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v 發表於 2018-5-27 18:35:59

斯堤克斯之眠 [G]


原創正經短篇小說

末日情節,請斟酌閱讀
此為小說本《斯堤克斯之眠》全文公開






「願來生無病無痛,我們將以愛緬懷一切。」身著一身漆黑的殯葬業者在唸完最後的祝禱詞後,躺入了唯一一口還掀開、半泡著海水的棺材。

「好了嗎?」

「好了,現在您能帶走我了,」男子緩緩地閉上眼,疾病與輻射在他臉上留下難以抹滅、極度醜陋的膿包,那名孰悉喪禮禮儀的人類眼神渙散、眼白透著混濁的灰白,幾乎不可能再次看清眼前的任何景象──但這些仍遮掩不住世上最後一名人類的安穩神情。
「謝謝您,敬愛的冥界之主。」


「……願你安息。」死亡支吾張口,伸手闔上棺木,順勢帶走那抹可以說是這世界上最後的一縷人類靈魂。





《斯堤克斯之眠》
這是個關於世界已然凋零,徒留最後的兩位神祇在末祚中找尋終結的故事。



「好了?」
「好了。」

「現在整個世界正式只剩你我兩人了。」
「更正一下,我們嚴格來說並不能稱之為人。」死亡──所謂的冥界之主、或者更廣義的直接稱之死神──楠恩走向了站在遠方可以說是造成這結局的肇事主。

「你真的很實際。」
「這沒什麼不好。」他說,順手拍掉掌中剛沾染上的沙塵。略帶刺激性的土質與肌膚接觸時的搔癢感隨著被拍掉而漸弱,從刺痛轉變成麻癢,最後消失。
除卻腐蝕性的土壤,他感覺精神該死的飽滿;靠近隕歿的事物會讓他雖然不願承認但異常舒坦──死神深吸一口氣,礦物崩落的粗糙粉塵混合著死亡獨有且令人難以察覺的衰敗氣味;如今世界上早已無生靈的寂靜空間讓他前所未有的舒適,空氣中有著塵埃質感。無機質的。

──他真懷疑說不定連細菌都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下存活,因此他才能如此的暢快。

「接下來?」
「不知道。」
「你就沒有些手札啊紀錄要幹嘛之類的嗎?」

對方聳聳肩,小麥色的健美肌膚幾乎要融入背景,輪廓線被不間斷吹拂的黃沙模糊而顯得不太真切;他僅能從對方顏色誇張鮮明的運動衣認出大概方向。
「對於我的信仰從古到今都只有征服一詞。」

「喔,是喔。」
死神翻了一個白眼,「那親愛的戰爭、偉大的力量之主、永遠的勝利者泰特,我們先到處走走,體會一下末日風情如何?」


世界已然毀滅,最後存活下來的只剩他與此時雖同路、但彼此之間依然隔了有一大段距離的戰神。
死神拿出放在西裝內側口袋內的小本子劃掉在最末頁的倒數第二個姓名,筆尖在書頁上刮出了長長的哀鳴。

***

他知道所有的所有已經徹底的結束了。
沒有所謂的冥界,也不會有來生;管理生靈的神祇早在幾個月前就隕歿,而這顆星球上無力、也再也孕育不出任何新的生命──就像是費盡心思攪弄一番後卻什麼結果都沒有的實驗,除了一片狼籍與挫敗感之外,其他殘存的僅剩下對自己的笑話。

結束了,完結了,萬物的閉幕就在這裡、此時、此刻。

工作在漫長歲月中終於來到了最後一天。
沒有更多的延續與牽扯,沒有亂七八糟後續的糾纏,有如被蓋上了最終方案的公文,就這麼鑲嵌在時間與空間的夾縫中。

楠恩對於自己職責竟然就這麼悄無聲息地來盡頭感到似乎有些茫然,不知是否該再往前踏一步接受跨越終點線的喝采掌聲。
一個再也不需帶走任何生靈的冥王究竟要做些什麼?他自問,小心踩上濱海的灰白色軍事建物廢墟,繞過被裸露鋼筋貫穿的零散碎肉組織;潮水挾帶著黑石,從淺灣扒落至深海,撥開慘白的脂肪像是在在翻弄香蕉一樣,與骯髒的血褐色肉塊尷尬地緩慢化成屍水(氧氣實在太少了連細菌似乎都不想工作),順著潮汐絲絲滲著腥臭。
他推估那具遺骸開腸剖肚的時間剛好是他最忙的時候──忙著讓那堆肉體已停止機能卻無所適從的靈魂消散、忙著記錄與槓去更多的人名、忙著與無法孕育出任何事物的生命女神吵那些現在看來已經無關緊要的架──因此沒有餘裕去記得那些過多的人類死法是怎麼一回事。

灰濛的天空帶著化學藥劑器皿的紅棕色,他仰頭端詳懸崖的高度,那是不知哪一次釋放出來的神經毒;領帶尾端在風中飄揚有一下沒一下的遮掩他的視線。

突如其來死神唐突痛恨起在這樣的末日情境裡,竟沒有一個典雅的領夾能夠整理他散漫的儀容。


「我真不能理解。」他在沙塵中大喊。
「理解什麼?」
唯一的同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被風暴聲與海潮干擾得有些模糊,帶點鹹味。

「當年我們的爭執似乎一點意義都沒有,人類還是搞砸了。」
「……喔對,有這麼一回事,你那時候有夠兇。」

「是喔,我只記得我揍了你,」海浪一搭一搭的拍打過,死神站在海岸邊,從試圖石頭與斷垣殘壁和標流的大型垃圾中找出一個可以通往下一個港灣的捷徑;吸飽海水的舊沙發踩上去老是噴濺出股一股刺鼻的霉味與化學藥劑,汙水濺得皮鞋濕透;他避開那樣類似的漂流物,專心尋找能夠踩踏的硬物,「我很抱歉。」

「我接受。」對方一邊跟著他勘查的路徑一邊聳了聳肩,拉了拉身上的長大衣避免被一旁的鋼筋勾破。「睡眠私下說他簡直是嚇壞了,從來沒看過兄長會如此生氣。」

睡眠,他那幼小的手足,死亡頓舌,差點忘了他那小孩子模樣的弟弟,他突然不知如何表達那股自家人這種維護外人的委屈,「──你本來就應該接受,我從可來沒有打贏過你的一次。」

畢竟沒人可以戰勝這人。
誰會向戰爭與暴力、司長力量的神祇發起有勇無謀的勝負?那是雋刻在骨子裡的本性與祝福,戰無不克可以說是這人最佳寫照──雖然現在一身滑稽的休閒服襯著末日蒼涼的背景有種三流搞笑劇的氛圍──但這仍不能掩蓋這一鐵錚錚的事實。

世界給予了戰神源源不絕的力量以及永遠不敗的允諾,這祝福太過強烈以至於更像是種詛咒。

本質無法改變,因此不可能贏,這在開天闢地之時死神就能非常確認這點。
所以他應該只是服臆於無能的自己。

那個逆來順受、無法改變現況的自己。

***

「現在想起來,我們產生嫌隙時已經來不及了。」

爭鬥自古總是伴隨生命殂落。
他們會一起出去一起執行職責,千百年前的戰事還沒那麼龐大──人口也沒那麼多,放到近代的角度看或許只是鄰家小打小鬧的程度。他們總是悠閒的出去,戰爭將勝利賜予了給予更多信仰與渴望的生者,而死亡引領逝去的靈魂。
對此平衡總會抱怨幾句諸如『負面的勾結會造成世界的失調』或是『你們知道調和是多麼可貴嗎?』等老調言論,反覆翻弄他那套關於他們兩者相處太過密切會造成天地毀滅的聳動哲學,像長者對於猖狂小輩那樣般說教。

那曾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大概是我們都不夠努力吧,活該就是要來見證這世界最後的消亡的。」戰爭語氣透露出無所謂的態度,這反而讓死亡有些氣悶。
「但我可是認為自己非常努力的阿。」
「努力的把你對於失控的焦慮轉移到我身上?」
「……我反倒覺得你剛並不是那麼真誠接受我的道歉。」楠恩雙手張開平衡自己不要掉入鐵鏽色的海中,鹼水的顏色令人游泳的慾望全消,「是不是我那天下手太重、打痛你嬌貴的身軀了?」

最後的日子太過匆忙與瘋狂,日常像是色彩失真且手震得厲害的影片,他只記得他的盛怒與衝著夥伴大吼,聲音尖銳有如的仇人見面般的叫囂、失敗者的窘迫,不復優雅──但究竟那拳有沒有打到本人,現在他也不太能確定。

戰爭停頓了一下,並沒有馬上接著回答。
「……跟平衡那根不合現在審美的手杖,你那惶悚的拳頭簡直有如兒戲。」
「啊─」,死神笑了出來,「他老人家似乎以為多打幾下,我們就能成為他所想像的那種模樣。」

「這操縱權從來不在我們手上。」
「但我自認是個堅守崗位的好人。」



「那是你自己的個性,不是本質,楠恩。」
「我知道我知道。」死亡揮了揮手,攀爬上海岸邊斑駁的防波堤。

***

所謂雞生蛋抑或是蛋生雞的詰問,究竟是先有神還是先有人從來都是無法考究的艱鉅議題。

神祇聽起來或許是盤踞在某種靈性制高點的存在,但說穿也僅僅只是人類意念的集合體;這不是什麼秘密,相反的,非常符合邏輯。
神身經由複數人心的想像而化為實體,透過信仰鞏固其本質,最後成為被人所歌頌的、全知全能的面貌。
人類希望降雨滋養農地,於是有了雨神;同時他們乞求太陽照耀作物,於是將光芒奉為神之名──說穿了其出發點都是慾望與自私的幻化昇華。


對此深為神只無能為力。
那是一種變相的懷璧之罪。


在不是那麼久遠的以前、世界齒輪還未開始出現偏差的先兆,神祇之間偶而還會調侃這種能力本質與個體個性上的不合拍──這裡有個詞稍微修飾美化了這樣的矛盾──他們戲稱為詛咒。

就像楠恩有時會想,司長暴力與猖狂力量的竟是一個老是歪著頭露出歉然表情的寡言傢伙,難不成人類習慣以這樣的外表包裝嗜血的本性嗎諸如此類的疑問;然後和平不知何時沾染上了狂氣,一消失就是好幾個月,跟著激進的非政府組織到處游擊。

死亡某次在業已荒蕪的土地上遇見對方時驚愕了摔了手中的古董鋼筆。

一切都分不清界線,藉由人類定論的東西從本質來說都太混沌,以至於歸納不出任何一個規律。
──這通常是在他盯著ㄧ些非自然死亡的屍體(或屍塊)時下意識會得出的結論。

***

「命運最後所說的預言竟然如此準確。」

此時他們正遠離海邊,漫步在黃沙滾滾的公路地──或稱沙漠也挺貼切,黃砂覆蓋了整個柏油路,變得難以辨認瀝青上的油漆標誌。西裝袖口不知沾到了什麼,一塊難看的深色斑漬讓楠恩皺起眉頭。
死亡聞了聞,滿鼻子辛辣汽油味。

「我印象很模糊,那時他怎麼說的?」
「說誰都躲不過該死的詛咒,把屁股洗乾淨乖乖躲在家吃自己吧。」
「這絕對不是原句……」戰神咕噥,似乎有些厭惡粗鄙的言詞。

明明你才是那個粗俗的傢伙,死神回頭睨了一眼(但只看到模糊的身影),他可沒忘記以前兩人互相開玩笑時說了多少穢語,與之相比現在可說是幼兒牙牙學語的程度;伸腳腳踹了踹歪斜的公路告示牌(此時正告知他離目的地還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2公里)下的水泥石塊,冥界之主絲毫沒有考慮精進修辭上的美學,「意思有到就好。」

當然不可否認,那預言的原句更為文雅、優美,帶著占卜師(或神棍)特有的飄渺與空靈;命運用著沙啞垂暮的嗓音吐出的最後一則關於未來的想像,其文學造詣堪稱是巔峰之作──詩歌般的詞藻向來是人類在陳腐之極所能創造最為璀璨的光輝,有如葡萄在熟透的那一剎那最為可口。

然後只要再多那麼一些時刻,那些累積的糖分便會化為酸敗,散發黏膩的腥甜,吸引各式歡欣的食腐動物。


過了那條線,悉數文明皆為邁向終局的劇毒。


他們不是沒有阻止過這件事情;是的,死神阻止死亡,或是說奉干戈為要旨的暴力之神阻止戰火什麼的,這一切違背自己本質的行動聽起來頗為可笑與諷刺,卻是他們在這短暫的一世紀中竭盡所能想要達成的目標。

竭盡所能,克制著人性帶來的本質,但依然停止不了已經開始發臭、嘔吐出穢水的果物在韶光這條長長的斜坡中滾落,滾啊滾的,所謂的命運就這麼走到了盡頭。

***

他同樣明瞭那並不全然是對方的錯,用不夠努力來苛責戰神或許太過嚴苛。
而且痛揍對方一點意義都沒有。

事實上死神對於死亡這件事情沒有像人類著作中謠傳的那麼熱衷、也沒那麼陰沉、瘦如枯槁,更無一臉奸險拿著鐮刀攫取人類靈魂──他在這一個世紀的失控前可是個和平主義者(這點和平哼了一聲不予置評),那種搶奪生命之事他做不來。
他所做的僅只是很盡忠職守的接受了這個有如詛咒般的能力、掌管了讓靈魂消散的職責與紀錄,安分守己地執行他的天職
──放到目前人類社會來說,或許意外的是個平凡的奉工執法的好公民,懇懇切切,只求事情完滿安好。就是那種會在坐著自己內部的職責,在該上班的時候上班,該下班的時候下班,不想上班的時候翹班,被迫加班的時候私下痛罵著造成這些事情的原因但還是窩囊地、不情願地依舊在鬧鐘響起時準時起床,多加兩片培根當作給自己的打氣,然後認命出門的那種個性。

這樣的他當時的確應該更為冷靜地處理這一連串的破事,雖然這不能改變爛攤子的麻煩程度,至少表面上可以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狼狽,保有餘裕與膚淺的優雅。

只是那種不去責怪甚麼便不能從無力感中脫逃的沮喪心情太過深刻巨大,那段時間他總是焦慮、惶惶不安──不確定是出自於自身無可名狀的的悲憤,還是人類整體性的心靈抑鬱。


「冷靜點,不要被本質所影響。」那時久病的降誕在一旁緩頰,語氣和緩,帶著無奈。
「天殺的你這時還可以說這種屁話?」他知道那是屬於生命之神的溫柔,可是當下更令人在意的是聲線中透露出的衰頹。
「再這樣下去,他遲早要毀了你!」

他氣喘吁吁,指著一旁沉默的戰爭;死神豁然從咖啡廳上的吧檯椅子跳了下來,青藍色的血管從脖側突突浮出,三人所點的飲料被他激烈的起身而潑灑在地,冥界之主此時更像是個咄咄逼人的議員,黑色西服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大有在議會裡揚聲大殺四方的氣勢。

然後他粗魯地拔掉袖扣、捲起襯衫袖子,極其沒風度的揍了沉默的戰神一拳。

就旁人看來就像是一齣可笑的戀愛肥皂劇碼吧──舉動既愚蠢又像做秀;楠恩每每想起這件事都會發出悔恨的呻吟,對於幾個月前的自己感到異常羞恥。
──一方大聲吵鬧、一方沉默不語,而剩下的那一方則正低聲啜泣,這經典的三角構圖即刻便能構成煽情連續劇的基本要素,完全不需要添加任何調味便能吸引大眾的眼光。

而他們的確也是吸引了半數正在露天咖啡廳沐浴陽光、遲鈍到還未嗅出末日氛圍的悠閒人類的側目。

***

大地是第一個離開的──他滿身膿瘡痛苦的倒在臥室,被他人發現時已經卒歿許久;死亡先是去遠方目送一整村被炸死的老弱婦孺,並沒有第一時間到達現場。
再來是豐饒──跟全身溢滿譨水發脹的大地比起來,豐饒的鹿角被折斷,全身乾癟發黑、有如風乾的木乃伊。
眾神竊竊私語,說那是詛咒應驗了,聲音經由細碎的碰撞再折射,拴擰成令人心悸的蜂鳴,縈繞在整個會議室。


是的,會議室。
位於某個繁華大城市中、摩登感十足的玻璃帷幕大樓。


藉由人類信仰而成為實際存在的他們,理所應當的也會因為人類的喜好而改變習慣。曾幾何時眾神混入人群生活,穿著現下流行的當季服裝、學習每個時代的打扮;習慣了所有柔軟與耽溺、舒適與便利的物質,就連人類的膽小或許都學得有模有樣。
不滅的傲慢磨損他們的警覺,任誰都沒有想過詛咒會以如此醜陋的方式顯露在終末。


眾神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聚集在一起,楠恩能聽見非議他的詰問;因為死亡率攀升讓他的本質或多或少得到了增強,即便副作用令人氣惱失控,但力量仍在一片衰弱中顯得異軍突起。

是了,死亡永遠是第一個被怪罪的。
那是多麼直覺的聯想,透露出無知與想像力之貧乏──怎麼不去問問疾病?自然?律法?當然愛情也有可能,畢竟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這個能力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無法操控自身的死亡,你們究竟有什麼好怕的。」他半臉深陷陰影中如此嘲諷。悲哀的可是我自己,一個死神不能掌控自己的大限未免太過可笑,他在內心吐槽。
「何不問問我們同樣神奇、活蹦亂跳的戰爭好好先生?」


對方立刻站了起來,像是一個被老師點到的乖學生,又或是被上司指名的辛勤下屬。
「我的能力再失控下去,估計會毀了一切,直到成為隻身一人。」

──楠恩在騷亂的會議室裏不嚴謹的吹響喝采般短促的口哨。
陽光那時還很燦爛,透過挑高落地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卻絲毫感覺不到熱能,這裡的冷氣開得需要跟冬神比拚一般,溫度跟外面的艷陽形成極大的反差。

事情昭然若揭,的確這是本質到達某一個程度後最為可怕的詛咒。


爭執的聲音漸微、直至靜默,眾神停下來或是仰望天空,或是低頭沉思,然後一個個在悄無聲息之中離開了神駐地。
貪生怕死,死亡啐了一口。
「……你不離開?」長期運動服打扮的戰爭在整個空間中只剩他們倆時這樣問著。
「離開有用嗎?」他反問,語句中還帶著怒氣,但透露出一股從骨髓溢出的疲憊;冥界之主隨便找了一張還算舒適的會議椅坐了下來,西服妥妥的穿著在身上──若干年前脫去長袍後,他總是喜歡穿著一身黑色西服,四季皆適宜的顏色與款式,動靜皆宜,能去到哪裡都可。

──而且是個出席喪禮非常適切的打扮。


死神的手札永遠都會列舉出該帶走誰的靈魂、以及讓他們消散回歸宇宙的時間,連神都不例外。

***

一切都非常簡單,過多的人口,過多的爭執,造成過多的戰爭與過多的死亡。
畢竟每個個體都毫無道理的認為能贏,認為幸運會在億萬生靈中獨獨垂青於他,認為自己總能存活到最後一刻,成為所謂的、唯一的勝者,坐擁所有勝利的果實。


──因此眾人皆輸得一敗塗地,兩手空茫。


在那之後他送走了很多,不管是人的、動物的,還是神的。
靈魂被抽出再被降解成能量後已經看不出任何彼此之間的差異,所有的記憶、思想與情感皆化作明明滅滅的光點,隨著沙塵捲入高空中。

戰爭跟在他後面,像是想要彌補之前的失和,遠遠的,從來不敢靠近;他的力量還在近一步增強,明明人類這一物種已經快要死絕,但對於烽火與爭鬥的信仰卻越來越堅定,其誇張程度甚至到可以影響站在他身邊的任何一抹靈魂──


死亡悲憫那些將逝未逝的生靈,因此總是像要趕走黏膩果蠅似的揮手,要對方站遠一點。

***

「你相信創世主嗎?」那是他在帶走終於解脫的降誕時,不帶情緒,對著遠遠那端的戰爭神這樣問著。
「不相信。」
「說的也是,就算真的有,他也早跟其他存在一樣──誒泰特,」他呼喊著同伴在這個年代的名字。「早知道變成這種模樣當初就別跟你吵。」
「怎麼這麼突然?」
「太沒有意義了。」一切都,不光指他們的爭執、糾結、甚至連存在的意義,「就連當初他──」,楠恩伸手為死者整理沾黏在消瘦臉頰旁的落髮,「的勸告都沒有任何意義。」

人生來就是不平等,就連神或許也適用於這樣的道理。

「……那是我們的天職,也是天性。」
「你真的那麼想?我當時可是氣得半死,覺得你既不努力又懶惰,自私的要命,絲毫沒有要改善現況。」
「我是。」
「不,我現在反而覺得你對於這一切溫順的有如一頭任人剃毛的綿羊。」

對方的嘴角抿成一條帶弧度的線段,楠恩看著戰爭往前走了幾步,卻又倏然停下,改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那要試試看反抗最後的詛咒嗎?」

「這是殉情邀約嗎?」,死亡打趣問著,「但我覺得最後那個應該稱之為情殺。」

***

當然那只是在這漫長且沉默的旅途中的隨口玩笑話,話題不了了之,誰也沒進行下去,他們就像是對議題突然喪失興趣般,任由對話荒廢無主。
誰也沒有就情殺還是殉情作定義上的探討,或許一開始設定上就已經偏頗,他們之間並沒有稱之為所謂愛情的成分在;就像他們無法歸類綿羊是否溫順、與所謂溫順的界線。


死神劃掉降誕在這個年代的名字,很長,一連串的草書比上下名單硬生生多上好幾個音節,「我在想是不是要把這本給燒了。」

「至少留給我做紀念。」
「你要這個當作紀念幹嘛?」
「……拿來看?」
「啊?」


書當然到最後還是沒燒成──空氣中的氧氣含量已經降到非常稀薄的程度,能不能點燃都是一回事;不過他本來也沒有興起一丁點在工作未完成之前把書本給出去的打算。
畢竟他可是堅守崗位的好死神(雖然這樣說非常弔詭),在職業生涯還沒結束前他都沒有打算把工作的其他不相干者經手;就連手足死的時候,他也只是例行的說著安息之語,汲取靈魂,讓那抹乘載一個生靈所有的情感與記憶的能量消散在空氣中,其他對他而言一點都無關緊要──或許也的確無關緊要,之後便趕著前往另一頭。

戰爭在後面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搖了搖頭,親手蓋上一培培的黃土。

沒有什麼不同,他只是時常想不起來當時是怎樣的慘狀,在手札上面有著各個神祇的字句太過制式化,只有寫著時間地點,以及一行潦草、被墨跡劃過的姓名──他閱讀上面被槓掉的、自己手足的名字,覺得一切都太不真實。

只有在無法入眠的每個晚上,他都會再次徹底體認到弟弟終究是離開了,但僅此而已;神的睡眠僅作為打發漫長時間之用,缺少了睡眠,一切變得過於冗長。
冗長得令人麻木。



而戰神的力量每個日夜都還在漫無天地的增強。


平衡那老頭最後死在戰爭手裡,和平死在逃離的半路;正義則是自殺,用極其激烈的弔詭方式狠狠斬斷自己的首級,頭顱滾落在泰特的腳邊,未闔眼的瞳孔猙獰盯著身穿休閒服垂首哀悼的戰神。

昔者已逝,這次換死亡站在離戰爭很遠的背後,持續劃掉一個又一個名字。

麻木的。

***

他攀爬上往昔的高地,「以前總是很狂妄地說我要活著見證最後的死亡,看來是真的。」
死亡翻著手札,鋼筆一下一下的打開再關起,發出咖咖的噪音。山崖上的嘯風似乎比之前更大ㄧ些,這裡是他的目的地──跟記憶中差別甚大,除了仍能聽到絲絲海潮聲響,其餘景色都已非往昔。

此地曾經綠草如茵,如今卻只有沙礫能夠殘存。

「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
「這世界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我是還能、」


死神用搖頭打斷對方的未竟之語,他踩過一地狼藉,緩步邁向同樣荒蕪只剩黃沙的懸崖盡頭,砂礫刮在身上隱隱作痛,他不確定是風暴變強了還是其中隱含的化學致命成分或多或少對他造成影響。

或是其他的原因。

「你必須得不斷的征服、不斷贏得各種不想要的勝利。來生──」,他轉頭頓了頓,「抱歉,更正一下,已經沒有來生這種東西了。」畢竟司掌生命的神已經走了,在很久以前。

「你實在太過實際。」
「我不否認,」他將從不離身的手札拋擲向對方,看著對方手腳僵硬的接下了那本陪伴他許久的書頁。「記得幫我把筆記中我的名字劃掉,就在最末頁最後一個,很好找的。」

戰爭嚅囁著走向懸崖,這是自從上演那彆腳肥皂劇後兩人最為靠近的一次,那名總是穿著運動衣的神祇臉孔終於從沙塵中解放、清晰起來。
「……我盡量。」


「盡量什麼啊?」死亡笑了,把那比哭還難看的哀戚表情映在眼底,任由戰爭微微顫抖的手遮掩他的眼瞼。
「永遠不見了,泰特。」










後記

日安,這裡是Tav。

所謂的神在這裡是一個概念;誠如文章裡的說法,是人性對於某一現象/情感/事物的思想集合體,只要多數人類朝向那個方向,就算單一個體不願意世界還是會如此朝著盡頭轉動下去。
這篇雖然全篇著重在死神的想法與回憶中,不如說是很粗淺隨意地用自我流方式探討、諷刺某些人性層面的東西;而某些原因我也覺得這世界上就連個體對於死亡的權利或許都有可能成為爭執下的犧牲品──而只要有兩個個體,就永遠會有戰爭。

殺伐一切,直到最後一人。

名字設定是楠恩(Nun)泰特(Teth/Tet),取名的方式完全依照某個習慣,要說意義也有,不過這其實不太重要。

希望這本奇怪的作品能給各位ㄧ些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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