卻在他面前將擺了整組茶具的托盤放上桌,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茶,你來泡。」白/俄/羅/斯說完旋即跟上烏/克/蘭的腳步去了客廳,東/德只得先將手擦乾,動作流暢地取出茶葉。

  直到一切備妥後他才吁出一口氣將固定於手肘上的袖子放下,他才彎腰打算拿起托盤,手剛碰到把手便被眼角餘光的色塊吸引而轉頭,蘇/聯站在門口專注地盯著他看,他頓時不曉得該先拿起托盤或者該對對方說什麼,東/德深吸了口氣後先離開與對方視線交疊的軌道、然後拿起托盤,再看向門口時蘇/聯已經不在了,隨後他將茶具全數送到客廳茶几上。

  順勢為所有人倒完茶後,難得一言不發的蘇/聯將自己喝了一半的茶遞給東/德,剛好阻止了他為自己倒茶的打算,因為蘇/聯沒有開口而試圖緩和氣氛而隨意挑起話頭的其他人不自覺中聊得熱絡了起來,整個房間裡還望著他的人只剩下蘇/聯。

  茶要冷掉了。

  即使將手掌放在茶杯表面也已經不會燙了,然而蘇/聯的視線還沒離開他,他瞄了一眼確定白/俄/羅/斯正在和烏/克/蘭聊天而無暇顧及,隨後將杯裡的茶一飲殆盡。

  是太甜、或者放太久而澀了?

  他放下茶杯後白/俄/羅/斯站了起來舉目四望卻沒看見蘇/聯,於是她便離開了客廳,連帶著本來一直想和她搭話的立/陶/宛也自討沒趣而安靜下來,連鎖效應一般最後整個客廳都沒人多說什麼,一個一個喝完茶以後都離開了,儘管才從柏林過來又上了一天班,他絕對稱不上精力充沛但再怎麼樣他也不喜歡茶杯就這樣擱置在桌上,結果茶具也是他清洗的。

  他邊揉著自己的肩膀邊走回自己的房間,卻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倚在自己門上,看到自己上來而衝著自己笑。

  走到蘇/聯面前站定後東/德對著蘇/聯問:「請問茶有什麼問題嗎?」

  「茶?」

  「是的,我以為……」

  「不是欸。再猜猜?」

  見蘇/聯像孩子一樣起了玩心,東/德只得認真思考起來,然而除了茶以外他想不出來自己做了什麼能讓對方不高興。

  「抱歉,我真的……」東/德還沒能把話說完,蘇/聯便捏住東德的臉頰。

  「你啊,就不能多笑一點嗎?」

  他望著蘇/聯也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對,也不可能說好那我就多笑一點或者對蘇/聯說我做不到──怎麼可能那麼說,他一時覺得有點悶、好像自己被耍了一樣。

  ──抱歉啊,這張臉就長這樣,想看笑容去找別人。

  怎麼也不可能這樣回應吧。

  「算了,」見東/德還是一如既往的嚴謹,蘇/聯直接放棄這個話題然後指著門說:「我要進去。」

  東/德也不知道對方那根本不曉得是問句還是命令句的到底想怎樣,逕自開了門忽然就不想理他了。

  蘇/聯乾脆就坐到床上看東/德忙東忙西的,最後看對方也應該差不多了就拉住對方的手要他也坐下,東/德坐下後本來的莫名怒意便乾脆轉變成了尷尬,雖然在蘇/聯眼裡東/德還是一樣板著和他不相襯的撲克臉。

  「是我害的嗎……」蘇/聯呢喃著就靠上了東德的肩膀。

  「抱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蘇/聯盯著東/德良久,久到東/德覺得自己就要被那對眼睛吸進去了一樣,心跳不爭氣地又漏了一拍,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懊惱卻又不可能推開對方了事。

  「今年聖誕節記得回莫斯科。」留下不明不白的命令後蘇/聯就這樣離開了。

  東/德將手覆上還留有餘溫的肩膀,似乎剛才被蘇/聯靠上時、蘇/聯也從他身上奪走了什麼。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08:09

6.光



  ──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修長的雪白手指握著筆在指上劃了幾個圈,像要將人的視線引逗過去一樣的優雅。

  陳舊的氣味混著伏特加彷彿一絲火花便足以點燃將整間屋子燒成灰燼,筆尖刷過紙面的聲音和火柴劃開火光的聲音有點像,從微敞的窗戶中吹入的風只是進來兜走了一圈便什麼也不帶走地離去,或許是層層疊起的窒息感過於沉重,所以風不願、也不屑帶走。

  第三份。

  東/德不著痕跡地順著對方的手勢看過去,資料夾上已簽核的文件又多了一份,握著鋼筆的那隻手左右轉動著,隨著光影改變便會隱約可見手腕內側的青紫血管,靠在桌面那一側的手弓輕微發紅,另一手的食指指尖繞上太陽穴上按壓著,暫停成一幅令人平靜的畫,只有胸腔起伏的微顫。

  喀。

  時針往前走到定位停下。

  原本也稱不上多端正的坐姿、只是因為過於主人身型高大而生的嚴肅感隨著往前趴伏而崩解,他仰望著東/德,晶紫的眼瞳盛滿了明星的光點,嘴角的笑容從上方看下去彷彿撒嬌一般令人呼吸為之凝結。

  他又抖了抖手,紙疊在空氣中發出波、波的聲響,東/德像才意識到似地趕忙、卻未失禮儀地接過對方手裡的文書,最上方有著他的簽名。東/德斂下眸打算告辭,一低頭卻對上他仍就著雙手筆直地越過辦公桌的慵懶姿勢,不像要繼續工作的樣子。

  要是現在就告別也只會得到揮手那樣簡單的回覆吧。

  「您……累了嗎?」

  他仰望著東/德的眼神裡似乎有些迷惘,靜默如浮塵飄落、沉澱並且一點一滴凝結,逃離的念頭似濃重的油彩倏忽刷上東/德的思緒,從指間開始退縮,直到張口為自己的踰矩致歉前,他露出笑靨,橙色的陽光點綴在他的臉頰上隨著他的話語躍動:「替我倒杯水。」

  東/德應允後轉身走往茶几,手指扣上壺耳時呼吸聲似炭筆在畫紙上的第一撇劃開東/德耳後的空氣,重量從肩頭壓上的同時有溫熱在頰畔滋長,腰部的皮帶上又添了一重有溫度的圈繞,沒戴手套的雙手輕扣在東/德的腰兩旁,東/德只是提起水壺將水倒入杯中,似乎並沒有受到絲毫干擾。

  「……討厭我嗎?」細若蚊蚋的聲音在耳邊顫抖著,吹拂著逐漸微弱的風,然而東/德甚至沒有改變視線的方向,將水壺放回去後,東/德平穩地回應道:「我尊敬您。」

  隨著他噗哧一笑手也鬆了開來,他坐上沙發等東/德將茶杯放在自己面前,過長的圍巾越過肩膀滑到身前,他拿起杯子緩緩啜飲著,眼角餘光還能瞟見東/德立於身側。

  「明天,」他剛好在東/德開口前說:「要是可以一起……就好了。」

  東/德沒聽清楚對方中間略過的是什麼,他習慣性地緘默著等待那從來不曾被聽見的空白作為結束。

  他站起身將圍巾繞到背後。

  「下班啦。」蘇/聯笑著說。

  ──我是誰?

  從渾沌中醒來後有一順間他的腦海中浮起這個疑問,隨後如一片枯葉落入湖中央所泛起的漣漪一般,說是有了記憶或者回想起來都並不十分準確,而是認知,以水面來表示的話,對於自己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認知從枯葉輕觸水的表面開始漸漸地整個被壓向湖底,無法呼吸也憋不住氣以後,湖水比身旁飄起的氣泡更為劇烈地衝入鼻腔,甚至有連肺部也被湖水脹滿的錯覺,比刺痛更為強烈數千倍不止,軀體像要壞掉一般。

  而這份痛苦實際上卻都只有一眨眼的時間,視線一觸及向日葵,腦海中一切排斥以及汙穢感在霎那間被點燃,牆上數量驚人的向日葵彷彿最猛烈的大火,將痛楚燃燒殆盡,灰燼也不曾留下。

  高大的男人拉著他的手,給他的伏特加像一條無法逾越的線,被吻、被舔都是在加重那條線,連擁抱也相當冰冷。

  但他卻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以為抱著自己的男人在哭。

  「我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喔。」男人的嗓音沾染上迷幻藥似的有著蠱惑人心的甜度。

  「你是蘇/聯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記得了嗎?」然後,又喃喃道。

  心臟狠狠被扯痛了,對男人的恐懼忽然變得一點也不重要,男人茫然的聲音讓他很難過很難過,他從乾澀的喉嚨中硬擠出一句:「我知道。」但是太過沙啞了,他擔心男人可能沒有聽見,但喉嚨很痛,痛到他沒辦法再說第二次。

  「是嗎?」

  他本來以為男人會很開心的,但對方的回答卻彷彿是自己將他推入了深淵,他覺得自己像在月黑風高的森林中迷了路那樣混亂,男人卻放開他並且命令他躺回床上休息,明天回去上班。

  一如被下了什麼咒術一般,男人一帶上房門,他立刻就昏睡了。

  ──要怎麼做才可以讓這個人開心呢?

  唯獨這個念頭與烙印一樣灼燒著思緒,留下無可抹滅的疤痕。

  但是不管怎麼戒慎恐懼地對待蘇/聯,東/德依舊不曾見到蘇/聯真的開心過,蘇/聯常常笑,彷彿笑容是與生俱來的習慣,可是那笑靨從來無關情緒,恐懼與想讓這個人開心的念頭總是彼此拔河,無法分出高下,所以他對他的上司無法更進一步,卻更無法後退。

  然而他經常會想起自己甫醒來,第一次見到蘇/聯時所看見的那張臉,焦急的眉心以及淚痕猶濕的眼角,那畫面總在腦海中徘徊不去,是他唯一一次見到蘇/聯帶有真實情緒的表情。

  很久之後他一個人走在茫茫大雪中,模模糊糊的感覺才清晰起來,他知曉了自己弄錯了什麼,以及原來弄不清的人也不只有自己。

  那是非常久,非常久以後了。

  ──他說他恨我,真好。

  蘇/聯低低地笑了起來,後來是不可遏制地瘋狂大笑,但是他還記得要說「那你就去死吧。」

  理應是「東/德」的存在死命地盯著他,恨意在那雙紫紅色的眼中灼燒著,他笑得累了,對上那雙眼以後他轉而微笑,惡意在思緒中千迴百轉。

  ──啊啊,這麼說起來「普/魯/士」確實喜歡「俄/羅/斯」對吧?

  他雙眼微瞇。

  ──笑容的弧度再小一點。

  ──肩膀再放鬆一些。

  他眼見「東/德」的表情有了鬆動,甚至可以讀出錯愕以及相當微量的悲傷以及懷念。

  蘇/聯頭部微偏,毫不費力地調整出「俄/羅/斯」對「普/魯/士」慣有的笑容,「東/德」臉上屬於普/魯/士的倔強與驕傲開始崩解。

  「可是啊,」將原有的嗓音裹上層層甜蜜,蘇/聯模仿出俄/羅/斯撒嬌時的情態軟聲說:「我不愛你。」

  「東/德」死命瞪著他,不過已經絕食數日又從屋中倉皇出逃連件外套也來不及披的他自然無法維持太久,至少在「東/德」倒在雪地之前,他很好心地接住了昏厥的他,沒花多少力氣就把因為人民大量出逃而變得異常瘦弱的身軀打橫抱起。

  白/俄/羅/斯打開家中大門時,風雪吹散了她的長髮,刺骨的寒風颳痛了她的臉頰,然而她眼中只有在雪地中緩緩而行的蘇/聯,她側身等在門旁,蘇/聯的步伐使她相當焦心,對方出去的時間超出了她的預期,況且本來就只是一個戰敗國分裂出來的領地所組成的小國,根本沒有重要到需要耗費那麼多心力,甚至根本不需要成為一個國/家──如果沒有那個該死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僅只是一方殘缺不全的領地而已哪裡值得那麼多的關注?

  跫音彷彿踏在皇宮裡被擦拭得光可鑑人的地板上,蘇/聯行止端正得令白/俄/羅/斯聯想到走向王座前即將被加冕的王者,獵獵作響的風是步履帶動的流動吹開披風,門前的色澤太過單調,應該是金碧輝煌、應該不帶一絲愁苦、應該昂首闊步、應該──!

  然而在蘇/聯走到她身旁時,她墜回現實,東/德被蘇/聯抱在懷中只剩下薄弱得幾乎要消失了的呼吸,她握緊雙拳意圖分辯卻迎到蘇/聯對著她的微笑,那一聲不帶情緒的謝謝讓她放鬆下來。

  蘇/聯繼續朝裡面走,而她關上大門。

  一步又一步,蘇/聯像機器人一樣持續前行直到自己的房門,裡面的家具只有桌子、衣櫃以及床,牆面是死白的。

  連麵包也要吃不起的時候他早就變賣掉能換錢的一切,俄/羅/斯/帝/國所做的裝潢擺飾也因為看著太過煩躁而或扔或毀。

  他把「東/德」放在床上。

  可是一這麼做了以後,原本空曠的房間卻滿得像要溢出來一樣。

  他側躺在「東/德」身邊,嘴唇幾乎要貼著他的耳朵,如給蘋果淬毒似地說著:「雖說我不想輸給西方的傢伙,可是『東/德』啊……不聽話的孩子,我不需要喔。」

  「你千萬、千萬要記得,我並不需要不聽話的孩子。」

  他一遍一遍地說著,越說笑容就越燦爛,直到停下為止他也不曉得自己說了幾遍,手輕輕覆上「東/德」的手,然後百般眷戀地牽住,然而他的表情卻漸漸變得茫然若失。

  與俄/羅/斯相仿的表情浮在他的臉上,然後他將「東/德」的手拉到自己臉頰下,眼淚積聚成滴滑落在「東/德」的手背上。

  「……對不起。」

  從第一聲說出口以後,淚水就無法停下,他輕聲說著:「對不起……你不要恨我好不好?吶,普/魯/士,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恨我好不好?」聲音一點一點哽咽起來。

  「我也不想這樣,所以不要恨我好不好?普/魯/士,不要恨我好不好?」他不斷哀求著,除了說給眼前的人聽以外,也是說給「另一個人」聽的,他知道「他」聽得見,可是那也改變不了什麼,哪怕他知道卻仍是徒勞無功地一直哀求著。

  他仔仔細細地看著「東/德」的側臉,像看不夠似地撐起身子從「東/德」正上方凝睇著他的五官,而淚水就這樣滴上了「東/德」的臉,他緩緩俯下身直到吻到「東/德」的嘴唇為止,閉上的雙眼中仍有淚液不斷留出。

  「東/德」那本來微弱的呼吸霎時變得紊亂而粗重,他迷茫地離開「東/德」的唇後,「東/德」大張著嘴卻是進氣多、出氣少,他的手被「東/德」捏得很痛,而蘇/聯一甩開「東/德」的手,「東/德」便倏地睜大了雙眼,痛苦而猛力起身卻馬上摔下床。

  他動作遲緩地從另一邊下了床,跪在「東/德」身邊撐著他的身子,但是「東/德」看起來完全沒有好一點,反而越來越痛苦,連肌肉都開始痙攣,如離水的魚一般大張著嘴,看不出是因為想說話或者無法呼吸。

  於是他也跟著張開口,然而在思緒一片空白之下他下意識說出自己不斷重述的話語:「你千萬、千萬要記得,我並不需要不聽話的孩子。」話一迸出口,他的表情便扭曲了起來,而「東/德」則如關掉電源一般瞬時脫力地倒入他懷裡。

  「所以說,你去死吧。」

  他一點一點拾回笑容的弧度,無限愛憐的眼神黏著在「東/德」臉上,如同對待戀人一般輕柔地拂拭「東/德」額上的冷汗,指腹、然後是指尖沿著「東/德」的臉頰滑下,手掌一翻手背也順著頰畔細細感受著對方的膚觸,最後將「東/德」抱回床上。

  他望著正對床的空白牆面良久,低聲呢喃:「因為俄/羅/斯……」

  視線轉回「東/德」的臉時,他倏忽笑了,嗓音中多了撒嬌似的甜膩:「很愛很愛普/魯/士啊。」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12:45

7.希羅底的女兒



  空氣中連秒針走動的聲音也沒有,因為害怕驚擾到床上的人,他連手表也留在客廳的茶几上了,他知道對方快要醒了,否則「他」也不會把身體的使用權以及寶貴的時間交給他,但是沒有時鐘可以對照,他也不曉得自己等了多久,唯一可供計算的是自己的呼吸聲,但是越是在意,自己的呼吸速率就越不穩定。

  放在雙掌間反覆搓揉的冰涼左手已經開始有了一點暖度,掌沿無法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脈動,但是他是知道的,既然東/德這個國/家還在,床上的人就不會死去,然而他還是無法克制地擔心著萬一,萬一他就這麼沉睡不醒,將整個「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國/家機制交由蘇/聯控制也不無可能,畢竟「東/德」太過偏向受資本主義蒙昧的人民了,要是被上司認為這個國家受西方汙染太深的話,「東/德」受到的待遇必然會越來越糟。

  要是「東/德」能做到像芬/蘭一樣也不會這麼辛苦了吧?

  不對,對現在的「東/德」來說一定可以做得比芬/蘭更好,因為「東/德」已經在這裡了。要是連人民也留不住,這個國家終有一天會滅亡,所以「東/德」那邊的上司才會提議築起圍牆以維持住「德/意/志/民/主/共/和/國」。

  他好不容易才留住了一點什麼,要是「東/德」沒了,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了,被西方控制住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身上沾染了太多他討厭的東西,一點也看不出那個人的影子,所以如果不是「東/德」那就沒有意義了。

  如果……如果好好跟他說的話,他肯定也能理解的吧?要是沒有那堵牆,要是不遏止人民逃離國境的歪風,「東/德」會死的,徹底瓦解甚至可能無法重建,到時候連這個不曉得究竟還留有幾分與普/魯/士相似之處的「東/德」都會不在了,那樣子就算上司給了機會重新在這方土地上創建一個國/家,那個國/家的意識體一定與普/魯/士更加無關吧。

  他趴在「東/德」胸口,敲擊著耳蝸的心跳雖然微弱、但是心臟確實跳動著。

  他已經在床上加裝的小桌上擺了新鮮的向日葵,牆壁上更是趁著不多的時間趕工畫了滿滿一片絕對不會枯萎、永遠盛放的向日葵花田,「東/德」醒來以後看到一定心情會很好的吧?一定可以理解這一切措施全都是必要的吧?

  一定可以說服他繼續和自己一樣待在蘇/聯裡的,對吧?

  他像感覺到什麼似地起身,與此同時「東/德」的眼睛倏地張開來。

  可是,不對……已經不對了。

  他彷彿可以感受到與自己的情緒成相對的,「蘇/聯」高昂的喜悅。

  被他握住手的那個人全身都寫著恐懼的信息,而甚至不敢與自己對視的那雙眼睛裡的虹彩是刺眼一如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旗幟上的正紅,不再是混著與自己虹膜相似的紫色中帶有紅色了。

  他覺得自己在下墜,被毫不留情地拋入了寒冷刺骨的湖裡,眼睜睜看著陽光被水波淹沒。

  醒來的人確確實實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一個忠於政府、奉行共產主義的蘇/聯衛星國。

  ──並不是他在等的人,所以他沒必要醒著了。

  蘇/聯醒來迎接東/德時,他獨自墜入無夢的睡眠裡。

  他其實並沒有很執著,只是上司怎麼命令他怎麼做,如此簡單的事情罷了。

  本就名存實亡的普/魯/士邦取消建制於他而言意義不大,儘管作為蘇/聯來說他對普/魯/士並沒有什麼好印象,加上與德/意/志/第/三/帝/國間的恩怨,他的確不喜歡這對兄弟,只是剛好在終戰以後被命令收下以德/國東半部地區作為蘇佔區,而多一方領地對他來說自然不是什麼壞事,他僅是抱持著這自然而然的想法,反正做決定的是上司,他只負責服從,而普/魯/士本身如何真的與他無關。

  和普/魯/士/邦見最後一面也不過是走個流程,不管對方說了什麼都不會改變結局……所以除了不必要還有點浪費時間,如果是換成德/意/志的話他或許還有興趣多奚落兩句,可是這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行政體罷了,他實在興致缺缺。

  然而見到全身是傷的普/魯/士的臉以後,心裡油然而生的恨意讓他連笑容都快要支持不住,他討厭普/魯/士,非常、非常厭惡普/魯/士,這個認知對他來說相當陌生,並不只是一時為敵的恨意,也不全然只有戰時人民對對戰國的忿恨,但實際上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在他的記憶中雖然仍有人民排斥尼古拉二世那位外國皇后的印象,但是卻也與他現在感受到的陌生情緒相迥。

  不過無妨,反正對於戰俘本來就不需要多想些什麼,總之都是要死的人了,本就沒有重要性的人也不會因此而得以佔據他大部分思緒。

  他臉上帶著想通後的暢然笑意,踢開普/魯/士坐著的椅子,雙手被縛綁在腰後的普/魯/士無可避免地以相當狼狽的姿勢跌落在地,力氣已經所剩無幾的普/魯/士仍舊兀自強撐著想抬頭,蘇/聯相當好心地一手揪起普/魯/士頭頂的髮絲,另一手的食指勾起普魯士的下顎,雖然那雙倔強的眼看起來和記憶中猖狂甚至不可一世、高高在上得全然不像戰敗者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但顯然也不是任命或服從,不滿和焦躁迎頭而來讓蘇/聯瞇起眼。

  相當,有趣。

  他拿出對將死之人的最後仁慈,耐心地等著普/魯/士說出已對其他戰勝國說過的句子,然而為什麼對方的表情看起來反而不像對其他國/家時乾脆?雖說並沒有到退縮的程度,不過的確有著猶豫,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想著就笑了出來。

  普/魯/士瞪大的眼緩緩收縮,神色反而漸趨平靜如一汪靜潭。

  「我以為你還有什麼想說的,至少我知道你對其他國都說過了,那句話不對我說嗎?」蘇/聯相當和善地提醒著,宛如對孩童循循善誘著使他說出正確答案。

  「……請將一切戰責留在我身上就好,和德/意/志……一切和德/意/志無關。」深吸了一口氣後才說出這句他理應已經會背甚至習慣得麻木的臺詞時,普/魯/士的聲音裡有著悶響。

  蘇/聯微笑著將對方低下的頭再次扯高,直對著自己。

  「我不會為你帶來和平,」瞥見普/魯/士高傲的臉上塵埃與未結痂的傷口遍佈著,蘇/聯腦海中自然而然就浮現這句話,他愉悅地覆述著,同時不知為何瘦小而以黑白為騎士服的孩子舉劍指天為誓的畫面閃現而過,他睜大著眼而放任瘋狂的笑意蔓延上整張臉:「我要你消失而土地做為我的盾重生,因為我恨你,而我知道你也是。」

  紫紅色的眼瞳倏地瞠大,其中不再有一絲半點諸如懷念或困擾或無奈的複雜情緒,只是純粹的不可置信以及殺意張揚。

  看著即將消失的普/魯/士的情緒轉變讓他暢快到好似灌了口上等的伏特加──哪怕他有瞬間甚至來不及捕捉的迷惘──於是他溫柔地撫摸著普/魯/士的髮絲、甚至掇去髮間的髒汙,普/魯/士粗重的喘息聲彷彿亟欲衝破枷鎖上前咬斷他的脖子的野獸,他噗哧一聲不顧普/魯/士的掙扎而將他攙扶回椅子上坐好,甚至拍開他衣服上沾染的塵埃,如果他有養寵物估計也不會比此時他對普/魯/士更加體貼了。

  他專注地凝視普/魯/士,這個名字裡帶著俄/羅/斯的國家看起來和俄/羅/斯是那麼不相像,然而明明在俄/羅/斯/帝/國時又多與普/魯/士聯姻,他伸出指尖從普/魯/士眉心往下滑,忍不住顰眉看著自己的手,然後褪下手套,不顧普/魯/士不知怎地忽然來了精神的罵罵咧咧,五指微曲從對方的額頭慢慢地觸摸著直至下顎,普/魯/士那明明是兇狠的眉眼在掌心、指腹中成了柔軟的搔癢。

  瞪人瞪到累了的普/魯/士已經放棄並且深深嘆息著任他所為,他躬身緩緩靠向普/魯/士,當肩膀相貼,他的手指滑入普/魯/士被反銬在腰後的手指間,一閉上眼就能聽見一道清晰的聲音告訴自己,現在觸碰到的是握劍的繭、是舉槍的繭、是握筆的繭、是戰爭受的傷所留下的疤,睜開眼後看見普/魯/士的脖子上覆蓋著銀灰色的髮絲隨著他的吐息微幅擺動著,脖子上的肌膚染了一點紅色,而普/魯/士的身子正徒勞無功地往後退。

  深呼吸後的淺淺嘆息中,蘇/聯輕輕環抱住普/魯/士。

  蘇/聯帶著醉意似的咬字不清亦如嘆息輕盈又似自言自語:「你,想活下去嗎?」

  他斂下眉眼,他知曉普/魯/士分明沒聽見自己說的,但這樣也好,他或許也不清楚自己這麼問的意義,雖然只是個預感但也可能成真。

  「我是最後一個嗎?……我是最後一個吧?」蘇/聯喃喃著扶著普/魯/士的肩膀重新站直,他重新看著普/魯/士的面容,蘇/聯並沒有笑這點似乎讓普/魯/士又戒備起來,他輕拍了拍普/魯/士的肩,帶著一點惋惜輕聲說著:「真可憐啊,偏偏見到你最後一面的人是我,要是立場反過來我也更想見其他人最後一面呢。」

  立起的光裸指尖所處碰到的臉頰邊緣相當乾燥,瞪過來的視線卻有弱下去了的虛軟感,蘇/聯相當慢地偏過頭,普/魯/士並沒有在這期間說出惡意的話來洩憤。

  他半蹲下來與普/魯/士的臉等高。

  「你的話,應該是德/意/志吧……」這麼說了以後,普/魯/士卻轉開了頭,讓他的指尖失去支撐的地方敲在普/魯/士肩上。

  「還是說,」本來平靜無波的臉上隨著字句傾吐而劃開笑容:「俄/羅/斯?」

  最先感受到的是掌下的肩膀,然後瞬間就全身的僵硬了,蘇/聯想起好像有一種形容方式是說「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樣」。

  ──這個人的反應怎麼會這麼有趣呢?

  他收回手慢悠悠地重新套回手套,眼珠子一轉環視過這個如同廢墟一隅的水泥砌房最後落在椅子上的普魯士上。

  雖然仔細看能發現那副身軀正細微地顫抖著,但蘇/聯想著他並不是要哭泣,而是另一種需要攢緊手心才能克制衝動的情緒。

  因為被說中了嗎?

  他拂拭去因方才一系列動作落到肩上的塵埃,最後不及不徐地踏出普/魯/士所在的房間,然而在離開前卻被喊住了。

  他回頭看見有光打在浮塵上模糊了普/魯/士自然垂首而陷於薄影中的臉,普/魯/士並沒有因為蘇/聯頓足便望向他,反而自故自地沉吟著,彷彿剛才出聲不過是蘇/聯自己的錯覺一樣。

  他耐心等了半晌仍未見普/魯/士有所表示,他瞥了眼角落的蛛網,反手在門框上敲了三下,然後兩下,最後一下,視線掃過仍舊一動未動的普/魯/士,最後他收起難得好心起的衝動,勾起慣常的微笑說:「再見。」

  蘇/聯轉身後還聽得見隨著自己的步伐漸漸遠離,那個令人不悅的房間裡傳來的騷動聲,然而這次他沒有再回頭,他其實心裡清楚對方要問的肯定是自己沒興趣回答的問題。

  所以不需要浪費時間了──不對。

  他在窗邊停下腳步,撩開白色的蕾絲窗簾,他望著窗外,三月才剛起頭還沒有一點春天的樣子,反而在稍微因為疲憊恍神以後發現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比起外面的景致更為清晰。

  ──並不是不需要浪費時間,正確說起來,是以後還有的是時間。

  讓他期待,然後讓他驚喜吧,埋入土中的種子以後究竟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呢?

  他繼續往前走,靴子踏在光裸的水泥地上,跫音在空蕩無裝飾物的走廊中不斷迴響,響亮得宛如時間巨大齒輪轉動所發出的聲響。

  ──從1945年5月8日,德/意/志/第/三/帝/國無條件投降開始。

  6月9日,駐/德/蘇/聯/軍/事/管/理/委/員/會成立並由史/達/林直接控制,到那時為止他還是沒有時間多在意一個戰敗國底下的行政體,直到1947年3月1日,同/盟/國/對/德/軍/事/管/制/最/高/委/員/會正式下令廢除普/魯/士建制,他見了那個男人最後一面,那彷彿放棄一切的肢體語言以及分明什麼也不曾放棄的表情初見時印象相當深刻,隨後淡化得也很快,不多時便被拋至於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後面,本來以為就這樣不會再想起來。

  然而1948年6月18日,那三個雖然同樣是同/盟/國成員卻和自己話總是說不到一塊的傢伙自顧自地用令人厭惡的資本主意宣布共同對西/佔/區進行貨幣改革、要發行統一的新馬克,唯獨略過自己這邊,他曉得自己的預感成真了,雖然本來就不是真的能合作無間的對象,也沒想到他們三個居然統合起來而不像以前一樣內鬥而一致對外,馬/歇/爾/計/畫就是用錢砸下去換取其他歐/洲/國/家對美/國的支持的吧,還以為法/國國內反對聲浪那麼大,結果說到底還是不拿錢了。

  會變成這樣一定都是所有人都要與他為敵的錯,因為其他人還沒聰明到能理解「一切終將歸於蘇/維/埃。」,所以才會做出那麼蠢到令人發噱的事,德/意/志必須在那種集團底下生活想想也還真可憐啊。

  左手撐著略微歪斜的頭,坐在偌大原木辦公桌前的蘇/聯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不帶猶豫地簽署應戰般的決議──於西/德/馬/克發行隔日,蘇/聯/佔/領/區發行D記號馬克。

  然而一切自然不會那麼輕易結束,這只是剛開始,比方說在蘇/佔/區境內的西/柏/林的定位很奇怪不是嗎?憑什麼明明在蘇/佔/區裡卻做為西/德/飛/地似地同樣受西方那群蠢材管轄?

  東/德馬克發行兩日後,蘇/佔/區全面切斷西/佔/區與柏林的水陸交通及貨運,只保留從西/德往柏/林三條空中走廊通道。

  還不及一週的時間,屬下慌慌張張地前來彙報美/國派出大量飛機對西/柏/林地區投擲各項物資,甚至蘇/佔/區所缺乏的鋼、焦煤、電力等均遭到反封鎖。

  他還是微笑,微笑著將失了分寸的屬下轉調到某個沒人想待的職位。

  到9月,西/佔/區開始擬定新憲,隔年5月8日,德/國/議/委/會通過新法,四日後美英法三國軍政長官在法蘭克福批准新法並公布使西/德獲得除外交、外貿、國防外自主權的佔領法。

  他仰望著天空,除了雲層什麼也看不見。

  走在前面的上司停下腳步,沉聲道:「到此為止。」

  他轉身朝著上司的背影行禮,「是。」

  ──蘇/聯於同日宣布撤銷封鎖西/柏/林,柏/林/封/鎖告終。

  5月23日,於西/佔/區佔領國各國代表參加下,西/德通過「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基/本/法」,當日成為西/德/國/慶/日,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正式建立,定都於波昂,以阿/登/納總理組成了第一屆聯邦政府。

  就算什麼也沒做,世事也會繼續運行下去,更何況做為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的他說什麼也不可能什麼都不做,雖然原本沒打算耗那麼多心力的,然而在這麼被動下去肯定也不會有結果,更何況他必須贏,因為共產主義必定會獲勝,資本主義以及延伸而出的法西斯主義必然在時間的洪流下一敗塗地。

  他必須證明這點。

  5月30日,蘇/佔/區通過憲法。

  10月7日,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憲/法生效,東/德建立,是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也被稱為民/德、民/主/德/國,定都東/柏/林,皮/克為總統,格/羅/提/渥為總理,取代蘇/聯/管/制/委/員/會對民/主/德/國的外交及外貿監督,德/國正式分裂。

  軍靴踏在地上的規律聲響確實地通達到自己的辦公室裡,簽下全名後蘇/聯抬起頭時,穿著正式服裝的新生國/家已經站在門外了。

  他示意對方進來,明明是做得再習慣不過的動作,卻出於不明原因地讓他感到好笑。

  行止端正得無可挑剔的走到蘇/聯面前的是還無法掩飾桀傲不馴的痕跡卻明顯服從性早已融於骨血之中的眼熟面孔,蘇/聯蓋上筆蓋後放下手中的鋼筆,朝著對方笑著說:「果然又見面了呢。」

  ──連死都還要被從地獄拉回來工作這是哪門子酷刑啊?

  蘇/聯不由得加深了笑意,明明只有「自己」的話是只能看出嫌惡的,然而俄/羅/斯卻能明確地說出對方心中的想法。

  「請多指教囉,『東/德』。」

  就算再清楚不過對方腦海中跑過肯定都是諸如「你怎麼還沒死啊?」這類的問候,蘇/聯還是友善地站起身走到「東/德」面前對他的衛星國伸出手。

  礙於禮儀不得不從的「東/德」,看起來很眼熟,卻又有些陌生,然而並不討厭。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13:56

8.該隱





  「你……那邊天氣怎麼樣?」

  莫斯科並不是只有冬天,只是他對於莫斯科冬季的印象永遠大於其他季節,在談論俄羅斯時也總是習慣性以冬天的狀況為前提,然而這個話題並沒有持續很久。

  東/德看了眼正襟危坐的高大男人一眼,隨後與杯中紅茶裡自己的眼正相對,儘管有想無奈嘆息的衝動,他還是在其實並不情願的情況下執起瓷杯到嘴邊稍稍傾斜,做出飲茶的動作以遏止任何會留下話柄的動作出現。

  十分鐘以前上司說讓自己在這裡等他一下,不過他明白說歸說,實際上蘇/聯正背部斜倚在敞開門邊的牆上,他已經無法辨認出到底是源於默契或是習慣,東/德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蘇/聯不會離得太遠,反正就算不是蘇/聯也會是其他人使用器材竊聽或者直接向上司轉述他所說所做,與其是藉由不特定的其他人,他還情願是蘇/聯,儘管這並不是他緘口不言的理由。

  (或許這種態度就是為什麼他在蘇聯中還能保有一點相對的自由。)

  至於聯/邦/德/國的理由他不清楚,也不是很有興趣知道。

  聯/邦/德/國身後的大片玻璃窗透光性相當強,儘管兩旁束了金流蘇鑲邊的絳紅色厚窗簾也壓不下扎眼的陽光,從對面時不時瞥過來的目光也一樣難以忽視。不知道談什麼的時候就談天氣,以及眼前這杯背對方招待的紅茶,大概都是英/國的點子吧?然而對方身上的侷促、笨拙以及迴避終究還是掩飾得不夠好,他最後還是忍不住藉著調整手表腕帶時不著痕跡地無聲嘆息。

  橫亙在聯/邦/德/國和他之間的是半個小時前才結束會議空下來的橢圓型長桌,東/德並不算是正式與會人員,只是應蘇/聯的要求才跟著來,並且會議中也一直站在蘇/聯後方三步之遙方便蘇/聯有任何指示時他能立刻上前,並不至於靠得太近,因此其他國/家即便有微詞也不曾發作。

  他和蘇/聯以外的國家間並沒有什麼多於的交流──他想著,即使是此時此刻作在面前的聯/邦/德/國,他記得被叫住之前,唯一的互動也只是簡單點頭權作西/德躊躇著靠近時的回應罷了,連寒暄也沒有──或許就是太簡略了,蘇/聯才會刻意要他「坐在這裡等他」吧?在勃/蘭/特(1969-1974任西/德總理)的授意下,無論現在的聯/邦/德/國本身有什麼想法(或者說很多想法,聽聞西/德人民並非全然支持他們總理與東/德接觸的政策方針)必然會來找自己搭話,想通關節不過是瞬間的事,因為並非如何重要,他反而不曉得接下來要作什麼、或者蘇/聯期待他作什麼,他還留在蘇/聯原本的位置上除了服從上司命令以外無他,所以西/德不開口的話他也沒有理由找話題。

  ──蘇/聯他還打算在外面聽多久?

  東/德在腦中組織著接下來的行程,並計算著要是蘇/聯在五分鐘以內還沒打算回去的話,其中有哪些次要的工作可能要被擱置到明天。

  真是任性的傢伙啊。

  一想到自己因為蘇/聯脫離計畫外的行動而需作出多少調整,他不由得在心裡低喃。

  但一想到蘇/聯就在門外一字不漏地聽著的畫面,雖然明知以他們現在的狀況蘇/聯並不會真的聽得那麼認真,他原先繃直的唇線還是稍有和緩,與此同時坐立難安的西/德也總算向自己告辭,他看著對方筆直而僵硬的背影在跨過門後,另一件眼熟的軍服一角出現在門邊,對方並沒有進來的意思,卻相當大聲地和西/德討論著什麼,不需要多加思考也明白西/德結束這場尷尬的單向對話是因為美/國走回來找他。

  然後,他又一次望著自己在紅茶裡被染得棕紅的倒影,有些惋惜這樣不錯的紅茶,僅只是沾到嘴唇便能感受到茶香沁入皮膚裡,要是能細細品嚐就好了。

  那兩個人一同離開時,──他又想著,明顯有一方的腳步聲特別響亮,除了自信以外也是盲目而粗鄙的自大,西/德那邊……應該不至於變成那副德性吧?至少西/德現在還沒有財大氣粗的本錢,而且共/產/主/義必然會得到最終的勝利以及最好的結果。哪怕馬/克/思/主/義的終點是國家的萎縮甚至消失。

  他又一次嘆息,這次卻無須再用其他動作來掩飾,鬆懈下來的神經使他直到被出聲叫喚以後才趕忙站起來,喊他的蘇/聯的表情看來沒有什麼不對勁,只是右手不知道為什麼握著拳一直沒有鬆開。

  「走吧。」

  「是。」東/德等著蘇/聯先轉身好讓自己能繼續走在對方身後,但蘇/聯卻佇足了片刻並走到桌前執起盛裝著已經變溫了的紅茶的杯子,低頭似在研究什麼,戴著手套的手指摩娑著杯緣,最後他舉杯啜飲了口。

  即使是習於壓抑表情的東/德臉上也顯露出了錯愕。

  蘇/聯皺著眉放下茶杯,東/德還兀自思考著「沒看見圍巾底下的喉結是否有動,因此無法確定蘇聯是不是真的喝了」的問題,蘇/聯已咕噥著:「沒加糖也該有甜點吧。」並轉身走向門口了。

  還在試圖理解蘇/聯喝了自己喝過的茶的原因,東/德一時來不及反應直到蘇/聯已經走出門口似乎完全忘了他這個人的樣子,東/德又望了那茶杯最後一眼,才以不會被蘇聯責備自己過於慌亂的姿勢與步伐中的最快速度走到蘇/聯身後。

  也許回去該沏一壺紅茶。

  「回去以後泡茶給我喝。」

  呼吸一滯。

  「……是。」他不曉得自己怎麼了,聽見蘇/聯的命令時心跳聲變得響亮起來,那令他聯想起美/國張揚的腳步聲。

  「要加糖,嗯、對。」他自言自語般地輕聲補充著。

  「是。」即便只是單音節的回應他仍舊緊張,無法辨別出自己的聲線是否透露出了一絲半點的不穩定,東/德戰戰兢兢地從後方觀察著蘇/聯,然而蘇/聯的表情與步速都連一絲細微的改變也不曾有,彷彿全然沒有察覺到他紊亂的呼吸。

  明明鬆了一口氣,也將呼吸的速率調整回來了,東/德卻覺得自己似乎更加不對勁了。

  那年的聖誕他也留了下來,從12月24日到1月7日為止,前後不一定但這段時間他必定會留在莫斯科,幾年下來蘇/聯對此什麼從未說過什麼,彷彿當年那個命令不是他下的一樣。

  雖說是聖誕節,對東/德來說自從依著蘇/聯的話特意回來的頭一年開始,他便如同忘了這日是聖誕節一般,在他身上也看不見絲毫過節的氛圍,由於這段時間過著格里曆(即公曆)聖誕節(12月25日)的國家也會特意避開日子,不會在這兩天到莫斯科述職,所以在此期間會待在這裡的都是慣用儒略曆的國家,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件事,就算注意到了也沒人有此閒心去詢問。

  在這年代、這方連上帝似乎也忘了眷顧的染血土地,活下來已是萬幸,誰還有精力去管尊嚴或是活得如何,人命是如此卑賤,國/家依附在紅底的金色鐮刀之下,哪還有力氣去管與自己利益無涉之事?連無法切斷的血緣也能在「忠誠」二字底下滅卻,更何況是在曾經靠著蘇/聯庇護、此時卻不斷拂其逆鱗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站到蘇/聯對立面的當下,能減一分接觸令宗/主/國少一分疑心便是多一分安全,於是便也這樣無人聞問過了幾年。

  離開辦公室時走廊上的燈早就滅了,他不曉得為什麼忽然想起來以前的事,還有關於那本書的事。

  那本《普魯士史》他很久沒翻了,除了不必要以外或許也有目光與書名接觸時那彷彿肌膚沾染上了不潔之物的成份在,儘管如果是現在的話莫約不會再有問題了,然而他還是沒有折回辦公室裡去拿那本書。

  收到那本書是他剛甦醒隔天便被趕著穿上正式服裝開始工作時的事,已被移到床邊鐵架上的花瓶沒有人來加過水,被割下來的向日葵本就枯萎得相當快,深沉的咖啡色花朵像從未有過生命一般蜷曲著,不知何時會墜下架子,或許屆時連花瓶也保不住,然而沒有人去在意,彷彿就這麼被遺忘了,連向日葵本身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是被誰、是為什麼被送來這間簡陋的病房中。

  在他扣上最後一顆扣子時,沒扣實的門隨著兩下敲門聲順勢開了,他轉過頭看見蘇/聯迎著光走進來,瞥了自己一眼,咕噥了一句什麼,但那時他還不太會俄語而無法理解對方的話,蘇/聯的肩膀微微聳起,他才留意到對方左手挾著一本厚重的書,蘇/聯的視線掃了過來、對上他詢問的遲疑目光,那一聲用力的吸氣聽起來宛如緊繃的弦斷裂的聲音。

  他猝不及防被迎面而來的重物擊中胸口,向後跌時背部又撞上鐵製床架,還帶著久臥的虛軟的身子無從抵禦疼痛侵襲。

  他沒聽見蘇/聯第一句說的是什麼,然而接下來的在他反應過來已前已經全部都聽懂了。

  「還給你還給你還給你通通都還給你!我不要了!既然你都不要了我為什麼要!」

  他勉強抬頭看見蘇/聯眼底的神色,忽然意識到對方剛才並沒有開口,歇斯底里的憤怒語氣以及欲淚的哽咽嗓音彷彿全是自己的幻覺,那個人只是站在原地看著他,冷漠得彷彿他眼裡的不過是不小心弄掉、但也沒必要撿起來的東西。

  「給你。」最後他淡淡地拋下一句便離開了。

  他坐在地上良久才緩過氣來,剛要撐起還抽搐著疼痛的身體時,掌心下抵著的卻不是地板的觸感,他緩慢地轉頭試圖不牽動受傷的部位,硬皮的將裝書趴伏在手心下,不曉得折傷了幾頁。他拉起封面,《普魯士史》這幾個燙金字將書角上的撞傷反襯得相當諷刺,那時他還沒有餘裕思考為什麼只有這幾個字他看得懂,唯有站起身勉強將厚重的書帶出病房,而枯萎的向日葵被遺留在門內,再也不會有人在意。

  即使是並沒有因為他的身體狀況而稍微寬宥分毫的工作量他也在幾個禮拜間便習慣了,由於反/法/西/斯/防/衛/牆(即柏/林/圍/牆)的建立,雖說工作以及來自西方國家的撻伐變多了,然而他也因此得以倖存並日漸好轉。

  喁喁私語總是出現在他經過之處,他只是淡然地將手邊的工作處理好,該做什麼做什麼,並沒有受到流言蜚語影響,當他藉著這份專注漸漸學好了基礎俄語時,從將書扔到自己身上那天開始便不再有過私下交流的蘇/聯忽然出現在公共辦公區。

  東/德的視線依舊停留在桌面上的文件上,然而失去了檯燈的光線他再也無法辨明上面的模糊成一片的鉛字,他稍微抿唇後才站起身,卻沒想到會看見預期外的人,在他記憶中蘇/聯並不曾到這裡來,送文件從來不可能勞動到他。

  眼角餘光瞥見的掛牆大鐘告訴自己現在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整個辦公區裡唯一的光源也在剛才被蘇/聯熄滅了,昏暗的程度說明這個空間裡只剩下他與他,那麼餘下的問題只是蘇/聯要找他做什麼?

  「配給的電不是這樣給你浪費的。」蘇/聯並沒有用上指責的語氣,只是平鋪直敘地似乎只是在陳述事實。

  「……很抱歉。」在東/德道歉以前蘇/聯已經走出去了,他回頭看著桌上的文件,大略分做兩疊拿書壓著以後便拿起公事包離開,走出大樓時還看得見蘇/聯的背影,他加快了腳步卻沒有趕上對方的意圖。

  ──他停下腳步。

  讓東/德從回憶中醒來的是站在樹下仰頭看著枯梢的蘇聯的身影,他改往對方的方向走,幾乎在他於三步外停下腳步同時,蘇/聯輕聲問了句:「聖誕節要堆雪人嗎?」卻沒有轉頭看他。

  「什麼?」東/德無法理解這並不完整的句子,思忖著自己的俄語是不是還不足以和對方對談,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忘記使用正式句型。

  蘇/聯看著他卻慢慢漾開一個淺得似乎拉開了些許憂傷的笑容,東/德意識到這點後思考頓時停了下來。蘇/聯伸手拂開他髮稍上的雪花時,東/德下意識眨了眼,再對上蘇/聯的臉時,對方也剛好旋身前行而錯開了視線。

  東/德猶仍定在原處,直到蘇/聯以恰高過風聲少許的音量說:「明天來堆雪人吧。」

  東/德眼裡霎時產生了困惑,然而更鮮明的情緒卻是失望。

  要是,蘇/聯剛才有回頭就好了。

  他想像著蘇/聯在落雪中將視線瞥向自己的畫面。

  但是無論是在樹下那時,又或是已邁步前行的適才,蘇/聯都沒看向他。

  東/德迎著雪花漫漫朝著蘇/聯的背影走去。

  他看著對方身後飛揚著的圍巾兩端,斂眼將想替蘇/聯把圍巾綁在脖子後面固定的衝動揣死在手心中。

  恣意敞開的窗戶讓夜風粗暴地推搡著發出刺耳的聲響,擱置桌面上的紙張隨之捲起一角,若不是馬上用手掌壓著肯定已經翻飛旋舞起來了,也許是過早的天黑提前了疲倦的速度,他隨手拿了墨水瓶壓在交疊的紙堆上面,連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地輕輕嘖了聲,然後快速行至窗前、關上被吹得獵獵作響的窗,然而玻璃面依舊被狂風擊打著,形成近似敲門聲的悶響。

  他輕吁著氣,本來亟欲將工作提前結束的急躁彷彿隨著敲窗聲被帶走,他不自覺鬆開緊抿的唇角輕輕敲了下窗戶。

  喀的一聲,房間忽然轉暗,他來不及收斂一臉莫名其妙便望向電燈開關的方向,藉著檯燈的光,東/德看見蘇/聯的手指正從已按下的開關上緩緩畫弧向下,宛若指揮家般優雅。

  身處在檯燈後的東/德,背著被雲所半掩著而不甚明亮的月光,蘇/聯瞇著眼看隨著雲翳一動而露出的月色在東/德臉上閃動、不登時便消逝,趕不上光影變化的視力有瞬間模糊的陰暗,除了檯燈細微的聲響以外就是窗戶上的聲音。

  蘇/聯走近了一步。

  東/德迷惘了起來,但是並不只為了一件事,他無法找到脈絡將他困惑的事歸整起來,他只知道蘇/聯看著他,那讓他感受到有什麼就要脫逃似的詭異感,為了驅散這種感覺他必須開口讓這個人不要再盯著他看……

  他滿心都想著這件事,才剛開啟唇間一個小小的縫,上下唇還有些黏合,而蘇聯的聲音卻已飄到他耳裡:「我想睡了。」

  下一刻連那像是敲門聲的風聲好像也變大聲了。

  ──這關他什麼事?

  他訝異於自己瞬間下意識反抗一樣的念頭,而訝異彷彿掐住了他的咽喉,硬生生將名為靜默的病毒灌入他口中。

  於是他動彈不得只得愣愣地看著蘇/聯走向他,檯燈的光一點一點將他的臉照亮,蘇/聯的笑容和平常不同,也不像昨天那個反常的笑,反而帶著困惑的溫柔。

  然後被擁抱住。

  他想推開他。

  他感受得到自己的指尖正不住顫抖,蘇聯的體溫在他身上冷得好像一旦把手放在上面就會被黏住,硬要扯開則會導致皮肉分離。

  環在腰際的手一點一點鬆開,他反而即時醒過神來扶住蘇/聯,將蘇/聯的重量移到自己身上時,他被似曾相似的觸感攫獲心神,一轉頭便能看見倚在肩上的睡顏泛著紅暈,伏特加的味道在蘇/聯吐息間益加濃重,東/德定了定神將對方先扶到沙發椅上坐下。

  其實蘇/聯並不重。

  他自嘲著自己居然還有心思想這個,但是手卻拂開蘇/聯落在鼻樑上的髮絲。

  他瞥了一眼窗外,風還是一樣狂但終究還沒下雪,也許這麼把對方背回去也不是不行,至少背回蘇/聯的辦公室那裡也好,至少那裡有可以讓他躺平的沙發長椅,至少……

  任由思路逕行他卻始終沒有動,目光無法離開久違的睡臉,甚至不小心又更加靠近。

  蘇/聯身上的大衣已經穿妥,不曉得是從外面進來或者剛要離開。東/德理了理蘇/聯的領口,圍巾毛線上的細絲纏上了手套表面,他嚥了口唾沫將手伸到蘇/聯頸後,一聲嚶嚀讓他倏地收回手,蘇/聯頓失所依的頭終是靠著自身移回了椅背上足以支撐的地方。

  將蘇/聯的圍巾在頸後打結的念頭已經煙消雲散。

  他抱起蘇/聯進了對方的辦公室,熟悉的伏特加氣味撲面而來。

  鬆手將蘇/聯放下後,離開自己懷抱的蘇/聯稍微掙扎了一下,即使皺著眉還是在沙發上躺好了,他脫下自己身上的大衣蓋在對方身上,猶豫了許久仍舊沒走向幾步之遙的另一張沙發,而直接席地而坐。

  蘇/聯的右手垂下來時他輕輕握住。

  明明是這樣溫熱,為什麼他那時會覺得冷到不想靠近呢?

  他捧著蘇/聯的手靠在自己臉頰上,來自對方的輕柔握力像撒嬌一樣在自己的指腹磨蹭著。

  隨著蘇/聯眉間緩解的坡度,一聲與適才對象相同的低喚從他嘴裡流淌了出來。

  「不管我怎麼做,你要的還是普/魯/士,對嗎?」

  東/德無奈地笑著,沒有平時的畢恭畢敬,連敬語也沒有了,反而有自己也沒察覺過度了的寵溺。

  他望向窗外看著天色以及自己的倒影和自己下了個賭注。

  說了今天要堆雪人的人並沒有指明時間,所以他只得認為是下班後,但是急件像和他作對一樣不斷湧入,於是變成了現在的結果,如果自己拋開那些也許就不會是這種結果,但他也許不會知道為什麼蘇/聯要喝了酒來找他了,喝了酒跑到雪地裡與其說是要堆雪人倒更像是找死。

  或許那本來就只是個隨性的玩笑,不是命令、更不是約定。

  ──至少這次讓他贏吧。

  東/德左手輕握著蘇/聯微涼的指尖,默默祈禱著。

  只有這次也沒關係,讓他贏吧。

  哪怕終其一生只有這一次也好,他願意將所有運氣賭在這上面。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21:46


  本章有少量暴力情節。

9.抹大拉的瑪麗亞


  他作了夢。

  窗外是看不出白天或者黑夜的天色,他轉頭望向辦公室裡的時鐘,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足以對焦,上面的時間寫明已逾越了他替自己訂下的期限。

  他並沒有真的睡過去很久,然而已經足夠讓他醒來,他鬆開手揉壓著自己麻痺的小腿,手掌方觸及地面上還來不及支撐,背後卻有聲音阻止了他接下來的動作。

  「普/魯/士?」

  夢,如果只是夢,為什麼還不快點醒來?

  東/德自顧自地站起身,拂開身上沾染的灰塵,正要邁開的步伐瞬間被身後的力道扯倒,最初的疼痛過去後他看見的是蘇/聯一臉怯生生的違和表情,單單是看著就感到無以名狀的悲傷,呼吸也變得吃力起來。

  「普、普/魯/士,我不是故意的,對不……」

  東/德在蘇/聯把話說完以前便意圖起身,比更才更為激烈的疼痛從背部撞上、從腹部擊下,他仰望著跨坐在他腰上的蘇/聯,但是瞇細了眼也看不清楚對方臉上的表情,他只是在想他該回東/柏/林了,他只是在想這件事。

  「對不起,可是你不要用那個表情……」

  快點結束吧。

  「我不是普/魯/士。」這麼說出口以後,瞬間流暢的呼吸卻被外來的力量鎖緊,昨晚牽在手裡、向自己撒嬌的指尖此刻抓住了他的脖子,正遲疑著要不要收緊。

  他笑了。

  「我……普/魯/士……你……」蘇/聯似乎在組織自己的語言好再說些什麼,彷彿那個笑容對他有什麼意義似的。

  「您誤會什麼了吧?」自他一開口,本要離開的雙手便更加執著地壓在他的喉嚨上,他勉強而鮮有停頓地說著:「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道歉,很遺憾我連您指的普/魯/士是哪裡的誰都不知道。這樣您滿意了?」皮質的觸感仍在壓縮著他僅存的氧氣,不順暢的發音讓他甚至無法確定對方究竟有沒有聽見他說的話,然而他依然微笑著,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對方仍舊執著地認定他是那個叫普/魯/士的國家,但他的確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就只是克制不住地,想笑……還是對不起啊,對不起這次他沒辦法聽他的話。

  有水滴落。

  東/德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但是他知道有水落在自己臉頰上,溫熱的、卻不燙人,他咳了好幾聲才注意到蘇/聯已沒有壓在他身上了,勉力用被氤氳過的視覺望向蘇/聯所在的方向,他彷彿又一次看見了那個看著不撿起來也無所謂的掉落物的眼神,他摀著自己的脖子用力咳了起來,連帶避開蘇/聯的表情。

  然而他似乎聽見嘆息。

  緊繃到疼痛的身軀被撈起,拍在背後的力道沒來由地令他感到似曾相識,重新拾回身體的自主權時,他仰頭看見蘇/聯近在咫尺的耳朵,再仔細看過一圈後,他理解到自己的下顎正擱在蘇/聯肩上,回傳到腦部的觸覺一點一點說明著正被蘇/聯整個人抱在懷裡的現況。

  無奈卻溫柔而規律的拍撫持續著,讓他知道這並不是自己的錯覺,然而他不明白……太多事不明白,只是自有意識以來第一次被這樣對待,他已經忍不住想將昨晚輸掉的賭注忘記了,這讓他想哭。

  「沒睡醒又宿醉。」蘇/聯咕噥著,聽不見主詞的話語像在抱怨,卻不知道對象是誰。

  或許認真想的話便可以釐清蘇/聯說的是什麼意思,然而為了守著那個賭注,東/德幾乎整晚沒睡,沒有大衣可以保暖也勉強整夜無恙,唯獨一被蘇/聯的體溫包覆,便溫暖得讓他睏意橫生。

  「聖誕快樂。」

  臉頰被柔軟的觸覺蹭上時酒味也變得更加清晰。

  這應該不過是自己因為輸了賭注所作的美夢罷了,東/德這麼想著,含糊地呢喃了什麼連自己也聽不清楚。

  那年冬天很冷,冷到死了很多人。

  蘇/聯望著滿地的積雪想起一九四七年的冬天,那簡直像是誰的葬歌似的,歌聲悠長而陪葬的隊伍排得更長,那時的他摀著發疼的身子不住想問問冬將軍究竟是在為誰置辦陪葬品,而後他隱約想起似乎的確有過那麼一個誰在那年死去。

  他一低頭便看見深淺不一的腳印圍繞在四周,不遠處東/德正照著他的話努力滾著雪球,但不知為何不太順利,雖然是自己說要堆雪人卻旁觀得相當心安理得的蘇/聯也只得上前幫忙。東/德喘息的聲音靠得很近,但奇怪的是他並不會因此覺得討厭,反而是為著東/德即使在寒冬中不住喘氣也會壓低音量的行為感到有趣,因為他一開始對現在這個東/德的印象是「唯一的堅持就是要活下去」,然而他最近發現似乎不是這樣,儘管他並非全然知曉東/德所看重的事物有哪些。

  兩人共同完成的雪人和他差不多高,指尖在冰冷的雪上面畫了幾道稱不上是髮絲的弧線(他想、要是大家一起來堆雪人的話或許能夠疊得更高吧),看著自己的手套上已經結了一層細細的冰晶,刺骨的寒冷終究還是無法被完全阻絕,但要是脫下手套的話肯定會凍傷。

  不過只有雪人還是太單調了。只有雪的顏色看起來很孤單。

  他蹲下來在雪人的肚子邊畫了一朵大大的向日葵,起身時圍巾略有鬆解,然而他在調整圍巾時忽然想到如果把圍巾圍在雪人身上看起來就不會那麼單調了吧?他的手就這樣擱置在圍巾與頸項間的空隙,但還是沒能將它取下,他望著雪人沒有五官的臉,五指緊了緊。

  他想起了烏/克/蘭的臉,很久以前被烏/克/蘭給予的那條圍巾自然沒法辦法保存得太久,但是他總是會想起那件事,而重複購買類似的圍巾,要是脖子上沒有圍著這個的話……他還是做不到。

  他垂下手時卻有另一雙手執著另一條栗色的圍巾纏繞到了雪人的脖子上,他看著東/德細心地調整著角度讓圍巾不會落下,嚥下喉頭突來的搔癢。

  東/德被盯得不太自在,一邊直起身一邊遲疑道:「我以為您想這麼做……,但是那樣會感冒的。」

  明明前一晚保暖做得不夠而更可能生病的人是東/德才對。

  在他這麼想的時候,東/德褪下自己的手套掛在甫插上的樹枝上,於是雪人便有了雙手,他的視線卻隨著東/德的手而去,骨結嶙峋的雙手上有被凍出來的桃紅色,些許乾裂翻起的白色死皮讓他的手看起來有那麼些粗糙,心底不協調的感覺油然而生,不耐地將手伸向僵直不動的東/德,卻在途中醒覺過來而更加無奈,他呼出一口白煙裊裊上升,然後解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將一半圍在東/德脖子上。

  ──東/德是笨蛋啊。

  昨天就這麼覺得了,今天則是又再次加重了這個印象。

  漸漸有了感情而細微動搖著的表情彷彿一條縫,只看得見縫隙中微薄一線光影,卻不曉得這條縫若是裂開,會造成水壩潰堤或者冰山碎裂。

  然而他還記得昨晚的東/德說過的話,於是他拉起東/德的手為他戴上自己的手套。

  他有預感某件事會實現,然而他不曉得自己究竟希不希望它實現。

  和自己一樣高的雪人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他讓東/德去畫,東德隔了好一段時間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似地在雪人面前猶豫良久,最後畫出了一個最簡單的笑臉,蘇/聯看著這個笑臉並沒有多說什麼,正如同對業已塵埃落定的事有任何想法也不會改變事實一樣。

  他現在不問,但或許有一天會問出口。

  此刻的他只是拉起東/德的躑躅不前,邁開步伐在雪地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足跡,與來時不同的是東/德已無法繼續走在自己身後、而是被圍巾侷限住並需要維持彼此的近距離,只消稍稍移動視線便能看見東/德彤紅的臉頰,無論是被凍紅的或是有其他原因,看起來都相當溫暖。

  因此他聯想到那張蒼白猶如鬼魂的臉。

  甫成立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理所當然充滿了許多令人棘手而不能放著不管的事,即使強撐過一段時日,除了滯留者以外尚有叛/逃/共/和/國/者,人數多得幾乎都能成立一個蕞爾小國,偏偏其他國家也不肯承認這個國家的合法性,尤有甚者,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毫無條件的收容所謂脫/東/者,給予公民權甚至居住權、工作權也未有落下,簡直就是希望能將「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政權逼得自我毀滅。

  「你的兄弟可完全沒想留下讓你活下去的可能呢。」

  更別提,西/德那對承認「東/德」政權的國/家當即予以斷交的宣言。

  彼時正等著茶葉泡開的「東/德」聽見他的話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只是平平淡淡一句:「他不是我兄弟。」

  他兩手撐著臉頰、微笑著看「東/德」喝完茶後向自己告辭,他打開對方不曾碰過的糖罐、在自己的茶中加了幾勺糖,卻喝不太出甜味。

  如果能有甜點就好了。

  然而或許那樣他也嚐不出甜味,因為有俄/羅/斯在。

  他垂眸又在茶裡多放了兩匙糖。

  因為有俄/羅/斯在,所以他知道「東/德」的意思比起分割關係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即是他並不認為自己該繼續存在,德/意/志和普/魯/士或許是兄弟,然而「東/德」和西/德之間不可能以兄弟相稱,因為「東/德」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國家。

  「真是麻煩的人吶。」他維持著單手支撐臉頰的慵懶姿勢繼續攪動著茶湯。

  然而重要的不是「東/德」的想法,哪怕他可能更想要直接融入西/德而自己不復存在、哪怕他也和那些叛/逃/共/和/國/者相同,對西方那些包覆著糖衣的毒藥有所憧憬,重要的不是「東/德」怎麼想,因為「東/德」本身並不需要想法。

  邊防軍對越境者的射殺還是沒能挽救「東/德」過於鄉愿的想法,一九六一年烏/布/里/希的提案得到了許可,從鐵絲網開始,反/法/西/斯/防/衛/牆於焉矗立於西/柏/林邊界上,無論烏/布/里/希是否事前知會過「東/德」,「東/德」對此原本應有的各種咆哮謾罵,蘇/聯都未曾聽見,反而是更加沉默。

  ──直到一九六二年八月十七日。

  駐東/德的蘇/聯軍向他報告當日出現了第一個死於圍牆前的叛逃者出現了,而「東/德」亦不知所蹤,另外還有一個附帶報告,「東/德」似乎已絕食多日了。

  無論報告是真是假,都不具多大意義,蘇/聯明白「東/德」會感到飢餓的難受,然而卻不會因此死去,相比於對方絕食他倒是更加在意在「東/德」體力虛弱至此的狀況下,監視著他的軍隊怎麼會那麼輕易讓他逃離監控範圍?

  但是俄/羅/斯不是這麼想,「他」很擔心、緊張到幾乎要影響到他,他莫可奈何只得自己外出,靠著俄/羅/斯的直覺找尋「東/德」的蹤跡,就算想說服「他」軍方已經在找了也沒有用,誰叫他們讓一個本就病懨懨還在絕食狀態的人跑了?

  一路往西行。

  來自西/柏/林的群情激憤還沒停下,怒吼著、哭喊著「殺人犯」的聲音,「東/德」應該也聽過了,被自己曾經的人民怨恨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吧?他漫不經心地想著,然後看到他在找的那個人站在遠處看著他。

  ──你還不是一樣,你也一樣出不去。

  他繼續前行直到站在「東/德」面前,他死命瞪著自己的表情猶如困獸般,即便近乎睚眥盡裂,絕望才是他情緒的主調,威嚇不僅無意義、反而讓這樣的他看上去更加悲哀。

  他聽見他斷斷續續說著什麼,聲音越加大越崩潰,直到最後一次他抱頭嘶吼著「我恨你!」,蘇/聯總算聽明白了,於是他笑、停不下來地大笑,而「東/德」還強撐著站在那裡瞪著自己。

  「怎麼會那麼愚蠢呢?」蘇/聯呢喃著,不知為何現在已經沒了想笑的衝動,只覺得很無趣。

  東/德望了蘇/聯一眼,在蘇/聯兀自陷入回憶中時他還是走在對方身邊,卻有些想退回他身後的位置,太過靠近反而沒有站在身後時的安心感,如果走在對方身後,當蘇/聯忽然轉變了方向時他還能跟上,然而如果得和此時一樣靠在近畔的話,一旦蘇/聯轉換方向,他反而更傾向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

  然而蘇/聯一直插在口袋裡的手卻忽然伸了出來碰了碰他的手,隨著行走而略有擺動的手臂一停頓便被對方輕易地攫獲了,握在一起的手比只戴著手套的手還要來得溫暖。

  他的眼睛忽然有些痛,溫潤的液體在眼球表面滾了滾,最後還是沒有落下。

  他作了夢。

  好像不是第一次,或許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作這樣的夢。

  門窗緊閉的偌大會議室裡,相形之下數量少得令人懷疑的人們正爭論不休,即便有同意事項也是在多方妥協下達成的共識,而他不是他們之中的誰,甚至是應該不在場的人,唯有一件事是被快速裁決而無須多議的,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們口徑一致地說:「普/魯/士是罪惡之源。」他聽見身邊有人在笑,笑他們甚至分不清楚德/意/志和普/魯/士,然而那又如何呢?普/魯/士早就不是一個國/家。

  他不需要轉頭確認也知道身邊的是誰,於是他等待,會議室如竄入雜訊的電視機,輪廓被拉扯成銳利的線條,最後又彷彿拉扯過緊的橡皮筋在鬆手的瞬間彈回原位,然而已經又換過一輪人,連背景的色調也改變過了,人數變多了反而只有私底下的窸窸簇簇。他們的聲音是那麼模糊不清,然而他卻無法閉上眼或迴避。

  「那麼就讓普/魯/士來吧?」玩笑似地輕快話語由他再熟悉不過的嗓音傾吐而出,「與其換上一個全新而無法控制的,倒不如用現成的比較快不是嗎?」

  聲音消失了,圍坐在長桌邊的人們停下了其餘動作齊齊望向他──宛如工廠製造出來的、完全相同的臉,他們一動不動地維持著嘲笑的表情,他艱難地望向剛才發言的那個人,那是有著紫紅色眼睛的「自己」正坐在皮質的滾輪椅中、伸直的雙腿交錯著擱置在桌子上,陷在椅子裡的身軀還在不斷向後仰,然而他本人卻彷彿全然不擔心,有稜有角的軍帽歪歪斜斜地戴在頭上,陰影覆在他左眼上,嘴角的弧度以及不懷好意的眼神顯然在等著好戲上演。

  ──來吧,讓我看看你會怎麼做吧。

  那時的他無法回答。

  然而此時的他卻覺得,被蘇/聯牽著的手更像是夢。

  一個他不願醒來的夢。

  一九七一年九月三日,英、美、法、蘇四國於柏/林簽署《柏/林/四/方/協/議》,並於一九七二年六月三日生效,在條約中蘇/聯方面保證西/柏/林與西/德之間的公路、鐵路、水路等交通流暢。

  一九七二年西/德修築柏/恩/哈/德─拜/爾大街連接起西/柏/林與其飛地施/坦/因/施/圖/肯,西/柏/林以六個無人飛地以及四百萬西德馬克予東/德政府,另外由於其中一座橋下有東/德國營鐵路通過,故而協議為橋與橋上為西/德管轄,橋下空間則仍屬於東/德,而柏/恩/哈/德─拜/爾大街兩側也成為東/西/柏/林間新的邊界。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東/德與西/德在東/柏/林簽訂關/係/原/則/條/約;東/西/德關係正常化後,東/德對外關係發展迅速。

  一九七三年九月八日,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以及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同時加入聯/合/國。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23:18

10.諾亞方舟


  「認輸了嗎?」

  東/德取書的動作稍有停頓,然而並沒有對蘇/聯的自言自語作出任何回應,彷彿他並沒有聽見似的。

  相同的桌子上已經看不見那本被翻舊了的俄德辭典,儘管文件還是遍佈於桌面,看起來也尚稱整齊,可以說一開始還會對此有所不滿的東/德已經習於如何將己身的工作量分配妥當了。

  即使經常往返於東/柏/林與莫/斯/科兩地也已經不會因此而疲憊不堪,然而他還是沒能習慣蘇/聯頻頻造訪他的辦公室,準確來說是他辦公室裡的沙發椅,蘇/聯尤其喜愛坐在靠近有窗那面牆的那張椅子上,不一定會待多久,只是通常不會有交談,似乎就只是為了坐在那張椅子上而來。

  然而那張椅子和隔著茶几的另一張並沒有什麼不同。

  有次他在午後大略將辦公室整理一遍時,頓足於兩張沙發前久久邁不開腳步,他細細看著那兩張椅子──其實它們也不算是沙發,只是類似的東西罷了──,手壓了壓坐墊,也來回撫觸過幾次,除了因陽光而逐漸褪色的些微差別,儘管試著坐在上面了他也不曉得究竟差在哪裡,只除了靠陽光近一些、然而只是因為陽光這個理由似乎並不充分。

  「我不想輸。」

  蘇/聯難得的第二句話讓他無法繼續忽略甚至神遊,東/德將手中的政策資料端整地放在桌上,然後走到蘇/聯面前跪下單膝,在此之前並沒有將視線放在東/德身上的眼隨著他的動作迷茫而遲疑地垂眸,短暫的暮光勾勒出睫毛下的陰影。

  直視著蘇/聯錯覺似的軟弱,東/德的神情不曾有過片刻動搖,清晰而不卑不亢地說:「你不會輸。」

  空氣凝滯了,彷彿攝像師按下了快門將他們凝結在方寸之間,而迷失終是短暫的,蘇/聯伸出的手如小舟於風搖盪直至在東/德頰邊靠岸,拇指輕觸上他下意識閉上的眼,睫毛被指腹滑過,眼皮緊張地輕顫著卻沒有將臉撇開或者後退,東/德仍是半跪在那裡猶如從書中走出來的騎士一般,不是虛漲聲勢的罵陣、不是只憑一腔熱血的盲信、甚至不是自以為是的狂傲,他只是平穩地開口,述說事實一樣不曾猶豫。

  他幾乎想不起來敘/利/亞和埃/及那些事是如何令他焦躁,他只在眼前的國/家眼中看見宛如誓言的篤定。

  ──無論如何,他會守在這裡。

  他意識到似乎有什麼不同了,然而不是從此刻才開始變化的,而是自相當久以前便一點一點慢慢醞釀起來的,喉頭宛如有異物卡著不上不下,他輕輕收回手微笑著說:「替我沏壺茶吧。」

  「是。」東/德站起身後逕自去了茶水間,蘇/聯狀似無意地望著他即使在退出門外時仍面對著室內的身影,嘆息在門關上後響起。

  環抱著剛踩上椅子邊緣的腿,靠在膝上的臉頰感受到了一陣冰涼,他低垂的眼望著隔著茶几的另一張椅子,背後有怎麼也照不暖的陽光,他似乎能聽見遙遠的腳步聲在規律地踩踏,帶著短暫的春夏一年一年遠去,唯有冬季執著而固定宛如縈繞不去的幽魂。

  而站在他身後的冬將軍也只能守護這一方廣袤而貧瘠的北方大地,其他的他得自己爭取,想要什麼便想盡辦法歸為己有,得到了以後更得耗費心力將之留下,為了同化而留下、同樣地也為了留下而同化,用天真一點的方式來說……

  腦海裡飛速閃過那些泛黃而帶著雜訊的畫面,無論怎麼試著模仿,歐洲的那些國家仍舊把他當落後的野蠻人,即便他釋出善意,對方也只會在利用完以後更明顯的虛與委蛇,在那些觥籌交錯的宴會中無論有多少人,他都還是自己一個,最後選擇了不再依附那些從來不同的國家,最後成為能讓人依靠的大樹而不是由風嘲弄的草。

  他想起來很久以前帶著幾分玩笑和中/國說過,因為很想要朋友所以自己必須變得強大,成為被依靠的那個,既然是因為和其他人不一樣而被拒絕,那麼反過來說只要讓別人和自己一樣就好了吧?所以說那是必須的。

  那時他說了什麼呢……好像跟大樹、和某個寓言有關,然而他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應該並不是什麼好話,因為那傢伙其實很好為人師,覺得其他國/家全都不過是幼稚的孩子,帶著自詡為龍/的/傳/人的一種莫名自傲,所以他們還是走上了岔路。

  過了好些年了,他和美/國那個白癡還是敵對著,儘管局勢有緊張有緩和,他們還是不間斷地擴張著領域,然而時間拖得越長問題就越多,他相信一切終有結束的一天,而他一定會是贏的那個。

  他想起來對他說那句話時的東/德,然後閉上眼。

  甚至不需要怎麼想像,東/德泡茶時的每一個動作便生動地在腦海中上演著,彷彿他就在茶水間看著東/德的一舉一動似的。

  他鬆開抱著腿的雙手,看見身旁的椅子沒被自己的影子擋到的部分潤著橙黃色的光彩。

  其實他是知道的。

  儘管他一如往常地敲了門、出聲示意,甚至是等待,然而他是知道的。

  他端著托盤等了良久,「打擾了。」這麼說著並打開門,只餘薄薄一線的夕陽照不亮一室灰暗。

  他打開燈,燈光遲疑並且閃爍了好一會兒,他站得挺直、直到燈全亮,他走向茶几邊放下托盤,瞬間互相撞擊的聲響並不比他放下筆時響亮,他斟了一杯茶並調入糖,熱氣裊裊氤氳過了兩張椅子間的牆。

  他回到桌前收整擱置的文件,然後坐下來將這次在莫/斯/科匯報過的施政方針以及工作紀要整理了遍,最後簽名暨壓上日期時他想起蘇/聯問的那句話,那也許不是自問,而是在問他。

  ──你認輸了嗎?

  他並不曉得認輸的定義是什麼,然而他的確不得不妥協,至少不久以後必須作一些讓步,即使負隅頑抗也仍能聽見動搖的聲音,彷彿這偏執終究會傾頹……但是他沒想要認輸,他有不能輸的理由。

  將冷澀的茶湯倒棄,清洗時水聲迭沓著、水管搖動時擦撞出尖銳聲響,噴濺上來的水珠染深了袖口,他直到回辦公室時才發現這點,步伐在停頓片晌後轉向茶几邊的沙發,他坐在許久無人眷顧的那張椅子上,卻轉頭望著另一張。

  中間沒有什麼可以遮掩,看起來有些孤單。

  於是他想起向日葵,高大的花剛好能作為屏蔽,然而他又想、自己已經連曾經有過的每日向日葵當時是擺在哪裡都不記得了,他只想得起來病房裡似乎曾有過僅只一次的向日葵擺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就算有遮蔽也不會改變那張椅子上面沒有坐人的事實。

  他想他並沒有在期待什麼。

  他提起公事包離開辦公室。

  離冬季還有一段時間,但是經過樹下時他想起來那時蘇/聯就是在這裡問他要不要堆雪人。很像他會有的想法,卻是在一點也不像他的地點。

  比較合理的場景應該是飯桌上或者壁爐前,他會突如其來地說:「明天去堆雪人吧。」彷彿只是提議,但實際上卻是命令。也許有幾個人囁嚅著想反對或者所有人都噤了聲,至少白/俄/羅/斯一定會在,可能烏/克/蘭會提議帶點茶點,捷/克、斯/洛/伐/克或許會被架著過去,立/陶/宛會欲言又止,愛/沙/尼/亞應該不會說話,拉/脫/維/亞……似乎想得到又好似想不出他會說出什麼,還有……。

  他逐一想著每個人的反應,突地恍然想起那樣的時間點大約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在他身邊,但是那時候蘇/聯卻只有對他說,並且是在雪地上。

  他閉起眼呼出一口氣,疲倦的感覺總算襲上,讓他幾乎想靠著樹幹癱坐下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拿書扔他時蘇/聯的眼神,他壓抑過那種衝動卻只是越陷越深,哪怕確切明白對蘇/聯來說自己其實算不上什麼,也一直試著接受這個事實甚至只和蘇/聯維持最低程度的交流,可惜到頭來還是沒有用。

  彷彿明知不可卻終會受到蛇的誘惑而嚐了禁果,從他剛醒過來那時,他所恐懼的便不只是蘇/聯這個人,他花了很多時間才想明白,也耗了更多徒勞的時間去抗拒。

  他害怕被遺棄。

  他恐懼蘇/聯不要他。

  他忽然發現自己一步也走不下去了,即使仰頭也無法從灰暗的天色中看見枝枒,他也找不到理由在這裡停留,他只是走不動。

  明天他要回東/柏/林了,也許下次再來這裡時蘇/聯已經沒有走到他辦公室裡、坐著固定的沙發沉吟或者自言自語的習慣了,更別提聖誕節,就算他來了,也不會再有兩個人一起堆雪人這種事了,他也不會再在這裡向他搭話,什麼都不會再有了。

  如果不做好這點準備,只會使自己更加軟弱而已,然而那樣的自己蘇/聯更不會要,所以他必須面對事實,然後前進才行。否則在更加靠近後,高漲的期待以及落空以後的失落都會把自己更加淹沒,他還不想被那些情緒溺死。

  他不該那麼懦弱的。

  他緊緊握拳直到掌心能感到刺痛,要鬆手前手腕卻被拉走,久站的雙腿麻木得反應不過來,身體瞬間失去重心時他下意識閉上眼,卻沒感受到燒灼的疼痛或地面的冰涼,臉被溫暖包圍著,髮旋上有濕熱的風吹拂著。

  簡直像充滿幻想的羅曼史小說一樣,所以他抬眼看見的那張臉應該是幻覺才對。

  而那個人將他扶著站定後背向他單膝蹲下,似乎更擴張了這個幻覺,那個人見東/德一點反應也沒有,不耐地說:「上來。」

  ──要是不上去的話會如何呢?

  如果是真人的話,他大概並不會有這種想法吧。

  然而他還是伸出手先按了按對方的背部,確認掌心底下的確有著溫度,至少這個幻覺還能背起自己,他這麼想著並緩緩將雙臂環上對方的脖子,胸腹緊貼著的背部也有著溫度,然後整個身子忽然便懸空了。

  他把臉埋在對方的肩胛骨上,有股將心臟揪緊的衝動想告訴對方自己剛才所想的一切,話到了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最後他只是小聲說:「對不起。」

  這個蘇/聯大概不是他的幻覺。看見黑夜中隱約的星星時,他想著,如果是幻覺應該有著溫暖的風、或者是黃昏、或者是至少有著明亮的星星。所以這並不是幻覺。所以他該道歉。

  似乎有著嘆息,依靠著的背部有震動隨話語散發出溫度:「……我不想,至少別讓我抱你。」

  他聽懂了蘇/聯賭氣的口吻,卻還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是他不可能對真的蘇/聯表達他的疑惑,他只能不去回覆。

  蘇/聯並沒有像以往一樣說:「聽見沒有?」或者「不要讓我說第二次。」反而也跟著沉默了。

  他就這樣背著他回去,客廳的燈是暗的,沿途走廊的燈也暗了一半,直到到東/德房裡,蘇/聯才放下他。

  蘇/聯轉過身以後便和他對上視線了,頓時手足無措的東/德毫無防備地被蘇/聯挑起了下巴,額頭被靠上了、鼻尖被蹭上了,幾乎能感到對方的睫毛在自己的眼皮上掃動,蘇/聯鬆開手微笑著說:「嗯,沒有發燒。」並且摸了摸他的頭。

  好像對白/俄/羅/斯一樣……?

  東/德愣愣地抬手想去碰額頭,而本來已經踏出門口的蘇/聯忽然停下腳步說:「對了,下次我有問題問你。」然後接著說:「早點睡。」

  東/德佇立在原地良久,最後望向在對方開口時倏地平貼大腿外側的手。

  每次都是,快要能夠阻斷這種情緒時,蘇/聯總會剛好踩斷那條他立起的線,哪怕是上次他下那個賭注時有多絕望,到頭來他還是沒能做到。

  他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不會改變的什麼明明屹立不搖,以為永遠不會改變的另一件事卻有了轉變。

  原先已要浮現的苦笑被收斂了起來,反而是嘆息發出了聲響。

  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中,敘/利/亞以及埃/及又一次敗給以/色/列,敘/利/亞開始尋求在美/國與蘇/聯之間的平衡外交,不再一味依賴蘇/聯,埃/及更是直接與蘇/聯徹底鬧翻。

  1973年,東/德總理何/內/克以「為了我們集體的利益」為由實行了限制收聽收看西方廣播和電視的運動。進一步加強了與蘇/聯的緊密聯繫並宣稱將「深深紮根於社/會/主/義大家庭中」。

  1974年東/西/德互設常/駐/代/表/處。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30:01

11.大洪水



  ──燒毀所/多/瑪與蛾/摩/拉的大火以及滅卻一切生命的大洪水,究竟哪邊所犯下的罪行更加嚴重?

  從髮絲間穿過的指尖在遺憾地停頓後又一次從髮根輕輕地順過髮流,那是與趴伏在腿上的重量截然不同的觸感,不意間觸碰到的耳緣冰涼得讓他縮回指尖,輕聲的嚶嚀似乎仍處在夢中,像貓一樣,輕握成拳的手靜靜地伏著,綿長的呼吸如海潮一般溫柔。

  小心翼翼放上的指尖悄悄暖了冰涼的耳垂,細微地掙扎過後又復鬆懈下來,撫過下眼瞼的拇指上還帶著微涼的溫度,好像可以抵銷自己的體溫一樣,雖然想多觸摸一些,最後還是只在髮絲上徘徊。

  只短暫浮現的問題不過是過客,秒針滴答聲甚至比腳步聲還來得清晰,不斷往前的小齒輪嵌著轉動下一個齒輪,最大的那個齒輪終將碾壓而來。

  時鐘如猶豫卻依舊前行的旅人,滴答響聲不絕於耳,平時並不會特別意識到它的存在,只有歇下手裡的工作思考時才會乍然留意到時間的流逝,也很像在會議室內每一個罕有的屏息瞬間,一點點細微的動彈都比坦克行駛間來得更加刺耳,呼吸也被套上了不適切的罪愆,蠶食著早已緊繃的神經。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隨著閉起的雙眼再次敞開時依舊帶著疲倦,儘管是在隻身一人的辦公室內,心臟卻仍受剛才的咳嗽擠壓著,儘管他明白那沒什麼……那不可能有什麼大不了的才是,這不過就是個過渡期罷了,撐過去一切都會好的。

  他並不需要求助於神,然而石油價格的飆漲所帶來的衍生問題已經開始使人民不安,穩定人心的宗教似乎更加令人嚮往……確實有人正監視著教堂那邊,但這不曉得為什麼還是令他不安,彷彿生在牆隙的小芽,弱不禁風似的卻可能有朝一日造成牆面崩塌,但這小芽暫時不是最大的問題,反而是一度和緩下來的逃離潮又開始了,一切都在惡化,即便西/德那邊同樣也受石油所苦,依然有人相信西/德怎麼也比東/德好。

  這個想法令胃部一陣翻攪,他望著窗口,卻連天色也是灰濛濛的,積累起的煩躁感令他有想砸毀什麼的衝動。

  經濟衰退、民生凋零,接下來會是什麼?

  他沒有繼續想下去,卻立刻離開東/柏/林前往莫/斯/科。

  抵達莫/斯/科時正在下雨,他直到駐足於蘇/聯的宅邸前他才意識到打在身上的冰冷,身上還散發著匆忙趕來所造成的熱度,喘息出來的全數化作白色的煙,等到氣息平穩了以後他抹開臉上的雨滴,也收拾掉狼狽的神情,按過門鈴以後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等到門後的動靜,用力開門的巨響後出現的是白/俄/羅/斯難得一見的笑容。

  那笑靨凝滯在臉上,沒多久便轉為憤怒,他接住對方摔上的門板,走進去以後看見烏/克/蘭與怒氣沖沖地往回走的白/俄/羅/斯擦身而過,她不解的表情在看到自己時恍然大悟,緊繃的肩膀也跟著鬆懈下來。

  「您……」烏/克/蘭望著東/德那彷彿什麼也沒看見的神情,遲遲無法道出平時的問候語,最後尷尬地笑著問:「您需要杯熱茶嗎?」

  東/德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抱歉深夜打擾了。」

  「也不算深夜,只過晚餐時間沒多久不是嗎?」烏/克/蘭維持著有些僵硬的笑容試圖和緩隱約緊繃的氣氛。

  「晚餐……」東/德頓了一下,「請問蘇/聯現在在嗎?」

  聽見東/德的話烏/克/蘭的眼睛忽然撐大了些,肩膀也聳了起來,她轉頭快速地眨著眼睛不確定地說著:「他還在上司那裡,加班。」

  聽見預期外的回答,花了些時間才讓思緒銜接上的東/德說:「是,我知道了,謝謝。我先回房了,預祝您有個好夢。」

  「啊,是的,您也是。」

  對話就斷在這裡,東/德逕自回到宅邸裡總是填不滿的房間中屬於自己的那一間,陳設仍是自己離開時的那樣,空氣中隱約有著酒精的氣味,然而幾輪呼吸以後所剩下的也只有雨水以及些許霉味罷了。

  他機械性地洗了個澡並且將自己安置在床上,然而再怎麼命令自己卻仍是無法入眠,最後他或許是昏過去的,過度勞累與緊張讓他常常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經入睡過。

  早晨的空氣令人窒息,然而他還是在一如既往的時間醒來,儘管什麼也沒帶的情況下他其實並沒有多少可以做的工作,他只能試著彙整最近家裡的狀況以及處理措施,但不知為何越寫越覺得自己像是無能為力的弱者只懂得一味地撒嬌、尋求別人──特別是蘇/聯──的幫助,因此最後他把寫出來的一切都銷毀了。

  什麼也不能做的狀況猶如強制休假似地令他不安,然而他還是挪不開腳步,他曉得自己該盡速回到東/柏/林,他曉得該做的事依舊堆積如山,他待在這裡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然而他走不了。

  到了第二天也仍是如此,唯一的不同只是白/俄/羅/斯罕有地對自己說了一句:「你來幹嘛?」雖然他看得出來對方的意思其實是她更希望昨晚按門鈴的人是蘇/聯,因此儘管白/俄/羅/斯說完便立刻離開也沒有真的讓他回應的打算,他仍是朝著白/俄/羅/斯離開的方向輕喃了一句:「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脫序的自我放縱結束在某個眼熟的公務員前來告知蘇/聯已前往阿/富/汗,並從推車上拿了一朵向日葵給他,東德遲疑地看著許久未收到的俄/羅/斯向日葵,然後想起這個公務員年輕的時候也經常滿頭大汗地送著花,自己有次還攔下對方問為什麼自己的花被停掉了。

  但是對方現在顯然不只是個送花的小菜鳥了,在聽見公務員轉述上司的話時,他只是這樣彷彿置身事外地想著。

  然後他不合時宜地想起在建國三十週年時,勃/列/日/涅/夫給何/內/克的那個吻,以及蘇/聯挫敗的嘆息聲,他眼角餘光瞥見對方隱約不耐煩的神情卻沒有真的轉頭過去看他,即便是在蘇/聯咕噥著他還寧願吻東/德呢時他也仍舊目不斜視,只是手心有汗。

  一切彷彿都很美好似的。

  他回應等著自己的公務員說:「知道了。」並在門關上後低頭站在原地片刻,轉頭意圖收拾凌亂的辦公桌卻一時被角落的光閃到了眼睛,他走向書櫃,許久未碰的《普魯士史》依舊屹立在那裡,他瞇著眼看了好半晌,伸出的手觸碰到書脊前,剛才公務員給他的留言掠過腦海打斷了他接下來要做的事。

  ──普/魯/士是嗎?

  夢裡那個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瞅著自己的面容又一次跳出來問:那麼你打算怎麼做?

  他盯著書良久。

  ──他並不需要自己在這裡。

  做出決定不過是瞬間的事,他立即搭飛機飛回柏/林。

  他該做的事從來很單純:遵從命令而已。

  除此以外什麼也不要想,否則就是將自己置於蘇/聯可能出兵干涉的可性底下,因此他必須自己解決這些。

  他不想讓蘇/聯也覺得他果然不如某個誰。

  他不想。

  那一年冬天他沒有再踏足蘇/聯,正如所有人心裡的想法,他根本不需要那麼經常性地前往而耽誤自己的事,那只會更讓人看輕罷了。

  他已經放棄了要統一德/國,勃/蘭/特下臺後接任的施/密/特實際上到底想做什麼仍是個謎,事態一直朝著不利東/德的方向前進,至少必須守住國與國間的對等底線……至少,他必須和西/德劃清界線。

  在蘇/聯度過的聖誕節像夢一樣,或許不全然是美夢,然而但凡是夢就會有醒來的一天,就像以前蒙蔽自己「蘇/聯並沒有發覺他在午休時總會自作主張地進入對方辦公室」一樣,夢終究是會醒的。

  日復一日只是更加加重了惡劣的那一部分。

  不管是民生還是他的病。

  何/內/克還試著力挽狂瀾,選擇撤離阿/富/汗的戈/巴/契/夫卻反過來鼓吹西/方/思/維,完全違背了蘇/聯的意思。

  在蘇/聯撤離阿/富/汗以前他見過蘇/聯一次,也許那次是夢,他也不太確定,因為他沒看過幾次蘇/聯到訪東/柏/林,甚至於他的房間更是從來沒進來過,他在初時被外來者的氣息驚醒後便一直緘默不言,沒有燈光的照明實則他該連是誰在那裡都不曉得,緊張的氣氛維持了良久,他思考著該用什麼方式知會軍方自己家裡遭到入侵,卻忽然有彷彿帶著甜意的聲音開玩笑似地說:「呐,我說……萬一我死了的話,你會陪我一起嗎?」顯然早已察覺他醒了。

  捕捉到那熟悉的聲線,他坐起身意圖下床,膝蓋卻被壓平在床面上,有重量枕上了大腿。

  他無法辨別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下意識將手伸往電源開關的方向,卻被抓著引導到某片突突跳動著的肌膚上,掌心的溫度就這麼被吸了過去。

  「這不是沒有意義的問題嗎?」或許是仍舊不太清醒的關係,他用甫睡醒仍舊不甚清晰的嗓音平淡地回應。

  餘下的左手覆上的位置似乎剛好是對方的掌心,傳來的溫度冰涼得宛如在雪地裡埋藏了太久,比右手觸碰到的溫度更低。

  為什麼不用命令句呢?真是個奇怪的人。而原來褪下手套後的那雙手也和自己一樣,連指繭的位置都那麼相仿,彷彿相合的兩手本就是由鏡子所映照出的另一面。

  突來的衝動讓他猛地抽開手打開了床頭燈,蘇/聯像個孩子似地蜷在床上、以他的腿為枕,扣著東/德左手的是以手背虛掩的眼簾的手。

  蘇/聯被陰影模糊的眼斜睨著他,東/德得到默許似地並沒有移開視線,宛如是第一次看見般地不放過任何一點細節仔細地凝睇著他的手、他的眼,專注到茫然間似乎聽見了細微的崩裂後傾頹的轟然巨響。

  乾啞的嗓子無法發出乍現的疑問,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帶著試探將指尖覆上扣著自己的手,然後一點一點輕輕地將那手帶往自己的方向,雙手將其包覆其間試圖驅散上頭的寒意。

  他所做的每個動作都帶著不確定,因為他知道蘇/聯其實並不喜歡他靠得太近,像這樣主動依靠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幻覺的話,或許只能是夢了,然而即使不是真的,他依舊希望能驅離從對方身上傳過來的冰冷,哪怕他所能做的全部就只是像個幼童一般手足無措地想辦法將自己的體溫傳遞過去。

  是夢吧。

  他至今仍舊這麼想著,因為蘇/聯並沒有開口或者推開他,只有視線一直如影隨形。

  被確實地注視著這點,果然只有夢裡才有可能吧。

  在帶著沉默壓力的注視下,他低低說:「我並不曉得,如果您不在的話我會怎麼活下去。」

  說出來的瞬間像吐出了一口積累已久的毒液般,身子瞬間輕鬆了不少。他不知道聽見這句話的蘇/聯會作何感想,但是他並不是在討好或者拍馬屁,而是他真的不知道在沒有蘇/聯的存在下,東德究竟是什麼?

  他記得在那之後蘇/聯笑了,然後說:「就當是一場夢也好,早點睡吧。」

  燈被起身後的蘇/聯按熄,黑暗中包圍上自己的溫度仍是寒涼卻不傷人、帶著一點酒精的氣味,額頭所抵著的位置有緩慢而平穩的鼓動聲,而他聽著那聲音,連自己的呼吸也變得緩慢了起來。

  回想起來這件事就像他甚至並沒有確認蘇/聯在不在就冒冒失失地拋下一切跑到莫/斯/科一樣毫無道理,而這樣沒有邏輯可循的事並沒有發生第二次,回憶這件事時他發現自己似乎已經想不起上次見到蘇聯是什麼時候了,自己這邊的上司(何/內/克)相當不能認同蘇/聯上司(戈/巴/契/夫)的做法,甚至有意阻隔部分蘇/聯那邊的媒體,曾視為毒瘤的西/方/思/維卻反而成了戈/巴/契/夫改革的方向。

  雖然才建立起屬於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外交關係,然而本就因為石油問題而日益浮動的民心透過戈/巴/契/夫宣傳其「改革」以及由富/勒所創辦且逐漸擴大的和平祈禱會都在挑戰著東/德的社/會/主/義基礎,而美/國的上司(雷/根)也選在此時(1987年)在勃/蘭/登/堡/門前大聲疾呼著要「打開這個門,推倒這堵牆」,柴/契/爾(時任英/國首相)也總是找到機會就對戈/巴/契/夫提及民/主/改/革有多好而共/產/主/義又有多邪惡。

  要維持這個國家的基石變得日益艱難,而1988年11月,蘇/聯那邊修憲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取代了蘇/維/埃/代表/大/會,同時增設了總統一職。他無從得知蘇/聯的想法,然而即便不希望這是事實他卻無法停止懷疑蘇/聯到底變了多少?隨著時間以及蘇/聯方面政策方向改變的他越來越排斥見到蘇/聯,儘管他也能說這是上司(何/內/克)的意思,然而他自己清楚他在逃避什麼。

  ──假如他因對方而守住的一切對方都不要了,那他還能怎麼做?

  ──他試著留下的,是蘇/聯所不要的嗎?

  他又想起跌落在病房地上時,蘇/聯看著他的那個眼神,他又咳了起來。

  這當然不是單純的感冒……這也不會是示弱,一切都會好的。

  會好的。

  ──就算蘇/聯所不要的也包括他。

  他下意識望向書櫃,然而東/柏/林並沒有那麼一本俄文版的《普魯士史》嘲諷地矗立在書櫃裡,他應該感到安心卻反而難以喘息。

  一開始明明先拒絕統一的是西/德,甚至不惜與承認東/德的所有國家斷交,然而到現在他靠著自己站起來了,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卻反過來想將風氣帶往統一一途了。

  他想起幾年前的對話,他想起他跪在蘇/聯面前說著:「你不會輸。」

  他想起很多事,全是很零亂而細碎的事,和蘇/聯有關的事,全像存放過久的膠片,晃動的畫面中帶著不規則的黑色斑點。

  幾個月後,遙遠東方的那個國/家傳來了令人不安的電報,自今年(1989年)4月在中/國以悼念某個自由改革派人士為名的集會轉變成對政治改革的訴求活動,5月20日也實施了戒嚴,最後在6月3日晚間終於演變成大規模流血清洗。

  而這件是發生的時間正是選在戈/巴/契/夫訪中期間,巧妙地引起了國際媒體的注意以外,他能預期到這件事的影響絕對不會小,然而他也清楚現今人民早已擁有其他管道去得到西方媒體的消息,這件事根本不可能封鎖住。

  然而更令人焦慮的是波/蘭那邊也有了動作,1980年由華/勒/沙所領導的團/結/工/聯即使經歷了領導者鋃鐺入獄以及取締仍在1989年6月4日的選舉中贏得了決定性的席次。

  就在今年年初(2月)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也宣布了放棄執政位置進入多黨政治。

  宛如病毒傳染一般,原本以為只是一點可以控制的小變化罷了,沒想到事情卻越來越嚴重,上司(何/內/克)在8月還發表了聲明表示不會對自由離境的要求妥協,唯獨自中/國那件事以後,有越來越多的東/德人藉由兄/弟/之/國間無需簽證的漏洞取道布/達/佩/斯、華/沙、布/拉/格等地逃往西/德。

  匈/牙/利她在8月19日臨時開放修/普/倫邊界,上百個東/德人民就這麼從匈/牙/利徒步走到了奧/地/利。

  8月24日,波/蘭誕生了第一位非共產黨的總理。

  9月4日,在萊/比/錫的星/期/一/祈/禱/會終於演變成爭取開放自由的政治示威遊行,儘管遭到制止仍是每週一周而復始。

  9月11日,匈/牙/利宣布對奧/地/利邊界完全開放,滯留在匈/牙/利的東/德人逕行朝著西/德前進。

  9月22日,何/內/克再次表達了他的立場。

  參加星/期/一/遊/行的人數持續增長,甚至擴散到了其他城市,10月2日,遊行群眾對著官方宣稱的人民共和反駁道:「我們就是人民!」即使又一次被鐵腕驅離,但是所有人都曉得,下週一會再一次到來。

  10月7日,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四十周年國慶時,他並沒有特別注意戈/巴/契/夫和何/內/克之間的談話,儘管行程開始前已對著鏡子調整表情相當久,卻仍舊遏止不了心跳不受控制的速度,讓他得以暫時將思緒焦點轉移的是東/德人民對戈/巴/契/夫出乎意料外的歡迎,他沒有望向何/內/克也知道對方心情如何,稍微嘆了口氣以後忍不住又咳了起來,還好臺下實在吵得很,不會有人注意到。

  原來他已經連在這種重要場合也無法克制自己的症狀了。思緒停了一瞬,他朝著視線的來源瞥去,蘇/聯帶著慣有的笑容面向著群眾,眼睛卻斜視著自己。

  心跳又開始慌亂了起來。

  隨後不由得自嘲起來,沒想到在那麼多日子的逃避還是逃不掉面對面時的原形畢露,他害怕的本來就不是蘇/聯變了,而是他不要他了,然而這不是他能問出口的問題。

  他並不是馬上想到這點的。

  在與蘇/聯視線相對時,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是不能讓對方看不起自己,不能讓蘇/聯覺得他很無能,然後他又想,就算蘇/聯派軍隊鎮壓了又如何,和現在由東/德警察所做的也沒有差多少吧……然後他察覺到那本來就不是他關注的重點。

  就像每個咳到醒來的夢裡,蘇/聯的嗓音從紅眼的「自己」口中吐出來,彷彿在說著不過就是個過渡體罷了,隨時可以被取代、隨時可以被拋棄,不過是「普/魯/士」的替代品罷了。

  他要怎麼做?

  光是不被拋下就耗盡全力了。

  哪怕被說是社/會/主/義/陣/營的優等生,他也仍舊陷在這份恐懼的泥淖中,更何況他的狀況已經沒有好到能擔任這個榮譽了,儘管他知道蘇/聯的狀況也不好,但是那也改變不了他無法自救的事實。

  渾渾噩噩地將國慶流程跑完以後,他還是沒從不在狀況的模式中跳脫出來,即便跟著上司的步伐往前他也不曾思考他們要去哪裡,早就閱讀過的流程表他現在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以前似乎也有過這樣的時候,他只想要快點將一切結束,那樣一來他就不需要面對……

  他倏地停下腳步,不解地看著前方被自己捏在食指與拇指間袖口與延伸出的、戴著白手套的手。

  他沒有繼續往上看,也許是沒反應過來,但更可能是他早就知道被自己拉住的人究竟是誰。

  「東/德……」

  他聽不出這聲音裡的情緒,然而他還是順著習慣抬頭對上他的宗/主/國。

  「好久不見。」蘇/聯微笑著說。

  儘管是帶著眼下烏青的笑容,還是讓他有鼓想哭的衝動,想哭,然後想用力抱緊對方。

  這樣不對,然而又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

  「是。」他回答道。

  一天。

  兩天過去。

  10月9日,又到了星期一,萊比錫星期一大遊行又一次展開,規模大得讓何內克不得不更加正視這個問題,甚至出現了採取中/國/模/式的呼聲,當日的執行方針以上升到必要時可以使用武力,而且無論是軍方還是鎮暴警察都嚴陣以待,示威群眾仍然高喊著:「我們就是人民!」,此時包含庫/特‧馬/舒在內的六個人站出來大聲疾呼著冷靜、不要暴力。

  最終這次大遊行並沒有演變成流血衝突。

  然而萊/比/錫/星/期/一/大/遊/行仍在繼續,甚至還出現了「我們是一家人!」表達對統一的訴求。

  10月18日何/內/克辭職。

  得到報告後,東/德望著朝著莫/斯/科的那扇窗。

  洪水已經淹了過來,他深知自己已無法全身而退,他終究無法僅憑自己一力螳臂擋車。

  ──下次……見到蘇/聯的時候還是問問他,那時說要問自己的問題是不是已經問過了好了。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31:43

12.行淫婦人


  11月3日,捷/克宣布所有東/德難民可無條件離開捷/克前往西/德。

  11月4日,東/柏/林出現五十萬人大遊行,提出修憲、取消一黨專政、修改出版法等等政治訴求。

  聽說這件事時他想起來在何/內/克還在位置上的時候遊行便已經越演越烈,何/內/克甚至還要求戈/巴/契/夫從附近的基地調遣軍隊,而追求改革的他家上司當然是拒絕了。

  蘇/聯望著火急火燎呈上來的電報,手頭的鋼筆轉了又轉,最後什麼也沒說就讓待命的士兵先離開了,隻手支撐著歪斜的頭、他低垂著眉眼,視線在同一份電報上掃過一次又一次,最後轉向原本放花瓶的地方,那裡現在是空白的,儘管不填滿也沒什麼,他許久沒有特別注意那個位置了,也許早就累積了些灰塵也說不定。

  他不再將向日葵放在辦公室裡已經很久了,他忽然開始思忖著那是從何時開始,隨後明白過來那是在前任上司將不曉得為什麼冒雨前來的東/德趕回去的時候,不明所以的公務員依循慣例將向日葵交給了東/德,他明明很久以前就吩咐過不要再送花給他的,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他只覺得心情沉甸甸的,最後乾脆連自己辦公室裡的花也全撤下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喜歡向日葵的,朝向太陽的花所追求的是和他相同的溫度,假如得到了陽光肯定就不會再次被自己冷醒了吧?所以他一直追求著更大的疆域,更多的溫暖,不知何時開始這份念想成了一朵又一朵在產季分送出去的向日葵,他沒有多想的行為在其他國/家眼裡也不過是「不曉得蘇/聯又在打什麼主意了。」,他其實都明白那些不懷好意的揣測只是沒必要開口點明,因為無論對方說實話或是謊話他都不想聽見。

  但是東/德不一樣。

  雖然每次有這個想法時他就會停下來深陷於困惑之中。

  東/德到底哪裡不一樣?

  他其實說不上來,但是他覺得東/德也是向日葵。

  他擱下筆。

  最終他並沒有做下任何裁示。

  他閉上雙眼時時鐘仍舊被齒輪帶動著發出惱人的聲響。

  11月9日。

  這幾天很亂,現在也是亂哄哄的。

  總辭以後的新政府有意藉改革挽留人心而舉辦了這場政策發表會,雖然不過是放寬對外旅遊限制這樣基本上只是亡羊補牢的政策,讓步的幅度與示威遊行訴求依舊相差甚遠。

  耐不住喉頭的搔癢,他走入幕後才摀著喉嚨咳了起來,單手扶著牆想支撐自己,但太過勉強而只能整個人靠向柱子,因為自己喘息的聲音而模糊了姍姍來遲的君/特‧沙/博/夫/斯/基應對臺下記者提問的嗓音,他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以轉移對身體不適的感知,然而人聲突然嘈雜起來,冷汗自額角竄下帶起的短暫清明間他聽見「立即生效,毫不拖延。」,聽起來彷彿是政令宣導結束了的發言讓他放鬆了幾個呼吸,但是他忽然想起,這不是明天才生效的法規嗎?

  他猛地望向簾幕間隱約看得見的背影,雙腿卻沉重得邁不開步伐去挽救那個自作主張的發言,他聽不見那個記者問了什麼,卻一字不漏地聽見了沙/博/夫/斯/基的回答:「允許通過民/主/德/國與聯/邦/德/國以及西/柏/林的所有邊境檢查站永久離境。」

  他摀著心臟跌坐在地,雜亂的心跳像要毀了自己似的瘋狂,連呼吸也已無法自制,他瞪大了雙眼卻連地板也看不清楚,彷彿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漩渦似的。

  這副身體以前也曾有過痛苦不堪的時候,然而遠比不上現在,整顆心臟都要被抽離似的痛苦,卻連昏厥也做不到……昏厥?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次自己昏了過去,醒來時他已在自己房裡的事。

  對了,還有蘇/聯,叫著普/魯/士的名字的蘇/聯。

  他站了起來,即使腳步虛浮,然而只要一走進人群裡,身體就會被硬擠著向前,向西邊前進,而不再是東方。

  那堵熟悉的牆前有數量龐大的民眾與駐守邊境的士兵對峙,他只是恍若未覺地繼續前行,眼見士兵原先嚴肅的表情逐漸變得不知所措,不曉得究竟過了多久,人民的哀求或怒吼不絕於耳,沒多久有別於此的聲音傳遞了過來:「已經有人離境了!」

  民眾更加躁動了起來,士兵僵著臉,摀著槍枝的手彷彿隨時都可以提槍射擊。

  不曉得究竟過了幾個小時,只能確定時間已經到了深夜,拖得越晚這件事失控的可能性只會隨著人的越發不理性而越大而已,不管是人民或是士兵緊繃的神經都已經到了極限。

  此時。

  「撤離!警察全數撤離!讓他們離境!」

  反覆重申的命令再過久的等待以後,所有人像無法辨別這究竟是不是幻聽似地呆立在原地側耳多聽了幾次,隨後士兵與警察全數放下擱在槍枝上的手,甚至有些人往旁邊站了一步。

  淚水、汗水、興奮的哭叫聲全圍繞在身周,幾乎要將11月深夜的寒冷灼燒,東/德望著那道他再熟悉不過的牆被亢奮的人群一點一點破壞,最後是歡呼聲以及吼叫聲。

  即使站在他的位置也已經能看見那堵本來以為會永遠待在那裡的牆上的傷痕,牆並沒有真的倒塌然而也和不存在已然無異,許許多多的人翻越了曾經幾乎象徵死亡的牆到了西/德去。

  儘管被人群推擠,他還是站在原地看著即將離去的「曾經的人民」以及那道反/法/西/斯/牆,許久後他在快速流動的人群中過於醒目的異狀被幾個士兵發現了,沒過多久一位士兵緊張地朝他報告道:「蘇/聯那邊沒有下達任何指示……,耶/格、耶/格先生說……」

  他面無表情地朝著對方點了點頭,那個被推出來的小兵立刻跑開加入了狂歡的人群當中。

  他仰頭望著圍牆的最高處,然後忽然在想,只要越過了牆也能看見普/魯/士最想見的那個人吧?如果是「他」的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越過這道牆吧?

  曾經的黑/鷲/之/國,國旗上有著能飛越千里的黑色翅膀,或許對普/魯/士來說,待在「東/德」這個牢籠裡等同是折毀他了翅膀吧。

  他這麼想著,然後跨出了那一步,以及隨後沒有停歇的每一步,直到被並不熟悉的懷抱所擁住,他閉起雙眼,不曉得為了什麼而流下的淚水墜到了西/德肩上。

  再次踏上這方北國土地已是柏/林/圍/牆遭到毀壞數個月之後的事。

  德/國/統/一/社/會/黨早已不再是東/德唯一的政黨,領導新政府的莫/洛/德以及其圓/桌/會/議黨派大多希望將東/德改造成一個民主但仍具有社/會/主/義精神的國家,並且與西/德組成邦/聯,然而為對應西/德總理柯/爾的要求,舉辦了第一次由各政黨角逐的民主選舉,柯/爾甚至在1990年3月1日公開宣布,如果由其所支持的東/德/基/督/民/主/聯/盟、德/意/志/社/會/聯/盟與新興團體「民/主/覺/醒」所組成「德/國/聯/盟」於大選獲勝,西/德願意提供數十億西/德/馬/克援助東/德,並以一比一的匯率讓每個東/德人得以兌換兩千西/德/馬/克──而當時銀行的實際匯率為一西/德/馬/克兌五東/德/馬/克。

  那時看著東/德新興政黨紛紛向西/德那邊擁有類似意/識/形/態的政黨尋求戰略援助以緩解第一次參與民主選舉的手足無措,東/德望了一眼西邊,最後什麼也沒說出口。

  他在敲門前還是照例先整理了一遍自己最近發生過的事,並不是特別意外於久久沒有聽見應答聲,「打擾了。」第二次敲門未果,他逕行入內。

  陽光像蜂蜜似地將髮絲灑成了淡金色,浮塵似乎永遠在空氣中飄盪著怎麼也落不盡,鋼筆在紙上沙沙劃動著,那個人低頭看著文件,不發一語。

  他靜靜立於已闔上的門邊,聽著秒針走動的聲音間或細微的摩擦聲,視線只停留在桌前,不再逾越一步。

  聲音。呼吸的聲音。

  氣味。陳舊的氣味。

  啪。

  辦公室的主人放下了筆,望了他好半晌以後問:「你來做什麼?」

  「您之前說有問題要問。我不曉得您問過了沒有。」

  「……那是幾年前的事?」

  「1973。」

  「我不記得了。」蘇/聯說完將桌上的文件放在一旁。

  「是。」

  蘇/聯單手撐著頭在下一份文件上又寫起了什麼。

  直時針前進了一個刻度的聲音響起,蘇/聯頭也沒抬地說:「所以你來做什麼?很閒?」

  「我也不曉得。」

  「那還真是奇怪啊。」

  「也許我有問題想問。」

  「去問上司如何?」

  「那不是……並不是戈/巴/契/夫先生能回答的問題。」

  蘇/聯沒有回答,東/德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直到幾個小時後蘇/聯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時,東/德仍舊站在那裡一步也沒有動,蘇/聯像沒看見他似地伸手越過他拿起自己的大衣穿在身上,開了門便逕自往前走,後方卻被外力扯住而動彈不得,他一回頭便看見東/德一手拉著他外套上約略是腰的位置,另一手摀著令全身劇烈顫抖的咳嗽,直到終於站也站不穩而鬆開扯皺他大衣的手並蹲在地上。

  「都這樣了……」蘇/聯冷淡地看著他說:「你怎麼不待在家裡養病呢?西/德已經拿出十二萬分的誠意打算治好你了不是嗎?」

  直到咳嗽的衝動稍緩,東/德抬起頭看著蘇/聯,對視了相當久的時間後,蘇/聯轉過身邊走邊說著:「你啊,還是快點回去比較好吧?到時候西/德說我收了分手費還不放人,我可不曉得該怎麼解釋啊。」

  「那裡並沒有我該做的事。有那個人在就會把一切做好。」

  「喔。」蘇/聯漫不經心地回道,然而身後有腳步聲平穩而不急躁地追上了他的步伐,在離他兩三步的距離與他亦步亦趨。

  ──實際上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他跟著蘇/聯回到家門口以後便又直接回到了柏林,一次、兩次,4月12日以高票勝選的德/國/聯/盟推出洛/塔/爾‧德/邁/齊/爾出任東/德/總/理一職之後,便越來越難在柏/林看見東/德的身影,西/德經歷了許多次找不著人的窘境以後終於不滿地問:「你到底在幹什麼?」

  東/德望著東邊忽然說:「你應該還記得才對。」

  被東/德的話弄得不明所以,西/德只得皺著眉看他,然而東/德並沒有解釋,只是說了句:「你已經可以將一切都處理妥善了,你並不需要我。」便拍了拍西/德的肩又一次去了蘇/聯。

  3月4日時,蘇/聯/最/高/蘇/維/埃通過對加/盟/國脫離蘇/聯的法令,同日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藉由民主選舉原則選出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的成員,也就是一個全新的國會。

  5月29日,鮑/爾/斯‧尼/古/拉/耶/維/奇‧葉/爾/欽在第一次人民代表大會中當選成為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之主席。

  「『他』要走了。」蘇/聯忽然說,那是這段時間裡蘇/聯第一次望著他說話。

  雖然只有短暫的幾秒,東/德甚至還沒聽懂對方的意思,蘇/聯便又自顧自地開始簽核起文件。

  東/德只是繼續站在他身後的位置,沒有任何詢問。

  6月12日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發布俄/羅/斯/主/權/宣/言,宣布俄/羅/斯法律凌駕蘇/維/埃法之上,在其境內俄/羅/斯擁有絕對主權。

  東/德到蘇/聯辦公室時,蘇/聯已經在陳舊的長發沙上睡著了,他從衣帽架上取下他的大衣,走到沙發前為他蓋上,東/德單膝跪在地上望著蘇/聯不安穩的睡臉,眼皮底下有相當沉重的烏青,他猶豫地伸出手,在碰觸到前已經被蘇/聯的手輕輕抓住,他在輕聲呻吟後張開眼,沙啞的聲音帶著一點笑意:「真糟的嗜好。」

  蘇/聯打了個哈欠後繼續說:「你要找俄/羅/斯的話他已經不在了喔。」然後坐起身順便放開東/德的手,東德望著自己甚至沒留下任何來自對方的體溫的手腕,重新看向蘇/聯時眼神並沒有絲毫波瀾。

  「我沒想過要找俄/羅/斯先生。」

  「真不愧是東/德呢……聽說俄/羅/斯他在和美國說他不是蘇/聯的時候美/國嚇得差點連眼鏡都掉下來了呢。」蘇/聯起身走回辦公桌前。

  「雖然曾經是同一個人,但你們不一樣。」

  蘇/聯擱下甫提起的筆。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也許一直都知道。」

  「……真不愧是東/德呢。」

  東/德直盯著蘇/聯始終沒有回頭的背影直到眼睛痠乏,腿側的握拳的手鬆了又緊,那個問題到嘴邊又重新嚥了下去。而蘇/聯拿著筆在紙上不斷寫著什麼。

  7月1日,兩/德/邊/界在創設整整45年後被徹底廢除。

  那次他又到了蘇/聯,跟在蘇/聯身後直到對方進家門,而要轉身時才發現蘇/聯拉住了他。

  「我想喝茶。」

  他望著蘇/聯反手抓住的、自己的袖口,然後往前走了一步。

  久違的紅茶香飄散在空氣中,這次沒有其他人的交談聲,也沒有在廚房裡忙碌的人影,有的只是他們兩個坐在客廳裡。

  當放著茶壺與茶杯的托盤放上桌面,蘇/聯望著那唯一的杯子,忽然說:「先倒你的。」

  「但是……」

  「我不想說第二次。」

  東/德為難地想著是因為蘇/聯說的是想喝茶而不是一起喝茶,所以他才只拿一個杯子的,現在為什麼卻要他先喝?

  儘管有所疑慮,他還是照著蘇/聯的吩咐做。

  在傾倒而下的茶湯中放入兩匙糖,他只啜了一口就將茶杯放下。

  蘇/聯卻將杯子拿起來緩緩將剩下的茶喝完。

  「果然啊。」蘇/聯低喃著。

  東/德沉默著提起茶壺為對方剛放下的茶杯又斟了一杯,同樣匙數的糖溶解在茶湯中,蘇/聯將茶杯推往東/德的方向。

  東德望著那杯茶,很久以前曾經因身體不適而打翻了蘇聯給自己的茶的記憶浮了上來,聽說那時蘇/聯曾將自己打橫抱起,他很難想像那樣的畫面,然而即使喝完手邊這杯茶,他也不會再像那時候一樣昏過去了吧。

  他將茶喝完,眼角餘光瞥見抱膝的蘇/聯歪頭枕在膝頭望著他。

  這客廳裡已經不再是以前擠滿了人,甚至找不到位置坐的狀況了,然而不知不覺間他還是坐在他旁邊,並不是扶手上那樣奇怪的位置。

  那時候蘇/聯到底希望他坐在哪裡呢?

  他放下茶杯,茶葉的碎渣沉澱在杯底。

  東/德微微側過身,卻發現蘇/聯已經闔上雙眼,他起身在櫃子裡抽出備用的毯子蓋在對方身上,將茶具全數收拾好過後才離開。

  9月12日由聯/邦/德/國、民/主/德/國和二/戰/後的占/領/國──美/國、蘇/聯、英/國、法/國四國在莫/斯/科簽署《最/終/解/決/德/國/問/題/條/約》又稱《二/加/四/條/約》。

  「我覺得每次看到你你都變老了一點。」

  蘇/聯頭也不抬地對著簽約完以後仍舊跟著他回到辦公室的東/德說,手下字跡未輟。

  「嗯。」

  「連說話也懶的感覺本來就很像老頭子了。」

  「是。」身後的回應仍是這樣簡潔。

  「都不反駁一下的呢。」蘇聯轉了轉手上的筆。

  「我想您說的大約都是對的。」

  「都這種時候了還說這種話,我也不會把分手費還回去的喔。」

  聽見這句話的時原先還執著著一定會回應的東/德反而沉默了,半晌後他靠近蘇/聯身側,將手放上對方的,食指所碰到的筆身還帶著一點溫度,初始的輕微停頓過後,他帶著蘇/聯的手寫下一個詞。

  蘇/聯只是稍稍側過頭,東/德望著蘇/聯的側臉沒多久便放開了手。

  「你想問什麼?」

  「……我想留下。」

  蘇/聯將視線重新轉回桌前,「隨便你。」

  回到蘇/聯的宅邸後東/德依然待在以前的那個房間裡,先前的東西全部都沒有帶走,所以看起來還是原先的模樣,東西並沒有很多,和他的辦公室不同。

  對了,辦公室……。

  他走向蘇/聯房門前,在辦公室門前做過無數次的敲門以及等應門全是第一次出現在眼前這扇門上,或者說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踏足過這裡,不,他其實從未有過要去某個人房門前的打算,就算有公事也理所當然地該是在上班時間處理,而現在,已經不會再有什麼公事了。

  門喀啦一聲開了。

  蘇/聯半闔著眼,手還留門把上。

  「以為你沒等到回應又會自己進來呢。」

  「因為這不是辦公室,」他回應完後又趕忙補充道:「不,真的相當抱歉,我下次不會再自作主張……」他倏地住口。

  「下次?」蘇/聯的語氣裡帶著玩味的笑意,隨後他鬆開手逕自走進房裡,「就直接進來吧。」

  東德跟著蘇/聯的腳步走了進去,首先吸引住眼球的是那片相當搶眼的向日葵花海,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才發覺那是畫。

  太過壯觀的向日葵花海只要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因此他想起在病房牆面上也曾看過相類似的畫,只是這裡的要來得陳舊以及不自然一些。

  「那些花,俄/羅/斯的奇怪興趣。」

  東/德伸出手,最終卻沒有撫摸塗於表層的顏料紋路,只是思緒一時空白想不起來自己是為什麼會在這裡,反而是花海的壁畫更讓他在意。

  「有話想問?」

  曾經耳熟不已的語句添加了倦意的含糊以後便好像是另一個意思似的,他轉身望見蘇聯正背對著他戳弄著床頭上一個俄羅斯套娃造型的不倒翁,明明不是第一次對著他的背影,卻不曉得為何覺得此刻的這個人看起來瘦弱得彷彿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肩膀的弧度劃出了倦怠的氣息。

  他往前邁步,直到對方身後一步。

  帶著些微的顫抖,他撩起垂在蘇/聯背後的圍巾末端,在尾巴處攏了一個鬆散的結。

  東/德那好不容易找回來卻無法再次平穩下來的嗓音壓抑著乾啞:「我想回以前的辦公室一趟。」

  「知道了。」蘇聯漫不經心地回應道。

  他瞅著蘇/聯的背影許久,甚至萌生了只要對方回頭就能改變什麼的錯覺,但是蘇/聯只是一直戳弄著不倒翁的頭,好像身後是誰、發生了什麼一點也不重要似的。

  他輕輕將手從結中間穿過,圍巾便回復成了原始的樣子,「謝謝。」

  東/德就這樣在蘇/聯家裡待了幾個禮拜,蘇/聯如果去辦公室他也跟著去,回家也跟著回去,被跟著的蘇聯什麼也沒有說,由於除了去自己辦公室那幾天以外東德幾乎沒有離開過蘇/聯的辦公室,因此並沒有被認得他或不認得他的官員撞見。

  十月才剛開始,天氣早已轉涼,相當容易讓人昏昏欲睡的風從吹外吹了進來。

  在東/德陷入了往年聖誕節的記憶時,蘇聯忽然說他睏了,並且要他在沙發上坐下。

  他依言而行後,蘇/聯也安座於長沙發的另一邊,沒多久便歪著身子靠上他,枕上東/德肩膀的頭找尋著合適位置,蘇/聯偏低的體溫也傳了過去。

  東/德感覺得到肩上的重量不安穩地移動了幾次,最後滑到了他腿上。

  過於驟然的接觸使他瞬間全身僵硬,然而似曾相識的感覺卻讓他忽然想起那個夢,蘇/聯也是枕在他腿上。

  安靜使得此起彼落的呼吸聲變得更加清晰,東/德下意識配合蘇/聯的呼吸頻率將自己呼吸時的音量降到最低,他望著對方柔順的髮流,好幾次產生了對方回眸看他的錯覺,隨著雙腿逐漸麻痺,那個夢就更像是真的。

  直到天色有些黯淡了下來,東/德緩緩伸手撫上蘇/聯的髮梢,儘管有細微的反應,但蘇/聯似乎仍然沒要醒來的意思,時間所攢積起的膽量總算讓他冒險去碰觸蘇/聯的耳垂,撫摸到的溫度也和夢裡體溫很像,都是冰涼的,一旦靠上去,自己的體溫就會被吸過去。

  他想起來剛到西/柏/林時總是聽見西/德/人說著蘇/聯的不是,東/德/人則有應和或有沉默,然而第一次聽見西/德使用「監禁」來形容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作為蘇/聯/衛/星/國這件事時,他忽然覺得那個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儘管是照著美/國的價值觀,儘管他並不認同。

  然而一切是真的要結束了,無論是什麼都將回到它該是的樣子,他記得很久以前說過聖/經裡關於行淫的婦人以及石頭的那個故事,也許那個孩子也已經成為會向認為有罪的人扔擲石塊的人了,然而他應該會想起來才對。

  西/德終有一天會想起來的,所以他並不需要擔心什麼。

  雖然無法對對方表現以親愛之情,但去關心西/德早已成為一種習慣的,至於自己無法做的剩下那些,總有人會去做的。

  儘管在新世界來臨以後,或許他反而會是被扔擲的那個,而不再有人記得曾經彼此仇視的過往,也許對與錯會和他此刻的價值觀不同,然而那已經不是他所在意的了。

  所以他現在在這裡。

  「……我想普/魯/士會在加/里/寧/格/勒。」指尖又一次滑過蘇/聯的髮絲時他輕聲說。

  曾經按著對方的手所寫下的詞是「普/魯/士/史」,然而彼時的蘇/聯並沒有任何反應,也許那曾讓他心安卻又因為這份心安而產生了難言的罪惡感,所以他才會在蘇/聯已經睡著的時候說出來。

  連自己也不曉得是不是希望能聽見回應。

  「我不是俄/羅/斯。」預期以外的悶聲從腿上傳來。

  他一時被嚇到而收回手,蘇/聯卻說:「繼續。」

  他遲疑地重新撫觸蘇/聯的髮絲,半晌後他說:「對不起。」

  「嗯。」

  「會那麼說只是因為如果是我的話,我想去加/里/寧/格/勒。」

  「我知道。」

  「還有,真的很抱歉,我說了謊。」

  「嗯。」

  「大概是在今年冬天時我才想通您和俄羅斯的事。」

  「嗯。」

  視線莫名模糊了起來,他還想繼續說點什麼,眼球表面卻黏上了一層淚液,甚至囂張地落到了蘇/聯臉上。

  「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都做錯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希望能在蘇/聯臉上看見的真實的情緒,然而最一開始他所看見的,本來就不是蘇/聯。

  「嗯。」

  「至少我希望,真的希望一切停在這裡。」唯獨他的願望還是沒有改變。

  ──那麼你將會安然無恙。

  不要再繼續向前淹沒,留下他。

  「……我以前想問的那個問題,你已經給過我答案了。」蘇/聯依舊面向外面,東/德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明白了。」

  「東/德……」

  「是。」

  「我會去找你。」

  「什麼?」

  「我會去加/里/寧/格/勒。」

  東/德嚥下喉頭的哽咽,最後一次回答道:「是。」

  然後在靜默中的某個時間點,蘇/聯總算沉沉睡去。

  隔天蘇/聯在辦公室裡醒來時,只有他一個人側躺在沙發上,身上有東/德的大衣,僅只如此。

  僅只如此。

  

Seryou 發表於 2021-9-5 12:34:19





  [*]最後真的很趕所以看起來有點隨便,確定可以接受大部分資料直接複製貼上的話再請點開,謝謝。




13.巴別塔


  ──10月3日,民/主/德/國(東/德)以聯/邦/德/國(西/德)的一部分的身份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兩/德正式統一。在法律上東/德被西/德合併,以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為存續單位,東/德遂成為一個不再存在的國/家,東/西/柏/林統一為柏/林/市,被聯/邦/德/國併為一個州,柏/林分治狀態自此結束。

  蘇/聯將手放在沙發上,上面已經只剩下自己的體溫了,很難想像幾個小時前還有一個體溫比他高的人坐在這裡。

  他直到最後也沒告訴東/德,其實他也說了謊,說了很多謊。

  多到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有多少事是騙他的。

  反手放上自己的臉頰時只感受得到冰涼,那滴落到自己髮梢上的液體已經無從驗證是不是淚水了,因為他很難想像東/德哭泣的模樣,所以他那時並沒有回頭去看他。

  他將東/德的外套收起掛在衣帽架上,此時剛好有敲門聲傳來,「進來吧。」和東/德在的時候不一樣,他並沒有讓對方等太久。

  走進來的是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蘇/聯回到辦公桌前坐下,等著剛回來的俄/羅/斯報告這次出差的進展,然而等了許久對方都沒有說話,「如果沒事的話就離開吧。」

  俄/羅/斯握緊了拳頭直到幾乎要破皮滲血,才擠出一句:「東……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回去了?」

  蘇/聯單手支著下巴伸出食指重複著將桌面上的鋼筆滾出去又滾回來,直到俄/羅/斯快耐不住性子為止,他才說了句:「你在提的是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國/家。」

  蘇/聯的反應莫名讓他感到憤怒,尤其是「不存在的國/家」這個詞挑動了他最不願面對的一部分,然而俄/羅/斯只是在深呼吸幾輪以後說:「是嗎?我知道了。告辭。」

  直到俄/羅/斯關上門他才望向對方離開的方向,重新低頭看著手頭的文件,然而看了很久始終都在同一頁。

  10月15日,戈/巴/契/夫獲頒諾/貝/爾/和/平/獎。

  聽見這個消息他漠然地垂下眼簾,本來只是前來送公文卻忍不住順便提起這件事的公務員也拿不準蘇/聯的意思,只得全身緊繃地待在原地,過了好一段時間,蘇/聯抬頭但並沒有望向那名公務員,並且喃喃道:「我想喝茶。」

  「呃、是、是的。」公務員趕忙要離開辦公室,聽見慌亂的腳步聲他才恍然道:「不,還是算了。」

  「是、是的。」公務員收回差一點就碰到把手的手,身子緊張地不停顫抖著。

  蘇/聯拿起鋼筆後忽然疑惑地問:「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抱、抱歉!我這就告辭!」

  蘇/聯看著對方倉皇出逃的背影,下意識嘆了口氣。

  1991年3月15日,依《最/終/解/決/德/國/問/題/條/約》規定美/國、蘇/聯、英/國、法/國四國放棄在德/國原先擁有的特權,統一的德/國將擁有完全主權。任何其他國/家也不得將核武器和運載工具駐紮或部署在前東/德;東/德將成為一個無核區域。

  關於西/德……不,現在該說是德/國才對,看起來相當認真的樣子,和第/三/帝/國剛瓦解的時候截然不同,雖然作為聯/邦/德/國時也見過幾次,不過和現在的狀況似乎又不太一樣,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他一點也不像東/德。

  或許有些像普/魯/士……他不太清楚,他已經想不太起來普/魯/士的樣子了,大概是俄/羅/斯不在附近的關係,不曉得要是俄/羅/斯在的話又會如何,也許對著德/國,俄/羅/斯就問得出口了才對。

  當他事不關己地想著這些時,意料之外的腳步向他走來,十步、九步、八步……他數著對方離自己的距離,直到對方站立於自己面前。

  他抬頭望,並沒有從座椅上起身的意思,來人反而自顧自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後來又感到不適似地嘖了聲便起身將椅子轉了一百八十度,正面靠在椅背上並向前傾。

  會議桌上的紙本資料旁雖然放著筆,然而重量太輕,他用得不是很習慣,否則他想寫點東西。

  「要是我現在和你說話,俄/羅/斯會知道嗎?」

  「我想不會。」除非俄/羅/斯也在監聽他。

  「喔,那我有事要講。」

  蘇/聯重新審視著對方的臉,最後並沒有對來人的說的話做出回應,只是拋下了無關的另一句話,之後便不再理會對方逕行離開。

  3月17日,蘇/聯舉行了一次跨蘇/聯的公投,除了波/羅/的/海/三/小/國、喬/治/亞、亞/美/尼/亞、摩/爾/瓦/多拒絕投票以外,其餘加/盟/共/和/國內高達七成六的居民支持保留革新後的蘇/聯。

  只要願意改變就可以活下去……嗎?

  聽起來很像哪個奇怪宗教團體說服病篤之人的說詞,而這只是上司為了讓他活下去所開的另一道處方,隨著加/盟/國一個個選擇走上獨立,他的存在也越來越薄弱。

  這也許是一種懲罰。他想。

  對於他說的那無數個謊中的一個。

  是幾年前呢?他不像東/德那樣可以準確回憶出年份,也許是身體狀況已經大不如前的緣故,對……那件事也跟身體狀況有關,大概是石/油/危/機那時候的事吧?

  對了,還有……那時候東/德跪在他面前說:「你不會輸。」

  記憶模糊的輪廓一點一點變得清晰,那是少數幾次東/德沒有對他使用敬語,然而那時候的東/德似乎也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只是相當專注地望著自己,感覺上甚至不是保證,而是篤定。

  所以他才要他去泡茶的,儘管後來又被其他的事絆住而沒有再回到東/德的辦公室,等到可以離開時也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他想再怎樣東/德應該也不會等到太晚才對,所以後來確定整棟辦公大樓的燈全是暗以後他便自己回家了,路上他也的確看見東/德不曉得在看什麼、看得相當專注,於是他並沒有打斷他,然而那天晚上東/德一直沒有回來,於是最後他走回那棵樹附近,他看著東德只是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有做,他忽然不曉得該不該叫他。

  他知道要是叫了的話,東/德一定會回應他,就像以前每一次一樣,但是然後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而猶豫。

  直到東/德終於有了動靜,雙腿卻反應不過來而將要跌倒時,他正好接住他,伏在懷裡的東/德被冷風吹低了體溫,然而靠在胸口的臉頰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他轉過身,要東/德讓他背。

  一直對他言聽計從的東/德不曉得為何猶豫了,甚至還用手推了推他的背,都不曉得是一對他好就放肆了還是根本小孩子玩心大起弄得他有點不耐煩,但最終東/德還是乖乖攀上他的背。

  雖然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但是相比於感嘆他還是更在意經濟狀況應該不算差的東/德體重不該是這樣,就在他下意識皺眉往前行時,背後的東/德忽然說了句對不起。

  真的,像小孩子一樣,好像在撒嬌一樣。

  他想起更久以前將逃跑的「東/德」抱回來的事,雖然後來因為覺得麻煩還有俄/羅/斯真的很吵,所以他乾脆把「東/德」送去醫院了,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他那時候想到的是「東/德」那時毫無血色的臉,簡直像死人一樣,因為不過是普/魯/士罷了,對他來說就真的死了也無所謂,然而如果說那時倒下的人是東/德,光是這樣的假設就讓他不太舒服,所以他才說:「……我不想,至少別讓我抱你。」

  他的確不願意抱著東/德,因為到那時候一定……不,他不想細究原因。

  所以後來回到東/德房裡時他說謊了,他說對方沒有發燒,但其實有,後來睡得不太安穩而半夜又進了東/德房裡一次,在發著低燒的他額頭上放了濕毛巾降溫,天亮前才好不容易降回正常溫度。

  他說那個謊並不是為了維持作為宗主國的面子,然而他不曉得為什麼要說那種無關緊要的謊言。

  所以他覺得自己現在變成這樣大概是一種懲罰。

  為了一個沒有必要的謊。

  4月23日,由蘇/聯與九個共/和/國間的《九/加/一/條/約》在新/奧/加/廖/沃簽署,而《新/聯/盟/條/約》將使蘇/聯轉變為一個擁有共同總統、外交政策以及軍隊的獨/立/共/和/國之聯邦。

  那樣的話實際上已經算是邦/聯了吧?

  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想起東/德,雖然並不是加/盟/國而是衛/星/國的他,假如是在自己成為邦/聯的情況下會是如何呢?還會像那樣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嗎?至少不會再一次在身體不適的情況下還接下自己給他的那杯茶,也不會勉為其難地坐在自己身旁的把手上,但那樣的他又會是如何呢?

  他覺得自己很難想像,現在東/德不在了也沒辦法問他,但是這麼想或許是另一種謬誤,因為要是東/德還在的話……要是他還在的話?

  蘇/聯頓了一下,他現在在想的不都是和現實無關的假設嗎?那麼一來和俄/羅/斯又有什麼不同?

  他趴在桌上好半晌,最後起身走出辦公室的門,循著記憶中的路線走去,終點是一道門,門上隱隱有灰。

  他將手放在把手上卻沒有轉開,反而敲了敲門,幾秒後又敲了第二次,然後才開門進去。

  門打開時的風帶起了浮塵飄揚,然而陽光還是能將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的,比如那座辦公桌、比如那些曾經裝著被堆疊得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書籍以及資料的書櫃,比如那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椅子。

  他笑了,然而他從窗戶的倒影中看見的自己似乎並不像在笑。

  他走到那張坐慣了的椅子前,食指劃過的地方露出了較為明亮的顏色,指尖被灰塵所纏繞著,他收回手,回首望了辦公桌一眼,最終並沒有再次坐下。

  原來這間辦公室並沒有什麼不同,這張椅子其實也和另一張一樣。但是或許他不該意外,從東/德難得提出要求開始他就該知道對方要做什麼。

  也許他並不是不了解東/德,他只是拒絕去了解。

  想起特地將東/德和俄/羅/斯隔離的自己,這次是真的笑了出來,他笑著走出辦公室並且不忘關上門,沒有人會進去了,沒有人了。

  5月俄/羅/斯/共/和/國跟隨蘇/聯修憲,設置總/統職位。

  6月12日,葉/爾/欽以57.4%得票進一步當選俄/羅/斯/聯/邦/總/統。

  當他聽見這件事時,手才剛放在鋼筆上,他點了點頭讓來通報的人退下,然後他拿起鋼筆在寫著這件事的文件背面不斷寫著「普魯士史」這幾個字,嘗試了許多種字跡卻始終沒辦法寫出預期的感覺,雖然說其實他看不出來那些字跡的不同……他好像忘了告訴東/德那本書本來就不是他的,是俄/羅/斯的,當然用書砸他的人也是俄/羅/斯……嗯,這或許反而不是那麼重要,雖然要是告訴東/德的話他應該就會明白會什麼普/魯/士滅亡的章節會消失了。

  每次俄/羅/斯提到這件事就會失控,特別是對著和普/魯/士相類似的那張臉時,俄/羅/斯感覺特別容易神經質,反正現在一個不在了一個離開了,他也不用管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了。

  本來應該是這樣才對。

  他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字跡,手滑下桌沿,他往後靠上椅背。

  不管看多久他都是看不到的,他偶爾會像這樣視線模糊甚至失明,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拿起筆寫著什麼讓別人不要來打擾,然而他不曉得為什麼東/德會察覺到這點,甚至用牽著他的手寫字讓他有機會依著筆順知道他寫了什麼,儘管東/德相當不願意自己說出那個詞而使用了那麼彆扭的方式,他還是故意讓東/德誤會他不曉得寫下的字是什麼。

  到底為什麼要那麼做呢……?和俄/羅/斯在那本書上署名卻又把書用扔的送人一樣,相當奇怪啊。

  7月1日,華/沙/公/約/組/織於布/拉/格的會議中宣布解散。

  於7月所提出的《新/聯/盟/條/約》第一版草案所宣布的新國/家名稱為蘇/維/埃/主/權/共/和/國/聯/盟。

  8月14日,蘇/聯方面宣布了《新/聯/盟/條/約》文本,除了烏/克/蘭以外的八個加/盟/共/和/國皆有條件的同意《新/聯/盟/條/約》,使蘇/聯成為一個保留各/國主/權的聯/盟。

  在預計簽署條約日前兩天(8月18日),保/守/派發動政/變,將於克/里/米/亞度假的戈/巴/契/夫困於當地,並要求戈/巴/契/夫宣布進入緊/急/狀/態。最終政/變於8月21日失敗。

  雖然他的確覺得有一種自己替自己開刀的詭異感,不過那些人的政/變還是出乎意料之外,究竟是想守住蘇/聯的存在又或者是想留住自己的驕/傲呢?

  總之他對這件事情越來越沒有幹勁了。

  原本就爭議不斷的上司雖然這次在葉/爾/欽的協助下總算是安然無恙,但是威望也回不到從前了,原本俄/羅/斯那邊就動作頻頻,即使表面上戈/巴/契/夫還在任,然而克/里/姆/林/宮的主人卻和換了人一樣。

  政/變是結束了,但是另一波動盪才要開始。

  像這樣輕描淡寫的說法已經讓他感到倦怠,正如同柏/林/圍/牆倒塌這件事有多具爆炸性,那麼東/德正式併入西/德這點就有多不重要。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正慢慢變成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彷彿面對這一切的人不是他,他只不過是在看一場電影罷了,一場無聊又充滿掙扎的電影。

  8月22日俄/羅/斯/最/高/蘇/維/埃在1627/1-1號決議宣布訂俄/羅/斯在歷史上的白藍紅國/旗為俄/羅/斯/官/方/國/旗,替代蘇/聯/紅/旗。

  8月24日,戈/巴/契/夫辭去蘇/聯/共/產/黨/總/書/記職位並建議蘇/共中央「自行解散」,伊/瓦/什/科成為代/理/總/書/記直至8月29日並同樣辭職。

  同日,烏/克/蘭/最/高/蘇/維/埃通過烏/克/蘭/獨/立/宣/言並為支持此獨/立/宣/言要求舉行公/投。

  很久沒見到俄/羅/斯了。

  直到看著上司走出去的佝僂身影,他不知怎麼地想到這件事。

  說真的,看習慣東/德以後他已經不覺得東/德和普/魯/士相像了,這似乎不合邏輯,然而他真的是這麼想的。

  但是對其他人來說還是認不出他和俄/羅/斯的差別的,俄/羅/斯正在一步步走遠,然而他可以預見還是會有許多人分不清楚蘇/聯和俄/羅/斯,也許最後反而是他被俄/羅/斯所取代也不一定。

  當他自嘲地這麼想著時,東/德對他說的那句話就浮上了腦海。

  『至少我希望,真的希望一切停在這裡。』

  難得對他說那麼多話,至少說點別的也好。結果到頭來東/德都要離開了,想的還是阻止已經銳不可擋的趨勢,為什麼不為自己說點什麼呢?東/德明明有很多想說的事,但是到頭來他還是優先處理西/德的事、蘇/聯的事。真的是很吃虧的個性,連想問的話也沒問出口,寶貴的、最後剩下的時間也全是用來為別人鋪路的。

  不,他知道的,沒有為什麼。

  「因為東/德是笨蛋啊。」他用德語說著。

  然後才想起他或許仍該稱為姊姊的烏/克/蘭,不,或許對烏/克/蘭來說俄/羅/斯才是她弟弟,因為誰都會離開。

  誰都會離開。

  不知怎的,他想起有次烏/克/蘭將圍巾繫在頸後的模樣,他記得很久以前普/魯/士也是這樣替俄/羅/斯繫的,連結都長得一模一樣。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然後又一次執起鋼筆。

  11月6日葉/爾/欽在他的第169號行政命令終止蘇/聯/共/產/黨在俄/羅/斯的活動。

  11月9日,全數保留蘇/聯的支持轉變為將蘇/聯從新組成一個主/權/國/家/邦/聯,最終草案上將這個計畫中的國家更名為主/權/國/家/聯/盟。

  連蘇/維/埃都拿掉了啊……雖然上司的確是相當努力地想方設法要讓自己活下來,但是這下連名字都不在了,未來到底又會如何呢?

  雖說普/魯/士那時候連領土都沒了也是被他換了個名字換了上司拉回來工作的,但是終歸也是適應不良最後被東/德所取代,那麼他會走上和東/德相同的路嗎?到那個時候他也會成為某個人的影子嗎?

  真可笑。

  他將上司給的文件與會議記錄往旁邊隨便一放,然後整疊文件便倒了下來,他望著自己仍杵在空中的手,差點喚出某個名字,然而最後他還是自己彎下腰去撿拾並重新整理。

  12月1日,烏/克/蘭舉行公投,其中90%投票人支持烏/克/蘭/獨/立/法/案。

  12月8日白/俄/羅/斯、俄/羅/斯、烏/克/蘭三國領導人舒/什/克/維/奇、葉/爾/欽和克/拉/夫/丘/克,在白/俄/羅/斯布/列/斯/特北方五十公里的比/亞/沃/維/耶/扎原始森林會談,簽署了白/拉/維/拉協議,宣布蘇/俄解散,其國/家繼承為獨/立/國/家/國/協。同時他們宣布獨/立/國/家/國/協開放給所有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加入,也包括有相同目標的其他國/家。獨/立/國/家/國/協宣布所有成/員/國都是有主權的獨/立/國/家。

  獨/立/國/家/國/協啊……他怎麼覺得聽起來比主/權/國/家/聯/盟還奇怪呢?

  他漫不經心地想著,都是要走怎麼不走得乾脆一點,美/國從英/國那裡獨立的時候可沒用過那麼奇怪的名字,只是在強調這個聯/盟是從蘇/聯裡獨立出去的,那麼別人看著這個名字不就會自然而然想到蘇/聯嗎?

  他覺得他越來越不明白他們的想法了。

  「都到這地步了,你還這麼事不關己。」

  他朝著上司出聲的位置望過去,勉強可以從印象畫似的視野內辨識出人影。

  「您一直在嘗試讓我活下來不是嗎?」

  他笑著說,儘管那未必是什麼好方法,但對方是上司,他又能說什麼呢?

  如果說美/國代表的是其人民,那麼他蘇/聯代表的大概只是政府的意向罷了。

  所以,他又能說什麼呢?

  12月21日,另外八個共/和/國──亞/塞/拜/然、亞/美/尼/亞、哈/薩/克、吉/爾/吉/斯、摩/爾/多/瓦、塔/吉/克、烏/茲/別/克和土/庫/曼──以及創始的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簽署了阿/拉/木/圖/宣/言,加入獨/立/國/家/國/協,成員國變為11國。

  從東/德離開後他第一次踏進東/德房裡,原本就再簡單不過的陳設看起來更單薄了。

  無論是單人床,或者是書櫃,還有書桌,以及……他巡視過整間房,和預期中的如出一轍,根本沒什麼好看的。

  東/德留下來的那段時間主要就是在把自己的房間與辦公室清空──其實他該想到這點的不是嗎?然而他默許了。沒有什麼可辯解的。

  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再進來確認這點,因為無論是哪裡都一樣,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彷彿一開始這裡就只是一間棄置的房間,他只是走錯了,然後記錯了而已。

  他仰躺在床板上,天花板只有一片灰,好像把最後一點什麼也掐滅了似的。

  ──也許是用燒的。

  也許他把所有東西都燒了,只剩下那件他本來應該帶走的大衣,留在了自己身上,但是上面早就沒有殘留任何溫度了。

  他發現自己忽然很懷念,很懷念那些連做了什麼也不記得的聖誕節時光,還有那個隔天身上的所有裝飾便全部消失了的雪人,還有向日葵……不是俄/羅/斯為了給普/魯/士看而一遍遍練習出來的向日葵,而是向著陽光的高大花朵。

  也許只要睡著就能夢見了,但是那麼簡單的事卻一次也沒發生過,也許是因為他沒辦法睡很久的關係。

  呼吸到的全是塵埃,想到的只有記憶,未來、未來還沒有到來,也可能不會到來,手臂橫過雙眼還是抵禦不了莫名的沉重。

  他忽然覺得要不是大件大衣,他或許也會忘記,他會忘記有一個人習慣走在他身後,說話總是語帶保留、卻又盡可能不違背他,喝茶的習慣和自己一樣是兩匙糖,明明不想說出普/魯/士這個詞卻在最後強迫自己說出來只為了試探他,壓抑了一切只為了留在他身邊。

  或許真的沒有這個人,這不過是他的幻想。

  其實被預告死期應該是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不曉得東/德是怎麼樣,但他的情況是12月17日的時候,戈/巴/契/夫接受了這個未來,並且同意葉/爾/欽將蘇/聯解散的想法,到今天為止已經演變成只要確認獨/立/國/家/國/協已成事實、他就會馬上辭職的宣告。

  他想起那個被宣布不再存在的普/魯/士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場會議,奇怪的是他明明看不清楚其他事物,卻只有普/魯/士的身影異常清晰,比他視力最好的時候看得更清楚。

  那個人霸道地說有話要告訴自己,像這樣奇怪的宣言卻沒有引來任何人注意,更何況他最近也沒有聽說關於普/魯/士的事,隨後他意識到似乎只有他看得見這個人。

  因為都快要成為地獄的同伴了嗎?真令人不愉快。

  「德/意/志……唉這個名字真的好拗口,」普/魯/士不耐的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就算唸錯也不准糾正本大爺──那傢伙好像到你睡著才說出他的願望吧?啊,對了本大爺知道他的事,應該說是『記得』吧?其實那傢伙也有本大爺閃閃發亮的記憶,但他好像沒告訴你,說真的本大爺實在沒耐心解釋那些彎彎繞繞的,總之在你睡著以後他說他希望沒有人記得他,反正知道本大爺和他的差別的也只有你和那頭熊──不對,那頭熊也常常把他認成本大爺是吧?真是太蠢了本大爺都看不下去了……」

  蘇/聯呼出一口氣以後平淡地說:「你沒有必要特意和我說這些,我有聽見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希望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我的存在,所有人都將記得普/魯/士而不是我。一定會實現的,對嗎?這個世界有普/魯/士在就好了。

  「原來你沒睡啊?」

  蘇/聯拿起文件旁的筆,隨後又放下,「那麼你明明喜歡俄/羅/斯到分得出我和他的差別,你又為什麼要跟他說你討厭他?」

  ──記憶被不在場的第三人說出來實在不是太好的經驗,於是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報復罷了。

  那時他扔下大概等等會罵罵咧咧起來的普/魯/士逕自離開。

  其實他或許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東/德明明就記得普/魯/士的事,為什麼要說謊?雖然他後來有臆測過這種可能性,然而不是本人告知的感覺特別不舒服。或許真要說是本人也無不可,但他實在不喜歡把他們當作同一個人,眼底蘊藏的東西差太多了。

  還有好多、好多事。

  而這年聖誕節也沒有一個人特別從柏/林到莫/斯/科來,反而是最後一次回到克/里/姆/林/宮時,莫名其妙引來了俄/羅/斯。

  扣在脖子上的是他早已失去的力氣,他甚至沒打算要抵抗。

  他一直知道俄/羅/斯想問什麼。

  「他應該有告訴過你才對,普/魯/士在哪裡?」

  「不知道。」

  「他一定知道!」

  「他沒有說。」

  「不可能……」俄/羅/斯鬆開了手,絕望地退開。

  「如果他都不知道,那還有誰……」

  蘇/聯摀著脖子咳了兩聲後問:「為了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國/家,你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

  「他不是不存在,他一直都存在,只要我還記得他就存在!」俄羅斯指著自己的頭大聲吼道。

  「知道他在哪的話你會去找他吧?」

  「不管哪裡都去,就算是美/國。」

  蘇/聯嘆了口氣,懶散地說道:「你怎麼不乾脆等他去找你?」

  不等俄/羅/斯回答他便繼續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在辦公室裡的長沙發前有兩張椅子,一張是辦公椅、一張是長得有些像褪色沙發的椅子,他先是坐在那張他曾經慣坐的椅子上,左手扶著昨晚才剛擦去灰塵的辦公椅的扶手微微傾身向前,直到額心靠上椅背。

  「我聽見你說的話了,你說你喜歡我,你說你本來要放棄了。」在約好要去堆雪人那天,他失約了,雖然不完全算是他的錯,但是他應該有辦法阻止,只是並沒有那麼做。

  所以他說他本來要放棄了,如果到那天結束之前他都沒有醒來的話,東德本來要放棄了。

  而東德明明還有那麼多事沒有說。

  誰都會離開……。

  儘管在戈/巴/契/夫對著攝影機宣布他的死期時,站在牆邊的他忽然感覺身邊有人,但是也很清楚他誰也不會看見。

  最後一天他帶著東/德的大衣和其他人一樣站在紅/場上,只有他一個人閉上雙眼用德語倒數著。並不存在的第一聲喪鐘響起時,一陣風吹了過來,將他的圍巾兩端纏在一起,他沒有睜開眼卻感覺自己似乎看見了身邊站著一個人,帶著鮮少出現的笑意,儘管那笑容無奈以及困擾的成分占了多數。

  他朝著對方伸出手──

  12月25日的蘇/聯總統戈/巴/契/夫宣布辭職為標誌,蘇/聯/最/高/蘇/維/埃於次日通過決議宣布蘇/聯停止存在,立國69年的蘇/聯從此正式解體。


【完】
番外篇收錄於實體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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