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 2021-8-26 15:09:13

水神(十六 完)[PG-13](0912)

Summary

水之子是水神的候選者,池塘而生的寧天非常弱小,所有水之子都認為成為水神的不是海水而生的冥,便是瀑布而生的川雷,又或者是沉穩的湖泊之子凜。

祂們會超度每個落到水之鄉的人類。這一天又有一個人類墜到水之鄉,恰巧落到海洋。偷窺的寧天本以為會看見冥超度這可憐的靈魂,但卻眼睜睜地看著強大的祂斬斷了人類的脖子,並且捏碎了他的核心。

冥忽然抬起頭。

祂發現祂了。

冥的眼睛並且沒有任何光點,和海之深淵竟然有點像。

那雙眼睛沒有慌張或者被看見的驚恐,一絲波瀾都無,就這麼直直地望盡祂的眼底。綠色的眼睛是由下往上看著祂的,像是把無形的刀,恐懼是寧天本能的唯一反應。

寧天轉過身,世界好像靜止,祂肯定自己逃走的模樣一定很蠢——但身後一重,祂感覺到後頸被冥按住,撲倒在地上。

如果這就是水神。寧天想。

如果這就是人類必須膜拜的水神。

如果這就是水之子必須服膺的水神。


「如果祂成了水神,我們就完蛋了。因為冥毫無慈悲——祂會殺死所有的水之子。」






※奇幻架空






(一)

祂是在某個冬天出生的。這是近百年來最冷的冬天,所有的水都凝結了,包括替祂命名的凜,露水出生的青霖也成了霜,祂很不喜歡這樣,這會讓他的皮膚浮現一層白霧。

在這樣的天氣幾乎不會有水之子出生,原本大家也沒有多想。然而,海洋出生的冥卻忽然說:我聽見了啼哭聲。如果是青霖說的,大家或許會一笑至之,因為青霖很頑皮。

但說話的是冥。來自祂被視為最有機會成為水神的候選者,儘管成形的時間並不是最長的,但他卻是所有候選者中最為強大沉穩的。祂說的話非常有份量,就連大家最尊敬的白都會聽取祂的意見。

冬天的水之子們很安靜,只是交換了幾個眼神便分頭去找,好像寂靜的冬日裡面不能再有更多的言語。凜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找到祂的。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凜懷裡的肉團。

凜說:這是在池塘裡找到的。

與一成形便有完整姿態的其他候選者不同,池塘的水並不夠強大,祂只能是這副嬰孩的模樣,對眾人而言就只是一團肉球,還一抽一抽地哭,不只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被激起,有的只有恐懼與驚嚇。

當所有人都往後退的時候,只有冥走向前。祂低下頭,如絲如墨的長髮落在當時祂小小的臉上,竟然安撫了好像快要尖叫失控的孩子。小小的手胡亂地揮動,差點揪住冥的髮絲。

待眾人回過神的時候,冥竟已經轉身就走。

幾乎主宰一切的白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其他水之子人見冥走了也低著頭,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最後只剩下抱著祂的凜。

凜欣然同意地接下了照顧祂的工作。祂非常虛弱,比露水而生的青霖還要虛弱,所有人都覺得祂在完全成形前就會死掉。然而凜非常堅持而且認真,甚至每天都讓祂飲用湖泊的水。

所有候選者的「水」都是極其珍貴,以人類來說便是如血液般珍貴的存在。水之子們都說凜太浪費了,這小傢伙很快就會死的——誰也沒想到祂最後竟活了下來。

凜的嗓音稱不上是非常溫柔,但只要聽見了便會覺得安心。那聲音就如春天的湖泊那樣毫無漣漪,清清冷冷,聽了很舒服。

「寧天。」

長為少年的模樣之後,凜給了祂這個名字。



寧天收回望向樹木的眼神,連忙奔向湖泊旁的凜。凜的湖泊是在水之森林裡的深處,連露水而生的青霖都很少來,更別提海的冥、瀑布的川雷,以及霧生的形莫。

水之鄉的陽光並不強烈,這裡又以樹蔭遮蔽,只有落落幾搓陽光可以透過層層樹葉落下。這是一座很大的湖泊,繞著而行得走很久很久。凜的湖泊很漂亮,像是鋪在地面的玻璃片,落在上面的陽光無法透過去,反而像是在上面棲息的精靈,寧天總是很羨慕。

寧天小跑步過去,凜正閉目打坐,寧天自認放輕腳步,但凜還是在他靠近的前一刻睜開了眼睛,不知道是怎麼感知到他的靠近。

「過來。」盤腿而坐的凜向他伸出手。

寧天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拉起寬鬆的白色衣袖,露出了手臂內側。凜圈住他的手腕,低頭細細觀察了一會。寧天也低頭去看,若有似無的水光漂浮在皮膚之上,包裹住寧天全身上下,連手指都不放過,但非常細微,不仔細看便看不出來。

這是凜替祂做的,就像是野獸舔舐幼崽那樣。因為池塘的力量太過微弱,寧天無法和其他水之子一樣,讓水緊密輕巧地包裹身軀,像是看不見得鎧甲,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說祂很弱小。

凜又摸了摸祂的臉,寧天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凜的身上同樣被湖泊的水包裹,手冰冰涼涼的。

「凜。」寧天小聲地說:「為什麼只有我這麼弱小呢?」

寧天很難說自己是自卑還是無奈,祂的出現幾乎沒有在水之子之中掀起太多漣漪。祂不如冥、川雷那樣強大且對於水神的資格具有強烈的企圖,也不如同樣強大但與世無爭的凜。

「你並不弱小。」凜說。

「不。」寧天噘唇,「你看。」說完,祂伸出掌心,聚精會神地盯了老半天,凜不會失禮地打呵欠,但等到寧天都羞恥得都快要不羞恥時,手心才勉勉強強擠出一點點的水珠,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凝聚成窪。

「……」

寧天想悻悻然地收回手,因為再多就沒有了,但凜卻阻止了祂,出乎意料地柔軟。凜溫和地說:「這樣很好。」

寧天差點想癟嘴,但他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像剛成形的水之子。儘管所有人都說他長大的速度忽快忽慢,全憑凜的湖泊水決定,快要一百年才終於成形,但好歹是活了下來。

凜說這句話當然不是為了傷害祂,寧天知道,但不免得還是有些委屈。凜雖然非常低調,但寧天知道祂也是競爭水神的強大候選者之一,儘管祂顯得不聞不問。

寧天感覺到手腕的力量鬆開了,他慢慢地抽回手臂,看著凜若有所思的臉。

「凜、」

凜忽然抬起頭——同時稍微舉高手腕,寧天只聽見類似彈指的聲音,下意識地去尋找聲音的來源,眼前忽然一白——然後是黑——「咖」,這是一個很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什麼堅硬的小東撞到玻璃一樣。

眼眶很痛,而這份痛覺在瞬間便延展到太陽穴、眼窩,令寧天退了兩步。

「嘶……」

寧天含著眼淚,捂著右眼,既驚恐又錯愕地看著被透明液體包裹、漂浮在空中的小石子。凜朝祂伸出掌心,稍微彎曲手指,被水滴包圍的小石子便像受到支配那樣飛到凜的掌心。

凜一把握住,手指微微施力——再攤開掌心的時候,只剩下碎石與水糊在一起,稀稀落落地,像是一場在凜掌心下的小雨。

「凜、凜……」

凜溫聲地問:「眼睛會痛嗎?」

寧天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顯而易見的問題,只好說:「會。」

凜稍微蹙眉,然後又問:「瞎了嗎?」這個問題讓寧天對於放開捂住眼睛的手有所遲疑,深怕手放下的瞬間便是被打得凹陷的眼珠子掉下來,但凜卻以堅定溫和的聲音說:「拿開。」

凜的表情沒什麼改變,看起來很平靜,與之相比寧天的驚慌失措好像才是最為荒謬的。對寧天來說,凜的話有很重的份量,某種意義上更甚白。祂一邊抽氣一邊把顫抖的手從眼睛上移開。祂幾乎冒出冷汗,當右手放下的時候下意識地往腳邊看,幸好,腳邊沒有掉出來的眼珠子。

祂眨了眨眼,右方的視界原先是有點模糊的,但眨了幾下眼,視界便慢慢地清晰,凜的淡淡的笑顏也印入眼簾。寧天摸了摸眼睛,祂很清楚地感覺到石子是往眼睛的中心打的,但眼睛好像被什麼難以瞧清的東西隔絕,導致石子像是打到透明到極致的玻璃。

凜又揚起手,寧天來不及阻止,圍繞在湖泊的石子再度被包裹,騰空而起——下一秒,往祂的這擊來,打在他的手臂、腳,腹部、胸口。

「痛!」祂下意識地抱住頭,卻無法阻止撞擊額頭的小石子。

伴隨而來的又是好幾個奇怪的「咖咖」聲。

等到「攻擊」緩下來之後,寧天差點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淚眼汪汪地看著難得漾著明顯笑意的凜。

凜似乎徹底鬆了一口氣:「這樣祢就安全了。」

「凜、凜……」祂幾乎要哭出來,「為什麼?」

「祢再也不會受傷了。」

寧天愣了一下,趕快去摸方才被打的部位。痛歸痛,但一點傷口也沒有。祂用力地眨了眨眼,除了眼角還有點痛以外,視力沒有減損、骨頭沒有斷,甚至連皮肉傷都沒有。

浮動在皮膚之上的水幾乎環繞著祂,這是所有水之子的本能,讓祂們類似刀槍不入。寧天的力量並不夠讓祂全身被水覆蓋,祂甚至覺得自己愧對水之子的身分。靠著凜長年湖泊之水的滋養,祂渾身上下的水不知道是湖泊多點還是祂誕生的池塘多點。

「謝、謝謝祢,凜……」

凜說:「祢就如我的手足——弟弟。」

這不是寧天第一次聽見凜用人類的東西來比喻,但祂還是覺得很驚訝。水之子是水神的候選者,祂們更接近神一些,外型也是由後天的意志塑造。以寧天不過一百多歲的幼年水之子來說,外型還有許多變化空間。

這樣的祂們更遑論有人類家庭的概念,凜說的「弟弟」讓寧天很好奇。

「凜為什麼對人類的東西這麼了解呢?」寧天問:「『弟弟』是什麼?可以吃嗎?」

凜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只是說:「這是一種概念。」寧天還想多問,但凜的下一句卻是:「我要冥想打坐了。」

冥想是水之子成為水神很重要的「訓練」之一,水神必須具有接納亡靈的能力,打坐是為了讓祂們能夠淨化人類的靈魂。在廣闊海洋出生的冥是水神的最佳人選,但青霖會反對,說充滿生機且同樣強大的川雷更為適合。

寧天露出了為難的表情,祂並不喜歡冥想,並且,極為地不擅長。凜已經閉上眼睛,寧天只好摸摸鼻子慢慢地往後退。

水神必須是強大而且純淨神聖,寧天很挫敗,祂一點機會也沒有。

水之鄉的森林很大,空氣很冷,帶著淡淡的草味香氣。森林中心是凜的據點,最外圍則是川雷的瀑布。寧天對人類無論時間還是空間的丈量都沒什麼概念,這些知識都是由凜告訴祂的:據說從森林中心走出來,大概要花人類好些時間,但寧天只覺得縱身在樹林之間,不消數分鐘便會看見水之森入口的瀑布。

水之鄉是一座幾乎無邊無際的島,而島嶼又被看不見盡頭的海洋包圍。海洋的盡頭便是人類的世界,除了從天而降的白以外,寧天不確定有多少水之子能夠窺見人類的世界。

白說:人類在面臨前所謂見的考驗,戰爭、饑荒,乾旱,人們向水神祈禱,希望能夠降下甘露。

瀑布的聲音嘩啦嘩啦,聲音之大,寧天忍著才沒有捂住耳朵。瀑布很高,寧天不知道是敬畏多點還是恐懼多點地抬頭,只能看見不斷落下的巨大水流,飛揚的水花看起來就像是覆了一層雪花,竟有些美麗。

瀑布底下隱約可以看見盤腿的人影,寧天知道那是川雷,祂連忙低頭快步走過——祂有點怕川雷。誰知道祂還沒走多久,耳邊便傳來響亮得讓祂渾身一顫的聲音:「寧天!」

祂回過頭,看見一個人影輕盈地從樹幹上落下。

是露水而生的青霖。

青霖其實比冥和川雷都還要早步入青年期,但那副少年的模樣卻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稚嫩,有種天真可愛的感覺。

「噓!」寧天焦急地把手指放到嘴唇上。

青霖的姿態纖細優美,歪著頭問:「祢要去哪裡?」

「我……」寧天很心虛,支支吾吾,「打坐冥想的時間到了。」

青霖看出原因,哈哈大笑:「祢真討厭冥想呢!」

因為祂根本「想」不出什麼啊!寧天心道。

「這樣祢該怎麼淨化人類的靈魂,讓祂們重新回到輪迴的轉盤呢?」

人類的靈魂必須洗清這世的罪孽才能忘卻一切,再次投胎成人,做不到這點的候選者是不可能成為水神的。當然,其中做得最好的就數冥和川雷。白是仲裁者,只有祂是例外。

「我……」

「唉!」青霖打斷祂,捂著嘴笑:「難怪祢沒辦法成為水神。」

寧天臉一紅,「又還沒有確定!」

「別想啦,所有人都知道不是川雷就是冥。」

寧天撇了撇嘴,祂想要反駁卻也底氣不足。

「祢選哪邊?」青霖問。

「什麼哪邊?」

「冥或川雷,祢會支持哪邊成為水神啊!」

「我哪邊都不選!」

「別傻了!」青霖說,「我會支持川雷的。」青霖的臉上沒有看出任何不甘心,反而笑咪咪地說:「川雷強大美麗又仁慈,非祂莫屬。」

寧天不敢苟同,祂很怕川雷,連接近都不敢,當然也不敢在青霖面前反駁,只好含糊地點頭說「是嗎」。青霖似乎也沒有說服祂的意思,彷彿這是再普通正常不過的事,所有人都該支持川雷。

「祢呢,寧天?」青霖好奇地問:「凜嗎?」

「……」

寧天覺得彆扭。凜是祂尊敬的對象,祂並非認為凜不適合,相反地,祂很喜愛凜,對凜的崇拜甚至更甚對白——這是不能說出口的,但凜似乎對水神之位並無慾望。

「凜雖然強大,但畢竟是湖泊,並不適合吧。」青霖說:「祢可得想清楚,寧天。當其中一位候選者成為水神之後,我們不是成為祂的一部分就是化為虛無。」祂說:「再也沒有池塘、露水,霧,甚至是瀑布,海洋!我們會是一體,成為水神的祂得強大得足以讓我們所有人折服。只有從天而降的白能夠避免,但祂會看盡一切。」

「湖泊又有什麼不好!」池塘出生的寧天反駁:「湖泊也很好啊!」

「成為湖泊的一部分之後,祢哪裡都不能去,這樣也可以嗎?」

「我本來就是池塘!」

青霖笑著搖頭,「封閉的水能夠接納海洋、瀑布嗎?」

寧天有點生氣,正想要反駁,青霖的臉色卻一變——非常細微,大概就是肌肉微微一顫那樣細微,寧天沒有任何感覺,但青霖卻說:「震動,祢感覺到了嗎?」

祂不甘心,並不想讓青霖發現自己的駑頓——祂連一點波動都無法察覺,所以只好低聲地說:「又是人類?」

「可憐的人類。」青霖說:「最近落到水之鄉的人類越來越頻繁。」

白說,落到水之鄉的都是靈魂得不到安息的可憐人,需要水之子的超度與淨化,如此靈魂方能忘卻一切罪孽,再次輪迴轉世。

森林之外是廣大的海洋,青霖深深地看著遠方,祂們的眼睛是望不見盡頭的,只有白可以,寧天不明白青霖在看什麼。

「青霖?」

「好像是落到海洋那。」青霖瞇起眼:「那麼這個人類就是冥的東西了。」

寧天不喜歡「東西」這個說法。祂們和人類的外型相似,好像自己也成了某種「東西」。祂問:「川雷會過去嗎?」祂問得含蓄,其實是在問川雷會不會去搶,落下的某個人類就像是獵物,渴望成為水神的候選者總會希望是由自己超度這悲慘的靈魂。

青霖聳了聳肩:「川雷在冥想,而海洋又是冥的地盤。」說完,祂又道:「我也要去打坐啦!」

「祢?」

青霖笑:「淨化與超度是強大的水之子需要的,我想要輔佐支持川雷。」祂又說:「池塘出身的祢不如去看一看冥是怎麼淨化的吧,說不定祢會變得像樣一點。」

「青霖!」

青霖哈哈大笑,躲過了寧天惱羞成怒揮過來的拳頭,祂甚至懷疑自己軟綿綿的拳頭能不能傷到青霖分毫。青霖輕盈地躍上枝幹,眼睛又笑瞇了起來:「那麼,下次見了,寧天。」

「給我下來!」寧天氣呼呼地說,「下來,青霖!」但露水十足輕巧地隱沒枝葉之中,寧天的憤怒就像是被戳破的河豚,一下子便一點不剩,只有滿滿的無力。

祂碎了一口,瀑布聲嘩啦嘩啦在旁,祂想起川雷就在裡面,只好悻悻然地離開。為什麼只有自己這麼軟弱呢?祂想,如果自己也是千年而生的湖泊就好了,再不濟,轟隆轟隆的瀑布也好啊——廣闊無垠的海洋祂想也不敢想。

所有的水之鄉都在此時陷入寂靜,霧雖然難以捉摸,但大概也是躲到哪裡冥想打坐了。形莫和青霖各種意義上很相似,差別只是形莫支持的是冥。

要說寧天支持凜也不對,因為凜本人毫不在乎,祂懷疑就算把水神的位置捧到凜眼前,凜也只會臉色一變,拂袖而去。至於白呢?祂從天而降,職責一直都是審視與中立,並不在候選者之內。

寧天越想越不甘心,攤開掌心,又聚精會神地試了試,祂只能感受到微弱的水在腹部游動,那是凜的,自己的幾乎微乎其微,最後也只有肌膚上流動的水動了動,手心勉強擠出兩滴。

「可惡……」

祂已經徹底走出森林了,離瀑布也有些距離,那好像巨物撞擊在岩石上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不知不覺,祂走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之上,腳下只有一下下襲上的海波。

海洋旁是窄得可憐的沙灘,那裡有個洞穴,似乎是冥的棲息地。寧天沒有聽見誰去那裡參觀訪問過,冥和誰都不親近,就連形莫都是。

冥在嗎?寧天突然這麼想,但很快地打消念頭。冥和川雷不同,祂很怕川雷,同樣恐懼冥,只是對冥的恐懼卻更加模糊且難以言喻,彷彿是本能地害怕。

正當祂打算回到自己池塘時,祂看見從海面浮出什麼——是冥。冥有一頭黑得發亮的長髮,浮上來的時候髮絲同樣浮在水面上。被浸潤的髮絲看起來更加黑了,隨著祂緩緩起身一點一點地脫離、轉而落下水珠。白皙的臉上也有從上蜿蜒而下的水珠,鎖骨的地方很刺眼,寧天一時半刻挪不開目光。

隨著冥露出精實裸露的上半身,祂手裡的「東西」也隨之浮現。

寧天張大嘴巴——是那個落入水之鄉的人類。

寧天無法分辨人類的性別,只知道那個人有著一頭長髮,不過雜亂且黯淡無色,臉色蒼白,並不是冥那毫無瑕疵的白皙,而是接近死亡的慘白。但奇怪的是,那個人穿得非常華麗,布料上等,樣式對寧天而且過分冗贅,祂無法想像人類能穿這種衣服生活:長而寬的衣袖,衣領的地方看得出來層層疊疊,內衫不知道有幾件,下身衣襬雖然因為浸水而有些狼狽,但那是很漂亮的青綠色,只是與上半身相反,精幹地裹住雙腿。除此之外,那人的耳朵還垂著金閃閃飾品,重得那人的耳垂都泛著血色。

寧天停下腳步,看著冥一點一點把人抱到海灘上。

祂聽不見,但可以從人類一開一闔的嘴巴看出來,他似乎在痛苦地呻吟。冥俯下身,臉離那人很近。

要開始了嗎?淨化。寧天忽然有些緊張,祂看過凜的淨化,只有幾次,碰巧人類落到湖泊時凜才會替人類超渡。

那個人說著什麼,斷斷續續,像是夢囈,人類的靈魂怎麼會如此痛苦呢?冥並不像凜那樣雙手合十、低聲禱告,祂只是靠近那人。

正當寧天困惑的時候,冥忽然忽然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祂的手橫過了那人的脖子——寧天看見水隨著冥的動作同樣劃過,彷彿在追隨冥的指尖。然後,寧天終於聽見了人類的聲音。

——微弱的尖叫。

紅……紅色?那是什麼?寧天張大嘴巴,幾乎闔不攏。

那個人的頭歪一邊,被劃開的脖子幾乎要斷成兩節,頭以非常奇怪的角度「放在」地上。

那個人徹底沒有了呼吸。

祂看見冥轉而將手放在那人的腹部,好像想要抓取什麼似地。寧天開始顫抖,看著冥的手指一點一點陷入人類的肚子,而噴出鮮紅液體的人類動也不動,胸膛再也不會起伏。

冥的動作堪稱粗暴,扯出了人類的靈魂。水之子也有類似的東西,不過祂們稱之為核心,這和人類的靈魂相似,都是存在依存的重要東西。

人類的核心很小,冥的掌心可以完全包裹。

寧天有了預感,雙腿一軟,聲音再也壓抑不住:「不!」

冥並沒有替人類超渡,祂從未憐憫過他們。

祂的手指施力,輕而易舉地捏碎了人類弱小但珍貴的靈魂。

寧天好像聽見類似玻璃碎裂的聲音,凜說那和春天結冰的水面被打破一樣,本該死去然後重生的人類,靈魂碎成了片片,從冥慢慢張開的指尖落下,沉入海中。海水被冥支配,潮起潮落,捲走了斜灑在沙灘上的鮮血,捲起再也沒有靈魂的肉身,像是一隻隻手,把那人的身軀、再也無法拼湊的靈魂碎片,鮮血,一同扯入海的深淵。

冥忽然抬起頭。

祂發現祂了。

冥的眼睛並且沒有任何光點,和海之深淵竟然有點像。

那雙眼睛沒有慌張或者被看見的驚恐,一絲波瀾都無,就這麼直直地望盡祂的眼底。綠色的眼睛是由下往上看著祂的,像是把無形的刀,恐懼是寧天本能的唯一反應。

寧天轉過身,世界好像靜止,祂肯定自己逃走的模樣一定很蠢——軟掉的腿令他前傾,手慌亂地往前抓,但那裡什麼也沒有,祂的身後好像是洪水猛獸、魔鬼,而不是繼承水神的水之子。

祂想喊:凜!然而,只是張開唇,舌頭還未捲起,瞬間,有什麼衝進嘴巴。

「好鹹」——這是寧天第一個感想。這就是海水的味道。

身後一重,寧天感覺到後頸被按住——祂撲倒在地上。

是冥。

祂無法回頭,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泥土沾滿臉與唇。緩緩地,冥就像方才那樣,臉慢慢地靠近祂。寧天先被什麼搔癢,細細碎碎,祂想那是冥的髮絲。祂無法轉動脖子,只能拚命地動著眼球,看見落在自己頸邊、臉旁的墨色頭髮,後頸的力道好像可以壓碎祂的脖子。

海水違反物理定律,竟然由下攀爬而上,祂用餘光看見蜿蜒而來的海水,鹹澀的味道讓祂無法思考。

下一秒,祂被冥支配的海水用力扯起,好像飛起來了——藍得不真實的天、遙遠的雲一閃而過,然後是上下顛倒的冥的臉。

祂看著祂,眼底沒有一點溫度,寧天覺得自己好像正望著一雙深淵。又或者,深淵正凝視著祂。

祂從崖邊被拋下,伸長手、張大著嘴,圓睜的眼看起來一定非常弱小而且可憐。

祂被撲騰而起的海水一把攫住,咕嚕咕嚕、咕嚕咕嚕,視界因為海水而模糊不清,全身上下都被海水包裹,就像是被一隻怪物的手攫住。

意識消失前,祂覺得冥好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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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寫完了,約莫十六章完結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1-9-12 15:16 編輯

發表於 2021-8-28 01:00:51

(二)

寧天從嬰孩成為少年型態的時間裡,祂的身邊幾乎只有凜,就連青霖都是在凜允許他離開森林後才有了點交集。

凜說,在湖水完全覆蓋肉體、甚至是體內之前,祂不能離開森林。

並沒有人對這個將死的水之子有什麼興趣,自然也沒有人會特地來看寧天。寧天遵守凜的命令,一步都沒有離開森林。

然而,寧天總會記得每當冥想時間到時,祂會因為無聊而漫步在森林之中,看一看樹木、聞一聞花草,有時候數著樹皮上的凹凸的線條有幾個。水那時只會在胸口、脖子、手腕,大腿的地方流連,還無法包裹全身。

凜說祂成形穩定的時間比任何水之子都還要來得長,所以祂對蹣跚走路時期的記憶非常模糊,一直到成長至少年的外表,祂的記憶才穩定了起來,幾十年發生的事都歷歷在目。

然而,祂總隱隱地記得,在某個記憶的深處有張模糊的臉,瞇著眼睛,由上而下地看著祂。祂的感知在那時並不鮮明,還無法分辨安全與危險,只能傻愣愣地看著那雙打量自己的眼睛。

是的,那雙眼睛沒有光點,彷彿深淵。



寧天終於睜開了眼睛,首先印入眼簾的是閃爍著光點的冷黑色「天空」,一直到眨了幾次眼睛,視界終於清晰之後,祂才發現那不是天空,而是某種岩石,而閃爍的似乎是某種螢光蟲,只會生長在潮溼陰冷的地方,尤其是洞穴。

洞穴……

洞穴!

祂掙扎地爬了起來,感覺到全身的無力,一直有什麼在流逝。祂的雙腿還撐不起自己,最後只能趴在地上。祂的手臂撐在地上,看見自己的髮絲不停落下水珠,滴答滴答。

「咳咳咳……咳咳咳……」喉腔又辣又痛,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抬起頭的時候,祂看見一雙好似帶著深淵的眼睛。

是冥。

寧天腦袋一片空白。祂和冥從來沒有接觸過,至少祂一直是這麼認為的。祂恐懼川雷,但瀑布位在森林入口,時常還是會見到幾眼,更別說聒噪活潑的青霖,甚至是難以捉摸的形莫偶爾也會瞧見。但冥通常獨來獨往,祂從未真的和冥有什麼接觸。

但寧天開始不確定了——那雙眼睛是不是從很久以前就這麼盯著自己?

「祢……」

聲音才剛說出口,不知道什麼時候蜿蜒到腳邊的海水忽然撲起,瞬間便又包裹住寧天。祂圓睜著眼睛,看著嘴裡的氣體在海水中變成氣泡,咕嚕咕嚕。冥比寧天想得還要厲害很多,夜裡的海潮漲得很快,隨著冥的支配成為攫獲寧天、騰空而起的的大型水珠。

外面天色已經開始變暗,半斜著太陽正好射進這個洞穴,落在冥的腳邊,看起來像是一團火球。

冥裸著上半身,及腰的黑髮還半濕,俊美的臉上沒有表情,對寧天而言非常可怕。祂發現冥的身體很精實,抬起的手臂線條很明顯,手指彎曲,瞬間,海水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

「唔!」

寧天張著嘴,脖子好像被無數雙小手掐住,皮膚之下的湖水亂竄,像是被驚擾那樣。水之子並不是真的需要呼吸,但身體的水份其為重要,海水此時讓祂感到威脅,暴烈地好像想要刺穿祂的皮膚。

祂的手腳亂抓,看起來就像漂浮在空中,模樣著實可笑。寧天分不清楚到底是體內的湖泊之水流是得多、還是一直往嘴裡灌的海水多些,只覺得耳朵、鼻子、嘴巴,所有有洞的地方都被冥的海水恣意侵犯。

意識幾乎要被磨滅的時候,「噗」的一聲,從嘴裡吐出了一大口海水,鹹得眼前發黑,嘴裡發苦。祂「啪」地摔在海灘上,方才抓住祂的海水退了回去,只剩下輕輕拍打腳尖的浪潮。

寧天已經咳不出來了,渾身的力氣像是被完全抽乾,方才的海水就像榨乾祂體內最後的力量,現在祂一點力氣也沒了。

祂連咳嗽都辦不到,像是條被拍上岸的死魚,只能趴在原地動彈不得,鼻間滿是鹹澀的味道和顆粒。祂感覺到後頸又被觸碰,這次力道溫柔得多,不再像是被野獸咬著後頸,後頸的手甚至一下一下地揉。

寧天又想到腦袋以奇怪角度歪在一旁的人類。

祂也會變成那樣嗎?

寧天覺得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不怎麼痛,但觸碰的感覺很奇怪。祂勉強睜開眼睛,冥環住祂的肩膀,看起來好像是溫柔地將祂抱在懷裡,但肩膀其實有點痛,冥的手指好像要陷入祂的肉裡。

祂的嘴巴一開一闔,但一點聲音也擠不出來。祂躺在冥的懷裡,不過一點溫情都沒有,祂彷彿只是隻待宰羔羊。一片混亂之中,祂的肩膀露出了大片肌膚,看起來凌亂不堪,同時還得忍受冥的審視。

冥撫過寧天的胸膛,這讓祂微微抽搐,感覺到紮在腰間的白衫被一點一點地抽出,露出了一截平坦的腹部。只剩緊緊包裹住雙腿的布料是難以被踰矩的,再加上渾身溼淋淋的,寧天看起來就真的像是被海浪拍上岸的死魚,奄奄一息。

祂看著冥,但其實只是因為沒有力氣,連眼珠子都無法挪動。腹部搔癢,肌肉反射性地抽動,像是被掀起波瀾的小小池塘,冥冰冷而且濕潤的手指在他腹部打轉。

然後是劇烈的頭痛。一開始的疼痛像波浪拍來,痛不欲生,而後細細碎碎宛如蟲咬,就連肌肉反射性地抽搐都讓他感到疼痛,幾乎瘋狂。

陷入。冥的手正一點點地陷入,凜的湖水被海水輕而易舉地啃食殆盡,祂毫無自保能力,宛如是露出柔軟腹部的動物。池塘的力量太弱,祂連掌心聚集出一點水就耗盡了全力,更別說讓其覆蓋全身。

「啊……啊……」

寧天發出彷彿無法壓抑的呻吟,就像是被扭在一起的破布,若是有一丁點良知的水之子大概會放手,因為被侵入的感覺異常痛苦。然而,冥哪裡是正常的水之子,寧天看不見,但能感受到冥的手越來越深,甚至在祂因為極致的痛苦而抽搐時變得更加霸道。

「住……住手……」寧天發抖,聲音跟著肌肉一抽一抽,眼淚從眼角流下來:「住手……拜託……拜託……」

突然地,渾身像是有電流通過。

「啊!」

寧天痛地向後仰,身體劇烈顫抖,隨即又因為疼痛而曲起身子,手反射性地抓住冥的上臂。

祂瞪著祂,驚恐地,怨恨地,不可思議地,難以理解地。

但冥的眼神非常冷漠,身為弱小的水之子,寧天哪裡能傷祂分毫,包裹冥全身的海水是最佳的鎧甲,寧天的手指和軟弱的人類沒兩樣——冥是這麼想的,然而眼睛卻和寧天對上,寧天眼珠子裡的驚恐、慌亂、絕望,讓祂的手一頓。

滋。

「啊!」寧天倒抽一口氣,哆嗦不止。

冥觸碰到祂的核心了。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寧天的喘息變得非常頻繁,好像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哈啊……哈啊!哈啊——」

水之子的眼神怎麼能夠如此複雜。冥稍微分心地想。寧天絕對是最失格的水之子,一點成為水神的機會都沒有,百分之一都不可能。但祂卻無法從寧天的眼睛離開。每個水之子身上都會帶有原生水源的特色,冥本以為寧天最多便是「弱小」這點相似,但現在卻覺得祂的眼睛和小小的、安靜的池塘很像。此刻這雙水面驚濤駭浪,還落出對水之子而言過分珍貴的「水」。

寧天感覺肚子很沉,一直以來沒什麼天份的祂,終於感受到體內的「核心」了——先是被冰冷無情的手指輕輕捏著,然後一點一點地攫住。寧天張大了嘴巴,這下子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至始到終,冥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祂,宛如汪洋的眼睛深不見底,與帶著池塘特性的驚恐雙眼凝視彼此。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放過我——救救我——

凜,救救我!

啪滋。

當冥的手開始緩緩抽出的時候,寧天徹底失去了力量,祂四肢無力,像是折斷手腳的人偶,只剩因為疼痛而幾番翻動的眼珠。

如果說這是最極致的痛苦寧天也相信。這是祂一百年以來所經歷最痛苦的時刻,途中有好幾次都希望冥能夠乾脆吸乾祂全身上下的水,讓身為水之子的祂死去。

這是一種很「特別」的疼痛,寧天第一次知道水之子的身體也能夠體會這樣極端的折磨。當瞳孔開始渙散的時候,耳邊傳來「嘰」的聲音,整個世界彷彿都將停止。

祂的眼裡只有正在「殺死」自己的冥。

近乎凌遲,當冥的手完全抽出來的時候,寧天感覺到窒息,喉嚨發出了瀕死的聲音。祂覺得自己比身首分離的人類還要可憐,這種折磨可以讓每個水之子的發瘋,但又無力尖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眼前的世界凝結了,暈眩造成的白霧四面八方而來,寧天只能勉強看見冥手裡裹著的核心——自己的核心,祂也會像方才的人類那樣死去嗎?冥的手指修長掌心很大,能夠完整地包裹祂的核心,似乎也能輕而易舉地讓它碎裂。

寧天已經——從來——沒有反抗能力,只能等著冥主宰自己的生死。

如果這就是水神。祂想。

如果這就是人類必須膜拜的水神。

如果這就是水之子必須服膺的水神。

祂吐出最後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祂覺得很孤單,能夠送他最後一程的只有殘酷的、強大得近乎輾壓一切的冥,祂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核心,眼睛死死地盯著。

每個生命的核心都十分珍重。據說,水之子的核心還會包裹著自己初生的水,這便是水之子和人類最大的差異。

寧天覺得很遺憾,祂無法在死亡之前看見自己核心真正的模樣。



凜說,外面是恐怖的。

恐怖?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凜那個時候對他百般憐愛,甚至近乎溺愛,祂們經歷了只有彼此的時間有數十年。

「是的,外面是恐怖的。」

寧天那個時候離肉團的狀態沒有多遠,四肢稍微拉長了些,唯有臉蛋看起來還是肉肉的,凜說這和人類十歲孩童差不多。

祂們沒有定義過「外面」,但對寧天而言「外面」便是「湖泊之外」,凜是祂的世界,湖泊是祂的全部。

所以祂只是說:「好的,凜。」

凜沒有說過「外面」是哪裡,以及為什麼是恐怖的。

「幼時」的記憶模糊,在成為完整的水之子之前,寧天的記憶力很差,記憶裡只有「凜凜凜凜凜凜凜凜凜」。

他模模糊糊地記得凜很重要,祂照顧自己並且幾乎將祂養育長大,凜的話便是唯一的真理。等到寧天不再那麼脆弱、像是個易碎的玻璃娃娃,並且能夠自行進食和行走後,凜冥想的時間變得長些而且頻繁。凜說現在的寧天還不需要、也學不會,不過冥想是水之子重要的訓練,因為五根清淨才能度化靈魂。

寧天記得凜那時一如往常地進入冥想,四周很安靜,寧天沒有在這裡碰過水之子以外的生物。

祂覺得無聊,但外面是恐怖的,祂不能輕易離開。於是寧天決定沿著湖泊走。祂的腿和凜相比很短,走的三步是凜的一步。凜在湖邊盤打坐,雙腿交叉,掌心向上放在上面,閉著眼睛,動也不動。

寧天覺得冥想是件很無聊的事,祂一點也不懂為什麼凜會如此執著。

凜穿著白袍,偶爾風吹過寬厚的衣襬,讓凜看起來像是某種展翅的動物,看得寧天幾乎失神。祂繞著湖走,凜離祂越來越遠。祂喜歡這個遊戲,一開始很徬徨,好像心臟被懸著某個細繩,另一端繫在凜的身上,離得夠遠,心臟便會麻痛不已。但隨著越遠的距離,麻痛便會成為前所未有的刺激,痛成了舒爽,祂很喜歡。

祂只有被凜帶著繞過湖泊,有時候凜會抱起祂,讓祂坐在手臂上,帶祂認識一草一木,現在只有自己顯得有些突兀。祂一邊走一邊看見湖泊上的倒影:臉頰上的軟肉,近乎透明的白色髮絲,一隻紅色的眼睛——另一邊卻是窟窿。

祂是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時自己的視界有點不一樣,眼前的世界時不時會偏移,偶爾祂會摔倒在地上,蹣跚學步的時間很長。

湖泊太大了,對那時的寧天而言更是無邊無際。祂尚且還未知海洋的廣袤,凜的湖泊對祂而言便是最大的。走得腿痠了,寧天噘起嘴,索性停了下來。凜已經離祂很遠,只剩下一個黑點,寧天敢打賭接下來好些時間凜一毫米都不會挪動。

忽然,祂聽見某種水聲,那絕非從寧靜的湖泊傳來的。原本因為疲憊而煩躁的情緒被轉移了。豎起耳朵,寧天找到了比因為痠澀哭泣還要有趣的事。

唰唰。唰唰。滴答、滴答。

似乎是從湖泊旁邊的樹林傳來的。寧天有點猶豫,凜不允許祂離開湖泊——但祂真的好無聊也好好奇啊。外面很危險——為什麼危險?寧天的小腦袋忽然冒出這個問題。祂從未質疑過凜,但這個問題來得非常突然,讓祂嚇了一跳。

說到底,「外面」到底是哪裡呢?

祂抓著衣襬,如果凜看見祂現在的模樣或許會心軟,抱著祂,將祂帶回湖泊的領域,並且說:別露出這種眼神。徬徨、無措,害怕,但又渴望。而這種沒由來的渴望好像是某種天性,上一秒還堅信著凜所說的一切,下一秒卻立刻被未知吸引。

一開始只是一小步,祂遠離湖邊,邊緣潮溼的提泥土還裹著腳踝,往發出聲響的森林走去。湖泊被樹木包圍,祂得往上走一個小坡才能抵達簇擁的樹林。

手腳並用,寧天顯得狼狽,和平時優雅沉著的凜相差太多了。

滴答。滴答。

聲音明顯了些。層層樹木讓寧天很猶豫。

凜會生氣嗎?寧天想。不,凜是個從不發怒的水之子。就寧天僅有的十幾年印象,凜從來沒有真正「生氣」過。不過祂無從比較,那時的祂連青霖都不知道。

猶豫了很久,寧天還是輸給了自己的好奇心,畢竟,十幾年的時間,除了凜和偶爾吹過的風以外,寧天的世界已經單調了很久,近乎寂寥。

鑽進森林只是一種說法,實際來說,祂越過了「界線」,走出了凜的領域,踏入未知——「外面」。冷,這是寧天第一個感覺。和湖水的冰涼截然不同,樹蔭下的空氣冷得不可思議,若不是綠意正盎然,祂會以為忽然墜至冬季。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這必定是由「水」發出的聲音。寧天肯定。除了凜和自己以外,還有其他水之子嗎?

森林內的土壤乾燥很多,寧天隱隱不安,因為湖邊的土壤除了冬季以外長年濕潤,乾燥讓祂覺得哪裡都不對勁!裸露的、小小的腳掌踏在森林的土上都感到有點痛,祂很遺憾自己是還未成熟的水之子,若是凜,肯定能輕而易舉地匯聚湖水,濕潤這些可憐的土壤。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唔。」這是什麼味道呢?有點鹹鹹的。澀澀的。和凜的水完全不同。

寧天動了動鼻子,原本右拐的腳下意識地往左。

祂看見樹後面站了一個人。

好高。祂想。比祂高很多,導致祂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人又長又黑的頭髮,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髮尾墜下的水珠讓寧天幾乎迷惑。

那人一半的臉藏在樹木之後,背著光,寧天看不清臉,只能看見那深綠色的眼眸,宛如深淵。那人大概也沒有笑,好像整張臉都是黑的,只有眼睛刻在上面。

祂張大嘴巴——瞬間,那個人以奇快的速度伸出手,在祂出聲之前掐住了祂的嘴巴,然後一把將祂拉起。

「!」

寧天瞪大了眼睛,慌亂地想要掰開那人的手。那人的手好冷,好像冰塊,而且很濕,濕潤之中帶著鹹澀,寧天感到非常陌生。

記憶已經模糊,唯有那人綠色的眼睛還是鮮明的。

那個人將祂抓向自己,兩人靠得很近,睫毛幾乎糾結在一起。

綠色的眼珠子盯著祂,咕嚕咕嚕地轉。窟窿的右眼忽然感覺到疼痛,祂瞇起了眼睛,幾乎睜不開。啪搭。那人髮尾滴下水珠,落在祂的右眼,意外地非常難受,好像落入眼裡的是細碎的玻璃渣。

那人似乎問了寧天什麼。

祂記得自己回答:「我不想死。」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1-9-3 13:54 編輯

發表於 2021-8-28 15:00:42

(三)

我……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臉頰感到一點搔癢,祂睜開了眼睛,而後又立刻瞇起。臉頰濕濕的,寧天抖了一下,然後看見冥緩緩地離開自己。那雙綠色的眼睛還是沒有一絲波瀾,寧天看見祂舔過嘴唇,看起來像是饜足的野獸。

……祂剛剛是舔了自己的眼角嗎?寧天張了張嘴,全身還是沒什麼力氣,如果他是被戳破的氣球,那顯然冥還沒有替他充氣的打算,祂唯一能夠控制的就是眼皮和慌亂顫動的眼珠。

祂說:我不想死。但發出的卻是「嘎啊……嘎啊……啊……」的聲音。冥的眼神變了又變,不知道是不是瀕死的錯覺,寧天覺得冥又笑了。

為什麼要殺我?

「咕……嘎啊……啊……」

寧天絕望地發現自己還沒有說話的能力,嘴巴張不開,舌頭無法動彈,但冥似乎可以理解祂在想什麼,一閃而過的笑意似乎是錯覺,但卻讓寧天毛骨悚然。

冥說:「你不會死。」

說罷,祂將手放在寧天的肚子上,祂才發現自己寬鬆的衣襬被撩到胸部,冥的手指很滑膩,如果跟祂說冥將一隻泥鰍放到上面寧天怕也會相信。

冰涼蔓延在腹部,意識到是什麼時候,寧天瞪大了眼睛。

那是冥的海水。

冥的海水很鹹,寧天想到原本早已忘卻在過去的人影,這份鹹澀很熟悉,但在祂感嘆之前,海水就如主人那樣充滿侵略性,如猛獸,第一滴落在祂的腹部之後,隨即而來的海水變兇猛地侵蝕祂的身體——侵蝕——毀滅!凜的湖水!

寧天無聲尖叫,讓那些飢渴的海水得了便宜,抓住祂下顎的海水撲進祂的口中,幾乎爭先恐後,嗆進祂的氣管。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祂越嗆,海水進得越粗暴。寧天弓起身體,嘴巴、鼻孔、耳朵,海水就像是有意識的觸手,無孔不入,祂越恐懼,海水侵犯得越是厲害。太過痛苦的緣故,祂的眼睛往上翻,昏死過去,但又被嗆得清醒,如此反覆,堪稱凌遲。

「咳咳咳咳——冥——冥——噗唔——」饒過我、饒過我,饒過我!祂想這麼喊。

祂覺得自己就像彈跳的蝦,啪搭啪搭、啪搭啪搭,痛得只能亂跳,可憐又可笑。祂想要甩開體內體外的海水,進而胡亂地甩著頭,抱著頭,尖叫聲被糊在海水裡面。祂的腹部用力,放聲大叫——祂的體內隱隱地有了點力氣,但還是無法反抗,最多便是做到悶聲大叫。

啊——好痛——好痛!好難受……好痛苦!好痛苦!救我——祂倏然睜大眼睛,一雙血色的的眼珠圓睜著,失去理智的血光和幾乎透明的白髮讓祂看起來和厲鬼沒什麼兩樣。

「我不想死!」

眨眼之間,冥的手按住了祂的肩膀,不讓寧天亂動。海水已經慢慢地穩定下來,正一片片地覆蓋在寧天的皮膚上,就連那奇怪的紅色雙眼也沒有被遺棄,若凜操作湖水將小石子砸向祂的眼睛,祂視力一點同樣不受影響,甚至一點疼痛也感覺不到。

冥的力氣很大,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寧天便無法像方才一樣翻滾,肩膀上的手指就像是五根釘子,將祂紮紮實實地釘在地上。

冥的黑髮落在臉上、肩膀上,頭緩緩低下,兩個人的臉靠得很近,就像當初那樣。

當初那樣。

當初。

是的,是的,當初那個人就是冥。一定是的。

「啊啊……哈啊……」祂喘著氣,海水不再灌入體內,皮膚上縝密地被海水包裹,體內亂竄的海水也逐漸平息。

「冥……祢……」

冥卻搶先祂說:「為什麼要這做?」

什麼?祂想要開口,但忽然喉嚨一緊,聲音活生生被扼住,祂慌亂地看著冷靜的冥。

冥繼續道:「祢忽然出現,搶走了我即將度化的人類。」

什麼?不,我沒有!我沒有!明明是祢——舌頭打結,好像喉嚨長出一隻手,將祂的舌頭揪住一樣,祂驚恐不已,只能看著看著祂、但似乎不是在和祂對話的冥繼續說道:「但他的靈魂得到淨化,回到海洋之母的懷抱。因為祢,我不得不反擊。」

不!說謊!騙子!

但寧天連亂蹬做不到,只要祂想要有任何動作,身體便會不受控制,只消一個眼神,祂便動彈不得。寧天好像成為了提線的木偶,冥是操控者,祂只能服從。

我才沒有——我沒有——

是祢!是祢殺死了那個人!奪走祢的核心,甚至捏碎!是祢!是祢——

「寧天。」

寧天僵住,那是凜的聲音。冥放開了祂,神色如常,又是平時那副冷靜自制的模樣。祂渾身發冷,體內的海水和冥的眼神一樣冰冷。祂被攫獲,幾乎被殺死,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將祂身上湖水破壞殆盡的冥最後卻沒有殺死祂,只是重新將海水灌入祂的體內,包裹祂的全身——令祂重生。

這簡直不能再更糟。

凜的臉色很難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抵達冥的洞穴。

海水褪去,夜色已黑。

以凜為首,後面不只跟著探頭探腦青霖,再後面的川雷看起來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就連來去無蹤的形莫也悄然無息地出現。

最糟的是——這對寧天而言是最糟的,一滴、兩滴,像是雨水的東西落在地上,敲響著洞穴內結晶的石頭,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然後,白憑空出現。

仲裁所有的白出現了,令這一切都顯得不能再糟。

「……凜。」祂終於能發出聲音,但喉嚨很乾,海水還是緊抓著祂的喉嚨,大概,一輩子都會這樣束縛祂。寧天用嘶啞的聲音說:「我不……」喉嚨被扼住,試了幾次都無法說出口,只好改口:「我不是……我不是……有意……」

冥退開了,綠色的眼珠子好像詛咒,很可怕,冰冰冷冷的,好像一點感情也沒有。分明不是這樣!寧天想要如此高呼,但冥的海水太過強大,弱小得連自己的水都無法生成的寧天,怎麼能夠與之抗衡。

凜靠近祂,除了祂以外連青霖都不敢靠近,只是吃驚地看著祂,那張一百年來如一日的稚嫩臉蛋驚得只敢靠在川雷旁邊。川雷的臉色則是十分難看,吃驚是有的,但很快就變成平等的鄙夷。

水之子的領域性很強,每個落在領域內的人類,任何水之子都不該搶奪,可以想,但做得做得無人察覺。然而,寧天卻這麼做——至少所有人都覺得是這個原因,畢竟,冥是最為強大的水神候選者之一,沒有誰會質疑祂。

「寧天。寧天。」凜蹲下來,觸碰在祂臉上的手指微微顫抖,「這是真的嗎?」

……不是的。不是的。寧天想這麼說,但舌頭卻被死死地壓在嘴裡,「不」字都說不出來,唯有在祂說出「是的」舌頭才能靈巧使用。

殘酷。多麼殘酷的海水之子。寧天顫抖著,眼淚流了下來,凜以為那是懊悔的眼淚,臉上露出更加痛苦的表情。

祂想要搖頭,但什麼也做不了。於是祂又看向冥,眼睛死死地瞅著。形莫擋在祂們之間,死氣沉沉的眼睛彷彿在說:別想靠近。

凜摸了摸祂的額頭,衣袖拂過祂的臉,但指腹只能碰到海水表面,寧天感覺到指壓,凜的手指變得好遙遠。

「……湖水。」凜悵然若失地說,「祢身上的湖水……一點也不剩了。」

形莫愣住,瞬間看起來非常生氣,好像要氣得失去人形化成霧那樣,但沒有人注意到。

白緩步前來,凜百般不捨,但最後還是站了起來,好讓白能夠靠近。白的形體很嬌小,看起來只有人類十歲的模樣,似乎是在成年之後憑藉自己的意志幻化而成的。

「寧天,這是真的嗎?」

祂只能這麼說:「……是……是的……」

白有著一頭銀色的頭髮,連睫毛都是銀色的,據說冬天的時候會變成雪。祂看起來很哀傷,是的,從寧天有記憶以來,白似乎都是這麼哀淒的樣子。

嘆息,白將手背在後面,輕輕地晃動腦袋,小小的腦袋瓜晃得讓寧天心一沉,只看見白的後腦杓翹起幾根毛,緩緩地問冥:「冥,祢的意思呢?」

寧天咬住唇,死死地看著冥,可惜海水無法操控祂的眼神,那堪稱怨毒。能夠與之抗衡的眼神也不是沒有,只要冥同意,寧天相信形莫大概會用盡所有方法挖出祂的眼睛吧。

冥和幾分鐘前看起來完全不一樣。和捏碎人類核心時不一樣。跟企圖將寧天殺死時也不一樣。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冥會笑,會在祂即將氣絕的時候微笑。

沉默了一下,冥淡淡地說:「我對弱小沒有興趣。」

寧天漲紅了臉,意外地,體內的海水一點壓制的意思都沒有,好像正如冥所說那樣,「祂對弱小沒有興趣」——簡直是羞辱。

川雷冷哼,抱著手轉頭便走,這裡是冥的領域,祂沒有讓自己的水源出現,這點禮儀祂還是有的,不像是寧天,真該羞愧而死,就連冥的最大競爭者川雷都不會做。

青霖露出無辜的表情,對著顏面扭曲的寧天雙手合十,用嘴型說:抱歉啦,一臉不好意思,隨著川雷一同離開。

白再次嘆息,祂仲裁一切,但這樣的事情也是千百年來第一次發生。祂看著寧天,哀淒的眼睛本該是尖銳嚴厲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祂看著寧天,最後卻軟下了眼神。

「這是我的仲裁:」祂對著少了川雷和青霖的眾人說,但川雷肯定能在瀑布之下聽清:「祢是無罪的,寧天。」

寧天心如死灰,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子,但誰也沒有靠近祂。凜默默地望著祂,那是寧天看不懂的表情。祂想喚:凜……但卻再度被冥吸引目光。

又是那一閃而逝的笑意,愉悅,而且暴戾。

冥真可怕。祂想。



青霖一向喜歡窩在樹幹上面,因為祂依附葉草而生,被什麼支撐著讓祂感到很安心。正當祂枕著自己的手臂,悠閒地晃著腿時,下面傳來氣若游絲的呼喚:「青霖……青霖?」

祂側耳傾聽,原本想要無視或裝做沒聽見,但寧天的聲音太可憐了,祂偷偷笑了一下,翻身便從樹上躍下。

青霖喜歡高聳的樹木,每一次躍下寧天都會擔心祂的腿是不是會因此碎裂,屆時,青霖大概得維持露水的模樣好一陣子,直到再次幻化為人形——可惜並沒有。

「唷,寧天。」

相較於寧天,青霖的聲音可謂十分有朝氣,寧天無語地看著祂。不只是聲音,寧天就連外表看起來都憔悴許多,亂糟糟的白髮,看起來就像是黏著灰塵的雪,紅色的雙眸下面掛著黑眼圈,青霖忍不住又笑出聲。

「我的媽啊,寧天。」祂說,「祢不只不會冥想,就連好好休息都做不到了嗎?」

寧天撇撇嘴,「遇到這種事祢睡得著嗎?」

「我?」青霖露出浮誇的表情,用力地揮了揮手,「我大概會就地變回露水,並且祈禱自己永遠不要變回人形——因為這簡直太丟臉了!」

寧天顏面抽搐,神情扭曲:「……」

「祢真堅強。」青霖的用語對寧天而言非常詭異,若不是祂的口氣充滿憐憫,這大概和冥的羞辱差不多。祂又說,「即使如此,祢的人形還是這麼完整。」說完拉起寧天的手,仔細地瞧了瞧,確定沒有化為水的可能。

「……這是稱讚嗎?」

「是啊。」青霖大笑,「祢看看祢,還是這個模樣,該說祢神經大條還是臉皮太厚?」

「哪個都不太好。」寧天勉強道,「真的要選,我選前者。」

「好吧,你這個弱小又厚臉皮的小池塘。」

「……」

青霖瞧見寧天扭曲的臉,但祂一點也不在乎,哈哈大笑,但沒有和形莫一樣的惡意,也沒有川雷的鄙夷,好像只是在說一件好笑有趣的事。這能讓祂笑到肚子痛呢!青霖很喜歡。

「……祢不會瞧不起我嗎?」

「我?為什麼?」

寧天撇嘴:「川雷就很討厭我。」

「噢、川雷啊,」青霖轉了轉眼珠子,「那是當然的啊。」

寧天的臉色更扭曲了。

「我無所謂,反正我是川雷這邊的人。不過呢,川雷可不喜歡祢這種水之子。」青霖咯咯笑,「祂肯定不會讓祢成為水神的一部分,所以到時候祢就只能墮為虛無啦,真可憐!」說完青霖還轉了一圈,祂體態輕盈,就跟露水一樣,腳掌貼在草皮上輕輕地轉了一圈,看起來十分雀躍,一點也沒有同情的意思。

「我才不想!」寧天跳腳,這已經不知道是祂第幾次這麼說了:「誰稀罕啊!我才不要成為誰的一部分。」

「我稀罕啊。」青霖理所當然地說,「我超級稀罕的呢!」

「我無法理解。」寧天的語調有點酸。

「無所謂,我可以理解就好了吧。」

「……」

「而且,」這次青霖的聲音淺了很多,近乎自言自語,「祂會『愛』——祂能夠『愛』。是的,是的。」

愛?

正當寧天困惑地想要開口時,四周忽然出現了不尋常的白霧,而且簇擁得非常快。憑空出現的不到幾秒鐘的時間便讓寧天看不清遠方海洋上的冥,以及在瀑布內的川雷,祂們下意識地靠近,得要看清楚彼此的眼睛才會安心。

「形莫。」青霖還算冷靜,「祢在搞什麼鬼?」

寧天可沒這麼冷靜了,祂顯得驚慌失措,但又因為青霖的鎮定而勉強屏住呼吸,好讓自己不要因為煩躁而發出奇怪的呻吟。寧天鮮紅的眼睛四處轉著。祂的紅色非常清澈,左右張望的時候就像是滑溜的玻璃球,有時候青霖會開玩笑,說祂彷彿能夠聽見玻璃撞擊眼窩的聲音,這樣轉動的紅色眼睛好噁心啊。

寧天不喜歡川雷,祂對轟隆墜下、氣勢萬千的瀑布感到害怕。至於冥呢,那就更不用說,無邊無際、彷彿深淵的海洋祂也不喜歡,深怕冥忽然想起來,隨手一揮,那些波濤洶湧便會無視地心引力,趁寧天不注意的時候將祂捲入海底。

但形莫霧的卻是寧天覺得最邪門的。

霧和露水很相似,祂們都是水氣的凝結,差別只是形莫需要冰冷冷的空氣,青霖喜歡早晨或傍晚甫剛復甦、又或者即將入睡的低溫物體。

寧天永遠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水之子會這麼不對頭,對祂而言兩者太過相似,只是青霖並不這麼邪門就是了,至多只是有點奇怪。

形莫很快便現出人形,祂轉換形體的能力之強大,這也是寧天最不喜歡祂的原因。

「不能一起玩嗎?」形莫用平板的聲音說。

寧天心裡暗道:到底要玩什麼。形莫不知道是不是能夠讀懂祂的表情。當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看過來時,寧天連忙低下頭,往旁邊挪了挪腳步。

形莫在寧天眼裡就是根瘦瘦長長的竹竿,最近那雙無神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時候總會帶著直白的惡意,祂都怕看久了自己會被詛咒。

「玩?」青霖笑了出來,「我跟祢們是這種關係嗎?」

青霖用了「祢們」這個詞,幾乎是本能地劃分了「祢們(冥派)」和「我們(川雷派)」——顯然形莫也很喜歡這個站位,竟但淡淡地露出了笑容,只是在寧天眼裡更恐怖就是了。

「有什麼關係?」形莫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來玩吧。」

青霖微妙:「如果我說我拒絕呢?」

形莫的眼睛一直死死咬著寧天,聽見青霖這句話時,死魚般的雙眼終於放在青霖身上。祂勾了勾嘴角,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寧天覺得祂嘴角的弧度很奇怪。

「川雷不過如此。」

青霖斂下起笑容,一直以來開朗得近乎無情的祂只要碰到川雷的事總會變得認真。

「我知道祢在挑釁。」青霖認真地說,「但我還是很不開心。」

形莫淡淡地笑,但眼角下垂,好像下一秒就會哭出來,十分詭異。「讓我看看川雷的走狗。」

寧天差點嗆到——形莫說得很難聽。祂以為對川雷忠誠萬分的青霖不會反駁,但祂卻意外地道:「我並不是祂的走狗。」祂平靜地說,「我只是折服於祂仁慈的水。」

瞬間,霧像是無聲爆炸那樣,霎時便瀰漫在祂們之間,寧天就連青霖的臉都難以看清。

「青霖!」祂緊張地大叫。

「被鬼抓到就算輸了。」形莫的聲音從霧中傳來,「我就是鬼。」

青霖似乎很有自信,祂將臉轉向寧天,可惜霧讓寧天只能模糊地看見祂因為自信而挑起的眉毛。青霖說:「形莫的目標是我,祢會沒事的,寧天——試著遠離我們吧。」

與此同時,瀑布裡面的人大笑出聲,聲音還是少年的音調,迴盪在四周,地面隨之震動。

祂們看不見瀑布裡的川雷,但能聽見川雷用洪亮驕傲的聲音說:「青霖,祢不會輸。」

被肯定的青霖一定很開心。寧天心想:好噁心喔。

海水一如往常地拍打著岸邊的岩石,冥並沒有和川雷一樣現身,祂還是那個廣袤無垠的海,冷酷無情,寧天懷疑冥有沒有將形莫當成自己的「走狗」過。

霧在眨眼之間變得厚重,硬生生壓在祂們身上。寧天不知道年輕的青霖是怎麼想的,但祂覺得自己有點想吐,肚裡海水好像快被擠出來。祂很怕冥又搞什麼花招,用肚子裡的海水控制祂,但冥似乎不感興趣又像沒有注意到,身上的海水一點反應也沒有。

隨著霧越來越濃,寧天也開始不安了起來。

「青霖?青霖?」祂試著喊了幾聲,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祢在嗎?」

呼。掠過耳邊的風讓寧天驚得跳了起來,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祂受驚,祂差點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伸手不見五指倒也不至於,但方圓百尺所見只有白霧,祂徬徨地往前踏了一步,掌心被凝結在草地上的露水沾濕。

青霖是來真的。寧天想,連露水都出現了。

——凜沒事吧?祂忍不住又擔憂到,但隨即拍了自己臉一下,自言自語道:「祂可是凜。」該擔心的應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才對啊……

對了,祂分神地想。最近凜打坐的時間變得很長呢。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1-9-3 13:54 編輯

發表於 2021-8-29 15:04:56

(四)

……祂被騙了。祂被騙了!祂完全被騙了!

「呼呼……呼呼……哈啊……哈啊——」

寧天奮力地奔跑著。祂根本看不見周遭的東西,只能勉強推測那裡可能是樹,祂得小心不要一頭撞上。因為如此,祂的速度無法和往常相比慢了很多,就像是普通的人類在跑步一樣。腿依然輕盈但卻無法隨意奔動,跌跌撞撞,十分笨拙。

突然,祂感到笨後一冷——大概是在右邊,右後方,但祂不知道確切位置,寧天下意識地抱住後腦杓,腳絆了一下,摔在地上。

「唔!」

某個冰冷尖銳的東西劃過右邊的臉頰,皮膚上的海水被劃開,但很快便盡忠職守地「癒合」,臉頰並沒有真正受傷,但祂卻驚得摔倒在地上。

那是形莫。霧並不那麼「強大」,無法跟川雷或冥相比,但如果寧天沒有會錯意的話,那是很難忽視的惡意——形莫似乎想要殺死祂。「惡意」!這可是多麼令祂驚訝的東西!

「形莫!」寧天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定很可憐,祂又差點從眼睛掉出珍貴的水,「快停下!祢——祢認錯了!我不是青霖!」

祂不喊還好,形莫輕易地鎖定了祂的位置,腳邊炸開——小小聲的:砰!

「啊!」

祂往旁邊一跳,驚恐地看見白霧成為一顆小心炸彈,如果他再晚幾分鐘,祂的腳趾可能會被多一個洞,又或許冥的海水可以讓祂不致於殘缺,但腳趾骨折應該是少不了的。

形莫是來真的。

但,為什麼?寧天壓抑住想要發問的衝動,白霧遮住了周圍的景色,祂一踩空,往旁邊滾了下去。

「哇啊啊啊啊——」

滾動在草地的聲音好像某種環繞音效,祂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身體的部位以穩定的頻率發痛,碰撞在小石子上的感覺很鮮明,若不是冥的海水,祂不敢想像。

速度漸緩,像是災難吐出的最後一口惡氣,將祂狠狠摔在底邊的草地上。寧天面朝下四肢發軟,白色的頭髮沾滿草屑。「呼」,祂聽見類似嘆息的聲音,冰冷的感覺在周圍幽轉。

……形莫就在附近。祂在搜尋祂。

寧天動也不敢動,只能維持這種愚蠢可笑的姿勢。形莫雖然沒有冥或川雷這麼強大,但誓死找出祂的決心可不是假的,祂懷疑形莫行過之處都炸出了幾個洞。

形莫並沒有找得太久,寧天覺得祂有些心急,導致搜尋粗暴且粗糙,疾風般地晃過便迅速地往前去。

寧天緩緩地吁了一口氣,然後才慢慢地爬起身。

……這裡是哪裡?

祂抬起頭,草皮上有幾根白髮,看起來祂是從斜坡上滾下來的,仰望的時候只能勉強看到一點綠地,身後是看不見盡頭的森林。寧天不確定這是不是凜所在的森林,霧太重了,只知道他進退兩難。

寧天並不願意往上爬,祂不想再摔第二次。那麼他唯一的選擇便是後面的森林,霧裡的森林無法走得太快,但森林是祂最熟悉的地方,這似乎成為了祂唯一的選擇。

祂盡可能地讓自己不要發出聲音,裸足踏在草地上發出了什麼被壓扁的細軟呻吟,祂深怕形莫聞聲而來。一開始祂只是慢慢地退後,確定形莫沒有神出鬼沒地出現在身後便轉身跑了起來。

哈啊……

森林裡面很冷,尤其是起霧的現在。除此之外,露水也讓草地濕滑,有好幾次祂都差點再摔倒一次。

走走跑跑,祂途中停下來了好幾次,一直到周遭開始變得有點熟悉,但又有著難以說明的距離感。

「……凜?」

寧天四周張望,視野可見有限,祂的聲音輕輕地迴盪,好像祂即將來到某個祂本難以涉足的、隱密的……祂將「危險的」收進嘴裡——未知的禁忌。

「凜?」祂自言自語:「這裡該是凜的森林才對。」

然而,又有哪裡不對勁。

祂可以選擇:進去,或者,離開。不過是前進或者後退的問題,但是後面有形莫,祂知道自己其實沒有選擇。

祂往前踏一步,終於知道哪裡奇怪了。熟悉是建立在祂生活在凜的森林的記憶,然而隨著祂的靠近,不只是腳下的草地變得比記憶中更加嫩綠,祂眼睜睜地看著衝天的樹木硬生生地縮短,蓊鬱的枝葉被重新納入細枝,細枝也被重新收回粗幹,就像是一層一層的套娃。

寧天張大了嘴巴,仰望著突然變矮的樹。

等到祂回過神的時候,霧已經散去了——徹底散去,只是一眨眼的事。

「……這是怎麼回事?」

……天空很藍,腳下的草葉短得足以刺痛肌膚,原本能夠衝入雲端的樹頂變得可親了些,好像瞬間回到百年前。

霧完全不見了,露水也隨之消失。寧天知道自己暫時逃過了形莫的追殺,但卻陷入另一個未知,這讓祂感到不安和恐懼。

「青霖?」祂甚至壯起膽子:「形莫?」然而,沒有一個人回應祂。

記憶中的巨大森林變得可愛了點,祂穿越而過,看見了熟悉的斜坡,幼時的祂便是攀越這到坡前往「外面」。

凜的湖泊被森林包圍,這裡看起來就像是某種盆子。眼前的確有著湖泊,不過比印象中的還要小些,這讓寧天很吃驚。

「怎麼可能?」祂慌亂地奔過去,湖邊隱約有個人影,祂以為是凜,於是忙喊:「凜!凜!這是怎麼回事——」

隨著祂的接近,那個人影也越發清楚了起來——寧天驚訝得以為自己竟然被形莫得追趕逼瘋了。

那個人看起來只有少年,渾身濕答答的,看起來還無法控制自己過於強大的水源,祂聞到了鹹澀的味道,幾乎是反射性的腿軟,撲倒在少年腳邊。

噗。祂對於自己失去逃跑的機會,感到萬分的懊悔。

「……冥、冥冥冥冥、冥冥冥冥冥冥?」祂咬到舌頭,「祢、祢、祢、祢怎麼會在這裡?」

少年竟然同樣露出吃驚的表情,但還是站在湖邊一動不動。少年說:「祢又怎麼會在這裡?」

寧天逼自己冷靜下來,但祂對冥的恐懼已經快要成為一種本能,祂哆嗦地爬了起來。遠遠地沒注意到,摔到少年腳邊寧天總算發現:這個「冥」看起來似乎也和景色一樣縮水了。

「……這是怎麼回事?」祂問,「祢……祢怎麼會變成這樣?」

少年直挺挺地站著,只有臉轉過來,吃驚之後倒也顯得平靜:「我走不動了。」

「……啊?」

「這裡只有湖水,」少年解釋道,「所以我沒有力氣。」

「……」

少年的眼睛並沒有祂印象中那麼深,眼睛裡的綠色因為光線浮動,這讓寧天想到夏日的海水,心裡比較沒這麼害怕了。「真正的冥」是冬天的海水,那幾次被冥攫住的經驗讓祂肯定冬日的海水一定就是如此殘酷無情,只會帶來疼痛,夏日的海水可親可愛得多。

寧天問:「凜呢?」

「不在。」少年說。

祂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這是夢嗎?為什麼這個冥會在這裡?為什麼「這個冥」好像認識祂嗎?

祂很害怕冥發現自己身上的海水,但卻發現身上的海水似乎在祂穿過森林時瞬間蒸發了,柔軟的指尖就連觸碰到草地都覺得不安,深怕那嫩綠劃傷自己。

少年的口氣讓寧天迷糊了,但也因此稍微放下緊繃,跳躍在皮膚之上的驚恐變得安份。祂誠惶誠恐地問:「……祢認識我?」

少年瞪大了眼睛,這是現在的冥不會露出的表情,寧天覺得小腿有失力的可能,差點腿一軟又跪倒在地上。少年說:「你在說什麼?阮黎。」祂的聲音雖然平靜,但寧天可以從祂的言詞中感受到他的詫異,「你生病了嗎?」「冥」遺憾地撇了一眼祂的白髮,不過看起來對祂一點興趣也沒有,一眼也沒有正視祂的臉。

「阮黎」?阮黎是誰?這是名字嗎?如果說方才寧天的腦子一片空白,現在的腦袋就是被誰揍了一拳,糊成一團不能思考。難以運轉的腦袋似乎也將這種症狀傳染給了四肢,祂覺得自己大概有很長的時間只是癡傻地看著少年,久久不能回神。

「你今天真奇怪。」少年說,詞彙用得並不算刻薄,口氣也相當率真,可以說是毫無惡意。

……這個直率的少年是誰?這張臉蛋和那個曾經想要殺死自己的傢伙很相似,差別只是少年的臉圓些、身子也矮些,像是剛成形不久的水之子,渾身上下都是清新的氣息,和那個成為無底深淵的海洋之子相差甚遠。

寧天揍了自己一拳,沒有海水的保護,祂的力氣雖然不大,但還是讓左半邊的臉瞬間紅了。「一定是幻覺。」祂眼神渙散地說,「這是形莫的幻覺。」

「你真的瘋了?」少年竟然這麼問。

「……祢、祢叫什麼名字?」

「名字?祢是說如何稱呼我嗎?」

「……是的。」

少年看起來真的非常困惑,若不是身體只能定在原地,寧天覺得少年應該有計劃也過來揍祂一拳。祂說:「『冥』,他給了我這個名字。」

「誰?」

少年疑問的模樣千迴百轉,最後凝聚成受到羞辱的不滿,小臉輕輕晃動,但雙腿只能定在原地。這種吃癟的模樣出現在和「冥」相似的臉上太過少見,寧天有了再打自己一拳的衝動——這一定是幻覺!幻覺!霧的幻覺!

「你是在嘲笑這個稱呼嗎?」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寧天趕緊否認,雖然是少年模樣的冥,但該怕的還是會怕,不會因為冥變得矮小年幼,就遺落這個因為性命被威脅而生出的本能。祂慌張地揮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少年皺眉,「雖然我從不在意你,但你大概生病了。去找凜吧,祂會幫你的——祂總是會幫你。」

如果這是幻覺就沒有這麼糟糕,反正一切都是假的,寧天安慰自己。這個幻覺竟然出現了幼年形體的冥,不只沒了現在的侵略感和殘酷,竟然還有點可愛,真是可怕。寧天抖了一下,決定轉移話題:「好吧。」祂嚅囁,「祢走不動。」

少年倒是回答得很爽快,「我說過了,這裡不是我的領域。」

是的,這裡是凜的湖泊,寧天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幻覺會讓「冥」出現在這裡。

少年又道:「這裡沒有海水。」

廢話。寧天沒膽說出口,手足無措之下,祂竟然下意識地道:「不然我呃……扶祢到海邊吧?」

少年露出非常吃驚的表情。

祂瞬間便後悔了。祂還很怕冥,之前還被冥陷害,恨不得可以把與冥相似的少年打一頓,但又怕自己會被報復地永久困在這場幻覺。

「你真的病了。」少年聳肩說,「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少年口中的「阮黎」到底是誰?為什麼會把這個人認成他呢?但寧天又安慰自己,幻覺就跟人類的夢一樣,不要太認真。

祂原本只是想扶一下少年,最好半拖半拉地把祂帶到海邊在踢下去就好,看看能不能跳脫形莫的惡作劇。但不知道為什麼,失去海水控制的身體,竟然伸出了手,幾乎張開雙臂,還蹲了下來。

少年吃驚,但沒有力氣的祂別無選擇,只能近乎乖巧地靠近,將手環在寧天的脖子上。

祂拖起少年,感覺到了少年皮膚之上的海水。還很薄,難以想像強大的冥會有這種時候。祂的手輕輕地拍在少年背上,掌心被少年防禦的海水小小地推開,祂感覺到少年背後一僵。

寧天顫抖地說:「我沒有惡意。」祂覺得自己在發抖,從內而外,腹部沉了下去。

少年歪過腦袋,粉嫩的臉貼在他著祂的下巴好一會才說:「我知道。」烏黑的髮絲此時還貼著後頸,綠色眼珠子的顏色很淺。

祂失去了水之子的力氣,只能慢慢地邁出腳步,萬幸凜的領域雖然很大,但湖泊變得小些,祂不用兜著大圈子繞過湖泊。

如鏡的水圈依然毫無波瀾,這就是湖泊、這就是凜。

凜的領域四周被森林包圍,一頭是方才寧天來的、通往水之島內部的路,另一頭則是通往水之島外面的海洋。祂很少主動接近海洋,現在這樣抱著和冥相似的少年,心頭覺得十分荒謬。

這難道是形莫的惡作劇?不,這樣太樂觀了,剛才想要殺死自己的形莫可不是玩笑。

通往海邊的森林很淺,反射在海面上的陽光能夠輕而易舉地通過森林,看起來像是白晝裡的星星,在枝葉之間一閃一閃,寧天很訝異自己竟然從不經過這裡。

「祢為什麼會在凜的湖泊?」寧天問,沒了包裹全身的海水,聲音在胸口轟隆轟隆,這讓少年很感興趣。祂繼續說:「這不是祢的領域。」

「我很訝異你的問題。」少年盯著他的白髮分神地說,「你很清楚,我來是為了找『他』。」

是的,少年提過兩次,那個「他」。

寧天突然想,如果真的有誰在這片汪洋之子的心裡比海裡的珊瑚、海潮捲過的沙子還要重要些,可能就是那個「他」。

「『他』是誰?」

少年說:「你病得嚴重,真的該讓凜看一看。」

「……」寧天只好轉移話題,「那『他』在哪裡?」

「我以為他和你在一起。」少年似乎也很困惑,只是多了點不滿,「他很敬愛你。」

……這真是奇怪的幻覺,寧天心想。少年的模樣很純粹,就像甫從水之鄉出現的海水,很淺,能夠輕易地看見海底的珊瑚和水草。不像「現在的冥」,現在的海水太深了,寧天懷疑下面有被祂鑿開的海溝。

不知不覺,他們穿越了森林,一瞬間的刺眼讓寧天別過頭,但少年卻宛如飢渴的旅人看見水源一樣,竟然伸長了手,好像永遠都不會有起伏的聲音高了些:「快。」

寧天認命地躍下,落在沙灘上一點也不痛,只是留下了深刻的腳印,好在沒有踩碎不知名的貝類。

寧天深吸了一口氣,鹹澀的味道讓祂再度陷入迷惘:這個幻覺未免過分真實,冥的海水也是這個味道。祂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然後將少年放下。

海潮拍來,一下一下,陽光落在海平面上,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就是這裡。」少年說。

祂回:「我知道。」

潮水撲騰在少年的腳邊,靈巧地捲過他的腳踝。少年明明只是站立在潮水之間,但祂的髮尾卻緩緩地滴下水珠,還是淺綠色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祂。

忽然地,耳邊的聲音完全消失了,就在半秒之間,好像是某個俯視水之鄉的存在,按下了某個聲音的按鍵。嘰——寧天來不及捂住耳朵,世界便忽然變成一片死寂,餘光之外的陽光顯得有些諷刺,一切都失真了。

這真的是幻覺嗎?

「阮黎」是誰?「他」又是誰?

聽覺得被屏除之外,這讓拍打在沙灘上的潮水顯得有些孤寂,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好像每一次都是隻求而不得的手。

少年定定地看著祂,好像知道祂有句話卡在喉嚨,亟欲脫口而出。

再次地,寧天在心裡道:這一定是個奇怪的夢。否則,為什麼嘴巴忽然不受控制,就好像自己的核心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替換,一開一闔。

寧天脫口喃喃:「忘潮。」

然後,少年瞪大了眼睛,幾乎是瞬間,整張臉發白、青紅——最後變得透明——就像是海水的人形,那雙眼睛睜得太大了,浮腫得很,因為是海水的形態,寧天分不清楚那是恐懼、憤怒還是絕望,又或者,皆有。

少年似乎也想說什麼,但最後先化為了海水,這次能被潮水蜂湧而至的潮水擁抱,重回屬於祂的生命之源。

嘰——

好痛。祂捂住耳朵,因為耳內密密麻麻的疼痛而瞇起了眼睛,冷汗直流。祂感覺到海水似乎又回到自己的體內體外,一如之前那充盈,海水還是這麼冰冷而且殘酷,霸道地佔有祂的身軀。

方才的太陽還是高掛在天空,只是眨眼之間,烈日忽然虛脫,歪斜在海平面上,這樣的光芒是不足以讓祂痛得閉上眼睛。

世界的聲音再度回歸,海潮拍打的沙灘,啪、啪、啪……

霧已經不在了,一切又回歸現實,寧天僵在原地。潮水拍打的速度越來越快。再次眨眼之後,眼前的海水再度違反常理地浮起,果不其然凝聚成人形。

不過這次稍有不同,人型高了許多,眼睛睜開的時候彷彿看見黑暗深淵,或許冥真的曾經擁有過那雙清澈的淺綠色眸子吧。

黑如夜的髮絲因為濕潤更加鮮明,寧天很訝異與自己截然相反的髮色可以這麼耀眼,同時帶有讓人不寒而慄的侵略性。

海水凝聚收縮得很快,冥的模樣再度浮現,浮滿冷意的雙眼是兩把刃,寧天幻想自己被肢解,一顆頭顱咕嚕嚕地滾在沙地上,滿嘴的鹹澀。

這是祂所熟知的冥。

冥穿著純白的短袖衣衫,衣袖寬鬆,露出了精實的手臂,海水蜿蜒在上。祂一步一步走近,滴答掉落的海水如果能夠具象化寒氣,寧天大概可以看見圍繞在冥身邊的憤怒的水氣。

祂退了一步,這是本能。但在察覺到寧天意圖的瞬間,體內的海水便衝撞祂的五臟六腑,祂渾身一僵,動彈不得——這是冥的支配。

冥慢慢地走近,步伐踏得又沉又緩,裸足在沙地上的腳印很深,那大概是怒氣最佳的具象化。

當祂們靠得足夠近時,冷汗已經沾濕了衣衫,寧天像是塊石頭,即將被海潮一掌拍碎的那種。

冥五官旁的陰影很深,一半的臉因為斜在一旁的陽光而籠罩陰影,對寧天而言那就像是死神降臨。空氣裡都是鹹味,就好像冥的分身包圍著祂,逃無可逃。

「你憑什麼說出這個名字?」

冥的聲音讓祂一陣暈眩。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1-9-3 13:53 編輯

發表於 2021-8-30 12:40:33

(五)

……名字?什麼名字?

那時寧天並沒有發現冥堪稱冷酷的眼神有哪裡不對,深綠色的眼睛眨也不眨,莫名地和少年的模樣重疊。

「我……」祂試著擠出什麼話,發抖的樣子和幼年水之子沒什麼兩樣,身上的水能夠保護祂,但交換條件是支配。海水是強大的,但被支配是這麼痛苦,好像被冥壓在地上,永無翻身的機會。

祂終於想起自己曾對冥的哀求。

「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不。不!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我不想死!

從內而外攫住祂的海水忽然鬆開,但祂也沒了反抗的力氣,哆哆嗦嗦,嘴裡只是不停地呢喃: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不要。不。不要。死。不。不。

祂懾服於強大的水之子,無法思考的空隙之間寧天只有一個念頭:若冥成為了水神,人類必定也只能恐懼地臣服。

「祢憑什麼說出這個名字?」

名字?祂說了什麼?寧天的雙唇發顫。是的,祂似乎無意識地說出了這個名字:忘潮。

忘潮……

「我……」祂嚥了嚥唾液,「我不知道……」

祂以為自己會被冥傷害——或許不到「死亡」這麼殘酷,但冥的眼神太可怕,這讓寧天有了被折磨的心理準備,只希望斷手斷腳之後還能復原。然而,冥對只是看著祂、看著祂,用那雙要將祂吸入深淵的眼睛。

半晌,冥抬起手,海水又聽從祂的指令,寧天嚇得閉上眼睛,手緊緊地貼在大腿上。覆蓋全身的海水讓祂無法行動,祂只能繃緊神經,等待著踰越白的制裁。

先是腳腕,數雙冰冷的小手打轉著,然後攀爬到祂的小腿,每隻「小手」好像都有十根手指,細碎的撫摸還帶著刺痛,鑽進祂的後腰,祂驚得打了數個不止冷顫。

那並不是疼痛。寧天想。但卻是折磨。

呻吟滑出嘴邊,祂想要逃,海水的桎梏若有似無,祂聳起肩膀、雙手抱住自己,但卻無法真正逃開——這一定也是折磨的一種。

「真……真是太……太……」祂喃喃:太殘酷了。

海水似乎咬了祂的後頸一下,祂的叫聲卻很細軟,寧天寧願痛些。

「睜開眼睛。」冥命令道。

海水貼在祂的臉頰,哄騙似地舔舐祂的右臉頰,但又威脅似地啃咬祂眼角。

寧天別無選擇,只能睜開眼睛。

冥還是站在那裡,靠近祂的只有冥的海水。寧天的瞳孔都在顫抖,直到被綠色的眼珠子鎖定,無法從冥的眼睛挪開,難道連這樣的自由都被限制了嗎?祂感覺到濕潤從臉頰繼續攀上,這次小手般的海水滑過眼角,竟然舔舐祂的眼球,痛得祂的眼睛流出鹹澀的水。原本該是保護寧天的海水聽命於冥,面對冥,失去水之子鎧甲的祂就像是脆弱的人類。

祂就連眼淚都鹹如海水,僅僅只是幾天的時間,冥的海水已經徹底取代了湖泊,寧天感到十分寂寞。

或許只過一下,對寧天而言自然有如數年。

「呵。」

海水慢慢地鬆開,重新回到海洋,那聲冷笑讓寧天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

不等寧天重新抓回自己的精神力,「忘潮」這個字又遠又近,來不及思考這為什麼會讓冥如此憤怒——海水出其不意地撲來,方才的退去彷彿只是玩笑,又或者是讓祂放鬆戒心。

沒有忍住,他叫了出來:「哇!」

寧天被捲起,頭暈腦脹,被海水甩向冥。

「等——」

砰!臉撞上冥的胸膛的瞬間,祂騰空而起,海水拖起二人,在摔下去之前腰際被緊緊扣住。

……冥絕對笑了、絕對笑了!這傢伙笑了!

寧天來自弱小的池塘,海水的強大祂體驗太多次了,每一次都心驚膽戰。例如現在,祂們竟然藉由海水躍起——確切來說整個人被冥按在懷裡。與其說是平等的水之子,祂更像是個沒有生命的無機物質,沒有自我的主宰能力,冥能夠對他恣意妄為。



形莫比青霖還要早注意到懸崖邊的濕潤非比尋常。那並不是露水,因為從露水而生的傢伙正俯視著祂。形莫沒有青霖想像的那樣怯懦,儘管全身上下傷痕累累,祂卻還沒有露出赤裸的動搖。

「雖然聽起來很像壞蛋——」青霖挑眉,「但我勸你還是放棄吧,是我贏了!」

形莫的眼睛眨也不眨,了無生氣的瞳孔變都沒變過,看起來竟十分堅定。祂迅速地抓起自己的水氣,迅速地往青霖那邊執去。

「你怎麼還不放棄啊。」青霖些微惱怒地道,「我比你強!」祂的食指壓著拇指,三指收攏在掌心。祂沒有閃躲,相反地,祂彈出了自己的水氣,與形莫的水氣正面對決。

鏘。

清脆的促音在擊中青霖之前響起,像是兩個小石子互相撞擊。

青霖很討厭不願意認輸的形莫,祂準備一口氣將形莫打得再起不能,最好斷隻手腳,這樣會讓青霖更加爽快些。青霖挺起胸膛。但祂人很好的,祂沒有讓形莫化為霧再起不能的意思——只是斷手斷腳,祂真的太仁慈了!

正當青霖考慮著要先左手還是右腳、又或者直接把形莫扔到海裡的時候,崖邊忽然出現彷彿飛昇的冥,青霖先是一愣,很快地注意到冥的懷裡還抓著寧天。青霖露出了吃驚之餘又極為不合時宜地感興趣,進而忘記繼續至形莫於死地。

寧天就像是瑟瑟發抖的弱小動物,青霖有時候都會很感慨,寧天看起來就像是個人類,湖泊的水幫不了祂太多,強大的海水侵佔祂的身體也不會讓祂變得更像「水之子」一點,永遠都會這麼弱小。

「冥?你怎麼會在這裡。」青霖問。

形莫一下子便沉下了臉,原本就死氣沉沉的模樣顯得更為陰森。

冥沒有立刻回應青霖的話,祂放開了手,但害怕摔下去且雙腿無力的寧天還是下意識地抓著冥的肩膀,滿臉慌張。冥還給他自主能力,但祂恐懼著過於強大的海水之子,竟還是本能地將手指陷入冥的肩膀。

冥抓住祂的後頸,麻養和疼痛讓祂指末放鬆,一下子就被提了起來,然後不重不輕地被扔在地上。幸好沒有摔得太難看,好歹一下子就爬了起來。

寧天抬起頭,冥看著祂,兩雙眼睛隔空相望,紅色的眼珠子因為主人過於驚恐,看起來就像是就像是胡亂碰撞的玻璃珠,和另一雙毫無波動的墨綠色眼睛成了鮮明的反比。

「帶走祂。」冥說。

寧天知道「祂」是在說自己,但對誰說?誰都可以,總之,「帶走祂」便好。冥的聲音很低並且十分冰冷,一字一句都像是冰塊一樣砸在寧天身上。

青霖非常理所當然地將自己視為接住這句話的人,祂問:「你對寧天做了什麼?」

瞬間,冥露出了非常奇怪的表情。寧天雖然雙腿發軟,但還是盡力地遠離冥,小心翼翼地繞過形莫,一步一步地退到青霖身邊。形莫的眼神咬著祂,令祂膽顫心驚。

冥的臉扭曲著,寧天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一個適合的形容詞。

祂「痛著」,面色難看,蔓延在肌膚上的海水一抽一抽,尤其是眼珠子上的薄液,這讓祂看起來像即將暴怒。

唯一讓寧天覺得奇怪的是,如果冥真的這麼生氣,祂大可神不知鬼不覺地「揍」祂一頓,就跟上次一樣,但冥只是把祂扔回去,這次一點也不想跟祂有什麼瓜葛。

「別惹我。」冥只是說。

「冥,我不是祢的走狗。」青霖嚴肅地說,「我是川雷的支持者——我不會服從祢。」

青霖不夠強大,一如冥所說,祂不會將「弱小」放在眼裡。冥轉過身,一點也不將青霖的抗議放在眼裡。幾乎是同時,在冥背對著祂們的時候,突然變得極為失望的形莫忽然跳了起來。青霖以為目標是自己,往後退了兩步,指尖已經捏起水珠,只要彈開手指便能發射。

然而,形莫的目標當然是自己——寧天很清楚。祂沒來得及吐嘈青霖詫異的反應,雖然早有準備,但祂畢竟是「弱小的水之子」,反應並不快,只是眨眼之間,形莫便已經出現在自己面前。

祂護住腦袋,往旁邊一滾,視線裡的形莫看起來非常邪惡,好像想至祂於死地。螳臂擋車——這是祂想到的第一個詞,寧天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擋,但電光石火之間,形莫並沒有和想像中那樣傷害祂。

寧天顫抖地放下手臂。青霖已經走了過來,將祂往後拉。

形莫的水氣還未凝結完全,祂動也不動,身體以奇怪的姿勢停在半空中。

「為什麼……」寧天說,然後立刻閉上嘴巴。

海水蜿蜒而上,不過這次是水蛇般地纏繞在形莫身上,脖子上被海水掐住,不重不輕,絕非善意。

哈。寧天聽見青霖不知道是嘲諷還是憐憫的笑聲,祂說:真可悲。指的是形莫。

形莫準備轉身,但瞬間,臉色一變,嘴巴張大,手在脖子邊抓啊抓,發出了呻吟。寧天覺得刺耳,不禁捂住耳朵。

「喂!」青霖皺眉喊道,「我不認為殺死水之子白會開心。」

白是主宰一切的水之子,但從未有水之子殺死過誰。寧天心想,而祂,則是差一點被蓄意殺死,不過沒有人察覺,祂也說不出口。

冥操縱著海水,越收越緊,形莫臉色幾乎發白。寧天發現自己能夠「感覺」到冥的怒氣,澎湃得如漲潮時的海水,這令祂非常焦慮。祂脫口而出:「冥,你不能這麼做!」

焦慮的感覺被取代,但更令祂感到痛苦。不等冥說話,彷彿在死亡邊緣游移的形莫卻先開口,祂很痛苦,聲音都分岔了,但卻拚了命地說:「祢竟然敢命令祂!」

冥沒有一點猶豫,海水越來越殘酷,但海水的主人彷彿置身之外,面無表情,好像現在唯一的想法只有傷害——殺死形莫,即使祂是最忠誠的追隨者。

寧天以為仲裁一切的白會先出現,但出乎意料的是,冰冷直接,與海洋而生的冥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瀑布卻先出現在寧天與青霖之前。

瀑布從天而降,水花砸在地上發出了轟然聲響,寧天捂住耳朵,就連忠誠於瀑布的青霖都不例外,祂們抬起頭,瀑布的水花足以讓在場所有水之子都濕了衣衫。

猶豫著要不要管事的青霖鬆了一口氣,方才躊躇又因為懶散而焦慮的模樣消散,祂吁了一口氣,整個人都亮了起來。青霖挺起胸膛,和寧天料想的一樣,得意洋洋地看著瀑布中心。

川雷出現了。祂不如冥那麼強壯,但極為靈活優雅,雙腿修長,四肢纖細,寧天覺得就連那突起的脊椎看起來都充滿攻擊性。川雷緩緩起身,一隻手插在腰上,不用想就知道是那意氣風發的樣子,深陷的腳印讓寧天看得膽顫心驚。

形莫被放開了,倒在地上無聲地咳著。

咳啊……咳咳……咳咳咳……

冥當然沒有轉為怯懦,祂們實力相當,硬碰硬誰輸誰贏還未可知。

川雷髮絲並未像往常那樣紮起,披在肩膀上面,更有餘裕。形莫不甘心地瞪視,不過很快就因為川雷的視線而別過頭。祂不願低頭,只能硬著脖子。

青霖很高興,得意洋洋地看著寧天,後者心想:不愧是忠實的走——追隨者。

「我以為只是個遊戲。」川雷說。

一開始只是形莫的挑釁,不過目標不是青霖,而是寧天。弱小的寧天。

「祂不歸我。」冥冷冷地說。

「祂」指的是形莫,後者這次終於低下頭,雙手緊握。

「祂是你的追隨者。」

「我不需要追隨者。」

青霖表現出了露骨的同情,形莫只消一眼便氣得發抖。若不是方才被冥掐住脖子,祂或許會跳起來,玉石俱焚也無所謂,只能咬掉青霖一個耳朵就滿足似地,恨不得將滿腔怒火發洩在青霖身上。

「可憐的追隨者。」青霖說。

寧天別過眼睛,一方面是形莫的神情過於憤恨,祂怕看了便再也忘不掉,另一方面是青霖的反應非常驕傲,睥睨形莫,這令形莫看起來更為可悲,好像就連崖邊因為濕潤生長的青苔都比祂來得有價值。

此時川雷忽然問:「那麼祂又算什麼?」

寧天嚇了一跳,川雷微微側身看向祂,冥的視線也因此暢通無阻。寧天手足無措,原以為祂會看見川雷鄙夷的眼神,又或者是俯瞰螻蟻般的不屑。然而,川雷的神情嚴肅,這次竟然直視著寧天的血色雙眸,眨也不眨。

青霖看起來也有點意外,發出了「哼嗯」的聲音,抿起了嘴巴。

「我……」寧天下意識發出的聲音沒有建構出完整的句子。

在那之前,冥先開口了。

「隨祢們怎麼定義。」

「祂擁有的可是祢的海水。」川雷聽起來竟然有點生氣。

冥說,「定義這一切的是祢們。」

「別忘了,」川雷放下插在腰間的手,「祢也是水之子——水神的候選者。」

青霖早有準備,往後退了退——霎時,川雷周遭一圈的土壤陷下——轟——眨眼之間,祂的強勢似乎能被具象化,震懾了其他不夠強大的水之子。

唯有冥毫不怯懦,表情變也沒變。

川雷非常嚴厲,「無論什麼原因,祢賜予了那傢伙海水。」祂近乎指責,「祢不夠仁慈,只有強大是不夠的。」

冥並不意外川雷有這種發言,但親耳聽見還是哼笑出聲,這令川雷臉色更差了。

「我對祢的格言毫無興趣。」

「這不只是格言!」川雷說,「海納百川並且解救苦難的人類是水神的責任,這才是真正的強大。」

冥在半空中劃了半圈,海水一如祂的指示那樣騰空而起,直逼川雷。硬要說的話,這裡比較接近川雷的瀑布,但冥的海水卻能蔓延而來,並且毫不艱難地回擊。

川雷早有準備,瀑布霎時便擋在前面,海水與瀑布發出了類似金屬撞擊的聲音——鏘!青霖看得很清楚,海水和瀑布都彈開了,但瀑布更為盪漾,這很細微,但青霖很清楚川雷絕對察覺了。

「我會成為水神的。」川雷說。

冥不置可否,本就沒有繼續「攻擊」的打算,彷彿那句「我對弱小沒興趣」包括川雷,這可真是污辱。祂轉身離去,背對著川雷也毫不害怕。青霖很惱,反倒是川雷沒有吭聲,當然,也沒有偷襲的打算。祂是強大驕傲、並且仁慈的的瀑布,祂不會這麼做。

見冥要走,寧天忙喊:「等、」

聲音卡住,舌尖的「忘潮」被咬住,幸好、幸好,祂冒了滿身的冷汗。但這次冥卻沒有像方才那樣憤怒,祂只是看了寧天一眼,面無表情,臉上堪稱佈滿寒霜。

「若祢再喊一次那個名字,」冥道:「我便會拔下祢的舌頭。」

寧天立刻收聲,咬住了嘴唇。

冥躍下懸崖,一下子便不見了,誰也沒有探究祂去哪的意思。

至於形莫,等寧天回過神的時候,祂已經一點一滴地化成了霧,青霖很同情,而這是形莫最討厭的憐憫。祂很快地便化為霧氣,隨著風不知躲去哪了。

「說不定祂永遠都會是這副模樣。」青霖不知道是嘲笑還是可憐地說。

川雷什麼也沒有說,青霖可以感受到川雷的波動,自然也未多問。經過寧天的時候,川雷破天荒地將視線落在祂的身上,停留了有數秒之久。

「川、川雷,我……」

但不等寧天支吾開口,川雷別過頭,眨眼之間便消失,大概又回到自己的瀑布了。

青霖將雙手枕在後腦杓,鬆了一口氣。這場鬧劇終於結束了,而且讓祂最不爽的形莫還化為霧,沒有什麼比這更解氣了。祂說,「如果祂成了水神,我們就完蛋了。」

寧天沒有反應過來:「誰?」

「當然是冥啊。」

「……因為祂不夠仁慈嗎?」寧天茫然地問。

青霖笑了笑,說出了萬分可怕的話:「因為冥毫無慈悲。」祂用異常活潑的語調說,「祂會殺死所有的水之子。」



在森林的深處,彷彿與一切都毫無關係,遺世獨立的湖泊旁邊,那裡有一棵祂們尚且不知名字的大樹。凜盤腿坐在下面,方才的紛擾沒有打擾祂,祂動也不動,只是自顧自地打坐。

這時,凜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眼簾只有半開,看起來既仁慈又悲傷。

祂低聲地說:「因果開始了。」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1-9-3 13:53 編輯

發表於 2021-8-31 13:30:37

(六)

形莫似乎和青霖說的那樣,就此化為霧氣,短時間內再也無法完全恢復原樣。

「我在海邊的某個礁石上看到了形莫的身影。」青霖說。

「祂變回來了嗎?」

「不知道。」青霖聳肩,「看起來很模糊。」

「祂為什麼會在海邊?」

「祂似乎就在那裡出生的。」

寧天非常不能理解,「祂為什麼對冥這麼忠誠?」

兩個水之子一如往常地待在森林的外側,湖泊被層層疊疊的森林包裹在中心,這裡的瀑布聲綿延不絕,海潮拍打的聲音也十分清晰,寧天偶爾會因為海浪的聲音而心神不寧。

「祂有祂的理由。」意外地,青霖並沒有太刻薄。祂聳了聳肩,「或許是因為冥很強吧。」

寧天想到了川雷的論點:仁慈才是真正的強大。祂不禁問:「川雷很『仁慈』嗎?」

青霖笑道:「祂愛著人類。」祂說,「祂會解救他們,救苦救難。人類是痛苦的生物,唯有水神能夠解救他們。」

「冥不行嗎?」

「祂無法『愛』。」

「『愛』是什麼?」

「愛也分很多種的。」青霖說。

寧天茫然地看著祂又問:「凜呢?凜可以嗎?」

青霖挑眉,「祢還在做夢啊?凜是湖泊,祂無法成為水神的。」在寧天反駁之前祂又道:「祂不行——還不夠——還不行。」

寧天聽不懂青霖的話中話,但反駁的氣燄弱了些。祂撇了撇嘴,「我想祂很『愛』我。」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寧天說,「祂說我就像祂的『弟弟』。祂愛我。」

青霖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方才刻意的不屑收斂了許多,驚訝很快地變成難以明說的反對。「……『弟弟』?這是人類的東西,我們和他們不同,凜怎麼能以這種身分羞辱祢呢?」

「……不要曲解凜的意思!」

正當祂們開始爭論不休時,青霖忽然停下——就連寧天都感覺到一絲不對勁。據青霖的說法,當人類落治水之鄉的時候,祂會感覺到空氣的震動,非常細微,但所有水之子都能察覺——或許該說是『有一定能力的水之子』吧。但這次寧天能夠察覺並不是因為終於成為了有厲害的水之子,而是祂嗅見了奇怪的味道,很刺鼻,有點作嘔。

「那是什麼……」

寧天吞吐的話還未完,青霖已經先道:「人類。又是落到水之鄉的人類。」這次祂沒有上次那麼輕鬆,祂的眉頭稍微打結,「這也太頻繁了。」

「人類世界發生了什麼事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青霖說,「只有白知道。」

說到白,寧天已經好一陣子沒看到白了。白是從天而降的,祂最為特別,只有祂可以真正地傲視萬物,不必成為水神也能夠看見人類的世界。

「這次——」

寧天盯著森林深處,「在凜的湖泊。」

青霖浮誇地看著祂說:「祢終於能感覺到了?」

寧天想要解釋,但又不願意再被青霖嘲笑——青霖大概會愣住,然後捧肚大笑,在草地上打滾,上竄下跳,說祂急於脫離弱小而有了可笑的幻想。祂一邊盯著森林深處一邊說,「我得回去看看。」

青霖看出祂的焦急,因而不解地問:「祢在擔心什麼?那可是凜,如果我是祂,我會因為被祢擔心而不爽。」

寧天被哽了一下,青霖的嘴巴還是這麼厲害,祂可以說是萬箭穿心,只能勉強地說:「……總之,我要回去。」

青霖當然不會阻止祂,揮了揮手便躍上樹幹。



寧天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這麼慌張,心裡好像有個羅盤,因為感知道什麼而瘋狂旋轉,最後直直地指著森林中心,不會改變,只能依循前進。

對祂而言只是眨眼的事,森林之大,但水之子輕而易舉就能穿越。寧天不知道為什麼想起凜在小時候禁止祂離開森林。或許是怕祂迷路吧,畢竟那個時候的寧天比現在還要弱小。

但現在只要眨眼之間,祂們沒有什麼時間的觀念,那是人類的東西,這和往前跨一步沒兩樣。

祂回到森林的中心,大得對幼時寧天而言無邊無際的湖泊突然讓祂很懷念。自從失去了湖泊的水,寧天很愧咎,再加上凜打坐的時間越來越長,寧天不想太頻繁地去打擾祂。

四處張望了幾下,凜果不其然還坐在湖泊旁邊的大樹。

凜。寧天在心裡呼喚,但不敢真的發出聲音,深怕打斷了凜的思緒。據說——這是青霖告訴祂的,因為祂怎麼努力都只是差點睡著而已——當祂們靜下心神,冥想會讓水之子的靈魂脫離由水建構的肉體。青霖還不夠遠,或許川雷、冥,或者凜可以看見一點人類的世界。

凜坐在一棵寧天叫不出名字的樹,在這座森林顯得突兀,但祂又覺得坐在樹下的凜幾乎與之融為一體,彷彿凜「就是該坐在那裡」。樹的葉子比較大,呈現倒三角形,又像是顆卵。

祂放輕腳步,凜盤坐閉眼的模樣讓祂敬畏,幾乎本能地想要下跪。靠近的時候,祂也終於看清了凜旁邊糊成一團的「東西」——那似乎是「分裂的人類」,大概是人類小孩的大小,血肉模糊地散在旁邊。祂沒有心思去分辨哪裡是腦袋哪裡是腿、哪裡是手,祂蹲下來,與閉上眼睛的凜平視。

在祂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的瞬間,凜先開口了。

祂沒有睜開眼睛,也毫不驚訝,緩緩地道:「這孩子落到這裡了。」

寧天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孩子」指的是旁邊的血肉,祂回:「是的。」

凜慢慢地睜開眼睛,不過還是垂著眼簾,看起來仁慈又莊嚴地瞥著身旁的「孩子」。寧天很吃驚,沒想到人類的肉身竟然可以碎成這副模樣。

這孩子和先前的人類一樣,穿得繁瑣,對寧天而言依然過於冗雜,袖襬寬大,玄色的上衣和朱色的下擺貼著雙腿,套在這孩子身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只剩脖子連著薄薄一層肉的腦袋歪斜在一旁,這讓寧天想到那個被冥摧毀的人類,祂狠狠地抖了一下。

凜垂眼看著那個孩子,腿依然盤著,手心朝上、手指交叉,動也不動讓祂看起來十分冷酷,但垂下的眼神又充滿慈悲和憐憫。

「我救不了他。」凜說。

這是凜第一次這麼說,聽在耳裡是拒絕的意思,寧天莫名的不安變得更加動搖,彷彿什麼被證實。祂焦急地問:「為什麼?」

凜收回眼神,眼睛還是沒有閉上,但也未和寧天過於鮮紅、濕潤的雙眼對上。正如青霖所說,寧天紅色的眼珠子可以鮮明地表露情緒,輕易地讓與祂對上眼的人也同樣動搖。

但凜只是看著寧天腳邊的草地,不知明的樹掉了一片葉子,正好落在那裡。凜的聲音沒有多大起伏:「因為他太過破碎了。」

寧天遲疑了一下,慢慢地伸出手,僵硬地碰了碰人類孩子的肩膀,本來就沒有多少連結的腦袋硬生分離——祂叫了出來,祂以為自己就是冥,親手「殺死」了祂們理當超度的人類。

雖然對寧天來說人類都長得差不多,但這孩子卻讓祂印象深刻:骷髏般的雙眼,臉頰兩邊還掛著發黑的血跡,臉部肌肉極為扭曲僵硬,難以想像這張圓圓小小的臉會糾結成這樣。

祂原本想要別過頭,但卻被孩子緊抿的唇吸引了目光。那孩子的嘴裡似乎咬著什麼,一節細細短短的木頭露在外面。試了幾次,凜口中太過破碎的孩子竟咬得死緊,祂費了點力氣才抽出來,好歹沒有弄斷。

這是寧天沒有看過的「東西」。這根木頭只有小指的長度,很細很細,一端菱角分明,木頭延伸過去的另一端則圓潤了許多,而且是紅色的,顯得格外顯眼。這個人類全身都溼漉漉的,唯獨這根奇怪的小木頭是乾燥的。

「這是什麼?」祂問。

抬起頭,寧天發現凜收回的眼神。與方才垂眼的餘裕不同,凜別過了頭,呼吸急促了一點。過了好半晌,凜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捏了捏眉間。

寧天手足無措,這根細小的棒狀物該不該扔掉。凜似乎看出了祂的猶疑,於是便說:「留著吧。」

寧天對凜的話感到詫異萬分,「可是……」凜看起來很恐懼——祂沒有說出口。

……祂竟然要把這個連凜都退避的東西留在身邊。

「留著。」凜只是重複道。

「這是什麼東西?」寧天問,「為什麼這個人類會咬著『這個東西』墜落到水之鄉?」

「這是……」凜的聲音突兀地卡住,幾秒鐘之後才艱難地說:「人類稱這是『上天的恩賜』。」

「這是白給人類的。」

「不是。」凜說,「這只是人類的一廂情願。」沉默了一下,祂又道,「但若是追朔源頭,這其實是人類自己的發現。」

寧天感到新奇,用兩根手指來回捏轉著細小的木頭,紅色的圓端因為快速的轉動而留下殘影,祂沒注意到凜因此更加不適。

「為什麼這個人類要咬著『上天的恩賜』?」

「他們認為幼小的靈魂會在前往水之鄉的路途中迷失。邪神有機可乘,『上帝的恩賜』能夠護祐這小小的人類。」

「但他還是死了。」

「他在墜落於水之鄉之前就死了。」

「咦?」

凜說,「人類的眼睛是活的,他們會將生前的因果烙印在上。」祂說出了讓寧天幾乎無語的話:「這孩子被挖出眼睛,如此一來直率的靈魂便無法報復。」

「他去哪了?」

「他無法被超度。」凜的聲音沒有溫度,但聽起來並不殘忍:「——他死了。化為虛無。」

寧天的胸口瞬間被不知明的情緒擠滿,祂按了按,將細小的木頭含進嘴裡,壓在舌頭之下。祂趴下來,將耳朵貼在人類的腹部上。隔著厚重的衣服,祂靜下心來仔細聆聽,過了一會才起身。

「核心也徹底死了。」寧天說,「一點動靜都沒有。」

凜絲毫不驚訝,只是微微點頭。

「該怎麼辦?這個無法超度的人類。」寧天的手在破碎血肉旁邊揮舞,但就是不敢真正去碰,深怕自己施力錯誤,這個人類就這樣被他破壞得更碎了。

凜思索了一下才說:「把他埋起來。」

「埋起來?」寧天問,「沉入湖泊嗎?」

祂看過凜超度人類,人類的靈魂受到淨化,核心會慢慢地歸於平靜,最終消失,人類的靈魂再度進入輪迴。通常水之子會將人類的肉體埋進自己的水域,然而這個人類過於破碎,核心已經不再發鳴,寧天不知道能否將這個永遠無法回歸輪迴的人類沉入湖泊。

「不,」凜卻說,「埋起來。」

「埋?」

「埋進土裡。」

寧天愣住,結結巴巴地問:「土?這是為什麼?」

凜似乎陷入奇怪的思緒,寧天看著凜的眼睛,但凜卻只是盯著地上。慢慢地,祂將手心貼在一起,這個動作很奇怪,寧天沒有看過其他水之子這麼做過。祂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說,在心裡祝禱,但這其實沒什麼實質意義——這個人類已經從根本意義上消失在這個世界了。

「……這個人類的核心會怎麼樣呢?」

「他的核心已經因為生命的痛苦而碎裂,只剩這個很快就會腐爛的肉體。」凜說出了殘酷的事實,「『他』已經不是人類了——我們無法護祐他。」

「核心」是很重要的,無論是對人類還是水之子。正如失去核心的水之子無法成神,失去核心的人類也不再是人類,只能成為虛無。寧天又想到殺死人類的冥,他讓人類化為虛無,為什麼呢?

「那為什麼要埋進土裡?」

「人類都是這麼做的。」

寧天說:人類真奇怪。

凜難得地笑了笑,緊繃的臉稍微放鬆了些。寧天很高興,好像找回了凜平時的溫柔。

「我該怎麼做呢?」寧天又問。

「刨開土,把它放進去,然後再把土填上。」

「那我得挖深一點。」

「是的。」

寧天張望了一下,最後將手插進土裡,軟爛裡的溫度很低,冰冰涼涼,纏繞在土壤的海水,祂的手指沒有一點污損。不過海水顯然一點不喜歡泥壤,祂能感覺到海水的躁動。

挖土並不是太困難的事,人類的孩子體積也不大,祂一下子便挖了個適合的洞穴。祂對於怎麼挪動人類的孩子感到猶豫,用手嘛,人類的孩子好像一碰就碎,更遑論用腳了——用拉的還是用推的呢?

祂試著抱起孩子,但僅僅抓著上肢,祂便聽見骨肉分離的聲音——祂只拿起了孩子的手臂。

「為、為什麼他會這麼慘?」寧天驚嚇地問。

「他在掙扎中偏離了軌道,恐懼與不甘心讓他偏離軌道,肉體傷痕累累,核心來不及得到救贖便停止運作。」

寧天似懂非懂,這個人類果然和推測的一樣,碎得太厲害,最後祂也只能撿起他的殘肢,勉強把人放進洞裡,最後依言把土填上。

當碎土落在那人洞窟般的眼睛和微張的嘴巴時,寧天感覺到了一絲寂寥,但只有一瞬,眨眼而逝。這份感覺很陌生而且溜得太快,祂忍不住和凜說:「好孤單。」想了想,祂補充,「我覺得好孤單。這是為什麼呢?」

凜摸了摸祂的頭。好像又回到「小時候」,當祂做得好時凜總會摸摸祂的腦袋,這個動作沒什麼意義,但凜很喜歡這麼做。凜教導祂成為水之子的一切,但不包括成為水神,打坐冥想從不勉強祂。

見凜沒有回答的意思,祂忽然又有了發問的衝動:關於先前見到酷似冥的少年、脫口而出的「忘潮」,這一切都充滿謎團。凜或許不會知道,但寧天總想要問祂,似乎在詢問的過程便能得到答案似地。

然而,話到了嘴邊,某個私密的部位因為不安而搔癢——「忘潮」不能言、不能說,這是個只能存在「祂們」之間的名字。於是,脫口而出的是另外一個名字:「阮黎。」

阮黎。

然後,有什麼東西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炸開。

凜渾身僵硬,湖水就像是豎起的毛,空氣也隨之凝結。

一瞬間,寧天感覺到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如果空氣也有重量怕就是如此吧。祂張大嘴巴,「啊」也發不出來。寧天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驚恐地撐著自己,好像有數雙手壓在祂的身上。寧天再也支撐不住,手撐在地上,連頭都快抬不起來。

祂覺得脖子好像快即將斷裂,若不是冥的海水,祂說不定會因為凜的壓力而頭身分離。寧天咬著牙,勉強抬起脖子,惶恐地看著凜。

凜的髮絲飛揚,祂的臉變成了黑洞,一片漆黑,只有那雙瞪得很大。照理來說應該是臉的部位成了黑洞,纏繞在一起的線條糾纏著,雜亂無章,這令凜看起來竟然是「恐怖的」。

不,不對。這不是凜——凜不該是這樣!祂在心裡大叫著。

周遭的景色都停止了,落下的葉子停在半空中,被風吹起的枝葉也凝結了,漣漪的湖面靜止不動,唯有身上的壓力是真實的。寧天的手指已經陷在土壤,祂怕自己把剛被埋起來的人類壓碎。

草地上出現了壓痕,沒有一吋土地是例外,無形的壓力至少籠罩了這片屬於凜的領域。

耳邊聽不見聲音,寧天只覺得頭暈腦脹,腦袋被迫與外界隔絕,所有的思緒在腦內亂竄,撞來撞去,疼痛硬生生讓祂想吐,這是海水無法企及的地方。

凜——

祂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是自顧字地開口:阮黎是誰?肩膀很重,祂覺得自己說得艱難,但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發出了聲音。

寧天幾乎是拚盡全力地吼叫:「——我又是誰!」

霎時,傾瀉而下的壓力消失了。

凜瞪大的眼睛變得驚愕,祂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方才傾盡的不知是祂的憤怒還是無聲的懊悔。祂退了又退,看著寧天的眼睛:右眼因為不適而瞇起,左眼則因為充血而在此時顯得過於鮮潤,像顆即將被捏碎的玻璃珠,裡頭的紅色顏料好像即將爆裂流出。

「呼呼……呼哈……哈啊……」

這是寧天第一次看到凜這麼慌亂的樣子,頭髮亂翹,也因為連日的盤坐冥想而糾結在一起。凜好歹恢復正常了些,臉部不再是糾纏的線條,只是臉色非常糟糕,幾乎要變得透明。

凜慢慢地放下捏緊的手,寧天想像凜收起的手指掐著自己的眼珠子,眼窩一陣疼痛,太陽穴也突突地跳了起來。

「……寧天。」凜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慢慢地坐回草地,臉色難看。這次不是以安撫作為開頭,而像是跨越界線之後虛脫地問:「是冥跟你說的嗎?」

凜果然知道。寧天一邊無聲地喘息,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凜,胸口苦澀,喉腔酸甜苦辣,眼眶竟發痛濕潤,祂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恐懼之餘竟想要大叫,將堵在胸口的東西宣泄而出。

凜知道些什麼。

「……是一個少年說的。」寧天顫抖地道,「和冥很像。」

凜說了一個詞,不過沒有發出聲音:因果。此時的寧天還不懂其真正的意義。

「那是什麼?凜。」祂問。

凜終於伸出手,捧住了寧天的臉,湖水讓寧天感到安心,海水也沒有和祂預想的那樣排斥。祂蹭了蹭凜的掌心,儘管方才的凜是恐怖的,但祂總是能從凜的身上得到平靜。

「那是一個人類的名字。」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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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 13:07:10

(七)

凜說了一個關於兩個兄弟的故事。確切來說,其中一個是少年,另一個只是個男孩。他們落到了水之鄉。

那是以人類思維來說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

百年。

凜已經誕生了,祂是千年的湖泊,白更不用說,寧天覺得人類甫剛出現之前白就存在了,祂似乎是與人類依存而生的,又或者說,祂是本身就為了人類而生的。那個時候的青霖和形莫也成形了,但祂們還很稚嫩,離不開自己的領域。

那個時候人類還未像現在那樣頻繁地墜落到水之鄉,至少在凜有印象以來,這次祂第一次見到人類。祂成形有了好一陣子,已經能夠離開湖泊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白來訪的頻率並不高,不過凜的印象不深,白和所有水之子都是這般若即若離。

祂偶爾會離開湖泊,不過幾乎沒有走出過森林。

為什麼?寧天插嘴問。

凜並沒有因為寧天的無禮而感到困擾,方才的失態好像只是幻覺,祂又恢復平時那沉穩的口吻,但寧天從祂迴避的眼神中知道,凜非常痛苦也極度不安。

因為沒有必要。凜回答。頓了頓,祂又道:我從沒想過離開湖泊。因為沒有理由。

凜講述的目的不明,說得死氣沉沉,寧天不忍,但祂太想知道誰是「阮黎」、為什麼凜會如此,為什麼「冥」會稱祂為「阮黎」,於是只是靜靜地聽著凜用像沉到湖底般的聲音,訴說著以水之子而言過分短暫的過去。



打從有意識的時候,祂便時常待在湖泊旁邊的那棵樹下。白曾說過所有的水之子都喜歡待在自己的水域,這會讓祂們得到源源不絕的力量。白正等待著海水之子的誕生,因為海洋的水域是最大的,當然瀑布的潛力也不可小覷。

露水與霧氣已經成形,不過還很弱小,無法離開自己的領域。

時間是一條一直前進的線,白說過人類的時間線很短,斷成一截一截的,細碎地分散在幾乎一片漆黑的宇宙中。水之子的線卻是永恆的,在黑幕之中閃閃發亮。白告訴祂,祂們最後必定會成為照亮人類的光束,白是所有水之子的導師。

人類落到水之鄉的那天,凜可以感知到白並不在水之鄉。祂總是會去很遠的地方,凜看不見、摸不著,只知道那是人類的故鄉。

當那個人類落下的時候,凜聽見了像是小石子撞擊水面的聲音——噗通,然後直直地落到湖底。霎時,祂渾身打顫,倒抽一口氣,冥想被打斷,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像是無法在水裡呼吸的人類,掙扎地抬起頭。

「哈啊……」

祂從那棵樹下站起,突然有種想要離開領域的衝動,去探一探外面的世界,湖泊之外、水之鄉之外,去那個遙遠的八苦塵世瞧一瞧。



「是『阮黎』嗎?」寧天又插嘴了。

凜糾結地閉上眼睛,眉毛幾乎打在一起,嘴唇被咬住,寧天認為這是一種自我傷害,唇上的湖水並不會覺得受到威脅,任由牙齒咬破水之子的血肉。

過了好一會凜才終於開口,不過並不是直接回答:「以白所言,我們是為了人類而生的。」

在寧天的耳裡,凜的這番話頗有自我辯駁的味道。凜?這樣的凜?在寧天心裡幾乎毫無瑕疵的凜?祂忽然有點生氣,那個叫阮黎的人竟然讓凜變成這副模樣,就跟人類一樣脆弱多疑。



漣漪綻放在水面之上,沉入水中的人類成了阻礙的肉中刺。

一開始只是聽見瑣碎的水聲,連接的水流被什麼阻擋,腳掌拍在濕潤上發出了啪搭啪搭的聲響,迴盪在凜的世界。祂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世界出現了裂縫,正是那個從天而降的少年。

睜開眼睛的時候,祂下意識地往那個吸引自己的方向望去,胸口有個蠢蠢欲動的東西正搔癢著,湖水無法保衛體內,由內而生,祂抓著脖子,試圖嚥下,又欲嘔出,慢慢地往湖泊前進。

甫剛接近的時候,劃破世界的生物從波瀾的湖面冒出。撲騰在水面,一隻手伸得很長,掙扎地抓住湖邊的水草,發出了嗆咳的聲音。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嘶啞的聲音時尖時低,偶爾分岔,好像正巧經歷某種變化的途中,浮出水面的時候隨著落到按邊的水珠變得清晰,凜覺得這足以貫穿耳膜,無論是多麼縝密的湖水保護都沒有,震耳欲聾。

少年模樣的人類從湖底爬了起來,揪住水草的指末發白,渾身發抖,模樣狼狽。他幾乎耗盡力氣,趴在岸邊喘氣。啪搭啪搭、啪搭,凜注意到人類臉頰上有帶著鹹味的水珠,和祂的湖水格格不入。

少年抬起頭,濕潤且纖細的髮絲黏在臉頰,落水讓他臉色發白,雙唇也呈現不安全的紫色。但最讓凜感到不適的是少年的眼神:尖銳、憎惡、不甘。人類傾盡力氣、瀕死而後顯露的眼神竟是這麼險惡,眼角鹹澀的味道是湖水而生的祂感到陌生的。

祂伸出手,想要遮住少年的眼睛,但卻不自覺地放在人類少年的腦袋上,瞬間被軟如雪、細如絲的毛髮搔癢,有幾根頭髮甚至還圈住了祂的手指。凜感到新奇,竟本能地揉了揉。

「放開我!」人類少年想要打掉祂的手,但凜早他一步將手收了回來,少年只是揮空。少年吼道:「祢是誰?祢要幹什麼!我——」他發抖得太厲害,話卡了一下才說完:「我為什麼在這裡?這裡是哪?該死的——該死!該死!該死!」他抱著腦袋,四處張望,清涼的空氣此時對他而言過於冰冷,好像要穿透他的肺,他劇烈地喘氣,彷彿快要氣絕。

「冷靜點。」祂說。

「我說了不要碰——」

少年充滿戒備,而且還以凜不能理解的絕望和不甘張牙舞爪。正如凜所預感的那樣,少年揮開了凜不自覺又摸上自己腦袋的手。只有半秒的猶豫,他伸出手,掐住了凜的脖子,臉因為殺意和懼怕而不自然地漲紅、發黑。

「——殺了祢!」少年噴出的唾液噴在凜的臉上。

人類。凜想。人類。這就是祂們為之而生的人類嗎?在少年收緊手指的時候,凜注意到了,人類的脆弱能與凶殘並存,祂開了眼界。

「我說了,」祂反手抓住了少年,「冷靜。」

「什——」

少年吃驚地放開手,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可以稱得上貌美的男人變得透明,自己的手指竟陷入其中,然後——男人化為一灘水,彷彿有自己意識那樣在地上滾了一圈,但一點土壤都沒有沾上,靈巧地穿過了少年雙腿之間。

少年沒有注意到彷彿有自我意識的湖水已經流至身後,只是驚恐地看著方才男人站立的地方,眼前只有草地和淺淺的斜坡。不遠處的那棵樹與森林格格不入,葉子很大片,呈現倒三角形。

湖水在少年身後聚集,慢慢地變回透明的人形、最後逐漸匯聚成凜的模樣。祂抓住少年的肩膀,阮黎嚇得想揮開,但這次凜的力道是人類難以抵抗的,肩膀一痛,半邊身子一歪,他被凜順勢按在地上。

「放開我!放開我!」少年大喊,臉色漲紅,但這次不是因為殺意,而是單純地因為力量的懸殊而畏懼。他不禁這麼想:會有此等力氣的,不是怪物便是神明。

凜只需要一隻手便能夠壓制少年,另一隻手撫過少年的臉頰,感覺到了截然不同的彈性與柔軟,這不是湖水能夠模擬的,祂一次次地開了眼界。脆弱蘊含著了細緻的美好,人類比祂想像中還要有趣。

祂的手指很輕盈,但滑過少年臉頰的時候還是出現了一條血痕,少年頓時露出了夾雜怒氣的恐懼,雙唇打顫,生物碰見了超越想像的強大,自然而然地屈服,凜覺得掌心下的人類少年已經伏在地上,因為祂的力量懾服,但又因為無聊的自尊而用那雙早已潰不成軍的眼睛瞪著祂。

弱小,何等弱小。凜在心裡這麼想。手指停在少年的嘴邊,祂的指尖施力,這次並沒有弄傷少年的嘴唇。少年微張嘴巴,不解而且驚恐地看著有著謎一樣力量的漂亮男人。

祂的指尖冒出水珠,自然得讓少年直覺地在心想想:說不定這個男人就是傳說中的水神。落入口中的水珠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甚至帶著清涼甜美。但往日被下毒的回憶令他在錯愕之後回神,激動地大喊:「不!不!祢要殺了我!祢要殺了我!祢要——」

人類的少年甚至哭了出來,斗大了淚水讓凜明白方才微小的鹹澀便是來自少年的眼睛,一滴一滴,祂用手抹去,然後舔了舔指尖。很鹹。

少年僵住,掙扎亂動的四肢也停止了揮舞和抽動。

「好多了吧?」凜問。

他感覺到如灼燒般的肺部彷彿被天降甘霖熄滅,所有的恐懼、激動、絕望,甚至因為疼痛而生的自我毀滅也恍若得到諒解。一切都是這麼平和,讓他認知到這個世界原來也能如此美好。

他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無聲的眼淚。

凜感到困惑便問:「為什麼你的眼睛會一直流出水?」

少年聽不懂男人奇怪的問題,他一邊哭一邊說:「他在哪?他在哪?他應該跟我一起……他一定就在附近。」

「誰?」祂問。

少年哽咽地說:「阮暮。」他說,「我的弟弟。」



祂終於想起這麼熟悉的詞彙:「弟弟」。凜曾經也對祂這麼說過。祂先問:「是祢說過的那個『弟弟』嗎?」頓了一下才又問:「阮暮是誰?」

「那個少年的『弟弟』。」

「『弟弟』是什麼?」

那是人類的東西,凜顯然很喜歡,但又不知從何解釋。「人類定義世界上的一切。」祂說,「『弟弟』是某種關係的定義。除此之外人類也定義了『父母』,『權力』、『服從』,這是他們的規則。」

寧天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還有另一個相似的名字:「阮暮」,這才想起凜說了,這是一個關於一對人類兄弟的故事,而阮暮就是其中的「弟弟」。

「那個阮暮在哪裡?」祂看著凜平靜後變得死氣沉沉的臉問,「阮黎就是那個少年嗎?」

凜瞥向一旁,咬破嘴唇之後終於道:「是的。」



凜從未離開過森林,少年卻用哭泣的臉央求:「去找他。」這個人類竟然還敢命令祂呢。人類之於水之子不過是螻蟻,這個還沒長開、未來或許也沒有機會長大的少年,膽敢這樣命令立於人類之上、近乎無所不能的類神存在,這可讓凜大開了眼界。

「為什麼?」祂平靜地問。水之子的領域性很重,祂不會輕易離開。

誰知道少年卻忽然抓住祂的袖襬,睜大著眼睛說:「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這是人類對生的渴望。

阮黎意識到,在眼淚又流下來的時候又說,「他也不想死。我們會活下來……我們不能死——我不要!」

這是凜第一次感悟到「死」對人類是多麼可怕的東西,人類拼著一口氣、即使慷慨赴義都會在最後關頭本能地掙扎,因為「生」是人類一切的根源。祂想起白教導自己的度化,「我能夠超度你。你會再次輪迴,回到人類的世界,死不是件壞事。」

阮黎變得面目猙獰,「不!我絕不!我絕不!」他吼道,「我不會死的,我不會死的!我要立於萬人之上,無可匹敵,我要讓那些瞧不起我們的畜生痛不欲生!」

「超度」是水之子賜予人類的仁慈,但對人類而言卻和殘酷的謀殺無異。凜說不過阮黎,後者得到湖水滋潤的後者幾乎痊癒,無論是曾經被毒藥侵蝕的心臟、還是因為差點溺斃而缺氧的臟器。

凜說:「我為什麼要為了你這麼做?」

少年這次抓住祂的手腕,其實祂只要輕輕一抽便能掙脫,但少年的手指竟然是溫熱的,祂不自覺地顫抖。祂發現自己很喜歡,因此打消了甩開的念頭。人類由血建構的肉體雖然脆弱,但卻十分可愛。

「拜託祢!祢是神吧!」他一直哭泣,「請保佑我吧!請幫幫我吧!」

凜想要反駁自己不是神,祂還只是個水之子,但少年的臉卻讓祂說不出話來,胸口的部位一陣柔軟,人類的溫度似乎融化了什麼。凜果真說不過阮黎,只能得帶著阮黎慢慢地走往森林的邊緣,這裡有個小坡,走上去後穿越一小片森林便能看見外頭的海洋。

一開始祂要阮黎跟著祂,但阮黎看起來大病初癒,走得跌跌撞撞還跟不上。凜抓住他的手腕,但阮黎卻痛地大叫:「我的手都要被祢扯斷了!」

凜嘆氣,「人類真麻煩。」

「祢、祢說什麼!」

祂把少年扯得幾乎飛了起來,阮黎因為肩甲骨發出的異響而驚叫,等到被凜抱到懷裡後又紅著臉大喊:「我不是小孩子!」

「我不知道人類的幼年時期是怎麼樣,如果那是弱小的意思,那你對我而言便是孩子。」

「祢!」

祂在森林邊緣挑望海洋,潮水一波一波地打在岸上,即使有點距離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快點!」阮黎焦急地喊。

被人類命令的感覺真糟,凜心想。祂躍下,輕巧地落在沙灘上,留下了深刻的腳印。阮黎看見了凜的裸足,連腳趾都陷在沙裡,若是常人肯定少不了骨折斷裂。

凜慢慢地靠近被海浪拍打的沙邊,在會被潮水觸碰之前便停了下來。即使還未成形,凜還是能感覺到海洋的力量,源源不絕,深不見底。

……海底裡有什麼。說是蠢蠢欲動也不為過,有什麼即將撲騰而出,原本一朝一落的海浪也失去方才的規律,數雙潮水的手被收回,綠色與藍色、由淺至深的海洋中心像是沸騰的熱水,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氣泡代替潮汐跳躍在表面。

「這怎麼回事?」阮黎圈住凜的脖子,借力坐起身子,望著異變的海洋。凜發現了,阮黎驚與嚇極致之後顫抖的興奮,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讓他完全服從,祂不懂人類,為什麼他能在服從之後感到雀躍呢?

「終於等到了。」凜自言自語,「海洋而生的水之子。」

「水之子?」

「水之子的誕生。」

天聞之變色,這也是凜第一次見到白落下的天空變得如此昏暗,雷聲轟轟,海水毫無秩序地波濤洶湧,海洋變成了一個巨大漩渦,中心有個洞。刮起的風讓少年束起的髮髻都被穿亂了,墨色的長髮被狠劣地吹散,和收縮的瞳孔相互映照。

隱隱地,他看見了中心好像出現了什麼,而凜的視力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祂早已看清了漩渦中心的人影。祂帶著揪住自己髮絲、圈住自己脖子的少年往後退,見狀阮黎卻忙喊:「不,再靠近一點!」他狠狠地扯住凜的頭髮,「再靠近一點、靠近一點!說不定那是阮暮!」

凜不聽他的,但也沒有阻止他肆虐自己的頭髮。人類小鬼的力道不大,只是有點煩人。

海水的漩渦從一開始的劇烈變得和緩,雷聲逐漸轉小,凜從昏暗的天空中感覺到白的氣息,祂大概也發現了海水之子的誕生,正從人類的世界回來。

當風不再咆哮,海浪重新追逐沙粒,他們都看見海水中走出了一個人影,身高和阮黎差不多。隨即,他們便看見了渾身透明的人形還抱著什麼,正一步步往岸邊前進。

「那是什麼?」阮黎的聲音發抖,半張臉埋在凜的頸窩,但眼睛無法從海中走出的人影挪開。看清之後他喊著:「怪物!」

凜並沒有阮黎這麼失態,後者只剩一隻眼睛露在外面,瑟瑟發抖,先前氣燄囂張的模樣和現在成了鮮明的反比?凜竟不禁地笑了出來,惹得少年又惱又怕。凜沒有聽從阮黎夾雜在「怪物」之間的命令,只是靜靜地看著逐漸靠近的海水之子。

等到這對人類而言足夠近的時候,阮黎才終於停下了慘叫。以海水堆積而成的人形正抱著一個男孩,和阮黎不同,男孩還未梳成髮髻,顯然年紀比阮黎小得多。男孩和阮黎一樣,身上的布料看起來都十分精緻,不過看起來像是睡著的男孩並沒有少年早熟的自大猖狂。

凜早已看清,甫剛誕生的水之子抱著人類男孩靠近,海水聽命於水之子的命令,自動地為祂開了一條路。祂渾身上下只有那雙淺綠色的眼睛是完整的,其餘像是嘴巴或鼻子的部位還只有透明的海水。

阮黎看清了海水之子懷中的「東西」後驚道:「阮暮!」他已經放開了圈住凜脖子的手,但凜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不可以。」

「為什麼?為什麼!」阮黎掙扎,「阮暮——我的弟弟就在那!」

「他是這傢伙。」

「什麼?」阮黎大驚,「祂是這個怪物的?」

凜微微蹙眉,但不知道為什麼笑意浮現,「真是大膽啊,人類之子。這可是大大不敬。」祂道:「祂是甫從海水誕生的水之子,凌駕於人類之上,是水神的候選者。」

阮黎立即噤聲,畏縮又不甘地看著海水之子緩緩地放下阮暮。海水之子從頭到尾都沒有給過他們一個眼神,只是一心一意地看著阮暮。

海水之子顯然還不習慣人形的姿態,眼睛瞪得很大,眨也不眨,海水流洩而下,生生不息,落在沙灘上,也落在那孩子的身邊,但海浪聽從祂的意思替男孩迴避了撲騰。

「祂……祂會吃了阮暮?」

凜露出了吃驚又好笑的表情。阮黎被看起來冷冷淡淡的凜所露出的笑容迷惑,竟然愣住了,原本的衝動的話被嚥下,他的臉漲紅。凜不快不慢地說:「祂是水之子,最接近神的存在,為什麼祂要吃這個髒東西?」

「祢說誰是髒東西!」

「貪生怕死的人類對水之子是汙穢的。」凜又笑道,「若能拋開所有人類的慾望和恐懼,那麼你們或許就能成道。」

阮黎屬於少年的眼睛忽然變得尖銳異常,某種慾望侵蝕著他的雙眸,令那早熟虛假的猖狂變得極為深沉,好像虛張聲勢的膨脹是真的一樣。

「海水之子掌握了這孩子的一切。若他生,必定是祂的恩賜。若他死……」凜輕輕地撫摸少年的後腦杓,細軟的髮絲讓祂有點著迷,「那也是祂的決定。」

阮黎瞇起眼睛,似乎也十分享受凜不知道是逗弄還是安撫居多的行為。

「凜。」少年顫聲問,「人類也能成神嗎?」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1-9-3 13:53 編輯

發表於 2021-9-3 13:52:41

(八)

無論是人還是水之子,一切的根本都是核心。有的像寧天或者人類,因為過於弱小,只能將核心埋在體內;有的像是冥或川雷,能夠把核心藏藏在自己的領域。

阮黎的故事嘎然而止,凜忽然問祂:寧天,祢知道核心多麼重要嗎?

比起其他水之子,寧天雖然知道得有限,但好歹有點常識,於是回應道:和人類的心臟一樣重要,對吧?

「不。」凜的聲音非常冷淡,「是比心臟更重要的東西。」

「咦?」

「那是靈魂寄居的地方。」



凜接下來說得非常簡略,寧天只知道他們在水之鄉待了以人類而言過分長的時間,約莫百年的時間,直到水之鄉迎來了第一場雪。從天而降的水凝結成雪,白第一次出現在兩個人類面前。祂說,太遲了。

水之鄉介於生死之間,兩個人類活得太久了,若再不離開,因果會崩壞。

阮黎是第一個反對的人,他的外表沒有改變多少,但百年的時間讓他不再只是個少年。他臉色一沉,竟對著水之子的仲裁者白道:「不。」他說,「我不會回去的。」

白瞇起眼睛,少年在祂眼裡無所遁形,但因果會死死地纏住人類,無論人類多麼貪婪都無法跳脫輪迴。祂看向凜,年紀最長的白卻是男孩的模樣,只是神情肅穆,手揹在身後,還沒開口少年又因為焦躁而拂去成熟的模樣,氣急敗壞地擋在凜的面前說:「不關祂的事!」

白並沒有輕視阮黎的意思,祂只是以天的姿態看著終生都只能在地上生老病死的人類,不過這樣的仁慈在阮黎眼裡和不屑並無二異。在水之鄉的百年晃眼而逝,他隱約地知道這裡和人類世界有著巨大的差異,百年的時間竟沒有讓他感到流逝的壓力,好像在河流般的時間中被架起,雙足不再因為河水沖刷而濕潤,但也失去了某種感知能力。

「阮黎。」凜口氣稍微有點訓斥的意味,但白卻察覺其中的怒氣非常刻意,祂不禁往了不好的方向憂愁,但沒有打斷凜接下來的話:「白,他們被趕出人類的世界。」祂遲疑了一下又繼續說,「人類的世界容不下他們,落在水之鄉是命中註定,讓他留在我的領域未嘗不可。」

阮黎覺得彆扭,他並不希望自己成為凜羽翼之下的雛鳥,不由得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誰知道白難得用了激烈的口吻:「錯了!」凜立刻噤聲,祂不必垂下腦袋,但眼神卻向低下投去。白嚴肅地道,「因果的軌道終究還是隨著雪降到水之鄉。」祂的口氣非常堅定,「祢已經錯得太久,降下的雪即使融化也不會收回,我們別無選擇,只能隨著輪迴的轉盤墜落。」

說完,祂指向阮黎,神情肅穆,十分堅定。白一直都是男孩的模樣,並不是因為能量不足,而是最為年長的祂選擇了這個姿態。

「幹什麼?」阮黎口氣很衝,擋在白與凜之間的他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甚至按住腰間短刀。這是死去的母妃留給他的,他一直留在身邊,苦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悲的時候也瞧一瞧,直到復仇之心再度充滿全身。

白面對人類的不自量力也未改變態度,祂斥責的眼神只給凜,對人類只有滿滿的憐憫。祂仁慈地伸出手,輕輕地揮了揮,阮黎覺得手腕一麻,竟然抓不住手中的小刀。定睛一看,幾滴雨水落在皮膚上,但一點傷也沒有,只是鬆開了手指。

他不甘心地看著落在地面的小刀,「……這就是神的力量嗎?」

「嚴格來說我們並不是神。」白淡淡地說,「我們只是擁有力量的渺小者,最終將會匯聚成大流。」祂也不管阮黎聽懂了沒有,然後又對凜道:「這是唯一也是最後的警告。」

「不然祢想怎麼樣?」阮黎撿起小刀,但凜很快地將手搭在阮黎身上,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我知道了,白。」

阮黎不可思議地說:「凜!」

白又道:「喚醒海水之子的人類也一樣。」說完,祂望向通往海邊的方向。旁邊的森林本沒有一條明顯通往海邊的小徑,但這些歲月阮暮來回踏出了往返的道路。

空氣一瞬間便比平時還要濕潤,阮黎已經可以察覺這細微的改變。伴隨著專屬海水的鹹澀,一高一矮的人影從小徑出現。

高的那個顯然是冥,不過數十年的時光祂已經長高了點,烏黑的頭髮續長,海水依然滴答滴答地從髮尾落下,跟在旁邊的矮小男孩偶爾被逗樂,咯咯笑著,伸手去揪冥也沒有生氣,只是抿著唇,露出了青澀的笑容。

阮暮被桎梏在孩童的肉體,百年來都未改變,甚至連人類的核心還是天真的,阮黎心情很複雜,既心疼又嫉妒。阮暮正玩得高興,冥對阮暮特別有耐心,露出了呆呆的表情,把阮暮逗得直發笑。

見狀,阮黎喊道:「阮暮!」

阮暮回過神,張開手尖叫地跑了過去:「皇兄!」

阮黎一把抱起撲過來的阮暮,對著不滿的冥挑了挑眉。他摸了摸阮暮的頭髮,手托著弟弟,不禁皺眉問:「阮暮,你這是什麼樣子?」

阮暮早就換下了舊時華美的衣衫,繁複層疊的立領長袖不見了,轉為輕便的短袖,下半身穿著包裹雙腿的褲,他墜落時本就還未到束髮的年紀,百年沒有禮教的日子竟讓他削去了長髮,這對阮黎而言非常荒謬。

「對不起,皇兄。」阮暮癟著嘴說。

冥也走近了些,阮黎不屑地看著冥,後者蓄了長髮卻不加以束髮,也沒有凜神仙般的氣質,成天到晚只知道纏著自己的弟弟。

「你讓凜看過了嗎?」冥皺眉,但還算平靜。

阮黎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先前遇到你的時候你似乎病了,不是嗎?」阮黎說,「你胡言亂語了一番,似乎還認不得我。」

阮黎可是拼盡全力才沒有讓粗鄙的話脫口而出,一是不想在弟弟面前做了個壞榜樣,二是不想在凜的面前的丟臉,但也因此氣得渾身發抖。冥說得很認真,一點也沒有諷刺的意思,但這讓他更憤怒。他們一直都很不合,所以阮黎決定無視他這番難以理解的話。

白見冥來了,蹙眉之後才緩緩道:「你跟這個人類小孩太好了。」

冥倒沒有太大的反應,祂聳了聳肩說:「是他將我喚醒的。」

阮暮知道這是在說自己,圓睜著眼睛,藏在阮黎肩後偷偷地瞅著看起來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白,後者背著手,看起來十分莊嚴肅穆。

「他畢竟還是人類。」白說,「然而他們都得回去了。」

冥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下意識地往阮暮的方向看去。阮黎翻了個白眼。他既憐愛阮暮,但同時又有道不明的嫉妒。他以少年的姿態活了這麼多年,近乎父皇追求的不老不死。從在皇宮裡的早熟再到落入水之鄉的百年,他似乎從未擁有過天真爛漫。但阮暮不同,他可親可愛,不諳世事,保有純真良善。從前在皇宮時有阮黎保護他,現在到了水之鄉則被冥搶去了這份工作。

沉默了一下,冥問:「這是必然嗎?」

「已經無法回頭了。」白指了指地上的薄雪道:「輪迴不會止息,因果總有一天會回到水之鄉。」

冥的眼睛沒有一點陰霾,相反的,一片清澈。祂的年紀與白和凜相比就跟稚兒沒兩樣,凜不認為冥會無條件地接受,但祂沒料想到冥會用這雙明亮的眼睛說出違背白的話。

祂說:「如果我說不呢?」

白看著祂,白不會發怒,但和瞪大著眼的凜相似,同樣都因為冥的拒絕而驚訝。白是絕對的,祂雖不是領導者但卻是仲裁者,凜從未想過反抗白。但冥不一樣,而且海水足夠強大。

空氣彷彿凝結,阮暮無措地看著冥和平時無異的表情。沉默了一下,白平靜地問:「祢想要違逆因果輪迴嗎?」白說,「這和人類的四季變化、潮汐起落、改朝換代是一樣的,抗拒只會帶來毀滅和悲劇。祢是智慧強大的水之子,愚昧和軟弱是人類的專屬,我們別無選擇。」

「是因為『天』嗎?」冥伸出手指,海水從腳踝竄起,纏繞著腳腕、小腿,最後竟調皮似地在祂的指尖跳躍。祂用沒有起伏的口吻說:「天道輪迴由天掌握,苦痛因而滋生,在人類的世界無所不在。如果我成了神,我會終結這一切。」

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海離凜的湖泊有一些距離,冥對白和凜而言不過是少年的年紀,祂們都沒想到冥的海水能夠如此侵入森林核心。瀑布是暴烈的強勁,海水則是恍若有深不見底的強大。最糟的是,白想,祂們都即將擁有些許偏差且屹立不搖的信念。

「水之子沒有干預人類世界的權力。」白皺眉道:「我們為他們的靈魂祈禱,領導他們,但不能插手輪迴的轉盤,天道便是如此。」

「這是祢的『道』。」冥說,「不是我的。」頓了頓,祂看起來還是如此平靜,一點也不像在挑戰白:「也不是凜的。」

凜看了冥一眼,後者說的半對不對,不過祂也理不清,並沒有接口。

「強大的海水之子啊,」白皺眉勸道,「這不是正確的道。當然,我無從規範祢。但祢還不是水神——祢正走向傲慢。」

冥安靜了一下,祂確實在挑戰白,但並沒有一丁點倔強或勉強的意思,看起來就像是成熟的水之子,在衡量過自己的能力後進行反叛的嘗試。

「若我們最後的目的是拯救人類,為什麼我們必須成為永遠的旁觀者?」冥問。

「水之子和人類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是祢的傲慢,冥。」白道,「祢所謂的良善對人類而言可以是毀滅性的災難。」說罷,祂看向已經被阮黎放下的阮暮,後者裸露的小腳一直都是孩童的小巧,他被阮黎藏在身後,右腳無措地蹭著腳邊的泥,陶瓷般的腳踝被因為水氣軟爛的土玷污竟意外地可愛。

人類的男孩只露出一隻眼睛,眼巴巴地看著冥和白。

阮黎來不及完全地擋在白和阮暮的之間,白忽然一指,阮黎知道祂的目標是阮暮,他只來得及喊:「喂!」

霎時,在阮暮周圍緩緩落下的白雪靜止,然後竟違反自然地上升。冥並不知道白這麼做的意義,阮黎則是想要阻止也來不及。阮暮張大嘴巴,一開始只是輕微抽搐,後來卻瞪大著眼睛,嘴巴微張,嘴角周圍的肉竟然發乾,水份被迅速蒸發那樣——露出了腐爛的牙齦和死後也會存在的牙齒。

阮暮像是被限制在某種人類肉眼看不見的結界,正遭受難以理解的凌遲,扭曲的臉開始剝落,孩子的手臂無力地朝下。片片指甲剝離,濃密的墨色髮絲瞬間發白散落,只剩身上的衣衫沒有敗壞。

阮黎只覺眨眼之間冥便出現在眼前,後者看也沒看阮黎,彷彿眼裡只有變成骨骸的弟弟。祂一肩撞開了他,海水侵蝕了白製造出的結界,祂得以伸手抱住差點死去的阮暮。

「停止!」冥第一次露出這麼憤怒的表情,只是這一眼,狂風便突兀地刮起,天雲變色,海浪撞擊海岸的聲音變得巨響,就連森林中心的他們都能聽見。而雪花卻上升得更加兇猛,彷彿與之對抗。

阮黎本能地撲過去,不知道是想要阻止白還是冥。肩上一重,阮黎動彈不得,回頭只看見搭著自己肩膀的凜,後者臉色難看,好像祂才是那個化為骷髏的人。

白收回了手指,阮暮周圍的雪又恢復正常,小小的白色舞者一邊旋轉一邊落下,溫柔可親。人類男孩的牙齒又重新被血肉包圍,搖搖欲墜的眼珠子也安穩地回到眼眶內,有一片雪花落在阮暮發白的嘴唇上,正以阮暮無法感知的情況下親吻他。

阮暮瑟瑟發抖,渾身無力地倒在冥懷裡,因為恐懼而一抽一抽地哭泣,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若是還在皇宮的他,肯定已經尿濕褲子了。

白重新揹著手,看起來和阮暮差不多年紀的祂顯得老成,但一點也不突兀。祂滿臉慈悲地凝視著對祂投以恐懼的阮暮。祂一心一意只有憐憫,但聽在人類的耳裡竟有些高傲:「這就是違背天道的後果。」

就連水之子都無法與天抗衡。



凜突然停了下來,這讓沉溺在故事裡的寧天慢慢地回過神,然後迷茫地眨了眨眼。凜凝視著祂,一雙眼睛裡除了有寧天曾經非常敬仰的平靜以外,還有被剝開之後的疲軟。

寧天抹了抹臉問:「那個阮暮……他真的差點變成骨頭了?」

「是的。」凜答,「白嘗試地呈現違逆『天』的後果,並讓離經叛道的行為只降臨在阮暮身上。就算他曾被冥賦予新的生命,他也仍是人類。百年的時間對人類而言太久了,水之鄉時間的流逝宛如靜止,但那也僅僅是一種錯覺,他們的肉體早該腐壞。」

「等等。」寧天發現了一個重點,「那個『阮暮』最初是怎麼復活的?」祂問:「是冥……」祂小聲地說,「是冥?」

「正確來說不是復活。」凜說。

「咦?」

凜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短暫地閉上眼睛打坐冥想。這個故事並非跌宕起伏,不過卻是祂身為水之子的生命裡最難堪、最難以磨滅、最難以忘懷的一部分。祂不該記得那些生命短暫的人類,祂不該。

再睜開眼之後,凜顯得平靜許多。

「然後呢?」寧天抓緊時機問。

凜不意外寧天會這麼問,祂先是摸了摸寧天的頭,又恢復成平時把寧天當成「弟弟」的模樣。祂先問:「正如我和祢說過的,核心是最重要的東西。」

寧天點了點頭,「無論是對人類還是對水之子。」沉默了幾秒,祂似乎意識到了凜準備道出的「結局」。祂驚恐地問:「他們……人類……那兩個人類兄弟做了什麼嗎?」祂拚命地運用自己的想像力:「阮黎——凜!」祂大驚,「祢的核心——」

凜竟然笑了出來,但笑容非常單薄,和即將落下的樹葉一樣,陽光輕而易舉地透射而過,脆弱得很。

但凜卻說了讓寧天意外的話:「不是我的。」寧天愣了愣,正準備安心,凜卻失笑,不知道是安慰還是諷刺的意思,將掉在身上的菩提葉掃下。

「是冥的核心。」

寧天以為自己聽錯了,又或者是太過恐懼冥而報復般的幻想。「……冥的核心?」祂結巴地問,「祂、祂的核心怎麼了?」

「消失了。」

寧天說不出話來。

「正確來說是被偷走了。」

「被偷走了?」寧天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大,還帶著微微失控的歪斜,「被誰偷走的?」祂努力回想,然後苛刻地問:「阮黎?」

「說實話,我並不知道。」相較於寧天的慌亂,凜看起來過於鎮定,「只是在某一天,意外落到水之鄉的人類消失了。他們大概順從天命,在白的指示下回到輪迴的轉盤。但與此同時,冥的核心也跟著不見了。」

「一定是阮黎。」寧天說,「一定是祂!」然後捂著肚子。祂的身體裡面也藏有自己的核心,因此光是想像便冒了滿身的冷汗:如果誰偷走了祂的核心,那便如同掌握了祂的軟肋,太可怕了。

凜不疾不徐地說,「冥的核心藏在海底的深處,沒有任何水之子可以抵禦冰冷的海水,難以接近近乎漆黑的海底。更別說人類了,波濤洶湧足以削去他們的骨頭,卸下他們的手臂。」

「那……」

「但阮暮或許可以。」

「不可能……」寧天嚅囁,「為什麼阮暮要這麼做?」

「這並非定論。」凜漫不經心地道,「但獲得冥喜愛、並且從死亡逃脫的阮暮是最有可能的——不,」祂的口吻轉為肯定,「他是唯一能做到這點的人。」

寧天極為震撼,並且感到密密麻麻的恐懼。核心多麼私密而且重要,這也是水之子跟人類唯一的共同點,無論是水之子還是人類拿走了對方的核心,這都可以稱得上是罪大惡極。

人類是依靠本能行動的生物,祂想起青霖的論點。尤其是被恐懼支配的人類,又或者是愚昧的人類,他們總是會受騙上當。

對於長生不死的渴望,或許會驅使著人類做出可怕的事也未可知。

「……凜,這個故事,」寧天嚥了嚥口水,「是、是真的嗎?」

凜看了祂一眼,「這不是『故事』——是真真實實烙印在我腦海裡的記憶。」

寧天當然不會懷疑凜,祂絕不會像冥挑戰白那樣挑戰凜。如果可以,祂想要全然地信任祂。

「那麼……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嗎?」凜看著祂,沒有馬上回話。為了不讓開口的勇氣流失得太快,祂在咬住舌尖之前問:「我是誰?他們和我有什麼關係?凜,仁慈的凜,領導我的凜,教導我的凜——」祂拔高音調:「請祢告訴我!」

凜彷彿知道寧天會這麼問,也似乎為這個問題準備了很久。祂伸手劃了一個圓,不遠處的湖泊面浮了起來,像是小型的瀑布,沒有支撐的緣故湖水永動般地循環,發出了清亮的聲音。

流動的湖水之中模糊地出現了兩個人影,一高一低,寧天立刻意識到那就是凜口中的人類兄弟。凜將回憶清晰地輸出,好像能就此將這些忘掉一樣。

定睛瞧了幾秒,寧天不可置信地倒抽了一口氣。

祂相信少年模樣的人類便是氣燄虛漲的阮黎,百年來如一日維持男孩外表的便是阮暮。他們有幾分相似,不難看出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但最讓寧天動搖、吃驚,以及絕望的是湖水清楚映照出的顏色——無論是阮黎身上藏青近黑的繁複衣袍,還是阮暮模仿水之子的白色衣衫。

少年有著一頭和祂並無二異的白色髮絲,束著髮髻,在落雪紛飛時與之融為一體。旁邊吮著手指的男孩墨髮亂散,雙瞳則是令人恐懼的鮮紅。

回憶裡的男孩隨意地轉過頭,竟和寧天同樣血紅的雙眸對上。

「不要!」寧天尖叫:「這不是真的!」

男孩咧嘴笑著,看起來天真無邪。

發表於 2021-9-5 15:06:26

(九)

青霖的一天是從樹幹上醒來的,祂喜歡攀在高處睡覺。通常日落之後便無事可做,而川雷最近似乎悟到了什麼,總是在瀑布深處打坐冥想,青霖不想打擾川雷,祂有種語感,水神快要成形了,不是冥就是川雷,當然啦,祂是百分之兩萬支持川雷的。

至於經然一起鬼混的寧天嘛,最近也是怪怪的。自從湖水被洗掉、渾身上下被海水覆蓋之後,寧天總是衰事不斷,見到時也心神不寧,慌慌張張。

例如現在,青霖大老遠便聽見了寧天的腳步聲。青霖必須很負責任地說,祂絕對是所有水之子中最輕盈可愛的,祂很有自信。

祂稍微計算了一下,在寧天穿過森林的瞬間從樹枝上跳下。

「哇!」祂大喊。

寧天當然被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祢真的好遲鈍啊,寧天!」青霖大笑,然後朝著祂伸出手。寧天愣了兩秒之後才搭上去,被青霖一把拉起。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寧天連意思意思的生氣都沒有,看起來憂心忡忡,甚至稱得上失了魂魄。

見狀,青霖收為收起了嘻嘻哈哈,祂困惑地問:「祢怎麼了?」祂說,「祢看起來很不對勁。」見寧天支吾,祂又歪著頭說:「怎麼,冥又欺負祢啦?真奇怪呢,那個好像不在乎任何事、超級冷漠的冥居然會這麼針對祢。」

不知道哪一句戳到寧天的痛楚,祂露出了非常絕望的表情,好不容易擠出的話因為咬到舌頭而被嚥了下去。

青霖摸了摸寧天裸露的手臂,嘖嘖稱奇,「唉呀,湖水真的一點也不剩了。要我說,這就是海水的力量。」

「什麼?」

青霖說:「每個水之子的力量都不一樣。比如說,磅礡的瀑布能讓人臣服,平靜的湖水賜予生機,高深莫測的霧在虛實之中看見了過去、現在,甚至是未來。」祂轉了轉眼珠子,機伶古怪的祂又道:「至於我嘛……」祂將細碎的露水集中,手指一揮,不以攻擊為目的的露水可愛得多,竟在寧天的手腕跳了又跳。

寧天緊繃的身體竟自然地放鬆了許多,糾結的表情至少被茫然取代。

青霖笑道:「至於我,最多就是這樣吧。祢不也感覺到了身心放鬆嗎?」

「……這什麼無用的功能。」

「說的祢這個小池塘有什麼功能一樣。」

「……」這句話擾亂了寧天本來就煩惱不已的心思,原本放鬆的身體又緊繃了起來。不,不能說。祂想。這可怕的猜想連青霖也不能說。為了轉移換提,寧天問:「那麼白呢?從天而降的白又有什麼力量呢?」

「白是中立的,祂並非水神候選者,就我所知,祂和我們不一樣,祂並沒有目的性的能力。」

寧天握了握手,難怪海水如此強大。祂心裡有了另一個猜測,再也無法停留,匆匆地往海邊的方向移動。

「祢要去哪?」百般無聊的青霖有點失望地問。

寧天支吾了半天才說,「我得去找冥。」

「真難得,祢不是很怕祂嗎?」

「我得去問清楚。」

青霖什麼都不怕,就是怕無聊,祂繼續追問:「問什麼?」

寧天當然不願複誦白轉述的故事,但靈機一動:「青霖,我記得祢比川雷和冥都還要年長吧?」

「這是什麼蠢問題。」青霖大笑,「是的,我雖比不上白或凜,但我可是親眼看著川雷誕生的呢。原先只有潺潺流水的從懸崖墜下,但川雷誕生的那日變得十分磅礡,我就坐在這裡的枝幹上親眼看到,非常感動喔!」

寧天懶得去附和青霖口吻裡近乎盲目溺愛的感動,川雷強得跟什麼一樣,但青霖偶爾還是會把祂當成小孩,這種反差太詭異了。祂問:「我記得冥的誕生時間和川雷差不多吧?」

「早一些或晚一些吧,相差無幾。」

「那麼、那麼,祢、祢,祢記得冥誕生時有發生什麼事嗎?」寧天幾乎語無倫次地說,「無論多麼枝微末節都沒關係。」

青霖打量著準備一有機會便繞過祂往海邊直奔的寧天,狐疑地問:「祢什麼時候這麼關心冥的?祢不是很怕祂嗎?」

「……祢到底記不記得?」

「這個嘛……我只記得那天天很黑,雷聲大響,是個我不怎麼喜歡的天氣。」祂摸著下巴想了想又道:「那個時候的我還很年輕,離不開這座森林,只記得一邊照看著川雷的同時似乎還感覺到了一種不祥……一種預感。不過我的五感那時並不怎麼敏銳,說不定只是幻覺。」

寧天覺得心頭一緊,「那麼大概在……是的,川雷和冥誕生百年後,祢、祢記得還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嗎?」

「百年?這可真是精準的時間。」青霖諷刺地攤手。

寧天不死心,「差不多就是川雷能夠有範圍地離開瀑布時。」

「我說過了,川雷十分強大,祂比我晚誕生,但很快就能離開瀑布。」

「……」

「這麼說的話,約莫是川雷時常到樹下和我聊天的時候。」青霖陷入回想,水之子的壽命太長,回想總是會陷入深深的沉思,寧天意識到凜回憶的過程太過順利。過了好一會,青霖慢慢地說:「是的……我現在想起來了,但正如我所說的,我那時五官還不夠銳利,說不定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沒關係。」寧天催促著,「我不在乎,祢說吧——祢快說吧!」

聞言,青霖再度疑惑地說:「祢真急。這是一件多有趣的事嗎?」話雖如此,祂還是說了下去,不過時間過得太久了,祂說得緩慢而且斷斷續續:「那是非常非常細微的轟然巨響……這真是矛盾,地面一點震動都沒有,但我就是聽見了,齒輪合上、某個巨大的東西開始轉動的聲音,天空甚至還下雪了——白這樣的轉變我至今都不理解。」

「然後呢?」

「過了幾天,水之鄉的冬天凍結了一切,包括川雷落下的水面,就連瀑布都變得虛弱,我相信凜的湖面也不例外,唯獨海洋依然磅礡地起伏——冥是真的很強大。」祂摸了摸眉頭,這是祂思考的習慣,「此外,冬天的霧氣也顯得非常詭異,我懷疑形莫看見了什麼,不是過去,而是現在,以及未來——祂肯定能看見了。」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青霖搖頭,「我不知道,當時的我離不開森林——而我也不在乎。」

寧天心想:那是當然,因為祢只在乎川雷嘛。

「那時我能很清楚地感覺到白的存在,但卻覺得祂很遙遠,和祂離開水之鄉去探視人類世界的感覺很像,但又有哪裡不同。」祂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寧天有些歉意,因為是祂讓青霖陷入了記憶的糾結。又過了一下,青霖道:「白似乎……在一個很深的地方,不是像深處的海溝,而是土壤底下的……某個地方。祢能想像嗎?這個從天而降的白,為什麼會到地底下呢?我還感知到了與水之子截然不同的東西,很模糊,我並不那麼喜歡……當然也不討厭。到底是什麼呢?寧天,祢讓我想起了這個深埋的記憶,真困擾。」

寧天感覺到體內的核心也因為緊張震動,幸好那時的青霖還很稚嫩,分辨不出那是人類的氣味。

「最後一個問題,青霖。」

青霖抱怨:「祢讓我絞盡腦汁回憶,然後在我苦惱地試圖理清那些纏繞在一起的過去時擅自結束。」

「核心!」寧天才不管青霖有多失望,祂的腦袋沒辦法思考太多,腦袋不停運轉只為了去探尋某種祂永遠都不該知道的真實。太過激動的關係,祂喘了喘才問:「如果核心……如果祢的核心被人偷——」

寧天還沒說完,青霖已經怪叫道:「偷走!」祂瞪祂,「祢是說被偷走嗎?」

「……或者是突然消失了?」

「不!這不能發生!」青霖不可思議地說,「哪個混蛋會做出這麼可惡的事?這比在人類世界殺死人類還要可怕!」

「祢的核心在哪?」

「祢瘋了。」青霖因為寧天荒謬的問題而大笑,「我怎麼可能會告訴祢?沒有一個水之子會告訴別人自己核心的所在位置,這很危險。」

寧天不死心地問:「沒有其他可能嗎?」

青霖原本還想繼續嘲笑寧天的天真,但腦袋忽然閃過什麼,祂戲謔的笑容收斂了許多,沉思之後緩緩地說:「如果我足夠信任誰,我會告訴祂——甚至在祂興起偷走的念頭之前把核心交給祂。」

寧天被青霖這一番話驚嚇,這次換祂不可思議地道:「祢不是說偷走核心的人罪該萬死嗎?」祂問:「為什麼又在另一種情況下自願將核心交出去呢?」

「只要核心不碎裂,我就不會毀滅。」

「就算如此,為什麼祢會心甘情願地將核心交出去呢?」寧天大聲地質疑,「這就和人類主動掏出心臟給另一個人一樣,這是一種死亡的威脅!」

「因為我信任祂。」青霖驕傲地微笑,「當我交出去的瞬間,我便相信那個人會珍惜並且堅定地守護承載靈魂的核心。」

寧天張大了嘴巴,祂親眼見過人類的核心被冥破壞,那個人類幾乎是剎那就死了,靈魂也徹底消逝,這是一個人真正的死去,這證明了核心多麼重要,無論是對人類還是對水之子。水之子是不朽的,唯一和人類共同的地方便是核心的碎裂等於生命的消亡。

「這難道不是一種致死的天真嗎?」

「或許這對我而言是值得的賭注。」青霖聳肩,「當核心交出去的瞬間,我便完全地臣服了。」

寧天說不出話來,腦袋裡的思緒千迴百轉,最後只能說:「我知道了,青霖。」

「祢知道了什麼?」青霖見寧天一心往海的方向走也不再阻止,只是好奇地問:「祢的核心怎麼了嗎?」

「不是我的核心。」寧天敷衍地回。

「那是誰的?冥的?」青霖對著寧天漸遠的背影咕噥:「我敢打賭冥一定會把核心藏在海洋的深處,誰也無法接近。祂不可能允許任何人接近的!」

寧天已經躍下懸崖,直直地海邊的洞穴跑去,祂希望冥就在那。



形莫是獨自誕生的。祂沒有導師也沒有同伴,在海洋與森林之間的礁石誕生。誕生之前的記憶非常模糊,祂只知道那天的空氣非常寒冷,接近地面的水氣凝結。一開始祂非常虛弱,大多時間都只能蜷縮在礁石旁邊,海浪的聲音是祂唯一的寄望。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祂已經可以順利挪動身體,笨手笨腳地晃動手臂,但還是無法離開礁石太遠。

剛擁有意識的時候,曾經有個自稱「白」的水之子和祂說話,不過祂太累了,記不清白說了什麼,只知道原來還有其他的「水之子」。祂開始殷切地期盼海水那頭也會誕生另一個「水之子」,比起懸崖上的森林,祂更希望就在礁石旁邊的海水能有同類誕生。

某一天,百般無聊的祂盯        著天空發呆,埋怨著說謊的白,根本沒有其他水之子。好寂寞啊。好孤單。好疲憊,真無趣。若祂的五官和成年之後一樣敏銳,祂會知道森林中心早就有了湖泊之子,只不過湖泊之子深居簡出。除此之外,森林外圍的還有和祂年齡相仿、後來極為不合的露水之子,以及水神強力候選者的瀑布川雷。

天空忽然破了一個洞,很小很小,祂忍不住伸出手,將掌心攤開面對天空,那個洞比小指還要細,但落下的「東西」很沉,來勢洶洶地劃破了雲。飽滿的白破了一個洞,衝破而下的黑點直直地墜落,形莫連忙爬了起來,眼睜睜地看見黑點掉進海裡。

「那是什麼?」祂困惑地喃喃,躲在礁石後面偷看。

自形莫有記憶以來,祂一直將海水當做是自己還未有意識的夥伴。海一直都是平靜而且宏偉的,祂甚至覺得廣大且無邊無際的海洋說不定都比畫地自限的湖泊還要來得安穩。

但當黑點海水的瞬間,一切都變了。

起初形莫以為只是自己的幻覺,但隨著地面震動越發頻繁劇烈,天空也突然暗下,好像瞬間便被灰幕蓋住,祂也開始不安了起來。水之子的誕生通常都帶有創造的美好,祂敢打賭不久前森林的外圍的某處也有水之子誕生,因為祂感覺到了空氣中些微的震動,傳播著清冷的香氣,宣告於眾水之子。

但這次卻十分令人不安,祂不禁有些埋怨:「一定是那個『東西』害的。」同時又有些興奮地自言自語:「本該純潔的水之子變得可怕,強大的海水或許現在就能吞噬所有水之子。」

海水的誕生充滿破壞性與毀滅,狂風近乎肆虐地吹了許久,祂還看見海邊的水草被連根拔起,然後在空中破散。海水看起來像沸騰似地鼓譟著,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啵啵啵、啵啵啵。

一開始只是讓人感到不安,但海面的沸騰卻越發激烈,狂風像是悽厲的慘叫,風雲變色。形莫非常恐懼,但嘴角卻不自覺地上揚。祂馱著身子在礁石後面看著彷彿在亂舞的海面,本能地雙手合十——膜拜,祂竟像是人類那樣膜拜著即將誕生的水之子。

祂想起白說的話,於是便高興地說:「最後納入一切的水神一定會是祂!」

慢慢地,海的中心像是有個漩渦,但非常溫和,像是搖著嬰孩的人類母親的手臂。正當祂納悶的時候,海水的瘋狂彷彿到了極限,極致之後開始趨緩,一點一滴,一直以來都平靜如同睡著的海面不再發怒但也從此甦醒,正拍打著海岸,一波一波,唰唰唰……唰唰唰……

祂看見靠近海邊的水面出現了一個人影。一開始只有一顆頭,隨著越來越靠近海邊,少年的黑色的長髮浮在水面,皮膚還是青白交接的模樣。

這必定就是海水之子。

形莫原本想要大喊,為未來的水神歡呼,但卻在發現從海裡走出來的少年懷裡還抱著一個「東西」——看起來像是男孩年紀的人類,手無力地垂著,寬袖只讓他露出一節手指,墨色的髮絲和海水之子同樣濕潤,看起來就像睡著一樣。

祂知道男孩不是水之子,即使他只是人類男孩的外型,形莫也能感覺到人類自帶的汙穢氣息。祂覺得這個人類已經死了,沒有呼吸的人類理當死透,但祂卻隱隱覺得不安。

海水之子以形莫覺得刺眼的力道,溫柔地將男孩放到沙灘上。海水一次次地拍打,卻有意識似地,唯獨沒有沾濕男孩。

祂已經做好了歡呼的準備,聲音卻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嚨。

形莫看見冥低下頭,慘白的海水之子與汙穢的人類之子貼得很近。在鼻尖快要碰到的時候,冥微微側過頭,嗅著男孩,彷彿想要搞清楚自己騷動的理由。不!形莫咬著牙。那可是人類,永生永世都帶著罪孽惡臭的人類!

祂看見冥張開唇,後者竟然有些迷惘,祂來不及大吼,冥已經本能地將嘴唇貼上男孩的嘴唇。瞬間,方才好像有意識避免拍打男孩的海水忽然猛烈地撲過來,足足有好幾米高,竟然連帶著冥將人類之子包裹住。形莫張大嘴巴,腦袋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祂看見海水裡面出現氣泡,從人類之子的嘴裡吐出。

海水彷彿吞噬了男孩身上的死亡。

「不……唔……不!」祂捂著腦袋,痛苦地跪倒,太陽穴一抽一抽,祂痛得幾乎要發狂。「不!」祂蜷縮在礁石後面,全身冷得發抖,並沒有注意到霧氣緩緩浮現,簇擁而來,就屬海邊最為濃烈。

海浪拍打的聲音還在耳邊迴盪,祂卻痛得眼前一片漆黑。

「啊!」

祂終於喊出了聲,但祂不相信被海水包裹成球的海水之子能聽見。祂感覺自己被捨棄,被一直以來崇拜的海水遺棄,只能痛苦地倒在地上。不只如此,聲音並沒有隨著空氣被傳遞,霧水是祂的本體,但形莫還無法控制,彷彿被困在霧水之中,所有一切都被阻擋。

體內有什麼不停膨脹,令祂痛苦不已,幾乎在地上抽動。

祂是最強的!形莫在心裡咆哮。祂是最後的神!

眼前一片黑——很快地,白光在眼前炸開,祂痛得再度吼叫,拉扯著水草般的頭髮。

霧裡出現了景象,一開始很模糊,直到祂恐懼地瞪大眼睛,這才看出那是一個高大的人影——瀑洩的黑色長髮,閃著冷光的綠色眼珠子,正毫無慈悲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人。

這不是「現在」。祂用快要停滯的腦袋想著。這也不是「過去」。

霧裡有個聲音說:「因果只有人類能夠承擔。」

「罪業因果」在形莫耳裡聽起來就像是某個難吃的果實,人類會因為飢餓而亡,但吃了這個果子又得承受某種永無止盡的折磨。

祂隨著「冥」的視線往下,後者的腳邊跪著某個形莫十分困惑的「東西」。那個「東西」既不是人類,也非祂的同類;沒有人類原罪的惡臭,也無法擁有純淨的水覆蓋,就像是介於水之子與人類之子之間的怪物,格格不入,被人類流放,也無法成神。

那個東西有著一頭被灰塵覆蓋、白雪般的頭髮。隨著那個東西抬起頭,形莫看見了一雙鮮紅的眼睛,那雙眼睛並沒有惡毒的絕望,只是極度地疲憊,好像只要下一刻閉上眼便再也無法睜開。

頂著髒兮兮白髮的東西嘴巴一開一闔,下一秒,霧像是被打散一樣,霧水而生的形莫也跟著尖叫,四肢百駭好像被打算那樣持續地痛著。

霧氣之中又出現了景象,祂已經沒有力氣,只能抽搐地看著從霧水之中展露的「未來」。

某個祂從未見過的生物從海裡竄出,直奔天際,鱗片閃閃發光,一開始幾乎和藍色的海水融為一體。這個生物緊閉雙眼,但額頭的地方卻出現了第三隻眼睛,腦袋上是張揚的角。身體很長和蛇有點相似,不過大得多,身體兩側有好幾雙手,爪子銳利。

奇妙的生物從喉嚨發出了吼叫,第三隻眼突然瞪大。霎時,海浪捲起,幾乎要碰到天空似地,難以言喻的窒息感漲滿了祂的胸口。這是一種非常恐怖而且陌生的折磨,祂不需要像人類一樣呼吸,但這絕望的折磨卻非常具體壓迫著祂。

「哈啊!」

祂發現自己好像也成為了景象中的一部分,痛苦越發極端,但祂卻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也不知道是「現在的形莫」還是「未來的形莫」,或者,兩者皆是。

「涅槃的水神!」祂絕望地歡呼道。

隨即——或許是幻想——或許是不久之後的未來——祂會化為霧氣,在超越一切的痛苦之後徹底消失,連靈魂的渣渣也沒有留下。

發表於 2021-9-6 16:22:29

(十)

白的警告彷彿預言。一開始是阮黎肉體的腐敗再也無法抵抗,即使是最初凜贈予的湖水也無法讓他免於人類肉體的消逝。

阮黎試著掙脫凜的阻擋,近乎歇斯底里,彷彿又回到深宮裡面那個不祥的十二皇子。他惱怒地哭吼著:「凜!幫幫我!」他抓著凜的衣袖,少年的臉扭曲著,宛如惡鬼。

凜同樣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比起阮黎因為恐懼和憎惡,祂更多的是仁慈的悲傷。祂垂下眉毛,無時無刻都表露同情。若不是湖水的保護,祂的皮膚大概已經被人類的指甲劃破。

凜的悲傷十分柔軟,祂是封閉的湖水,長年都是平靜且毫無波瀾。祂試圖用最大的慈悲去包容阮黎,但也意識到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渡化這個少年,因此不由得更加悲傷。

「天道有它的規律和道理。」祂憂傷但又堅定地說:「阮黎,我不知你的所求,不過水之鄉不是你的永居之地,你終究還是要回到人世。」

「不!」凜的口氣非常柔和,但阮黎好像被惡狠狠地威嚇那樣,方才還胡亂地揪住凜的衣袖,現在卻忽然轉而驚恐地退開。下一秒,他又氣得大喊:「祢怎麼能這麼說!祢怎麼能這麼說!」他氣得渾身發抖,發狂地揪著頭髮亂轉,發濁的雙目四處張望。周遭的樹木成了宮裡的樑柱,他再度回到怨懟的深宮,母親的亡魂不甘心地流連,他無比孤獨,年幼的弟弟又懵懂無知。

他像對下人一樣對凜頤指氣使,但看到的卻是宮裡因為母親過世、父皇不愛而不再敬重他們的宮女。他一點也見不得這種眼神,他可是皇子,這些人憑什麼這樣對他?他們就像是泥土,他則是天,簡直無恥!

他變得張牙舞爪,扯著喉嚨大叫:「祢應該要幫我!祢得幫我!我——」他口不擇言:「我命令祢!」

空氣有一秒鐘的靜滯,凜盯著阮黎,後者的武裝和攻擊在祂眼裡多麼弱小而且脆弱,只要祂想,祂可以輕而易舉地扭斷他的脖子,或者將他的核心扯出來,再一把捏碎。祂可以這麼做。

祂可以這麼做。

祂應該這麼做。

然而,祂卻被難以言喻的感情打擊,只能愣愣地看著阮黎。祂憂傷的慈悲變得非常怪異,祂依然垂著眉毛、依然慈悲,但卻渾身僵硬。祂想像著純淨的湖泊因為阮黎的大言不慚而污濁——祂此時便有這種感覺。白說人類是污濁的,這不是人類之間常見的惡意,而是一種滿懷慈悲的、來自真誠之口的事實。

阮黎見凜不說話,情緒沸騰之後變得脆弱,斗大的淚珠竟一滴滴落下。凜的臉和宮女冷漠的模樣交替出現,他一下記起自己已經跌落人與神之間的水之鄉,一下子又以為自己還是那個不得志的皇子,成天煩惱如何讓父皇多看他一眼,還得安撫餓了便啼哭、開心便纏著自己的弟弟。

他又哭著問凜:「幫幫我、幫幫我!」他說:「祢不該幫助我嗎——祢總是幫我。總是。祢的湖水賜予我新生,時至今日,我體內僅存的湖水依舊讓我的肉身維持不變。」見凜依然沒有答話,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可憐,試圖引誘同情氾濫:「我多需要祢!在這漫長的百年,沒有祢,我會多麼孤單。」但他沒有意識到這百年對凜而言不過是眨眼之間,還說得聲淚俱下。

彷彿終於被喚醒的凜說:「祢會忘記的。」嘴巴一開一闔,來不及注入任何感情,聽在阮黎耳裡宛如死刑宣判。

「凜!凜!親愛的凜!我深愛的凜!」凜搞不清楚阮黎是不是在胡言亂語,回過神的時候,阮黎已經抓住祂的手,兩個人貼得很近,鼻尖碰著鼻尖。阮黎的眼睛此時十分清澈,充滿欲望也如此美麗,這讓凜想到了第一次見到阮黎,他那時也是如此。阮黎的眼淚依然不止,但聲音不再哀淒,他放低姿態,口吻變得很快,竟有些甜蜜了起來,帶著某種垂死的誘惑:「我知道,祢愛著我,而我也愛著祢。」

凜動也不敢動。

「我知道的,這和父皇……這和父皇和母妃彼此相愛一樣。」他的舌頭好像被燙了一下,口齒不清,心虛讓他發顫,但沒有讓他停止:「祢愛我。祢愛我。」他從遲疑變得堅信,連自己也信了,「祢愛我!祢也不想失去我!這很重要不是嗎?凜,祢會幫我——因為祢愛我。」

凜終於回過神,因為有意識地強迫自己膨脹憤怒而發抖,看起來很虛弱,說出口的斥責顯得十分不真實:「放肆。」祂說得含糊,「祢竟然敢這樣污衊水之子!」祂想要抽回手,但手腳無力的很突然,好像其實祂並不是真的想要掙脫阮黎的溫度。祂又道:「收回這句話!這不是人類該說的。」

祂原本還想說:我得懲罰你這個狂妄的人類,降下痛苦的懲罰。然而就連阮黎都看出來了,祂說不出口,好像連虛妄的詞語都怕傷了阮黎分毫。因此,承受痛苦的是祂,人類勝了一次,再度誠懇地說:「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因為我知道這是真的,正如我愛祢,祢深愛著我。我不願離開祢,祢也不希望我離開!」

一字一句都帶著命中的優越,不過凜一點也嚐不到喜悅,只有阮黎露出了欣喜的高傲,懇求的同時又逐漸得吋進尺。

凜看得很清楚,阮黎的眼睛至始到終都會是人類的眼睛:因為苦痛而發亮、因為不甘而欲望橫生,充滿生機,但也是祂所憐憫的。人類的愛並不純粹而且渺小,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單純地去愛另一個人、一株草、一點露,更遑論是對人類而言過於巨大的湖泊。

祂看見了阮黎眼中的自信,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勝利」了,他永遠都在渴求並且追尋,對權力的欲望從來沒有消失過。凜感覺到一痛,具體哪裡痛也說不清。能讓水之子痛得彎起腰,祂想祂還是低估人類了,同時,也高估了自己。

凜抽回了手,這是神性的祂所作出的選擇。想起了贈予阮黎海水的那天,對祂近乎無限的生命中顯得微不足道的那天,祂很訝異自己依然記憶猶新。

祂真心愛著阮黎,連人類醜惡的掙扎和渴望也愛著,但祂不知道這和阮黎口中的「愛」有多少相似。

祂這次沒有任何仁慈,而是以水之子的身分抽回的手。阮黎還抓著凜的手臂,以為自己勝過了什麼,但來不及放開,凜揮開的力道和速度讓他大吃一驚,手臂的地方發出像是布料被扯破的聲音。

他瞪大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半隻手從凜揮開的手上滑下,可笑地掉在地上,發出了「咚」的聲音,超現實的衝擊讓他腦袋一瞬間空白。

啊。他從喉嚨發出不可思議的叫聲,想要抱頭尖叫,吼叫聲在胸膛轟隆轟隆地響,他一隻手揪著髮絲,另一隻手卻沒有指尖糾纏的感覺,阮黎盯著只剩半截手臂嘶吼:「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天啊!天啊!天啊!」他狂暴地蹬地,恨透了這個凡胎肉體:「不要!神啊!神啊——該死的!該死的!」

凜看著崩潰的阮黎,他揮舞著斷臂,癲狂地打滾,不過並沒有屬於人類的鮮血飛濺,斷面看起來像是乾燥的泥土。在水之鄉的百年已經讓他失去生機,片片泥屑還讓隨著他的絕望掉落。

地上的手臂像是某種爪,在很短的時間內便發黑,眨眼之間便成為了泥土碎片。

凜顫抖地說:「天道難違。」他想起了白曾說過的話,竟不自覺地喃喃:「太遲了。」

這句話刺激了阮黎,他瞪著凜,他已經失去理智了,轉身就往湖泊的方向跑。凜想要憐憫他,但在那之前,連祂都難以負荷的悲傷便席捲而來。祂看著阮黎跌跌撞撞,最後撲倒在湖畔旁,拚了命地撈著什麼,寬袖早就被弄得全濕,水花飛濺。

凜知道阮黎的用意,他甚至想要下水,潛進這個對人類過深的湖泊。

「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阮黎的嘴唇動得很快,彷彿失神,因為說得太快,他還咬破了嘴唇。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

在哪裡。

在哪裡。

在哪裡。

他暴躁地喊:「在哪裡!」

凜按住了阮黎的肩膀,看起來只是輕輕一碰,但阮黎一瞬間便動彈不得,肩上的手好似有千斤重,不只是肉體,貪婪的靈魂也被壓制。

阮黎無法回頭,他死死地盯著水面,渴望反覆焦灼凌遲著他。

凜的聲音從後面模糊地傳來:「你不該妄想成神。」

「想要脫離世間八苦難道錯了嗎?」他的聲音在發抖,灼燒變成了怒火,他尖銳地說:「不死的祢、永生的祢,擁有神性的祢!」他吼道,「祢不會了解的!祢怎麼會懂!」

他因為肩膀的巨大的、人類無法比擬的力量而恐懼,但恐懼和憤怒是最大的動力,他一把揮開——幾乎是動作的瞬間凜便鬆開手。阮黎的動作太大,重心不穩,凜想伸手拉他一把,但阮黎並不領情,又一把揮開,踉蹌了幾下才站穩。

「我絕對不要回到那個生老病死的世界!」他又恨又畏懼地看著逐漸化為碎泥的臂膀,「我不要老,我不要病,我不要死!」他伸出手,空盪盪的掌心向著凜,「給我,凜。」他乾巴巴地說:「把祢的核心給我。」

一直到阮黎說出口的之前,凜都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他深知核心的重要性,不只是對人類還是對水之子,核心都是極為私密珍貴的。祂們的核心各有不同,不只比人類的核心純淨而且大得多,將核心交付給他人等於將自己的神性與那人分享,也將生死交了出去。

「妄想成神的人類啊,」凜說,「再也不要說出這種話了。這次我會裝做沒聽見。」

阮黎聽不得凜待他像待其他人類一樣,他惱怒地說:「不許祢這麼對我說話!」

「永生又如何呢?」凜哀傷地說,「你的因果業障,都會隨著你喝下忘川水而忘卻的同時,跟著你再度輪迴轉世。」

阮黎捂住耳朵哭喊:「我不要!我不要!」他又想起了父親的恐懼、宮女的冷漠,他拉扯著不祥的白髮:「凜!凜!我不要背負這一切!生老病死!」他哀求著:「幫幫我吧,凜。只有祢能幫我了!」

凜試著摸了摸阮黎的臉,指尖發顫。阮黎沒有抗拒,他瞪著祂,不甘心,眼睛睜得老大。

祂竟然笑了出來,溫柔的、悲傷的笑靨讓阮黎抿了抿唇。凜說:「少年模樣的你啊……」祂似笑也似哭,「我多想看見長大後的你。」

阮黎「哇」地放聲大哭,他知道凜不會與他分享神性,絕對不會。他回想起在皇宮裡的所有求而不得、渴望、嫉妒、爭鬥,心裡恐懼得不行,像個孩子一樣在凜的懷裡哭泣。

凜溫柔地抱住他,毫不芥蒂方才阮黎的攻擊和污辱。

「……我無法給予你神性,讓你留在水之鄉。」凜終於下定決心,「但我願意賜福給你。」

阮黎一點也沒聽進去,他哭得幾乎缺氧,蜷縮著身子,嘴裡一邊咒罵又一邊求饒。祂並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祂會寬恕人類在恐懼極致之後的污辱,祂依然愛他,祂要降下祂的祝福。

祂親吻阮黎的額頭,阮黎感覺到了乾燥的柔軟,他的心臟一顫,忍不住抬眼看祂。他聽見後面的水聲,他感覺到手臂、腳臂都被抓住,冰冷的湖水像是幾隻手。凜放開了他,他還來不及大叫便被一張湖水大手攫住。

阮黎瞪大著眼睛,他被湖水包圍,就像是水珠裡的浮游生物,纖細的四肢本能地滑動。湖水承襲凜的意識,從平靜的湖泊中延伸而出,竟一把將他抓住。

「咕嚕、咕嚕……咕嚕……」

阮黎隨著湖水凌空,全身無法動彈,只能勉強挪動眼珠子,拚命地往下看,將凜悲傷的臉納入眼簾。他一開始是因為驚恐而腦袋一片空白,但在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因為呼吸困難而暈厥後,他只是瞪大了眼,嘴裡不停吐出氣泡。

「我賜福於你,願你得到平靜。」

阮黎張大嘴巴,聲音發不出來,手臂的碎泥漂浮在水中。他親眼看見類似手指的東西在成形,再來是手臂,此時手臂乾枯的泥壤竟像是被滋潤那般,血肉重新生長,最後與湖水形成的手臂連接。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連接之後血管迅速生長,透明湖水長出了血肉。阮黎下意識動了動手指,驚喜地發現手指隨著他的意識彎曲、然後伸直。

湖水撫摸他的全身之後才緩緩地放開了他。阮黎雙腿落地,脫離湖水時他連骨頭都酥麻了。方才飄揚在湖水的髮絲此時貼著臉頰,髮髻也一團糟,他披頭散髮,像是不知禮教的野人,墨髮因為濕潤而閃閃發亮。

他看著掌心,失而復得讓他想哭又想笑,腿一軟,渾身溼漉漉地跌坐在地上,他引以自豪、並且極為堅持的服飾因為吸飽水而顯得笨重,阮黎覺得自己就像是穿著殼的烏龜,又蠢又可笑。

這次凜沒有再去安慰他,又或者擁抱他。他想,凜大概永遠也不會這麼做了。

凜說:「一直到你喝下忘川水之前,人類永生永世的八苦會暫時遠離你。」

他動了動喉嚨,千言萬語,眼淚不停地掉落。

「如果這樣能讓你滿足。」

「……凜。」

「我願意賜予你我的祝福。」

「凜!」阮黎圓睜著眼睛,斗大的淚珠還是不止:「凜、凜……凜!我愛祢!我愛祢!我愛祢啊!」他無助地近乎胡言亂語,「我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祢!如果祢愛我的話——」

「我愛你。」凜說,「但必定和愛著其他人類無異。」

阮黎跪倒在地上無助地哭泣。他知道自己被凜捨棄了——用捨棄這個詞或許有些不對,仁慈的凜不會捨棄任何一個人類,水之子的祂們不會,僅此而已。他和其他人類再也無異。

意識到這點時,他痛苦得想要就此了結。

「再見了,阮黎。」

這是湖泊之子做出的最後決定。

發表於 2021-9-8 14:08:10

(十一)

寧天躍下懸崖的那刻,祂還能聽見青霖不解的聲音:「我敢打賭冥一定會把核心藏在海洋的深處,誰也無法接近。」祂說:「祂不可能允許任何人接近的!」

祂因為這席話而惴惴不安又恍然大悟,祂滿腹疑惑卻又彷彿早已知道解答。落在沙地的時候,冰冷的沙無所不在,連腳趾間都充滿著,好像就連沙都反映出了海水之子的喜怒哀樂。

祂應當不寒而慄的,但滿腦子的疑問、揣測,以及在那之後的自問自答,都讓祂渾渾噩噩,腳步虛浮,只知道要去見冥,至於是確認什麼,腦袋還是一團混亂。

他看見礁石後面的霧氣,腳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第一眼以為是顏色詭譎的海草,直到他看見霧氣中的肉團。

「……形莫?」祂聽出自己的聲音非常破碎:「是祢嗎?形莫。」

霧氣只在小範圍內出現,它遮掩了肉團,直到寧天的聲音才往兩旁散去了些。寧天看見了霧氣裡面的東西,稱之為肉團真的不算太差。第一眼以為是人類的嬰孩,不過形體卻不完整,反倒像是還未成形便被扯出的胎兒:頭顱還很小而且裸露,只有一隻眼睛嵌在上面,手腳蜷縮。

但祂並沒有給人太可憐的感覺,相反地,祂那顆唯一的大眼睛充滿了哀怨,介於狠毒和畏縮之間。

「……祢……該死……祢……」唯一一顆的大眼睛濕潤之後掉出了數顆斗大的淚珠,一抽一抽地說:「寧……天……」

「為什麼我該死?」

「我們唯一的真神……」形莫斷斷續續地說,聲音忽高忽低,有時候聽起來像是老人,有時候像是少年,大多時候更像是牙牙學語的幼童:「偉大的海水之子啊……祢該感到知足……祢應該……祢應該……」祂竟然哽咽:「為什麼不是我?我是這麼地……這麼地……對海水之子的祂這麼地……」

「我做了什麼?」寧天問,但又認為自己早該知道了。「是我嗎?是我嗎?」祂正發抖著,「是我……」祂連要承認都覺得十分艱難,頓了頓才道:「是我偷走了……祂的……冥的核心。」

正如凜教導祂的那樣,祂知道核心有多麼重要,祂已經做好了自我良心和形莫的譴責,誰知道形莫卻發出了尖銳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形莫扭動著,不知道是不是笑得正打滾,看起來比起人類胎兒,祂更像是某種軟肉覆蓋的爬蟲類。祂尖叫:「真蠢啊!寧天!真蠢!」

寧天也不甘示弱地大喊:「形莫!祢得看見時間線的前後!」祂大叫:「告訴我!是我嗎?是我!是我!」

扭動肉團試圖站起,但很快地便因為四肢的不協調和未長全而倒地上,濺起了小小的沙粒。終於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化為完整的人形,形莫不甘心地看著寧天。「哈。」這是比哭還難看的笑,「一切罪惡的來源都是祢。」祂恨恨地說:「若不是祢,祂會毫無阻礙地成為偉大的水神,是祢種下了不確定因素。」

「冥的核心在哪裡?我做了什麼?」」寧天深吸了一口氣,「我是——」祂腦海閃過了白色的髮絲、鮮紅的雙眼,「我是誰?我是誰?」祂問:「我是誰!」

「祢真的想知道?」形莫尖酸刻薄地問:「祢以為祢能承受得住?」

寧天顫抖著聲音說:「告訴我——」

瞬間,肉團好像拚盡全力,抽搐之後將最後的霧氣甩了出來,直擊寧天。

「形——」

寧天下意識地用手擋住,惟恐像上次那樣被形莫攻擊。但這次不同,形莫並沒有也無法隱身於霧氣之中攻擊祂,彷彿最後擲出的水氣已經是祂的極限。

祂閉上眼睛,眼前一黑,周遭一片寂靜,好像霧氣完完全全地隔絕了一切。

嘰——耳鳴又開始了,寧天痛苦地感受著形莫最後留給自己的景象,噁心感源源不絕,恨意竟然是這個水之子消失之前最後的遺產。

祂明明是閉著眼睛,但黑暗之中竟看見了人類的大千世界,冒出的嫩芽迅速地拔高拉長,直到周遭樹木林立,樹蔭覆蓋了翠綠的草皮。文明發展得很快,百年的宮殿沒落又再度興盛,溪流交叉在國的領土之內,一年四季降雨量充足,那也被稱為水之國。

寧天看見了奇特的景象,人類竟然居住在溪流或湖泊之上,在像是房屋的船上安居樂業,並且多以船為交通工具。

然後,夜晚降臨,不只是船,紮根在水底而立的房屋也亮了起來。並不像星星那樣細小,光線偶爾閃爍但非常穩定,清晰地映照出了人類的影子。至於那屹立在國土中心的宮殿早在夜幕降臨前便燈火通明。相較它的子民,高聳的城牆上是更緊密的紅光,好像在抗拒黑色的籠罩。

景色一下子便閃過,寧天卻牢牢記住人類的世界。然後,祂看見了站在祭臺上的人——那個人身材高大,頭戴烏色冕帽,流珠垂下,霸氣異常,周圍的人幾乎是在他走近便跪了下來。那人穿著黃色的滾龍袍,衣袖收口成了琵琶狀,雙腿卻被烏色的布料緊裹,和水之子有點像,邁開的步伐行雲流水,毫無窒礙。

祂認出來了——一定是的——祂不會認錯的,祂開口喊:「阮——」

霧裡的景色收縮,很快地模糊了那人抬起的臉。

寧天開始下墜,腳下的支撐不知何時便消失了,祂隨著沙粒不停墜落、墜落,海水的味道隱隱能嗅見,很快地祂便被鹹澀的味道包圍,頭暈腦脹,感覺不到墜落的速度,昏昏沉沉之間,祂終於掉落在沙地上。

這次的沙粒一點也不冷,不燙人,非常溫暖,沙像是手臂一樣擁著祂,沙所反應的主人似乎十分珍愛祂。



「忘潮。」

少年的黑髮上是海水的結晶,看起來就像是戴著鑽石那般美麗。

海水之子聽見了百年不變的稚嫩嗓音便抬起了頭。

男孩似乎很喜歡這個海邊的洞穴,就像現在,盯著洞穴頂,看著閃閃發亮的石子,有時候自說自話,有時候會喜孜孜地和祂分享天馬行空的幻想。作為喚醒海水之子的人類,祂非常樂意接受這個暱稱。

最初是男孩告訴祂「冥」有海水的意思,於是祂便快樂地接受了這份贈予。

「每個人都稱祢為冥。」男孩曾這麼說。祂則回應:因為這是祢給我的,我非常樂意讓它成為我的名字。

男孩很開心,又悄悄地喚祂為「忘潮」。他說,這是被遺忘在海濱上的浪潮的意思。忘潮。祂問:所以我有兩個名字?

「我也有兩個名字……不,那或許不能被稱為名字。那是……」他對於人類時期的記憶非常模糊,任至連被賜予的封號都不記得,他只知道每個人都有很多名字,有些是他可以叫的、有些是屬於其他人的。「總之,」他說,「我可以稱祢為忘潮嗎?」

可以。祂再次欣喜地同意,並且偷偷期待這成為男孩的專屬。

「我們是不是要道別了呢?」男孩憂心忡忡地問。

誰知道祂卻說,「不會。」

男孩已經習慣了水之子的生活,他不再穿繁冗的人類衣服,換了輕便的布料,袖襬窄了些,有時候連白都會喃喃:他太像水之子了。

「可是,」男孩只是有點寂寞地說:「白說這是『天道』。」

祂甩了甩高高束在腦後的頭髮,看起來自信又有些輕佻,眼睛瞇起,「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的。」天道?祂在心裡想,祂會成為水神,所謂的天道也會因祂而變。

「總有一天我的肉體會瓦解。」

祂因為男孩過於肯定的口吻而有些惱怒地說:「我說了,這不會發生!」說罷,祂拉起男孩的手臂。他被扯得很大力,幾乎雙腿離地,肩膀歪了一下,清晰的摩擦聲讓兩人都愣住了。

只差一下,男孩的手臂就會被卸下來。祂瞪著他肩膀上裂開的細縫,不是骨頭或者人類的血液,那裡竟然冒出了土壤的碎屑,就好像男孩是由泥壤建構而成似地。祂完全不能接受,祂能夠毀滅一切,包括人類的死亡,祂絕對不會讓他因為腐敗而消逝!

「過來!」祂拉著男孩直直地往海走。

「可是、可是,現在是晚上。」男孩沒有抗拒,卻憂心地說。

黑幕降下的時候並沒有他印象中的月出現,連閃閃的星星都沒有。他問過忘潮,問祂什麼時候星星會出現,什麼時候烏雲會揭露他熟悉的月,但祂只是反問:什麼是月?水之鄉的夜晚一片漆黑,什麼也別想看見,水之子不需要睡眠,祂們必須閉眼打坐,沒有例外,夜晚總是安靜到近乎寂寥。他說:「沒有水之子會在這種時候活動。」

咬了咬牙,祂說:「無所謂!」

當他們接近海邊時,被遺忘在海濱的潮水慢條斯理地捲過了他們的腳趾。他打了個冷顫,今晚的海水和沙都有些冷,他感覺得到祂很不開心。

「我們要去哪裡?」他問。

祂不理,只是拉著祂繼續前進。祂一直走,他也在後面跟著,直到海水快要淹到鼻子也不害怕。他再問了一次:「我們要去哪裡?」

這次,海水也到了祂的胸口,海浪一波一波地襲來,但他並不擔心。他比祂想得還要喜歡海,就算是到了這步田地,他還是願意擁抱海洋。

「看著我。」冥說。

他依言看著他,現在是冥了,忘潮被遺忘在海灘,一下一下,白色的浪花離他很遠,現在他被海洋僅僅地抱著,動彈不得。漸漸地,他感覺到自己在往下,一開始以為是海水漲潮,但海水安靜了下來,拉著他往下的是冥。

「冥。」他的聲音裡有著不安。

「相信我。」

冥的眼睛是綠色的,淺綠色,但當海水淹過他們的時候,他覺得冥的瞳孔好像流入了更深的綠,在越來越黑的海裡發亮,是他在窒息中唯一能看見的希望。窒息是非常痛苦的死亡,他想起來了,他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曾經歷過類似的痛苦。

暈過去之後,他或許停止了幾分鐘的生理功能,但冥能夠毀滅一切,包括死亡,於是他又睜開眼睛、窒息,甦醒、暈厥,復活、死亡,如此週而復始。雙目流血之後視界又恢復清明,不知道第幾次之後,他開始無聲地啜泣,但冥還是堅定地說:「相信我。」

他們不知道往下沉了多久,冥的眼睛變成了深綠色,海的深處一片漆黑,沒有生物的海底世界和夜晚的水之鄉有著相差無幾的寂寥。他因為極致的痛苦不停落淚,但在生與死之間也沒有憎恨冥的意思,即使是一丁點失去理智的恨意都沒有。

在學習到人類的「恨」之前,他就墜落到水之鄉,本能的愛是他唯一擁有的。

冥的臉慢慢靠近他,但祂還是緊緊抓著他的手,即使男孩因為垂死的本能而扯斷自己手腕也不放手。祂垂下眼簾,在人類因為受不了水壓而七孔流血時將唇貼上。

祂從未習得人類的情慾,祂的男孩也不知道,此時雙唇的相貼卻帶給祂一種沸騰的感覺,但很快便被別於激情的心安取代,彼此依靠,好像形體消失,只有靈魂存在,並且相依相容。

他微張嘴巴,在再次被死亡勒索之前,嘴裡被吹進了一口氣,窒息和快要無法承受壓力的痛苦竟被緩和了不少——能夠侵蝕一切的海水又再次摧毀了死亡。

冥放開了男孩,看著後者睜著紅通通的眼睛,一如他所說的那樣相信祂,從未挪開視線。

即使被死亡折磨,他還是虔誠地相信。

不知道下沉了多久,周遭是完完全全的黑,他腦中閃過浸過墨筆的水,即使他已經忘記了如何提筆寫字。一片漆黑之中,唯有冥是有光的,祂是唯一不會被黑暗吞噬的存在。

冥成了他唯一的光很久了,他除了追尋以外別無選擇,心甘情願。

當他注意到另外一個光的來源,虛無的感覺在他們終於抵達海底時消散。他下意識去追尋另一個光源,赫然發現一片黑暗之中,就有著一顆發亮的珍珠。這是非常耀眼但又十分柔和的金光,安然地躺在海水深處。

冥拾起這顆珍珠,但另一隻手還是緊緊扣著男孩早就脫臼的手腕,搖搖晃晃的手腕只有泥屑。

其實他並不能聽見冥的聲音,但祂的聲音卻直接傳到他的心裡,每一個音節都迴盪、迴盪。

張開嘴巴。祂說。

他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張開嘴巴,露出一截發白的舌頭。只要再晚一秒,他或許又會再度死去,冥竟然將珍珠抵在他的唇上。

再張大一點。祂彷彿誘惑地說,十分溫柔,一點也不像凌遲人類、讓男孩反覆痛苦死去的傢伙。

他別無選擇,下顎很痛,渾身上下都很痛,珍珠被更推近了一些。他原本以為發光的珍珠會很燙口,但它卻出乎意料地溫和,既不酷寒,也不燙人。舌尖受到壓迫,他捲起珍珠,口腔被推壓,他仰起頭,吞下了口中的珍珠。

胸腔和喉中湧起了噁心感,海水特有的鹹澀和腥味讓他幾乎要吐出來,眼泛淚光。冥扣住了他的後頸,另一隻手揉捏著他的咽喉,嘴裡還哄著:「吞下去,暮。吞下去。阮暮。阮暮。」

阮暮。這是他唯一具有意義的名字。阮黎曾惡狠狠地說,賜予他姓氏和名字的人並不愛他,阮暮要恨,因為只有恨能讓人變得強大,渴望才會讓人前進。他學不會,有時候會因為阮黎的斥責哭泣,但現在他卻有預感,他再也不會哭泣了。

身體變得很清,痛苦被拉遠,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不再渴望呼吸,不再需要「生存」,但他依然活著。渾身疼痛的身體得到紓解,被扯開的關節獲得修補,海水取代了血液,重建了即將隕落的肉身。

冥再度靠近他,不過不是為了親吻,而是祝福和宣言。祂貼著他的額頭,神情莊嚴肅穆。

祂緩緩地、鄭重地,充滿喜悅地說:「不可壞身,金剛之身,非雜食身,即是法身。」(註1)

瞬間,所有世俗的苦痛都消失了,人類必須經歷的八苦變得渺小,這副身軀輕盈了許多,血液被海水取代,他不再因為窒息而死去,水底的壓力也不值一提。冥放開了他的手,他愣愣地站在海溝的深處,看著對著不停微笑的、與他共享神性的水之子。

他並不想成神,但卻對能與冥擁有連結感到由衷的喜悅。

「永遠不要離開我。」冥說。

永遠。

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啊。」冥忽然皺眉,祂往下沉,直到雙腿相疊而坐,手持定印,垂目低喃。

「冥?」

祂終於像是支撐不住那樣開始打坐,眉頭緊蹙,喃喃著:「你聽不見嗎?那些惱人的哀號。」

他搖了搖頭,「我什麼也沒聽見。」

「日日夜夜,黑幕降下之後更為狂妄。生生世世都無法脫離八苦的人類總是在哀號,若不替他們祈禱,他們就只會一直哭喊。」祂的聲音趨於低沉而緩,「我只能祈禱並且為他們誦經,否則便會被吵得腦袋發疼,真是愚蠢。」說完,祂進入了冥想和禱告,他見過了很多次,夜晚的打坐總是比較奇特,但冥從來就不喜歡。

只要開始打坐便不能被打擾,他輕輕地踢腿,往上浮起。這本該是人類無法潛入、也難以向上的深度,但他不再恐懼、不會害怕,彷彿金剛之身,不會受傷也不會因為飢餓而疲軟。

周遭的黑色漸漸地過渡到深藍色、墨綠色,淺色的藍、淺色的綠,直到他探出頭。

「噗哈!」他還是下意識地吐氣,空氣不再是必要,但還是這麼甜美。

他在海的中心載浮載沉,內心既開心又迷惘。他不是人類了,他和水之子共享無盡的生命和金剛不壞之身,這多麼奇妙、多麼美麗、也多麼恐怖啊。

遠遠地,看見海邊上有個黑點,像是個人影。直到他看清了,將手抽出海面,用力地揮手:「吾兄!吾兄!」

海邊上的人臉色很糟,意識到弟弟已經忘了帝王家的一切,並且脫離了俗世凡塵時,他更是徹底沉下了臉,臉色發白,幾乎快要暈厥。

阮暮從海中緩緩地走出來,就像是新生的海之子,墨色的頭髮隨風飄逸,就連鮮紅的雙眼都成了一種祝福,不再是不祥的徵兆。

太不公平了。阮黎想。他照顧他,愛他,然而最後得到一切的卻是阮暮。為什麼?因為凜不願意救他。因為阮暮落到了海中。因為冥足夠愛阮暮。

「阮暮。」他不願意低頭,只是轉動眼珠,雙目漲紅,看著比他矮小,一臉天真,卻至高無上的「弟弟」。

「我要離開了。」他說。

阮暮立刻露出哀傷的表情,他垂著眉毛,咬著雙唇,但和小時候大相逕庭——他不會哭泣了,再也不需要哭泣了。

「我知道,阮黎。」他說:「但我已經不能離開了。對不起。」

「我知道。」阮黎僵硬地說,「我知道。我會很想念你。」

「我也是。」阮暮則真心地說,「我也是,我也會很想念你的。」

「我只希望你能陪我走完最後一程。」阮黎動也不動,只是睥睨般地瞇起眼睛,幾乎是陰狠地說:「最後的最後,陪我走完吧。」說完,他伸出手,掌心面對的人擁有著他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的神性。

阮暮癟著嘴,點了點頭,「我非常樂意。」說完,他搭上阮黎的手,隨即被緊緊握住,力道好像想把他的手扭斷一樣。








(註1)引用自大般涅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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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潮,取自忘れ潮(わすれじお),意即海水退去之後,在海濱上殘留的海水

發表於 2021-9-9 11:58:37

(十二)

祂閉眼打坐,耳邊是細微但無處不在的哭喊、呻吟,細碎得啜泣聲讓祂煩躁,人類因為苦難的掙扎在白日顯得可以忍受,但只要到了夜裡,人類便會發了瘋似地哀號:他們不能忍受飢餓,即使是人類發明的戰爭也能帶來苦痛,真是傲慢可悲又難以憐憫的東西。

但第一次有意識的時候,祂是被一個細小的聲音喚醒。不像是一般人類小孩的哭聲,那非常微弱,祂能肯定是瀕死前的聲音。然而,這個聲音非常柔軟純淨,並不是因為飢餓而本能地哭泣,也沒有臨死前的咒罵怨懟——喚醒祂的聲音乾淨得不可思議。

好像祂等了這麼久,萬年,千年,百年,從海洋甫剛誕生的時候,祂便是在等待這個聲音。

祂在深不見底的海溝睜開了眼睛,渾身赤裸,本該是寂寥的海底,竟有一個掛著淚珠的男孩伴祂左右。男孩在極致的痛苦中還能反覆地念著:「唵嘛呢唄咩吽。」唵嘛呢唄咩吽、唵嘛呢唄咩吽。

唵嘛呢唄咩吽、唵嘛呢唄咩吽。

「唵」震動著他的世界,好像終於從遙遠的宇宙盡頭傳來,生命的起源便是誕生於這個「唵」。祂擁有了意識,成為了水之子,並且願意將神性給予本該受八苦折磨的人類。

然後阮暮便消失了。

第一個百年,祂在洞穴內等待。第二個百年,祂在海中央望天。第三個百年、第四個百年……這個人類不會再回來了,他帶著祂的核心,擁著神性和長生不死,徹底消失了。

冥睜開眼睛,祂沒有絲毫表情,看起來依然冷酷。有的水之子選擇了冷漠,有的水之子選擇了愛,有的水之子選擇了戲謔,而祂更傾向恨。毀滅是祂的天性,恨如影隨形似乎並不是太意外的事。

隨著倉皇的腳步聲接近,祂一點也不驚訝,握了握掌心,祂吐出了最初的音節:「唵。」然後祂笑了出來,但笑容一瞬間便消失,面若冰霜。

寧天出現在洞穴之前,看起來搖搖欲墜,好像快要倒地一樣。祂張了張嘴,冥在祂開口之前便凝視著祂,彷彿早就知道祂想說什麼:「忘潮。」祂喚。

即使是現在,這個名字還是刺痛了冥,祂幾欲勃然大怒,但最後面若冰霜,冷冷地看著寧天。

「我現在回來了。」祂顫抖著聲音說,「現在,我回來了。」祂說:「我要還給祢。」

冥笑了,「還給我?」

「沒有核心的祢無法成神,所以,我會還給祢。」祂開始發抖,「但我乞求祢仁慈。祢終會成神——我知道,我很清楚,除了川雷以外,無人能敵。所以,我懇求,若祢成神,請祢仁慈。」

「仁慈?」祂哼笑,「聽起來祢比我知道該怎麼做。」

祂抿了抿了唇,一步一步靠近,每一次都激動又恐懼,既痛苦又無法抗拒。祂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在被支配的時候渾身一僵。緩慢移動的步伐被停止了,天性毀滅的海水侵蝕了寧天的自主性,祂只能停下,站在原地,由冥縮短彼此的距離。

寧天一開始以為冥是憤怒的,畢竟祂當初帶著核心不知蹤影。但很快地,隨著冥越走越近,祂從冥冰冷臉上看到某種脆弱,這令祂非常驚訝。

「祢想怎麼還給我?」冥問,「讓我殺了祢嗎?」

寧天縮了縮脖子,祂沒有忘記核心被捏碎的人類。祂顫聲問,「只有這樣才能還給祢嗎?」

「祢說呢?」冥看著祂,一根手指點了點祂的眼皮,嚇得寧天閉上眼睛。眼皮上的觸碰因為閉上眼睛而變得鮮明,祂想要退縮,但身上的海水控制著自己,祂無能為力,只能反射性地顫抖。冥的手指非常冰冷,緩緩地滑向他的眼窩、臉頰,在祂的唇上壓了壓,寧天的恐懼變得困惑,因為冥的慢條斯理讓動作顯得輕佻,有點像是在調情。

「我……」祂開口。

冥立刻收回了手,寧天畏縮地睜開眼,幾乎是瞬間——冥就像是那時一樣,手向旁邊劃去,腹部慢半拍地感受到恐怖的痛楚,餘光還可以看見變成利刃的海水,隨著冥的手動作。

「啊!」

下一秒,冥的手硬生生地「插」進寧天的腹部。

寧天冷汗直流,不只是因為身體被切割,更多的是異物毫無阻礙地進入體內而感到驚恐。祂不敢低頭去看,只能睜著雙目與冥對視。

「呵。」冥也沒有挪開目光,冷冷地笑了一下,手陷得越來越深,直到寧天終於無法支撐,祂才在寧天倒地之前扣住了祂的腰。

興許是意識模糊、理智被痛苦侵蝕的關係,寧天竟斷斷續續地喊:「忘……潮……咕……」噁心感湧上,腥甜從喉中被擠出,從嘴角冒出血沫。「忘潮……忘……」

挺進體內的手只有一瞬間的遲疑,隨即變得更加具有侵略性,又兇又狠,好像想要就此將祂剖成兩半一樣,寧天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嘴巴一開一闔,疼痛讓祂瞳孔放大,只能無聲地重複著:不可壞身,金剛之身,非雜食身,即是法身。

冥咬牙,恨意本該是十分單純的東西,就像是愛一樣。毀滅是祂的本質,祂聽不得人類的祈禱與呻吟,對於愛著人類的水之子不屑一顧,而最恨的還是永遠都無法成神的人類。他們看不透、悟不了,如螻蟻,如彘,如犬,庸庸碌碌,生生世世,生老病死,愛別離會苦、怨憎會也苦,求不得,五蘊熾盛。

冥貼著寧天的額頭,垂著眼簾,只要寧天抬起頭,祂們能夠親吻彼此。「我恨祢。」冥說。「喚醒我的你,最後還是離開我的你。」祂掐住寧天的下巴,強迫瀕死而眼球向上的寧天看著自己,不過只是徒勞無功:「恨。我恨你。祢。祢聽見了嗎?阮暮。」祂轉而貼著寧天的耳朵說:「我恨你。」

人類終究還是不能擁有永生和神性,他們不值得,貪婪永遠會在最後吞噬美好純真。

當恨意累積到極點,冥刻意忽略了其中的雜質,一口氣將手抽出。

寧天像是破爛的布娃娃,手腳抽搐之後發軟,垂在身邊,動也不動,身上的海水都隨著冥抽出手而離開。劃開的腹部在冥拿出乳白色珍珠狀的核心後,噴泉般地灑出了紅,比寧天混沌發白的雙眸還要鮮豔。

寧天已經喪失了生機,吊著眼睛,不知道是在看冥還是在看洞穴上閃閃發亮的石子。

黑幕終於完全降臨,那時的他得到永生,此時的他卻是迎來死亡。

哈啊……

寧天的視力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喪失,瞳孔放大,但還是直直地看著祂。胸口一開始劇烈起伏,但很快地便趨於和緩,幅度微弱。冥伸出舌頭,將純白的珍珠放進口中,仰頭,像是蛇一樣,一口吞下。

寧天呼吸變得越來越緩慢,眼皮也越來越沉重,嘴裡卻喃喃不止,聲音非常虛弱,雙唇已經失了血色。

海水的天性本就是毀滅,沙粒再也不會溫暖,祂會永遠冷酷,直到毀滅一切。那種日日夜夜的渴望,因為核心的回歸而終於緩和,體內的力量源源不絕。

祂大可一走了之,但冥卻看著幾乎已經被死亡擁抱的寧天。他不再是水之子,本質上來說是祂厭惡的人類。他一直喃喃的什麼,隨著越來越艱難的吐息而越發微弱,祂知道只要再等一下,這個人類便會徹底安靜,然後被人類總是拚命想要迴避的死亡帶走。

祂盯著他,看他凌亂的、近乎透明的白色髮絲散落著,瞳孔泛濁的眼睛,從腹部噴湧的鮮血讓他看起來就像是躺在彼岸花叢一樣。不知怎地,祂就像是失去理智那樣,核心的回歸讓祂找回毀滅的天性,但此時卻因為不斷蔓延的紅色而有了一瞬間的斷線。

人類汙穢的血最後還是碰到了祂的裸足,祂並沒有露出嫌惡的表情,彷彿呆滯也像無法思考,只是看著嘴唇開闔逐漸艱難的寧天。

紅色非常鮮潤,襯得失血過多的人類過於蒼白。

祂的身體不受控制,慢慢地屈身,最後將耳朵貼到宛如枯萎花瓣的雙唇上。冥聽見了由最後一口氣擠出的話:忘潮。

這個天真的人類說:百年來的寂寥,對不起。

然後他用力地抽搐了兩下,終於徹底斷氣了。



「我們要去哪裡?」他問,手腕被扣得很緊,前面的少年頭也不回,唯有手拉得緊,讓他走得跌跌撞撞。

前面的人並沒有回答,但他並不害怕,不只是因為阮黎無法傷害他現在分毫,更多的是他一直很喜歡阮黎,他會一直這麼愛著他,即使他會永遠待在水之鄉,阮黎則會回到他們原來的家。

阮黎似乎很忌憚海洋,頻頻撇向十分平靜的海面。見狀,他天真地說:「忘……冥在替人類祈禱。」

阮黎頭也不回地冷哼,鼻音濃重,頗為不屑,但卻肉眼可及地放鬆了下來,腳步也緩和許多,連帶著幾乎陷入他手腕血肉的手指也放鬆了不少,好歹沒有意圖扯斷他的手。

他一開始以為只是繞著海洋走。他非常熟悉海洋,雖然周圍幾乎一片漆黑,但一開始他還能從辨認腳邊的礁石辨認目前位置,但走著走著,礁石微小的變化變得陌生,若不是阮黎還牽著他,他大概會因為不安而眼眶泛淚。

先是腳踝被系小的風捲過時,他癢得跳了一下,惹得阮黎扯了一下,對於他「淘氣」的表現感到不滿,腳步又快了些。風漸漸颳了起來,他的不安不再能被阮黎的陪伴安撫,不禁說:「不太對勁。」

「哪裡不對勁?」

「風。」他說,阮黎的腳步並未緩下,「好冷的風,好像從很深很深的地底傳來的。」

阮黎意識到這是什麼,牙關也跟著打顫,咖咖咖、咖咖咖,內心的動搖只有一秒,因為他知道就算回頭也來不及了,正如那些該死的水之子所說,齒輪開始轉動,他逃不了了。

「你害怕嗎?」

「不。」他說,「只是很不對勁,但我並不感到害怕。」

「但是我很害怕!」

阮黎的聲音嚇得他閉上嘴巴,圓睜血色的雙眸,看著停下腳步,背影顫抖的阮黎。他們是兄弟,母親誕下他便死了,他幾乎是由阮黎一手帶大,用這麼大的音量對他說話是第一次。

「……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來到水之鄉的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想了想,遲疑了一會才怯生生地說:「我……我掉了下去。」

「不是掉下去。」阮黎嚴厲而且冷漠地糾正他,「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那本不該是他們能去的地方,祭壇在皇城的中心頂端,夜晚會點起燭火,他當時很害怕,說那些搖曳的火光後面有許多張人臉,其中有一張很像是很久以前死去的奶娘。

祭壇中心有一口很大的井,平時除了祭祀的文官以外,沒有命令是不允許靠近的。那口井是與神明的連結,年初災荒的時候透過這口井祭祀了不少牲畜,牛、雞、豬,不過沒起多少作用。此時烽火連天,半明半暗的天空已經分不清是黎明還是傍晚,灰黑的煙籠罩著這座宮殿。

皇帝、妃子,以及皇子們在深宮內由禁衛保護著,他們本該也在其中,直到長年坐在龍椅的老傢伙看見了阮黎詛咒的白髮、以及阮暮不祥的紅色雙眼。

阮黎想,大概是自己或者天真爛漫的阮暮害死母親的。

我好害怕。那時的阮暮說。

為什麼害怕?

因為好冷啊,皇兄。這裡的風好大,好像從很深很深的地方傳來。

寒風是從天井傳來的,他並不知道井確切連接到那裡,大概是皇城周圍的溪河,最後匯流到某個瀑布或者海洋的出口。被稱為水之國的他們崇拜水神,生活和祭祀與水脫離不了關係,但他從不覺得水神真的護祐過他。

不要害怕。阮黎那時說,答應我,不要害怕。

但是真的好冷啊。阮暮垂著眼淚,扒著阮黎的袖。往常阮黎會斥責阮暮這種行為,軟弱又可悲,他應該學會收斂情緒,好好學習劍術和兵法。總有一天,他們會大得足夠上戰場,他會替父皇打下一切,屆時便再也沒有人會瞧不起他們兄弟倆。

但此時的阮黎也在發抖,雙腿不受控制,看了漆黑的深井一眼便兩腿發軟。所謂的愛啊、恨啊,都在捲起的冷鋒中消散,他百般絕望,皇城被攻破在即,他哪裡都逃不了。生存是人類的本能,但在看見吞下不少生命的深井後,他忽然萌生了讓自己劇烈發抖的想法。

他說:閉上眼睛,阮暮。

阮暮這麼相信他,自然緊閉雙眼,唯獨手還死死地抓著阮黎的衣袖。於是阮黎又說:雙手合十。

阮暮依言。

看著阮暮,阮黎發現自己好像快要窒息,胸膛不停起伏,越來越強烈,兩方在劇烈拉扯。活著並非易事,俘虜之後必定只剩屈辱,他毋寧死。那麼死亡呢?死亡從不可愛,從人類開始呼吸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在尋找永生的方法:父皇的丹爐,又或者是旅行者的祕言。

然而現在他卻盯著深不見底的井口,這大得這可以容納數十人。

被詛咒的兄弟哪裡知道怎麼祭祀、祭祀的佛法,他們只知道雙手合十。他無助又哀怨地看著天空,雙唇發麻,嘴裡叨唸著: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阮暮跟著念:大慈大悲。大慈大悲。說完,他還是閉著雙眼:這樣就可以了嗎?

阮黎短暫地閉上眼睛,但很快地睜開。

「皇——」

他伸出手,一把將阮暮推進獻祭井口。

阮暮墜落得太快,尖叫聲只有刺痛耳朵一秒,他不確定胸口或者心臟的地方有沒有感到疼痛,或許有,或許沒有,他的脖子僵硬,所以只能挪動眼珠,盯著一片漆黑的井口,它能夠吞噬了一切,包括自己自己的親生兄弟。

後面傳來聲響,門閂快要撐不住了,發出了砰砰砰的聲音,嘶吼般的吆喝不停地咒罵即將亡國的皇子。他看著井口,想著母親的臉,赫然發現竟已經有些記不清。

死掉的人總有一天會被忘記,他感到悲哀和怨懟,只要想到他只是史書的一頁的名字,最多只有多個被賜予的封號,他便覺得恐慌。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他不該寂寂無名。

我不會死。他喃喃,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他鼓足氣,對著天空大喊:「我不要死!」說完,他在叛國的將軍撞開門的瞬間縱身一跳,只有一聲悶在喉嚨的尖叫,隨即便被吞末。



過去的記憶此時顯得蒼白,阮黎看見從很遠的地方有什麼延伸過來,隱隱發光,就像是七夕夜晚映照在溪上的星河。奶娘說過母親小時候會吩咐下人帶著他們去皇城外玩耍,人們供奉織女,並將願望寫下,並將紙條隨川而流。

等到那發亮的東西延伸過來時,他才發現這真的是河流,不過載滿了閃閃發光似的的星點。阮暮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天空沒有一絲光亮,沒有月也沒有星,這道蔓延而來的川流竟兀自地發光。

河川在漆黑的夜裡顯得十分耀眼,阮暮的眼睛也因為興奮而閃耀,不由自主地想要上前,探頭看一看這過分美麗的川流。

但阮黎捏緊他手腕的手迅速收緊,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上,阮黎揪得很緊,阮暮只是可笑地晃了晃,半跪在地上,河川上竟沒有映照出他的半張臉。

「吾兄?」

河川蔓延而來,最後在他們面前張開,以肉眼可及的速度迅速擴張,最後成為了難以望盡的溪流。溪底反射的亮光讓這條溪流顯得很不真實,水面無法反射任何東西。遠遠地,有個東西載浮載沉。阮暮瞪大了眼睛,那竟是一口瓷白色的碗,裡頭淌著透明的液體,最後像是有意識般地停在阮黎之前。

阮黎發抖著,咬著牙,盯著這口裝著因果的碗。

「……暮,你想要看一看忘川河?」

「忘川河?」

「是。」

阮暮不知道阮黎真正的想法,只能小心翼翼地說:「想。」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阮黎彎下腰,非常謹慎地不讓手指碰到忘川河,也在靠近的時候別過頭,將眼神投向一旁,不願意直視那通往人間的河川。他拿著那口白色的碗,儘管手指顫抖,但碗內的液體一點也沒有灑出來。他的聲音異常破碎,喉結上下滑動,聲音卡在喉嚨中,過了好一會才說:「幫我一個忙。」

阮暮因為阮黎無法聚焦的眼神而憂傷,想也沒想便點了點頭,慢半拍之後才問:「我要做什麼?」

阮黎閉上眼睛,嘴唇顫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不會發抖了,臉上一片木然,眼神依然渙散,看也不看阮暮,只是看著前方,彷彿下定決心。他的動作很快,一把抓住阮暮的臉頰,在弟弟因為驚恐而張大嘴巴時將忘川水一把灌入阮暮嘴裡。

「唔!」阮暮抓住了阮黎的手,不過臉頰上的手指發狠,逼得他仰頭,喉頭不由自主地吞嚥,液體像是一條小蛇那樣滑入,沒有給他半點反抗的機會。「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阮黎臉色冷酷,一把抓住了還在嗆咳的阮暮,將後者緊緊地抱在懷裡,手臂交扣在阮暮身後。

「咳咳……阮……黎……」阮暮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沒有感到任何疼痛,但卻無力掙脫,「我不能……我不能……」

阮黎只是一步步地走向忘川河,河水淹到腰際,阮黎感覺到難以言喻的酥麻,逐漸失去知覺的下半身讓他惶恐不已,竟不由得地落下眼淚。阮暮原本還在掙扎,但他感覺到臉頰的溫熱,不禁吃驚地扭過頭。

「皇……」

阮黎直視著前方,川水終於淹到胸膛,阮暮仰著頭,他已經不再需要空氣,但身體還是本能地掙扎,直到忘川水徹底淹沒阮暮的腦袋,那句「皇兄」也來不及說完。

阮黎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最後消失在發亮的生死河川之中。

發表於 2021-9-10 13:13:06

(十三)

四肢非常沉重,好像被綁著鉛石,難以挪動。他拚命地睜開眼睛,但眼皮同樣沉重,胸膛的壓迫感也非常明顯。噁心感從喉嚨冒出,他頭一歪,「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眼前漆黑,但在咳了好幾聲之後,視界終於射入了一點光亮。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嘴角沾著嘔吐物,身下的宛如花朵的紅色現在已經凋零了,成了烏黑一片,曾經蔓延的血跡看起來就像是某種軟體生物。

「咳咳……咳咳咳……」身體不只如鉛塊,每次挪動渾身上下都疼得直發抖,費了好大的勁才撐起身子。他幾乎無法呼吸——呼吸——他低頭一看,胸膛竟本能地起伏,一口一口地將伴隨著海水鹹味的空氣吸入。

寧天摸了摸腹部,被劃開的布料上滿是烏黑的血跡,但手指只能勉強摳下血塊,沒有一點疤痕留下,這令他腦袋一片空白,記憶終於遲鈍地回歸。

是的,他本該是被殺死的。被冥。但,為什麼現在卻睜開了眼睛?

他吃力地起身,肌肉竟然發抖,一抽一抽,支撐著虛弱的身體站起來。寧天因為恐慌而陷入短暫的恐慌,不可置信地揪住頭髮,白得如透明的髮絲在指間內被拉扯。這不是水之子的身體……冥硬生生把手插進來的記憶復甦,幾乎撕裂身體的痛苦讓他心有餘悸。

屬於水神的核心被歸還,他不知道曾經屬於人類的污濁核心還剩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絕對死過一次。他本該塵歸塵、土歸土,接受來自毀滅之神的死亡,他不能理解,為什麼純粹恨意的神明竟又毀滅了自己賜予的死亡?

外頭已經亮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洞穴,一走出去,他先被冰冷無比的沙震懾,然後瞇起眼睛,剛從生死徘徊歸來他還無法適應夜幕後的白日。

放下遮在眼前的手,白光之後,他漸漸地恢復視力。人類的眼睛遲鈍得多,白光慢慢收回,灰色率先印入眼簾,他一陣暈眩,瞳孔收縮。天空是一片灰色,但雖說烏雲密布,但卻亮得不可思議,一種矛盾的荒謬感讓他頭暈眼花。

周遭非常安靜,安靜得讓他耳鳴,嘰——

他這才發現海洋十分平靜,沒有一點浪潮拍打到海濱上,無垠的海洋比湖泊還要安靜,一點波瀾都沒有。

跌跌撞撞地跑了幾下,沒有太陽的今天海面並不刺眼,但完全沒有起伏的水面卻讓人深深地感到不適,強烈的不安讓他不禁大喊:「忘——」

「寧天!」

他抬起頭,張望了一下才看見懸崖上的人影。他得瞇起眼睛,看了許久才驚道:「青霖!」

青霖頭髮亂糟糟的,但看起來非常興奮,興致過於高昂,看起來反而更加詭異。祂用力地揮了揮手,「寧天!寧天!」

「青霖!」他忙跑過去,但他只能在懸崖下面仰著頭,無助地朗聲問:「這一切都很奇怪!」他說:「好安靜,沒有一點聲音。我有點害怕。青霖,」他說得顛三倒四,「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誰知道青霖卻大笑,笑得眼淚幾乎要流出來,眉毛挑得很高,自信高傲到了極致,幾乎到了要膨脹爆炸。「你什麼都不知道!」祂興奮地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我剛才……」他支吾,「睡著了。」

「睡著?你在說什麼?你指的是冥想嗎?」青霖顯然因為亢奮而失去了平時的敏銳,只是自顧自地笑道:「你快上來!」

「我,我做不到——」

「你在說什麼?」青霖竟然直接跳了下來,一把把他拎起來,輕輕一蹬便跳上懸崖。

「哇!」

青霖放開寧天,後者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青霖一點也等不了,抓住還在搖晃的寧天便往前跑,寧天還沒有回過神,已經被拉扯前進。

他因為最後的霧回到了不可逆的過去,接著因為歸還而死去,但帶走他的死亡又被具有毀滅天性的海洋之子殺死。如此來回,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十年,百年,千年似地,他也模糊地拾起時間流逝的感覺,近鄉情怯。

他被半拉半扯地繞著森林外圍跑,有時候手臂被扯痛了,他還得提醒青霖,否則自己的手臂大概很快就會被卸下來,再度失血過多死亡。

他們在森林的出口停下來,周圍的景色並沒有變得太多,青霖棲息的樹還是聳立在那,但就是有哪裡不對勁。

「瀑布……」寧天嚥了嚥口水。

「哈哈。」青霖的臉部抽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屬於川雷的瀑布依然呈現下墜的模樣,落在底下的水花四濺,但無論是水花還是墜下的瀑布都暫停在半空中。他對瀑布一直都是充滿生機的印象,此時這動也不動、宛如靜止的詭異情況讓他惴惴不安,轉頭看向青霖,後者只是不止地大笑。

青霖大笑之後立刻閉上嘴巴,抹了抹臉,精神非常緊繃,「你不知道嗎?已經開始了!千年以來人類都等著水神的誕生,無論想或不想,水神終究只有一個水之子可以勝任。」

宛如靜止的瀑布突然出現了一個縫隙,暫停在落下姿態的水柱有了意識般,一點一點地張開,直到足夠一個水之子進出的寬度。

他們屏息以待,看著川雷慢慢地從瀑布走出來。只消一眼,他便有了跪下的衝動,垂下腦袋,服從並且敬愛祂。寧天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他知道川雷離涅槃成神只有一步之遙,仁慈莊嚴、無懼不怕,法力無邊。

他想起了青霖說過的話:川雷能夠愛。「愛」,這恐怕是最強大的東西,或許能夠凌駕於恨。

「川雷。」青霖走向瀑布,手還是緊緊抓著寧天,但在一定的距離便停了下來。祂充滿敬佩,但卻不畏懼,只是微微地垂下眼簾,迴避直視川雷的眼睛。川雷注意到了,緩緩地轉過頭,看向茫然的寧天,但眼裡已經沒了鄙夷。青霖注意到了,於是低聲地說:「祢要殺死他嗎?川雷。」

寧天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想要抽回手,但手腕彷彿被難以撼動的鐵鐐銬住一樣,又是恐懼又是無助。

若是以前,川雷恐怕已經冷笑出聲,意思是:廢話。或許還會在眨眼之間靠近他,想著該怎麼料理「冥的寧天」。然而,川雷只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眼裡沒有一絲不屑或輕視的冷意。祂看著寧天,直到後者低下頭,瑟瑟發抖。

「我不會這麼做。」

青霖很明顯鬆了一口氣,放開了寧天的手腕,低著頭啞聲說:「謝謝。」

川雷知道青霖誤會了,祂只是淡淡地說:「我不能這麼做。」說罷,祂深深地看了寧天一眼,沒有恨,只有莊重的愛與憐憫。並不是凜給他的那種愛,這是一個非常大而廣的愛,無邊無際,寧天瞬間有哭泣的衝動。

那是川雷對人類的愛。

川雷沒有理會青霖的困惑,祂的手指拈著枝柳,似乎是從瀑布旁的柳樹折下來的,那棵柳樹長得非常突兀,和這座森林一點也不搭嘎,不過受瀑布滋潤一直長得很好。

「川雷想要做什麼?」他問。

青霖立刻把他往後拉,對著他笑了笑,並沒有回答。

川雷拈著枝柳,末端隨著祂輕柔的揮動而散出水珠。水珠落在地上,地面忽然裂了一縫,水珠所落之地都迸裂數條縫隙。寂靜被打斷,轟然巨響之後,川雷立足之地竟在裂縫相連之後瓦解。

轟——

靜止的瀑布重新流動,不過限制瀑布的土石都紛紛瓦解,土石成流,從懸崖落下,直衝懸崖下的海灘,發出了「噗」的巨響,將冰凍般的沙灘砸出了個大洞。瀑布重新流動,不過再也不受世俗束縛,水柱從天而降並且無限循環,拖著川雷騰空而起,瀑布的水聲只剩細碎的聲響,既平和又安詳。川雷一身白衣,在水花的襯托下,竟似騰雲駕霧的仙人,往海洋的方向移動。

青霖在旁邊喃喃: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祂看向瞪大眼睛的寧天,笑著笑著竟流出眼淚,但看起來非常平靜,隨手一抹便止住了淚水。

「白同意了嗎?」寧天差點咬到舌頭,一邊發抖一邊問:「這是唯一的辦法嗎?」

青霖盤腿而坐,雙手合十。祂不再會為了人類禱告,祂將全身全意地奉獻給川雷,川雷是祂往後唯一的信仰,再也無祂。祂會成為川雷的一部分,忠誠而且盲目,喪失水之子的身分,同生共死。

寧天隨著青霖看向天空,灰色的雲朵中彼此擠壓,像是某種咀嚼的生物,過了好一會才在其中看見了白——灰雲拼湊成一張巨大的臉,一眼便能看出那是白男孩般的臉,祂垂著眼睛,充滿悲傷,但仍舊看著冒出水泡、看似逐漸沸騰的海洋,以及脫離桎梏,即將邁向涅槃的瀑布。

海水就跟誕生時一樣不停沸騰,海洋的中心出現一個大洞,周遭的海浪不停推擠,又兇又猛。意外地,寧天並不感到害怕,但非常不安,他脫口而出:「快阻止川雷!」

青霖一個眼神便打斷了他的話,寧天意識到人類的思維竟短暫地凌駕,只有對死的恐懼,這簡直是在污衊川雷成神的前行。

「冥祂……」寧天的一口氣虛了,渾身無力,他得盡力無視人類的直率的情感才能繼續說下去:「祂會殺死祢們。」他喘了喘才說,「祂會殺死所有水之子——祂會這麼做,祂做得到!」

青霖一點也不驚訝,當然也沒有恐懼,祂驕傲地抬起頭,看著一身白衣的川雷,愛慕與尊敬一覽無遺。祂淡淡地說,「天性毀滅的海水之子?我並不驚訝。」說完,祂又看了寧天一眼,嘴角揚起,的確有著諷刺,但並不具有惡意。祂說:「你似乎並不認為冥會殺死你。為什麼?」

「……」

「你聞起來很奇怪,不過我並不討厭,而這個改變正是原因所在嗎?」

寧天舔了舔乾澀的唇,手腳僵硬。

「真正的原因並不是這個。」青霖自言自語地說,「或許是更單純、更膚淺,更難以理解的原因。我不會理解的。我不能理解的。」

「……」

「毀滅之神似乎『完整』了,我能感覺到,海洋的強大無可否認。」青霖閉上眼睛之前道,「我要提醒你,寧天,又或者你擁有其他的名字?無所謂,無所謂,這已經不再是我該在意的事。我只是得告訴你,毀滅之神不會愛、不能,不可愛,毀滅是祂令世界重生、獲得救贖的唯一方法,」祂輕笑道:「你可別誤會了。」

說完祂闔上了眼,他再也沒有機會看見青霖古靈驚怪的眼睛,祂雙手合十,心裡默念: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南無救苦救難。

怛垤哆,唵,伽囉伐哆,伽囉伐哆,伽訶伐哆,囉伽伐哆,囉伽伐哆,娑婆訶。天羅神,地羅神,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南無摩訶般若波羅蜜。(註1)

海水終於沸騰到了極致,海水突破而出,直衝天際,上面托著的是怒髮衝冠的冥,墨色的長髮隨風飄逸,眼珠是十分深沉的綠色,恨意非常耀眼,令祂熠熠發光。他的腦中閃過最初的淺綠色,幾乎無法呼吸。

白將會見證一切,無論結局是如何,祂都必須親眼看見水神的誕生。

海洋彷彿鼓舞著水之子的爭鬥,咕嚕咕嚕的聲音讓人感到不安,就像是叫囂,不是祢死便是我活。冥將掌心朝下,身邊的海水浮出一把三叉戟。

海水此時分成三段,祂張開雙臂,海水成了蛇,由下而上,一條纏繞在肩上,一條成了聖線,最後一條則隱沒在他烏黑的髮絲之中。隨即,祂雙手合十,身體竟長出了雙臂,當新生的手一把握住三叉戟的時候,天空劈下一道雷,將雲上的白的臉劈成兩半。

轟隆——

川雷並無不屑,祂嚴肅以對,枝柳一晃,灑了一圈的水珠,瀑布成了蓮座。祂竟攏衣而坐,雙腿交叉,蓮花瘋狂生長,像是數雙隻手,遠遠地看,寧天也只能看見被蓮花包圍在中間的小黑點。

冥抬起下巴,往森林的中心看了一眼,然後緩緩地移動到森林的外圍——不重不輕、不喜亦不怒,眼睛點了點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寧天。距離很遠,但寧天就是知道冥是在和他「說話」,祂在告訴他,祂會殺死所有水之子,包括不問世事的湖泊之子。

「冥!」他大叫,「住手!」

身旁的青霖早已入定,祂嘴裡喃喃神咒,為祂白衣的主祈禱,相貼的肌膚好像再也無法分開。寧天慌張地去推:「青霖,快逃!快逃!」也沒有用,祂不動如石,直到川雷成神或者毀滅才會睜開眼睛。

他想要哭,眼淚含在眼窩,不只是肉體,人類的精神也非常脆弱,佛神現身的時候只覺雙肩沉重,脖子僵硬,只要跪下了便再也爬不起來。還不能停下。他告訴自己。還不能停下腳步。時間還沒有到。不行。不行!

他拔腿就跑,前往森林核心的路既熟悉又陌生,人類的雙腿只能不停地擺動,而劃過小腿的刺葉已經能感到疼痛了,就連褲子都被劃出一縫。

忽然地,鏘——莫大的聲響在空中炸開,他慌亂地回頭,看見海的上方,接近涅槃的冥以三叉戟與川雷的蓮花交戰,兩方碰撞,方才便是這個聲響。蓮花越來越密集,完整地包裹了其中的川雷,遠遠地看,竟像是一朵巨大的蓮花。

三叉戟雖然斬斷了不少蓮,但不停生長蓮花隨即便會補上,一點缺口也無。海水幾乎沒有極限,但即使冥操縱著海水從四面八方攻擊也沒有用,川雷的蓮同樣四面禦敵。偶爾,蓮花會刺穿海水,直逼著冥。

人類的腿跑得很慢,甚至不持久。往時他只要一跳一躍便能抵達凜的湖泊,現在卻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快要斷氣。他都忘了,人類是如此脆弱又拚命的生物。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無限循環似地前後晃動腿,一點一點地縮與湖泊的距離。

「哈啊……哈啊……哈啊……」天空傳來的聲響越來越大,他不敢回頭,但可以推測那是怎麼樣的激戰。冥越發不耐,祂想要毀滅一切,海水沸騰得越來越猖狂,幾乎團團包圍了大型蓮花。

川雷又非軟弱之輩,雖然攻擊實屬難事,防守卻十分縝密。冥雖限制了川雷的攻擊,但也討不到太多好處。

他祈求著,但不知道對象是誰,又或者是為了誰。他既希望川雷勝,但也不希望冥最後被蓮花刺穿。

「哈啊……哈啊……哈啊……」

凜。凜。凜。他在心裡喃喃:凜。好幾次撲倒在地上,臉都被劃花了,但眼淚卻怎麼樣也掉不出來。淚水只是盈滿眼眶,誠惶誠恐,惟恐掉了下來,精神將會徹底潰堤,再也無法拼湊。






(註1)引用自白衣大士神咒

發表於 2021-9-11 12:36:36

(十四)

祂閉眼打坐,但內心雜亂不堪。祂本該是純潔無暇,內心不該有一絲雜念。純粹的愛或純粹的恨都是美麗的,但祂既沒有單純的愛,也不是單純的恨,好像從很久以前,祂便被種下畸形的種子,生根發芽。

祂彷彿與周遭融為一體,五官既開放又封閉,風聲水聲,爭鬥的聲音都十分鮮明,但祂做到了充耳不聞。閉上眼睛,祂即便能夠感知一切,但也選擇了視而不見。本想就這麼下去,耳裡只聽見自己無意識喊著:唵。一聲一聲、一下一下,宇宙震動,最初使的聲音安撫著祂疲軟絕望的思緒。

但,即使不願,祂還是聽見了腳步聲,沉重而且笨拙,對他而言,這和寧天剛學會走路時沒兩樣。

祂想起了阮黎離開的那天:白憑空出現,稚嫩的臉依然是那副憂愁的樣子,祂正瞅著湖面,身體裡有什麼沉了下去,思緒橫生亂長,無法思考。

白指了指湖面,那成了面鏡子,映照著夜裡的皇宮。朱色的城門聳立,星斗連成一條杖,祭祀的文官正在祭壇上祈禱。深宮裡面,穿著龍袍的男人急得來回踱步,一盆一盆的熱水打進皇后的寢殿。

祂本是眼睛一亮,喜悅浮現,直到他看見女人雙腿捧出來渾身是血的嬰孩。胎毛雖不濃密,但卻能清楚地看出那是隨父母的墨色細毛。床上的女人拚命地探著頭,淚眼朦朧,臉色蒼白地詢問,接生的女子連忙點頭,將孩子抱到女人胸前。孩子只有微弱地哭了兩聲,剛出生便睜著圓潤的黑色眼睛,眨也不眨。

正當女人放下心來時,腹部一痛,接生的婢女驚叫,接生婆連忙又跑了過去,在女人張開的腿間來回。一聲惶恐的低喊之後,又是一個血淋淋的孩子被捧出來。

方才還沉浸在喜悅之中的女人放聲尖叫,哭得死去活來,看也不敢看接生婆手裡的孩子——與先出聲的雙生兄長不同,這孩子的胎毛濃密,但卻是即為不祥的白髮,白得幾乎透明。

接生婆不敢大意,用手指撐開了嬰孩因為嚎啕大哭而緊閉的雙眼,然後在看見一隻鮮紅時驚得差點一摔。這是煞星!煞星!她一邊叫一邊將連母親都沒碰過的孩子抱出去,交給了一臉可佈的男人。

「雙子必有一個煞星降臨,果真沒錯。」男人說,然後宣道:「用這個怪物祭神!無需害怕,水神會護祐我們。」

與一般的活人祭不同,不祥的嬰孩沒有受到太多祝福,他們不如往常那樣將象徵光明的火柴塞進嬰兒因為大哭而張開的嘴。祭祀的文官表情肅穆,撐開了一邊的眼睛,其他人紛紛低下頭不忍直視,只能從嬰兒突然拔高的聲音和落在地上的血跡知道,為了不被煞星報復,他的一隻眼睛已經被挖了出來。

肉團抽搐,又是尖叫又是扭動,但很快便沒了力氣。

文官一扔,他落入了宛如血盆大口的井。回到人世不過幾刻鐘的時間,他又再度被拋棄。

祂還記得當時的感受,腦袋被掏空,一點東西也不剩。純潔的內心彷彿被肉團所流的血玷污,祂不再平靜,甚至幾乎癲狂。有好長一段時間祂無法祈禱,阮黎的因果由阮暮承受,祂因為憐憫而賜予的永生本該是短暫的,但無意或者有意,祂都小看了貪婪與渴望,反抗死亡的人類是如此頑強。

睜開眼睛,曾經寧天的墜落讓祂重獲生機。祂賜予他湖水,好像飢渴的是祂,直到他被永生不死包圍,就像是充滿神性的水之子。然而,因果天道自始至終都遵循著軌道。祂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淨化任何人類,思緒再度橫生亂長,難以思考。

「——凜!」

屬於人類的、傷痕累累的小腿努力地擺動,然後是屬於人類的脆弱手臂抓住了祂。

「凜!」

耳邊嗡嗡作響,祂竟然笑了出來。寧天滿臉髒兮兮,眼睛因為飽含水氣而被霧氣覆蓋,但又倔強地咬著嘴巴。

「冥會殺死所有水之子!」寧天大叫。

凜平靜地說:「祂當然會。」

「不!」

「你不會死的。」

「但我不希望這一切發生!」

凜溫柔地摸了摸寧天的腦袋,笑容顯得非常單薄,搖搖欲墜,「是我的錯。」祂說,「真正殺死水之子的不是冥的天性,而是我的愚私。」

他跪在凜的身旁,顫抖著聲音說:「青霖說過,川雷能夠『愛』。」

「是的,祂愛著人類,與白不同且更勝於我等。」

「說不定祂不會輸。」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是「川雷不會輸」,而不是「冥或許會敗」。

凜看出來了,但沒有點破,只是看著遠方的天空喃喃:「是這樣嗎?」

他心裡不安,順著凜的眼神望過去,冥揮舞著三叉戟,海水咆哮,蓮也不甘示弱,幾番抵禦著,倒也沒有處於下風。

忽然,地面震動,這對所有水之子而言都是如此地熟悉。寧天驚訝地發現,就連他也能感覺到了。

天空中的白張大嘴巴,瞪大的眼睛突出,有什麼突破烏雲而落,直直地往海中墜下。

「毀滅或許正是重生。」凜喃喃。

那是人類。和之前每個落入水之鄉的活祭人類並無二異,身穿華服,早已奄奄一息。冥舉起三叉祭,寧天臉色蒼白,因為川雷的蓮卻有了半秒的停頓,人類落到祂們之間,冥毫不猶豫地斬下,川雷卻想以自己的蓮度化。

「不要!」寧天大叫,好像自己才是被斬而兩節的人類。

冥毫不遲疑地揮下,蓮的猶豫讓它被帶著毀滅的三叉戟連同人類一同斷成兩截,巨大的蓮花傾斜,斷落的蓮身化為瀑布,最終墜入海中。

他抱著腦袋,瞳孔都在顫抖。

毀滅之神再度舉起三叉戟,不再被蓮擁護的川雷凝視著那雙深綠色的眼睛,彷彿凝視著黑洞,沒有希望,沒有可能。

川雷不感到恐懼,對水之子來說,死與生是相同的。祂只是有點遺憾,一點嘆息。大部分是基於對人類的愛,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是因為私欲——如果那是的話。

祂下意識地看森林的入口,那裡已經塌陷,唯有那棵露水而生的樹還屹立不搖。祂會在意識消失之前記得,那裡曾有個露水之子陪伴著自己,度過歲歲年年,獻出忠誠,將信念託付給祂。

青——

失去防禦的祂便被斬成了三截,胸、腹、以及下半身,毀滅之神確保祂沒有漏掉川雷體內的任何核心——飽滿的金色蓮子幾乎粉碎,霎時便金光黯淡,以及一顆再平凡不過、沒有佛光籠罩,沒有任何特別的小石子。

那是青霖的核心,它已碎成了兩半。

川雷的視界歪斜,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平靜——虛無。

——青霖。祂的最後一句話嘎然而止。

坐在樹下的水之子睜開的眼睛,當獻出核心的時候祂便完全臣服,隨著凜成敗是唯一的路,祂很高興自己一直走到正道上。

青霖笑著,合十的雙手無力垂下,一點一點地化為水氣,但臉上依然驕傲自信。祂已經無法開口,只剩嘴巴一開一闔: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渡人舟。(註1)

汝聞聲救苦,觀世音。

核心碎裂,巨大蓮花應聲傾斜,化為瀑布,最後墜於海面,被海浪一口吞噬。

「青霖……青霖!」寧天大喊,「青霖——」他乞求地看向凜,但凜只是搖了搖頭,終於讓他眼前一黑,渾身發冷。

冥一點憐憫都無,高傲冷然地看著瀑布之子化為水氣。然後,祂的額頭裂開了一縫。祂緩緩舉起手,海水直衝天際,將烏雲聚集的白的臉打散,扭曲的臉消失在空中。

冥的聲音迴盪著整個水之鄉:「饑荒災旱的人類,這便是水神的恩賜。」

寧天隱隱地察覺冥想要做什麼,抱著雙臂發抖。湖水又變成了一面鏡子,凜還是定坐在葉子奇特的樹下,和寧天一同凝視著反射人世的水面。水之國地殼動盪,因為溪水乾涸的祭壇從天頂移至懸崖。水之國臨海,祂們可以看見先前的活祭祀,身穿貴族士官衣服的人類被拋下懸崖,掉入海裡。

湖面漣漪之後,祂們看見了侵蝕著海岸線的浪潮,巨大的海浪像是直起身的蟒蛇,張牙舞爪地襲來。

人們驚叫,但海嘯來得又快又急,水之國被巨大無比的海浪一掌拍下,捲走了無數生命,就連最高聳的皇城都被淹沒了一半。

寧天不敢看漂浮在河水上的屍體,他們浮腫難堪,眼睛瞪得老大,死有不甘。他別過頭,呼吸艱難,一口一口都很沉重。

天上像是白的臉糊成烏雲,白再度憑空出現在凜的身邊,原本該是目珠所在的地方成了兩個窟窿,看起來十分可佈。寧天差點不合時宜地驚叫,但最後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祂站立在姿勢變也沒變過的凜身旁,雙手揹在後面。凜連看也不必便早已知曉白成了什麼模樣,眉毛甚至沒有抽動。

「因果終究還是得有個結果。」白的聲音跟雙眼一樣空洞。

「是。但,不是由我。我做不到。」凜竟然笑得有些淒涼,祂說:「白,這樣是救不了人們的。」

「這便是天道。」白疲憊地說,「冥或者川雷,在我看來,祂們都踰矩了。凜,祢想要做什麼?愚私已經讓祢錯過了一次,正道才是唯一的路。」

凜只是搖了搖頭,喃喃地重複:這樣是救不了人們的。

「因果輪迴回到了水之鄉。」頓了頓,白瞇起眼窟,看著人世的一切,最後視線落在凜的湖泊。「那是因祢仁慈而起的暴政,那永生不死的君王。」

凜無力辯駁,只是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湖泊。統治水之國百年的君主越發沉溺於成神的追求,千方百計,偶爾祂也能從墜落到水之鄉的破碎人類中窺知一二。

祂只記得阮黎青澀但充滿生機的雙眼,凜曾想過若這雙眼睛能夠變得深邃,眼底的仇恨能夠被忘川水撫平,祂或許會成為俯視一切的水神,望盡人類短暫卻千變萬化的生生世世。

「在迎來新生之前的,」白道,「是因果清算。」

寧天終於意識到,白是徹徹底底的中立者,祂見證了冥的勝、川雷的敗,即便那是毀滅之神,祂也會全心接受,無恨也無愛。

「不行。」寧天結巴地說,「還不能結束。祂不能、祂不能……」咬牙,他發抖地問:「我、我……還有我。我。我還在這……不能就這麼結束。」

凜望向他,不禁輕柔地摸了摸他的臉,手指撫過腫脹卻倔強的眼角。

但白卻說:「是,你將由水神做最後的定奪。」白既不冷酷也不悲憐,祂望著他就像望著礁石、沙粒,與一草一木都無異。寧天已經超乎了祂的認知,這並不在祂的福澤之內。

湖水竟也開始冒出氣泡,一開始只有中心的一點,但很快地便遍及整個湖泊,連帶著整個地都在震動。湖水離自己並不遠,震撼感與方才海水的沸騰有過之而無不及。寧天滿臉驚恐,瑟縮在凜的身邊,凜反而一臉平靜。

湖泊狠狠一震,湖面上滿是波瀾,捲起的海浪竟然在森林之上,幾乎就是世間海嘯的翻版。那就像是冥的掌,祂已經勝了川雷,涅槃在即,幾乎無所不能。

海浪從很高的地方打下來,寧天抱著頭大叫。

是的,川雷之後,冥要殺死凜。

凜神色一冷,左手一拂,湖泊以極快的速度繞著四周,畫了一個圓。砰——海浪打下來的瞬間,寧天已經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等著疼痛與鹹澀落在他人類的肉體。

海浪砸下後的巨響響徹雲霄,寧天緊閉雙眼,但疼痛卻沒有預期般地落下。戰戰兢兢地,他張開眼睛,眨了眨眼,不只凜無傷白也無事,就連他也沒有斷隻手少條腿。但在吁了一口氣的時候,他卻被周圍連根拔起的凹凸驚呆了。

繞著他們和湖泊一圈的湖水逐漸收回,但在水圈以外的森林都坑坑洞洞,只是這麼一下,曾經的翠綠和生機都被破壞殆盡。

冥乘著海水前來,嘴角冷笑,額頭上的眼睛正半瞇著。當毀滅之神睜開第三之眼的時候,祂便會殺死所有神祇和世界萬物的所有一切。

冥。寧天喃喃,停止。停止。他不認為冥會在意他,但當冥稍微偏了偏頭時,寧天還是不自覺地想,那似乎是為了讓綠色的眼睛掃過自己。

寧天顫抖地念著:「大慈大悲。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就像當初兄長教他的那樣。

湖水開始冒出漣漪,閃過了數個畫面:橫屍遍野的世間,無論是宮殿內還是宮殿外;海嘯淹沒了大半的土地,僅存的人們一開始互食骨肉,最後在絕子絕孫後自相殘殺;不計其數的無名屍漂流在曾經秀麗的水之國,浮腫的身體恐怖地發白。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無論是忠臣還是奸臣,寵愛的后和妃都死去時,仍有一個永生不死的君王,他在高聳的龍椅上不眠不宿,在冰冷的宮殿裡不吃不喝,丹爐已倒,祭壇崩塌。

他不會死,永遠不會死,正如他所想的那樣。

最後畫面過於破碎,什麼也看不清,閃過一片片紙醉金迷的後宮,以及爭霸四方短暫統一的榮景。帝王站在皇城上,哈哈大笑地看著被數匹汗馬將曾經投敵的皇家血脈四分五裂。

他依偎在溫軟香懷上,但有時更喜在逞慾的高潮一刀斬下妃子的腦袋。

他在位百年,霸權不滅,無論是饑荒還是災厄。

湖面終於安靜下來。慢慢地,失去冕冠的黑色腦袋冒了出來,束著髮髻,但早已被湖水沾濕。然後是一張好看、十分堅毅,但也過分刻薄的臉,眉如劍,眼神也銳利如鷹,直挺的鼻樑,刀削的唇。

長生不死的帝王緩緩地從湖裡浮了出來,一步步走出凜的湖泊。




(註1)觀音菩薩偈

發表於 2021-9-12 11:42:09

(十五)

世界崩壞之際,他還是不死的,直到被因果攫獲,這便是他的審判。他仍穿著袞龍黃袍,袖口略收如琵琶,但下半身卻和水之子有些相似,是包緊雙腿的烏色長褲。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吸飽水的衣衫是沉重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每走一步都就像多隻手把他往下扯。

凜沒有絲毫動搖,只有在如墨的髮絲掉下水珠時閃爍眼神。

「阮黎。」寧天脫口而出。

男人的眼神射了過來,那是殘暴的眼神,寧天不由自主地發抖。男人或許已經不再是這個名字,或許有了許多難以銘記的封號,但「阮黎」卻是一切的起點。

「呵。」男人竟然笑了,嘲諷地看著無助的寧天,「你竟然還活著。」他說:「阮暮。」

他反射性地說:「我不是阮暮!」寧天感覺到了冥的視線,祂不發一語,竟看著這一切發生。他硬著頭皮繼續道:「我現在叫做寧天。我不再是阮暮了。」

「寧天?」阮黎看起來不過弱冠,但犀利的眼神只消一眼,寧天便會怕得手足無措。他冷笑道,「這可真是個可愛的名字不是嗎?是誰給你這個名字的?不祥的你,竟會再度落入水之鄉。」

寧天雖然本能地害怕人類的帝王,但怒火也油然而生,他挺起胸膛,「這是凜贈予的名字。」

阮黎的臉倏地變了,雙眼蘊含的恨意讓寧天不敢直視,只能別過頭。人類的眼睛竟然可以飽含這等程度的恨,寧天心想說不定就連冥都會感到吃驚。這雙眼睛的目標是凜,後者倒顯得平靜,無懼地回望,眨也不眨。

曾經是阮黎的男人不再是當年的少年,他拔高許多,雖然百年來維持著弱冠的模樣,但卻隱隱能察覺到他歷經常人無可企及的歲月:殘虐無情,傲視萬物。

過了許久,凜才開口:「你長大了。」

只消一句話,男人便扭曲了臉,看起來像笑像哭,也像勃然大怒。他從張開手,掌心出現一顆墨色的石子,大概是因為長年存在湖底,雖沒有完美的圓形,它看起來依然光滑無暇,偶爾因為陽光的照射而微微閃亮,像是顆寶石而非石子。

「給我。」阮黎說,「賜給我。」

寧天意識到,這就是凜埋在湖底的核心。

這本該是種威嚇,但男人的模樣太過絕望,忿忿不平,孤注一執,而凜則依然沒有改變表情,動也沒動,只是深深地看著男人。

「給我。」男人又說了一次。寧天看出了他的不安、不甘、嫉妒,複雜的人類情感在他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男人張開掌心,晃了晃,「給我。凜,給我。賜給我。就像是那個怪物對阮黎一樣!」

寧天不敢去看冥。

凜說:「如果你想要的話就拿去吧。」他說得非常平緩,好像是在確保男人聽清楚了。

男人並沒有喜悅地跳起,又或者感激涕零地謝恩。相反地,他的臉色瞬間漲紅,人類的情感變化萬千,求而不得的絕望之後,又被惱怒充斥。他原本想要舉起這顆爛石,狠狠地砸在地上。但他又捨不得,有一部分是因為這是他念想已久的神性,又有另外一部分——他分不清楚這個比重——是因為那是凜的核心。

「我要你親口賜給我!」男人說,「為什麼不給我?祢看清楚了,祢的核心在我手中,只要我想,我可以輕易敲碎它!」說罷,儘管腰間配戴長刀,他抽出的卻是小刀,樣式和「阮黎」曾經的很像。

誰知道凜卻淡淡地笑道:「無所謂。」

寧天深怕男人真的這麼做,忙說:「住手!」

男人怒試著他,但嘴角又悖逆似地揚起,充滿惡意。眼睛可以望盡一個人的靈魂,寧天認為男人的靈魂岌岌可危,在一切情緒的臨界點。

「阮暮,你可真了不起。」男人怒極反笑,「是我救了你,不願讓叛軍傷你,引導你前往水之鄉。但得到神性的是你,而我卻得回到八苦的世界!」

「是你。」寧天抿了抿唇,扯了扯白色的髮絲,顫抖地說:「是你!」

男人一僵,似乎沒料想到寧天會想起來,他並不知道寧天是藉由形莫最後的霧看見的。幾乎是同時,男人的額頭出現一條血痕,幾秒鐘之後一道風才慢半拍地跟上。男人眼神一凜,反射性地側身閃過,倒臥在地上滾了兩圈便立刻穩住身子。

寧天人類的眼睛完全跟不上,竟先看見了男人額上的血痕,就好像是男人的皮膚憑空裂開,人類鮮豔的體液便隨著男人迅速的動作落了幾滴在地上。

冥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眼前,隨著三叉戟而生的風才刮起,寧天只覺眼睛因為飛塵沙土而一痛,伏在地上,掠過腦袋的狂風好像可以將一切毀滅。

人類的肉體對於疼痛敏感得多,寧天覺得渾身上下的神經好像都在抽動,痛得執打哆嗦。他笨手笨腳地爬了起來,圓睜的眼睛迎向毫無波瀾的綠色眼睛。

他忙回頭,「凜!」綠色眼珠子卻深深印在眼底與腦海,他背過身卻想像著那雙眼睛射出兩道刃殺死自己。

水之鄉幾乎被冥鏟了個半,先前是海浪捲走了大半,方才三叉戟的攻擊又讓將屹立千年的島幾乎砍成兩半,周圍的神木連根飛起,唯有凜倚靠的菩提樹彷彿沒事一樣。

他奔過去,想去看一看凜有沒有受傷,凜卻嚴肅地看向他的身後。他暗道不妙,回頭便看見冥也看著凜,兩的水之子相望,凜早已知道冥的意圖。

寧天想也沒想,張臂擋在凜面前。

他說,「冥,住手!」他非常害怕,這是一種對於壓倒性的強大,非常自然而然浮現的恐懼。就像是螻蟻看見巨大的人類一樣,他的雙腿不止地打顫。但他心底又冒出一個非常鮮明的想法:冥不會傷自己。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念頭會如此盲目而且肯定。

冥額頭裂上的縫隙半開,祂轉而看著寧天,打量的成份不多,但被那雙眼睛輕輕掃過都覺得好像死過一回。過了半晌,祂用清冷的聲音說:「你該知道,我不需要傷你半分也能殺死湖泊之子。」

他反射性地想:冥為何殺死自己,又再他失去神性的時候毀滅他的死亡?

受傷的男人在裂口的另一端,三叉戟幾乎將這座島一分兩半,額頭的傷口不致於讓他痛得不能行動,但他非常顧忌即將涅槃的海水之子。他大喊:「快給我,凜!」他緊緊地將湖泊的石子攥在懷裡,或許是害怕冥會破壞最後能夠成神的核心,也或許只是單純地想要守護重要的東西。他咬著牙,近乎狂妄地說:「若我成神,我不會輸給祂!」

凜閉上眼睛,勾著微笑,這次,祂還是緩緩地搖頭。

「凜!」男人十分絕望,齜牙咧嘴,竟聽起有了臣服的味道:「為什麼你永遠不愛我?」他說,「為什麼不愛我!」

冥冷冷地看著愛得、恨得幾乎像是稚童的男人,他說著「愛」,聽起來多麼膚淺,大概就和浮游生物的意識差不多渺小。人類永遠都會被八苦折磨,其中又數愛和恨最為深切。

「這樣是救不了人類的。」凜垂著眼簾喃喃:我以為那是愛。獨愛一人的愛終究不是愛。

冥走向男人,祂本想斬落湖泊之子的腦袋,這樣寧天就不能再將那雙兔子般的眼睛黏在祂身上了。但現在冥改變了想法,人類男子的和他厭惡的千萬人類並無二異,祂決定立刻殺死他。

「冥!」寧天顫抖地說,「祢不能殺死人類!」他慌恐地看向白,後者窟窿的眼睛竟緩緩落下兩行黑色的淚水。

「當然可以。」冥說,「我無所不能。」說完,祂毫不遲疑地舉起了三叉戟。

男人跪在地上,寧天看不見男人的臉,但他知道人類的淚水滋潤了水之鄉的土壤,眨眼之間便冒出了嫩芽,生機勃勃的樣子顯得非常突兀。

凜抬起眼簾,他看著潰堤的男人,抿著唇。祂已經無法護祐任何人,祂很清楚自己正在消亡,或許不用冥殺死祂,祂便會自己化為水氣。

寧天吸了一口氣,舌尖抵在口腔上方,飛快地從嘴裡吐出小巧的火柴。凜先瞧見了,竟罕見地瞪大了眼睛。那只有兩三個指節這麼長,他用手指夾住木色的棒身,用紅色圓頭迅速地往地上一劃。

霎時,紅色的火舌從地上捲起,就像是陸上的浪花,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竄起,吞噬了每吋它經過的土地,綠草更是最棒的食物,就連被冥斬出的斷層都無法阻撓。只是眨眼之間,紅色的浪花便在包圍了所有人。

冥驚愕地看著寧天,紅色的浪花直奔而來,祂飛快地退了一步,難得閃過了戒備和退縮,海水直撲而來,和紅色相撞時還發出了「嘶」的聲音,冥隨著海水退後,但並不太遠,只是足夠讓紅色保持距離,銳利的綠色眼珠子死死眼裡沒有其他人,只有寧天。

寧天走向凜,他想要扶起祂,卻赫然發現凜幾乎與菩提樹融為一體。手臂成了肢幹的延伸,髮絲如螺右旋,向上生長,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巢穴。

白好像知道了凜的意圖,黑色的眼淚淚流不止,火舌擦過他的手臂,祂變得透明,發出了「嘶嘶」聲,一部分的身體化為水氣。

凜還是掛著微笑,祂柔軟的眼神投向阮黎,男人的臉和少年時期相互交錯,唯有那雙不甘心的、倔強的眼睛沒有變過,同樣容易淚眼汪汪,因為逞強而發紅腫脹。「我應滅度一切眾生,滅度一眾生生已,而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註1)」祂說,「然而,我最終無能為力。」

祂似乎知道了凜的意圖,黑色的眼淚無法止息,「祢我所求相似,我無法阻止祢,即使這將會是我見過最崎嶇的路。」

凜看著阮黎,久久不能言語,後者雙目失神,唯有手還抓得死緊,嘴裡只是反覆地說:愛我。愛我。凜。愛我。父皇。愛我。母親。愛我。愛我。

祂閉上眼睛。

再睜開的時候,凜的眼神非常堅定,沒有絲毫迷惘,憂傷、疲憊和無望一掃而空。

祂對寧天說:「超度我。」

無形的壓力讓寧天直不起腰,他巍巍顫顫地闔攏雙手。頭一次感受到天地之大,他不過是芸芸眾生的一員,生命的重擔落在身上,寧天克制自己不要喘得太厲害,但腿還是一軟,跪在凜的身邊。

白不忍看,轉過身便消失。

他雙手合十,看起來像是即為失敗的模仿者。這彷彿是最後掙扎般,他哆哆嗦嗦地說:「我、我做不……做不……做不到。」

凜卻只是淡淡地笑著,「超度我。」他重複著。

他轉為哀求,「……我做不到。」

「超度我。」

他的掌心指腹和緊緊相貼。「我做不到,凜。」

「超度我。」

他低下腦袋,露出臣服,「我做不到。」

但凜還是這麼平靜祥和,他說:「超度我。」

超度我。

超度我。

超度我。

他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天旋地轉,但舌尖卻自然而然地壓平。無論怎麼壓抑,聲音卻從喉間滑出,耳朵嗡嗡作響:「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註2)

噹。

那是堅硬碎裂的聲音,在男人微弱的嗚咽聲中顯得很是清脆。像是敲打誦砵,聲音綿長平穩地傳到遠方。噹——噹——

噹——

凜慢慢地閉上眼睛,帶著微笑,看起來很安詳,雙手滑在一旁,臉微微地側在一旁。祂的上半身與菩提樹融為一體,下半身竟化為軟泥。

塵歸塵,土歸土。

祂的身體將會變得沉重,不再由強壯又輕盈的的水構成,不再是鋼筋鐵骨、不再長生不死。在某個遙遠的未來,祂會以血肉之軀於八苦世界轉生。裂成兩半的石子也不再閃耀,轉為黯淡,和湖邊最不起眼的石子並無二異。

去也、度也,一起前往彼岸。覺悟吧,你將成就菩提大道。




(註1)(註2)皆引用自金剛經



推一首歌:福祿壽的超度我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1-9-12 11:49 編輯

發表於 2021-9-12 15:06:21

(十六)

——噹。清脆的聲音嘎然而止,海浪的吼叫吞掉足以安撫心神的、屬於凜的遺言。無垠的海水違反常理地衝上天際已經不是第一次,但這次卻更加狂妄,整片海洋都低鳴吼叫,蓄勢待發。

寧天顫了起來,小腿抽筋,摔倒了一次,爬起來兩次,又摔了一次,他隔著裂縫,對著無神的男人喊:「阮黎!」

男人掉下眼淚,掌心無力地裹著曾經的十分重要的東西,不過那已經碎成了兩半,平凡的石子沾上了他冰涼的手汗。

「阮黎!阮黎!」寧天喊道,「快起來!」

男人額頭被劃開了一道血痕,鮮血沿著鼻樑滑下,最後從下顎落下,一滴一滴,代替眼淚流下。

島上的裂縫與海溝有得拼,但所幸距離並不遠。寧天沒有把握,但失神的人類男子完全不能倚靠。他不死心,又喊了兩聲:「站起來!你不是不想死嗎?」

男人喃喃:祂死了。

寧天胸口一痛。鼓足了勇氣,他先往後退了好幾步,等到距離足夠後便跑了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在懸崖邊跳起——飛過了一失足便萬丈深淵的裂縫,寒毛質數。砰!他落在地上,雙手本能地亂抓,拔起了滿手的雜草。

腳踢了兩下,幸好,距離夠讓他趴在地上喘個兩下而不致於摔下去。

男人依然沒有反應,寧天很快地爬了起來,一箭步走過去,手揚起,但最後只是在男人臉頰上輕拍了兩下。

「起來!」他命令道。他將男人一隻手橫到自己的肩頭,全靠自己的力氣支起男人。與此同時,蔓延的火卻違反常理地慢慢平息,冷若冰霜的冥高高地俯視著他們,一點一點地靠近。

男人的佩刀的繩結從腰間斷開,重重砸在地上。他無奈,只好張口咬住刀柄,還要一邊費力地支起男人,一步一步,比蝸牛還不如。

啪嗤——海水打在懸崖,浪潮退下的時候還帶走了一大片土壤,冥乘著海浪而來,綠色眼睛緊緊咬著寧天鮮紅的雙眸。寧天分辨不出來臉色冷得讓人腿軟的冥是氣憤多些,還是某種接近人類的感情多,他睜著眼睛,像是主動獻出脖頸的小動物一樣回望。

寧天嚥了嚥,等到冥足夠近的時候說:「祢得停下。」從喉嚨裡硬擠出來的聲音非常乾澀,他的腦袋腦袋一片空白,但還是本能地說:「他是唯一的人類,祢不能殺他。」長劍摔在地上,露出了刺眼的光芒,竟有些凶惡。

冥在幾步之遙停了下來,寧天原本緊繃到極致的身體才沒有於臨界點爆發。他看清了冥的模樣——修羅般的四臂,雙手合掌,一隻手拿著足以毀滅世界的三叉戟,水蛇在他的肩頸流動。更讓寧天不安的是,冥額頭上裂開的縫竟是一隻眼睛,現在已經是半開的狀態。

「呵。」冥輕輕的笑了笑,冷意雖然如期地爬滿全身,但另一種矛盾的感覺卻讓寧天四肢遲鈍,竟失去了逃跑的先機。冥反問:「唯一的人類?」

他忘了,阮黎並不是唯一的人類。

有一口氣已經提到嗓子,此時卻來不及吐出便滑了回去,連帶的所有的勇氣和反抗都變得微弱。他心裡一直提醒自己,但卻還是不自覺地盯著冥的第三隻眼,那隻眼睛是的綠色深得近乎黑,好像是冥最終的顏色。

寧天覺得喉嚨乾巴巴的,說不出話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打從心裡不相信冥會殺死自己。瞬間,一種頭重腳輕的噁心感讓他非常困惑,進而又開始發抖,胃部緊縮,滿口的酸苦讓他終於明白這是感覺——

難以辨識對象是誰的羞恥,以及對於人類的罪惡感。

「……殺了我。」他說,聲音乾癟得有些茫然:「如果祢一定要毀滅什麼。如果祢恨著人類。」他想了想沒有把最後一句說完:如果祢恨我。

冥又向前走一步,兩邊的距離縮短,撐不起成年的人類男子的他,由下往上看著冥,就像是所有痛苦的人類仰頭祈求一樣。冥的眼神冰冷冷,額頭上的眼睛又睜大了些,比起「眼睛」,他更想稱呼為「嘴巴」——像個血盆大口,徹底張開的時候,所有一切都會被吞食。

「你無意識地相信我不會殺死你。」冥說,冷冷的笑讓原本撐著男人半跪在地上的他徹底的跪了下去,頭也重得抬不起來,只能無力地垂下。他看因為刀鞘滑落而露出的的一節刀身,上面映照著自己的眼睛,鮮紅看起來多麼無助,眼眶裡嵌著脆弱的玻璃珠,正在破碎的臨界點。冥又慢慢地說,「你何不猜猜看我為什麼不殺你?」

這句話像是某個開關,寧天不想抬頭,但感覺到了男人的動靜。男人動了一下,手從寧天的肩膀上滑了下來,一直握在左手掌心的半塊石頭就這樣掉在地上,正好落入兩人的視界。

不要。男人喃喃,不再具有光澤的石子裂出了數條裂縫,以肉眼可及的速度崩解,那曾經是凜的核心。很快地,男人右掌心的半顆石子也開始奇怪地發軟。「凜!凜!」男人竟然胡亂地叫著已經喪失意義的名字:「不要。不要。不要離開我。不要——」

兩半的石子化為泥,爛得像水,一下子便從指尖逃離。風像是巧合般、也像是有意地捲來,將凜的最後一部分帶走,男人如鷹爪般的手指留不住。

男人的哭泣在意料之內,但寧天還是因此感到心如刀割的苦處,他終於知道人類的哭泣聲是多了讓人難受。

男人抬起頭,直視著即將涅槃的神,雙目如火,死灰復燃,熊熊燃燒。「恨」是最後的武器,「愛」已經不在了,到頭來,還是恨與恨的比拼。

「不可以!」他抱住了想要撲上前的男人,雙手狠狠地扣在男人的胸前,兩人都重重摔在地上。

「殺了祢!殺了祢!」被逼極限的人類口不擇言,流出的眼淚好像熱得可以蒸發,他的下巴喀在地上,咬破了舌尖:「我要殺了祢,水神!」

寧天極力阻止,但男人的力氣很大,最後他們竟都倒在冥的腳邊,看起來就像是親吻神腳尖的虔誠凡人。

寧天拚命地壓著男人,但還是被一把頂開,幾乎飛了起來,往旁邊摔去。

「嘶!」眼冒金星的同時,他還是喊著:「阮黎,你不能死!」

「阮黎」這個名字對男人而言陌生得可怕,但又熟悉得過分,就像是某個幼時的乳名,現在的他擁有許多名號,出生時被賦予的名字也大不相同,唯有姓氏是一致的。人類在生死輪迴之後,竟也有不會改變的事。

抽出小刀,男人滿是恨、或許曾經有過愛的腦袋裡,終於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凜的時候——「阮黎」這個名字變得鮮明,像是火光,射進了他一片漆黑的世界。

「我要殺死神祇!」男人吼道,早年征戰的身體讓他在瀕臨崩潰時,依然能夠靈活地躍起。他或許自大,但非虛妄,男人非常清楚如何殺死敵人,他並不恐懼水的神祇成為他下一個挑戰的對象。

從腰間抽出小刀的時候,小刀在指尖轉了幾圈,他反手握著刀柄,指甲用力地扣在上頭。另一隻手則抵在刀柄並且施力,尖端凶殘地往冥的脖子刺去。在戰場的時候,他曾經非常喜歡使用小刀而非長刀,因為這樣更加能夠快活地殺死敵人——插進薄薄一層皮覆蓋的咽喉,然後再往旁邊抽出,腦袋便能活生生地與身體分離。他想要看見神祇圓睜的眼睛。剛分家的腦袋上,嘴巴還能一張一闔。

冥收為冷意滋生的笑,因為這個狂妄的人類而放開了合掌的雙手。人類暴君的速度很快而且靈巧,短刃的目標直白:神祇的項上人頭。身上的第三隻手轉了轉,祂接過了三叉戟,裸足小幅度地往旁邊挪動,但那是人類視力難以察覺的快速。

人類的君主的短刃連擦過神祇的臉頰都有些距離,在他眼裡即將涅槃的水神就像是瞬間移動到一旁一樣。

「殺——」他怒道,但話未完——鏘——噗哧——他緊緊覆在刀柄上的手指被三叉戟削去,短刃與神器相交,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人類無法承受而耳膜破裂,鮮紅從左耳滑出。

短刃滑出掌心,最後插在地上。男人伸出手,但隨即感到腹部劇烈地疼痛,五臟六腑無非是臟器破裂便是移位了——冥一腳踹在男人身上,後者幾乎飛了起來,然後重重落在地上。

砰!

「阮黎!」寧天想要接住,但還是慢了一步。男人趴在地上,嘴角溢出離死期不遠的血液,憎惡的雙眼開始渙散。

「不死的帝王又如何?」寧天慌亂地看向冥,後者拿著三叉戟走來,身後那雙手竟轉而拈起蓮花印,掌心向上。天空的雲成了漩渦,雷響聲聲,越來越近。祂說,「我能輕易地殺死他,而我卻沒有這麼做。」

「……」

「呵。」冥問,「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寧天抬起頭,拚命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天。天空好像正在塌陷,無法承受某個重量,在他們的頭頂上,灰雲破了一個洞,腦袋上的天空比其他地方都還要低。

已經無法動彈的男人無聲地說:毀滅的水神。

「我想要救他。」寧天喃喃:我想要拯救人類。

冥又問:「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殺你?」祂低下頭,正好和那雙流淚的紅色眼睛對上。聲音是冷酷的,即將涅槃的真神彷彿從未、往後也無可能,去知曉某種當屬人類的感情,聲音自然而然沒有起伏。祂或許無意識地想要拒絕,又或者迷惑寧天。

但這次寧天卻不感覺到自以為是的羞恥,他的嘴巴一開一闔,終於在無意義的抽氣中吐出聲音:「我知道。」也不知道是在回應哪個問句。

冥舉起手,指尖朝天,寧天他們腦袋上的雲層出現了一個洞,承受不住某種重量的天空降得很低,整片天空好像失衡般地歪斜。雷聲很近,幾乎就在耳邊。寧天忽然覺得很熟悉,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和祂,都是在這樣的聲響中重生和誕生的。

「啊!」男人無法動彈的四肢忽然開始抽動,手指大張,如鷹的五爪因為極端的痛苦而耙地。「啊——」

寧天鬆開了手,眼睜睜地看著男人的背後出現了好像被什麼重物壓住的陰影,人類的脊髓發出了崩裂的聲音,嘎嘎嘎、嘎嘎嘎,即使是咬住牙,凌遲的痛苦還是從男人嘴裡溢出。

「因果只有人類能夠承擔。」

男人斷斷續續的低吼讓寧天想要摀起耳朵,但卻無法閉上眼睛,只能眨也不眨地看毀滅之神的眼睛:冷酷的綠色,以及那雙半開的眼睛,那和海底深處的綠相似。

「我知道。」寧天顫抖著聲音說。天越來越低,男人痛苦的聲音也越發刺耳。他的背後寒毛直豎,冷汗蔓延,耳朵嗡嗡作響。

「他不會真正地死去。」冥冷冷地說,「他會承受七生七世的因果罪孽,眾生的喜怒哀樂,罪與罰,概括承受。當世界重生之時,方能結束。」

男人握緊雙手,掌心還有一點碎泥,痛苦到了極限後,男人竟只是瘋狂地呢喃著:凜,凜,凜。凜。凜!凜!凜!

寧天連吸氣都覺得費力,氣一縷一縷地勉強進到肺部,無論是在冥腳前、又或者是在人類因果之下,他都感到渺小。

他說:「祢不想殺死我。」聞言,冥的嘴唇成了刻薄的一條線,微微抬起下巴。寧天笑了,這個笑容單薄又可憐,顯得淒涼:「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冥卻質疑道,重複了兩次:「你知道了什麼?」

寧天撐在地上,掌心覆蓋在長刀的刀柄上,那一截刀身反映了他半張臉,右眼的鮮紅滿是驚慌後的疲憊,冥曾在他甫落到水之鄉的時候以海水填滿了他空洞的右眼窩。

帝王的長刀對他而言重得過分,他吃力地提起,雙手抖得發出咖咖聲。

「你以為人類的東西對我有什麼用嗎?」冥冷冷地問,但握著三叉戟的手還是垂著。

寧天勉強地一笑,「我不想傷害你。」他說,「『想』和『能』是不一樣的。冥,」他吸了一口氣,「我希望祢明白。」說完,他舉起長刀,甚至在舉起的途中都巍巍顫顫——不過對象不是冥,而是全身骨頭盡碎的男人。

冥終於知道寧天想要幹嘛,祂眼神一凜,海水如祂的意志那樣狂暴,從四面八方殘暴地撲過來,想要阻止寧天。

但正如他們所知道的,因果十分沉重,刀落下的時候因為因果的加成而非常快速,就連水神都無法阻止。

噗哧。

帝王的腦袋與身體分離,寧天因為漸到臉上的溫熱鮮紅而倒抽一口氣,手再也抓不住長刀,框啷一聲。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渾身顫抖,直到腳邊被什麼滾動的東西碰到。

他睜開眼睛,看見了男人的腦袋向上,黑目已經混濁,墨髮竟漸漸地褪色,直到成為接近透明的白。與此同時,他隨風飄揚的白髮也一點一點地滲入純粹的黑。

「阮……暮……阮……這個朝代……還是阮氏的……」身首分離的帝王說:「我還是……我還是……」

但一陣風又刮來,男人最後氣若餘絲的話被帶走。

失去真名的人類說:我還是阮黎。

「我……」寧天——阮暮想要開口,但瞬間壓來的重力讓他因為極致的疼痛而腦袋一片空白。

啊。好痛。好痛苦。好痛啊。他想,幾乎睜不開的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冥額頭上的第三隻眼瞪大。他再也站不住,先是雙膝跪地,然後是五體投地,因果罪業,生生世世,他概括承受。

傾斜的天空即將轉而擁抱他,別無選擇,因為他是唯一的人類。

冥憤怒地舉起三叉戟,橫過寧天上方,但即使三叉戟斬過某個的因果也無用,七生七世的業障彷彿無窮無盡。正如祂所說,因果罪業只能由人類承擔,當曾經的帝王死去時,別無選擇,因果轉而落到唯一的人類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允許!」水神咆哮。

忘潮。他說:又要讓祢寂寞了。

轟——

剎那,島成了兩半,天空終於落在人類身上,就像是即將閉上的嘴巴。曾經祂珍惜的小小人類隨著土屑和因果墜入海裡——他會在水神的海底度過折磨的七生七世,永無超度之日,直到清償罪孽,世界重生。

轟——島嶼灰飛湮滅,發出了偌大的聲響,飛塵土屑,隨著雷聲轟然大響。

海水一口便吞入了因果和人類,浪潮毫無規則地拍打,雷聲綿延不絕,天卻亮了起來,越來越亮、越來越亮,逐漸靠近的天地卻擠壓著最後的光。

祂盯著沒有留下任何缺口的海面,好像終於習得了什麼、好像終於知道了什麼。然而讓祂領悟的人類卻墜入了地獄。

冥感覺到渾身充滿了力量,源源不止,額頭上的眼睛可以望盡一切,雙目沉重,轉而緩緩閉上。當第三隻眼睛睜開的時候,祂便會毀滅這個世界,這是必然。

海水簇擁著祂,後者傲視一切:水之鄉已經崩滅,只剩一點破碎的沙灘,那裡有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看起來竟像是初生的嬰兒。祂緩緩地落下,波濤的海水自然而然地繞開,裸足踏在沙地。冰冷和燙熱都不是第一感覺,疼痛才是,一種直達深處的疼痛。

祂緩緩走向蜷縮的白,後者縮水得很嚴重,趴臥在沙地上,但頭髮花白,臉上滿是皺紋,和人類的老者並無二異,這在稚童般的身上顯得非常矛盾。

祂沒有低下頭,祂已經不會再低頭,但白仍知道冥正看著自己。白並不感到疼痛或者折磨,只是覺得眼皮很重,一點一點地閉上眼睛,四肢無力,某個和冥想完全不同的平靜攫獲祂。

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白呢喃地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註1)

祂握著三叉戟,輕輕地敲了敲沙地兩下:叩叩。沙便像是有生命那樣湧起,世界萬物已經聽令於冥,白一點一點地陷入流沙之中,只剩半張臉。

「當世界重生的時候,地府需要祢。」冥說。

白的半張臉顯得非常平靜,眼睛放鬆地闔上,然後被沙淹沒。

天地緩緩闔上,世界再無活物,直到罪孽被清理,毀滅正是重生。時間停滯了,它會等待,直到重生那時。祂麻木地仰頭,海水包裹住祂,越來越亮的世界也越來越窄,屆時,再無天地,再無日月,再無過去、現在、未來。

有什麼東西必須說出口,可能是某種感受,某個,前所未有清晰的領悟,就像是宇宙的第一個聲音「唵」一樣清楚明瞭。他得說出來,在世界即將閉上的時候——但海水在冥開口前便將祂帶回海裡。

一切終於歸於平靜,海等待著與塌下的天一同長眠。

寂靜,終結之前的世界竟是如此安詳。

在即將完全閉合之前,有什麼從海裡竄出,直奔天際——祂的鱗片閃閃發光,一開始和海水融為一體,直到劃開雲層——這才看清那是一條擁有綠色鱗片的龍。祂緊閉雙眼,額頭的地方則出現了瞪大的第三隻眼,腦袋上是張揚的角,身體很長,和蛇有點相似,不過大得多,身體兩側有好幾雙手,爪子銳利。

祂衝破雲層,吼叫聲迴盪在閉合的世界,寂寞的世界只有海底深處的那人聽見了。他失去了完整的肉身,在死去和重生之中痛苦地來回,他是唯一能夠承擔因果罪孽的人類。

他已經感覺不到四肢,反覆死去和重生的過程非常痛苦,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凜、阮黎,甚至其他的水之子——他忘記了冥,忘記愛恨瞋癡。忘記了世界已然毀滅、天地閉闔。在罪罰結束之前,他彷彿成了只能感受痛苦的死物。

即使如此,他卻本能地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誦道:「如來之身,非身是身,不生不滅,不習不修,無量無邊,無有足跡,不破不壞,不斷不絕,不出不滅,非主亦主。」(註2)

涅槃的水神。





(完)



(註1)源自地藏王菩薩的傳說

(註2)引用自大般涅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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