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蘇蘇 發表於 2021-8-22 09:30:04

[MIU404│ibsm] 翅膀[G]

   BGM: ボクの背中には羽根がある

     *是志摩眼裡的小藍      
     *遲來的志摩一未生日快樂,願你夢裡的鎢絲燈泡不再閃爍


 1.
  
  「我啊,其實背上長著翅膀喔。」

  一如往常,離搭檔最近的志摩對那句少年漫畫似的熱血宣言不置可否,眉尾的弧度甚至都沒怎麼上揚。  
  當下只覺得是伊吹語正常發揮,下一秒又想,難不成是近期看多了什麼需要驅魔念咒的新番?這種羞恥的台詞從伊吹口裡講出來居然意外地無違和感,好像他下一秒就能從檯面上拿出那些規則複雜的魔法卡,用外星語召喚或屠殺些什麼一樣。

  而要說有什麼形容詞可以描繪伊吹的腦袋,那也就是天馬行空了。

  志摩時常覺得那塊小小軟軟,分工精細的器官就是另一個百慕達三角洲。不然怎麼會連擅於言詞的他都常常在裏頭擱淺、進而百口莫辯呢?
 
  橫亙在加勒比海與北大西洋之間的繁忙海域在人們眼中之所以詭異,在於它會阻絕所有信號,癱瘓所有雷達。            

  伊吹藍則減去了恐怖的部分,只留下和天空同等寬闊的海洋賦予的神祕。那份神祕輕易地讓志摩漂亮的小腦袋在裏頭當了機,變成了那些駛不出磁場的艦艇、反覆盤旋的軍機。

  強烈的正義感與偶爾過於氾濫的同情心看似得天獨厚,但綜觀對方的家庭履歷,他很難想像那是在怎樣的環境下才能養成的性格。
  
  志摩家境小康,父親的薪水要養活五個孩子綽綽有餘,甚至稱得上優渥。母親廚藝精湛,性格溫順,與孩子們無話不談,對教育注重的是品格而非成績──拜此所賜,志摩一未在十八歲時人生中最大的煩惱也不過就是到底要報考警察學校,還是選擇一般大學。  
  當然,最終選擇公務員的理由也是因為嫌棄就活麻煩,而並非要靠那份薪水過活。

  縱使他高中畢業後不常在家,家的氛圍也一直存在。對他來說就是不分晝夜矗立在玄關的那盞檸檬黃的立燈。
  一拉開門就能看見那道明暖的光暈,總讓他感覺圓滿,踏實心安。

  在進入機搜後的現在還多了一點心疼。

  小伊吹揹著書包,怯生生地用腳尖在玄關徘徊,不敢踏進那融入深沉夜色、彷彿埋伏著吃人怪獸的家,這樣的場景有一陣子常常入夢。
  被過於澎湃的心跳驚醒時要是發現伊吹還在睡,就會睡眼惺忪地湊過去揉揉他的頭,然後把同樣不清醒的伊吹蹭進自己被裡的體溫當作寵物的撒嬌。  
   即使知道那份心疼早就無濟於事,即便知道也改變不了既往的現實:伊吹還是得一個人孤伶伶地長大,沒有從門口相迎上來擁抱的媽媽,沒有熱騰騰等著自己的飯菜。放學後志摩閒來無事配著當點心吃的餅乾加牛奶、極有可能就是他晚上的一餐。
   這種情緒或許來得太遲,但他不想再錯過好好珍惜的機會。

  「沒有人會跟你搶。」從沒為了三餐不繼而煩惱過,正因如此發現伊吹大口大口吃得很香時才會下意識跟著微笑,然後再查覺那份堵在胸口的有些滯悶的酸澀就叫做捨不得:「慢慢吃。」
  「唔?如果我是老闆,看見客人吃得這麼爽快一定會很開心,不是嗎?」伊吹笑著回他,嘴裡還滿是食物。
  「如果你是想讓老闆開心的話。」他回答,感覺心尖那塊如釋重負了些:「那就好。」

  光憑波蘿麵包號上的那段對話他很難具體想像,當時的伊吹是怎麼從犯罪與墮落的誘惑中逃之夭夭,奮力踏上那條被曖昧不清的,通往"正義"的路。

  但不只一次感覺慶幸。
  待過各式疑犯雲集的搜一,看過慘絕人寰的分屍案,旁觀過讓人瞠目切齒的情殺審判,目睹過惡貫滿盈的嫌犯聽見極刑宣判依舊毫無悔意。曾經對人性的信任墜入谷底。

  那樣的他當然知道,有些人生來就是罪大惡極。不管給他們多少緩刑,不論多少次鬆開手鐐又復被扣上,一半以上的人還是會回到陰冷幽暗的鐵柵欄之後,只因為控制不住自己。

  幾乎是種刻在基因裡的詛咒。

  但伊吹不一樣。他的偵訊技巧無可救藥地差,凡事只依靠直覺,心智像個尚未開化的中學生,最愛像未馴服的野生動物一樣叫囂著瓜分地盤。還可能曾經是在背上刺著"夜露死苦"的紋身(或者貼紙黏上去的)、 肩上扛著球棒的前不良。

  卻會嘴甜說著討人喜歡的話,在自己的世界裡自得其樂。對於他人的批評全不放在心上。
    有的人可能會說,不在意他人評價這點,志摩一未也是一樣的啊。

  但志摩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他只是假裝不在意,不去看,不去聽,然後放任自己自暴自棄。他的內心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只進不出,張著口吞噬所有投擲過來的情緒,好的壞的,惡毒的詛咒的,正面的負面的,但只有負面情緒會越膨越大,最後爆炸,像迴力鏢一樣反噬。
       就像他們在同一片原野上放著風箏,伊吹鬆鬆地扯著那柄釣魚線,帶著愉悅的眼神盯著它越飛越高,手不小心在拉扯中脫了線,卻帶著笑容送它遠走高飛。而志摩則是像溺水的人般死死地拽住那纖細的絲線,生怕一個不注意就丟失了那只小小的紙鳶。

   「志摩さん最近跟伊吹さん越來越像了呢,連吐槽陣馬さん都很同步。」

    直到上星期九重跟他這樣說,讓他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他其實很想以伊吹的角度看看這個世界,卻礙於前菁英的自尊放不下身段。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將精明和適時的癡傻與蠢笨拿捏得很好,原來在別人眼裡,他倆已經漸漸融為一體了嗎?難道他的靈魂已經被伊吹化了嗎?

   大概是志摩臉上的表情太過懾人,九重安靜地等了幾秒,安慰道: 「那也不是一件壞事,我覺得很好。」
   「嗯。謝謝你,九ちゃん。」

   那邊的伊吹藍見在場沒人要搭理他,又正經地強調了第二次,自己是有翅膀的男人。
   「那還真是厲害。」剛當上爺爺的陣馬耕平以一種陪伴金孫玩樂的語氣哄了一句,輕易就讓那人心花怒放。
   還是一樣好搞定。

   志摩勾了勾嘴角,目光重回螢幕前的報告上。

     其實有隱約查覺到自己正在習慣和伊吹藍同步這件事。
   
      得心應手逐漸體現在越來越多的鬥嘴次數和出任務時逐漸縮短的距離,裝出來的煩躁感也能輕易被熟悉他的人識破那不過就是偽裝。

   但他就是有些不甘心。

   花了六年才築好的藩籬,那個人只花了不到幾個月就成功讓它出現裂痕。

   為什麼不早點出現呢?有時候志摩會禁不住這樣想。但反覆深思過後,又覺得這樣也好。

   他不值得被這麼好的人慣壞。

   伊吹是午後灑在塞納河畔咖啡廳的日光,是從里昂巷弄的無名小酒館內偶然嚐到的肉桂捲,是比起拜倫跟華茲華斯,更趨向於泰戈爾的、用羽毛筆盡情傾吐情愫的詩篇。那一點缺陷就像塗抹不勻的輪島塗花紋,即使缺了一角仍掩不過漫入眼中的釉色亮彩。
   他理當像童話故事裡的主角,越過迢迢迷途,砍殺喉間撕扯出烈焰的惡龍、越過漫漫叢生的荊棘海,體驗那段被扎得渾身都是暗褐的猩紅。然後到達綿延不絕的高塔,呼喊他等待已久的愛情。

         總有一天,伊吹看著他的眼裡也會有像高塔爬出的樂佩一樣悱惻纏綿的眷戀嗎?

   他不知道。所以選擇埋在心底,所以用一些無關緊要的搪塞在鬥嘴中試圖挽回僅存的話語權。選擇在聽到他孩子氣地說著自己有翅膀時習慣性地忽視。選擇在那份潛藏著太多未知波瀾的"超喜歡"告白底下四兩撥千金。

         但在志摩一未心底的某一塊被戳得柔軟的部位卻切實地知道那種滋味。
   
         伊吹魔法真實存在。

    「好喔。」
   他頭也不抬地振筆疾書,假裝冷淡的專注做著報告的收尾,然後就聽見搭檔鼓起臉頰向外吐氣的噗噗聲。

   「志摩ちゃん真敷衍。我可是有魔法的耶。」
  好了,他現在能肯定他三十七歲的搭檔心智年齡大概只有三點七歲了。

 「別噴口水。」他說,克制自己不去看那道大狗搖尾的眼神。對方見志摩不搭理自己,百無聊賴地坐上鐵桌,一邊在金屬招搖的共振聲中晃動裹在丹寧布料下令人稱羨的長腿。

      一如往常的招搖。志摩嘖了一聲,讓他不要搖晃鐵桌,「這樣整排桌子都會跟著你的腳一起晃。」位於同一排的九重字跡漂亮的報告裡也寫歪了一個字。煩惱地皺起眉頭。

   「如果非要選的話,伊吹さん請去陣馬さん那一排吧。」我看他現在好像很閒,九重說。
   「是很閒啊!!!」還未完全康復的陣馬耕平近期被下了禁止搜查令,但本人一開始並不知道。直到某一天他發現不管晃到哪個署內,總有人在視線範圍內撇見他後就飛快作鳥獸散,然後在他問著「好閒啊最近有沒有甚麼案子」時口徑一致地說謊。

  「我難道是什麼通緝犯嗎!」三十五年全勤的刑警當時可是氣得吹鬍子瞪眼。但近期榮升新手爺爺的他現在倒是完全轉變了想法、樂得成天在辦公室跟妻子視訊看孫女流著口水呵呵笑著的模樣。他在椅子上大張手腳,轉了一圈的旋轉椅正對著伊吹,「但這樣也不錯啊,久違的平靜!對吧伊吹!」
   「嗯啊陣馬さん──」伊吹嘴裡念念有詞,擺出戰鬥的十足架式.從兜裡掏出一張卡片:「歐貝利斯克的巨神兵──召喚!」
  
      夏洛克福爾摩斯說,當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無論剩下的是什麼──即使是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
  「唧唧嗚嗚的吵死了!給我滾到一邊玩去!」
   「志摩ちゃん好兇──」

      他想,他喜歡這個男人,比他以為的還要多出很多很多。



2.
  
  
  太安靜了,安靜到讓他有點不安。
  通常飼養的犬隻太安靜的時候、就是廁所衛生紙或是枕頭的棉花內餡正在遭受酷刑的時候。
  雖然他家這隻警察汪汪有受過專業訓練,但本質上還是一隻野犬。
  志摩放下筆,打算起身呼喊搭檔,卻在轉身時瞬間打消了念頭。

  伊吹正仰著下巴,瞇著眼眺望著天花板上一盞明滅不定的黃燈。似乎在確認裏頭的閃爍是不是該換燈泡的前兆。

  他知道搭檔很白,手腕上那些青色的血管像一條條糾纏的小蛇,帶來微涼的氣質,卻很好看,骨節分明的關節指配上突出纖細,構築出一種他難以踏入的氣場。裏頭優雅,獨特,美麗,有他也說不出的那種千年教堂似的華美和莊嚴,像透過彩繪玻璃看向整個世界,一切都是繽紛的寧靜。

  他的搭檔的確很有魅力。

  剪影渾然天成,讓他想到流行雜誌中那些冷豔、光影生動、在斷垣殘壁的襯托下生出的絕美扉頁。

  伊吹的眼睛像沙漠裡的星光,乘載著永不乾涸的綠洲。又或者是從雪峰的極頂之巔俯瞰出去的風景。不只是凝結的白和潑墨似撒在田園村莊裡的灰,還有一點剛萌芽的希冀。

   然後伊吹剛剛說他背後有雙翅膀。

  有那麼一瞬間,志摩覺得自己的確被這個比喻給震懾住了。有著那樣一雙漂亮眼睛、那麼愛對所有人笑、哭起來卻像要奪走他的呼吸、讓他心跳顫動著抽離的人,怎麼能說是凡人呢?

   說是天使下凡還差不多。

         他唸給姪子的那本書裡藏著一句話:使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着一口水井。

          風情萬種的荒漠像迷人的阿拉伯薰香,白日金澄澄的光燦讓人浮想聯翩,夜晚卻是誘人的陷阱,靜穆且蒼茫,鮮少生機。
    但他卻逃不出去。他被困在那裏太久了,早就習慣了獨來獨往,忘了原本的世界生得什麼模樣。

          難道不是嗎?他在迷離的視野中衣衫襤褸地穿越大片黃沙,覺得體力消耗殆盡,那口水井就出現在面前,清甜清澈的甘霖,任他汲取。
    它那麼晶亮剔透,毫無保留的反射和接受志摩一未所有的缺陷,映照出他藏了多年的狼狽,看穿他的窘迫。

    然後他就在水井旁看到了綠洲。


3.

      午餐時間很快來臨。他們排排坐在中島後頭的餐桌上,眼前是熱氣蒸騰的炸雞桶,一人先領了一種口味,然後再交換著吃。
   陣馬的傷還沒復原,分駐所的冰箱空空如也.從手機訂餐的提議獲得全場一致好評。
         而三個前輩對看了幾眼,決定把這個任務交給人生沒多少次外賣經驗的的九重。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在眼花撩亂的商家頁面打轉了半小時才艱難地按下了訂購鍵,伊吹和志摩兩人由後往前湊近他的手機螢幕之後轉頭偷笑,「還真是年輕人的選擇呢。」

   年輕人還捨棄了酥脆吮指的美式炸物,選擇了薄皮汁多、抹上香氣四溢的甜辣醬風味的韓式炸雞。

   陣馬一邊碎念著他的這樣體脂肪又要變高了,一邊卻也雙眼發光地期待著外送員的來臨。
  「好久沒吃垃圾食物了!」他大喊,「受傷之後總被勒令要吃得營養,每天便當一打開都是生菜胡蘿蔔青椒芹菜,就算有葷食也是水煮或清蒸,我可不是羊駝啊!」
         給我肉!肉!他左手拿叉右手握刀,迫不及待地握拳大喊。

   「陣馬さん的臉套上羊駝的身體莫名合適耶,哈哈哈哈哈。」
   「伊吹───!」         
    身殘志堅的陣馬耕平伸長了手,就要穿過坐在中間的志摩一未去打伊吹藍,卻發現他默契十足的前搭檔也在偷笑。「這比喻還真中肯。」
   「怎麼連志摩也這樣說!」你們這群沒心沒肺的!
    和他足足差了兩輪以上的搭檔則成熟地寬慰道:「至少、羊駝的身體還是很長的。」

   炸雞有甜辣洋釀,炒年糕,奶油優格,跟蜂蜜起司四種口味,他們吃得嘴唇都沾上一層薄油,接著又聊到了不同國情的炸雞差別,伊吹就嘆了聲好想在分駐所炸炸雞來吃喔。

  「你想都別想,隊長會殺死我們。」
  「但聽起來很棒啊,炸雞香味陷阱甚麼的,應該可以讓整個分駐所都淪陷吧。」伊吹捧著臉笑,轉過了頭:「啊啊,不知道大家家裡的炸雞都是怎麼樣的呢?」

   其他三人把臉轉向他,同時回答。

   「我們家就是檸檬派。」
   「我家是美乃滋。」
   「我家是沾Tabasco。」

          一言既出,全場屏息了幾秒。

   「嗚哇有夠時髦.......!」

          話題的主角聳了聳肩,側過身反問道:「那伊吹さん呢。」

   「嗯?」伊吹抬了抬眼,笑瞇瞇地說,「我想想噢,麗子阿姨的炸雞.......好像是沾塔塔醬吧。」

          沒人問為什麼是麗子阿姨而不是媽媽,然後志摩一未咳了一聲,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手,「啊,對了,你不是說自己有翅膀嗎?那又是怎麼回事?」

   轉得未免太硬了吧,志摩さん。九重在心內吐槽,但伊吹藍的注意力幾乎是瞬間就被吸引過去,表情整個發亮:「是真的喔。」他說:「我是真的覺得我的背上有翅膀嘛,蒲さん和那些奧多摩的爺爺奶奶們也這樣說,看到藍ちゃん就好像看到了天使。」

   小伊吹從小學開始便不被周圍的人待見,其原因不外乎是家境、過於忙碌的母親與屢屢缺席的家長會,另一點是過於跳躍的思緒。

   同齡的孩子跟不上,自然覺得他怪,格格不入,是異類。所以伊吹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不去聽外界說什麼,也懶得再用任何話語為自己辯駁。他只是習慣在課堂分組的時候等著和他一樣被挑剩的組員自動過來湊齊,他們不是頭上光了一塊,眼角有疤,就是和他一樣總穿著同一條縫補過數次的褲子來上學。
  老師給他的評價則是:天馬行空。然而需要學會控制過剩的精力與不切實際的幻想。 
  志摩完全無法苟同。

  「愛因斯坦跟愛迪生,還有那些智商很高的人,思維都是很跳躍的,因為他們能同時思考太多事情,一般人根本跟不上,有時候就胡亂給他們掛上異類的標籤。」劈哩趴啦說了一串,覺得還不解氣,又道:「最後事實證明他們都是天才、也都是先知,但天才和先知也往往是最孤獨的。你知道梵谷吧,他一生潦倒,畫作在世時被貶得一文不值,但那幅最有名的向日葵在他死去97年後被放出來競拍,最後居然賣到了近四千萬美金。」

  那可是四十幾億日圓喔,九重補充:還是三十多年前的市值呢,放到現在應該能漲至少一倍吧。
   
  志摩點點頭,不想伊吹耿耿於懷,於是正色做了結論:「但那又怎麼樣呢?梵谷一輩子也收不到這筆錢,他的憂鬱一輩子也沒能被人理解。」

      人們稱讚那幅星空美麗,每一隅都瀰漫著海軍藍的憂傷,數不盡的殘影與孤月融為一道橫亙的光影,點滴都是旅人身在異鄉的寂寥。
  
  卻鮮少知悉那是在無數個夜晚中飽受多少失眠之苦才能得到的產物。
  頹廢卻有魔力的檸黃漩渦,荊棘般的巨塔埋入天際,悲涼無處寄託,死亡求之不得。

  伊吹並沒有馬上回話,而是就那樣看著他,眼裡一如往常有暖色的熱意。

   「伽利略被尊稱為天文學和物理學之父,精通物理,數學和天文學,卻只是因為支持日心說就被判終身軟禁。」
   「而羅馬教宗一直等到1990年代才正式對錯誤的判決道歉喔,但這份懺悔可是整整晚了三百年────」志摩拖長了語調:「三百年啊,都可以從文藝復興進化到工業革命了,不覺得諷刺嗎?」
   「所以不用去聽他們說什麼。你不用是孟克,不用當梵谷或夏卡爾,不用等到過世後才被追封勳章和諡號。只要在這一世安安穩穩地做你的達利就好。」

       故意選用了曖昧不清的比喻,乖巧聽著自己說話的夥伴的瞳仁卻愉悅地睜大了。

      「嗯,我知道的,謝謝志摩ちゃん安慰我。」

       下一秒又眨眨眼:「那志摩覺得我和梵谷像嗎?」

  「不像。」志摩說,下一句話藏在心裡沒說出來:「幸好你懂得流淚。」

  於是伊吹繼續說他在學校的故事。

  有一段時間他們班上短暫出現了從加拿大回來的混血兒;茨城是個有地域落差的縣市,伊吹生活的區塊又與市中心有段距離,有外國血統的孩子遭到疏遠並不意外,可能他們自己也沒意識到這就叫霸凌,伊吹只是聽到每個人都在講:那個孩子的藍色眼睛好像漩渦一樣,盯著看久了就會被吸進去。

  當然那是懵懂的孩子們不諳收斂的誇飾法。但伊吹卻獨排眾議地喜歡著那雙眼睛。

      那份墨藍像會吞盡一切壞情緒,再將惡意在裏頭消融得乾乾淨淨。

  於是他鼓起勇氣向對方示好。他想,兩個人一起分擔那份不怎麼快樂的負面情緒,總比獨自一人承受的好。

  那個有著洋名的孩子訝異地應了聲,虹膜霎時像反射了波紋的海面。
    他們開始一起上學,一起分食一份便當,或者在分組都被剩下時自然而然地朝對方走過去,帶點不置可否的會心一笑。

  那份情誼卻也沒有持續太久。

  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有一天突然就不出現了,再次聽到時已經是他轉學的消息。他與那個同學住得並不遠,有一天心血來潮放學想著經過去看一下,卻發現連姓氏的門牌也換了。

  一點足跡也沒留下。

  伊吹也沒沮喪,他老早就習慣了。母親每年總在他生日前認真承諾,當天會帶他最喜歡的布丁蛋糕回來、也會盡量提早下班。於是年僅七歲的伊吹藍就那麼抓著電話話筒等著他僅有的母親帶著不那麼華麗、還極有可能是賣剩的特價品蛋糕歸來────在他印象裡,生日那天母親應該會久違地請假,在他放學蹦蹦跳跳地像小兔子般轉開那道喇叭鎖時第一眼就出現在玄關邊上,手上捧著已經點上蠟燭的蛋糕,謹慎地不讓蠟油融化,笑嘻嘻地對著他說「驚喜!生日快樂,我的兒子。」

  他們班有32個人,一年到尾每個月都有人生日,他聽得很多,知道大家家裡或多或少,幾乎都是這樣做的。

  但是當天他沒有等到小心翼翼護著蛋糕的母親,只有一紙留言。
  『布丁蛋糕蛋糕太貴了,媽媽會多努力工作存錢,等明年再補償給你。』

  而明年的生日,他又會收到一樣的訊息。

  不知不覺他就長大了。然後蒲さん跟他說自己後面有一雙翅膀。

  「誰想要那種代表神聖純潔的東西啊!」十七歲的叛逆少年不以為然地用力丟出手中的棒球,也不管頭髮已經慢慢變白的蒲郡慈生接不接得住,用滿臉嫌惡表達他的抗議。
  「是嗎?」邁入中年的刑警唇角輕翹,語氣是一貫的神秘。「那可不一定喔。你知道露西法也有一雙翅膀吧。差別只在於他的翅膀是黑的。」
  「哈啊?!那傢伙又是誰?」
  蒲郡就只是笑,然後拋出了突如其來的邀請。「假日要來我家嗎?」
 「哈啊?才不ーー」
   「有免費炸蝦喔,」男人愉快地繼續丟著誘餌,「剛出爐的話整隻都會卡滋卡滋脆呼呼的,還有漢堡排跟可麗餅,任何你想得到的炸物都是吃到飽喔。我妻子手藝很好的。」

  「.....看在炸蝦的份上。」

      那天午後的屋簷漫著雨水,像是整個城市都被洗滌,卻又有種說不出的苦悶,彷彿潮氣滲入肺腑,濕潤繾綣。
  
  他聽著麗子阿姨講著墮落天使的故事,講到路西法叛變,大天使長米迦勒率眾迎戰。
  
      撒旦犄角尖銳,隻身立於黑白相間的浮雲中,一大片筆觸細緻的色塊描繪起陰冷的森然,使得那份桀傲不馴像是有了生命。
  伊吹的目光停在大片擺動的豐滿羽翎,上頭黔色如墨,開闔間似有氣流捲起。

  「路西法發起叛變,不只墮入地獄自立為王,還成了幫派頭目、吸引了一票小弟,看起來很風光啊!」

  他覺得這場雙方立場鮮明的戰爭聽來是件很酷的事。

  蒲郡笑著翻過一頁,手持長矛的天使群振翅飛過半空,聖光從天堂灑落,下方是魔界使者們成堆疊起的屍骸,兩方正在激烈纏鬥,「那倒是,路西法還有自己的軍隊呢。大軍一應俱全,出征的時候黑壓壓一片,還真的挺威風的。」
 
   「而且天使長聽起來很詭異,跟監獄長好像是差不多的東西,讓人雞皮疙瘩冒不停。」少年伊吹皺眉。
 
  「但路西法是被放逐的,這你知道吧。」蒲郡強調:「他原本也是天使群之一,有著一雙漂亮的潔白翅膀喔。」
  「人要改變可以有很多種理由。」伊吹嘴硬:「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加百列他們一樣出生高貴的。」
    「他的叛變跟出身沒有關係,真要說就是太自大了吧。驕矜跟目中無人,這才淪落到被放逐的命運,」長者闔上了書,咧咧嘴,「不過如今看來,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反派呢。」
  「我倒覺得這樣挺帥的。堅持自己的信念,直到最後也沒被感化,這種我行我素很有個性不是嗎?」年輕的男孩對與眾不同總有些崇拜。
  「當然。做人太過良善是會被偽裝的好意追著打的,這可是個人吃人的社會。」      
      一向溫和的刑警語氣染上些許無奈,「失樂園的天使戰爭其實很像警界的表與裏。說是一體兩面、實際上就是外表穿著伸張正義的警服、私底下卻躡手躡腳地幹盡偷雞摸狗的勾當。表面看似團結一心,派系衝突的時候卻能毫不心軟地張著獠牙撕裂對方;對國民是誓旦旦地說著破案義不容辭,但當事件牽涉到廣泛的利益交鋒時,在職場內部往往就是場死鬥。」

   然後蒲郡跟他說起各式各樣的未解懸案。說起那些純熟的犯案手法、和至今仍逍遙法外的真兇。礙於上頭的壓力因而草草結案的那些苟且,明明有線索卻總是讓人逃脫的荒唐,一字排開罄竹難書。

   要逃過盤查必須在什麼樣的時間點最佳完美,臨檢的執法者在什麼狀態下惰性最強。犯罪者的外表生得怎麼樣最容易招人同情,測謊時多少智商就能輕鬆應對。  

  「你知道嗎?這些案子裏面,不知道有多少都是警視廳的相關者從內中飽私囊,暗通款曲,藉而搗亂偵辦方向。」他說:「扒掉那層人模人樣的外皮,內在一樣是沒心沒肺的小渾蛋。」

 「蒲さん這樣講好嗎,」伊吹少年心不在焉,「跟我說這麼多刑警那部的秘辛還有犯案手法。要是我改天就拿這些技巧去犯罪呢?」他說,「老年人詐欺說不定會意外拿手喔?畢竟我可是很有爺爺奶奶緣的。」

 「伊吹不會的,」擁有多年辦案經驗的刑警講得踏實,「因為你是米迦勒。」

 「蒲さん怎麼又能肯定。」伊吹心不在焉,「路西法曾經也是天使啊。」誰能保證再好再善良的人就不會變。

 「路西法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叛變。」但你不是,耳鬢的銀絲逐漸佔據烏黑的人補了一句:「要說為什麼,你從沒為了自己的欲望去傷害過別人。不是不敢,而是不想。」
 「而且,撒旦是誘惑亞當與夏娃吃下禁果的人。伊吹怎麼看都不像會為了一己之欲去慫恿他人犯罪。」
 「你要是有撒旦萬分之一的狡猾、也不會是那個只知道用肉體而不是用頭腦打架的小笨蛋了。」

    伊吹正要抗議,蒲郡慈生又開了口。

  「當你覺得疲憊和搖擺不定的的時候就告訴自己,我的背後有一雙翅膀。」

 頭髮花白的刑警揉揉疲憊的雙眼、對正在廚房準備晚餐的太太提出的選擇溫順地應了聲,然後轉頭問伊吹要不要留下來一起吃飯。
 麗子的炸肉餅可是世界第一喔。那位得意的丈夫這樣跟他說:「棒球少年都很喜歡大口大口吃熱呼呼的炸肉餅吧。」

 最後用一句話當了總結。

   「要當路西法還是米迦勒,未來你要自己決定。」





  這些年來,他經歷國家考試,進入警察學校,在蒲田東署、麻布中央署,向島一丁目交番值勤,甚至被調職到奧多摩時,都會想起這句話,想起他的恩師。

   直到進入機搜404,碰見久住。

   他在那個夢境裡拋開一切良善,選擇墜入地獄;他看見久住在那裡跟他會合,背後有一張大得堪比翼龍的翅膀,羽毛比站在房樑瓦片上啼叫的烏鴉還黑。

    他說他叫梅菲斯特,全名叫梅菲斯托菲列斯———他記不住,反正就是梅菲梅菲久住,久住笑嘻嘻地說從今以後就是同伴啦,請多指教。

  接著拍動羽翼、雙腳懸空,在大張的氣流間開展那比蛛網還密的翅膀,身後一團聲勢驚人的惡魔傾巢而出,遮蔽了日照當空,世界瞬間失去了顏色。

  醒來之後他不只慶幸那是個夢、更慶幸自己還保有那雙翅膀。

  或許已經不再是純色,或許是米白中帶著些許斑駁的灰。但終究還留存著一點初融雪色的皎潔。

 
       但後來到了東京灣碼頭。   
       在那個比現實還真的噩夢裡,伊吹藍望著脈搏不再跳動的、一身鮮紅的志摩一未,終於在模糊的視野中明白了一件事。

     他明白了蒲郡慈生為何甘願自斷翅膀,也要墮入地獄。他明知道那雙翅膀如蠟般脆弱,早就不再穩固,卻還是如伊卡路斯義無反顧地朝太陽飛去,然後墜入海面,讓那個良善的自己隨著洶湧的浪濤消逝而去。


    或許在蒲郡麗子死去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註定要永遠來不及。

  而不管重複多少次。
 
  他永遠會為了志摩一未扣下板機,將翅膀染上腥紅與褐黑。 



4.

   
   凌晨五點半,整個分駐所堆滿了近期事件雜物用的紙箱,外頭除了偶爾飄來的警笛聲之外靜得不像話。
  
      他們在睡前聊到迴力鏢理論。

       伊吹躺在沙發上,連帽衫的帽沿一如往常遮住那雙能看穿他的眼睛,聲音卻聽得出來有些困惑。   

    「這跟飛盤難道不是同個道理嗎?」

   志摩啞口無言: 「怎麼又關飛盤的事了?」

 「因為,」伊吹搓搓手指,自在的深了個懶腰:「飛盤和迴力鏢很像啊,都是你拋我接,也都可以是飼主和狗狗共享的運動。如果說迴力鏢拋出去之後遇到牆壁,會反向打到自己身上,那就讓精明的小藍狗狗中途跳高高起來幫志摩接住!」
    「我會一~直幫你咬在嘴裡,就算咬得嘴很痠、口水直流,也不會放手喔。」
    「而且,只要我中途攔截住志摩最愛掛在嘴邊的那個迴力鏢,那它就不會打到牆上、也不會反彈了吧?也省得你成天再說那些罪啊孽的,我反正不怕那些。」
   「而且我的柔軟度很好,彈跳力很高,志摩不是也知道嗎?高中時期籃球部跟田徑社可是都搶著要我喔。」

  是啊。
  狗狗撲上去接到飛盤以後,總會呼哧呼屁顛屁顛地跑去尋找主人,笑得傻呼呼地搖著毛絨絨的尾巴獻寶嘛。

  「所以我也可以幫志摩分擔這種情緒喔。」

 日出總會升起,就像伊吹藍總能找到安撫志摩一未的方法。

   志摩覺得那是種天賦。多一分則顯矯情,少一分則顯冷漠,而伊吹藍總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同情、共感、及鼓舞揉捏成一顆恰到好處的球,朝志摩一未拋出。

 每當那種時刻來臨,志摩都會有立場被鮮明地調換的錯覺,覺得他才是被豢養被疼愛著的那隻狗。

   誰說他的伊吹藍沒有翅膀呢。

 這不,正迎著早晨的陽光跟著尾巴一起擺著呢。



   【最想攀爬的山巔】

    BGM: 最想環遊的世界


    香坂過世後,志摩一未曾經沉迷過爬山。
    繚繞的白霧、稀薄的空氣、偶爾迷離的大腦、高速運轉的心跳。
    遠離塵囂的快感加上與世隔絕的疏離感,讓那陣子極度厭惡人生的他找到了短暫的歸屬。

「所以說啊,河口湖旁邊的飯店才是經典!河──口──湖────」
「這方面我不得不表示贊同。」

 之前陣馬不知道為何提起了定年退休之後要攻頂富士山,從小錦衣玉食的九重聞言便舉起了手,開始分享自己自幼以來的經驗談。

  雖然沒有真正攀爬過那座象徵著大和精神的聖岳,但身為刑事局長的公子,九重世人從小學開始、只要每逢正月假期,都會和家人到望得見富士山的溫泉旅館去泡湯。

   「一邊喝著清酒一邊觀賞河口湖的日落是人生一大享受,」九重說,「那種艷紅和淺粉還有三色堇一樣的深紫交織而成的顏色很難用言語形容,總之就是很漂亮。」

  然後志摩一未說起之前高中畢業後曾在暑假攀爬過馬特洪峰,被伊吹藍追問是不是跟きゅるきゅる的女孩一起去的時候說了聲「當然是自己去的。」得到耷拉著犬耳的搭檔小聲地嘀咕「好沒勁啊志摩ちゃん。」

  伊吹藍則不出意料之外的沒有任何出國經驗。

       但那一點也不影響志摩一未在心裡對他的評價。
  

       他的搭檔,別人會嗤之以鼻,覺得不過是單位內一顆不討喜、輕易就能取代的小螺絲釘。

     但只有志摩知道,伊吹單獨一人就足以勝過他們全部。他比仲春枝頭的粉櫻更繽紛,比孟夏的海濱還沁涼,比秋季的落楓更生動,比冬雪中綻放的蠟梅還盎然。

    只因為他對我說香坂不是自殺的,只因為他為了青池透子那隻微不足道的絨毛娃娃笑得傻裡傻氣,只因為他為了每一條毫無關聯的生命受到威脅而萬分緊張,只因對他對志摩一未說我的生命線很長。

  
  只因為他是我的伊吹藍。

      如果要用一座山來比喻伊吹藍,那志摩會說是吉力馬札羅山。物種豐饒、地形多樣,既有溫暖濕潤的熱帶雨林,也有終年不化的靄靄白雪。

      他想登上名為伊吹藍的那座高峰,想呼吸那陣稀薄但是清甜的空氣、享受著險峻卻瑰麗的絕景。

      因為他就像馬特洪峰那座主心幹尖峭的頂端般那樣難征服,卻又那麼獨一無二。

       志摩一未在那片凍寒中前進,不慎被雪地反射的陽光灼傷瞳孔,於是閉起眼睛盲目摸索。

         而進入機搜後,是伊吹藍給了他重新攀上峽谷、俯瞰奇景險秀的機會。他不顧志摩反對將太陽眼鏡掛在他眼前,為他細細抹上藥膏,帶他深入品嚐四季,領略有稜有角的滋味。

   下一次。
         他會挑戰位於坦尚尼亞的非洲屋脊,試圖爬上頂崖,在終年不化的冰雪中敲融伊吹藍受傷封閉的心房。


    如果你愛著一朵盛開在浩瀚星海裡的花,那麼,當你抬頭仰望繁星時,便會感到心滿意足。*


       他在靄靄蒼茫中抬眼。整個世界全是伊吹藍。









──────END──────




      * Saint-Exupéry Antoine de, and Katherine Woods. The Little Prince. Ancient Wisdon Publications, 2018.

      "If you love a flower that lives on a star, it is sweet to look at the sky at night. All the stars are a-bloom with flowers."

本文最後由 泰迪蘇蘇 於 2021-8-22 10: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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