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頭兒 發表於 2021-3-22 11:42:43

午夜三點半(系列,6/19更新、完)[PG]

本系列由數個短篇構成,將全部放在這篇文章中,所以每段開始時會在最開頭標示篇名。後頭有提到其他作品的角色(這篇獨立看絕對沒問題,不需要先補什麼前作),惟若對其他作品有興趣,因把所有舊文搬過來實在太吃論壇資源,故請各位移駕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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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正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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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三點半 - 01

  你知道嗎?
  有人說,一天當中唯一橫跨陰陽兩界的時刻,是午夜三點半。
  你問我,不是十二點嗎?
  也許以前是。
  只是呢,現代人生活越來越不正常、電器製品越來越發達、所以鬼氣越來越弱。
  只有在三點半,在大多數人都沈沈睡去而陽光還沒出現的時候,兩種屬性才會微妙地達到一種平衡。
  一種,對我來說簡直該死的平衡。
  所以,我在這裡就過去經驗給你一個忠告。
  當你失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聽到時鐘滴‧答‧滴‧答走到三點半,那時你該做什麼呢?
  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張開眼睛。
  我說到這。

  §

  猛然一頓,我慌亂裝出抄筆記樣子,努力對焦看著紙上歪七扭八的謎樣文字。
  極限。
  失眠到昨晚已經第四天,不曉得今天會不會一併算進第五日?就算上課他碼的打了個盹……加起來最多一小時吧?有沒有這麼長我自己都不知道。
  明明累得命都快沒了,躺下卻偏偏硬是睡不著。
  而且老天爺多眷顧我,連續幾天幾乎都是實驗室課程,再不然就像現在,『大體解剖』。
  刻意忽略解剖臺上白白一團一團不曉得是幻視還是真在飄動的東西,裝作沒發現寒冷如空調失控般大肆降臨,我抖著,想走到一個『不太醒目』──助教不重要,至少不要被某種物體盯上──的地方,站著當兩小時柱子。
  不過,這個願望老天爺似乎沒聽見。
  「同學!」後頭傳來男人破鑼嗓,我皺起眉,感受到那方才不曉得碰過什麼的橡膠手套一下一下拍在我頭上。「你看起來生活很靡爛嘛,哼──?上課敢打瞌睡,哼──?」
  哼你祖宗十八代,你這隻連禽獸都不太配當的草履蟲。
  嘆口氣,被他纏上倒是意料之外。
  「教授,我沒有睡啊,我神智非常清明,清明到發現你假髮歪了。」
  對方下意識去扶正那團毛線帽,過一會兒才意識到穿幫。「你,你胡說什麼!我這是真頭髮,哪是假髮……!!看什麼,還不認真上課?」
  眾人有志一同發出噗一聲,又有志一同轉過頭。
  我冷笑。這個教授聽說年輕時是把金交椅,但老了就開始肆無忌憚搞特權、玩女人。我本就不太爽這款渣,剛好某天失眠破五的時候讓我撞見他騷擾女同學。
  「教授。」我掛著黑眼圈冷冷道。
  「幹嘛?」他當眾人面摟著那女生,完全不顧當事人掙扎。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大腿跟胯下很痛,這幾天都站不太起來,對不對?」
  他臉色一變。
  「你兒子……喔對不起,我忘了你兒子比我們大,所以應該是你外面的兒子;看起來還是個嬰兒,正全身是血的掛在那邊啃你屌。是墮胎還是生病?」
  他那時發出的慘叫聲讓我一輩子難以忘懷。
  其實我胡說的,我只看到一團全黑,像葡萄串一樣的東西纏在他腰上。
  唉,反正那時樑子就結下了,我沒差。『多行不義必自斃』,今世不斃那就下地獄吧,輪迴很公平。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吃飯時間,我逃難般衝出大體教室,完全不眷戀。眼前一片模糊,我只餘苦笑力氣。
  沒睡好應該要狂吃補血糖,偏偏現在連走到學生餐廳都有困難。
  嗚哇,天花板在轉……
  本來該有『碰』一聲,因為猛地腳軟失去平衡,但是有人扶住我。
  「又失眠?」有點不滿的低沈聲音。「到昨天第四天了吧。」
  我借助精壯手臂站穩,然後完全不意外地把頭多抬了大概十度對準他的臉。「這個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啊,你對我發脾氣也沒用。」
  「數羊?」
  「數到七千多隻就亂掉了。」
  「聽輕音樂?」
  「mp3聽到沒電我還醒著。」
  「吃安眠藥?」
  「我上次吐到脫水你忘記?」
  他面無表情嘆口氣。「……我背你去吃飯?」
  拜託,又不是在運送病患。
  總之我在對方協助下好不容易來到餐廳,點了雙倍份量開始往嘴裡塞食物……啊,我還沒自我介紹,也還沒介紹他。
  我呢,叫歐聖竹,一百七十六公分,六十六公斤。
  不管就外觀或是基因來說,都是個非常正常的普通人;無不良嗜好,只有一個,小小但擾人的缺點。
  ──我很容易失眠。
  失眠其實不打緊,最多是累,但只要一累……麻煩就如同江水般,要使它枯竭談何容易。
  一開始意識到自己有這種體質,緣起於八歲時搬家水土不服,生了場重病。那時候每天高燒不斷躺在床上休息,大人們和姊姊忙著照顧我已經焦頭爛額,偏偏我老是在他們不注意時滾下床,撞出許多瘀青。
  「你這個小孩子,難道就不能安安靜靜躺著嗎?」我媽無奈嘆道。
  嗯,我也想。
  其實那時候如果我有力氣(勇氣)講話,我應該會指著旁邊那個跟我差不多大,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皮膚的小孩跟她說:「那你叫他不要推我下床。」
  因為他說,我佔了他的床。
  隨著年歲增長情形有所改善,現在只剩模糊影子、顏色,還有用周遭的氣場舒適與否,來判定對我有沒有威脅。
  通常雞皮疙瘩掉一掉罷了,不會有什麼實質傷害,而且若維持非獨處狀態,大部分的麻煩皆可避免,畢竟好兄弟們不會特意往人氣重的地方鑽。
  ──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
  雖然,咳,就某種意義來說,私心認為若沒有眼前這傢伙,我應該很早就橫屍街頭了吧。

  「……你幹嘛一直看著我?」對方挑眉。
  「咦?」我回神。「沒有。」低下頭,繼續吃飯。
  「今天要不要過來睡我那邊?」他道。
  King size的床嗎?聽起來很吸引人……
  「謝了,可是明天八點有課,從你家來學校簡直要我的命。」太遠了。
  他瞇起眼,我下意識後退。通常這是準備要兇我的前兆,再不然就是長期叨叨唸抗戰……
  真是的,平常沈默寡言酷得跟座雕像一樣,但固執起來可以磨掉我耳朵一層皮。
  「你已經累成這樣,不怕又被奇怪東西纏上?來我家至少可以避免。」他說。
  啊,是啦是啦,我知道你的功能跟端午節艾草沒兩樣。
  鍾遙一,一百八十九公分,八十公斤。
  從八歲當鄰居認識到現在,算是那種連開檔褲都穿同一條的換帖,現在念同所大學的醫科,我甲班他乙班;前陣子還一起去泡溫泉,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流鼻血。
  有輕微近視所以架著灰柄無框眼鏡,鼻子挺到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偷偷瞞著我去整型,頭髮又粗又硬像劍芒一般掛在額前,整體看起來像雜誌上的義大利男模。
  老實說,從國中開始他的體格便突飛猛進,讓我眼紅好一陣子,非常不甘心。
  啐,我也想要肌肉……
  對不起,離題了。為什麼說他的功能像艾草?
  猶記得小三時校外教學,不曉得學校在想什麼,居然安排我們去瀑布玩。
  水邊本陰,因濕氣可以協助魂魄聚集,再加上瀑布向來高事故率(高自殺高溺斃),也難怪情形糟到所有小孩都嚎啕大哭,抵抗力差的老師頭暈目眩。
  那,我咧?
  隊伍行進時剛好被排到他旁邊,大概是乖乖牌篤定老師說「兩個人要手牽手握緊不可以分開喔」是聖旨,他真的一路握著我的手都沒放開。
  所以呢,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在哭,只有他一臉沒事樣子。
  好奇之下我放開他的手偷偷越過人牆往白茫茫瀑布望去,然後差點昏倒。
  ──我看到一整排的人影,在水花中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重複死亡的瞬間。
  跳下去,浮起來……跳下去,浮起來……
  「遙,遙一!」我也哭出來:「你看,你有沒有看到?」
  「看到什麼?」他順著我視線看過去:「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那你都沒有任何感覺?想吐啦、很冷啊……」
  「我沒暈車,而且今天天氣很好。」他斬釘截鐵道。
  居然有人可以無感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一種才能了。
  跟我不一樣,這種能力他年紀越大越強,除了無感之外還包含驅邪;我曾經看過一個『前』流氓,因為他出現連中元普渡祭品都不要了,落荒而逃。
  簡言之,只要有他在,方圓數里內不會有任何妖魔鬼怪。比殺蟲劑還好用,客官你說是吧。

  ……真是的,我都已經神遊一圈回到現實,他居然還在唸。
  「好了啦,我真的不方便去你那嘛。」我抬手制止遙一:「今天晚上還有事,社團答應說要幫小朋友辦烤肉活動,我得去幫忙。」
  「在哪裡?」
  「河邊。」我看到他又瞇起眼,忙道:「很多人!很多人!還有廟公會去!」
  「確定沒事?不用我陪你去?」
  「真的不用。」又不是雞媽媽帶小雞。
  此時不曉得誰扭開餐廳牆上的電視,字正腔圓播報新聞的聲音吸引我倆注意。
  「……女大學生張XX失蹤已經進入第三個月,她的室友及老師們都表示相當擔心。因其母親離家出走,又久未跟繼父聯繫,幾乎是無依無靠……」
  我抬眼掃過螢幕。那副長相其實很普通,就是個女大學生,不會令人特地記在腦子裡。通常這種情況下,要找到人的機率微乎其微……凶多吉少吧。
  不知為啥有點悶,我塞一口燴飯進嘴裡充當洩憤,旁邊細細聲音傳來。
  「那個張婷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對不對?」
  「對呀。聽說她男女關係很亂,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才被……」
  「哎,搞不好她還活著呢,只是不想來上課。」
  「也對。」
  我跟遙一互望,後者指指時鐘,意指我們必須動身前往教室。
  將碗盤餐具拿到回收台,兩人對著洗手台大鏡子任憑水流嘩啦啦沖過皮膚,遙一突然說了一句話。
  很低,但是我聽得清楚。
  「在這世界上,最令人感到恐懼的,我想應該不是鬼。」
  我無話反駁。


本文最後由 菜頭兒 於 2021-6-19 23:49 編輯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3-23 18:14:53

午夜三點半 - 02

  嗯……好吧。
  我想我真的有點後悔。
  手機掏出來又放回口袋,過一陣子想想再掏出來。
  如果現在打電話給遙一,不曉得他會有什麼反應?大概會第一時間抓著外套衝過來吧,在這種下著細雨的天氣裡。
  ──如果我這樣做,就是在利用別人的好心了,遙一並不是我的保鏢或狗。
  「聖竹,怎麼啦?」同社團的女孩走來,關心道。
  我盯著飄過她髮際,雖然天色很黑它也很黑但還是十分清楚的霧……「沒,沒事。」
  哪裡沒事,我毛都豎起來了。
  只是奇怪的是,人明明很多啊?為什麼好兄弟還會在這聚集呢?我滿心懷疑地想。
  沿著河堤到達目的地,我將東西放下後,提著容器打算去裝幾桶水以防萬一。
  遠遠地,一個背影蹲在河邊似乎在燒些什麼,我瞇起眼打量。應該不是鬼,走近點看好了。
  「草……教授。」
  「……你。」
  然後就演變成這樣:大眼瞪小眼。
  天地良心,若我知道是那隻草履蟲,打死都不會靠過來。
  「你!」他很激動地跳起來:「你在那看多久了?」
  「剛到。」我皺眉,完全不想掩飾厭惡地說:「而且我對使用顯微鏡沒興趣。」
  他張嘴想說些什麼,卻一時語塞,最後氣極敗壞往反方向而去。
  生氣?生氣個叼,該生氣的是我吧,莫名其妙。
  轉頭看到遺留河岸邊的小碟,上頭餘灰還冒著煙。我注視許久,耐不住好奇彎下身。
  ──是紙錢。
  燒給誰的呢?是哪個對他來說需要緬懷亦或抱著愧疚的人,就算想表達情感也只能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
  我想著,然後微愣。
  他碼的幹嘛在這傷春悲秋,干我屁事。

  雖然有雨卻無風,尚稱欣慰,我們準備的數支五百萬大傘還派得上用場。
  「唉,每次只要烤肉就下雨,你說是吧?」旁邊中年男子對我說,我點點頭。這發福傢伙是附近某間廟的廟公,只記得他姓張,名字倒是記不起來了。過年時我家習慣到廟裡拜拜安太歲,給他算過幾次命。裝模作樣問東問西,抓起我的手左翻右看,然後跟媽媽說:「這個小孩八字很重,運途也不錯。」
  我吐舌,我媽了然一笑。
  我每次都跟你說不同生日,你每次都說一樣的話。
  不過也罷,反正這傢伙撇去不太會算命之外,人倒是不錯。社團參加的很多公益活動都可以看到他來幫忙,樂善好施。
  「聖竹!」遠處有人在喊:「這邊火生不起來,你可不可以來看一下?」
  「喔。」我回答:「沒問題,馬上過去──」
  「碰」一聲,一股大力撞上肩膀,我差點往前撲倒。好不容易站定仔細一看,某人站在我斜後方,不屑拍拍肩膀:「擋路。」
  你自己撞過來還說我擋路?冷笑掛上臉,決定不跟他計較。
  廢渣林閩佑,好死不死跟我同班,聽說喜歡上某個女生,結果那個女生說喜歡我。好,不是值得驕傲的事,但之後我便被他當成眼中釘,仇結得莫名其妙。
  人品不怎樣、個性更是糟、脾氣不穩愛遷怒也就算了,還有暴力傾向。
  「剛剛怎麼回事?」社長走過來。這傢伙是我小時候玩伴之一,名叫周柏論;老爸可有名了,隨便哪本電影雜誌上都有介紹。
  「還能怎麼樣?」我沒好氣回答:「找碴啊。」廢渣幹嘛出現在這?
  「對不起啦,因為他說前陣子被罰公益服務,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參加這次活動。」社長肩一垮:「早知道就拒絕,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算了,反正他不要搞出大紕漏就好……」
  「哥哥。」
  童音打斷兩人交談,我們往下一看,三四個小朋友拉著我褲腳。
  「怎~麼啦?」好吧別說我裝可愛,對小孩說話只能這樣。
  他們一指河邊:「剛剛我朋友他們去那邊玩,說一下子就要回來,可是我們過去沒有看到人耶。哥哥你陪我們一起找好不好?」
  你以為我會平靜的說好?
  不不不。
  「幹!」我怒吼出聲:「碼的,柏論!那組帶隊的是誰?」
  「我,我記得……」他嚇到:「是饅頭跟林閩佑!」
  哇靠,林閩佑!你他X的果然是個渣!

  「各小組注意,一名領隊清點人數回報,另外一名帶著手電筒集合!」
  不一會兒河邊滿滿都是人,所有強力手電筒同時往河面上照,呼喚聲此起彼落。
  「有看到什麼嗎?」柏論憂心忡忡地問。
  「沒有。」我搖搖頭。
  可能因為下雨的關係,水流有點急,如果小孩子掉下水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林閩佑那傢伙在哪裡?」我怒道。
  大家面面相覷,突然有人指著遠方:「啊,他在那裡!」
  那傢伙手插口袋悠悠哉哉從另一邊走過來,嘴上還叼了根菸,看到我們所有人惡狠狠瞪著他,一愣。「幹嘛?」
  「還幹嘛?」女同學差點哭出來:「你那隊有兩個男生不見了你知不知道?」
  「那兩隻小猴子?」他偏頭想。「喔,因為他們一直纏著我,所以我就說河邊有好玩的東西,叫他們自己去看。」
  我掄起拳頭往前兩步,那傢伙尖叫起來。「你幹嘛?反對暴力!」
  「揍他,聖竹。」旁邊兩個女生道:「我們絕對不會擋你,你放心。」
  「對,而且加我。」柏論捲起袖子。「之後我們會跟警察說他自己跌倒撞到樹。」
  「……你敢動手我就告你!」
  「告啊。」哈。
  「全部安靜!」一聲巨喝。
  我們轉頭,發現廟公站在河旁樹林前。「……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這下子我們也顧不得架還沒打,一群人湧到樹林前側耳傾聽。
  「什麼東西……」廢渣還在狀況外,被眾人中指以對,乖乖噤聲。
  「嗚……嗚嗚……嗚嗚嗚……」
  聽起來很像夜半鬼哭,要是平常一定拔腿就跑,但現在我只想大喊聖母瑪麗亞。
  「哈囉?」我試探性叫道。
  「嗚……嗚嗚,好痛……」
  Bingo!

  好不容易把人從裡面救出來,小傢伙滿臉眼淚鼻涕全往我身上擦。唉,算了。一個扭到腳走不動,另一個因為樹叢太密以為自己迷路,所以兩個人就只會哭。
  「跟哥哥說,你們怎麼會進到那裡面去?」我哄道。
  「嗚,剛剛……在河邊看到一條長長的,黑黑的……蟲,看起來,很好玩……」
  然後?
  「就想抓牠,牠一直跑,我們就追、然後就、就……」
  好啦,別哭了。
  「有沒有抓到?」這種時候,讓他們轉移注意力方為上策。
  「有!」那個比較小的男孩將手中物品遞到我面前,一副獻寶模樣。
  我不禁好笑,伸手接過,只感覺硬梆梆很長一條。這麼硬的蟲?哪門子的節肢類?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抓到樹枝還以為是動物。
  「柏論,手電筒。」
  十幾束光線同時聚焦在我手上,大家藉著電池釐清了罪魁禍首的真面目。

  ──我只覺得,身體裡的血液頓時凝結,在那一瞬間。

  「……這是骨頭吧。」良久,女同學道。
  「是骨頭沒錯。豬的?」有人還想打混過去。
  「我以為這外型早已根深蒂固種植在大家的記憶裡,忘都忘不掉。」周柏論一咬牙:「大概是人的。鎖骨吧?」
  廟公嚇到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去了。「怎,怎麼會有人的骨頭?」
  「怎麼辦?事情好像很大條。」身旁人一拍我:「聖竹,你怎麼看?」
  我看著它。
  你知道,這種東西丟得越遠越好;可是我還拿著,像握一件稀世珍寶。
  哦,它才不是什麼稀世珍寶,它是麻煩來源──一根人的骨頭。
  大家應該都有這種經驗吧,就像期末考前的那個晚上。明明知道自己該唸書,不過手上仍捧著一本漫畫。「十分鐘之後我就會把它放下。」你這樣對自己說。然後一個十分鐘、又一個十分鐘……
  丟掉它啊!
  ……不。心裡一個聲音說。
  我很清楚我得丟掉它,但我發現我做不到。
  「聖竹?」柏論低下頭,發現我表情不對,伸手過來扯。「放手,聖竹!」
  「我想放!」我嘴上這樣喊,五指牢牢握著。
  「該死的!」他也喊起來。「不會又是你那天生的麻煩?看在我叫不出名字的各路神明份上,趕快鬆手!」
  旁邊一個女生尖叫出聲。「張先生,你不是廟公嗎?好歹幫個忙吧?」
  「我……」發福傢伙連臉頰肉都在抖。「我只會幫人收驚,這種的我不會啊……」

  我覺得我快滅頂了。
  神智異常清晰,在視線之內所有東西都像打上聚光燈一樣閃爍,邊緣銳利到像千百根鋸子拉扯我的神經。
  「可惡,以後我若捐香油錢給那間廟我就是白癡。」周柏論咬牙切齒地道:「不管是誰,這是你逼我的……不要怨我!」
  他深吸一口氣,在我耳邊用最大音量喊:「鍾遙一!鍾遙一!鍾遙一!!!」
  骨頭『趴答』落了地,我應聲癱倒。
  「社長……」旁人吶吶道:「現在怎麼辦?」
  柏論彎下腰扶起我,在眾人驚恐目光中環視周遭。「我送聖竹回家,活動組派兩人協助育幼院把小孩帶回去,其他場復。」
  「至於你,」他指著廢渣道:「如果今天在場的人有啥三長兩短,你把脖子洗乾淨等著受死吧。」


本文最後由 菜頭兒 於 2021-3-23 18:16 編輯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3-23 18:31:19

午夜三點半 - 03

  「喂,聖竹醒醒,到家了。」
  我張開眼睛,發現自己位於租來的小套房門口。
  虧他想得到,居然拿了尼龍繩把我像粽子一般捆在他背後,不過也因此我才沒有在昏沈時不慎摔下車。
  歪歪倒倒提了背包往門口走,柏論皺眉。「你真的沒問題?」
  「沒──問題。」的問題。「反正這一切就像狗屎淋巧克力醬。」
  「啥?你腦筋燒壞?」我的老友顯然不太支持我的黑色幽默。「我看還是叫遙一來一趟好了,他在我也比較放心。」
  我瞬間清醒,勉強打起精神。「不要。」不要叫他來。
  「為什麼?」面前人不解道:「遙一那麼好用,單單名字就可以嚇退鬼。」
  「我不想給他添麻煩。」
  「我想他一定超願意捲進你的麻煩,因為他可以讓任何人避免這種麻煩。」
  我語塞,而後幾近賭氣的回答。「不要。」
  你知道,要依賴他很簡單,但是我討厭把這種事當成理所當然的自己。
  周柏論一攤手。
  「我知道了,你趕快進去吧。」他把機車調頭:「臨時有事就打電話給我。」
  我點點頭。
  進到房裡,才發現今天晚上發生的事遠比想像嚴重。雖然思緒已經恢復正常,但是伴隨而來的是劇烈頭痛與嘔吐感;把自己關進廁所朝馬桶貢獻我今晚所有的食物,然後吞了顆止痛藥。
  管他的,死不了就好。
  隨便沖了個熱水澡,我連衣服都沒力氣穿,套了條內褲便倒在床上。
  今天……真是發生太多事了……
  希望明天可以安穩點。

  §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聽著秒針規律跳動的聲音,我皺眉想明天一定要去換個電子鬧鐘。
  又失眠了。
  真是糟糕,到底乾躺了多久?
  起床做事嘛,偏偏身體疲勞難以支撐、閉眼休息嘛,又覺得自己在浪費生命。
  「啊啊──!」隔壁歡愉聲猛地拔高,我抓起棉被矇住頭。
  又來了,每天晚上都這樣搞,到底是哪來那麼多精力?有時真想放大絕扯開窗戶喊「這個女的比較會叫喔」,不過總是嘆口氣作罷。
  咕嚕,咕嚕。
  水流過牆壁管線的聲音因周遭安靜而無限放大,像壓土機碾過碎石路隆隆作響。
  各式各樣的聲音在夜裡交織成一片網,兜頭兜腦朝我罩下,我無處可逃。
  可惡,來個人把我打昏吧。
  閉上眼睛,什麼都不要想……

  「磅!」
  簡直要將小小房間震垮的撞擊聲猛然響起,我整個人宛如驚弓之鳥從床上跳下,劈頭飆了句髒話。
  什麼東西啦!
  「磅!」又一次。
  抓起鬧鐘一看,中原標準時間凌晨三點三十分。到底是誰這麼沒公德心,在半夜發出如此巨大的噪音?
  打開窗戶,聲音似乎不是從外頭飄來的;到走廊側耳傾聽,除了隔壁叫春吵死人之外,眾人皆睡得極熟。關上門,房裡一片沈寂,搔搔頭,我滿頭霧水狀況外。
  是因為失眠許多天才變得太過敏感?還是因為那噪音純粹意外,所以一下子便消失無蹤?
  無奈地想爬上床繼續嘗試睡眠這碼子事,卻被原本屋內沒有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涓涓細流在屋角聚集起一池水窪,緩慢而確實地侵佔大理石地板的雪白,染成一片污黑。
  那是什麼?
  「……漏水?」好一會才想到這個名詞。是有沒有這麼衰的啊!我一邊叨叨唸一邊找臉盆來接水以免氾濫成災。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嗯?等等。
  沒下雨啊,為什麼會漏水?
  沾了一點湊近鼻尖,黏黏稠稠有鐵鏽味道,我抬眼,有些不解地望向上頭顯然是來源的抽風口。被鐵條分割的圓形窗內,一片漆黑。
  開個燈好了……

  我轉身,卻下意識停住腳。
  似乎不是全黑……剛剛那一瞬間,有細微白光閃動。
  別看。
  腦中響起警告聲要我忽略它,可我無法漠視。
  有些艱難、僵硬的,我強迫自己將視線對回原本地方,想確認是不是眼花。毛髮因恐懼而豎立,胸膛起伏變得好淺,呼出的水氣環繞形成一圈白霧。

  在黑暗中,我看到那扇窗內,有一對眼珠子正望著我。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細長十指與縫隙交錯,蒼白指尖敲擊著鐵條,發出規律響聲。
  那,那是什麼東西……
  兩隻腳好像被膠在地上似的,我抬不起它。
  「磅!」來物突然再一次猛地撞擊鐵窗,我一驚,跌坐在地。
  「磅!」血肉越過鐵窗噴灑在地,逐漸擴大。

  撞擊停止,眼珠的主人安靜下來,原本縫隙間的十指使力向前。
  伸長,伸長,伸長,伸長……
  鐵條利刃一般切割著皮肉骨頭,它將臉孔一併貼上,竭盡全力向我靠近。
  五官因為擠壓而扭曲變形,原本模糊的臉現在成了十數條無法分辨的肉塊,即使如此,它仍緩慢前進。
  一滴   兩滴   三滴   逐漸聚集。

  是個女人。
  黑色長髮因血而糾結,上頭沾黏著泥土草屑;她垂著破裂眼珠,現在已來到我面前,伸出尖銳指甲摸上我臉頰。
  ──她想殺我。
  這是我此時此刻唯一閃過腦海的念頭。
  我想逃跑,可是門把離我好遠,甚至沒有辦法移動一步,自己聲音卡在喉嚨裡,張開嘴只發出可笑的『咕嚕』聲。
  這次死定了……
  全身發軟,我能做的事竟然只有閉上眼睛。


  「叩叩。」
  猛然響起不屬於這場景的聲音,我驚愕睜開眼,看見女人動作瞬間停止。
  「叩叩。」又一次,而後門把轉動。
  「怎麼這麼不小心。」來人沈聲道:「聖竹,我進來了……你在幹嘛?」
  簡直像神明突然顯靈,我出於下意識反應尖叫出聲:「遙一,救命!」
  「呃?」他一愣。
  「有鬼!」我回頭一指:「有個女鬼要殺……」
  「我」這個字梗在喉頭,順著自己指尖,我看見空空如也的房間。
  人……鬼,鬼咧?
  「在哪裡?」鍾遙一不慌不忙打開電燈,室內頓時大放光明。
  我,我也不知道。「剛剛明明還在的……」
  「到底發生什麼事?三更半夜柏論打電話說怕你出事,要我過來看看你。」
  「有個女鬼突然出現……她要殺我,我就是覺得她要殺我!」
  太過激動根本說不出完整敘述,遙一見我歇斯底里,伸手摀住我的嘴。「冷靜一點。」他沈聲道:「點頭搖頭就好。剛剛有鬼在這裡?」
  我點頭。
  「你覺得她要殺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我搖頭。
  「因為我來,所以她離開了?」
  大概吧。我點頭。
  ……然後我也想離開。我一點都不想再待在這個房間裡……
  深呼吸三四次,我抖著聲音跟他說:「遙一,我去你家睡好不好?」
  他挑眉,一會兒後說:「……我以為我家太遠。」
  現在才來跟我講這個!愛記恨的傢伙!
  「我用盡我的誠懇為中午的決定道歉!拜託啦!」我哀鳴。
  「不,我是認真的。」他把包包放下,開始脫外套。「現在已經快四點,再去我家那今天就不用睡了。所以,」一指床上:「我陪你睡這裡。」
  這裡?我大喊:「我才不要!」
  「我不介意你的床很小。」他笑道。
  不是那個原因……「牆角那邊都還留著一灘血,你叫我睡這裡?」
  他目光很敷衍地微微一瞥。「反正你睡飽之後就看不到了。」
  什麼跟什麼!
  「我都說不要……你脫衣服脫那麼快是要幹什麼啦?」
  那傢伙把牛仔褲三兩下扯掉,然後不顧本人拚死掙扎,扛起我往床上扔。
  「申訴駁回,趕快睡覺,我累了。」
  「鍾遙一!」
  「我在這邊陪你,不會有事。」
  「……重點不是這個吧!」
  「好吵。再囉唆我就侵犯你。」
  「……」

  可惡!



本文最後由 菜頭兒 於 2021-3-23 18:37 編輯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3-24 21:40:37

午夜三點半 - 04


  很溫暖。
  像陷在一大團棉花之中,那種被包容的感覺令人安心。
  ──但是這團棉花,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硬?
  哎,不管了。我縮縮肩,下意識往溫度來源更貼緊些,伸出手臂環住它……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猛然睜開眼。
  我居然睡著了……昨天那種情形下還睡得著,有些佩服自己。
  其實是該歡欣鼓舞的,但處於一大早剛恢復意識的現在,我只覺得渾身僵硬。
  ──那哪是什麼棉花。
  作夢作昏頭的結果便是死死抱著身邊人,頭枕著對方手臂(不知道我有沒有流口水?),全身有一大半掛在他身上。
  他穿得很少,然後我更少,我只有一條內褲。
  「早。」鍾遙一撐起半身,越過我將鬧鐘按掉,在我身上落下一片陰影。「睡得好嗎?」
  「好……」抓緊被角,只能盡量不讓對方發現我的不自在。不准臉紅!
  這種角度仰望遙一,壓迫感十足。特別是在他剛睡醒完全沒有防備的情形下,反倒像是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也許是兩人雖相識十幾年,卻沒在同張床上睡過,一時之間我不習慣吧。
  這樣想著,兩人視線不知為何突然對上,他望著我我盯著他。兩個哥們一早醒來玩起大眼瞪小眼的遊戲,真是奇怪的構圖……
  「嗯?」我訝異發現陰影逐漸在眼前放大。「遙一你幹嘛?」
  他沒回答。
  背抵著床要退也無從退起,想往側邊滾對方手肘又擋在身邊;一直到鼻尖碰鼻尖,我才後知後覺有了一點危機(?)意識。
  這,這種情形下我該不該有所反應?
  太過接近的距離讓他整張臉有些模糊不清,但因為如此,很多過去不曾注意的小細節卻是一清二楚。
  遙一眼睛細長、瞳孔顏色很漂亮、睫毛短而密、嘴唇線條因不常笑而抿成一直線。
  ……還有十分明顯,令人覺得很性感的喉結……
  「聖竹。」上方突然響起聲音。
  「啊?怎,怎麼……」我猛然回神,發現自己剛剛差點意淫起他。
  「這邊。」他伸出右手,往我臉上輕輕一抹:「沾到髒東西。」
  啥?
  「就、這樣?」我有點結巴。
  「就這樣。」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嘴角好像微微上揚。「難不成你剛剛抱著什麼期待?」
  「我當然,沒有什麼期待!」我磨牙:「問題是你幹嘛靠這麼近?」
  「我近視。你第一天認識我?」他起身,開始摸索眼鏡。「快準備,不然我們兩個會一起遲到。」
  喔,那我是不是該跟你說謝謝啊?王八蛋。

  七手八腳打理完跨上機車後座,我抓著橫槓等他發動引擎,遙一回頭看我一眼。
  「拜託,沒那麼誇張好不好?」不成文默契,但我每次都覺得有點丟臉。
  「……」
  「不然你坐後座,我騎。」
  「……」
  僵持一會我敗下陣來,心不甘情不願環上他腰。
  遙一催動引擎往學校飆去,橋上風勢有些強,兩人要交談不是貼在一起便是逆風大吼。
  「昨天到底還發生什麼事?」他道:「除了柏論跟我說的那些之外。」
  「沒有啊,那是全部了。」我皺眉道。
  「既然如此,你認為那個女鬼出現在你房間的理由是?」
  「路過?」嘆口氣。
  最好是啦,這理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不過隔了一個晚上,記憶模糊後恐懼感隨著消減幾分,便覺得似乎沒那麼嚴重了。
  「總之,我想只是因為最近太累才招來比較奇怪的東西吧;昨天晚上有睡著,今天應該不會有事。」
  「我不信。」遙一斬釘截鐵:「我今天會去跟你睡。」
  不要用肯定句啦,你這暴君!
  「我那張床已經夠小,再加你一個就爆了!」
  「爆就爆,最多你把我當床。」
  「……」這什麼對話?「你很硬,不好睡。」
  主要是,我不想再像今天早上一樣尷尬!
  歐聖竹,鐵錚錚男子漢二十一年,碼的居然會因為這種詭異理由而差點勃起。

  兩人到了實驗大樓各自分開,我無言地踏進器材室準備事前工作。
  不是我想一再重述,但有睡飽,人生就是彩色的。實驗時不會看到接著電極的小動物靈魂出竅或垂著頸子跑來跑去,也不會在大體教室被霧氣包圍抖到像在屠宰市場冷凍庫裡。
  正在觀察螢幕上的電波頻率,一旁微微飄來談話聲讓我分了心。
  「聽說警察今天有來我們學校。」女同學道。
  「咦,來幹嘛?該不會是調查那個張婷姍的事情吧?」
  「沒錯。聽說很多人都被問到話,以前跟她比較好的朋友啦、那些玩玩就分手的男人……你沒看現在林閩佑人不在這?」
  姓林的那副德性,以前居然有跟女人交往過?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還有喔,這是超級大八卦!」女同學神神秘秘地道:「那個草履蟲陳教授,聽說也被叫去問話囉。」
  「難不成……」眾人倒吸口氣。「教授跟她搞外遇!天啊有沒有這麼強的……都快六十要退休了耶?」
  嗚哇,非常之猛!
  饒是一旁興趣缺缺的我也嚇一大跳,腦海裡不經意浮現蹲在岸邊的背影。
  河水、紙錢、骨頭。
  女鬼冰冷十指、那張支離破碎的臉……即使血肉猙獰,仍有些眼熟。
  我敲敲頭,總覺得有些東西似乎該湊在一起,卻找不出關連性。模模糊糊地想要抓住……
  正出神,螢幕上電波突然跳出兩個從上課以來最完美的弧形,而後瞬間沈靜。
  「啊啊!」我慘叫出聲。「青蛙往生了!阿彌陀佛!」
  眾人聞言大驚:「心臟不跳了?那怎麼辦?實驗還沒做完啊!」
  「怎麼辦,CPR啊!不做人工呼吸,好歹幫牠做個心臟按摩吧?」
  「……」

  驚悚實驗折騰半天仍舊宣告失敗,我含淚歪歪倒倒步出教室,外頭已是滿天星斗。
  「呦,聖竹。」走廊盡頭的傢伙抬手很熱情地向我打招呼。「昨天回去還好吧?鍾遙一後來有沒有到你家?」
  我無奈望他一眼。「雖然我實在想說周柏論你個背信忘義的豬頭,無奈就那麼剛剛好救了我一命。」
  「怎說?」社長挑起眉。
  我把昨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他聽。
  「……天啊。」他嘆息著用這兩字下了結論。「那我真該感謝自己的心血來潮,你今天才能站在這裡看星星。」
  「事後想想也還好啦。」我道:「對了,那根骨頭後來怎樣?」
  「那個兩光廟公說讓他處理。我想不是交給警察,就是放他們廟裡面驅邪吧?」柏論傾身過來,小聲道:「你難道不覺得那個女鬼跟昨晚河邊發生之事有關係嗎?」
  我搖頭。「我不覺得有。」
  「咦,可是……」
  「我覺得有。」
  身後重低音響起,我倆回頭看,不知何時鍾遙一已站在後方。
  幹嘛偷聽啊?「為什麼你覺得有?」
  「直覺。」鍾遙一挑起一邊眉,看他那種表情,不知道為何我有點氣結。
  「你說有就有?我說了沒有。」我是當事人耶。
  「哈。」
  「你哈什麼……!」
  周柏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打哈哈道:「好了啦,幹嘛這樣。話說回來,昨天到最後你們倆睡哪?」
  「睡他家。」鍾先生一指我。
  「睡我家。」想到就有氣。早上尷尬場景閃進腦海,熱氣驀地竄上臉頰。
  「睡聖竹那小不啦幾的套房?」周柏論張大嘴:「遙一你打地舖?」
  「不,他跟我一起睡床,人整叢那麼大隻擠得要命。」我埋怨道。
  周柏論愣了會突然開始笑,邊笑邊搥鍾遙一的背,後者聳聳肩沒有閃躲。
  「媽啊,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這樣是不良行為,鍾小弟。」
  「……囉唆。」
  「不要忍太久才出手,不然會把人家嚇到。」
  「有什麼不好?」鍾遙一有些自暴自棄地道:「你家大老爸不是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戲劇張力』啊。」
  我在旁聽得一頭霧水。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元宵節射燈謎都沒這麼難猜。
  奇怪的是我明明無意搞笑,結果這話莫名其妙去戳到兩人笑穴;周柏論抖到東倒西歪好像癲癇,鍾遙一則是無奈搖搖頭,微勾嘴角。
  「啊,真是太有趣了。」周先生好不容易停下,一擦眼淚。「我說啊,你爸媽也好、亭姐也好,都是響噹噹狠角色,怎會教出你這個白癡?」
  「誰是白癡?」我怒道。
  「你啊。」兩人異口同聲。
  哇靠!「我怎麼覺得自己被人開了很過份的玩笑?」而且我還聽不懂。
  「那有什麼關係,你這個人本來就是個笑話。」
  「……」
  兩個無良傢伙,給我記住!

  §

  在那之後過了幾天,無風無雨,什麼都沒發生。
  ──其實這樣說,好像也不大對。總有一些事正在緩慢發生,只是我不曉得要如何解釋。
  「遙一學長,晚上要不要跟大家一起去吃飯?」
  中午在學生餐廳遇到學妹們,看著雙眼放光的眾人提出邀約,我心裡多多少少有底。他很受女性同胞歡迎,即使是那副臭屁德性。
  「不了,晚上跟這傢伙有約。」鍾遙一用力指我。
  咦,有這回事?雖然自然而然會一起吃飯,可是……
  「爽約了這小子會吃醋。」他續道。
  我會嗎?我認真地思考起來。「不,那個……」
  「你會吃醋吧。」他眉頭一皺。
  意會過來的我非常識相地馬上接話:「對,學妹不好意思啊我會吃醋,下次吧。」
  等大家都離開,我肩一垮,有點沮喪地問他:「你何苦呢,先生。」這算擋箭牌還是十數年如一日的堅持?
  「我不放心你落單。」他毫無遲疑的說:「若是又遇到不乾淨東西很麻煩。」
  我張大嘴想抗議,話到嘴邊上下滾了幾滾仍吞回肚子裡。他真的很懂怎麼治我,不管哪方面都一樣。
  「晚上幾點見?」
  「六點吧。約音前廣場下面那個布告欄旁邊。」
  兩個人往不同方向各自離開,我望著他挺到有點過份的背影,嘆口氣。
  其實如果可以,我這幾天並不想和他一起行動……明明他一派自然,可我莫名瞧著他的臉就是彆扭。和過去相處模式相比,似乎多了那麼一點不同。哪裡不同,我又說不上來。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絕對比那些勞什子鬼怪還要令我煩心。
  「拜託,不知道我腦袋很簡單嗎,幹嘛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啊啊啊!
  「聖竹,你幹嘛一邊叨叨唸一邊拿頭撞柱子?」路過的同學好奇問。
  嘿?我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確在這麼做。
  「……沒有啦,我在練舉世無雙鐵頭功。」

  就這樣晃悠到了最後一節體育課,一個反手拍,球飛出完美弧形,剛好讓比賽劃下句點。
  「好啦,今天上到這裡,下課囉。記得下禮拜考試啊。」體育老師向眾人揮揮手。
  看看手錶,五點四十,離跟遙一約的六點還有一點時間。
  ──去洗把臉好了。
  這個運動場不能說不好,但缺點是廁所又小又偏僻,不花點功夫還找不到。
  把水用力潑向臉,傍晚的溫度讓液體稍稍增添了些許寒意。
  「……聖竹,好久不見。」有人點點我的肩,我轉頭一看。
  唉呀,是周柏論那傢伙的女朋友,大我一屆。長得很可愛,嬌小玲瓏溫柔體貼,家事廚藝女紅樣樣精通,我和遙一常說周先生上輩子修來的好福氣才交到這個女朋友。
  「嫂子妳好。」
  她一笑。「我剛剛在旁邊場地上課,有看到你打球。好兇狠,看起來壓力頗大?」
  我苦笑:「還好啦,勉勉強強過得去。」
  她伸手揉揉我頭髮。「我聽柏論說了那件事,真可怕。最近有沒有再遇到?」
  「沒有,有鍾遙一在,那女鬼怎麼可能敢再來?」
  「這樣啊。」她湊近我細細打量:「你毛色漂亮觸感也好,看來遙一這個臨時飼主當得不錯嘛。」
  我又不是寵物。雖然就某種意義而言並沒有差太多。
  「可是怎麼還掛著黑眼圈咧?」她誇張地嘆氣:「明明人家遙一都下海陪睡了,聖竹你仍舊失眠太不給面子囉。」
  靠,臭周柏論!連這都跟她講會不會太過分?
  我搔搔臉頰,無奈而帶點丟臉地向她道:「沒有啦,因為半夜很熱……」
  「很熱?」她瞪大眼:「最近很涼耶,還是聖竹你沒有電風扇?我那邊有多一台,要的話叫柏論帶給你。」
  不是……我捂住半邊臉:「晚上都穿很多睡覺,所以……」
  「為什麼要穿很多?」面前人非常中肯而不留情的疑惑。
  該怎麼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穿很多。
  就算是過度在意也罷,有鍾遙一睡在旁邊我根本就不敢脫。那種肌膚相貼的觸感簡直跟觸電沒兩樣,常常讓我在半夜莫名其妙漲紅臉。
  天啊,殺了我吧。這種宛如少女懷春的心情究竟怎麼回事啊啊啊啊啊──

  「好啦對不起,我不問了。」她一聳肩:「你的表情好可怕。」
  「有嗎?」下意識摸上臉頰。
  「不信你自己照鏡子。」
  我滿腹懷疑地望向洗手台上的小鏡子。左看看右看看。還好,應該沒有洩漏心事才對……嗯?
  鏡子裡映照出我倆之外的第三人,低頭垂手微微搖晃著,灰暗天色下看不清長相。
  「嫂子,妳朋友嗎?」
  「嗯?什麼?」她疑惑道。
  「站在左後方很遠的樓梯那,一直盯著我們瞧。不是在等妳?」
  「沒有啊。」她張望。「我在這邊等柏論呢,你說哪裡有人?
  再看一遍鏡子,空空如也。回頭,不見人影。
  真是,因為怪事發生得太頻繁,所以敏感過頭了嗎?
  再看一遍鏡子……

  我瞪眼,看著面前玻璃中反射出一張灰白的,血肉模糊的臉孔,急遽放大貼在我耳側後方,幾乎可以從那嘴中聞到腥臭氣息。
  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滑動……
  反射凌駕了恐懼,我只來得及一撲護住嫂子,任憑洗手台在我身旁爆開。
  這,玩真的?!
  「咦……咦?」她慢半拍地尖叫出聲:「聖,聖竹?怎麼回……唉呀!啊啊!」
  又一次,急蹲之下尖爪掃過頭頂;沒奈何我將嫂子隨手一甩扔到地上,拔腿就跑。
  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會來追我吧!
  背後呼呼風聲狂囂作響,我甚至連回頭觀察的力氣都沒有。
  跑啊!跑啊跑啊跑快點,歐聖竹!
  沒命地朝山下狂奔,沿路所有行人皆好奇地將視線投向我,彷彿看到瘋子。是大家都看不見鬼呢,還是……沒追來?
  我好奇回頭想瞭解一下狀況,沒想到才轉身便對上串著視神經的眼球。
  原來貼得這麼近!這下死定──
  腦內跑馬燈一瞬間閃出,我抱著頭很窩囊地跌坐在地,恰巧躲過雷霆萬鈞攻擊。『碰』一聲驚天動地,周遭的人頓時竊竊私語起來。
  「那什麼聲音啊……?」「不知道,爆炸?」
  不要在那邊交頭接耳了啦,我生命垂危啊!
  死之本能此時發揮作用,我想也不想一腳踹過去,但卻像踢上一堵牆,作用力之大反而讓我往後像滾木般『叩叩砰砰』摔到樓梯最底下。
  痛、好痛……我勉強張開眼打量周遭景物,發現自己身處音前廣場。
  音前廣場……啊!鍾遙一!
  想到這名字的同時突然湧出求生意志,我一咬牙翻個身爬起來繼續跑。到布告欄前就安全了,在那之前撐下去,歐聖竹!
  可是,我總覺得那個女鬼很面熟,是錯覺嗎?
  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鍾遙一!」
  下面隱隱約約起了一點騷動。
  「聖竹,怎麼了?」低沈聲音響起,對我來說彷彿天籟。
  「救命啊!救命!」這樣喊他應該聽得懂……
  不知不覺已來到欄杆邊,我往下一望,發現鍾遙一在那頭等著我。太好了!只要從旁邊樓梯下去……
  突然面前風壓遽增,我尚未回神,那女鬼已張牙舞爪朝我逼近──
  「啊啊啊!」我尖叫。
  「跳下來!」鍾遙一大吼。「聖竹,跳下來,我接著你!」
  這有一層半樓高跳下去會骨折,啊算了不管啦我跳!!!!!
  千鈞一髮之際我奮力往下一躍,鍾遙一張著雙手往上迎,眼明手快用力抓住我的腰,左手護住頭,兩個人順勢往後倒。
  總算安全落地,女鬼咧,女鬼咧?我往後一看……
  「不得了,遙一她還在,啊衝過來了──」
  鍾遙一皺眉,往我後方猛地伸出右掌,做了個『Stop!』的動作;女鬼接觸到他掌心,發出極高音頻的尖叫,而後在空氣中化為煙塵散開。
  接著,是極度靜謐的沈默。
  沒,沒事了嗎?
  「遙,遙一,你剛剛看得見她?」
  「我看不見。」他搖頭。「只是因為你看那邊所以我想是那邊。現在咧?」
  「我,我想應該,呼,被你嚇跑了……」
  一放心,我整個人化成一灘泥,軟軟的使不出力氣,只能貼在他懷裡聽心跳。
  其實這傢伙有令人安心的本事……
  「傷到哪裡?」雖然是沒什麼起伏的聲音,但我聽得出來遙一很擔心。突然意識到他還圈著我的腰,我臉一紅。
  喔,別又來了!
  「那個,我沒事。」我小小掙扎起來。「遙一你放開,很多人在看……」
  「可以啊,等你不抖我再放。」他沈聲道。
  「我哪有抖……」我真的在抖。而且抖得很厲害,抖到我完全無法控制。
  「愛逞強。」鍾遙一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能不能坦率一點?」
  我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回嘴,只好默默停下反抗動作。
  其實說真格,想要掙脫的念頭並沒有很強烈,但、但是,能不能有個人來打破一下這種貌似甜蜜蜜的氣氛啊?我覺得很彆扭啊!

  「怎麼搞成這樣?喂,你們兩個沒事吧?」
  我倆循聲望去,發現周柏論和他女朋友氣喘吁吁從另一邊衝過來。「小笛剛剛跑來跟我說洗手台突然爆開……你有沒有受傷?」
  「沒大礙。」我抓住周柏論伸過來的手用力站起身,拍拍身上泥土跟木屑:「看起來狼狽,實際上沒那麼糟。」
  「這件事有古怪。」鍾遙一開口:「絕對不只是巧合這麼簡單。」
  「附議。」周柏論道:「得好好釐清來龍去脈,再這樣下去聖竹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也這樣想。嘆口氣垂下肩,我步履不穩地走過布告欄,眼神無意飄過上頭某張紙。
  我停下腳步。
  「……聖竹?」眾人訝異道。
  我沒回應。
  「聖竹?」鍾遙一大步過來順著我視線往上瞧:「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一張尋人啟事。
  難怪我,從第一眼便覺得那女鬼十分眼熟。
  周柏論照著紙上內容唸:「張……婷珊。不就是最近新聞一直在播,失蹤很久的那個女學生嗎?」
  「那傢伙……就是她。」
  「什麼?」所有人一起朝我看過來。
  我握拳,一字一句道:「我覺得,不,我確定……」

  那女鬼,就是張婷珊。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3-27 14:27:12

 午夜三點半 - 05


  望著螢幕上新聞主播說話嘰哩呱啦,房內靜悄悄沒半點聲響。
  「張婷珊這下可以確定遇害了對吧?」
  ──我想應該沒有生靈長得那麼可怕。
  「那根鎖骨是她的嗎?為什麼會出現在河邊?」
  前一個問題我想八九不離十,後一個問題……所以我們現在要討論啊嫂子。
  四人擠在小套房裡,圍著圓桌排排坐看起來像武士會議,只差沒在中間擺把劍。
  「快瘋了……」我把臉埋在雙掌中,非常想逃避現實。「明天要考社會心理學,可不可以先讓我唸完書,改天再說?」
  「我明天要考藥理。」
  「我明天要考生理。」
  「我明天要考病理。」
  好吧,本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小弟這廂來賠罪,抱歉把大家拖下水。

  周柏論轉著筆桿,沈思後說道:「現在有兩個問題要討論:一、張婷珊是怎麼死的?二、為什麼她要殺聖竹?」
  「如果是自殺或意外,那根骨頭單獨出現的原因很難解釋。」嫂子歪著頭,毫不留情地說:「而且若是這樣……聖竹,你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事?弄到女孩子死後還要化成厲鬼來找你。」
  鍾遙一微愣,瞇起眼瞪過來,我委屈喊:「我沒有!我根本不認識她……」
  不要用那種眼神指責我啦!
  「冷靜一點,我們都相信你沒有。」周柏論拍拍我肩膀。「所以剩下第二個選項。該死的他殺,然後……」他一彈手指:「殺她的那個人,很可能跟聖竹有過節。」
  我張大嘴。這發言……太驚悚了。
  「你,你的意思是,是說,她的鬼魂被控制?」
  「柏論……」嫂子皺起眉:「你的假設非常可怕,幾乎可以斷定兇手是我們……不,聖竹身邊的人。」
  周柏論一笑。「當然只是個假設罷了,不過我想它的確可以解釋為何聖竹莫名其妙被追殺。」他看向我:「你自己有辦法過濾出可疑人選嗎,聖竹?」
  我默然,腦海裡不經意浮現前幾天在實驗室聽到的談話。
  「如果說和我結仇又跟張婷珊密切相關的人有兩個。」我扳下兩根手指:「草履蟲陳教授、王八林閩佑。他們兩個都是張婷珊的男人。」
  「喝,這倒是個震撼度不輸假設的八卦。」周柏論嘆道:「還有沒有?」
  「你是問哪一個『還有沒有』?男人還是仇人?」我沒好氣道。
  真沒禮貌,當我湘南暴走族,整天上街跟人練對眼放挑釁電波嗎?
  「我覺得,尚有第三種可能。」
  鍾遙一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此時突然打斷我們交談,眾人同時望向他,他很慢但清晰地道:「三、是他殺,但是那人跟我們沒有關係,純粹因為某些原因必須指使張婷珊殺人,聖竹只是剛好變成目標。」
  「遙一你是指,無差別?」
  「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
  周柏論的筆桿又開始轉,越轉越快,轉到我盯著都有點眼花,一會兒後他道:「若真是這樣,範圍可大了,我們根本沒辦法鎖定對象。」
  「別太認真,那也不過就是個假設。」鍾遙一撇撇嘴。
  「好~吧。」周柏論站起來伸個懶腰。「今天討論告一段落,我回去問問老爸能不能動用人脈弄些資料來,先鎖定陳教授跟林閩佑。」
  他推著嫂子往外走:「我送她回家,遙一,聖竹拜託你啦。」
  「啊,等等!」我喊住他。
  「怎麼?」
  「那個,要拜託周叔叔跟女王叔叔很感謝你,但是千萬不要給我媽知道。」
  「為啥?」
  不為啥,因為我覺得讓我媽知道只會把事情搞得更大條。
  「若是這樣也得順便提醒一下,同樣不能讓我媽知道。」鍾遙一攤手。「小看主婦們的互通有無會遭天譴。」
  「沒問題。」周柏論拍拍自己胸膛。「我辦事,你放心。」

  聽著摩托車引擎聲漸漸遠離,我和遙一抱書對坐,不知為何竟有些尷尬。
  「遙一……」我口吃個啥勁。「今天謝,謝謝你。應該說,一直都謝謝你。」
  他抬眼,有些詫異。「小事,這麼客氣不像你。」
  嗯,道謝完畢,我有個問題想問。「剛剛嫂子說我對不起張婷珊的時候,你鄙視了我一下對不對?」
  「啥……」大概是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他細長雙眼明顯放大。
  心虛!我玩興瞬間被挑起。
  「果然有。」我裝作有些受傷地道:「真令人難過,居然懷疑你兄弟。」
  「我沒有。」
  「有,你瞇眼。那個小動作我從小看到大。」
  「都說了沒有,你很煩。」
  閃閃避避的說話方式十足勾引好奇心,我湊過去猛然攻擊他腰側,遙一一時反應不及,被我壓在底下。
  「喂,你發什麼瘋?」他有些惱怒。
  「我正常的咧,說實話我就讓你起來。」
  「有什麼實話好說?」某人使用反問句,標準此地無銀三百兩。
  喔……「不說那我用拷問的。」
  知道遙一其實有點怕癢,我伸出鹹豬手拚命對他的腹肌戳戳點點;他漲紅臉又礙於男子漢的尊嚴不敢大吼大叫,模樣有趣到讓我憋笑憋到快得內傷。
  「可惡……」底下的人簡直是咬牙切齒:「你再不停手我就侵犯你。」
  「聽膩了啦,每次都說同樣的話不煩?」我得意忘形笑道:「有本事來啊。」

  來啊這兩字含在嘴裡猶未消散,情勢卻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鍾遙一猛地抓住我的手,在我尚未能理解其意義之際,用很大很大──真的很可怕──的力氣,碰的一聲把我翻倒。
  氣氛頓時僵住,我的笑容凝結在臉上凍成了冰。
  雖然逆著光,還是可以很清楚看見他的表情。好認真……
  「有些話就算是玩笑也不能說,你難道不懂?」他嗤道:「跟你說了也是白搭,你一直都不懂。」
  為什麼遙一表情會這麼嚴肅?我無意間傷了他什麼?
  「遙一……你,你可以跟我說。」有點困難地我開了口。「如果我做錯我一定會道歉,可是你不說……我不懂。」
  「你要我怎麼說?」
  「什麼?」我聽不清楚。
  「……可惡。」他啐了聲,粗暴地將我一把甩開,站起身來抓條毛巾踏進浴室。
  我呆愣地望著整圈紅起來的手腕,雖然很痛,但這種氣氛更令我不知所措。
  認識這麼久,他很少,幾乎是從來不曾這樣發過脾氣。
  「遙一,我道歉!」回過神我喊出聲:「抱歉剛剛玩過頭……」
  他仍舊背對著我,過一會兒才慢慢地,用沒什麼起伏的聲音道:「你不用道歉,我剛剛在欺負你,你看不出來?」
  是,是嗎?我鬆口氣。
  「對了。」他關上浴室門:「你去我背包左邊拉鍊,找個紅色袋子。」
  我依言而行,打開一看──
  「牙齒?」是顆有點巨大的白色物體。「遙一你的?」
  「之前一直想拿給你但老是忘記。」他道:「那是我的智齒,雖然不是乳齒,不過應該仍有趨邪功用,你隨身帶著吧。」
  水聲嘩啦啦,他安靜下來不再說話,我則是沈默地靠著浴室門站著,想平復一下心情。腦袋裡很亂,怎樣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我有點氣餒地將那顆牙齒翻來覆去地研究。
  嗯?等等。
  記得前陣子因為長智齒發炎痛到我哭天喊地,他陪我去拔牙時還有些幸災樂禍地炫耀說他的智齒四顆都長得好好的,沒歪沒壞不用拔。
  這麼說……
  「天啊。」我不敢相信的低喊出聲。
  「你這……」你這傢伙。
  幹嘛對我這麼好?我真的越來越不懂了。

  我不懂啊,遙一,可是為什麼你不說呢?

  §

  你知道,南極跟北極中間,就算把眾多阻絕因素排除,總是隔著一條赤道。
  三個人沈默並排走著,我左遙一右,周先生正中間。
  「呼吸困難。」有人終於忍不住出聲:「我說你們,講點話好不好?」
  「點。」我說。
  「話。」遙一曰。
  「……靠。」周柏論青筋冒出:「默契倒是還不錯嘛。怎麼,我是動物園裡頭擋著北極熊跟企鵝的那片玻璃?」
  「你想太多,只是我們昨天唸書唸得很累,不想講話而已。」我頭撇向左。
  「如同他所說。」遙一頭撇向右。
  「喔,那我要離開囉,我要去找老婆。」周柏論一臉無辜說。
  「麻煩你站中間!」
  異口同聲完全沒半點差池,我跟遙一尷尬對望。他低下頭,有些無奈地開口道:「我先走了,下午還要上課。柏論,聖竹麻煩你。」
  「什麼?」周柏論怪叫。「逃之夭夭這樣對嗎?喂……跑這麼快?」
  我看著那個背影,覺得自己用來挺直腰桿硬撐的力氣一瞬間消失,好累,好難過。
  不顧眾人眼光,我用一種很絕望的姿勢在走廊上蹲下。
  「快瘋了……」自己最近好像老在說這句話。
  「那是我的台詞,夾在你們中間好痛苦。」周柏論道:「昨天晚上發生什麼事?」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如果知道做錯什麼至少可以努力彌補,而不是在這裡抱著頭然後窩囊地發現自己眼淚快要掉下來。
  「周柏論,我跟你說。」
  「嗯?」他一愣。
  「我現在,真的恨死張婷珊了。」我咬牙道:「完全沒辦法同情她。」
  因為她,所以我每天提心吊膽、因為她,我社會心理學考得其糟無比。她害我連跟遙一說話都吃力。
  「還以為你要說什麼。」他吁一口氣:「她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雖然我無法理解為何遙一會把她當成威脅……你,你不要用那種哀求眼神看我,就算我知道理由我也不會告訴你。」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無聲詢問。
  「總之看起來很複雜,戳穿了很簡單,但是我不能說,就是這樣。」周柏論一把勾住我頸子:「要不要去廟裡拜拜?求個安心也好。」
  「不要。」我賭氣曰:「我去拜遙一,不是更快更安心?」
  「他又不是神主牌。」

  兩個人打打鬧鬧走到校門口,本想直接打道回府,不料背後有人叫住我。我回頭看到那傢伙的長相,非常詫異地道:「神棍廟公……不,張先生?」
  「嗯?還真的是你耶,這麼剛好?」周柏論探出頭:「有什麼事?」
  那個發福中年男子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遞上一個香包。「沒啦,之前在河邊你撞邪沒幫到忙,所以回去在神明前面求個平安符。」
  我和柏論互望一眼。
  雖說我們皆明白這位張先生的道行(?)比遙一名字還不值錢,有等同於沒有;但是人家特地將心意送來,不收下似乎過意不去。
  也罷,這種東西多餘總比沒有好,我思考一會,拉出禮貌性笑容,伸手接過。「多謝你費心,張先生。」
  「哪裡。」他看起來十分高興。
  「對了,張先生。」柏論插話道:「請問一下後來那根骨頭怎麼處理?」
  「那個可怕喔,我交給警察了。」廟公誇張地道:「不過警察好像不當一回事。」
  「這樣啊。辛苦你。」
  「不不,你們才是辛苦了。」
  兩造鞠躬哈腰社交一陣各自離開,周柏論看著那笨拙背影道:「真是好人,你說是吧?」
  「也許吧。」我聳聳肩:「柏論,陪到這邊就好,我自己回家。」
  「咦?」他驚道:「如果出問題怎麼辦?」
  我從口袋裡取出遙一的牙齒給他瞧。
  「確定不會有事?」他遲疑道。
  我點頭,雖然不大敢斷言絕對百分百風平浪靜,但我明白自己想一個人獨處。打開機車後座看到兩頂安全帽,喉頭又一陣發堵。唉,真的是……
  正想猛催油門過紅綠燈,柏論突然從後頭飆車追上。
  「幹嘛?」我騰出一隻手打開護目鏡向他喊。
  周柏論那雙眼睛滴溜溜轉,總覺得有些陰謀算計在裡頭,我下意識一抖。他衝我一笑,那張臉皮非常欠揍:「我想了很久,不幫你好像說不過去。」
  真的嗎?
  「真的啊。」他點頭。「我告訴你怎麼做可以解決問題。」
  我側耳傾聽。


  「這算什麼解決問題的方法?」
  坐在書桌前,這個晚上我不曉得是第幾次發出無意義吶喊。
  昨天就是因為這樣遙一才生氣不理我,結果現在叫我重做一次?
  周柏論,你玩我吧你。
  「壓倒……就算這樣做有用,我要怎麼壓倒他?」我喃道。體格力氣差這麼多,不是兔搏獅子嗎?
  越想越生氣,我爬到椅子上一腳踩上椅背,兩手成鷹爪狀揮舞曰:「難不成要我跟他說,鍾遙一,人家說撲倒你就可以解決事情,所以打個商量讓我撲吧,我會溫柔一點的!喝啊啊啊啊──」
  就在我太過憤怒不知不覺入戲的同時,某人正好打開房間門。
  「……你在做啥?」
  鍾遙一有些錯愕瞇起眼,我維持愚蠢姿勢當場定格。
  「我,我……」臉好燙,估計整張紅透。「在研究哪種姿勢才能讓祈禱上達天聽。」
  「我本擔心這麼晚回來不妥,不過你看起來精神不錯。」他淡道:「趕快下來,等一下跌倒。」
  再裝傻下去也沒意義,我苦著臉僵硬爬下,心裡默默流淌一大缸眼淚。好蠢,丟臉丟到家。
  「吃晚飯沒?」他問。
  「吃過了。」
  「洗過澡了?」
  「嗯。」我點頭。
  「那你先睡,不用等我。」他沒看我的臉,背包一放走進浴室關上門。

  盯著那扇厚重木板拉門,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可是,我不想就這樣退縮。
  「遙,遙一。」我靠著門往裡頭喊:「我睡不著,你可不可以陪我聊一下天?」
  「……聊什麼?」停頓很久,裡頭夾雜水聲傳來模糊不清的問句。
  我吁口氣,還好他沒有拒絕。
  「我不知道,都可以。」我只是想聽你的聲音。
  他嗤一聲,似乎帶點無奈。「哪有人說要聊天還要對方想話題?也罷,有些事情我本來就想問你。」
  你問你問給你問,我一定回答。
  「你撿到骨頭那晚,有沒有遇見不尋常或可疑的人事物?或許是個線索。」遙一道。
  原來是這件事?我偏頭沈思一陣。
  「我記得那天晚上雖然人氣重但好兄弟很多……到處都是黑色的霧。」
  然後發生什麼呢……
  「把行李放下我想去河邊提幾桶水,結果遇到草履蟲陳教授。」
  「教授?」遙一的聲音稍微大聲起來。「他在那兒幹嘛?」
  「燒紙錢。在河上擺盤子,把紙錢放在裡面燒。」
  本來覺得沒啥大不了,現在想想,這行為簡直古怪透頂。
  「之前他的嫌疑便不小,現在又多了一項。」遙一道。
  「可是若說形跡怪異,林閩佑更勝一籌。」我道:「那天會搞出那根骨頭,也是因為他唆使小孩子去抓蟲。」
  而且明明不是社員,那天卻無緣無故跑來幫忙,真的很可疑。
  「除了他們之外,其他人呢?」
  「沒有了。」我搖頭否決:「如果真要總清算,那麼當時在那兒、甚至不在那兒的人都有可能,畢竟河邊是開放空間。」

  遙一打開門走過我身邊。「看來在柏論的調查資料出來前只能按兵不動,你認份一點不要再闖禍。」
  我點點頭,看著他把枕頭棉被搬下床,愣愣地問道:「遙一你幹嘛?」
  他專注盯著地板:「我很累,想睡覺。」
  咦?可是……
  「你平常不是都跟我一起睡?」我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覺得擠,所以我今天打地舖。」遙一快手快腳將棉被鋪好,鑽進去蓋住頭:「如果沒事你也早點睡,明天早上有共同科目。晚安。」
  晚安。
  我關燈,鑽進那張小小的床,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它空空蕩蕩。
  真的是撐不下去了。臉上不明液體就讓它去吧,可不管怎樣,不能出聲不能示弱。
  可是我真的想問啊,遙一,我做錯什麼,讓你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

  §

  意識模糊中,似乎有人觸摸我胸膛,迷迷糊糊往上瞧,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遙一?我喚他。
  他什麼話都沒說,長腳一跨壓住我最敏感的地方。
  遙一,你幹嘛?
  我慌亂起來想伸手推他,卻發現完全使不出力氣。
  異樣快感從下半身傳來,我不敢相信自己面對他居然會產生反應。
  應該,要拒絕……遙一,不要這樣……
  可是我居然,想要他抱我。
  他俯下身,卻不是如同想像中的親吻我,而是十指扣住我頸項。
  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痛,很痛!我快不能呼吸了,遙一,放開我!
  
  放開我!


  幾乎是猛然清醒,我睜開眼,下意識地抓住對方纏住我脖子的手,一時間無法適應黑暗看不清,我只能死命抵抗。頸動脈和氣管被人以極大蠻力勒著,血液流不進腦裡,氧氣進不去肺裡;視野所及血紅一片夾雜間歇白光,覺得自己快要滅頂。
  誰?是誰?
  掙扎間餘光瞥見地板上某個大塊頭捲著棉被翻過身,露出半截頭髮。
  遙一還在睡,那麼……
  艱難地我瞇著眼,藉由窗戶投射進來的微弱街燈光線看清來人相貌。
  張婷珊。
  她垂著一頭血污長髮跨坐在我身上,優雅地搖晃、摩擦。
  那張已經看不出原形的面孔上有無數隻雪白的蛆蠕動、爬行著,跟著已腐爛的血肉體液一起垂下,滴濺在我臉頰。
  她怎麼會在這裡……怎麼,能在這裡……
  無論怎麼使力皆拉不開欲置我於死地的雙手,想求救卻無法出聲,心中警鈴大作。
  糟糕,這樣下去……
  意識逐漸模糊,我偏頭望向猶自熟睡的遙一。
  如果說我現在死了最不甘心的是什麼……大概就是……
  在腦中跑馬燈出現的同時,我不經意看到床邊電子鐘;那螢幕上漆黑的03:30襯著白底,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如果、也許──
  幾乎是半放棄半賭博的心態,我鬆開抵抗雙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抓起鬧鐘往遙一頭上,拚命
  砸!
  「好痛!」他慘叫一聲彈起來,鬧鐘零件支離破碎散落一地。「……鬧鐘?聖竹你幹嘛?……聖竹?」
  我的手軟軟地垂下。真的,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
  下一秒身上重量突然消失,大量新鮮空氣流進肺部,我激烈嗆咳起來。感覺強而有力的手不斷撫著我背脊,略帶焦急的聲音在耳旁響起:「聖竹,聖竹你怎樣?恢復意識,聖竹!」
  好難過……遙一,我好痛苦……
  「可惡,剛剛究竟發生什麼事?」他站起身:「我去拿鑰匙,馬上送你去醫院……」
  ──不要!我不知哪來力氣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要……離開,我真的,很怕……」
  感覺到他一僵,肌肉雖緊繃但動作輕柔地反手環住我,用平常少見的和緩語調道:「沒事了,我會在這。你好好地深呼吸……不要悶著,對。」
  我發覺自己眼淚奪眶而出,完全不受控制。
  不曉得是因為咳得太厲害,還是因為鍾遙一對我那失而復得的溫柔。

  折騰許久,我一口氣好不容易緩過來,有些疲憊地抬頭望向神色複雜的遙一。他皺眉托起我下巴檢查傷勢,戳戳點點,害我痛得直吸氣。可惡,明天絕對會瘀青!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張婷珊。」我心有餘悸地說:「她想掐死我。」
  鍾遙一睜大眼,顯然非常驚訝。「雖然我沒睡在你旁邊,但好歹在同一間房裡,她怎麼能進來?」
  我也有同樣的疑問。總覺得今天晚上發生的事弔詭至極,可要說是哪脫出了控制卻又沒個底。
  遙一見我發愣,嘆氣跟著爬上床。「不管怎樣,若沒大礙就先休息,我在旁邊看著你。」
  我點點頭想往旁邊移動,才晃兩下,發現某個地方……
  不會吧!
  我光速扯過棉被遮住下半身,換來遙一疑惑眼神。
  「怎麼?」他湊過來。
  「跟著一起晃……啊不對啦,」莫名脫口而出我差點想咬舌:「有點冷,所以……」
  「有點冷?」遙一動作停下,默然。
  過了好一會,他緩緩吸氣三四遍,用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表情對我道:「最多等下把解剖學英文名詞從頭背一遍,我抱你睡吧。」
  媽啊,這還得了?
  我是不曉得他抱著我睡有多委屈啦(而且為什麼要背解剖學名詞?),但是這樣下去會有問題的人是我自己。
  「不用,完全不冷,我好得很!」非常激烈地拒絕,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這麼激動。
  「如果不冷,做啥包得這麼緊?」他伸手進棉被裡想探我體溫,我一驚。
  手指滑過肌膚的觸感麻麻癢癢,不禁令我想起那個夢的內容;臉皮一陣火辣,某部位又開始蠢蠢欲動。
  「遙一,不要碰我!」幾近尖叫。
  鍾遙一完全不理會我掙扎用力將棉被扯開,反手一拉,我結結實實撞進他懷中。感覺自己已經抬頭的東西抵在他下腹部,那一瞬間我真想死。
  再也藏不住……他一定發現了。
  空氣彷彿凝結般沈重。
  「你……」好久之後他開口,聲音啞到可怕。「怎麼會有反應?」
  不敢抬頭看他的表情,我只能偏頭盯著床單,覺得頭昏腦脹無地自容。「因為剛剛張婷珊對我……呃,性騷擾,我又作春夢,所以……」
  我不敢說是因為夢到他。
  我不敢說因為我對他有慾望。
  我不敢說。
  自己開始發抖,抖到無法控制抖到停不下來,面對面前人的沈默,我心慌意亂。
  他是不是已經知道我作夢夢見他的事情?他是不是覺得這樣的好朋友很噁心?
  遙一,說點話,不要不理我,不要捨棄我。拜託你。

  儘管我如此祈求,可兩人之間依舊沈默,似乎跟夜色一樣黑暗而無邊無際。
  不行,我受不了了。
  「我去廁所!」我大喊,爬起身跳下床。「你不要管我……」
  話才到嘴邊,空著的右手突然被一股大力往回抽,我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跌回床上,摔得七葷八素。
  愕然抬眼,對上遙一認真到過分的視線。
  然後眼前一黑。
  完全無法理解胸腔內空氣被抽光的急躁感是什麼,只感受到那靈活的律動讓我頭皮一陣陣發麻。
  他在吻我。
  直到兩個人再也撐不下去氣喘吁吁分開,遙一仍舊依依不捨用舌尖描繪著我唇線,而後大掌撫著我額頭,再一次。
  再一次。
  分開,而後再一次,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深入。
  我還在作夢嗎?
  不,這不是夢。
  夢裡面遙一沒有吻我,而我現在,也不想拒絕。我只想放任自己的身體讓他為所欲為。
  空氣很冰,但他的體溫很高,指尖摸過的地方像是引爆炸彈一般滾燙。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消失,我默默地將身體貼近他。
  遙一的手停留在我最敏感的地方,緩緩搓揉。
  「你很興奮嗎?」他靠在我耳邊吹氣道:「你因為誰而興奮?」
  我張口想回答,他卻壞心地用力一握,我驚叫出聲。
  「把腿打開一點。」
  眼前一片模糊,眼淚跟情慾遮蔽我的視線吞沒我的理智。我顫抖著順從,將自己最隱私的那一面暴露在他跟前。
  感覺到手指順著黏滑液體緩緩進入,太過刺激的挑逗讓我一喘。
  「放鬆。」他將舌頭探入我耳廓,一路往下。頸項、鎖骨、胸口、腹部……直到發現他在舔我那裡時,終於丟臉到忍不住的我總算找回了一點聲音。
  「遙一,不要……不要舔那裡……」
  「哪裡?」他狠狠咬上我大腿內側,我忍著沒哭出來。
  「手指,手指不要再伸進來了,真的有點難受,等一下……」
  也許是我可憐兮兮的表情莫名起了點火效果,他突然將手指抽出,將下半身貼上我的;腹部一陣痙攣,我差點以為自己會因為這小小的摩擦而高潮。
  「你要我怎麼等?」
  遙一抓著我的手貼上他很明顯因為我而興奮的地方。
  「我想要你多久了,你知道嗎?」
  我一咬牙,而後伸腿環上他腰際,用力把他勾向我。
  不能等,那就不要等。

  §

  再醒過來時,房裡仍舊一片黑暗。
  怎麼會這麼安靜……怎麼會這麼痛。
  喔,我想起來了。看樣子大概是到最後體力不支,自然昏死過去。
  腰部以下隱隱傳來痠麻感,腦海裡浮現種種場景,我驀地紅了臉。也許第一次是衝動之下的產物,但昨天整晚那種瘋狂而毫無節制的糾纏,要將它忽略實在很難。
  我們兩個都興奮到無法控制,或許說,不想控制。
  我只是遲鈍,還不太笨,到這種地步其實已經徹底明白。
  摸摸自己身上,看起來他有簡單幫我清理過,該穿的都穿上,棉被也換了一條。想爬起來找尋鍾遙一的身影,才偏頭便看到他靠在床沿,伸出手指戳戳他後腦勺,他猛地轉身。「你醒了?」
  嗯,我點點頭。
  「身體覺得怎樣?」鍾遙一吁口氣:「我還想說你再不起來,要叫救護車了。」
  『好痛喔』這種狀似撒嬌的話無論如何我是說不出口,只好裝作沒事一般向他道:「現在幾點?天色怎麼這麼暗?」
  「七點。」他回道。
  「早上七點?」
  「晚上七點。」
  呃?
  「我昏睡一整天?」我驚呼:「早上的課呢?」
  「一起翹掉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哎,真是……我累成這樣你卻行動自如,難道是傳說中的『施比受更有福』?

  看遙一難得表現出坐立不安的靦腆小媳婦樣,我突然很想欺負他。
  「遙一……」我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你有話要對我說對吧?」
  ──一個人居然能從頭髮到腳趾全部一起僵住,奇景。
  「你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囉。」用力進逼。
  遙一握緊拳頭,鬆開再握緊,再鬆開再握緊。
  「……聖竹你,會覺得我很噁心嗎?」
  咦?我完全沒料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一愣。
  「如果你不能諒解,我以後不會再對你做出這種事。但這是我最真實的心情……」
  怎麼下面會接續無限延伸萬言書的感覺?這傢伙的臭脾氣老是會把簡單事情弄得很複雜。
  我翻翻白眼,連忙制止他:「那個遙一,在你發表演講之前我有兩件事要跟你說。」
  他無言詢問。
  第一件。「我昨天沒有推開你對不對?」除非我自己不記得。
  他睜大眼。
  第二件。「我說我之前作春夢,是夢到你。」
  「不會吧……」他兩手抱頭,看起來非常震驚。
  「所以你現在想要對我說什麼?」我道。
  「我喜歡你!」即答。
  還不笨嘛。
  「我也喜歡你。」我笑道。
  遙一湊上來。「再說一次。」
  「我也喜歡你。」鼻尖磨鼻尖,有些癢。
  「把也去掉再說一次。」

  「我喜歡你,鍾遙一。」

  他吻住我,兩個人氣息都有些不穩;我將手貼上他胸膛,感受裡頭強烈跳躍。
  不行,要昏了。這傢伙真是接吻魔……
  情慾被挑起,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又被脫得一絲不掛,連忙推開他:「停,再做下去我一定會死掉。」
  「不會的。」他很用力地啃我耳垂。
  啊,風涼話誰都會講!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多可怕……
  「放手啦!」我低喊:「我不要累到明天去上解剖課的時候看到一堆好兄弟!」
  「有什麼關係?你可以順便問問看他們,現在張婷珊在哪裡。」
  這個玩笑很無……咦?
  「啊。」
  我無視於遙一的訝異,一掌拍上他的臉。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3-28 18:56:40

午夜三點半 - 06(完)


  我把自己弄得非常非常累(別問我怎麼弄的),然後灌了一公升的廉價咖啡,現下意識在垂死與昇華之間漂浮。
  心悸、想吐、頭好暈。
  鍾遙一背著我大半夜走在河堤旁,皮鞋與地面敲擊的聲音叩叩作響。
  「遙一,說點話吧,不然我真要睡著了。」我很痛苦地把頭埋在他肩上。
  「說什麼?」他道:「說你屁股線條還不錯?哎,不要咬我。」
  這是你亂說話的回禮,我悶悶地又咬一口。
  他笑笑,沈默好一會。
  「聖竹。」很認真的語調。
  「嗯?」終於想講正經話了?「什麼事?」
  「我從晚上到現在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在同情我?」
  這下我真的清醒過來。
  「什麼?」我兩隻耳朵一起聽錯?
  「也許你不是真的喜歡我,你只是把友情和愛情的定義混淆。」他道。
  這個角度看不見他表情,只微微感受到他發燙耳際,我有些不滿地蹬了蹬腳。「遙一,放我下去。」
  「可是你不是連站穩都有困難……好啦別掙扎。」
  他小心翼翼扶著我站定,我伸手捧住他臉頰強迫兩人對望,而後開口道:「遙一,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過去傷你那麼深。」
  他一愣。「你……說什麼呢。」
  第一次看到他畏畏縮縮的樣子,我都厭惡起我自己了。
  「我說我喜歡你不是騙你。」真的不是。「只是我遲鈍,明白得有些太晚而已。」
  我想將這種心情傳遞給你。
  「我不懂該怎麼彌補你,所以你告訴我,好不好?告訴我怎樣才像個稱職的情人,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做。」
  他看著我,笑了。
  我從沒見過他笑得這麼開朗,像所有掛心的事都放下,像夏日午後的一陣清風。明明以前都只是勾著嘴角愛理不理的……
  然後他摟住我,很緊,似乎要把我揉進他身體裡。
  「你這樣就好……」他在我耳邊喃道:「維持原樣,我就會很高興了。」
  我抬起頭主動親吻他嘴角。
  突然覺得,喜歡上他,真好。

  §

  「真的不需要我在旁邊?」遙一滿臉憂心道。
  你在旁邊還玩些什麼呀,不是白搭嗎?我皺眉推他:「去旁邊兩百公尺外的地方待著啦,張婷珊一出現我絕對會扯開嗓子大叫!」
  他邊走邊回頭,退到視線尚可及的範圍打住。
  我掏出之前準備好的東西──紙錢、香、乾糧水果還有一張很大很大的紙,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和注音符號。
  「各路好兄弟,小弟在此請大家幫個忙。」我點燃線香,朝空中畫三拜。「有些事情想請教,若欲相助請降臨,這些餅乾水果微表謝意。」
  輕輕握著筆,我在紙旁坐下,將筆尖抵在本位上。
  鍾遙一那頭果然還是起了點騷動,可能是感受到威脅,所有顏色的霧簡直逃難一般快速朝我逼近,在線香旁邊形成一圈屏障。
  原本無波河面慢慢產生變化,毫無規則的水紋交錯激盪,像有無數人踩踏其上。
  嗚,好冷。早知道就穿多一點來,也不會在這邊發抖還沒人可取暖。
  「筆仙請降臨……筆仙請降臨……」趕快降臨趕快結束,我想睡覺……
  突然線香以極快速度往下燃燒,瞬間消失一大段,我手上的筆也微微顫動。
  啊,請到了!
  「請問這位如何稱呼?」我很高興地道。筆一抖,開始引著我的手在紙上飛快奔跑。
  「史…格…瓦…蘭…」咦,名字蠻特別的。「洪…都…拉…斯…」還有?
  總之,在這位大德用兩分鐘才說完他的名字後,我還是決定叫他筆仙先生。
  「筆仙先生,想請問一下。」我拿著張婷珊的照片道:「你們有沒有人看到這個女孩子的鬼魂在這邊出沒?」
  筆停頓,感覺很像一群人在討論的中間空白。
  「有…幾…個…人…看…過。」這次畫得蠻用力的。「非…正…常…之…物。」
  非正常之物?這句話好有哲理。所以我跟這位筆仙先生都是正常之物囉?
  「那有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死的?是誰殺了她?」
  霧聚集又散開、聚集又散開。
  「沒有喔?因為她不是死在這片空地上?這樣……」真失望,不過算了。
  下一個問題。
  「兩星期前我們來這烤肉,撿到一根鎖骨,筆仙先生你們有看到是誰放的嗎?」
  「沒…有。」
  又是沒有!我肩一垮,有點沮喪。
  「因…為…」順著筆跡唸道:「因為下午附近有大拜拜,你們全跑去吃?」真奇怪,那天應該不是什麼節日啊。
  筆還在繼續跑,我眼睛一亮。
  「不過你們有看到某人在河邊燒紙錢?那請問一下他是要燒給誰?」
  「張…婷…珊…跟…她…打…掉…的…兒…子。」
  夭瘦!乖乖隆個東啊,他們兩個不但搞外遇連兒子都有!不過這樣說起來,是不是也構成了滅口的理由呢?
  我發愣時候筆仙先生也沒閒著,連珠砲般劃出一條條曲線。
  「張婷珊……耶,你說張婷珊變成山魍魎?」那是什麼東西?「我自己回去查?」好啦好啦,你活著的時候一定是當大學老師的。「你要走了?」怎麼這麼快?
  「因…為…你…胸…前…口…袋…裡…那…東…西…很…噁…心。」
  語畢,筆歪歪扭扭退回本位線,從我手中脫離倒下;線香燒到盡頭火光熄滅,河面瞬間靜止。我滿頭霧水伸手進胸前口袋掏掏摸摸,臉色一變,從裡頭撈出遙一的牙齒跟香包。
  啊,不是吧,我這個大白癡!隨身帶著這些東西難怪人家不想理我!
  我沮喪地想。

  因為筆仙先生給的線索網路上怎麼找都找不到,所以我跟遙一利用週末空檔回他老家,去找據說小時候在倉庫裡看過的鬼怪圖鑑。當然回他老家就等於回我老家啦,所以一路上我在機車後座緊張兮兮。
  「遙一,不要說漏嘴喔,就說我們臨時想到你家倉庫搬烤箱用這樣。」
  「放心吧。」他一笑:「你這樣才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機車『轟隆隆』停在巷子口,兩人走進去發現我家靜悄悄,連燈都沒開半盞。
  「奇怪。」我道:「這兩個哪裡去啦?」
  鍾遙一掏出鑰匙:「也好,省下跟阿姨解釋的時間。」
  鑰匙尚未插進去,裡頭傳來門鎖轉動聲,門打開,露出一張溫和的臉。
  「你們回來啦?」男子笑道:「鍾媽媽剛剛還在抱怨兩個出門唸書像丟掉呢。」
  「小城哥。」鍾遙一向他點頭。
  「姊夫!」我驚道:「既然你在這裡……」代表……
  踏進他家門,第一眼便看到我家那隻母老虎坐在沙發上跟周柏論的兩個老爸有說有笑。今天是什麼節日,怎麼這麼熱鬧?
  「老姊。」「亭姐。」「叔叔好。」「乖。」
  互相打過冗長招呼之後,我有些好奇地問姊姊道:「妳今天怎麼會突然跑回來?還有爸媽哪裡去了?」
  「我?」她看看自己肚子,一派雲淡風清道:「前幾天發現懷孕啦,想回來跟媽說,結果他們去歐洲玩也沒提,害大家都撲空。」
  喝!
  「我要當舅舅了?」我大喊:「男的還女的?」
  「現在還不知道。」姊夫笑道:「不過男的女的都好。」
  「那兩個老男人應該很高興吧?」周叔叔喝著茶向老姊說:「別看香腸一臉酷相,他超喜歡小孩的。」
  「真好。」女王叔叔接話:「不知道柏論什麼時候會結婚?」
  還早咧,他想娶嫂子還不一定肯嫁……我跟遙一互望,突然覺得這話題其實挺可怕的。
  躡手躡腳想往房間走,才剛上到樓梯口,周叔叔突然轉向遙一開砲:「遙一,你體格這麼好,何不考慮當平面模特兒?女王叔叔有很多管道可以介紹你去。」
  遙一露出微笑想蒙混過關:「學校課業忙不過來。」
  「那有沒有女朋友?」老姊發問,有些不懷好意的味道:「這麼帥,應該很多女生倒追吧?」
  我僵住,她瞧我一眼,還加註:「跟我那個營養不良的老弟完全不一樣呢。」
  我看著沈思中的遙一。
  ──他會怎麼回答?
  過了半秒鐘,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朝眾人象徵性地舉起。
  「……真的?」女王叔叔睜大眼。
  「我就知道是這樣。」老姊一撇嘴。「聖竹,你怎麼想?」
  我回曰:「跟遙一答案差不多,就是你們看到的那樣子囉。」
  其實說出口沒有想像中難嘛。
  「請把你家小弟交給我吧。」遙一很認真地對老姊說,我捶他一下。
  「我跟媽都沒意見啊,你自己去跟我家老爸說。」我姐啜著果汁。
  「我覺得繹群的台詞很好想像。」周叔叔說,女王叔叔點點頭。
  我也覺得很好想像,唉。

  在遙一家的儲藏室奮鬥一下午,好不容易在角落挖出一捲破破爛爛的布卷軸,吃完飯洗完澡,兩個人在他房間裡研究起來。我攤開卷軸,看到上面用水墨精細地描繪著各種鬼怪的樣貌,並用楷書在旁邊書寫解說。
  「啊,這邊有簽名。」我指著卷軸最開頭的地方,下頭用很漂亮的毛筆字寫著『二十代捉鬼師鍾庭域』。
  「你的祖先嗎?」我抬頭問遙一,他聳聳肩。
  山魍魎、山魍魎,喔,有了。
  「由草木動物吸取精氣而成之怪,可自由變換形體。出沒於清晨日落,以迷惑困於山中之旅人為樂?」遙一照本宣章唸一遍,皺眉:「不對吧。難道說張婷珊本來是一株草嗎?」
  我苦笑。看來那位筆仙先生挺兩光的,連妖怪名字都報錯。
  鍾遙一邊閱讀邊敲擊桌面,咚咚咚,咚咚咚。
  「有了,應該是這個。」他停下,將捲軸推過來,我看著上頭有些噁心的腐爛鬼魂,旁邊附錄曰:『憑屍鬼。人死後魂魄為施術者所拘,得不滅而成厲鬼。呼其真實姓名可使鬼魂短暫清醒,可利用骨頭血肉與人締結契約。若一月內未憑附締結契約者之屍體,則鬼魂消散。』
  下面還用紅色硃砂標了個大括:『此法惡毒,若術破則反噬己身。』
  嗚哇,寫得好清楚。謝謝你,遙一的祖宗。
  嘆口氣,突然覺得心情沈重,遙一從後面摟住我,我默默縮進他懷中。
  到底是誰這麼過分?
  「你在同情她嗎?」遙一摸摸我頭。
  「才沒有。」我不是那種善男信女。「我只想趕快找出主謀讓他下地獄。」
  「不過這樣就通通可以解釋了。」遙一道:「那根骨頭果然是一切起源──締結契約啊,所以這麼拚命要殺你。」
  「那為什麼會找上我?」明明那兩個小鬼比我還早碰到骨頭。
  「誰知道?」他一攤手:「搞不好張婷珊比較喜歡你。」
  最好是啦。
  「不過有一件事,我倒是有點掛懷。」遙一道。
  「什麼事?」
  他從旁邊拿出一本小學畢業紀念冊。「我下午在儲藏室裡看到這個,想說好玩順手帶出來,結果剛剛一看才發現……」
  「發現什麼?」我好奇道。
  「張婷珊小學跟我們同班過。」他說。
  騙人!
  「我怎麼會沒印象?」難道真的記憶退化成這樣?
  「因為她那時候不叫張婷珊。」鍾遙一翻開本子。「你看,我沒說錯吧?小時候跟現在長得根本一模一樣。」
  我盯著本子裡的那張臉,看著照片底下的那個名字。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覺得這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事……?
  回過神才發現遙一這個接吻魔不知何時又開始咬著我後頸,手也不安分伸進衣服裡亂摸;我掙脫,一腳踹過去。「拜託一下,阿姨房間在旁邊耶!你再亂來我跟你翻臉!」
  「親一下。」他說。
  「一下都不行!」你是哪來的色大叔啊?怎麼跟以前差這麼多?
  兩人打打鬧鬧滿房間繞,你壓我一下我揍你一拳,一不小心口袋裡的東西掉出來,我低身去撿。
  是說現在遙一幾乎天天貼身保護,還有必要放在身上嗎?都被筆仙先生嫌很噁心了。

  ──我突然僵住。
  模模糊糊片段閃進腦海湊成一張完整的圖,我瞬間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冷汗直流。
  「哦,沙灘上的太陽啊……」(The so(u)n of the bic(ea)th)
  「什麼?」
  我回頭,死命抓住遙一肩膀用力搖晃。
  「我知道是誰了!我知道是哪個混帳了!!!」
  幹,我知道了!

  §

  我單獨站在學校裡最高的岩頂上,和墨色天空融為一體。
  風很大,大到幾乎可以將我撕扯開。
  壓著有些亂的頭髮,我吃力地向空曠無人四周喊:「我知道妳在,張婷珊!出來吧,妳不是想殺我嗎?我人在這啊。」
  寂靜無聲,只餘狂風呼呼作響。
  我從口袋掏出那個東西,點著打火機。「妳再不現身,我就一把火燒掉它。這個毀了多多少少會影響妳本身吧?」
  突然一陣寒意襲來,尖銳猛烈針般扎進我皮膚。回頭,看到那個女人站在身後。
  「張婷珊。」我喚她,她恍若無聞,瀰漫殺意向我一步步走來。
  連喊了三四次皆無效,我心裡明白,在她指尖抵上我頸項時,我唸出了另一個名字。
  她的動作停止在那一刻。
  就像瞬間清醒般,我看著她周圍慢慢地增加些許生氣、些許溫暖。
  從她空洞深黑的眼眶裡流下清澈液體,哭喊聲震動大氣劃過層層夜色,我沈默地聽著她那微弱痛楚,竟然有點鼻酸。
  過了好一會,我清清喉嚨向她道:「時間不多,我長話短說。是他殺了妳,對吧?」
  她點頭,我嘴角一勾。
  「我沒打算幫妳,但是我們可以合作。妳報妳的仇,我清我的帳。」
  她看著我。
  「妳只要告訴我──」我咬牙切齒說:「那傢伙下一步要做什麼。」
  她慢慢地敘述,用已經破碎不堪的嗓音;看著張婷珊那用塵土拼湊起來的面容,我只感受到巨大悲哀。人類的純粹惡意,比什麼都可怕。
  她顫抖起來,越抖越急,周圍氣場慢慢改變顏色,我知道時間到了。
  在結束之前──
  「我不是好人。」我苦笑道:「但是妳有遺言就講吧,我在聽。」
  這是我唯一能幫妳做的,最初也是最後的一件事。
  遙一從陰暗樹叢下走出站到我身邊,她化成煙霧伴著狂風消失在夜色中。
  「她離開了?」遙一看著天空道。
  我一笑。「是啊,全部都弄清楚了,比想像中簡單。」
  「那你想怎麼應付?」他問,我聳聳肩。
  將計就計沒什麼難的,只一件……
  「我記得嫂子說過這星期要幫忙社區健康篩檢吧?」我向遙一道,他點頭。
  那就好辦啦。
  「問問嫂子可不可以幫忙弄到我想要的東西,一點點就好。」
  弄不到大家就慢慢磨吧,可若弄得到,就是那傢伙的末日。
  這是你逼我的。

  §

  「不走快一點行嗎?」遙一在後面看著我慢吞吞的蝸牛移步。
  「有什麼關係,反正廟公人~很~好。」遲到一下不要緊啦。
  凌晨三點半,我跟遙一位處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郊區,原因無他,因為廟公要替我們作法趨邪。詭異時間跟地點令人無法理解,而張先生的法力同樣不可信任,不過也罷。
  悠悠哉哉來到目的地,遠遠看到空地中央小小祭壇,廟公站在那十分熱情地向我招手,可是看到鍾遙一卻皺起眉頭。
  「這個法術不能有第三人在場,小哥你要不要離開一下?」他道。
  我望向遙一,又將視線轉回廟公身上。
  「這樣說起來,如果等一下有人經過不是很尷尬?」
  「你放心。」廟公拍胸脯保證:「這裡晚上絕對不會有人經過,而且也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裡!」
  這樣啊,我一笑。「那遙一你暫時離開好了,只要聽得到我慘叫聲的地方都可以。」
  他依言而行。
  等遙一走遠,我向廟公道:「張先生,現在開始吧?」
  他點點頭,煞有其事地取出兩張符點燃,就著火焰在空氣中畫出一條條光痕,接著又捉起粉末扔向燭火發出奇異香味,口中喃喃自語。
  我靜靜地看著廟公忙碌,像隔著玻璃觀賞一齣精彩的秀。
  過一會兒,他拿起硃砂筆跟黃符,轉身問我:「你的出生年月日跟時辰?」
  我隨口報出,廟公刷刷三兩下寫好,伸手遞過符和針道:「在上面塗一滴你自己的血。」
  不是吧!我苦著臉:「我怕痛耶。」
  「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痛?」他一眼斜來。
  拉拉扯扯折騰很久我還是屈服,只是扭捏著不想讓他看到針是怎麼扎的。等暗紅在黃紙上暈開形成一片污漬,他取過,將它在火上化為灰燼。
  「大功告成。」廟公說,我點頭。
  兩人隔著祭壇相對,他突然向我拉開一個笑容,在火光下顯得詭異而不自然。
  「恭喜你,一切都解脫了。」他說。
  我也微笑。
  「張婷珊好嗎?」
  廟公呆愣許久,那瞪圓的眼有些愚蠢。「什,什麼?」
  「再裝就不像了,張先生。」我笑道:「你是她的繼父吧。你這個……」
  殺人兇手。

  「張婷珊小學不叫這名字,因為她是媽媽嫁給你之後才改姓的。你有打老婆習慣,她媽媽不得已離家出走……喔不,真的是離家出走嗎?」
  廟公鐵青著臉。
  「別想太多,我不是警察,不想和你算舊帳。」我輕鬆的說:「張婷珊被你性侵到受不了,所以大學搬出去自立更生,而後你打聽到她住所,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你想要懺悔……」
  等著張婷珊的卻不是慈父,而是地獄。
  「我不管你想利用她去對付誰,但居然把自己女兒養成鬼,真有你的。」我冷笑:「看來你法術還挺高明嘛?平常神棍樣都是裝出來的?」
  而我是路邊隨便撿來養小鬼的堆肥?若因為這白痴理由掛掉,我輪迴三世也無法瞑目。
  「你胡說什麼?」他還想狡辯。
  「是不是胡說,聽完就知道。」我沈聲道:「你把骨頭扔在河邊,恰巧被我撿到。原本以為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可是你偏偏錯估,我身邊還有一個鍾遙一。」
  他緊握著拳,不吭聲。
  不甘願?你就自個兒嘔到死吧。
  「遙一打亂你所有預定計畫,只要有他在,張婷珊根本無法近我身;所以你想出一個主意,利用自己身份,送個不會被懷疑的大禮給我。」
  我拿出那個已經被我一把火燒焦的香包,在他面前搖晃。「裡面裝著張婷珊的皮膚跟毛髮,對吧?」
  香包等於是個增幅器,所以她才有辦法無視於遙一在半夜襲擊我、所以筆仙先生才會說,我口袋裡的東西『很噁心』。
  「你這人好毒啊,張先生。」我加重語氣道:「張婷珊不是鬼,你才是。」
  真正的鬼,藏在人類的慾望裡。

  廟公看著我,眼球佈滿血絲,彷彿一條毒蛇緊盯獵物。
  「你想怎樣?」他道。
  我裝出很困惑的樣子,偏著頭說:「不曉得若讓大家知道你那良善面皮下的變態思維,會發生什麼事呢?」
  到那時候,再去做你的好人吧,那樣會有意義的多。
  廟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一愣。
  「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他陰惻惻地道:「因為你根本不會有機會去說。」
  「啊,這個嘛。」我搔搔頭:「預防重於補救,既然我知道張婷珊是你殺的,難道不會有所準備?」
  他臉色一變。
  「第一、我的八字是胡說的,你這智障。」
  聽了十幾年,難道沒發現我每年說的都不一樣?
  「還有,你前天有去做社區健康檢查吧?」我笑道:「記不記得有抽血這一項?」
  舉起右手,讓他看到中指上剛剛針扎過,用膚色透氣膠帶貼起來的小小血袋。
  明白這代表何種意義,血色退潮般急速由他面容消失;廟公慘白著臉指著我道:「你……你……」
  「唉呀真遺憾。」我深深一鞠躬。「大概就是你想的那樣吧,張先生。以後要畫符害人之前,請記得不要讓別人有機會拿到你的血。」
  他咕咚一聲徹底軟倒,癱坐在地。
  「我記得這是很惡毒的法術嘛。」什麼若術破則反噬己身的……唉,也罷。
  「多謝你的心思慎密,安排這樣一個絕對不會有人經過、也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的地方當作你自己的墳場,倒是省下不少麻煩。遙一,我們走吧。」我向遙一招招手。
  「等一下!」廟公突然撲上來,拉住我的腳。「救我……救我……我知道你是好人,救救我……」
  「我不是好人耶。」我露齒一笑:「我也是鬼。遙一,你這個好人想不想救他?」
  鍾遙一搖頭。
  「那麼,再見。」我一腳踢開廟公。「恭喜你,一切都解脫了。」

  在我們走出草地回到陰陰暗暗的大馬路上時,聽見了那傢伙的哀嚎。
  那是一種明白大限將至,即將沈入無盡深淵時所爆發出來的掙扎,包含著身為一個人最後的絕望。
  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
  但無論如何,我跟遙一都沒有回頭。


  隔天,所有報章雜誌新聞媒體都以最大篇幅報導這件事。
  聽說廟公被人發現陳屍於郊區回收小屋中,和張婷珊已腐爛的屍體糾纏在一起。死因呢,是因為失血過多。全身沒有任何外傷,只有頸動脈斷裂──
  而且還是張婷珊咬的。
  聽起來很荒唐,但警察找到兩人時,費盡吃奶力氣才將張婷珊的嘴和廟公脖子分開;解剖化驗後,張婷珊從口腔到胃裡皆充滿血塊肉片,其血型與DNA與廟公一致。
  屍體怎麼能吞嚥呢?難道是鬼魂的復仇?
  這是媒體最後註解。
  似乎還從廟公家裡地板下找到另外一具女性骸骨,不過那不干我事。
  「你看起來很輕鬆嘛?」周柏論用手肘頂我。「事情都解決了?」
  「對啊,都解決了。」我一攤手。「我清完帳,她報完仇,皆大歡喜。」
  「那你這種有點欠扁的好心情是怎麼回事?」周柏論轉向遙一:「也都解決了?」
  「是,都解決了。」遙一微勾嘴角。
  啊,差點忘記。
  「你們先過去餐廳,我想起有事要做。」我朝教室跑去。
  我還欠張婷珊一件,要去幫她傳個口信。
  告訴草履蟲陳教授,他的紙錢她收到了,兒子跟她,只希望他好好過生活、告訴林閩佑那個廢渣,他是她這輩子最愛的人。
  然後這兩個男人在我面前哭了起來,抽泣地像個小孩。

  那,之後呢?
  雖然鬧劇已落幕,我跟遙一也從友達升格成戀人,但許多事仍舊不會有任何改變。
  譬如說,該死的期中考。
  再譬如說,一大堆的飄。
  「遙一。」我低著頭,有點想哭地道:「窗戶外面有一個人走過去。」
  「愛走讓他走啊。」遙一頭也不抬盯著書:「唸書吧,明天考爛比較可怕。」
  「這裡是四樓耶!」我道。
  「那有什麼關係,反正他進不來。」完全不當一回事的答案。
  是啦是啦,你說的都對!看不到真好,不用提心吊膽……
  「哼,託你的福喔,我的拍檔。」我酸溜溜地道。
  他放下書,瞇起眼。「你剛剛說我是你什麼?」
  「拍檔。」
  「再說一次。」
  「……朋友。」就是氣死你,怎樣?
  遙一用一隻手成功地將我行動完封,緩緩拿下眼鏡。
  糟糕,我忘記這傢伙真的很會接吻……
  「遙一鬍渣好刺,不要磨,哎……等一下你手摸哪裡,別脫我衣服……好啦我錯了!我錯了!我剛剛少說一個字,你是我的男朋友,男朋友!遙一大明神你饒過我拜託啦,現在很晚,明天要考試,書還沒唸完!」
  大概是最後一句話起了效用,他壓著我(不知為何如此堅持),空出手抓過鬧鐘。
  「……」
  「怎麼啦?」幹嘛盯著鬧鐘不說話。「現在到底是幾點啊?」
  他把鐘遞到我面前,上面明明白白顯示中原標準時間,午夜三點半。

  我倆互望一眼,突然一起笑起來。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3-31 21:39:03

發現遙一父母的文忘記在最前頭交待,貼在這串裡有點怪,也很舊的文了,想想還是直接請大家有興趣則移駕網誌。
https://lovejinku.blogspot.com/2018/04/blog-post_54.html這是上篇,中跟下旁邊文章列表裡有連結。
這篇的重點,應該是鍾遙一是顆蒼蠅蛋。

還有另一篇隨手畫的塗鴉,因為要分開放在原創圖那邊也很尷尬,於是還是上網誌連結,非常抱歉。
https://lovejinku.blogspot.com/2021/03/blog-post.html某年聖竹生日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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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安的平安夜


  十二月二十四號,鍾遙一感冒了。
  正確來說是持續感冒好幾天,而後在寒流中猛爆,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狀態。
  平時越健康的人,一旦病起來越徹底。
  我有些擔心地看著水銀刻度已經突破四十的溫度計,順手拿起冰枕包上毛巾。「遙一,你醒著嗎?醒著就起床吃個藥。」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我,眼神渙散完全無法聚焦。我伸手扶他起來,觸手可及一片滾燙,體溫高到不像話;鼻翼上布滿細微水珠,後背已然汗濕重衫。默默地將藥跟吸管遞到他嘴邊,遙一艱難吞下,靠在我肩頭的身軀微微顫動。
  「你很冷嗎?」略一遲疑我問他。
  「……冷。」幾乎聽不見聲音。
  再這樣下去情況大不妙,但我不敢送他去醫院。
  「你要不要用顆退燒塞劑?」不知道為什麼,在提出這問題時我居然還有心情覺得有些好笑,因為不用想也知道答案是什麼。
  他掙扎起來。
  「不要……」賭氣小孩式回答。「我睡一下,醒來就會好……」
  「好啦好啦,我不強迫你,別緊張。」我讓他躺好,順手撥撥他瀏海:「有什麼想要的?我去幫你準備。」
  他閉上眼,喃喃道:「我的聖誕節大餐長腳在奔跑……」
  啥?「遙一你想吃東西?」
  「不是……」
  尾音越來越低,我湊近一看,睡著了。
  觀察良久確定遙一已沈浸夢鄉,我小心翼翼地將周圍易燃物品全部移走打開電暖爐,替他把棉被蓋實,而後輕輕親吻他額頭。
  遙一,你再忍耐一會。
  衝啊,歐聖竹,Fight~~Oh!
  在心底喊著有些蠢的口號,硬著頭皮我走到窗戶邊,看著一團又一團貌似人臉的霧氣貼死整面玻璃,嘆氣。
  「那個……可不可以、停止偷窺這種舉動?」好像被電風扇最強風速吹偏的發抖聲音。「我、我們,去下面的巷子、談一談,好嗎……」

  拖著不聽使喚的雙腳,我慢慢走到距離一條街外的巷子內。
  其實呢,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快昏倒了。
  照顧遙一這幾天一直都沒睡好,本就處在有些迷離的精神狀態下,但這並不是我身體欠安的主因。
  吸口氣,抬起眼。
  ──誰來告訴我,為什麼會突然蹦出這麼多的飄啊!
  五顏六色的霧糾結一塊,幾乎張狂地層層疊疊組成一面高牆;感覺刺骨寒意襲來,我全身毛髮一併豎起。這麼驚人數量的鬼魂環繞在遙一那小房間周圍,他當然覺得冷。
  「那個……」用盡全力勉強擠出一點聲音,整面霧卻彷彿想要看清我面容似地下降好幾十公分直壓過來,我一驚,差點軟倒。
  不,不能示弱!我還有要保護的人……
  「你,你們這樣,我搞不懂。」根本不曉得你們想要幹嘛。「……可以請個能溝通的領導人出來嗎?」
  霧氣不斷變換方位,似乎是在討論。
  好一會兒。
  「你想要跟我們溝通?」
  尖細聲音從背後傳來,我猛然回頭,看到一個半透明的男人插腰斜眼盯著我瞧。要形容長相有些困難,因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是令人覺得輕佻而滿帶不屑。
  簡言之,那散發出的氛圍,叫做鄙視。
  「……是。想請問有什麼理由,讓各位好兄弟統統擠在我家窗戶上?」我說。
  男人沒回答,只緩緩走近我。
  他的臉開始蠕動,從嘴角不斷往上下兩方裂開露出尖牙,很快地整張面孔只剩血盆大口。他將牙齒擱在我頭頂,唾液團團滴落髮梢。
  我什麼反應都沒有,握緊拳,忍住後退衝動站在原地。
  「你不怕我吃了你?」他道。
  「……怕。」我抖著回答:「可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今天不把你們趕走,遙一的病根本不可能會有起色。
  「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嘛。」男人把牙齒收回,一揮手:「好吧,就跟你說也無妨。大家都是來看熱鬧的。」
  看熱鬧?「有什麼熱鬧好看?」
  他嘖嘖驚呼起來:「你不知道?鍾先生出了名的惹鬼厭,誰在街上不小心遇上他,誰就倒楣。好不容易因為重病讓力量減弱,大家有這機會可以整死他,自然是前仆後繼囉。」
  我一皺眉。果然……最糟糕的預感成真。
  「請你們停止這種行為。」我道:「我想遙一是無心的。」
  「如果我說不呢?」男人從我旁邊掠過,舉步欲往巷外走去;我搶在他前面,先一步張開雙手堵住出口。
  「我不會讓你過去。」我咬牙道:「如果真到逼不得已,我會阻止你。」
  遙一現在狀況十分糟,如果放任病情惡化搞不好會轉成肺炎。
  「阻止我?」這句話似乎令面前人心情大好:「你要怎麼阻止我?」
  後面霧牆像是配合他的恐嚇又朝我猙獰逼近幾分,但我心一橫,視若無睹。
  「很、很多方法。」反正最多變得跟你們一樣。「總之,我不會讓你們去騷擾遙一。」
  男人一抬眉,終於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道:「你這傢伙,要吃也不夠一口,要打一拳就飛走……也罷,為了向你那愚蠢的勇氣致敬,我們文明點。」
  我看著他清脆彈指,兩人中間出現一座棋盤,他黑我紅,上頭明明白白楚河漢界。
  ──象棋?
  「你贏我一盤,我就放過那傢伙。」他道。
  我盯著那枚在黑暗中血腥到依舊刺目的『帥』。
  「……你說的喔。人無信是畜生,鬼無信會變伊摳賴(大腸桿菌)喔。」

  男人瀟灑一撥頭髮,對我哼出十分輕蔑的嗤聲。

  §

  「將軍。」
  「……」喀喀!
  「將軍。」
  「……」喀喀!
  「將軍……你直接投降吧,你不管動哪步都是將軍。」
  看看手錶,我居然花上十五分鐘才結束!功力真的退步太多……
  「如果我不趕時間的話,是可以跟你下盤一小時的指導棋。」我吁一口氣:「但是我要回去照顧遙一,承讓。」
  事情這麼簡單就解決了?總覺得非常沒有真實感。
  男人面帶屎色,後頭霧牆僵直當場;看著太過明顯的絕望,我默默有些不爽起來。居然沒有人(鬼)認為我會有一絲勝算?我到底被人看得多扁啊??
  啊,算了,反正!
  「我贏了,請你們遵守約定。」我拍拍屁股上灰塵站起來:「不要再靠近我們,讓遙一好好養病,多謝。」
  語畢,頭也不回往公寓跑去。
  雖然雙手仍兀自顫抖,但至少,心情比起之前輕鬆許多。
  ──個屁。
  好不容易回到一樓鐵門處,我瞪大眼,死盯著漂浮在門上的透明男人。「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高興。」他悶悶回道。
  「你……言而無信!」方才說我下棋贏你就放過遙一的人是誰啊!
  當場氣瘋,我不顧後果直著嗓子亂罵一通。「大腸桿菌!金黃葡萄球菌!幽門螺旋菌!白色念珠菌!霍亂弧菌!」
  「囉唆!憑你也想跟我談條件?」他張嘴吼,又變成那副嚇人死樣子作勢威嚇我,瞧著一陣噁心竄上身,孬種的我只好閉眼摀耳裝作沒這號人物碰碰碰衝上樓。
  也罷,其他鬼魂看樣子沒跟來,如果只有一個應該不會對病情有太大影響。

  氣喘吁吁爬到五樓,走廊間靜悄悄沒半點聲音,可似乎不大對勁……
  我拿著鑰匙,呆愣地站在大開的門前。怎麼會?我出門前明明很仔細地鎖起來呀?
  急急忙忙連鞋都沒脫便衝進房裡,我只看見空蕩蕩的凌亂單人床,毛巾冰枕散落一地,以及打翻的止咳糖漿。
  遙一呢?
  「遙一!」我大喊,在屋內像無頭蒼蠅一樣亂闖。廁所沒人、廚房沒人……他會去哪裡?他能……去哪裡?
  「怎麼,人不在?」男人悠悠哉哉晃進來。「本想來看看落水狗的悽慘樣子,真不巧。」
  「遙一不見了。」我眼前發黑,喃喃道:「怎麼會?」
  「搞不好那傢伙自己跑出去外面閒晃。」對方道。
  不可能。遙一燒得那麼厲害,連張眼都有困難,怎可能會有辦法自行離開?
  難不成……
  猛地深沈情緒取代所有恐懼,感覺像……保險絲突然被燒斷,思考回路徹底停擺。我緩緩回頭,望向原本便不該出現在房裡的那人。
  「你騙我。」你居然敢騙我。「遙一在哪裡?」
  「啥?」男人聳聳肩。「我怎麼知道?」
  「不知道?」我空白腦袋中只剩下重複這句話的力氣。「你他碼的告訴我你不知道?去你碼你告訴我──」
  我抓起茶几上的熱水壺,用最大力氣毫不控制地往男人砸去;他急忙躲開,滾燙熱水連陶瓷瓶身一起在雪白牆上炸開,發出可怖聲響。
  「……你不知道?」我冷笑:「別玩了,混帳,把遙一還給我。」
  「我不都說,我不知道。」男人原本戲謔面容添上些許錯愕。
  「把遙一還給我。」
  「我說了我不知道啊……」
  「我該死的警告你,」耳邊響起野獸般怒吼,那似乎是我的聲音。
  「把鍾遙一還給我!!!!」
  意識恍惚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伸手掐上男人頸子,感覺視線因憤怒而血紅一片。
  「你們抓走遙一,幹什麼?」想要對他做什麼?「遙一他連說話力氣都沒有,你們居然對這樣的他出手?」
  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這麼強烈的殺意。
  「現在,馬上,把他完完整整送回來!」我咬牙切齒地加重手上力道:「如果遙一有什麼差池,我讓你們全部都再死一次,我說到做到!」
  盛怒間瞧見桌上的水果刀,我伸手拿起,想也不想,用力往男人眼窩插下──

  「……聖竹?」
  很小聲的呼喚,甚至沒比蒼蠅振翅聲明顯,但已足夠讓完全不用大腦思考的一人一鬼回復理智。我瞬間停住動作循聲望去,看到遙一扶著把手站在臥室門口。
  男人這時似乎才猛然從驚嚇中回神,發現自己其實完全可以抵抗而且是個鬼。他用力拍掉我雙手,非常哀怨地向遙一一指:「人不是在那裡?都說我不知道了!」
  還敢說?是誰的錯?
  「你給我滾。」我疲憊地道:「越遠越好。」
  「不用你趕,我也想走。」他哼一聲:「待在這一點都不好玩。」
  透明身影走向窗戶,呼一聲消失在夜色中。
  待確認男人離開,我有些氣急敗壞地向呆滯站立的遙一走去。真是的,不曉得別人有多擔心!
  「你剛剛去了哪裡?我怎麼都找不到你……啊,小心!」
  遙一眼一閉,沈重身軀無力傾倒,我猛撲向前一把接住,剛好當上人肉墊底。天啊,我現在是在捧冰柱嗎?這傢伙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有溫度!
  「你到底在幹什麼啦?」抓起棉被把兩人裹個結結實實,我邊幫他取暖一邊忍不住開罵。「為什麼不穿外套就跑出去?」而且你為什麼要出去?
  「我……剛剛醒過來……」
  「嗯?」
  「發現你,不在房間裡。」遙一虛弱地道:「可是……你除了鑰匙外,什麼都沒帶。」
  我一愣。
  「……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臨時遇到什麼麻煩,譬如說,又被鬼纏上之類的……那時候太緊張,所以什麼都沒考慮就衝出去,對不起。」
  應該留張紙條跟你說的,他苦笑著道歉。

  重點,根本就不是這個吧。
  我有點用力──不曉得是下意識還是賭氣──地伸手環上遙一頸子,將頭埋進他肩窩。
  所以說,你勉強自己在這種不到十度的低溫天氣裡,發著高燒連外套都沒穿的在街上拚命找我,只是因為怕我遇到麻煩?
  你這個,這個……
  「笨蛋!」我咆哮:「笨蛋!你是因為發燒所以燒壞腦袋?我有麻煩我不會自己解決?你根本可以不用管我啊,笨蛋!」
  可惡!這個人怎麼會這麼不愛惜自己?
  遙一靠著我肩膀,低低地笑了。
  「你說什麼啊。」他輕聲道:「你明明知道,無論如何,我不會放下你不管。」
  你不也是?他反問我。
  ──嗯。
  那我們就這樣一輩子綁在一起吧,要有覺悟啊。他說。
  嗯。
  聲音越來越弱,我轉頭一看,發現懷中的傢伙又即將陷入昏迷狀態。
  哎,真的是……不平安的平安夜。
  「要睡去床上睡,」我用力把他扛起:「先醒醒!走到床上去!」
  他咕噥一聲。「我不想睡。」
  人都快昏了說什麼屁話。「不想睡你要幹嘛?」
  「……我的聖誕節大餐……快要長腳跑掉了……」
  怎麼又在說這個?是發燒所造成的幻覺嗎?
  「聽話先去睡。」我拿出社團哄小孩的功力:「把病養好我請你吃到吐。」
  「……你說的?」
  「我說的。」
  就算你胃口再好能吃多少?我有點好笑的這麼想。

  順帶一提,很久之後我終於明白何謂長腳跑掉的聖誕節大餐,以及發現自己答應他吃到吐是多麼愚蠢的行為,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3-31 21:48:28

八卦就像未爆彈!


  週末。
  我跟遙一兩人躲在樓梯邊角,看著客廳裡熱鬧滾滾。
  「為什麼你家總這麼熱鬧?」我皺眉問遙一:「連周叔跟女王叔叔都在,很難開口耶。」
  遙一伸手過來揉亂我頭髮。「總是要說的,而且他們兩個在反而好,可以幫我們緩衝氣氛。」
  也是啦,如果有外人在,我娘跟他娘這兩隻母老虎的威能會稍微收斂點。
  好吧,一鼓作氣,衝了。(虛弱無力)
  我被遙一半推著,有些扭捏地走進客廳,大人們疑惑地停下交談。
  「爸、媽、鍾叔、阿姨……」我很心虛地道:「我跟遙一有事要跟你們商量。」
  我媽和阿姨互望一眼,拍拍桌邊圓凳,示意我們坐下。
  坐下是坐下了,但是這股沈默的壓力是怎麼回事?好像在海拔三千公尺跑馬拉松,令人喘不過氣。

  「那個……」遙一開口。
  「啊啊啊!!」我爸突然伸出兩隻手摀住耳朵,放聲慘叫。「我不想聽,不要這麼快告訴我,我還想當鴕鳥!!!」
  「吵死了。」我媽道:「你不聽我們聽,別亂叫。」
  「是啦,繹群。」鍾叔叔拍拍他肩膀:「這一天總會來臨,小孩子願意開誠布公跟我們談,也不錯呀。」
  我跟遙一幾乎是同時看向坐在邊角的兩人,周叔叔慌忙搖手道:「我們沒有說,一個字都沒提!那天已經跟聖亭講好要等你們自己開口……」
  我還沒能插上話,那邊老爸又開始呻吟。「小MAN,就叫妳懷孕時把耽美漫畫收起來嘛……妳看,胎教多重要!嗚嗚嗚……」
  「嗚個屁。」我媽沒好氣道:「怪到我頭上?要我說,就是你整天在那邊唧唧叫絕對不可以變成這樣,所以才變成這樣。」
  「哎,這樣沒什麼不好。」鍾媽一笑:「我反而覺得終於追到了,真好。不然我還很擔心遙一呆呆的會單戀一輩子……啊,對不起喔繹群,呵呵呵。」
  「一點都不好!嗚嗚嗚……」我爸大哭。
  「拜託,該哭的人是哲非吧。」我媽拍拍他的頭:「我們家還有一個聖亭,他們家遙一可是獨生子呢。」
  「完全不用在意。」鍾爸搖手道:「妳如果看過我老婆年輕時那種打死不結婚的狠勁,妳就會覺得只要有伴就該謝天謝地了,而且聖竹是個好孩子。」
  「那你爸媽咧?」女王叔叔好奇道。
  「他們啊?」鍾叔叔大笑:「我哥當初生太多個,現在時間到了又迸出一大堆,全丟給他們照顧,現在他們一看到小孩就怕。」
  「這樣啊。」眾大人異口同聲道。
  「好啦,所以你們什麼時候要同居?一起租房子比較便宜呦!」鍾媽微笑看向我們兩個,完全不顧我爸的抗議:「還是說你們現在已經住在一起了?」

  我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轉頭看遙一,他那張酷臉也是漲得通紅。
  「其實……」他道。
  「嗯?」所有人現在終於想聽我們講話,一個個把耳朵豎了起來。
  「其實前幾天我載聖竹去上課時,不小心出了車禍,因為是我們的錯,所以得賠對方一台新的摩托車。我跟聖竹打工錢都還沒下來,想先跟你們借。」
  「……」
  「……」
  「你們是要跟我們說這個?」
  「……不然呢……」

  遙一在眾人驚愕目光中,很難得地把臉埋進手掌裡,一副『讓我死吧』的樣子。
  雖然自己的模樣應該也相差無幾,但這一瞬間,我居然只想起過去聽過的一句話。
  八卦啊,他X的就像未爆彈,
  總是威力強大,而且會在你永遠想不到的地方炸開。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4-13 20:40:53

我愛你,一輩子。-1


  這裡,是幾乎與外隔絕的環境。
  長方形空間中,治療著的不是疼痛,是人們強烈而無法控制的思想;
  呼吸著的不是空氣,是人們濃厚且盤旋不去的意念。
  這裡,是精神科急性病房。

  §

  『精神疾病與中邪』──
  我皺眉看著插在精神科用書區那一大堆精裝本中的破爛小冊,抽出來翻翻,而後再重重放回原位。倒不是嗤之以鼻,只是若遇到這種狀況,實不需如此麻煩,只要叫我那個有驅邪作用的男朋友往病患身邊一站,就知道是真是幻了。
  我,歐聖竹,25歲,實習醫生。目前實習單位:精神科急性病房&門診。
  「你們目前看到的病患,」前頭主治醫師口沫橫飛地對我們講解:「有沒有發現那種不自主而規律的全身性抽動?這就是精神病患常見的動作型抽動(MOTOR TICS)……」
  我睜著數天沒睡,浮腫泛黑的雙眼瞥去,旋即沈下臉。
  「聖竹,你臉色很難看。」身邊人悄聲道:「你看見什麼?」
  「病患旁邊有一個女人。半邊身體血肉模糊,可能是意外。」雖然不是很清楚……
  「然後呢?」
  「然後她掛在那病患身上,拿著一把菜刀。」
  戳一下,病患就抖一下,抖一下她又戳一下,戳一下抖一下……
  「不要看了。」頭上傳來很輕嘆氣聲,一隻大手適時遮住我眼睛。「為什麼不好好休息,要把自己弄到這麼累?」
  「你以為我喜歡失眠?」我忍不住反駁。
  「我沒這樣說。」他側頭在我耳邊輕聲道:「我只是很沮喪而已。原來這幾天我晚上表現還不夠好,沒辦法讓你沾枕就入睡……」
  「鍾遙一!」我咬牙低喊,一拳揮過去。
  他笑笑避過,揮手道:「我今天會更努力彌補的。」
  不需要!我在心裡怒吼道。

  精神科急性病房,誠如字面所述,治療的不是病人的身體病痛。病歷一排攤開滿滿是病人的痛苦無奈,你看著那些潦草筆跡彷彿看著人生。
  但是很多時候,我們很難辨別這些人生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曾經有位小姐在會談時非常自豪地表示,某某大財團的董事長是她的照顧者;學長一笑,回頭在病歷上寫下『病人有妄想症狀』。
  豈料一週後,某位西裝筆挺的家屬到來,十分隱晦地道:「這嘛,這位小姐是我們董事長好友的……紅粉知己,因為那位好友無法親自照顧,所以委託我們董事長……請各位,以後有事便通知我。」
  那天下午我們看到學長一臉尷尬地將病歷抽出,在上頭加註長串文字。
  現實有時比想像荒唐。
  不,應當說,現實永遠比想像要來的荒唐。

  回到病房休息室,我匆匆地解決午餐,拿起下午欲會談的新病患資料閱讀。
  嗯,我們稱他為小裕吧。
  小裕年紀算小,不過十七歲,距離大人訂定的那條線還差了一步。病名是SCHIZOPHRENIA(精神分裂症),入院原因是強烈幻覺,但並非病患主訴。
  媽媽在門診哭道她每天看到小裕對空氣說話,看著快要崩潰,問小裕,小裕只是笑。
  所以他就這樣進來了。
  往前翻翻,短期內入院過兩三次,病歷厚厚一大疊似乎無法快速理解。
  也罷,先去和他談談。
  走向會談室,打開門,裡頭護理師看到我便站起身,將空間留給兩人。我不經意越過錯肩而過的嬌小身影望向坐在沙發上的病患──
  「……歐醫生?」護理師本以為我會讓路卻一頭撞上突然停下的障礙物,有些惱怒地摸著鼻子用力戳我:「你怎麼啦?」
  得不到回答,她納悶地關門離開。
  我只來得及將倒吸的那口氣努力嚥下,卻忘了自己當初來此空間的用意為何。
  房裡,有兩個男人。
  其中一個站在沙發後,頭垂得低低地任憑大半瀏海散在額前,膚色毫無血色一片慘白。
  這其實不能怪他……因為血液由他切開到幾乎只剩一半的手腕傷口,流淌整個會談室的地板,將純白空間染成一片暗紅。
  「醫生。」坐在沙發上的小男生主動打了招呼。
  有兩對視線同時盯著我。
  那種感覺,比冰還寒。

  §

  即使在幾天後的現下,我仍然悔不當初。
  ──我應該把病歷看完再跟小裕會談的。
  那男的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動作,不過死魚一般站在那當根圖騰柱瞪著我倆瞧,但已足夠讓我的理智消失殆盡。小裕是否發現我的失常,我不知道;反正我提出什麼問題,他都用微笑回答。
  其實我最想問的是你怎麼還笑得出來啊啊啊啊……
  你看不見嗎?如果看不見又怎麼會被送進來呢?
  結果我這個精神科(實習)醫師,感受到的震撼居然比病患更強烈。
  「那個18床的小裕啊……」
  耳邊響起聲音將意識拉回現實,我默默側耳傾聽。
  「我看他清醒得很不是嗎?」護理師啃著水果道:「連安眠藥都不需要吃,思路清晰行動矯捷,哪裡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主任為什麼會讓MBD(可出院)的病患進來佔床位?」
  「唉,你沒接過他不知道,這個小男生病情挺複雜的。」另一個護理師接話道。
  沒錯,我搔搔臉頰……是挺複雜的。
  簡單來說是則上過報紙的社會事件,而我直到看完病歷才知道。
  本來感情很好的兄弟反目成仇,哥哥反鎖房門拿刀割了弟弟的腕,而後自殺。母親回家發現不對勁,打電話央求警察破門而入將兩人送醫急救,可是只有弟弟活下來。
  那弟弟,就是小裕。
  「一開始警察還來做過筆錄,可是小裕那時神智不清連話都沒辦法說,看了就覺得,好心疼啊──」
  「我記得那時候把小裕轉過來的護理師稍微提到,他哥哥真的死意堅決,割腕傷口深到見骨,救護車到前血就已經差不多流光了……」
  我恍然大悟。看來那個男人,十之八九,是小裕那行兇不成反而自己先走一步的哥哥。
  嘆口氣,伸手去揉太陽穴,覺得頭好痛。
  這種情況,要我怎麼處理?吃藥鐵定沒用,可難不成要我去跟主任說小裕不是精神病,是被鬼跟?主任會先拿開給小裕的所有藥叫我全部吞下去,一定。
  唉……
  「為什麼在嘆氣?」一雙大手搭上我肩膀,我閉上眼睛。
  「沒有啊。」
  「我從進來就開始數,連珠砲一樣累積十幾個,還說沒有?」
  後頭一群女生笑起來。
  「唉呦鍾醫師歐醫師,不要公然放閃光,我們病房很窮,沒錢配備可魯墨鏡……」
  知道她們只是開玩笑,我也悠然自得,泰山崩於前不動聲色的道:「被看出來啦?那以後我們結婚會記得丟炸彈給你們的。」
  遙一訝異地看向我,我對他聳聳肩。

  八卦時間結束,眾人各自鳥獸散,我倆走在病房走廊上,遙一拍拍我頭。
  「有事?」
  「沒事。」我回答。
  「真沒事?」
  「能有什麼事?」
  雖然我說了謊,但這是正當謊言。我太明白遙一個性,如果把事情全盤托出,無論如何他都會堅持和我換。
  這樣做,也許小裕待在病房這段期間可以維持正常生活,但出院之後呢?事情並不會因此解決,可能反而更糟。
  雖然遙一真的很能幹,但我想,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所以我去做了。
  我特地挑了睡眠充足的那些日子,在同樣的會談室裡,面對著小裕。
  「……小裕,我們談談你哥哥,好嗎?」
  我道。


  小裕,談談你哥哥吧。
  小裕,我們談談你哥哥。
  小裕,可以說一下你哥哥是個怎樣的人嗎?
  這是我像牛皮糖般連續和小裕會談十幾次,除了『小裕』、『醫生』這種打招呼的話外,唯一出現在兩人之間的台詞。
  通常我問什麼他就微笑,我接這句話他就沈默,而後是排山倒海的惡意襲來。
  我知道你很不爽,哥哥先生,但是我看不見就等於不存在,不好意思。
  最終會演變成小裕盯著天花板,我瞪著他手腕上傷口,相對無言十幾分鐘。那道傷口經過時間的治癒,現在剩下一條淡紅色細痕,斜斜地跨在白皙腕上。
  也許當初很痛,但由疤痕看來創口並不深。
  為什麼?
  我正想開口說話,視線剛好對上小裕清澈雙眼,他一笑。
  「醫生。」似乎有所後續的發語詞。
  「嗯。」我一頭霧水應道。
  「你跟鍾醫生──就是那個很高醫生──」他還特地用手比出高度:「是情侶對不對?」
  我只來得及把嘴裡那口水吞下去不讓它變成流彈四射,卻忘記控制表情。
  「……為什麼會這樣想?」持平啊歐聖竹,有抖音就枉為男人了。
  仔細想想,這好像是近期來破冰第一遭,卻莫名變成這種八卦內容。
  「哪,醫生,談談鍾醫師。」小裕笑得不懷好意。「我想知道你們是怎麼交往的……」
  「別瞎猜,小裕。」我仍努力維持形象爭回主導權:「而且我跟誰交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病情……」
  「那有什麼關係?跟他交往應該會很幸福吧……?」
  立場徹底顛倒過來,簡直荒謬。激烈爭執間,門外『叩叩叩』三聲,護理師探頭進來。「歐醫師,可能得跟你要小裕走囉,他們職能治療時間到了。」
  我鬆口氣。「請,不要客氣。」
  人離開後,我搔搔頭,覺得自己十足窩囊。被反將一軍的精神科(實習)醫生,啐。
  伸個懶腰站起身,我深吸口氣,終於忍不住道:「我知道你還在,我大概也知道你是誰。無論如何,你已經失敗過一次,就別再執著了……不用威嚇,我現在感覺不到,沒用。」
  我明白他這人,帶著怎樣的痛苦死去。
  那種絕對冰點連我這個鈍感的旁觀者都能感受到刺骨寒意。
  「總之,你要把這番話當成開戰宣言也可以。」我道:「反正小裕還是我病患的一天,就不會讓你動他。」
  語畢,大踏步走出。

  ──話是說得很漂亮沒錯啦,呵、呵……呵。
  走出會談室我便徹底洩氣,頗有打腫臉充胖子,胖子充不成反倒把肉全打掉的意味。
  早拿定主意不把這事告訴遙一,光靠我自己,能做啥?在這一個月裡去學畫符嗎?
  鏘鏘鏘~哩咧三太子降臨咧~啊拜請拜請~
  等看到護理師們投來怪異眼光,才發現我又無意識耍起白痴。有點丟臉地收回(起乩的)手腳,眼角瞥見玻璃門外某位中年婦女侷促不安地環顧四周。
  我指指她,護理師按下對講機道:「請問有什麼事?」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咦?小裕的媽媽?不好意思,小裕去做職能治療了耶!而且現在不是訪客時間,是不是可以請您晚點再過來?不方便?您現在要走了?好,好……」
  等、一、下!
  聽到『小裕媽媽』四個字,我彷彿大夢初醒般用最快速度衝出護理站拉開大門。「等一下!等一下……哇,女士等等!」
  那中年婦女回過頭。
  「我是小裕的醫師,實習醫師,歐聖竹。」我露出狼狽的笑:「可以跟妳談談嗎?」
  「好是好,可……」她有些遲疑:「談什麼呢?」
  「關於小裕,或是……哎,什麼都好,只要您願意說。」我需要一點線索。
  而後她低下頭,沈默。
  我愣著呆呆站在那,心想這麼看她頭頂也不是辦法,總要有人先開口。本想打哈哈帶些場面話,卻聽到『噠』『噠』『噠』三聲。嗯?我跟著低頭一看。
  糟,糕。中年婦女嗚噎著淚流滿面,水珠一滴滴沿著臉頰滑落。
  我很討厭,這樣子的畫面──話都還沒問到,別人便先認定我把她給弄哭了──
  「醫生!」她暴起,用力抓住我拿著紙巾正遞出的手。
  「是!」我嚇到,瞬間口吃。
  「請你救救我們家小裕!」
  「我會!」我盡量……
  「小裕那孩子,是無辜的!」她哭道:「真正有病的,不是小裕,是他哥哥!自己不想活了怎麼就拖小裕一起呢!小裕居然被他最信任的哥哥謀殺……」
  咦?
  那一瞬間腦袋裡好像有意念閃過,但旋即被眼前人的歇斯底里給抹煞殆盡。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中年婦女安靜下來,她吸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我。「醫生,真的非常抱歉。」
  「沒關係,我能理解。」這倒不是謊話。
  「這個……」她從皮包裡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是我的聯絡電話跟公司地址,如果有什麼緊急事項請務必與我聯繫。」
  兩人相互行禮,她走進電梯,我站在原處。
  ……。
  「好奇怪。」我皺著眉頭,不自覺脫口而出。

  §

  「大姐,大姐。」
  隔日中午休息時間,我好不容易堵到病房的資深護理師,曰:「大姐,我問妳一個白痴問題喔?」
  「既然知道白痴就不要問──我還真想這樣回答。」她沒好氣道:「說。」
  「我問其他護理師,她們說小裕最早進來那段時間是妳接的。」我吶吶道:「當初在收案時,有談到小裕哥哥跟他的血緣關係嗎?」
  大姐皺起眉。「這問題很詭異。是親哥哥沒錯呀,你去查網路新聞不更快?」
  可是真的很奇怪嘛。
  我把昨天跟中年婦女的對談一字不漏轉述,聽到『真正有病的不是小裕是他哥哥』這句話時,連大姐也沈默了。
  「感覺小裕媽媽在內心深處,似乎把這個哥哥當成陌生人一般。」我說。
  ……不,也許不只是陌生人而已,說不定還帶點恨。
  「也不是難理解的事,我想。」大姐開口。「兩個兒子發生這種事,把情感轉移到活著的人身上,藉由憎恨或遺忘兇手來自我保護,其實很正常。」
  要母親接受自己的兒子謀殺另一個兒子的事實,那很痛苦──大姐這麼說,而後起身。
  「對了,既然有問題,就去請教住院醫師或主任。」她突然轉頭道:「你學長忙抓不到你,不過他要我轉告你兩件事。一、關心病人是好事,不過這麼頻繁的對談誰都會煩,那不叫醫療行為那叫疲勞轟炸;二、別的病患也要記得顧。」
  我乾笑以對。
  於是我乖乖聽話,盡量控制自己不要有事沒事就去騷擾小裕;而他情況趨於穩定,至少我從病房外經過時,沒再看到那個一臉陰沈的鬼魂,他也沒再成日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這麼乾脆就放棄了?我納悶地想。

  某日門診跟診結束回到病房,遠遠看見小裕站在活動室門口發呆。我摸摸鼻子,思量許久仍是走過去道:「小裕,怎麼不進去跟大家一起玩?桌球啦看書啦都好啊。」
  他抬頭,我眼尖地發現他手上握著一張有些發皺的照片。
  也許是那探索視線太明顯,小裕一頓,將照片向我遞來。
  「這是我哥哥。」他說。
  ──咦?
  本該是在心裡吶喊,豈料我很白痴地呼出聲,小裕看來被我的反應娛樂到,微笑。
  「這是我哥哥。」他重複一次。
  「喔,嗯……謝謝。」我有點窘地伸手,慎重地將它接過。
  相紙上是夜色襯著兩人,滿臉鮮奶油,對著鏡頭比手劃腳笑得很高興。
  「……小裕,你唸x中的?」我道。「這邊背景是觀海樓頂樓對吧?」
  他瞪大眼,很吃驚。「醫生你高中也唸那邊?」
  「嗯,我跟鍾醫生都是你學長。」我回答。
  想當初高三地獄時,每次晚自習我悶到極限就拉遙一蹺課去頂樓看星星,然後再被老師揪著耳朵狂罵……我倒無所謂,可憐遙一總是無故受害。
  「那是去年我生日,哥哥幫我慶祝時拍的照片。」小裕很輕很輕,宛如夢囈地道:「他每年都會幫我慶祝生日。」
  印象中依稀記得小裕生日在這個月底,可是他哥哥卻再也不能替他慶祝。

  我們維持著幾乎算是默契的沈靜,看著活動室裡那顆乒乓球毫無定點滿天亂飛,看著電視嘰哩呱啦播著她愛他他不愛她他愛另一個她的音樂錄影帶。
  「醫生。」身邊聲音響起,他沒看我,眼神越過眾人望向遠方:「有沒有一件事對你來說,等於世界的全部?」
  不知道為什麼,那瞬間我腦袋裡浮現的是遙一的臉。
  而後我突然明白,小裕這句話想要表達些什麼。
  我知道身為一個醫生不可以有主觀判斷、面對病患不可以夾帶私人情感;但我下意識地──幾乎帶點無法控制的憤怒──轉向小裕道:「可是他想殺你。」
  他勾起一個有些悲傷的微笑。
  我用力忍住鼻酸,把照片塞回他手裡,轉身往護理站走。
  他在後面隔著走廊喊道:「歐醫生,你是個好人!」
  我停住腳步。
  「如果能早點遇到你,我相信事情會變得不一樣……」小裕道:「我很感謝你。」
  心頭千思百緒,但最後我也只能背對著他,僵硬地道:「嗯,謝謝。」


  整理完手上所有資料好不容易八點下班,我早已餓到頭昏眼花。拖著無力身軀本想搭車回家,豈料走兩步路,鈴聲響起。
  「左邊,看左邊。」手機那頭重低音道。
  「遙一?」我訝異地左右張望,在馬路對面的公園入口看見他。「你不是半小時前就先下班了嗎?」
  他遠遠對我搖晃塑膠袋,道:「墊胃的東西。還是你要直接去吃晚餐?」
  一股無法形容的感覺湧出,我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很像白痴。
  幸福的白痴。
  跟遙一並肩坐在公園長椅上,不得不承認其實不怎麼浪漫;半個人都沒有、光線陰暗、氣氛詭譎、蚊子很多。
  他從坐下開始一句話都沒說,就只是盯著我。
  「你想吃嗎?」我一頭霧水地把半個肉包遞給他。
  「唉。」他有些無奈地將肉包塞回我嘴裡。「我吃過了。真是……」
  幹嘛嘆氣啦?我滿嘴食物氣堵地想。
  把包裝袋丟進垃圾桶,遙一站起身想去牽車,我看著他的背影,出聲喚道:「遙一。」
  「嗯。」他回。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蠢,但是──
  「遙一,有沒有一件事對你來說,等於世界的全部?」

  很長的,一陣沈默。而後他嘆口氣,瞇起眼。
  等等,為什麼?我警戒地後退一步。
  「真是看不下去了……」他朝我勾勾食指:「你過來。」
  呃……試探性往前走幾步仍舊保持安全距離,遙一突然往旁邊望去:「那是什麼?」
  什麼什麼?我也跟著轉頭。
  『啪──!!!』
  這傢伙,居然伸手在我額頭上狠狠彈了一下,發出清脆響聲。
  那絕對不是什麼見鬼的骨傳導,我賭五十公尺外的人都可以聽得到!痛,有夠痛!
  「遙一你幹嘛?」我摀著傷處,疼到眼淚都快要噴出來了。
  「令人生氣。」施暴的人還一臉不悅:「你這算什麼?撐不下去為什麼不求救?明明我就在你旁邊。」
  原來他都知道。我一時語塞,片刻才小聲道:「沒有啊,不是什麼大事……」
  大怒神一瞪,我乖乖把後續吞回肚子裡。
  「稻─草─人─救─火,就是稻草人救火。」遙一眉毛擠成一團,其間足以夾張名片。「早知道依你個性根本不適合精神科,要不是實習只有一個月,我鐵定叫你休學。」
  休什麼學啊!「那我以後要幹嘛?」我抗議道。
  「我養你。」他道。
  砰一聲(那是心之音)我整張臉漲得通紅,這種話虧他說得出口。
  「什什什麼你養我,喂等一下──」看他手又伸過來我只好閉上眼捂住額頭:「好啦遙一對不起我錯了,那很痛拜託不要──」
  那隻手並未如預期般變成凶器,而是輕柔地扶住頸項將我往他懷裡帶。
  我睜開眼,感覺唇上溫熱觸感。
  好一會兒,兩人氣喘吁吁結束這個吻,他靠在我耳邊用沙啞性感到殺死人的嗓音說:「當然有一個人是我世界的全部……我現在正在親。」
  ……犯規。
  話說回來,在公開場合親熱好像不是什麼優良示範,但是……唉,算了。

  §

  又過一星期,小裕出院。
  他慢慢地恢復正常,恢復到,好像從來沒生過病一般。而我再沒看過那鬼魂一眼。
  「恭喜你,可以出院啦。」學長某天笑著對他說:「我們實在沒有留你的理由。」
  隔日他母親接到通知來辦出院手續,小裕提著一袋行李走到我面前。
  「醫生,多謝你這段日子以來的照顧。」他說。
  我搖頭:「沒什麼,這是我該做的。」
  他低頭伸手進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紙片遞給我。那是我之前看過,小裕彷彿對待珍寶般慎重收在身邊,那張他與哥哥的合照。
  「這是?」我有些吃驚地道。
  「可以請你幫我保管嗎?」他壓低聲音很急促地說:「拜託你,我沒辦法帶它走。」
  我明白他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是為什麼。「……你媽媽是為你好,不希望你一直沈浸痛苦回憶。」
  「制止,不該成為加害。」他喃喃道。「她毀了一切能證明,過去曾經存在的東西。」
  我只剩現在。他說。
  我默默地看著小裕好一會,從他手中抽走那張照片,塞進自己的上衣暗袋裡;然後拿出先前一直藏在身後的小蛋糕,遞給他。
  「印象中過幾天是你生日。」我說:「生日快樂,可惜,不,萬幸我沒法幫你慶祝。」
  我以為他會伸手接過,但下一秒他撲上來抱住我。
  「醫生,謝謝你。謝謝……」他說:「有人會幫我過生日的,謝謝你。」
  這動作看來可真引人注目,護理站眾人笑鬧聲四起,小裕媽媽尷尬地走過來對我鞠躬,然後把小裕帶走。即使隔著一層玻璃門聽不到聲音,他還是不斷向我揮手。
  「不錯嘛。」學長拍拍我頭。「會讓病患這麼熱情地感謝,想必以後會是個好醫生。」
  我有些臉紅地望向旁邊走過的遙一,他對我微笑,豎起大拇指。
  所以說,這件事應該就這樣結束了吧……我默默地想。
  如果答案肯定,那就真的太好了。


  「……所以說,醫院發生什麼事啦?」
  回神,發現老媽一臉狐疑地盯著我看。
  「什麼什麼事?」我應道,她指指我手上滿筷子的辣椒。
  呃,連我家小狗都知道我不吃辣的。
  將筷子放下,有點心虛地道:「沒有啊,沒發生啥事。」
  「嗯……」她拖長尾音道:「跟遙一情侶吵架?」
  旁邊某人嗆咳出聲,我看著邊喝水邊拚命喃喃自語「我什麼都沒聽到」的老爸,苦笑道:「當然不是,別瞎猜。」
  隔日難得和遙一排到同天假,兩人決定回老家休養生息順便陪陪好久不見的父母;晚餐後自己單獨待在寢室裡,不過是不到五坪的小房間,卻感到身邊空空曠曠。
  我真的被寵壞了,那種依賴在心底生出綿密的根。
  反覆把玩著手機闔上打開闔上打開,總覺得連一天都撐不過實在很沒用,可手指仍是不爭氣地在熱鍵上游移。
  ……我好想妥協。
  嘆口氣,正欲按下通話鍵,手機鈴聲突然劈哩啪啦地響起,在寧靜夜晚格外引人注意。我驚嚇之餘迅速接起,一眼瞥見那熟悉暱稱。
  「喂。」我放輕聲音道。
  電話那頭空白一會,道:「你接得還真快。」
  我總不能告訴你,你再不打過來我就要打過去了吧。
  「我很想你。」遙一突然說。
  我也是。
  「總覺得連一天都撐不過實在很沒用……沒辦法,我想聽你的聲音。」
  原來我們心思皆相同。
  「今天月亮,很漂亮。」
  對啊。我笑出聲,抬頭看窗外,心想明明就住在旁邊作啥弄得像千里共嬋娟。
  我明白遙一總是想著我,什麼都只為我。不管我待他如何,那幾年怎麼傷他,他總是一心一意的對我好。
  那些我都知道。
  然後不知為何我想起小裕。想起他對我說的話。
  「遙一,跟你交往我很幸福對不對?」我說。
  他一頓:「這要問你自己。」
  「我很幸福。」自問自答無聊透頂噁心至極又肉麻兮兮。
  歐聖竹,白痴一個,無藥可救。
  「……」好長一陣沈默。
  「遙一?」
  「我投降。聖竹你去開防盜鐵窗,我三分鐘後過去。」
  ──咦,玩真的?
  我們兩個房間皆面向後方,窗戶外頭接的是一堵圍牆,小時候根本不需要爬上四樓(他二我二)才能見面,只要穿過兩道鐵窗就是對方房間。
  直到他高二身高終於破了一八五,某天那雙長腿卡進鐵條間像黏在捕蠅紙上的蒼蠅般動彈不得,最後驚動鍾爸拿梯子來挖人,這種詭異的交流方式才告一段落。

  三分鐘後他果然出現,穿著洗到褪色的高中運動服。
  「你卡住我真的救不了你喔。」我有些好笑地道:「我過去還保險一點。」
  「放心吧。」他身手俐落地跳進來,甚至連點聲響都沒發出。
  兩人協議一會決定窗戶先不關,以備老爸突然上樓至少遙一還有逃竄回房的餘裕,而後突然意識到這根本跟偷情沒兩樣。
  「哪有這麼慘的,我們兩個。」我大笑。
  他靠著窗,深呼吸。「總比待在自己房裡感覺連氧氣都稀薄好一些。」
  我懂。我們是彼此的地心引力。
  「以前在一起、現在二十五歲仍在一起……」我舉起他的手掌,上頭那條生命線很長,很深。「……以後也會一直在一起嗎?」
  「當然。」他道:「就算八十歲,就算老到走不動一定還是在一起。」
  「噢,想想有點可怕。」我微笑。「那如果你離開呢?比我先走?」
  「不會有那種事。」他回道。
  真是標準鴕鳥心態。「如果我死了呢?比你先死?」
  遙一笑道:「那樣很好,至少你不會一個人孤單。」
  嗯。……嗯?
  「那,如果我甩掉你呢?你會不會想殺掉我?」我有點心虛地問道。
  遙一滿臉疑惑地望向我,半分鐘後恍然大悟瞇起眼。
  「歐、聖、竹──」他裝腔作勢地威嚇道:「不要在這種時候還想著工作好嗎?」
  唉呀,被發現了。我陪笑道:「你幫我一下嘛,我腦袋本來就沒你好啊。」
  「病患已經出院,工作結束。」遙一道:「小裕哥哥為啥要殺他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有啦。」   「沒有。」
  「拜託──」 「……可惡。」

  我贏了。
  所以我塞把美工刀進遙一手中,然後看著他有些,呃,不愉悅的表情。
  「模擬一下。」我道:「如果你很喜歡我,」
  「不是如果。」他打斷我。「不用模擬。」
  「好啦,你很喜歡我。」我臉紅道:「那在什麼情況下,你會想殺我,然後自殺?」
  「我為什麼非得殺你然後自殺不可?」遙一這個重型男低音難得尾音飆這麼高。
  死腦筋!
  「就說是假設嘛!」我喊道:「我現在甩掉你?」
  「不會。」他道。「我會盡力挽回,挽回不了就祝福你遇到更好的人。」
  「我在工作上背叛你?」
  「微不足道,這理由非常蠢。」
  「那,如果我先想殺你?」
  「來啊。」他張開雙臂。「若是那樣我認栽,這條命給你,沒什麼。」
  我抱著頭陷入苦思,遙一見狀微微嘆氣道:「你不是要模擬小裕的狀況?好歹也從他的立場想想,以上那些理由有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嗎?他不是很喜歡他哥哥?」
  ──的確是幾乎不可能。我沮喪地發出模糊不清的抱怨,感覺腦袋渣滓一片。
  「那你幫我想。用小裕哥哥的角度想。」我道。
  遙一終於安靜下來抱著胳膊沈思,過一會兒他道:「你的重點是什麼?」
  「什麼重點?」我回道。
  「是殺你,還是自殺?」遙一道:「哪一個?」
  我沒料到他會這樣問。
  感覺身體裡某些東西起了一波波的漣漪,騷動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傷口很淺。」我脫口而出。
  「咦?」
  「小裕手腕的傷口很淺!」我喊道:「我初看到那時便一直在想,如果真想殺他,為什麼傷口會這麼淺?」
  鍾遙一一頓,而後睜大眼。
  「等等,」他混亂起來。「老天啊,不是吧。」
  「怎麼?」我緊張道:「你想到了?」
  「人的先入為主思考好可怕。」遙一道:「我們一直覺得他哥哥因為恨他,所以才……可是,如果不是這樣呢?」

  我突然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
  我好蠢。我怎麼會這麼蠢?怎麼會連如此簡單的理由都沒設想過?
  「那真的,其實真的很簡單……只有一個可能,只是可能,我會殺掉你再自殺。」
  他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就是我再也活不下去,但是你求我無論如何帶你一起走……」

  到那時,我想我會嘗試帶走你。因為我放不下你。
  遙一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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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是十年前的文,精神分裂症現已改成思覺失調症。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4-14 19:45:04

我愛你,一輩子。-2(完)


  我抓起背包,幾乎是下意識衝出家門,完全不理會後頭遙一驚訝呼喊。
  跳上摩托車在街頭奔馳,思緒隨風雜亂紛飛。
  我現在該做些什麼?我應該這樣做嗎?我這樣做……是對的嗎?
  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然站在商業大樓正下方;我苦笑,盯著手上那張本以為不可能有機會用到的名片。現在晚上九點多,就算打電話進公司,找不到人有什麼用?不是每種職業都會像實習醫生一樣加班反而是種常態。
  抱著賭賭看的心態撥出電話號碼,我數起鈴聲,打算到第十次後便掛斷。
  ──可是對方在第八聲接起了電話。
  「XX物產,很高興為您服務。」熟悉的聲音。
  我略帶沙啞地報出自己姓名職業,感受到對方明顯不過的遲疑。
  「歐醫師?」小裕媽媽道:「這麼晚您還在工作?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我吞吞吐吐地道,有些關於小裕的問題想要請教,不知她現在方不方便?
  「我現在人在您公司樓下。」我說。
  那頭短暫停頓。「那我現在馬上下去。」

  看著面前女人那張混著各種情緒的臉孔帶著微笑,其實我很害怕。
  因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該不該這樣做。
  「工作到這麼晚,真辛苦。」我客套地道:「小裕一個人在家?」
  「不,我請我妹妹陪著他。」她回答:「這幾天小裕心情看起來不錯,也不會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這都多虧醫師您照顧。」
  這樣嗎?那真是太好了。我深吸一口氣,有些結巴地向她道:「呃,其實我想請問……雖然不知道我該不該問,可是,我想對小裕病情會有幫助,所以如果您願意說,請告訴我。」
  「您想問什麼?」她笑道:「請說吧,沒關係的。」
  「小裕的哥哥,不愛他嗎?那真的……是謀殺嗎?」
  笑容潮水般由她臉上褪去。
  「……小裕跟你說的?」過一會兒她低聲道:「他跟你說了?」
  我僵住。
  「所以妳一直知道。」這個女人什麼都明白,她明白兩人根本是殉情。
  我跟遙一沒有猜錯,那果然是事情真相。可是為什麼要一再重複地告訴別人,小裕是被謀殺的?
  她向我慢慢走近,伸出手拽住我衣袖。
  「是小裕跟你說的?是他說的?他到底告訴你多少?你全知道?」
  一長串尖銳無比的質問,我瞬間慌了手腳。
  「不、不是。小裕什麼都沒有說,是我自己猜想……」我吶吶道:「他從頭到尾,只讓我看過他和哥哥的合照而已。」
  女人突然暴亂起來,用指甲刮著我皮膚,用力扯我頭髮。
  「小裕留著那傢伙的照片?」她歇斯底里地喊:「我不是全燒光了?我燒掉那傢伙留下來的任何東西,連一根頭髮都沒剩下,為什麼還會有照片?是不是你給他的?是不是?!」
  好痛!「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我低喊道:「為什麼呢?伯母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女人停下動作,用憐憫的眼神望著我,然後發出一串輕笑聲。
  「因為很噁心啊。」她按著自己心口道:「我是個母親,我怎麼可能讓這種事發生在我兒子身上?我怎麼能讓他們在一起?我該做的事情,不就是保護我的兒子嗎?」
  「他難道不是妳的兒子?」我道:「他們兩個……不都是妳的兒子?」
  「他不是。」她陰狠道:「那傢伙是個破壞我的家庭,欺騙小裕感情的壞人。現在他自己去死了,不是很好嗎?醫生你看,我跟小裕不都得到幸福了?」
  我看著她沈靜的微笑,搖搖頭。
  「小裕不幸福。」我說。
  「胡說,小裕很幸福。」女人夢幻般地囈語。
  「小裕曾經跟我提過,」我閉上眼睛。「制止不該成為加害。他這樣說。」
  『啪』一聲,臉頰掃過陣陣熱辣,那女人猛然賞了我一巴掌。
  她再抬起手時我並沒有閃避,那是我早有心理準備挨的第二次污辱。
  ──因為我終究,只是個外人。我沒有資格批評什麼。
  「你說什麼?」她厲聲道:「你的意思是,是我逼死那傢伙的?是嗎?是我逼他們去死?我有叫他們去死嗎?我有嗎?」
  我沈默,伸手抹臉頰上的血痕。
  「我是個母親,我有什麼錯?我阻止他們,我有什麼錯?可是現在會演變成這樣,不就是因為有些事情錯了嗎?!不是嗎?不是嗎!!!!」
  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你懂什麼!!!!!!!

  那女人把臉埋進手掌裡,用盡全身力氣對我尖叫。
  我看著她,看著她滿是淚水眼睛裡倒映出的絕望。
  我必須要很努力地抿住嘴唇,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讓任何情緒爆發出來。
  這種加害者與受害者的無限輪迴,是怎樣的地獄?三個人糾纏在一起互相反覆折磨,又是怎樣的心情?
  「對不起。」一會兒我小聲但清晰地道:「對不起。」
  沒有任何回應,只餘極力壓抑著的啜泣聲。
  「那個……」一旁大門警衛終於湊過來,小心翼翼地道:「發生什麼事啊?」
  小裕媽媽嗚咽著搖搖頭,踉踉蹌蹌地往電梯走去。
  警衛一頭霧水地轉向我道:「小哥,一直被打都受傷了耶,要不要處理一下?」
  「不用,謝謝你。」我勉強一笑。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大樓的,直到站在車水馬龍大馬路上,才發覺背包裡的手機一直叮叮作響。
  「喂。」我按下通話鍵。
  遙一聲音透過擴音器傳來:「你現在在哪?二話不說衝出去……」
  「遙一,」我淡道:「就像你說的那般。我們假設的,通通是事實。」
  我以為他會沈默,但卻發現氣氛似乎隱約緊張起來。
  「要真是這樣才棘手。我還寧願不是。」遙一道:「仔細想想,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跟我走,我死了你卻獲救,你會?」
  我聞言全身發冷,從頭到腳徹底的寒。
  「……再死一次。」我道。
  「對,所以事情可能要比想像中嚴重許多。」
  當然,如果是我們庸人自擾,那就老天保佑。遙一苦笑道。
  我呆立當場,拚命地想從腦海深處挖出一些可供參考的線索。什麼都好,真的,只要能幫上忙。
  「他跟我說過他哥哥是他世界的全部……他跟他哥哥都是X中的學生……」
  我喃喃自語,遙一不斷地叫我別急。
  「還有什麼呢?我記得小裕生日快到了,他還安慰我會有人幫他過生日──」
  等等。
  「遙一,今天幾號?」我道。短暫停頓後遙一報出日期,我大吼一聲:「該死!」
  噢,老天啊。
  「怎麼?」遙一驚訝問,我急道:「小裕生日是今天!」
  「然後?」
  「他說每年生日都是哥哥替他慶祝!可是他哥哥走了,那今年是誰來幫他過生日?」
  「你是說……」電話那頭也哀嚎起來:「該死,這麼準馬上在今晚變成事實?」
  「吶,遙一。」我斬釘截鐵道:「你現在馬上Call病房問小裕家號碼。打電話過去,如果沒人接就趕到X中觀海樓樓頂!動作快!」
  他應一聲,我掛掉手機跳上機車,沒命地用最快速度往目的地飆去。
  我把所有籌碼全部賭在這一把,拜託,一定要押中。
  拜託,讓我趕上。

  §

  氣喘吁吁地衝進黑暗一片的學校,門口警衛在座位上睡得東倒西歪酒氣沖天;憑著印象找到觀海樓,卻發現樓梯處本該鎖上的鐵門虛掩著,毫無防護效果可言。
  混帳警衛,如果真發生什麼事我一定跟你沒完沒了,王八蛋!
  ……再等一下,一定要趕上,一定要、什麼事都沒有。
  我猛力推開頂樓那扇厚重的門,映入眼簾的是個穿著整齊制服滿臉笑容的高中男生,站在低矮護欄邊,身旁擺著插滿蠟燭的生日蛋糕。
  而護欄外,還有一個人。
  我想著,至少我沒下錯注。
  「小裕。」我喚道。
  他回頭,看來十分吃驚。「……歐醫生?」
  「是我。我來幫你過生日。」我平靜地說:「你阿姨呢?我剛跟你媽媽見過面,她說你們在家呢,我找好久才找到這裡。」
  「我拿顆安眠藥放在她茶裡,就這樣。」小裕垂下眼,笑了:「我好驚訝,醫生,真的好驚訝。我沒想過你居然會來……你怎麼知道的?」
  「那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全部。」我說,並且強調。「全部。」
  他偏頭思考。「哎,或許真是如此呢。」
  可是我好高興。沒想到再見到你,我會這麼高興。小裕這樣對我說。
  我往前走幾步,朝他伸出手:「小裕,過來我這裡。」
  他搖搖頭。「我好好的呢,醫生你作啥這麼緊張?」
  「小裕,不要再對我說謊了!」我吼道:「你明明知道我看得見他!」
  護欄外頭那個男人,你哥哥。
  小裕定定看著我,一會兒指著左臉頰朝我道:「醫生,你這兒有傷。」
  我沒答話。
  「是媽媽打的?真的很抱歉。」他說:「她總是這樣。生氣起來動手動腳,平時有所不滿就用言語凌遲。可是她會說,那是為我們好,因為我們錯了。」
  護欄外那個男人低下頭。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小裕像是講給我聽,卻又像自言自語。
  「你一定在想,我們相愛從來沒有後悔過,對不對?可是其實我每天都好後悔,後悔我為什麼會愛上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還是我的哥哥。
  「眼睛睜開第一件事是想著,今天可不可以不要愛他?睡覺前想著,我明天能不能掙脫他?擁抱時總是想著,朝他伸去的那雙手能不能收回來?
  「我嘗試掙扎。可情感跟毒癮一樣,一旦陷下去,再怎麼逃脫,我仍舊被無形力量拉回他身邊。只要看到他微笑我就覺得幸福,就算只是指尖輕觸我也會顫抖,到我真的驚覺病入膏肓時,他已經像是空氣一般的存在了。」
  小裕壓抑著、哽咽著,但依舊執拗地繼續說下去。
  「然後我終於明白,這個人、和愛他這件事,是印在這裡──」他比著自己胸口:「這裡的一個記號,就算我到死,它也永遠不會消失。」
  「所以你叫我怎麼辦呢?我知道他是我哥哥,但是我愛他;可就算我這麼愛他,我又能怎麼樣?他是我哥哥。」
  我哥哥。小裕哭著這樣說。
  「每個人都鄙視地看著我們說,錯了,錯得徹底。可是是哪裡錯呢?是媽媽把我們生為兄弟這件事錯了?還是我們相愛這件事錯了?既然什麼都錯了,那麼死去,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哪,醫生,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回答我。當初他們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就這樣跟他一起死?這是他們的仁慈嗎?是這樣嗎?」

  ──那麼為什麼,不在我們一起活著的時候對我們仁慈呢?

  小裕,停止這些話語吧。
  那些言語負擔的重量太沈痛,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默默地看著同樣淚流滿面卻無語的男人,握緊拳頭。
  「如果小裕你想要答案,我可以給你,但是不是全部。」我說:「這是,你哥哥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理由,我現在替他告訴你。」
  男人慌亂起來,我向他搖搖頭,而後開口道:「你哥哥,一開始就沒打算帶你走。這就是答案。」
  小裕愣住,睜大眼。「你胡說。」
  「我沒有。」我指著手腕:「你可以看看自己手上的那道疤。那麼淺的傷口,只要搶救得宜,死亡機率真的很低。」
  他低頭盯著傷口好一會,然後將視線投向他哥哥手上那猙獰的割痕。
  「……醫生,你在騙我……」
  「對你仁慈的人,是你哥哥。你哥哥給了那些人救你的機會,因為他想獨自背負所有的責任;不管是在這個世界相愛的錯,還是自殺之於那個世界的罪。」
  講到最後我也說不下去了,深呼吸好幾次後才勉強道:「他想守護你的未來,你不是只剩現在。這樣你還不懂嗎?小裕?……我,之前還不太確定,可是現在我看到你哥哥的表情才發現,他今天真的只是來……幫你慶祝生日的。」
  他希望你活下去。
  「還有我……很抱歉。」我艱難地擠出最後一句話:
  「沒能在你們兩個都活著的時候,跟你們說……你們,一定很煎熬吧,那種感覺……我懂。辛苦……你們了。」

  小裕的聲音終於慢慢地,慢慢地在夜色中蔓延開來。
  「這算什麼……」
  身影漸漸透明的男人從背後抱住他,很緊很緊。
  「我明白你總是想著我,什麼都只為我,就算我待你再壞,也總是一心一意的對我好……」小裕幾近破碎地道:「可是我不要這樣啊……我愛你啊,為什麼……」
  然後那男人開口,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我也愛你,即使我……看不到我們的一輩子在哪裡,可是我還是愛你,一輩子。」
  所以再見,對不起。我不能帶你走。

  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小裕要縱身跳下去,可是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走過去,抱住他。「你哥哥離開了。」
  「嗯。」過一會兒他應道:「他離開……消失了。」
  而後我聽到樓梯間碰碰碰碰的急促腳步聲。
  不一會兒滿身大汗的遙一出現在我面前,身上還穿著那套洗到褪色的高中運動服,看見我抱著小裕,一愣。
  「來晚了?」他訝道。
  我朝他點點頭,露出一個有點疲憊的笑容。

  §

  隔天,小裕在母親堅持下重新入院。
  「也許住院對他來說反而是種恩惠。」遙一道:「至少不會處在同一個環境下,不斷反芻自己的錯、對方的錯,然後讓痛苦無止盡循環。」
  他入院那天正巧我精神科實習結束,所以我們並沒有碰到面,我想這樣很好。
  他該開始的是一個新的人生,裡頭不需要我。
  偶爾我會打電話回去問他狀況,學長跟護理師總是笑著虧我,「雞媽媽又來啦」。
  「小裕情緒非常穩定。」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跟以前完全不一樣!感覺像是擺脫枷鎖一般,整個人都輕鬆起來,還問我們他以後要作什麼工作比較好。」
  這樣嗎?我鬆口氣。
  「對了,他每次在跟我們會談時都會提到你。他說謝謝你。」
  跟他說不要客氣。我這樣回答。
  「哎,你應該可以放心了吧?我想他會沒問題的。」學長這樣下結論。
  嗯,我知道。即使知道話筒對面看不見,我還是下意識點點頭。

  然後我開始投入外科實習,忙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個月後,我接到一通電話。
  「喂,歐聖竹。」我道:「請問哪裡CALL?」
  「精神科急性。聖竹,我學長。」電話那頭有些遲疑地道:「……你現在有空嗎?」
  「有啊。」我回答,心想為啥說話要小心翼翼?
  「那你現在過來病房一趟好嗎?我們這邊有東西要給你。」他道。
  我去了。他們把我叫進休息室,拿給我一個牛皮紙袋。我打開,裡頭裝著一封信跟一片光碟。
  「這是什麼?」我一頭霧水道。
  學長跟大姐互望一眼,大姐開口道:「這個,是小裕要給你的。」
  小裕?我將那兩件東西翻來覆去地看,耳邊聽見學長道:「聖竹,你現在狀況怎樣?」
  「狀況?」我說:「還可以……」
  「那你冷靜點,聽我說。」大姐慢慢地道:「小裕今天早上自殺……成功。他走了。」

  我耳邊瞬間嗡嗡作響,聽覺完全被耳鳴遮蔽,眼前模糊一片。
  回過神,發現自己正往病房外面衝。
  「你不要這樣!」大姐拉住我:「歐聖竹,你是個醫療專業人員!這種反應若被病人看見,你要我們怎麼自處?更何況小裕遺體早就送走了!他已經不在這裡……」
  「這是實話?沒有騙我?」我望向學長,他沈痛點頭。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啊。
  「可是他要怎麼自殺?」我喊起來:「安檢呢?每天都會檢查病患的東西不是嗎?」
  大姐顫抖著雙手,拿出一根磨得極尖銳的雞骨,還有一個染滿暗褐色血跡的塑膠袋。
  「……我不曉得他將這兩樣東西藏在哪裡,又是怎麼瞞過安檢的。」她道:「他在半夜先用牙齒咬自己手腕,然後用雞骨很用力──那真的很用力──」
  她滿臉淚水,學長攬住她的肩,接下去道:「小裕用雞骨把自己咬的傷口再劃開,可是因為雞骨不夠利,所以他一定用了非常大的力氣,因為我們看到那傷口時,血肉模糊。」
  「然後……然後他把手包進裝了一點熱水的塑膠袋裡,用棉被蓋住,裝睡。血流進塑膠袋裡,所以外表看不出來……」大姐哭道:「就這樣瞞過半夜巡房人員,等到我們早上交班發現他,怎麼叫……都叫不起來,可是早就已經……來不及……」
  我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穩。
  「他甚至是笑著走的……」學長道:「巡房人員就因為他表情太安詳,所以才沒有發現異狀。誰能想得到?我們已經盡力了啊。」
  「……小裕的傷口,在哪一隻手上?」我壓抑著聲音問。
  學長一愣。
  「在他哥哥原本割的那條疤上面。」他恍然大悟道:「原來,這麼長的時間以來,他從沒想要活下去過。」
  我跟你,都被他演的戲騙了。學長說。
  「小裕媽媽今天來,她沒有哭,她只是睜著眼空洞地問我為什麼。」大姐咬著嘴唇:「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也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聖竹,你知道嗎?她這樣問我。
  我搖頭。
  「他甚至沒有寫遺書,只留一張紙條,上面說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還有這兩樣東西託我們交給你。」學長聲音也啞了:「回去看看吧,看看小裕有什麼身後事要交代。還有,」
  他拍拍我:「不要露出那種表情,算我求你。」

  §

  我回去,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直到下班。
  坐在公園長椅上,我打開那封信。小裕的字跡細細長長,跟他本人有著某種程度相似,安靜而秀氣。
  紙上寫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

  「 對不起。歐醫生。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表示我已經死去,所以我要跟你說聲對不起,對於我終究還是選擇離開這件事。
    你知道嗎?其實在這一個月裡面,我仍舊天天看見他。
    看見他對我笑、感覺他擁抱我,然後他對我伸出手說:『小裕,跟我走。』
    我一直告訴自己那是假的哥哥。
    我知道哥哥已經走了,離開我了,不會再回來了;
    他很愛我,他希望我活下去,所以他不會帶我走。
    可是我捨不得葬送這個幻覺。
    因為它讓我發現,原來我的未來,在哥哥死掉的時候,就一併死去了。
    是我自己想要跟他走,一直都是。
    所以我想,如果我真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跟他在一起,至少我能跟他同罪。
    不管是在這個世界相愛的錯,還是自殺之於那個世界的罪。
    我不想讓他獨自背負那些東西。

    吶,醫生。
    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初對你說過,如果能早點遇到你,我相信事情會變得不一樣?
    可是我們並沒有早點遇到你。他死了。所以什麼事都不能改變了。
    但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能在人生最後這段時間遇到你,我覺得那是這輩子、這個世界給我最大的仁慈。
    我只求一個理解。我不求接受,我甚至不求他們原諒。
    可是在我們一起活著的時候,沒有人給過我們。
    所以謝謝你,非常謝謝你,我會記得──無論何時何地──記得有一個人曾經對我說過,他嘗試著去理解我們。

    還有,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能選擇活下去。
                       裕  」

  信的最後,署名下面整齊地用小小的英文字母抄著一排排英文歌詞,我仔細看了看,是Sara Bareilles的Gravity。
  You hold me without touch.
  You keep me without chains.
  Set me free, leave me be.
  I don't want to fall another moment into your gravity.
  我起身,把信塞進口袋裡,走回家。

  平常十多分的車程走起來幾近一小時,我到家時已經九點多;站在門口本想掏鑰匙,但下一秒門便被打開。
  「怎麼這麼慢?」遙一皺眉道:「……聖竹?發生什麼事?」
  「我看起來像有事的樣子?」我笑道。
  「表情沒有,可是這裡……」他把手放在我左胸上:「感覺像在求救。」
  我吸口氣。
  「小裕自殺成功,他走了。」我無視遙一瞬間動搖的表情,自顧自地往下說:「他給了我一封信跟一片DVD……我現在想看。」
  「那麼我出去。」他轉身欲往外走,被我拉住。
  「陪我一起看,拜託。」我抖著聲音道:「陪我一起看。」

  遙一把我按進沙發裡,把片子塞進光碟機,關掉燈。
  不一會兒螢幕上出現有些模糊的身影,襯著夜色跟仙女棒的火花、蠟燭、蛋糕。
  那是小裕。
  「笑一個……」是他哥哥的聲音,鏡頭裡的小裕有些緬靦地微笑。
  「哥你別這樣,把V8放下啦!這樣很不好意思……」
  「有什麼關係,反正只有我看到。」那聲音道:「我們今天的壽星,許個願吧。」
  小裕看著蛋糕。
  「嗯……第一個願望。」他小聲道:「希望我能跟哥哥,一輩子都在一起。」
  鏡頭震了一下。「……第二個呢?」
  「第二個,希望哥哥跟我,一輩子都在一起。」
  第三個,不能說出口,可是我們一定要一輩子在一起,一輩子……一輩子……
  接著,很長一段沈默。
  而後螢幕黑了,影片結束。畫面回復到DVD播放器待機那種藍藍白白的顏色。
  我撿起遙控器,按下play。
  停止,再播放;停止,再播放。
  「遙一……」過一會兒我說:「我錯了,對不對?」
  「你沒有錯。」他說。
  「或許我該讓小裕在他生日那天就離開,這樣對他來說還比較幸福。」
  「說什麼傻話?你是個醫生。」
  「就因為我是個醫生。」我說:「所以我只想著自己,只因為自己是醫生所以不准小裕死,因為我需要他活下去。」

  電視裡的小裕還是不斷地重複同樣的話,我看著他,看著說那句話時他幸福的笑容。
  一輩子……
  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
  一輩子。
  「為什麼非得死掉不可呢?」我說。「……為什麼不能活下去呢?」
  死去了,還有什麼一輩子可言?
  遙一握住我的手。
  然後我又想起那首歌,想起因為小裕眼淚而暈開的那些藍色字跡。
  Something always brings me back to you.
  It never takes too long.

  §

  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巨大傷口,即使那是別人的事。
  我在老家庭院裡挖了一個很深的洞,拿個鐵盒子將信、照片跟光碟封好埋起來。
  我沒辦法將這些東西留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因為看到它們,就彷彿一再一再提醒自己──我沒能挽救得了小裕的痛苦。
  每個人都錯了。可是沒人能夠改變什麼了。
  那之後我變得常回家,常和爸媽一起吃晚餐,常和他們聊起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電話給姊姊跟姊夫,問候外甥女。
  我想也許那是我該珍惜的東西,但我以前沒有這樣做。
  某天下午我走下樓,天氣很好,好到我沒辦法直視天空,那片藍天是那麼清澈。拿起安全帽,經過廚房,看見媽媽在廚房裡準備晚餐材料。
  「媽,我出門了。」我喊道。
  她沒轉頭,『喀喀喀』地切著青菜,邊開口喚我道:「聖竹。」
  「嗯?」
  「說吧。」她安靜地道:「我以為這陣子,你一直都有話想對我說。」
  我看著她的背影。
  「媽,我愛妳。」我說。
  她停下動作。「肉麻的小子,誰教你的?別告訴我是你爸。」
  我大笑。
  「也罷。媽只想跟你講,」她淡道:「對我跟你爸爸來說,你過得幸福,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嗯。」我點頭。
  「我呢,可不敢說我會永遠贊同你。」她說:「可是我會試著理解你。即使你錯了,即使全世界都說你不對,我們還是跟你站在一起,會一直一直在這裡。你回頭,就看得見。」
  「……嗯。」我向她勾出一個笑容。「謝謝妳,媽。」
  她朝我甩甩手。「沒事就出去吧,遙一在外面等你。騎車小心。」
  走出門,看到遙一拿著安全帽坐在機車上。我慢慢踱步到他面前,他低頭仔細地盯著我,然後伸手將我圈進他懷裡。
  「……遙一,我現在是什麼表情?」我埋在他胸前悶悶地道。
  「一臉看起來,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他嘆道。
  我抓緊他的衣服。
  「……遙一,你喜歡我嗎?」過一會兒我好不容易逼出聲音:「……你喜歡我嗎?」
  那雙手收攏了些,他很認真地道:「我愛你,一輩子。」

  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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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打完大綱還想著後記一定要來解釋一下為什麼我要寫這個一點都不愉快的故事,可是終於寫完後,反而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
  在解釋開始之前我得先說,後記這種東西只供參考,我覺得一篇文章的意義是要由看文章的各位自行定義,作者的解釋就是,嗯,參考參考。
  這篇算是愛情故事嗎?要我個人定義,我會說它是偽裝成BL的社會事件。
  也許有點狗血,但是我堅信現實永遠比故事荒謬,荒謬得多。
  我不敢說它沒有愛,因為如果沒有愛情,這對兄弟不會選擇死亡,但是愛情不是唯一讓他們選擇死亡的原因。
  在起初他們選擇相愛時,母親或旁人也許的確是受害者。但是當母親基於『為了他們好』而做出了某些反應,以及旁人投射異樣眼光、鄙視、指責、嫌棄……受害者跟加害者的界線就開始模糊。無限迴圈,反覆互相折磨。
  這是一種迷思。『制止絕對不等於加害』,但那真的很難,真的很難。
  所以到最後,我只能說「大家都錯了」,可是沒人能挽回了。
  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總覺得生命充滿美好,人生不管發生什麼事就是該好好活下去,可是這幾年我慢慢不這麼想了。
  我不覺得自殺是正確的。但在很多情況下我也無法去指責那些自殺的人,他們作這樣的決定是不對的。
  如果在現在就已經沒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你要他們拿什麼去寄託未來?
  甚至在面對有些人指責說「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就這樣去死?」的時候(不是我自己遇到),我想我會無言以對。
  因為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要救他,就只是,必須要救。
  可能基於身為一個人類的無法視若無睹。
  如果你問我,我還是寧願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我想人生這麼長,雖然痛苦的事佔了八九成,但是總還是會有值得記住、值得慶祝、值得高興的事,還是會遇到對你好、對你仁慈、對你來說有意義的人。
  為了有可能會得到那些的未來所以我願意現在忍耐,我是這樣想的。
  最後來介紹一下寫這篇文章的BGM,Sara Bareilles的Gravity。
  這首歌很成功的幫我把情緒切換過來,所以我才有辦法把後兩章寫出來,不過也因此鬧了一整天的胃痛。這首歌頗有感染力。
  如果大家願意把這篇看過第二遍,也許配上這首歌,效果會不錯。

本文最後由 菜頭兒 於 2021-4-14 20:25 編輯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6-12 20:01:09

男朋友-1


  在對感情還懵懵懂懂的年少時,我從沒想過自己會交男朋友。
  連一絲一毫的可能性都沒考慮過。
  真的。

  §

  「我出門了。」
  我將尚未開封的牛奶扔進書包,朝廚房喊道。
  「嗯,路上小心。」媽媽邊洗碗邊回應。
  牽著腳踏車經過隔壁,我蹲下摸摸那隻搖尾巴示好搖到已經全身抖動的小狗,順手將牛奶倒進牠碗裡。
  牠有了早餐,我解決惡夢。一舉兩得。
  「嘟嘟乖。」我指指牠主人家二樓:「幫我汪兩聲提醒那蠢蛋趕快下來,不然早自習會遲到。」
  牠興奮地照作,不一會兒窗戶打開,探出一張女人的臉。
  「是遙一啊,不好意思你等會兒。」她苦笑道。
  「MAN姨好。」我隔空大聲喊:「聖竹還在睡嗎?要不要我上去叫他?」
  「不不,他醒很久了,現在正在吃早餐……」阿姨回頭怒道:「歐聖竹!你吃完沒有?一個人吃兩人份也罷,現在還要搶你爸的飲料?」
  「再一口!一口就好……」含著滿嘴食物,模糊不清的聲音。
  吃這麼多?我皺眉。
  難怪最近踩腳踏車總覺得後頭莫名沈重,因為按照質量守恆定律,至少多了一兩公斤。
  上頭這會乒乒磅磅十分熱鬧,估計阿姨開始掀板凳趕人;不一會兒,歐聖竹那傢伙被阿姨提著領子出現在門口,嘴裡還叼著一塊土司。
  「你餓死鬼投胎?」我驚嘆道。
  「可不是。」阿姨把他向我扔來:「麻煩你啦,遙一。」
  門『碰』一聲用力在兩人面前關上,我嘆口氣,拍拍腳踏車後座。「上車,動作快。」
  催了幾次沒反應,我不耐煩起來,磨牙向呆站著不曉得在想啥的歐聖竹道:「趕快上車,不然我們兩個會一起遲到。」
  若想像風箏一樣拿繩子綁在腰上跟在後頭用跑的上學,我也不反對。
  他聞言猛瞪我。「才不要咧,你今天去坐後座,我載你。」
  還沒聽到我的回答他便大剌剌地伸腳一跨霸佔駕駛座,吆喝一聲道:「出發!」
  出發你個頭,大白痴。

  坐在後座身體左搖右擺,偶爾跟著顛簸路面一起『喀啷喀啷』,我默默皺起眉頭。原因無他,因為腳蜷成一團沒地方放,十分難受。
  「……你今天為什麼突然想要騎車?」思考一會我開口問聖竹。
  「因為早餐吃很多,要運動。」他回道。
  什麼鬼?「你可以不要吃那麼多。」意義究竟何在?
  「因為我想長高啊!」他有些不滿地說:「遙一你自己講,你現在幾公分?」
  「一百七十二。」
  「我才一百六十三!只有你一個人抽高,太奸詐了!」
  原來是這樣?我噴笑出聲。「這是遺傳的關係,沒辦法。我連牛奶都沒喝。」
  我爸就這麼高,去跟他抗議。而且……
  「你這樣吃我覺得不會長高,只會長寬。」我看著他明顯變厚的下巴道。
  「你騙人。」他大驚。
  「真的,我這幾天載你的確有變重。」伸手捏出他腰側的肉,我很壞心地說:「再這樣下去我不要跟你一起上學囉?因為車會踩不動。」
  而且我也不想讓你載。
  「好啦知道了,我減肥可以吧?」他騰出一隻手來打我:「不要捏油啦,很癢耶!」
  「再捏一下。」我玩興大起:「軟軟的手感還不錯。」
  這傢伙實在太有趣了,大概欺負到八十歲都不會膩。
  「啊氣死我了!鍾遙一!」
  他怒吼,把車扭到滿街亂竄S型行進,邊威脅著「你不放手我甩尾撞牆壁喔」──
  ──然後兩個幼稚鬼,就一起遲到了。
  國中的訓導主任硬生生比別人囉唆,等到他嘰嘰喳喳訓完話放人,早自習已經過一半,考卷都不曉得寫不寫得完。
  我跟聖竹差一個班級,看著他消失在門後,我也走進自己教室。
  過去這種情形,遲到的(呆瓜)人物會被當成英雄,接受大家的(嘲笑兼)歡呼喝采,那音量彷彿地雷爆炸。有鑑於此,我預先將手指塞進耳朵,圖個安靜。
  可是什麼都沒有。
  所有人戰戰兢兢地看著我,湧出一片殺死人的沈默。
  其實是連『發生什麼事』都不需要問的,因為實在太明顯了。
  全教室唯一空著的座位堆滿垃圾、紙屑跟一堆昆蟲屍體,木製桌面被刻得斑斑駁駁,上頭用油性筆寫著『鍾遙一去死』。
  ……想必抽屜夾縫中插著刀片,椅子上有圖釘吧。我嘆息著抽出毫無新意的陷阱,莫名地想笑。
  「是個男人就直接用拳頭談,這種東西也拿得出來?」我大聲道:「丟人現眼。哪裡的幼稚園小鬼走錯教室?」
  眾人對於質問並沒有回應,只在底下傳出一片惶恐的竊竊私語。
  罷了,就算不回答我也知道是誰。
  順手向旁邊同學討了多出的塑膠袋,三兩下把殘渣打包拋物線完美扔進後頭垃圾桶;在坐下時我終究仍是忍不住,有些動氣道:「再有下次,我會要你把東西全部吞下去。說到、做到。」
  而後我看見罪魁禍首的肩頭,微微地抖了一下。


  事情就這樣暫時告一段落,表面上平安無事,私底下波濤洶湧。
  午休時間,本以為只有聖竹等在頂樓一起吃飯,沒想到還多了一個周柏論。
  「聽說你今天早上被欺負啊,學弟。」周柏論露出欠揍表情幸災樂禍地道:「怎麼回事?說出來學長幫你討公道。」
  「……你怎麼會知道?」我瞇起眼反問。
  「聖竹剛剛跑來跟我說。」他反手指歐聖竹,後者往後一縮。
  「你怎麼會知道?」我問聖竹。
  「我們班班長跟我說的。」他回答,在我還沒問出第三次同樣問題前曰:「呃,我們班班長說是你們班班長跟她說的。」
  我感覺自己太陽穴一抽。
  亂七八糟,八卦果然像流行性感冒,無孔不入。
  皺著眉頭,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向周柏論道:「真的沒什麼,犯人我知道是誰,就是前天回家路上那三個跟我們打架的孬種。」
  「跟我們?」他先是一臉遲疑,之後恍然大悟『喔』的一聲:「猛踢路邊小小狗,被我們喝止就一拳揮過來,結果被你踹到肚子瞬間倒地的那幾個王八?是你同班同學?」
  我點點頭。
  「咦,有這種事?我怎麼不知道我怎麼不知道……」
  歐聖竹奮力嚷嚷,我瞥他一眼:「你那天去補習當然不知道,不要吵。」
  那頭周柏論已經橫眉豎目的喊起『有種叫他們來找我@#$%*&!』,我有些不耐煩地打斷,道:「總之,我自己會處理,你們別多事。」
  兩人沈默良久,周柏論點點頭。
  「好吧,反正你應該能應付得過去,我就不管了。」他朝我一伸手:「不是說阿姨有東西要給我們吃?拿出來。」

  三人在你爭我奪中解決午餐,柏論說下午有考試先離開,我和聖竹則往教室移動。
  ──有時我真的十分佩服面前這個傢伙的精力充沛。吃飽飯血液流進胃裡,我已經眼睛半閉了,可他居然仍有辦法蹦蹦跳跳吱吱叫。
  「你是猴子嗎?」觀察一陣子我忍不住向他道。
  雖然不這樣子就不像歐聖竹,而我該死地覺得其實還蠻可愛……不,好笑的。
  「什麼猴子!」他像被高跟鞋踩到小趾一般反擊起來:「誰像你老是板著一張臉裝酷?並不會比較受女生歡迎喔!」
  「誰說的。」我得意道:「我的女生緣絕對比你好。」
  「看不起我?」歐聖竹喊:「告訴你,前幾天有女生來跟我告……」
  然後聲音突然終止,一片空白。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臉上則是驚嚇過後的懊惱。
  「……什麼?」我有些遲疑地說。
  「呃、哎,那個……」他搔搔頭:「說漏嘴。」
  「說漏嘴?」我沒有聽錯?
  「因為還沒確定,所以才想說先別跟你提。」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們班班長上星期跟我告白,我請她讓我考慮幾天。雖然我覺得她很可愛啦……」
  如果先告訴你,可是之後卻沒在一起會很丟臉,他這樣說。
  我還是無語地盯著他,他的下巴。
  「你怎麼這種反應?」歐聖竹舉起手在我眼前晃:「喂,鍾遙一!」
  「我什麼反應?」我回神。
  「沒有反應的反應。不對勁……」他說:「你生氣了?」
  「……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沒事先跟你說?或者是,我比你先交到女朋友,很沒義氣?」
  我瞇起眼,短暫地思考。
  「我沒有生氣。」──也許。但可以確定的是:「那些原因我都不在意。」
  「用那麼難看的表情說這種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他有點委屈地低聲道。
  見他似乎想辯解,可我完全沒有意願繼續和他討論下去;恰巧鈴聲響起,天助我也。「我午休有排英文聽寫小考。」我藉口遁逃:「不聊了,你也進教室吧。」

  三兩步走到座位上,耳邊英文嘰哩咕嚕地飄,下意識填著考卷,我回想起方才那段對話。
  聖竹抱怨我表情難看,那他自己呢?
  想了又想,很奇怪,我完全不記得剛剛他到底是用什麼表情跟我說話。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時間到,往後傳──」
  班長開口喊,大家依言而行,教室裡瀰漫一陣紙張摩擦的悉悉囌囌聲響。
  我把答案卷往後遞,後頭同學接手不過一會,便用力抗議起來。
  「遙一你怎麼了啊?」他說。
  怎麼又是這句話?我皺眉回頭:「發生什麼事?」
  「你把答案全部往後寫一格了啦!害我整個改錯……」同學不悅地道:「而且字好醜喔!這到底是A還是B啊?」
  我順著他指頭看去,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還真的非常醜,連我自己都辯識困難。
  「是A吧。」我勉強道。
  「這題你寫A?『他收到了一張罰單,因為──』因為他超速啊!你居然選『因為他是個瘋狂司機』?」他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而後低聲向我道:「是被早上的事影響嗎?你很難過才會這麼失常?」
  「沒有這回事。」我連忙道:「難道我看起來心情不好?」
  他露出一個誇張表情。「超~級~差。」
  只剩第三人便成了虎,現在連我自己都有些動搖。
  我在生氣?因為歐聖竹那小子可能會交女朋友,所以生氣?
  就算真是因為這個理由也罷,我沒有否認的必要,但是……為什麼?

  §

  我沒料到的是,這問題困擾我好一陣子,到達一種尷尬的地步。
  過去並非沒有吵架紀錄,但連自己都不明原因的情況下,爭執便顯得莫名其妙。
  唔,說爭執不精確,是冷戰──我單方面。
  礙於自尊我不想開口詢問聖竹的感情糾葛究竟結果如何,可錯過時機後他似乎也沒有主動說明的打算;再加上愛情故事的主角兩人就在隔壁教室,天天低頭不見抬眼見的……
  刺目討厭,弄到最後我看到他們兩個心中只剩這結論。
  當然,我和聖竹之間瀰漫著的煙硝味連周柏論都有所感應,於是他每天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大氣不敢吭一聲。
  「喂,你們兩個吵架了嗎?」
  吃飽飯下樓時,我聽見他在後頭偷偷問歐聖竹。
  「不知道,應該沒有吧。」聖竹小聲但有些咬牙地道:「反正沒差,他不在意。」
  ──誰說我不在意,根本是在意得要死。我在心裡吶喊。

  我那不穩情緒因為中午歐聖竹同學的一句話盪到谷底,尤其是明天即將開始地獄一般的段考,無疑雪上加霜。
  打掃完回到教室,本想把櫃子裡的書通通丟進書包裡帶回家準備考試,結果在垃圾堆中抽出一本不屬於我的漫畫。
  「嗯?」我瞇眼打量起那本書。
  書名叫斷袖,封面是一名黑髮美女,我基於好奇心翻了翻內容。的確是斷袖沒錯,內容敘述西漢末年,漢哀帝劉欣與大司馬董賢的禁忌之戀。
  啊咧,原來那位水泡泡不可方物之人是男士?
  正在我有些驚訝地又翻回正面心想『雖然很美但畫成這樣誰看得出是XY染色體人種』的同時,班長剛好走過我身邊。
  「遙一,那本書怎麼會在你手上?」她湊過來一臉疑惑。
  「我打開櫃子,它就放在裡面。」我說。
  她偏頭想想,而後一拍掌道:「大概是還錯了。我的櫃子就在你旁邊不是?」
  這樣啊,我把書遞給她。「不好意思,為了確認內容我稍微翻過。」
  「沒關係。」她笑道:「我還怕你會覺得不舒服,正想道歉呢。」
  我搖頭。「不會。」
  我看過同性情侶,譬如周柏論的兩個老爸。他們眼裡只有彼此,一直一直很幸福。
  有時我會覺得那種感情純粹到讓我羨慕。
  然後我想起歐聖竹。
  ………………
  ………………………………

  「鍾遙一!」
  猛然回神,發現班長舉起右手在我眼前試探性地揮來揮去。
  「怎麼啦?突然板著一張撲克臉站在那邊不說話?」她說:「有時我會覺得你這個人還真是完全無感狀態,跟冰塊一樣。」
  我現在外表看起來很冷靜嗎?
  可是我覺得身體裡在刮颱風。
  腦海中重金屬樂團在暴走,鏗鏗鏘鏘碰碰磅磅;就像電冰箱突然從天而降壓爆吸塵器、史前巨鱷跟酷斯拉在大戰、彗星不小心撞到地球、旁邊有外星人高空彈跳、一尊阿姆斯壯炮發射轟轟轟轟──
  情緒在平緩面容下叫囂想衝破屏障得到宣洩,我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我連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想起他都不知道。
  我就這麼在意他?在意這件事?
  「我記得妳似乎跟隔壁班班長很要好?」下意識我開了口。
  「嗯,是啊。」班長點頭。
  「那,妳……妳知道……」
  ──妳知道歐聖竹跟她,他們兩個現在有在交往嗎?──
  不行,這句話我問不出來,打死我都說不出口。
  「妳……妳知道,呃……那個,」眼光瞥到她手上那本書,我連忙硬掰道:「同性愛情跟友情的差別在哪裡嗎?」
  「!!」她瞪大眼。
  「……」我低下頭。
  「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不好意思。」沈默一會後班長皺眉回答。
  我完全明白,說出來那一剎那我就羞愧地想跳樓了,妳不用拖我自己走。
  「不過若撇去同性不談,這問題是可以稍微回答一下,因為我跟我男朋友起初也是青梅竹馬。」她說:「我個人覺得,情慾是決定性因素。」
  心跳加速、溫柔接觸、渴望親吻,這些心動感覺不會發生在單純友情連結上吧。
  當這些東西出現時,可能就要考慮關係變質的可能性了。她這樣說。

  向她道謝後,我尷尬地結束話題抓起書包打算逃之夭夭,豈料才剛踏出教室沒幾步,便被守在樓梯轉角等待的歐聖竹嚇到。
  盡量不讓驚恐表現在臉上,我咳嗽一聲盯著他頭頂道:「有、有事?」
  「我在等你。」他說:「明天段考,我們今晚一起唸書吧。」
  我一頓。
  其實這場荒謬而可笑的冷戰該停止了。這樣下去,先撐不住的人是我自己。
  現在是個和解的好時機,我心想。
  可是,頭點不下去。
  「遙一?」聖竹看我發愣,伸手過來扯。
  幾乎是無意識反射,我想也不想用力一把將他甩開。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剛剛在幹什麼?
  看著他那一瞬的表情,一股巨大的自我厭惡猛地湧上,我站在原地幾乎要顫抖起來。
  我到底要傷他到什麼地步?
  這種無法控制、噁心難看的嫉妒我又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我不應該隨便碰你,抱歉。」他回神,勉強拉出一個苦笑:「那我先離開了。」
  看著聖竹的背影,我一咬牙追上去握住他的手,他有些驚愕地轉頭望我。
  「不是,不是那樣。」我說:「我今天上體育課時不小心受傷,手臂很痛……」
  我知道我錯了,錯得徹底。
  我不該這樣疏遠他,不能在意那些我沒資格過問的感情,我們是……朋友。
  急急忙忙地辯解,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言,忍住不知為何想哭的衝動──
  ──我不想失去他,我不想讓他討厭我。
  就算我們兩個的關係,只是朋友。
  「所以對不起,一起回家吧。」我深吸一口氣:「拜託……一起回家。」
  他靜靜地看我,一會兒道:「……還很痛?」
  我閉上眼,點頭。
  「那,等一下我騎車載你。」他接過我書包:「今天晚飯在我家吃,可以嗎?」
  我感覺自己彷彿像被催眠一般地,緩慢點頭。

  §

  我反悔了。在幾個小時後。
  我應該抵死搖頭的。
  「聖竹,不要打瞌睡。」我忍住因為唸書太煩躁而想用力敲面前人腦袋的衝動:「現在已經十點,你還有兩科連碰都沒碰。」
  這樣會害我跟著一起想睡覺。
  「我不行了……」他意識模糊語焉不詳地道:「讓書睡我十分鐘,拜託……」
  那是什麼鬼?
  我還沒回答,他已經往後一撲直接倒在床鋪上,手腳一大半掛在外頭,像隻垂死的青蛙。見他整個身體慢慢往下滑卻沒有自行爬起的跡象,我只好懷著滿腹不悅,使盡全力將他扛起安置。
  嗚。
  「怎麼會、這麼重……」可惡。我惡狠狠地哀嚎,順勢呼了他臀部一掌。
  手上傳來的觸感溫熱,讓我胸口猛地一突。
  他微微睜眼,確認是我之後咕嚕一聲非常安心地將重量全部壓上來。我頓時氣結,反手將他直接甩進棉被堆中。『噗』一聲,這傢伙馬上又陷入昏迷狀態。
  我看著他。
  「你到底有沒有神經?」良久我輕道:「我們不是才剛吵完架嗎?」
  你這麼信任我,我真不曉得該感謝或是埋怨。
  勉強振作精神在書桌前坐下,重新抓起沒複習到多少的課本;耳邊聽著歐聖竹勻稱緩慢的呼吸聲,我逼迫自己專注在教學內容上。
  ……一八四○年鴉片戰爭開始……一八四二年南京條約簽訂……
  後面傳來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我悲慘地發現自己無法忽視他。
  「……遙一……」他低聲說,而後好一陣子沒有聲音。
  我忍著沒回頭。
  「遙一……」他又喚了一次,我無奈轉身望去,卻忍不住笑出來。
  這小子根本是睡昏在說夢話,因為習慣太差已經從原本的正姿滾離了一百八十度變成頭下腳上,不但翻白眼、還流淌一大灘口水。
  真的是……我抽起幾張衛生紙有些粗暴地抹他的臉。
  「真該叫那女的來看看你睡相。」我說:「只要一眼,就算再怎麼纏綿悱惻的愛戀也會灰飛煙滅吧。」
  喂,你到底哪裡好?為什麼她會喜歡你?我問他。
  想當然他沒有回答。
  動作間聖竹額上落下幾撮髮絲,拂過他細軟的黑色睫毛。
  我伸出手去,在觸摸他的那一刻遲疑了。
  他的輪廓明明過去何等熟悉,但現在卻在我視線裡、腦海裡逐漸模糊,像個陌生人。
  我靜靜看著,像是想要重新認識他似地,像是凝視一個最重要的人似地,靜靜看著。
  那一剎那我感受自己任何一種感官都在不停叫囂著他的存在,彷彿連最深處的情感也全部往那兒集中而去。
  平穩、寂靜,但是強勢。
  我無法控制。

  等到我回神時,發現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
  怎麼會……
  我在幹什麼?我……
  驚嚇之餘我猛地抬起身,突然腳下一空,視野瞬間從牆壁變成天花板。
  等到頭部著地『砰砰磅磅』地撞倒了聖竹的唱片櫃,灑下一片亮晶晶的光碟雨後,我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滾下了床。
  「發、發生啥事?」歐聖竹從床上驚嚇彈起,看到我的慘狀,一呆。
  「遙,遙一?哇啊遙一你沒事吧?」他跑過來手忙腳亂將我身上的光碟撥掉,緊張地道:「你都被刮傷了!怎麼這麼不小心?」
  思緒一片混亂,我只能橫著手臂努力擋住臉上的表情。
  樓梯那頭隱約傳來動靜,不一會兒阿姨打開門,見狀同樣吃驚不小。「你們兩個剛剛在打架?怎麼會搞成這樣?」
  「才沒有!」他辯解道:「我剛剛在睡覺,嚇醒之後就變成這樣了……唉呦不管啦,遙一你先跟我媽下樓去處理一下傷口!」
  「不要!」我喊。「不用了,我沒事……對不起,對不起……」
  「幹嘛說對不起?」他對我的慌亂視若無睹,執意要拉開我的手。「讓我看一下你頭上傷口……你不要一直遮!」
  不是,你不懂,你根本不懂……對不起,聖竹,對不起。
  我站起來用力推開他,在阿姨的驚訝目光中奔下樓,完全不顧後頭眾人叫喊,連鞋都沒穿地狼狽衝出了大門。
  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間,『碰』一聲將門摔上並鎖好;
  我才敢蹲下來,將臉埋在掌心裡,深深地吐出動搖。

  我喜歡他。
  原來我瞞了自己這麼久。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6-20 00:22:23


男朋友-2(完)


  在那之後,我刻意錯開兩人過去共同活動的時間,就這樣躲他躲了三天。
  見不到面對我來說並非難以忍受的事,或許說,簡直是種恩惠。
  至少落水狗一般的悲慘模樣不需要讓誰看到,只要躲起來舔舐傷口直到復原,這樣就好。
  第四天早上。
  「遙一。」感覺有人搖我,我睜開眼,看到媽媽的臉。
  「要遲到了?」意識模糊中我有些驚訝。媽媽從來不曾上樓叫過我的。
  媽媽搖搖頭,我將視線投向一旁鬧鐘。
  「……五點半?」這下我徹底清醒。「媽妳五點半特地跑來叫我幹嘛?」
  「唔,雖然他說沒關係,可是我覺得這樣很不好。」媽媽說:「聖竹在樓下從五點開始等你起床,還是他家的狗汪汪叫我才知道門口有人。」
  ──什麼?
  我手腳並用地將被子丟開衝到窗旁,在布簾縫隙中看見那個熟悉身影似乎十分無聊地在庭院裡晃來晃去。
  他到底在想什麼?!
  「媽。」我轉頭斬釘截鐵道:「今天肚子痛我要請假。」哎啊好痛。
  「你以為我會答應嗎?你好天真啊我的兒子。」媽媽冷笑:「有什麼問題就好好地溝通,我不記得有教過你這種耍賴的處事方法。」
  給你十分鐘刷牙洗臉換衣服,不然我叫你爸起床,她威脅我。

  於是我這輩子頭一次被人拖著衣領甩出門,而後是書包早餐飛來,大門關上。
  兩人對視,瀰漫無限尷尬。
  過一會兒他搔搔頭先開口:「……我明明拜託阿姨別叫你的。」
  「無所謂,我醒了。」我盯著他腳尖,舉起手上塑膠袋。「找個地方……一起吃?」
  最後我們沒吃早餐。
  兩人只是漫無目的騎著車,在清晨市區裡不斷繞著圈圈。迎面而來的風有點涼、微微帶著濕氣。
  「是我的錯嗎?」他的聲音悶悶地從後頭傳來。「你最近這麼反常,是因為我做錯事,惹你不高興?」
  我搖頭。
  「你總是搖頭。」他有點生氣:「但你不看我、不跟我講話、完全不理我。我有錯,我一定會道歉,可是你不說,我不懂。」
  我緊緊地握住腳踏車把手,看著自己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的指節。
  「不是。」好不容易我才擠出聲音:「與你無關,是我的錯。」
  「你有什麼錯?」他喊:「就算你真的有錯,我也不在意!為什麼你要在意?」
  我們不是朋友嗎?聖竹對我說。
  「就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錯了。」我輕聲道。
  他一愣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我打斷他的話:「聖竹,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事?」
  「先說好,或不好。」
  停頓許久後頭冒出一句「好」,我笑笑,帶點苦澀地、幾近求饒地說:「別再問了,聖竹。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現在沒辦法給你。」
  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一切都回到原本的軌道上,我保證。」
  ──我會好好地調適情緒,放棄那些喜歡你的心意,然後我們還會是朋友。
  「……我知道了。」過一會兒他回答。
  在抵達學校的那段路途中,我們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

  中午一如往常周柏論來找,帶著份量足以撐死三人的豪華便當。
  眾人往屋頂上移動,某人回頭看看我,又看看旁邊的聖竹。
  「和解了,兩位?」柏論用誇張的語調道:「這真是令人高興。我終於不用每天夾在兩座冰山中間,不停發抖冷得要死。」
  「呃,有這麼誇張嗎?」聖竹不好意思地道:「其實我們兩個也不算真的吵架。你說對不對,遙一?」
  他邊說,邊伸手過來攬我肩膀。
  那瞬間我的心臟震動到幾乎要跳出胸口,身體因為過度反應而緊繃。
  幾乎是用盡全力──再差一點點我就要狼狽後退──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站在原處不動聲色地笑道:「是啊,沒到吵架那麼嚴重。」
  周柏論若有所思地朝我投來一眼,我微愣。
  「好吧,沒有最好囉,我快要餓死了!大家動作快,開飯啦。」
  我看著前頭兩人的背影,勉強舉步跟上。
  即使到了大餐擺在我前頭,旁邊兩個也因為搶奪食物而展開噁心口水戰爭的現下,我仍舊無法從剛剛的衝擊中掙脫。
  ……究竟分寸要到哪裡,才是朋友間的交往?
  我過去用怎樣的表情跟他說話?我是以什麼方式和他玩鬧?我以前走在離他多遠的距離?
  我統統想不起來。
  現在我甚至連簡單而自然地碰觸他,都做不到。
  我想停住感情,我真的想;想把它藏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可是我無法控制。
  那種失速墜落感令我害怕──
  「遙一?」聖竹塞著滿嘴食物湊過來。「你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沒有。」我搖搖頭,努力對他露出微笑,即使那一點都不正常。
  周柏論又瞥了我一眼,表情有些無奈。
  為什麼?我滿腹疑惑,眼角餘光察覺他背著聖竹對我用口型說了一句話。
  「我看不下去了……」他說。
  等等,什麼意思?我還來不及制止,柏論已經轉向聖竹開砲:「對了,我記得聖竹你提過,你們班班長跟你告白。有這件事吧?」
  聖竹愣住,我聞言則是全身僵硬。
  「是沒錯啦。」過一會兒他回答:「不過你怎麼會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
  「大家都愛聽八卦啊,你說對吧遙一?」柏論推我一下。
  「……我也很好奇。」我緩慢開口,發現自己聲音乾啞。「結果呢?」
  「其實她真的蠻可愛的,我對她也很有好感,不過……」聖竹向柏論道:「喂,你覺得我跟她適不適合?」
  「你問我幹嘛?」周柏論怪叫。「我根本不認識她,連看都沒看過。」
  「也對。」聖竹一笑,轉頭向我道:「遙一你就認識啦,給點建議。你覺得她怎樣?跟我適不適合?」
  我看著他,感覺身體裡有某塊角落逐漸崩塌,一片一片。
  「我……」
  這時候我應該回答什麼?
  如果是以前的我,會回答什麼?

  聖竹表情從原本的開朗逐漸轉為訝異。
  腦袋亂哄哄完全無法思考,我只知道有一個細小的聲音不斷地提醒自己:
  鍾遙一,笑。
  鍾遙一,笑啊。

  ……笑啊!!

  當世界霎時變成一片黑暗,我居然有種錯覺,以為那是我心底的顏色。
  耳邊響起聖竹驚叫聲,感覺臉上涼涼的液體流下,我伸手一摸。
  ……可樂?
  「周柏論你做啥?」聖竹怒喊:「你瘋啦?你潑遙一可樂幹嘛?」
  「手滑,抱歉。」柏論平緩聲音中完全沒有懺悔意願,脫下外套順手蓋在我頭上。
  「遙一,」他說:「去一趟保健室吧。我看你身體不太舒服,別硬撐。」
  「他哪有身體不舒服?明明是你……」聖竹還在罵,我揮手制止他。
  「對不起。我真的……不舒服。」
  我說,而後轉身大踏步離開。

  §

  在保健室裝病休息一節課之後,那個害我一身香料味,落魄到連水鬼都不想抓來作替身的傢伙出現了。
  「保健老師呢?」周柏論問。
  「有事離開。」我答。
  他咳嗽一聲。
  「我只能說,一開始不過單純想幫你,沒想過那個問題會導致這種結局。」有點氣虛的聲明:「我不會道歉的。」
  「……我沒叫你道歉。」
  「那你現在在幹嘛?捲棉被裝屍體?」
  「我在自我厭惡。」
  腳步聲響起,而後身旁床墊微微下陷。
  「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問。
  「在我回答之前,」我反問:「你先告訴我你怎麼知道的。」
  他隔著棉被拍我,毫無準頭的攻擊正好打在我臉上,痛到我皺眉。「不用擔心,你平常藏得很好。只是那種眼神我在家裡看過太多次而已。」
  良久。
  「不要跟他說。」我靜靜地道。
  「我不懂。為什麼不跟他說?」周柏論尾音抬得老高:「搞不好比起那女的,他比較喜歡你啊?」
  「不,我輸了。從一開始就輸了……輸得很徹底,完全沒有餘地……」
  他說過那女的很可愛,他說過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沒辦法成為他的愛情。
  「……因為我是男人。」他喜歡女人。
  頭頂傳來「嗤」一聲。
  「藉口。」周柏論說:「鍾遙一,那是藉口。」
  你只是害怕跨越那條線之後,就再也回不到過去原有的模樣;害怕傳達了自己的心情後,世界就會發生變化。
  鍾遙一,你真是個懦夫。他罵我,惡狠狠地。
  我將身上的被單裹緊了些。
  我承認,我真的很害怕。
  「就算是那樣也罷……我又能怎麼辦呢?」我自言自語。
  如果連朋友都做不成,我怎麼辦?

  過會兒,一隻手伸過來摸啊摸,好不容易找到我頭頂的正確位置,輕輕地拍兩下。
  「……你在哭?」他試探地道。
  「才沒有。」誰會哭。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覺得你確確實實比我小一歲。」那隻手還是拍呀拍,好像在說乖喔乖喔。「算了,在你放棄他之前,我就勉強作個共犯吧。」
  快道謝,王八蛋。他說。
  我轟他腰側一拳作為回答。
  「力氣這麼大,看來精神恢復得差不多了嘛。」他笑道:「但是我必須警告你,今天這種事可不能再來一次囉。聖竹雖然很遲鈍,但並不笨。」
  「那你剛剛怎麼呼攏過去的?」我問周柏論。
  「我跟他說,你鬧脾氣是因為他偷跑比你先交了女朋友,所以心情不好。還有你昨天太貪吃,不小心吞掉冰箱裡一個月前的餿水,現在得了急性腸胃炎。」他眨眨眼。「別露餡啦孩子,演戲要演全套。」
  去你的。我聽到自己神經爆裂的聲音。
  正當我跳下床挽起袖子準備跟他來個生死鬥,突然聽見走廊傳來急促跑步聲,由遠而近。
  碰碰碰,門被大力推開,露出一個女孩子的臉。
  「班長?」我驚訝地道。
  「果然在這裡!」班長喘到連氣都順不過來,但她還是急忙向我們喊:「大事不好了,你朋友……歐聖竹跟我們班的男生打架被老師發現,現在全部都被抓到訓導處去了!」
  什麼?
  我跟周柏論互望一眼,看到對方眼裡的焦急跟訝異。

  §

  等我跟柏論衝到訓導處後,發現情況遠比想像中慘烈許多。
  那已經不是你賞我一拳我揍你一下可以概括的戰爭,聖竹全身是沙、制服袖子裂了一邊、身上可見之處滿是瘀青擦傷(看來衣服遮住的地方更多)、額頭還滴著血。
  而對方──
  「啊!是你們這群王八蛋!在街上欺負狗……」周柏論愣了三秒後指著他們鼻子大叫,我連忙摀住他的嘴。
  沒錯,就是那三個在街上被修理後懷恨在心,於是在我桌上丟垃圾的傢伙。
  「剛剛是你們四個打架?」訓導主任盯著聖竹說:「他們三個,打你一個?」
  聖竹點點頭。
  「真的嗎?」主任有點訝異地道:「沒幫手?那他們怎麼傷得比你重?」
  周柏論低下頭忍笑,我則是暗暗吐舌。
  聖竹拳頭有多硬這我在小時候是領教過的,再加上繼承到他媽媽的狠勁,抓起狂來跟野生動物一樣令人難以招架。
  ……可他怎麼會和這幾個渣碰在一塊?
  嘆口氣望向他,那額上暗紅莫名礙眼,我掏出手帕按住他傷口,他掙扎起來。
  「不要動,聽話。」我低聲道。
  他瞥我一眼,默默停止抵抗。
  那頭老師問:「你們四個為什麼打架?」
  彷彿空氣凝結般的沈寂,沒有人開口。
  「沒人想講?」老師道:「總有個打架理由吧?誰先動的手?」
  對面三人不安地互望,聖竹面無表情瞪著前方,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怎麼?」老師這回可有些火了:「不講,那統統記警告呦?」
  我著急地推推歐聖竹:「你倒是說些話呀……」
  他搖搖頭。
  「主任,完全聯絡不到他們的父母,手機都沒人接。」一個職員按著電話這樣說。
  我聞言鬆口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老師啊,反正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你先讓他們去處理傷口好不好?」周柏論一旁比著額頭道:「聖竹血這樣流,我在旁邊都看得很痛耶。」
  訓導主任看看他們的傷勢,思量一陣後點頭。
  「總之,你們四個皮繃緊一點。」他說:「如果再發生什麼事,就沒這麼簡單了。」
  眾人陸續往保健室移動,悉悉囌囌。
  「等一下,我陪你去……」我本想追上聖竹,不料被班導提著領子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遙一你給我回去上課。」他朝我露出一個抽搐的微笑:「想蹺,門都沒有。」
  ……可惡。

  於是我在教室坐立難安,學毛毛蟲在椅子上扭了半節課;鈴聲一響入我耳裡宛如天籟,忙不迭馬上跳起衝向保健室。
  才奔過走廊轉角,眼尖地發現聖竹站在保健室門口和人談話。
  ──跟他們班的班長。
  我緊急煞車,倒帶似地縮回牆後,感覺自己像是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一般尷尬。
  雖然偷聽是不好的行為,可我卻無法移動腳步從這裡離開。
  兩人話語,隨著午後微風細細飄來。
  「……不好意思,這段期間讓你很困擾吧。」那女孩子低頭絞著手。
  「怎麼會是困擾?我很高興。」聖竹說:「『不好意思』應該是我的台詞喔。」
  她搖頭,戳戳聖竹手上的紗布道:「你傷口還好嗎?看起來好痛。」
  「沒事,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回家口水沾一下就好。」
  這不曉得是哪一國的爛笑話。我在牆後皺眉,而那女孩拉開一個笑容,笑得有些勉強。
  「我不懂,你為何不跟老師說打架的理由?」她突然問。
  「咦?」聖竹倒退三大步。「……妳怎麼知道?」
  「抱歉,是我去叫老師來的。」她委屈地道:「明明是他們先計畫下課要找人圍毆鍾遙一,你路過聽到才跟他們起衝突不是嗎?為什麼不照實講?」
  什麼?我瞠目結舌,尚未從這句話帶給我的震驚中回復,便聽到聖竹接話:「不行。如果全部說出來,那麼遙一先前在街上跟他們打架的事就可能曝光,搞不好老師會連他一併處罰。」
  「可是你快要被記過了!」她喊。
  「無所謂,遙一沒事最重要。」聖竹一派輕鬆地說:「反正現在鬧得這麼大,他們應該不敢再對遙一亂來。」
  他朝那女生伸出小指。
  「拜託,不要跟別人提。」他道:「尤其是遙一,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可以嗎?」
  她咬著下唇點點頭,伸出手指回勾。
  「就這麼說定囉,謝謝妳。」他笑得很燦爛。
  女生轉頭,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他慢慢往這邊走來,我只好裝作剛到的樣子從牆後走出,他看到我一愣。
  「遙一。」他道:「你在這裡幹嘛?」
  「我……」心還在跳著,我有些不自在。「我來看看你現在怎樣。」
  「沒事,休息一下又是活龍一尾。」他怕我不相信,還轉轉手臂以資佐證。
  我吸口氣,再吸口氣。
  「……那個女生,剛剛你們在聊什麼?」下定決心,我這樣問道。
  他看著我。
  「啊,那個。我拒絕她了。」
  我瞪大眼。「……為什麼?」
  「也許我沒有那麼喜歡她吧。」他說:「而且我偷跑,你不高興不是嗎?」
  呃,王八周柏論。我心裡想。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驚愕,他搥我一拳:「幹嘛這種表情,我可不是因為你才拒絕。反正未來交女朋友機會多得是,我鐵定會找到一個最可愛的女生,然後在你面前炫耀!」
  然後他小聲道:「可是……在那之前,我會第一個告訴你,不會再讓你不高興的。」

  我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因為他那張對我毫無設防的臉。
  「……聖竹,你的傷還好嗎?」
  「真的一點事都沒有。」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沒有啊。」他有些奇怪地道:「要說什麼?」
  「關於最近、今天、你的傷……任何事。真的完全沒有話要說?」
  跟我抱怨啊,抱怨我脾氣很差讓你不舒服、抱怨這場糾紛是因我而起、抱怨你的傷很痛,抱怨我給你添了麻煩……
  什麼都好,就是不要這樣對我笑。
  他傻傻地盯著我瞧,過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麼似地,把手放上我額頭。
  「對了,你不說我都忘記。」他擔心地說:「你身體還好嗎?肚子還痛不痛?不過肚子痛好像量體溫也沒用……」
  我猛地抓住他,把他往我懷裡帶,狠狠地圈住。
  「遙、遙一?」他訝道。
  「……我頭有點暈,借我靠一下。」我把頭埋在他肩上。
  感覺那個溫暖的身軀一下子放鬆,兩隻手疊上我肩膀安慰似地撫摸,我簡直無法控制自己的顫抖。
  我喜歡他。
  我真的喜歡他。
  就算他不愛我,就算未來他會交個很美麗的女朋友,我可不可以用他最好朋友的身份在心裡假裝擁有這個人?
  如果真到他要離開我的那一天,我會放手,我會試著忘記我喜歡他。
  我可以的。
  ──可是在那之前,拜託讓我抱緊他。
  我幾近卑微的這樣祈禱。

  §

  可我現在二十八歲了,卻沒等到他交女朋友的那天。
  「……今天晚上是沒什麼事,我幫你問問他。嗯,再聯絡妳。」
  我掛掉電話,眼角餘光瞥見熟悉身影朝這兒走來,轉頭清清喉嚨向他道:
  「聖竹,那個……」
  「遙一,那個……」
  沒想到兩人異口同聲,微愣後相視一笑。
  「你先說。」聖竹對我道。
  我將方才順手登記的餐廳資料遞給他:「高中同學剛剛打電話來,問我們要不要參加今天晚上的同學會。」
  見他臉上表情有那麼一瞬稍縱即逝的停頓,略帶好奇地我開口道:「若有事就別去了?」
  「啊,不不。」他笑道:「我只是忙到忘記有這碼事。去啊,怎麼不去?」
  「嗯。」我拿起手機打算回撥,卻猛然想起……「聖竹,你剛剛要跟我講什麼?」
  「同學會結束我再告訴你。」他說:「對了,我昨天晚上作了一個夢。」
  「夢見什麼?」
  「我們讀國中時的白痴事蹟……醒來覺得我以前怎麼會那麼蠢,連如此簡單的理由都不懂。那時候真的,很殘忍呢。」
  無視我滿臉不解,他一笑朝我擺擺手,轉身往反方向走。
  我看著他快步離開的背影,覺得無數個懷疑的泡泡在我心中噗噗噗地用力炸開。
  ──這小子,神神秘秘,一定有問題。
  於是我疑神疑鬼勤奮思考,連到達餐廳面對眾人,都還在腦中時時糾結想弄出個答案來。
  身旁聖竹和久未謀面的朋友高聲談笑,我感覺自己眉頭細不可察地皺起。
  這傢伙個性健談又開朗,其實人緣非常好;再加上被他家那兩頭母老虎磨練出來的女性至上主義,因此博得許多異性青睞。
  他受歡迎,我不可能處之泰然。
  有點鬱悶地伸手揮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對面友人好笑問道:「喂,遙一你怎麼?趕蚊子嗎?」
  我一愣,回道:「是啊,很大一隻。」
  看來跟歐聖竹相處二十年,連他那種坐地起乩的習慣,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了。
  ……唉。

  飯後欲打道回府,因聖竹喝了一點酒,於是駕駛一職便落在我頭上。本想將車開過來,隨後又覺得實在麻煩,不如兩人一起散步到停車場還省點工。
  甫轉頭,便看見三四個女同學將他團團包圍。
  ──這種情況下,還真不曉得該不該過去打擾,我苦笑著想。
  遠雖遠,交談仍舊聽得極清楚,只見其中較開朗的一位女同學笑著問他:「聖竹,這麼快就要回家啦?鍾遙一呢?」
  「去牽車,大概一會兒就過來了。」他禮貌回應。
  「這樣啊,你們的感情到現在還是這麼好。」朋友道。
  聖竹疑惑地望著她,那女同學咳嗽一聲,拍拍旁邊同伴的肩膀。「說啊,裝什麼死?」
  「我……我不敢,妳幫我說!」對方紅著臉道。
  我看著那女人泛紅臉頰,瞇起眼。看來應該不會是什麼好事……
  「各位……」聖竹打斷她們話頭。「究竟什麼事?」
  「啊,好啦!我說我說!」女同學道:「她呢,想拜託你幫忙,替她和遙一牽線。」
  一陣沈默。
  「鍾、遙、一?」歐聖竹緩慢地,加重語氣道。
  ……我?我眨著眼,對突如其來的豔遇有些難以消化。我還以為她們是對聖竹有興趣。
  「嗯,鍾遙一。其實以前她就對遙一有好感,只是不敢提。」
  聽到這句話,那女的害羞地低下頭,而聖竹露出一個非常抱歉的表情。
  「我也想幫妳,可是我不能擅自替他作主……而且他已經有對象了。」他說。
  ──雖然這是標準回答,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有些不安。
  他老是這樣。
  對別人的寬容永遠勝出對我的佔有欲,到現在我從沒看過他吃醋是什麼樣子。
  「哎,也沒有要你替他答應嘛!」女同學道:「這樣好了,就算不幫忙追,不然幫忙傳一下話?」
  「……傳話?給遙一?」聖竹偏頭一扯嘴角,無可奈何地從外套裡掏出便條紙跟筆作勢欲寫,開口道:

  「那麼請問一下,妳們有什麼話要跟我的男朋友說?」

  那一瞬間,我在幾個女人臉上看到足以媲美默劇之王卓別林的誇張表情。
  可我想,自己應該沒比她們好到哪兒去。
  「……你剛剛說什麼?」那帶頭女人抖著聲音道。
  「我問妳們,有什麼話要跟我的男朋友說。」聖竹聳聳肩。
  「你說鍾遙一是?」遲疑問句。
  「我男朋友。」斬釘截鐵。
  「呃,所以你說他已經有對象是……」
  「我。」他皮笑肉不笑地把紙條塞進對方手裡。「沒話傳嗎?既然如此我先走了。」
  語畢,他拋下僵直宛如地藏王石像的女人,轉身往我這裡來;我連忙回頭跑一小段路再朝他走去,裝作剛從停車場回來的樣子。
  沒多久就碰上了,他抬眼看我,有些詫異。「……遙一?車呢?」
  「我想一起過去比較省事,所以到一半又折回來找你。」我道。
  「嗯。」他點頭:「走吧。」

  從餐廳到停車場有段不短距離,晚上十點周遭人潮也漸漸稀少,我循著路燈昏黃亮光瞥向他,不意外地看到滿臉怒氣。
  「你心情,好像很差。」我試探地問道。
  「那是因為誰……」他小聲嘟噥:「早知道就不來了。倒是你笑成這樣,心情似乎不錯嘛?」
  我訝異摸上臉,發現那弧度居然微微上揚。真是藏不住心事的地方。
  「我沒有笑。」我裝傻。
  「你有。」他悶悶地道:「嘴角都要裂到耳朵了。」
  噗一聲我真的笑開來,聖竹賭氣索性不再理我,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小路上,我低頭盯著自己腳尖。
  「……聖竹。」過一會兒我喚他。
  「幹嘛?」他沒好氣應道。
  「對不起啊。」我說:「對不起我不是個女孩子。」
  對不起,可是我喜歡你。
  「為何要為這種事說對不起?」他停下來,用力搔著腦袋。「真要計較起來,那我也得向你道歉,因為我全身硬梆梆的脾氣很衝,一點都不嬌小又沒大胸部。」
  「有份量的男人胸部,多可怕。」我回道,聖竹曰「你自己不就是我還天天摸」。
  莞爾一笑本想繼續往前走,可聖竹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望著我。
  「遙一。」他小心翼翼地道:「你覺得這裡怎樣?」
  這裡?怎樣?我環顧四周後回答:「呃,它是條柏油路,旁邊都是樹。」
  「算了。」聖竹一臉被擊沈般挫敗地道:「我有事跟你說,就在這裡。」
  我回憶起今天下午的話,點點頭。
  他看看自己的手腕內側,而後深呼吸好幾次;吸呼呼呼呼吸呼,我不禁疑惑起一個大男人何以搬出產婦專用拉梅茲呼吸法。
  我要當爸爸了這樣嗎?
  「我……」囁嚅幾次聖竹開口了。「我是個醫生……」
  停頓幾秒後我發現自己不接話不行,只好盡量誠懇地道:「我知道。」
  連你在哪裡工作、專科是什麼、手上有幾個病人、年薪多少我都知道。
  「啊,不是那個意思。」他有些忙亂地解釋:「你也知道,藥對醫生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所以……」
  藥?很重要?我突然想到今天早上剛好拿到本院員工體檢單,而我還沒看過他的。
  「為何要吃藥?身體出問題?」我問:「糞便潛血?血小板低?胎兒蛋白過高?」
  於是面前這傢伙瞬間臉漲得比豬肝還紅,就算光線昏暗,仍舊看得一清二楚。
  究竟怎麼回事?
  滿頭霧水地發覺今晚已透支了往後幾十年可能用到的問號,但我仍舊滿腹疑惑。
  聖竹又看了看自己手腕內側。
  「那個,星星……」良久,他用一種垂死的聲音說。
  抬頭,今天雲層很厚,半顆星星都沒有。
  「啊。」我努力裝作聽懂模樣一拍手掌。「聖竹你是說Orangutan(猩猩)?後天我們剛好一起放假,那去動物園吧。」
  「不是啦!」這下他真炸毛了,衝我大喊:「你不要一直打斷我話嘛!」
  「有什麼辦法。」我道:「二十年默契砸下去我依然聽不懂,而你又不講清楚。」
  氣氛尷尬成這樣,我不拋棄形象搞個笑(吐個嘈),話還怎麼談?
  才剛說完,眼尖地發現他不斷偷瞄手腕內側,我伸手一把抓過,他驚嚇之餘猛地抽回,來去間只來得及看見衣袖覆蓋之下密密麻麻蠅頭小字。
  「……在手腕上寫字幹嘛?」我皺眉。
  聖竹掙扎許久,吶吶道:「小、小抄。」
  正常說話為啥需要用到小抄?我瞇著眼難以理解地無聲詢問。
  「我、我、我……」熱水壺終於燒開了,開始從頭頂噴射蒸氣。
  「我就知道!聽那隻母夜叉的話絕對沒有好下場,還什麼事先排演寫台詞咧!到頭來還不是全都忘光光,丟臉死了!!」
  他用力從外套暗袋裡掏出一個四方形小盒子,略嫌粗暴地塞到我懷裡。「這給你!」
  我已經不想浪費力氣把疑問說出口,所以選擇默默打開盒子。
  裡頭躺著,一枚白金男用戒指。

  「鍾、鍾遙一!」
  我感覺全身僵硬,花上好些力氣才將視線從戒指轉開投向聲音的主人;那傢伙一臉悲壯、用好像不這樣吼我就不可能聽到的音量喊道:「我、我愛你!拜託,嫁、嫁給我!」

      我愛你。
      拜託,嫁給我。

  經歷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停頓,我勉強找回聲音:「聖竹你現在是在……求婚?」
  跟我求婚?
  「對、對啊。」那傢伙紅著臉說。
  「所以那些星星啊醫生啊藥的全都是求婚台詞,怕忘記還寫小抄照著念?」
  「怎樣,不、不行嗎?」徹底結巴。
  我忍俊不禁大笑出聲──怎麼會這麼搞笑啊,這小子。
  「喂,這種反應太過分了吧?」
  聖竹有些氣堵地說,我向他搖搖手,表示我也很努力想控制,可笑意一發不可收拾,我到最後乾脆彎下腰來把臉悶在掌心裡,忍笑忍到全身抖動。
  「鍾遙一!不要笑了!」
  在笑聲中我只聽見他重重一跺腳。
  「我這麼認真跟你求婚,你居然拿來當笑話看……你還笑!啊怒死我,你再笑我要生氣了,聽到沒有?你再笑我要生──」
  然後聲音突然停了。
  過一會兒,他伸手來扯我。
  「遙一,不要笑了……把手放下。」
  我搖搖頭。
  「乖,聽話,把手放下,頭抬起來。」
  他又祭出以前哄小孩的那種輕聲細語,用力地把我的手掰開,緊緊握住。
  我閃躲了會才抬頭面對他,兩人相視,聖竹吁口氣,拿衣袖來抹我濕答答的臉。
  「我在家裡模擬了無數可能的結果,可是真沒料到你會是這種反應。」他低聲說:「交往以來我表現得這麼差勁嗎?居然讓你到現在還委屈成這樣。」
  印象中你連之前車禍骨折時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嘆。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我說。
  只是我太過驚訝……太過高興。
  他掂起腳尖輕輕地吻我眼睛、一下、再一下,然後抱住我。
  「好吧,為了表現我的誠意,如果你嫁給我,早上起床我幫你煮早餐、載你去上班、晚上回來吃完飯幫你抓龍放洗澡水、服侍你睡覺、存摺都給你、卡隨便你刷。」
  我看著他。
  「……那些我都不需要。」過一會兒我輕聲說。
  聖竹用詢問眼神望著我,我抬手觸碰上他左胸,感受裡頭強烈震動。「永遠只想著我、眼睛只看著我、雙臂只抱著我……這裡,只有我。」
  他用左手覆上我的,緊緊握住。
  「好。」他說:「不管是思考、視線、擁抱、心跳,都只屬於你。你要,都給你。」
  我想對他笑,可不知為何試了幾次,總只感覺眼前一片模糊。
  果然這種令人想哭的幸福,就是愛情吧。

  慢慢的我說,那我也只能嫁了啊,你說是不是?
  聖竹也笑了。
  「結果今天晚上簡直像場鬧劇。拐彎抹角的人生不適合我,不管被人追還是追別人都一樣……」他嘟嘟噥噥地小聲埋怨,邊把戒指套進我左手無名指。「……不能反悔喔?」
  「當然不會。」我看著小小指輪在路燈下反射出柔和光芒,斬釘截鐵地道。
  絕對、不會後悔。

  §

  人生其實很奇妙,我一直這麼想。
  在對感情還懵懵懂懂的年少時,我從沒想過自己會交男朋友;只是不斷在感情中迷路,一而再再而三地陷進死胡同般的困境中。
  可在快要一腳踏入三十的今天,我有一個男朋友,也成了他的男朋友。
  老實說,這感覺──

  還不壞,嗯。


菜頭兒 發表於 2021-6-20 00:29:43


所謂床事。

  觀賞自己當主角的床事電影,老實說,還真不是普通尷尬。

  哦,事情來龍去脈是如此這般。
  某天鍾遙一不曉得在低級什麼突然跟我說他很好奇兩個人在滾床單時是什麼樣子的,然後我腦袋裡也不曉得哪根筋燒壞居然回「好啊那不然拍下來看看」,於是在結婚紀念日那天架了一台V8在床邊如同Discovery探索頻道為了記錄草原上一群動物交配所做的努力……
  才沒有。
  嗯,所以就演變成現在這種情狀,兩個人坐在沙發上看映像。
  三分鐘後,我首度發難,抓起遙控器轉成靜音。
  「……我覺得我叫得像被打。」八年來,至今才體認到這點真是令人情何以堪。
  「呃,不會啦。我覺得蠻性感的。」遙一發揮君子般的泱泱大度安慰我,抵著下巴又看了幾分鐘,而後指著螢幕向我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這種反應,到底是痛還是舒服?」
  「不要問我。」我悶道,哪裡記得那麼清楚。「怕我痛你下次改進。」
  ………………

  「啊、啊、啊──」
  「不要轉聲音!」我一把將遙控器搶回來。
  「有什麼關係。」他又奪回去。「我說了還蠻性感的啊……咦等等。」
  我趁他睜大眼發愣時把遙控器再拿回來,而後順著視線看去。
  「你看到什麼?」我好奇道。
  「……我一直是用這種變態歐吉桑一樣的表情抱你的嗎?」遙一非常震驚地道。
  「對啊。」我面不改色說:「有時候人中會拉長、鼻孔會張大喔──啊沒關係嘛,我覺得還蠻性感的,哈哈哈!」

  再過一陣子。
  「我有游泳圈!嗚哇小腹的油一直在震動!」
  「沒關係摸起來軟軟的手感不錯。」遙一回答。「……你鼻毛跑出來了。」
  「嗄哪裡?」
  「這裡。」他把影片倒轉兩秒鐘。「有沒有看到?」
  我搖頭,他重複動作,弄到最後我忍不住爆炸。
  「鍾遙一,一根鼻毛而已你是要倒帶幾次!」我都沒嫌你接吻牽絲!

  中間略過十餘處悲劇不等,好不容易撐到影片最後的重頭戲──
  「遙一你看,我說有沾到枕頭套你不信!」我喊:「趕快拿去洗,不然變黃會洗不掉。」
  「好嘛,是我疏忽。」他委屈地道:「那時真的沒看到……」
  接著,好一陣沈默。
  「其實這不是紀錄片,這是災難片吧。」
  「嗯,2012那種等級。」
  「……刪掉嗎?」他問。
  「刪掉吧。」我說。
  一部愛情動作片搞到好像存證信函一樣,真不曉得錄來做啥。

  他站起走到寢室裡去拆枕頭套,而我把電視關掉,而後將V8連腳架收起來,扔到櫥櫃裡去眼不見為淨。
  那些床事什麼的,還是留到床上去解決好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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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午夜三點半(系列,6/19更新、完)[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