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言 發表於 2020-12-31 23:30:21

第一章

Tine 無法確定,接下前任男友的委任律師這個工作,到底是他人生中最糟正確還是最糟糕的決定。
謝謝親愛的 beta 和漾 & Navi。謝謝親愛的翅膀陪我討論故事。標題來自 Bright Vachirawit 演唱過的這首 No One Knows ไม่มีใครรู้

  Tine 早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整頓飯他都能看見潛藏在哥哥眼底的焦慮。 P’Type 不是一個時常把情緒寫在臉上的人,但是面對小他三歲的弟弟,他們一起度過這麼多歲月,如果說有任何人能夠從 Type 完美臉上的縫隙覷得任何蛛絲馬跡,那個人必定得是 Tine 了。  以前 P’Type 也曾對他露出過這樣的表情。那時 Tine 才中三,已經是高中生的 P’Type 卻在弟弟面前欲言又止了五分鐘,不曉得要怎麼跟對方提起,一個星期前他在與同學聚餐的場合,撞見 Tine 當時的女友與另一桌一位男孩狀似親暱地共享一杯飲料。  而這一次,Tine 隱約能猜到,哥哥約他出來吃飯是為了同他討論什麼。  「N’Tine,」終於,在甜點上來時 Type 開口,「Man 跟我都同意,關於我們的婚禮,如果你沒有辦法——」  「別擔心我啦 Phi。」他直接打斷哥哥,「我知道 Sarawat 對 Man 來說有多重要,他們從高中就約好要做對方的男儐相了,這是 Man 的婚禮,你們最快樂的日子,不該為了我而犧牲他的心願。」  他故作輕鬆神情。經過幾年的鍛鍊,他也慢慢學會要怎麼把情緒遮掩起來,還不算熟練,但至少堪用,雖然他現在只初出茅廬,但日後在法庭上,如果一眼就能讓人看出自己在想什麼,對當事人和身為律師的自己都不是一件好事。  Type 遲疑地望著他,Tine 只希望自己截至目前做得還算成功。  「但是你的臉色看上去沒有辦法讓人不擔心。你甚至沒怎麼吃飯,還一直按著你的胃。」Type 指出。  Tine 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果然他還是瞞不住哥哥。  「嗯,因為我胃有點不舒服,但還好啦,老毛病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毛病了?」  「大一吧。壓力大的時候就容易這樣,我等等吃顆藥就好,沒事的。」  Type 憂心地看他。  「沒事啦 Phi,」Tine 對哥哥笑開,勉力安撫對方,「喜宴場地那麼大,他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也會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們根本不會有時間交談,搞不好連碰面的機會都沒有。再說都過了那麼多年,我們不會有事的啦。況且,」他索性攤牌,「要是你們因為我而改變計畫好的完美婚禮,我可是會一直過意不去喔。」  P’Type 依然淺皺著眉,望著弟弟雙唇微啟卻沒再說話。 Tine 對哥哥擠了個寬慰的微笑,改問他禮服找得如何。
  Type 跟 Man 的婚禮如期在三個月後舉行。那是個寧靜的夏夜。Tine 完全避開了 Man 和 Type 的大學朋友群,他堆起笑容,專心幫忙父母接待彷彿源源不絕的家族親戚。  典禮開始時,他移動到一處他事先探查好的位置,從 P’Type 的角度可以輕易看到他,但是另一位新郎與他的伴郎們則需要費點力氣才能瞥見他。他朝面露緊張的哥哥拋出一個鼓勵的微笑和拇指,無聲地告訴對方沒問題的。P’Type 微笑回來,轉回目光望向注視著他的 Man,臉上逐漸漾開的羞澀笑容,幸福得燦爛奪目。  在 Man 執起 P’Type 的手時,Tine 抹了一下眼睛。他告訴自己,那是為哥哥而流的開心淚水,至於他隱隱作痛的胸口,也只是因為無法承受這麼多的喜悅而難受。  與新郎身邊那抹熟悉的頎長背影,一點關係也沒有。



  就是有一些時刻會讓你意識到,自己真的不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了,Tine 握著馬克杯,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幽幽想著。  前一晚,他跟他的助理,還有幾名同事,才一起在酒吧慶祝又打贏了一樁離婚官司,然而今早進辦公室,剛取得律師資格不久的 Nam 已經神采奕奕在她的位置上,與她的同梯熱切討論著昨晚最新的八卦,而 Tine 則只能揉著太陽穴,瞇起眼睛抵禦光線,從他們身後經過,打算去茶水間泡杯咖啡提振一下精神。  畢竟十分鐘之後他還有個新客戶要見,一臉萎靡可不是什麼絕佳的第一印象。  忽地那個名字就鑽進了 Tine 的耳朵。  「太誇張了吧,但以我對 Sarawat 的印象,他不像是那種人啊!」  「所以才讓人驚訝吧,畢竟當事人都出來講話了,又不是什麼默默無名的路人,好歹也是教過不少知名藝人的爵士鼓老師,總不可能亂講話吧。」  他忍不住停下腳步。  「嗷,P’Tine 早安!」注意到他的助理精神飽滿地向他打招呼,「星期四要開庭的資料我放在你桌上了!」  「有,我看到了,謝謝你。」Tine 低聲回應。他考慮著是否該向後輩多問兩句剛才她們的話題,但又感覺自己的腦袋現在可稱不上最佳狀態,還是低調為上。於是他對 Nam 笑一笑,轉向茶水間的方向繼續前進,一邊掏出手機,猶豫著要不要往搜尋引擎裡輸入那個他刻意迴避了好幾年的名字。  那段感情像一場夢般。  從他剛進入大學的第一個學期開始,在第一個學年的尾聲結束,如此短暫,卻是他第一次愛上一個男孩,第一次陷得那麼深,也是第一次痛得那麼深。  他們分手以後,Sarawat 的名氣忽然變成一個問題,校園裡鋪天蓋地都是他的名字,Tine 本以為自己可以安然面對的,然而每一次瞥見那個名字,他的心上就彷彿被畫過一刀。  他退出那個正在熱切慶祝他們分手的群組,在 Fong 的宿舍躲了一個星期,才在 P’Type 的幫助之下找到一個新住處。  他的朋友為他形成了一圈保護牆,陪著他在滿地的碎片中,慢慢把心重新拼回原貌。但那很難,真的很難,要是你每隔幾步就能看見前男友的樂團海報,走兩間教室就能聽見女孩們談論他的消息,一打開社群網站時間線上不時出現他的名字。  Tine 躲不勝躲。  他靜音了對方的名字,將所有社群網站的帳號都關成私密,清理了好友名單只留下知道他狀態的朋友,試圖讓他的世界重回清淨。  而這樣的封閉狀態維持到了現在。  考慮到他們的交友圈重疊範圍這麼大,這其實相當不容易。  這些年,他隱約知道對方在爆紅以後休學,全心投入創作。Sarawat 的作品不多,但很常能看見巡迴演出的消息,門票往往一開賣就迅速售罄,炙手可熱的程度連 Tine 這樣刻意遠離演藝圈訊息的人都還是偶爾會接觸到對方的資訊。  所以 Sarawat 發生了什麼事?  Tine 琢磨著在演藝圈這樣的環境裡,要是對方的脾氣沒有改變,恐怕很容易得罪人,來自大牌前輩們的批評肯定也不在少數。想想他們交往前夕 Sarawat 因為他的那張臭臉跟硬脾氣挨了多少揍,現在進入成人社會,背後挨的冷箭只怕更多。  他在飲水機前站定,往杯裡注入熱水。事先倒好的即溶咖啡粉撞上熱水,慢慢逸出香氣。為了能迅速補充咖啡因,他又往裡頭摻了一點冷水,讓熱飲降至合適入口的溫度。  所以,是時候打破這個狀態了嗎?  五年前在 P’Type 的婚禮上,Tine 成功迴避了一整晚,卻在儀式時功虧一簣,眼角那抹遙遠的背影刺得他潸然落淚,即便他迅速擦去淚水,在旁人問起時略帶羞怯地告知是為哥哥開心而流,也無法欺騙自己他胸口的抽痛另有來由。  但那是五年以前了。  五年可以改變很多事。他愛上過別人,也為那些人心碎。Sarawat 帶給他的疼痛被後續的感情與時間沖得很淡了,如同他手中被稀釋過頭的咖啡,薄得快嚐不出苦味了。  或許是時候解除封鎖,還給自己的心屬於它的自由。  Tine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微低著頭轉出茶水間,沒注意到前方有人,直到一頭撞上對方,整杯咖啡都潑到那人的白色上衣上,他才倏然清醒,驚呼出聲。  「對不起對不起!」他掏出手帕徒勞地在對方胸前拍按,希望能亡羊補牢,然而白色的織料吸飽了咖啡,看上去相當慘烈。不過好在剛才他有加入一些冷水調和溫度,否則要是是整杯熱水這樣潑過去,對方可能需要直接送醫了,「你沒——」  剩下的兩個字留在他張大的口中,他瞪著眼睛,看著那半張藏在棒球帽和墨鏡之下的臉,忽然意識到鼻間那股熟悉的香水味是從何而來。  剛才正佔據他腦海的那人,他的前任男友,當紅的創作歌手 Sarawat Guntithanon,正扶著 Tine 擦拭他胸口咖啡漬的手肘,墨鏡之後那對眼睛 Tine 看不見,但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對方也正瞪著自己。  SHIA!為什麼 Sarawat 會在這裡!  「Tine。」  這麼多年以後聽見 Sarawat 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一個音節,就足夠讓 Tine 回到他最後一次聽見對方這樣喊他的那一刻,心臟猛地抽疼。  「P’Wat,你認識 P’Tine 啊?」Tine 聞聲從驚愕中回神,發現是 Sarawat 身邊一個手抓衛生紙想幫忙清理的年輕女孩在詢問對方,但 Sarawat 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也沒有看向她,穿透墨鏡的目光依然直直盯著 Tine:「我們先去你的辦公室。」  老天。是 Sarawat,真的是 Sarawat,他為什麼會出現在事務所?他要來找誰?出了什麼事嗎?為什麼 Tine 的心臟在那麼痛得同時還能跳得快到聲音能出現在耳邊?  Tine 吞了口唾沫,無視胸腔內正狂跳的心臟,收回自己的手,迅速鎮定了心神。  「你的胸口沒事嗎?」他問。  Sarawat 接過女孩手裡的衛生紙按在胸前,視線仍緊瞅著 Tine:「不礙事。」他抬起另一隻空的手對 Tine 打著手勢,又說了一次,「你的辦公室。」  「但我等一下有預約——」  一旁的女孩接話:「就是我們。」  Tine 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朝女孩猛眨著雙眼。「就是你們……?」  「對,我就是 Leekpai 小姐。我們可以先去你的辦公室再談嗎?」她迅速打量了四周,辦公室其餘人士的目光,包括不遠處的 Nam 和她的同梯,都正逐漸往他們身上聚焦。  同樣注意到這個情況的 Tine 立即收斂好情緒。  「知道了,跟我來。」  說完他便轉身,在引發太多注目以前快步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然而直到進入辦公室,他頸後那股被人注視的異樣感都不曾消散。  經過辦公桌時,他順手將馬克杯放到桌上,忽然記起在後方的櫥櫃,還收著幾件他為了出庭應急的備用襯衫。他在櫥櫃前蹲下,壓抑著伸手拂走後頸那種奇怪感覺的衝動,從櫃子裡取出一件摺好的白襯衫。  這個場景如此似曾相識。  那時他們剛同居不久,而 Sarawat——Tine 立刻阻止自己往下回想。專注在現實,他需要專注在現實,他是名律師,而他的新客戶正站在他的辦公室——他躲了近十年的前男友,正穿著被他還來不及喝的咖啡泡濕的 T 恤,站在他的辦公室,或許即將成為他的新客戶——  馬的這場景有夠超現實。他是不是還沒有從宿醉中醒來?其實他現在還睡著,這只是個夢境?  他站起身,將衣服遞給站在他桌前的 Sarawat。Sarawat 只是盤著手看他,沒有伸手接過衣服的意思。  馬的這應該是現實沒錯。只有現實中的 Sarawat 才會這麼機車。  馬的他可不可以把那副該死的墨鏡拿下來,Tine 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眼睛,摸不透對方在想些什麼。  「這是乾淨的,你可以先穿。弄髒的衣服我會送洗,之後再還你。」  最後進來的 Leekpai 小姐將門關上以後,只是站在門邊沒有過來,打量他們的神情似乎在疑惑他們為什麼這樣僵持在桌子的兩端。  「拿去呀,還是你想一整天都穿著帶咖啡漬的衣服?」Tine 略急地皺了眉頭。  莫非 Sarawat 不認為他穿得下 Tine 的衣服?但以前他們就身材相仿,現在也差不多,沒道理不能穿對方的衣服。難不成他純粹不肯穿 Tine 的衣服?他還在生氣?還在難過?難過到寧願穿著那件基本上已經毀掉的 T 恤也不肯穿前男友的乾淨襯衫?  就在 Tine 幾乎放棄要收回手的時候,Sarawat 伸出手,拿過襯衫。  沒有道謝。好吧,看在是他把對方的衣服弄成這樣的份上,Sarawat 確實不用謝他。  「廁所在……」Tine 正打算指引廁所方向,就被對方拋來的問句打斷。  「你會看嗎?」  Tine 皺了眉頭,「當然不,」他還沒說完,Sarawat 已經揭下頭上的棒球帽,朝桌上扔去,取下墨鏡放在桌面,接著開始脫他的黑色皮夾克,Tine 大驚之下趕緊轉身,視線與繞到窗邊、剛關閉百葉窗的女孩撞個正著,後者對他露出抱歉的苦笑,像在說「抱歉我家 P’Sarawat 個性就是這樣啊」。  大一的時候,他才是那個在 Sarawat 身邊,為他向外人陪笑致歉的人,曾幾何時他已經成了站在對面、被對方得罪的潛在對象。  Tine 朝對方丟去一個短暫的小微笑,示意她沒關係。  其實說穿了,Sarawat 身上也沒什麼他沒見過的地方,他們還在交往時,Sarawat 就老是趁 Tine 洗澡時潛進浴室,他記得對方背後肩胛邊際的那行紋身,記得他身上的每顆痣、每一道疤痕,也記得他最敏感的位置,那些在 Tine 靠近時會忍不住退縮的部位——但那些現在都不再屬於他,回憶從現實脫節,停留在原地,然而其餘的一切已然往前,隨著歲月遠離,變得陌生。  換好衣服的 Sarawat 經過 Tine 的眼角餘光,讓他的思緒回到當下。  Sarawat 在椅子上坐下,墨鏡已經回到他臉上,那件幾乎濕透的 T 恤被大咧咧地放到 Tine 的桌上。Tine 皺眉看著那件快變成棕色的上衣,抓起衣服隨手折起來後收到一旁,才在桌子這端坐下。Sarawat 抱著胸,安靜地打量著 Tine 的動作。  女孩快步走過來,在 Sarawat 身邊落座。   Tine 強迫自己從 Sarawat 臉上移開視線,望向緊張地瞅了隔壁歌手一眼的女孩。  所以這個女孩子就是他老闆居中牽線的客戶。她跟 Sarawat 是什麼關係?  雙手在桌上交握,Tine 開口:「所以你們今天來,是為了什麼事情?」  女孩立刻轉向律師,俐落掀開她的郵差包,從裡頭抽出一份資料夾。  「為了這件事。」她說,「我們想提告誹謗。」  她翻開資料夾,將裡面的資料展示給 Tine 看。「這個人,」她指著文件,「在網路上面造謠 P’Wat 對他性騷擾,但這完全不是事實。公司擔心如果放任不管,倘若有人聽信了這個謠言,可能會導致我們一些經濟上的損失。」  性騷擾?Sarawat?  Tine 忍不住抬頭去看對方的臉,那張顛倒眾生的俊臉此刻有大半都藏在墨鏡之後,而露出的那一部分則非常良好地封鎖了,完全沒有一絲情緒外洩。  他想起無論他們交往前後,Sarawat 偶爾會盯著他的胸部出神,咬著下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Tine 從來就沒弄懂自己的胸部為什麼對對方有這麼大的吸引力,然而從沒有一次,Sarawat 未經他允許就碰觸他的胸部。莫非他變了嗎?  Tine 皺起眉頭,迅速翻閱了一下那本文件。  「我了解了。」他轉向女孩說道,「所以 Leekpai 小姐你們的條件是什麼?希望對方做出什麼樣的補償?」  「我是 P’Wat 的助理。叫我 N’Dao 就好。Phi 跟 P’Wat 之前就認識了對吧?」她說,沒等 Tine 回應又從包包裡翻出一張紙,按在桌上推到 Tine 的面前,「這是公司開的條件。」  Tine 瞄了紙張一眼,迅速記下內容。「了解。」他思考片刻,再次開口,「就我大略看到的,依我個人意見,由於部分證據目前還不夠充足,走到法庭上很有可能會是不起訴。」  「公司那邊的意思是,當然能夠勝訴最好,但也可以接受庭外和解或是調解,只要能表現出對方是在污陷 P’Wat,而且讓其他人知道我們會追究這樣的言論攻擊,就算達到目的了。」  「我明白了。」Tine 回應道,接著目光盯向 Dao 身邊的前男友,「你公司知道我們的關係嗎?」  「重要嗎?」Sarawat 不冷不熱地反問。  Tine 盯著對方。其實不真的至關緊要,畢竟他們沒有直接利害衝突,但通常律師這行在接客戶時還是會盡量迴避私人感情牽扯太深的對象,畢竟一旦關係曝光,難免影響大眾輿論觀感,特別是像 Sarawat 這樣的名人,總會有八卦媒體想挖一點這樣無聊的內幕好用來大作文章賺一波點擊銷量。  Dao 坐在 Sarawat 旁邊,視線在他們身上輪流轉來轉去,似乎有話想說,卻礙於他們之間的氣氛,遲遲不敢出聲。  或許是感受到 Tine 的猶豫,Sarawat 吸了一口氣後拋下一句:「沒關係。N’Dao,我們走吧。」說完準備起身,然而旁邊的 Dao 急忙按住他的手不讓他離開。  「但是 P’Fa 說了,P’Tine 是最厲害的!」不知為何,Sarawat 的助理比他還要激動許多。  Sarawat 按住女孩拉著他的手,回望助理的表情很是無奈。「N’Dao……」   Tine 望著他們倆。Dao 關切的神情不知怎麼令 Tine 想起了 P’Type。每一次 Tine 想放棄的時候,都是哥哥的堅持讓他振作起來。  撇除可能會被媒體追逐的風險不談,Tine 自己也想證明,他跟 Sarawat 已經過去了,他們之間的事不會影響他作為律師的專業;再說,這件案子如果能處理到 Sarawat 和他的經紀公司滿意,這條新的人脈勢必能再為他帶來更多案件。這是個絕佳的機會。  「我願意接這個案子。」他說。  桌對面的兩人同時轉過頭來看他。  「P’Tine 願意嗎!」女孩臉上寫滿驚喜。Sarawat 沉默著沒有說話。  「當然前提是 Sarawat 願意。」他的目光自 Dao 移向歌手。Sarawat 藏在墨鏡後的雙眼盯著他,雙唇緊繃,似乎還在考量什麼。Dao 伸手去拉 Sarawat 的手腕搖晃,企圖打動對方,「快點說好呀 P’Wat!」Sarawat 望著女孩沒有作聲。  Tine 的視線不得不落在他們相觸的手上。他們看上去很親密,而 Sarawat 向來不是一個會輕易讓他人靠得太近的人。顯然他的社交圈已經和當年他們交往時不再相同。但話說回來 Tine 也不該對此感到驚訝,畢竟時間最擅長的就是變化。  「好。」忽然 Sarawat 說,Tine 聞聲抬臉,發現 Sarawat 不知從何時已經看向自己。  Tine 眨了眨眼。  「就委託你吧。」Sarawat 說,他的雙眼依舊躲在墨鏡之後,Tine 直視對方,試圖從中找尋是什麼讓 Sarawat 突然改變心意,但那一張臉上的表情毫無破綻,就像大一那年,在對方坦白以前,Tine 從未發覺原來 Sarawat 是真心喜歡他。  於是 Tine 說:「好,你們等我一下。」將注意力移至螢幕,輕敲滑鼠幾下調出檔案,迅速按照 Dao 提供的資料輸入電腦,按下列印,起身走到列表機旁取過剛列印出來的文件回到桌前,遞給 Sarawat。  「這是一式兩份的委任契約,你讀一下,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沒問題就簽名,我們的委任關係就算正式成立了。」  Sarawat 抬首盯著他,Tine 不用想也知道此時對方的眼睛大概又瞇了起來,每一次 Sarawat 看著人思考時就是這個表情,好像他能靠緊縮目光從對方身上汲出更多資訊。他抽走文件,沒怎麼閱讀就翻到最後一頁,直接低頭在空白欄位上簽名。  「我會再更仔細地檢視你們帶來的資料,儘速聯絡你們後續事宜。」Tine 在對方簽名的空隙告訴他們。Dao 瞟了正低頭書寫的 Sarawat 一眼後,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律師,後者將名片、資料夾連同紙條放在一塊。  簽好名後 Sarawat 站起來,將雙手插進口袋,風一般離開了 Tine 的辦公室。Dao 慌張地瞥向歌手的背影,倉促地向 Tine 道謝與道別,追在 Sarawat 後面衝出門外。  Tine 往後攤到椅背上,怔怔注視兩個人離去的方向。  老天,這可能會是他接過最棘手的一件案子。
TBC


用新連載的第一篇祝福大家新年快樂!
希望我在新的一年也能順利完結它!

本文最後由 少言 於 2021-3-10 13:29 編輯

少言 發表於 2021-1-4 22:50:23

第二章

  門響的時候,Tine 還埋頭在案件裡,以為是 Nam 有事要找他,「請進。」  探頭進來的卻是 Fong。  「大律師,午餐時間到囉。」  Tine 抬臉,對老友露出笑容。他和 Fong 一起進同一間事務所實習,實習結束後一起被老闆簽下來,前幾年菜鳥時期幾乎每天一起加班,就連升遷以後有了自己的辦公室都只隔一座牆。Phuak 和 Ohm 知道以後開玩笑說,這兩人要不是連體嬰就是正在秘密交往中;為此 Fong 翻了個大白眼,而 Tine 則做了個鬼臉。  但老實說,在律師這門每天都水深火熱的行業,有從求學時期就認識的死黨並肩作戰,確實是他媽幸運透的事。  Fong 鑽進辦公室,用背關上門,一手端著一個便當盒走向 Tine 的辦公桌。  Tine 瞅了對方手上的午餐一眼。  「你又壓榨助理啦?別老是欺負新人哪 Fong,N’Nam 上進又機靈,我還想留著她久一點呢。」  「哎咿,我才沒有,」Fong 一面抗議一面將午餐放到桌上,在 Tine 對面坐下,「我有讓他們留著找零的好嗎。」他的視線掃過佔據桌面大半的資料夾和卷宗,皺著鼻子揮了揮手,「工作先放一邊去、一邊去哪,你現在需要的是吃飯!吃飯!你的胃本來就沒有多好,還偏偏進了這個老是需要兩餐併作一餐吃的行業,有時間吃飯就要趕快吃!」他督促 Tine 將文件擱到一旁,清出一塊空間,再把兩個紙盒都推到對方面前讓好友先選。  Tine 隨便點了一個,從抽屜裡拿出兩支叉子,一支遞給對面的老友。  「所以不聊一下早上發生什麼事嗎?」Fong 一邊打開他自己的便當一邊問。  「早上發生了什麼事?」Tine 也翻開自己的餐盒。哦,是打拋豬加蛋呢,太棒了。  桌對面的 Fong 一臉 你少來這套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事。」  Tine 挖了一口豬肉配白飯放進嘴裡。人間美味。  他刻意等到那一口飯完全吞下去以後才開口:「那你也知道我們對客戶有保密義務對吧?」  「所以我沒有要問你細節啊。我只是想確認,你真的要接他的案子?」  「是啊。」  Fong 一臉不贊同。  「你知道要是你跟他的關係曝光會有什麼後果?」  「我跟他的什麼關係?」Tine 埋頭吃飯,躲開對方關心的眼神,「我們也不過就是在大一時交往過幾個月而已。」  拜託,Fong 真的打算在午餐時段跟他討論這件事嗎?可以至少等他吃完再說嗎?Tine 望著午餐暗自興嘆。  Fong 盯著低頭不看自己的同事。  「但你在我宿舍住的那個星期,表現得並不像『只是交往過幾個月而已』哪。」  所以對方是真的打算現在討論了是吧。Tine 無奈抬臉。  「那是近十年以前的事情了,Fong。再說比起員工的私人感情,老闆更在意的是我能不能幫她賺錢吧。想想要是我能搞定這樁案子,可以幫事務所帶來多少收入跟聲譽。」  「前提是你沒有搞砸的話。」  「你對我也太沒信心了吧。」Tine 忍不住哀嘆。  對面的 Fong 憂心忡忡地看著正癟著嘴、用叉子在豬肉上亂耙一通的朋友。  「不是我對你沒有信心,Tine,你躲 Sarawat 的消息躲太久,不明白他現在在演藝圈有多紅,有多少媒體每天虎視眈眈想挖他的消息。」Fong 坐直了身子,將叉子擱在便當旁,「任何 Sarawat 的新聞——哪怕只有一點點相關——都代表點擊率,代表著錢、錢、錢,而偏偏他又是那麼低調的人,一群記者跟飢腸轆轆的鯊魚似的,整天圍著他那什麼都沒有的 SNS 心癢得不行,就盼著哪天能嗅到一點血腥味,遠在一公里外都會立刻追過去,從他身上撕扯出任何具有新聞價值的資訊,你們的過去被刨出來只怕是遲早的事。」Fong 拾起叉子,搖了搖頭,「太多人在關注這件事了,更別提是『性騷擾指控』這種最有話題性的聳動新聞——」  Tine 連忙打斷對方。「等等,你怎麼知道關於『性騷擾』這件事的?」  Fong 滿臉遺憾多年同窗居然把自己當作笨蛋。  「這幾天網路上沸沸揚揚都是這則流言,想不知道也難。動動腦就能把他今天來事務所的目的連結在一塊。」他比了比自己的腦袋。看見 Tine 不置可否地低頭吃飯,他繼續,「事主在他的推特上講了這件事,然後網路就爆炸了——當然他沒有直指名字,但也留下夠多線索讓人能立刻聯想到他指的就是 Sarawat。他還算謹慎聰明了啦,畢竟你我都清楚,性騷擾這種指控往往很難提出有力證據,要是說得太明很容易被反咬誹謗,不過,既然現在 Sarawat 都找上事務所要走法律途徑了,顯然對方做得也不是太高明。」  Tine 低頭看著便當,總覺得自己需要為 Sarawat 說點什麼。   「經紀公司也只是想表現出他們不會坐視搖錢樹被攻擊的樣子而已,我懷疑他們有多在意 Sarawat 的清白與否。只是在我的印象,他並不是這種人。」  「你是站在律師的立場還是前男友的立場說這句話的?」Fong 質問。  「那不是重點。」  「那當然是重點,人會改變的,Tine,你確定你現在還了解他?」  Tine 再次放下叉子。「就算我不再了解他,也不妨礙我執行律師的職責吧。依據證據判斷有罪無罪是法官的職責,不是我的,我只是名律師,而 律師就是必須相信當事人告訴他的就是事實;如果當事人自述他是清白的,律師就必須堅信他是清白的,並且依此為他爭取最大利益,無論真相如何。 」  「即便後來真相可能讓你受傷?」  Tine 安靜不作聲。Fong 無奈地望著他。  「你看哪 Tine,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接任何有感情牽扯對象的案子。」他說,「當律師的要時時刻刻保持情感抽離就已經夠難的了,你還拉了私人感情進來,根本是在抓頭蝨來放自己頭上。」  「但他來找我打的是誹謗官司,又不是性騷擾官司。」Tine 試圖為自己辯護。  「那你可以做到完全不在意事實真相嗎?在這樁案件上?」Fong 問道。  Tine 瞪著便當,感覺食慾盡失。  「退一步來說,萬一你們之前的關係被挖出來,被對方用作對付他的武器呢?你能承受這個嗎?更別提 Sarawat 這幾年盛傳的緋聞對象清一色都是女生,忽然他冒出了一個前任男友,還碰巧就是他這次委託的法務代理人,一般人會怎麼想?法官會怎麼想?」  「法官是看證據做判決,不是按照輿論做判決。」  「的確不是,但是輿論卻會影響法官對你的觀感,進而影響你的評鑑結果,不是嗎?」  Tine 有時真討厭 Fong 這點,他出手總是直取要害,不意外他能成為他們同期律師裡面勝訴率最高的那個。  「我需要做這件事,Fong。」Tine 凝望著好友,「我需要向自己證明,我已經走出來、不再受他影響了。這些年為了迴避他,我已經放棄了太多,我的交友圈、我的社群帳號,還有我他媽的新聞饋送,我不想再這樣綁手綁腳地過日子了,Fong。」他直視對方,「我要自由。」  Fong 注視著他片刻。  「看來我說什麼也無法讓你改變心意了,是嗎?」他吐出一口氣,莫可奈何地搖首,「如果遇到什麼困難,記得我的辦公室就在隔壁。」  Tine 向老友露出一個感激的苦澀微笑。
  到家以後,Tine 配著晚餐,看完 Dao 給他的資料。  他翻開筆電,登入推特。  事件基本上就是 Fong 告訴他的那樣。Sarawat 的爵士鼓老師 Bank 在推特上寫到,他的一名男學生利用上課機會頻繁觸碰他的身體,並且出言挑逗。他們只上了一個月的課,但這一個月讓他非常不舒服。他本來以為對方是個資質不錯、充滿魅力的創作人,這應該會是一次愉快的教學合作,沒想到對方居然是這種會利用自身名氣為所欲為的噁心人。  Tine 往下捲動畫面,看見 Bank 在這則推特下面繼續回覆一些網友的提問,逐漸把騷擾他的人身份導向 Sarawat,但是當網友直接提出 Sarawat 的名字時,他並沒有正面回應是或不是。  或許這個案子比 Tine 想像的還要困難一點。  他掏出 Dao 的名片,按照上面的號碼發了一條簡訊給對方,詢問她 Sarawat 這一週的空檔,希望能盡快再安排一次會面。  他走進廚房,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再回到筆電前,動手起草律師函。  半小時後,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 N’Dao 回傳 Sarawat 目前只剩下星期六上午還有空,於是 Tine 跟她敲定早上十點在他的辦公室碰面,他會事先將事務所的訪客通行證和門禁卡放在警衛那,以便他們上樓。  他瞥了一眼螢幕上的草稿。中午 Fong 對他說的話又湧了回來。  他並不認為 Sarawat 會做出 Bank 所指控的那些行為,但話說回來,他認識的畢竟是十年以前的 Sarawat,而且直到分手之際他才恍然醒悟,或許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  誠實來說, Tine 並不恨 Sarawat。  他知道有些時候,人會難以看清自己的感情。或許就連那時的 Sarawat 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正在 Tine 身上複製他與 Pam 相處的那些點滴。他沒有察覺自己正在製造一個替代品,好填補他沒有辦法追求真正佔據他心的對象。又或者他察覺到時已然太遲,沒有辦法立刻停止。  Tine 不恨 Sarawat,真的,事後來看,他甚至有點同情對方,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心。  但這無損 Tine 受傷的事實。  沒有人會甘心成為次級品,一個備胎。如果可以,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是另一半放在心上最重要位置的那人。  Tine 愛 Sarawat,但同時他也不容許自己為了愛情拋棄自尊。  所以他離開了。  他希望在自己離開以後,Sarawat 可以更誠實地面對他自己,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  但那好痛。真的好痛。痛得 Tine 只是瞥見對方名字連呼吸都泛疼。  那時 Fong 就是陪他最久的人,看著他為了刪除通訊錄裡對方的號碼,眼淚狂流卻遲遲下不了手,直到再也看不下去,一把奪過手機,幫他按下刪除鍵。  只可惜大腦不像機器,能夠說刪就刪。  你越想忘記的,往往就記得越牢。  而彷彿整座校園都在聯手不讓他從情傷中復原,一次又一次將他正在癒合的創口劃開。  他的成績一落千丈,幾乎足不出戶。他的朋友和兄長急得半死,卻沒有人能將他從深淵裡拉出來。他呆坐在渾沌之中,用僅存的理智過活。  正當他考慮著要休學或著轉學之際,Fong 帶來了一個消息:Sarawat 休學了。   沒有人告訴他 Sarawat 為什麼休學,他也無意細究,能再次呼吸的感覺太過美好,幾乎令他泫然欲泣。  他靠著朋友和自己建立的保護牆阻隔 Sarawat 的消息,平安度過剩餘的大學三年與實習,通過資格考試,取得執業身分,一路兢兢業業才爬到現在的位置。  他不允許 Sarawat 的出現將他好不容易組建起來的生活再一次摧毀。  他更堅強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只能躲在好友宿舍裡痛哭的青年。  他能搞定的。
  星期六上午,他按照習慣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半小時抵達事務所。幾名年輕律師正在位子上加班,讓 Tine 想起剛進入事務所時的自己,也時常和 Fong 像他們這樣,犧牲空閒的周末來處理業務。  他讓自己辦公室的門開著,就著難得的寧靜整理另一樁案件的資料。他閱讀得太過投入,直到門邊傳來清喉嚨的聲響才注意到 Sarawat 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正倚著門框盤著手看他。他同樣穿著上次的那件皮夾克,臉上依然掛著墨鏡,但沒再戴棒球帽了。他的頭髮有幾處不受控地往外翹起,似乎才剛睡醒不久。  Tine 示意他進門。「請坐。」等了一會卻發現依然只有 Sarawat 一人,於是好奇地詢問對方,「N’Dao沒來?」  「她早上有事。」  Tine 點點頭,走至列表機,取過他在抵達時就預先印好的文件,遞給在桌前落座的 Sarawat。「這是我草擬的律師函,如果你沒有問題,我星期一一早就會寄出。」他望著垂首閱讀文件的 Sarawat,繼續說道,「從 Bank 目前的操作來看,他看起來像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或者他身邊有人在給他建議,我不認為光憑這封信就能嚇唬到他,讓他就這樣妥協,同意你們的條件和解,但至少這封信應該能讓他的行為收斂一點。」  Sarawat 嗯了一聲當作回答。  「你去做了眼睛雷射手術?」  「什麼?」Sarawat 抬頭看向律師。  「你一直戴著墨鏡。」Tine 指出,「上次跟這次都是。」  Sarawat 皺了眉頭,注視著 Tine 片刻,才抬手將墨鏡摘下。這麼多年來第一次,Tine 終於再度一睹那雙深邃的眼睛。  「開心了?」Sarawat 面無表情地看他。  「我沒有要求你拿下來啊,」Tine 說,「你想要的話可以繼續戴著。」  「你整張臉都寫著『把那副他媽的墨鏡給我拿下來』。」Sarawat 輕笑,「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有變啊,Tine。」  Tine 無意識地咬緊牙齒,把反駁的話壓回肚裡。誰沒有變?他他媽變得可多了,少來他 Sarawat 一副可以輕鬆看穿 Tine 在想什麼的樣子,他們又不是才十九歲的大一新生。  他忽略對方上勾的嘴角,更改了話題。「今天找你來,還有另一件事。」滿意地看見對面的 Sarawat 收斂了神情,恢復了嚴肅, 「目前 Bank 在推特上的發言並沒有明確指出他所指稱性騷擾的人就是你。如果他緊咬這點,你不堅持要到庭上是無所謂,但如果要走到那一步,我們需要更多證據來證明他誹謗的對象就是你。」Tine 停頓片刻,「再來,即使證明了他誹謗的對象是你,我們還要證明他所說的並不是事實。這些你有辦法提出證據嗎?」  「沒有。」Sarawat 盤起雙手,沉著臉靠上椅背。  Tine 沉吟片刻。「如果暫緩寄送律師函,不要提高他的警戒,或許有機會讓他鬆口他先前暗指的對象就是你,只是這樣一來,你可能會需要承受更多的經濟損失,你的經紀公司不會樂見如此。」他頓了一頓,抬臉望向 Sarawat,「你自己的意思呢?你有多在意恢復自己的名聲?上一次只有 N’Dao 表達公司方的態度,我完全沒聽到你的想法。」  「也許我並不在意別人怎麼想。我清楚自己有沒有做就夠了。」  非常 Sarawat 風格的回答。看來這幾年來沒有變的人是他才對吧。  「所以你不介意別人將你看作性騷擾犯?」  「我無法控制別人怎麼想。」  好吧,如果 Sarawat 不在乎,Tine 也沒有幫他在乎的必要。  「那麼就依目前的計畫,週一寄出律師函。事務所這邊也會聯絡 N’Dao 要召開一場記者會,宣告你們要採取法律行動了。」  Sarawat 漫不經心地點頭。   「再來,」Tine 延續先前的話題,「 Bank 手上有任何能支持他指控的證據嗎?」  「他沒有。」Sarawat 斬釘截鐵。  「你確定?」   「你是在懷疑我嗎,Tine?」  「我只是想弄清楚事實。」Tine 平靜表示,「所以你有做嗎?」  Sarawat 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啊 Tine?」看上去幾乎動怒。Tine 強逼自己保持冷靜繼續談話。  「我不知道,Sarawat,畢竟在我們交往以前,你也曾偷摸過我胸部、強吻過我,倘若我當時有心追究,你說不定也沒辦法全身而退。」  Sarawat 啼笑皆非地望著前男友,彷彿他說了什麼傻話。  「那是因為我喜歡你,才會想做那些事好嗎?」  「那你喜歡他嗎?」  Sarawat 的表情好似 Tine 剛剛提出了天底下最荒謬的問題。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喜歡他嗎?」  「我不知道,Sarawat。我沒有特別研究你的消息,怎麼可能知道你喜歡或不喜歡誰,但喜歡與否,跟對方介不介意你碰他是兩回事情。」回憶猛地襲來,壓在 Tine 的背上,忽然他感到好疲倦,「再說,我覺得的、我以為的也不再重要了。曾經我也以為你最喜歡的人是我,後來才發現是自己弄錯了。」  Sarawat 凝視著他。  「為什麼你會認為自己是錯的?」  「因為那些照片、我所看到的事,」他試著保持鎮定,但那些畫面湧進他的腦海,載浮載沉,晃得他開始難受,「每一件都在告訴我,我原本所以為的並不是事實。」  Sarawat 跟著微微前傾身子,「而我也告訴過你,你所看到的那些照片、那些事,都不是你所想的那個樣子。」他的語調變得急促,「但你選擇不相信我。」那雙明亮的眼睛注視著 Tine,下顎緊繃。  然後他吸了一口氣。  「所以憑什麼現在我說的話,你就會相信了?」  Tine 努力支撐自己不要斷開直望對方的目光。  他早該知道 Sarawat 會問這個問題。從他踏入辦公室的那一刻,Tine 就該知道他遲早會問這個問題的。  「因為現在我是你的律師,我必須相信。」他說,但這個答案就連聽在他自己耳裡都覺得蒼白虛弱。  Sarawat 噴出一聲嘲諷的笑。  「那我是不是該慶幸自己聘了你當我的律師?」  Tine 感覺腹部挨了一拳,但是他仍強迫自己望進對方雙眼。「如果你對我沒有信心,我不介意你解除委任關係。」  Sarawat 的眼睛瞇了起來。Tine 真痛恨他的這個表情,彷彿他在評估 Tine 值不值得他的信任、對他還有多少價值。曾經那對眼睛注視 Tine 時裝滿的只有純粹溫柔。  他們對視了一陣,最後是 Sarawat 率先移開目光。  「如果我對你沒有信心,就不會坐在這裡了。」他微微偏過腦袋,抬臉接住 Tine 依然望向他的視線,眼神流轉著某種 Tine 無法分辨的情緒,「我沒有喜歡他,Tine,在你之後,我再沒真正愛上過任何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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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頭蝨放自己頭上」為泰語俗諺,比喻自找麻煩。
本文最後由 少言 於 2021-1-9 20:55 編輯

少言 發表於 2021-1-30 23:51:30

第三章

  一樓的大廳一隅擠滿了人,在人群中央,是事務所的合夥人之一 P’Aff,身形高䠷瘦削,一身幹練灰套裝,面對包圍她的大群記者仍面不改色,在麥克風之前侃侃而談。Sarawat 的經紀人 P’Fa 站在她身邊,比 P’Aff 個頭稍矮一點,但一張圓臉表情同樣嚴肅。在她們外圍,記者們個個聚精會神,引頸等待聲明結束以後朝兩人發射海嘯般的提問。  這樣的場景在他們大樓並不算太常發生,不過每一次看見,Tine 總會想起那種圍繞著大樹、在草地上一夜憑空冒出的仙女環,只短暫存在陰鬱的雨後,出現和消失都同樣突然。  「看看她,我們威風凜凜的雌獅,」他身邊的 Fong 語氣欣羨地說道,他們站在仙女環的安全範圍之外,並肩看著記者會,以防 P’Aff 臨時有事要問 Tine,雖然這樣的機率可能不太高,「不知道我要花幾年才能達到她的高度。」  Tine 側過頭上下打量老友,「只要她還穿著高跟鞋就永遠不可能。」  「去你的。」Fong 笑著用手肘頂了 Tine 一記,後者的身體順著對方的動作蘆葦般往旁邊擺了一下,也笑起來。「我還期待某天招牌也能放上我的名字呢。」  「可能二十年後吧,加油哪,P’Fong。」  Fong 皺著鼻子朝他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猙獰微笑,很快又轉回去看他們正勢壓群雄的老闆。  「是說,」他換了個語氣,用只有 Tine 聽得到的音量低語,「想想,要是現在正站在那裡的人是你……」  「幸虧不是我。」阿彌陀佛。  「你覺得還會有多少人記得?」  Tine 瞅著遠處。「不知道。」他低聲回應,「我猜不多。人的記憶很弔詭,所以目擊證人證詞的可信度才會這麼低。但謹慎一點總是好事。」  Fong 轉過頭來打量他片刻。「你還好嗎,Tine?」他問。  「我?我怎麼了?」Tine 露出一臉疑惑。  Fong 搖頭微笑,但笑容莫名有點苦澀。「沒什麼。記得有事要找我。」拍了拍同窗肩膀,轉身往電梯的方向離開。  Tine 望著 Fong 的背影,又將視線轉回記者會上。  究竟是 Fong 太過了解他,還是他依然讓情緒表現得太明顯,能輕易被人察覺?  Tine 的手不由自主按向腹前,微微施力畫著圓。  那一日結束與 Sarawat 的會面,他始終有點心神不寧。他以為自己可以控制得很好,不讓對方影響他,但……那是 Sarawat,當 Tine 第一次正眼對上對方,就感覺地球忽然慢下自轉的 Sarawat,他怎麼能期待自己與對方身處同一處空間,還完全不受影響,更何況對方還說出那樣的話。  Tine 一點都不懂 Sarawat 在想什麼。  他跟 Tine 坦白在自己之後就沒再愛上任何人,到底有什麼意義?他在期待 Tine 在乎嗎?還是只是純粹想表明他並沒有傾心於 Bank?再說他又期待會得到什麼樣的回應?莫非他想聽 Tine 回他「我也是,在你之後我沒再愛上過誰」?還是認為 Tine 會因此被他打動,再次心軟接納他?但這完全說不通,他有什麼理由要這麼做?見鬼的他到底在想什麼?  那是 Tine 頭一次感覺對方不如把墨鏡戴上。用那雙眼睛、那種眼神盯著自己說著那樣子的話,實在太不公平了。  於是那時候的 Tine 只能低下臉隔開 Sarawat 的目光,努力維持平靜的語調把話題帶回核心:「就算你沒有那個意思吧,會不會是你的某些肢體動作讓 Bank 誤會了?」  Tine 知道 Sarawat 那雙飽含力量的眼睛依然緊盯著自己,他不用抬眼都能感受到對方視線輻射出的熱度,在自己臉上往來流連。  「你當初有誤會過我的肢體動作嗎?」  「每個人的身體距離不一樣。」  「所以你有嗎?」  「重點是 Bank,不是我,Sarawat。」Tine 有些不耐。  「如果你這麼遲鈍的人都不會誤解了,你覺得其他人會嗎?」  律師按下發作的衝動。SHIA Sarawat 今天是怎樣,不配合就算了,還處處針對他。  「就像我剛才說的,」Tine 刻意放慢了語調,像教幼兒說話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回應,人對幼兒總是比較有耐心的,而 Sarawat 就是個有著成人外貌的幼兒,Tine 不會跟一個幼兒生氣的,對吧,「每個人的標準不一樣。即使我沒有,不代表 Bank 就沒有。」  「也就像我之前告訴過你的,」Sarawat 模仿著 Tine 的語氣,每個咬字都過於清晰地回話,「只有對喜歡的人,我才會想靠近他。」然後他忽然就放棄了,神情塌了下來,彷彿他無奈、挫敗又失望,「你真的完全忘了我是怎麼樣的人了嗎?」好像他很難過 Tine 會這樣看他。  但他在期待什麼?他們當初只交往過幾個月,而距離他們分手已經過了那麼多年,他憑什麼認為 Tine 還了解現在的他該是什麼樣子?  「我沒有忘記。」Tine 注視著對方回答,「我只是記得我似乎沒有真正了解過你。」  他看著 Sarawat 臉上被人打了一拳的表情,那雙眼睛內,情緒翻騰不已。  Tine 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  肯定是早餐吃得太匆忙的緣故。他一面想,一面揉著腹部,遙望大廳另一端記者會中央的 P’Aff,聆聽他老闆沉穩的聲音說道:「……負責律師的姓名我們暫時不會公開,以便他能在不受到額外打擾的情況下,專心處理這樁案件。」  早上 P’Aff 將他叫進辦公室,告知會由她來主持記者會時,老實說,Tine 大大鬆了一口氣。  很難說除了他們親近的朋友以外,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們短暫的戀情,但 Tine 一點也不想冒著被認出來的風險。他已經明白了遠離鎂光燈焦點的好處。在和 Sarawat 分手的時候就明白了。  只是剛上大學時的他還沒有意識到這點。  那時候的他還急於討好他所遇見的任何人,特別是女孩子,他太渴望她們眼中流露出的那種崇拜和著迷,一點點讚許都能讓他感覺漫步在雲端。  然後 Green 來了。跟著還有他請求對方假裝追求自己的 Sarawat。  校園王子鍍金的臉蛋帶來了更多關注,一併跟隨而來的輿論——以及攻擊。  躲在網路背後,誰都可以發表意見。  還在交往的時候,他就已經被 Sarawat 的老婆們批評配不上對方:長相不出眾、舉止不得體、個性不體貼、頭腦不靈光、手腳又笨拙,情史還長得堪比大城史書,在 Sarawat 身邊只有百害而無一利,把他形容得一無是處,不如去跳昭披耶河一了百了算了,而等到他們真的分手,整個老婆群組普天同慶,還有人揪團要買煙火來慶祝 Sarawat 終於擺脫 Tine 這個沒用的廢柴,恢復黃金單身。  他只要一打開網路,就會立刻被迫跌進這些言論裡,游不上岸。  當然也有一些人是站在他這邊的,然而那些聲量杯水車薪,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謾罵,一下就被淹沒在討論串之中。  於是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把門關上。  遠離網路的這些年讓他意識到,人其實並不需要那麼多的關注,他只需要在意那些也在意他的人,就足夠了。  諷刺的是,當年那麼痛恨社群網路和被人群追逐的 Sarawat,這幾年卻被命運按著脖子,強壓站在聚光燈下,Tine 不免有點同情對方。  忽然他口袋裡的手機震了一下。
〈 P’Type-今天晚上有空一起吃個飯嗎? 上午11:55
  Tine 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他有預感哥哥想找他談什麼。P’Type 消息靈通,更何況他有 Man 這個大線民,在他面前根本就沒有秘密這回事。  他低頭打字回覆哥哥時間,讓對方決定地點,一面等待記者會的提問環節結束,自己終於可以上樓吃頓午餐,安撫他正在翻騰抗議的胃。

  尖峰時間的曼谷交通害他遲到十五分鐘。Tine 一面走向在位置上向他舉手招呼的哥哥,一面道歉。  「抱歉啊 Phi,你等很久了嗎?」  P’Type 衝弟弟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別在意。「沒關係,要不是今天我幸運能提早下班,說不定也會跟你一樣現在才到。」  Tine 將西裝外套脫下,披在椅背上,拉鬆領帶一屁股坐到 Type 對面的位置,向後掛倒在椅背上哀嘆一聲,又迅速收斂姿態,恢復成 P’Type 的懂事弟弟。  「嚴峻的一天,嗯?」Type 微笑著問他。  「對啊。忙死了。」他略帶撒嬌地回答。  這幾年他感覺到哥哥對自己的忍讓變多了,小小造次也不像早幾年會立刻被教訓,不過 P’Type 的容忍額度還是有上限,太過逾越依然會被警告。  「先點餐吧。」Type 柔聲說道。Tine 嗯了一聲,一面將袖子挽到手肘處,一面閱讀起菜單。  服務生帶走菜單和他們的點單以後,Type 望著他,眼神流露著明顯的關心。  「你又瘦了,N’Tine。」  「有嗎?」Tine 拍拍摸摸自己的臉頰,「最近都沒時間運動,我才在擔心自己的腹肌都快團圓了呢。」  Type 面無表情地瞅著弟弟,似乎沒有接話的意思。於是 Tine 不動聲色地轉換了話題。  「Man 最近怎麼樣?他那個奇怪的同事還有再找他麻煩嗎?」  提到老公,Type 的臉色終於明亮了一些。  「他按照你教他的那樣轉達以後,對方就再也沒來煩過他了。多虧你。」  Tine 微笑:「有幫上忙就好。」他伸手拿過水杯飲了幾口,假裝不太在意哥哥直白的視線。  「N’Tine。」Type 說。  來了。還是躲不過啊。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在跟他吃飯的時候聊 Sarawat?  「你應該知道 Phi 今天找你什麼事情吧。」Type 盯著桌對面灌水裝忙的弟弟。  Tine 放下水杯。  「我們能不討論那件事嗎,Phi?」  哀兵政策。通常不會有效但值得一試。  「不能。」  果然立刻被拒絕。  「Man 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以為我聽錯了。」Type 皺眉望著弟弟,「是你老闆指定你接的嗎?」  「不是。他的助理帶著他來找我,但決定接下案件是我自己的意思。」Tine 低頭喝水,躲避著不對上哥哥目光。  「N’Tine……」  「我知道你們都很擔心我,但是我真心覺得也是時候從這樣的生活裡走出來了。人總不能躲一輩子。」  Type 一臉憂心忡忡,「但不是用這種方式吧?你代理他,勢必會有更多交集,這樁案子應該不是一兩次會面就能搞定的吧?」他皺著眉頭,「而你之前就連看見他的名字出現在電視上都會臉色一變。」  Tine 垂下眼簾。「我們截至目前見了兩次……三次,而我現在還在這裡,還沒崩潰,所以應該沒什麼問題……我想。」  Type 不悅地打量著他,似乎在評估 Tine 所言是否屬實。  「沒事的啦 Phi。」他試著安撫哥哥。  「你上次也說沒事,」Type 完全不買帳,「結果看看我和 Man 的婚禮之後你消沉了幾天。」  「那也是五年前了哪。」Tine 努力朝他微笑,「現在的 Nong 已不可同日而語。」  Type 望著弟弟,面露哀傷。  「雖然我都告訴 Man,你們的事情應該讓你們自己解決,但有的時候我真的看不懂你們兩個在想些什麼。」  Tine 默不作聲,手指頭漫不經心地摩娑著刀叉。  那天離開辦公室,一踏出大樓,他就看見早他半小時離開的 Sarawat 還站在路邊,皺眉瞪著自己的手機。  他沒有戴回墨鏡,也不像上次有棒球帽遮掩,整張五官分明的臉都暴露在外,任何一個路人經過都會認出他來,但好在週末這個區域少有人煙,大明星還能繼續站在大馬路旁而沒被人群團團包圍。  或許是因為明星身份也或許體質使然,過了這麼多年,Sarawat 的體態還是維持得很好,同當年相去無幾,一雙長腿與翹挺的臀部裹在合身的牛仔褲裡,任人都想多看幾眼。  Tine 咬著下唇,站在原地天人交戰了一會,等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站在對方身邊向他搭話了。  「叫不到車?」  這不是他本來想說的,他本來只是想提醒對方記得把墨鏡戴上,脫口而出的卻是這一句話,但話既出口也來不及收回了。  Sarawat 驚愕地抬頭,瞪著律師好似 Tine 是剛從地上冒出來的幽魂。  「……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Tine 聳聳肩,「這個時段、這個地點通常很難有計程車經過。」他瞄了一眼對方的手機,沒有理會自己正怦怦直跳的心臟,「N’Dao 沒空過來接你?」  「她的事情還沒處理完。」Sarawat 說,直勾勾地看著 Tine,像在推估對方為什麼會過來與自己攀談。  Tine 點點頭。「要搭便車嗎?」  Sarawat 皺起眉頭。  「不要就算了。」Tine 也懶得等他回覆,轉身就要往停車場的方向走,走沒兩步就被人拉住。  「要。我要搭。謝謝。」  搭著他上臂的 Sarawat 表情相當莫測。Tine 點頭嗯了一聲,輕輕掙脫對方的手,讓 Sarawat 跟著自己走。  到停車場的路上 Sarawat 都沒有試圖與他交談,只有坐到車上,繫好安全帶,在 Tine 的詢問之下他才告訴 Tine 地址,讓他輸入手機以便導航。  這正合 Tine 的心意。  他將車駛出停車場,在第一個紅燈前扭開音響。音樂流洩出來,驅趕了寂靜。號誌變換,他踩下油門,讓車繼續前進,而此時 Sarawat 說話了。  「不聽 Scrubb了?」  他問得很輕,毫無意識這個問句刀片一般揭起了 Tine 一處傷口上的痂。  Tine 沉默了片刻,等待那些滲出的血凝結以後才再度開口。  「人總是會變的。」他安靜地說道。  他知道此刻 Sarawat 正注視著他,但他沒有辦法去在乎對方此刻可能正在想些什麼。  很久 Sarawat 都沒有發話。這樣很好,Tine 就能專心開車,盡快將對方送至目的地,結束車廂內充斥的這股若有似無的張力。  「例如你把推特帳號鎖起來了。」  Sarawat 的聲音幽幽從副駕駛座冒出來,打破他們之間凝滯的氣氛。  「對。」Tine 回答。  「為什麼?」  「因為,」他說,「我發現我其實並不需要被那麼多人看見。」  他的眼角餘光告訴他 Sarawat 又在盯著他看。很久以後, Tine 才聽見對方低語。  「抱歉。」  Tine 皺起眉頭。  「為什麼道歉?」  Sarawat 沒有回話。  Tine 握緊方向盤。「少自以為是了。」他輕笑著說,音調比他想像的還要不穩,他希望對方沒有聽出來,「如果我真的想要你的道歉,你就算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依然是一片沉默。  Tine 數著自己的心跳,聽著鋼琴間奏流暢地在整個空間裡遊走。  「只要三天嗎?」Sarawat 終於開口。  「什麼?」  「只要三天的道歉就能讓你不再生氣了?」  Tine 咬著下唇內側。「別說這樣的話。」  「那我該說什麼?」  「不知道。或許保持安靜就好。」  「但如果我不想保持安靜呢?」  「不要招惹我,Sarawat。」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還有什麼為什麼?他就不能把過去的事情留在過去就好,他難道看不出來 Tine 正努力在把他們的過往跟公事分開嗎?為什麼 Sarawat 就喜歡把事情變得更加困難?  Tine 讓車在紅燈前停下,轉頭面向對方。  「因為我想把我的工作做好。」他正色望著歌手,「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同時,我也沒有還在生你的氣,對我來說,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十年前就已經結束了。我希望你也不要一直抱著不放。是時候該往前看了。」  Sarawat 回視 Tine,眼神難以解讀。  「要是我並不想就這樣放下呢?」  Tine 瞪著對方,內心放肆咆哮。  幹為什麼 Sarawat 要用這種表情說這種話?他他媽的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為什麼 Tine 的心沒來由在胸口中開始加速了?不准背叛啊混帳!  正當他準備開口的時候,後方傳來的喇叭聲嚇了他一跳。他急忙看向前方,發現號誌已經轉成了綠燈,趕緊踩下油門,加速通過路口。  SHIA SHIA SHIA。Tine 努力平復紊亂的呼吸和心跳。Sarawat 說那話是什麼意思?他是鐵了心要道歉?還是有更多 Tine 此時此刻一點都不想知道的其他意圖?  「活在過去沒有任何意義。」他瞪視著前方,低聲說道,給副駕駛座的那人聽,也給自己聽。  他們之間恢復了沉默。  直到抵達目的地,Tine 將車子暫停在路邊。Sarawat 伸手扶住門把,沒有看向 Tine 也沒有看向門外,而是垂首注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安靜地開口:「我知道了。謝謝你載我一程。」打開車門,下車,在身後關上車門,沒有回頭望任何一眼,快步消失在人行道另一端的大樓入口。  Tine 坐在車裡,給自己十秒,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才睜開雙眼,發動引擎,踩下油門,加速離開 Sarawat 所住的街區。  而此刻的 Tine 正用手指翻動著桌上的餐具。坐在他對面的哥哥無聲地凝望著他。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有辦法讓你真正放心,」Tine 說,「但我能向你保證,我絕不會讓大學時期的事再次發生。」  Type 無奈地看他。此時服務生帶來了他們的晚餐。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哥哥說道,「好了,吃飯吧,不然你的胃又要開始不舒服了。」  Tine 注視桌對面拾起餐具的哥哥,露出一個小小的哀傷微笑。

TBC

少言 發表於 2021-2-5 15:33:08

第四章

  週五晚上,等 Tine 回到家,他已經累得只能在進門後用腳跟交互蹭掉皮鞋,扯下領帶,和西裝外套一起扔到沙發椅背上,再把自己拋進沙發座位。  他像具屍體般癱在沙發上放空了十分鐘,才匯聚起意志力,督促自己起身,拖著軀殼走進浴室。  感謝老天隔天是週末,而且沒有工作預約,可以睡到自然醒,天曉得他已經多久沒有這樣的餘裕了。他站到蓮蓬頭下,沖著微微過熱、會讓肌膚泛紅的熱水,一邊盤算等會的晚餐外賣要吃什麼。  沐浴讓他恢復人形。  擦乾身體,他圍上浴巾,走到浴室鏡子前,伸出手,抹開被氤氳水氣霧化的鏡面,盯著自己好一會。  兩場法院調解和一次上訴開庭全擠在一週。 瘋狂的行程,但他撐過來了,而且自認做得還不賴,至少他的當事人都沒對結果有微詞。  Sarawat 的案子也順利得讓他意外。他本以為那個 Bank 可能會有點難纏,記者會不久之後,他們就收到調解委員會的來函,對方代理律師申請了調解協商,預計兩個星期之後舉行調解會。  記者會後,Sarawat 的支持者也像有了底氣般,聲量大了起來,然而也有不少人依然支持 Bank,認為提告只是經紀公司掩飾事實的一種手段,甚至有人好意提醒大家謹慎發言,小心被告。  Bank 的推特帳號則在記者會之後就沒更新過了。  Tine 通知 N’Dao 調解會的日期,並希望確定 Sarawat 的出席意願。Dao 很快回覆表示 Sarawat 願意出席。   Sarawat 本人則安靜得驚人。  為了聯繫方便,接下案子當晚,他就從 Line 的通訊錄深處調出了對方帳號,解除了封鎖。  他不曉得對方是怎麼猜到這件事,又或者純粹只是運氣,在他送 Sarawat 回家的那天稍晚,他收到了來自對方的訊息。
-早上的事抱歉 下午5:43
  他已讀但沒有回覆。他不知道要怎麼回覆。要說他完全不介意對方一再撩撥挑釁的態度是假的,他也不想強裝大方表示沒關係。他生氣 Sarawat 像以前那樣總愛逗弄他,也生氣自己這麼輕易就被勾起情緒。早就該放下了,不是嗎?  「振作點啊 Tine chic chic。」他望著鏡中的人呢喃。  如果想要自由,就該把心放開。  那天之後,除了那一句道歉以外,Sarawat 就沒有再打擾過 Tine,他都這麼配合了,Tine 更應該抓緊機會走出來哪。  他對鏡子裡的自己點了點頭,向後退開,打開門走出浴室。  換上睡衣以後他走回客廳,從外套裡挖出手機,打算翻出此時還有營業的炒飯小攤的外送菜單。  群組裡略爆炸的未讀數先佔據了他的注意力。Ohm 點名他好幾次。大概又是煞到哪個按過他 IG 貼文喜歡的女生了吧。他打算直接表明 N’Nam 已經有男朋友了,斷絕老友想吃嫩草的心。
Ohm -這是你嗎 @Tine_chic 下午9:05
  Ohm 寫道,下面跟著一張照片,解析度不是很好,看起來是從很遠的地方拍的,勉強能辨別出是兩個人站在人行道上,其中一個伸手去勾另一人的手肘,沒有臉部或穿著細節,僅能大致看出是兩個男人。  但是 Tine 看第一眼就知道相中人是誰。  是他跟 Sarawat。
Ohm -是你嗎 TINE!!!! 下午9:11Phuak -SHIA Ohm 你怎麼會有這張照片!!!那是那個人嗎!!!! 下午9:12Ohm -TINE 是不是你啦!!! 下午9:13Ohm -快回答!!!! @Tine_chic 下午9:21Ohm - @Tine_chic 下午9:29Ohm - @Tine_chic 下午9:32Ohm - @Tine_chic 下午9:37
  跟隨著一大串 Phuak 追問照片哪來的還有另一個人是誰的發言,與 Ohm 的一概無視只專心點名 Tine 要他回答,還有 Fong 的異常沉默,像是他正盤著手站在一邊,看 Tine 要怎麼回應。
是我- 對,那是 Sarawat-照片哪來的-已讀3下午10:10
Ohm -SHIA 下午10:12Phuak -SHIA 下午10:13Ohm -在 Sarawat 的秘密粉絲群組裡流傳幾天了,但我今天才看到 下午10:13Ohm -貼照片的人說是她朋友路上遇到,知道她是 Sarawat 的迷妹才拍給她看的 Ohm -大家都在猜你是誰 下午10:14Ohm -但因為照片太模糊了,所以也有人覺得那不是 Sarawat 下午10:16Phuak -蛤所以你事務所接他的案子Phuak -該不會就是你吧Phuak -Fong 你沒罵他 下午10:18Fong -我分析給他聽了,他執意要接,我有什麼辦法 下午10:21我以為你去睡覺了呢 Fong-已讀3下午10:23Fong -嗷還能嗆我,表示你沒那麼擔心嘛很好啊 下午10:24Ohm -shia Tine,你在想什麼 下午10:28
  他已經放棄回答這個被包含他自己在內問了一千次的問題了,於是他選擇當作沒看到,轉而回問:
你怎麼會有 Sarawat 秘密粉絲群組裡的訊息啊 Ohm-已讀3下午10:32Ohm -就老婆團啊 下午10:35Ohm -後來轉私,不收新人了Ohm -我那時候加了就沒退Ohm -之後也懶了 下午10:36Ohm -反正就放著,當作幫你監視他有啥動靜,情況不對就趕快通知你 下午10:37Ohm -shia Tine,會不會也有人跟我一樣,然後也認出你了 下午10:39
  Tine 還沒來得及恐慌,Fong 的言論已經彈入視窗內。
Fong -你剛剛說照片已經流傳幾天了,到現在都還沒登上八卦小報,我想應該是 safe 下午10:40那就好-已讀3下午10:42Phuak -老婆團也很死忠欸 下午10:47Ohm -現在還在的都很死忠了啦 下午10:48Ohm -沒流出去只是不想害到 Sarawat 吧Ohm -再說照片糊成那樣,可能也沒人要買Ohm -想當初他們對 Tine 可沒什麼好臉色 下午 10:49
  看到好友們為他義憤填膺,Tine 忍不住微笑。Phuak 和 Ohm,看上去好像沒有 Fong 那麼可靠,但其實事關 Tine 的感情問題時,他們是相當忠誠的,特別是他和 Sarawat 剛分手的那段日子,全靠他們三個和 P’Type 輪流照三餐關心,Tine 才沒真的放任自己變成一團爛泥,雖然和爛泥的距離也沒有差很多,但就是那一點點的距離,讓他還能站在這裡。
Fong -你該提醒一下 Sarawat 下午10:55Fong -雖然我猜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下午10:56
  對喔,Sarawat。
Ohm -他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下午10:59Ohm -就這樣大喇喇什麼掩護都沒穿就站在大街上 Ohm -而且他還拉你,是想幹嘛 下午11:00
他應該不是故意的-已讀3下午11:03
  Tine 忍不住想為前男友說話。他是不再了解對方,但從 Sarawat 那天的表現看起來,不像預料到 Tine 會在辦公室以外的地方與他攀談。
他那天本來有戴墨鏡,是我要求他才拿掉的-大概忘記戴回去-我看他叫不到車,就問他要不要搭便車,他還沒回答我就轉身了,他才拉我的-已讀3下午11:08
Phuak -你還對他那麼好喔 Tine 下午11:09Ohm -對啊你那邊,等個十五、二十分鐘,叫的計程車也會到吧 下午11:10
  Tine 本想為自己辯護,但他想了又想,沒想到什麼足以信服自己和他人的理由,只好不回話。  其他三人似乎察覺到他的安靜,也體貼地沒再多說什麼。片刻以後,Fong 才說:
Fong -小心哪 Tine 下午11:25
  Tine 盯著那行字幾秒,試圖辨識 Fong 話的意涵,才飛快地打字。
嗯我知道-謝謝你們-Ohm,有什麼消息再麻煩你通知我-我明天終於休假可以爽睡到自然醒-來叫晚餐吃後就準備躺平-已讀3下午11:26Fong -🙄Fong -你的胃會恨你Fong -快去 下午11:27Ohm -知道,快滾 下午11:27Phuak -去去去 下午11:28拜哪-已讀3下午11:29
  Tine 微笑著切出群組對話,點開外賣軟體,叫了一份炒飯。程式顯示餐點要四十分鐘之後才會送達。Tine 又切回通訊軟體,點開與 Sarawat 的對話視窗。  對方先前的道歉還懸在視窗最上方。
朋友剛跟我說我載你的那天,有人拍到我們的照片-你大概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只是說一聲-下午11:37
  Tine 走進廚房,按下電茶壺燒熱水,再走到冰櫃裝了滿滿一杯冰塊,等待水滾泡茶。  此時手機通知響了。是 Sarawat。
-對不起 下午11:49
  Tine 注視著那行字幾秒,然後動手回覆。
你有發現你一直在道歉嗎-已讀 下午11:51
  他本意在打趣,但發現隔著螢幕,對方很可能會誤解他的語氣。  果不其然。
-的確都是我的錯 下午11:53
  Tine 在內心嘆了一口氣。即便自己的人生有一段日子因為對方過得生不如死,並且放棄了很多東西,包含他最愛的樂團,還有公開的社群帳號,但那是他應付自己情緒的方式,是他自己的選擇,與 Sarawat 並沒有直接關係。
就像我上一次說的,我不需要、也不想要你的道歉-別放在心上了-已讀 下午11:59
  頓了一頓,他趕在對方回覆以前再次打字送出:
今天你時常被這樣偷拍嗎?-已讀 上午12:01
  偷拍似乎不是很貼切的字眼,但 Tine 一時半刻想不到更合適的名詞,所以就這樣吧。
-嗯,十次出門有七八次吧 上午12:05-對不起,一時大意,造成你的困擾 上午12:07
  至少 Sarawat 順著他換了話題。然而 Tine 不確定對方說的「大意」,指的是沒戴任何掩護措施就站在街上,還是動手來拉自己;但無論哪個,他都不認為對方有錯。
沒關係-已讀 上午12:08
  停頓一會,他繼續往欄位裡輸入:
這樣的生活也蠻辛苦的-已讀 上午12:10
  片刻以後 Sarawat 才回覆:
-就算是工作成本吧 上午12:13
  Tine 握著手機,回想大一初期、他們還不算太熟時,那個對他身後追趕的人群完全不假顏色的 Sarawat。他是一個那麼淡默喜靜的人,卻走上了一條需要維持大量公關和社群交際的路。  如果 Tine 覺得放棄公開的社群是一種不得不的必要犧牲,那麼當初為了他而開設 IG 的 Sarawat,在他們分手以後卻依然被迫繼續經營帳號作為曝光宣傳手段,也是另一種漫長折磨吧。更別提現在這麼高頻率地被跟、被拍,他最注重的隱私可能已經所剩無幾了。  Sarawat 居然能忍受這樣不斷被曝光和注目的生活。
你覺得值得嗎?-已讀 上午12:20
  他看著訊息跳成已讀,但 Sarawat 沒有立刻回覆,似乎正在思考 Tine 的問題。  螢幕上,美食程式提醒他,外送員已經抵達。Tine 走回客廳,翻出皮夾,抽了一張紙鈔,走到鈴聲響起的大門,對為遲到致歉的外送員表示沒關係,低聲道謝後接過他的晚餐,走回餐廳,沖好冰茶,在桌邊坐下,配著手機裡的新聞,吃著還溫熱的炒飯。  當他把沖洗過的餐盒丟入垃圾桶,回到座位上,準備全心品用他的冰茶時,Sarawat 回覆了。
-有很多事都不是我所能選擇-也不是預期會這樣發展的 上午12:46-但也只能接受-就是這樣 上午12:47
  Tine 一邊喝茶一邊望著那幾行字。  Sarawat 並沒有預料到他的生命會走到這樣的路上,而 Tine 又何嘗不是。  當他答應對方的交往請求,當他們一起種下那棵樹苗,他也以為他們會在一起很久,至少,撐過一段時日,直到大學結束,然而世事變化永遠在人的計畫外,在 Pam 在社辦大樓外向他問路的那天,他和 Sarawat 的道路,就已經註定要岔往兩個方向鋪展了。
但至少你的人生也引領你到一個獨特的生活階段了,對吧?-已讀 上午12:51
  雖然出於某個 Tine 不知道的原因,Sarawat 最後依然沒有跟 Pam 在一起,但至少,他現在的生活也算令人欣羨了,除去那些追逐跟拍不談,物質不虞匱乏,有那麼多人認同他的作品和努力,給予他那麼多的愛,甚至有人從他大學時期就支持他到現在,想想也是蠻不可思議的一趟旅程吧。
  Sarawat 的回應在幾分鐘以後傳來。
-是的-很晚了,早點休息吧 Tine 上午1:00
  Tine 輸入晚安後送出,切掉通訊軟體。  沒來由地,他忽然好想聽 Scrubb。  他喝乾冰茶,將玻璃杯沖洗乾淨,迅速盥洗後回到臥室,將手機連上小型藍牙音響,叫出 Spotify,搜索 Scrubb(天哪他真的好久沒看到 P’Muey 和 P’Ball 的照片了,真懷念哪),點開他最喜歡的一張專輯,按下播放,接著向後躺倒在床上,閉起雙眼,敞開四肢,任熟悉的旋律海洋包圍他。  他徜徉。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Tine 聽著 Scrubb,而不在乎是否會想起 Sarawat。
時光慢慢流逝有多少日子到來有多少日子到來又消逝你是否還在旅途上有多少人走進你的生命有多少人走進你的生命又離開想愛就別怕流淚收藏那些美好的點點滴滴收藏那些曾經相愛相惜的點點滴滴日子終究會過去,也會永遠成為深刻的回憶
TBC
章末 Tine 聽的歌曲是 Scrubb - เก็บมันเอาไว้,中文歌詞翻譯感謝小袁。
本文最後由 少言 於 2021-2-11 14:28 編輯

少言 發表於 2021-2-14 18:54:48

第五章

  Tine 睜開眼時已是白日。  輕柔的吉他弦音自客廳傳來,他坐起身,伸了個懶腰,緩慢地舒展了緊繃的背肌,用手蓋去一個上浮的哈欠,才慢悠悠地下床,赤著腳往客廳走去。  他走進客廳,看見沙發椅背後冒出的半顆腦袋,微微一笑,走過去,輕輕在對方髮旋落下一個吻。  「早。」他低喃,繞過沙發,往餐廳的方向遊蕩過去。  「早安。」沙發上抱著吉他的 Sarawat 望著他柔聲回應,微笑起來,「早餐在桌上。」  Tine 嗯了一聲,睜著還沒完全清醒的視線,半摸索著在中島餐桌旁坐下。桌上放著一盤烤好的吐司煎蛋,還有一杯咖啡。Tine 伸手去拿咖啡,在他略為朦朧的視野另一端,Sarawat 又抱起吉他,纖長的手指撥動琴弦,隨著慵懶的旋律輕輕哼起歌。  Tine 就著他溫柔的歌聲,淺啜熱得恰到好處的咖啡,面向曬入窗內的微暖日光,再次閉上眼睛。  再睜開眼時仍是白日。  Tine 側躺在床上,沒有移動。  他知道他剛剛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絲毫沒有察覺哪裡不對。  在夢裡,他和 Sarawat……夢裡他和 Sarawat 感覺如此自然。他寵溺的微笑、溫和的語調、預先準備的早餐,還有那柔和的吉他音,所有的一切,自然得彷彿它們本來就在那,彷彿 Tine 已經習慣這樣的情境,彷彿他就該在這樣的情境中甦醒。  躺在床上,Tine 再次闔上眼睛。  但那不是他的生活。或許在另一個宇宙,是另一個 Tine 的生活,但不是他的,不是這個宇宙裡的。  他該起來了。
  他花了一點時間將那個夢境自腦海中驅散。白吐司、咖啡和新聞幫了一點忙,吸塵器和洗衣機則幫了更多。然而當他在洗衣機的運轉聲中於沙發上坐下時,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沒能從 Sarawat 口中問出他和 Bank 的相處細節。倒不是 Tine 質疑 Sarawat 的清白,只不過要是他能弄清楚這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在談判桌上,他會更清楚自己和對方手上各握有什麼籌碼,也比較不擔心自己因為對方冷不防丟出什麼自己所不知道的資訊而錯愕。  他掏出手機。前一晚他們互道晚安的文字還停留在對話最末。他開始輸入:
對了,昨天忘記問你,你這幾天何時有空?-想跟你約個時間,談談你跟 Bank 相處的經過-對於調解時的談判很重要-已讀 上午11:15
  他看見訊息迅速跳出已讀,略感意外地眨了眨眼,等了片刻,卻遲遲沒有收到回音。或許 Sarawat 在跟 N’Dao 確認行程。Tine 收起手機,告訴自己別太在意。  然而當他晾好衣服以後,Sarawat 還是沒傳來回覆。他出門,跟 Fong 在對方想造訪許久的飯館一起吃了午餐;沒有回覆。他陪著 Fong 去挑要送給女友的生日禮物;依舊沒有回覆。莫非是 N’Dao 一直沒有告知 Sarawat 他的日程表,他才沒有辦法回應 Tine 的訊息嗎?還是是 Tine 太急了,應該再給對方多一點時間反應?  等他們終於決定好款式,Fong 到櫃檯結帳時,Tine 忍不住再看了一次手機;仍然沒有回應。他癟起嘴,再次輸入:
距離調解會剩不到兩週時間,如果可以,希望盡快-下午3:26
  Fong 拎著提袋過來時掃了他打字的手一眼。按下送出,Tine 熄去螢幕,將手機收入口袋,一面看向好友問道:「你好了?」  Fong 點頭嗯了一聲。「在等什麼消息嗎?」他問。  Tine 猶豫一秒,決定坦白:「我在等 Sarawat 回我他何時有空。」 頓了一頓,皺起眉頭,「什麼樣的情況下,一個人會已讀不回?」  「他已讀不回你?」Fong 問,Tine 抿起嘴。  「也不一定就是已讀不回啦……也可能他還在問助理行程。」  「喔……」Fong 垂下眼點點頭,很快又抬眼看向好友,「那你為什麼這麼焦慮?」  Tine 愣了一下:「焦慮?有嗎?」  「你整個下午不知道看幾次手機了,Tine。」  「我……」Tine 反射張口想回話,才說了一個字,赫然意識到自己焦慮的理由,「我擔心他在躲我。」  Fong 好脾氣地問:「他為什麼要躲你?」  「可能我之前對他有點兇……」Tine 回憶,忽然有點內疚,「或是他對我還很愧疚,」他皺起眉頭,「又或者他不想在 Line 上跟我談公事,也或是……」他放棄,呼出一口氣,「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他。」  「又或者他對於要跟你談性騷擾的細節,感到不自在?」Fong 幫忙推測。  「不自在?為什麼要感到不自在?」Tine 瞇起眼睛,「如果他真的沒有做什麼,不是應該想積極證明自己的清白嗎?」  Fong 側著頭想了想,「這我也不確定。也許他對於要跟前男友談這些事感到尷尬?」  「可是……他在找我打官司以前,不是就該預料到會需要和我討論這些事了嗎?」  「你之前說他是被助理拉來的,或許他並不知道會是你?」  Tine 回憶著他們在事務所相遇時 Sarawat 的表情,他看起來很冷靜,不似 Tine 的全然意外。「我覺得不像。」  Fong 噘起嘴沉吟,「又或者出於某種理由,他還是決定交給你代理。」 接著他抬眼,「可要是他一直躲著你,你打算怎麼辦?」  Tine 咬了咬唇。「再給他一點時間好了。如果明天他還是沒回我,我直接去問他助理。」  Fong 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祝你好運哪。」
  坐在咖啡廳裡的 Tine 想著自己可能真的需要一點運氣。  兩天以來 Sarawat 毫無音訊,他只好改傳訊給 N’Dao。好在女孩迅速回覆他,並敲定了碰面的時間地點。可他無法確定 Dao 對整件事了解多少,而她對自己的態度又會是什麼。當初是她帶著 Sarawat 來事務所的沒錯,但在那之後,她是否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關係,甚至 Sarawat 是否曾透露給她,而現在,她對自己究竟是什麼看法,Tine 完全無從得知。  Tine 只希望她比她家藝人更明白現在情勢。  助理推門進來以後看到他,迅速合十打了招呼,匆匆在他面前坐下。  「午安 P’Tine。」  「午安。謝謝 N’Dao 願意過來。」Tine 對著女孩說道。Dao 看上去有些匆忙,但神情還算平常,或許他還有機會問出點什麼。  「不會。」她回應,「P’Tine 找我什麼事?」  Tine 望著女孩探究的表情,決定實話實說:「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再一個多星期就要舉行調解會了,我卻還不了解 Sarawat 和 Bank 相處的過程。我問過 Sarawat,可他似乎不想告訴我。所以我想……或許他曾經跟你提過?」  N’Dao 秀麗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他的確有跟我提過一點,但我……答應過他不會跟別人說。」  「可以理解你的為難,」Tine 緩慢地解釋,「不過我是他的律師,要幫他爭取權益,我需要知道這些細節。」他直視著女孩,「如果是擔心消息洩漏,律師對當事人有保密義務,這你大可放心。」  女孩的表情沒有改變,眉頭依然淺蹙,「嗯,P’Tine 說的我都清楚,但我覺得,這件事,還是讓 P’Wat 親自告訴你比較好。」  Tine 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迂迴地來問 N’Dao 不是什麼正式途徑,但他在 Sarawat 那頭已是窮途末路。「他已讀不回我的訊息。」  Dao 咬著唇。「我想他應該不想在線上講這件事。」  「不、不,」Tine 搖手解釋,「他連跟我約時間的意願都沒有。他……」Tine 一面回憶,一面對自己皺起眉頭,「要我來說,似乎他特別抗拒談論這件事。」  Dao 低垂下眼,靜默了片刻沒有回話,這更讓 Tine 感到好奇。當然她不是當事人,由她來講述不算非常妥當,但 Tine 有股感覺,N’Dao 的推辭似乎另有來由。  Tine 沒有催促對方,只是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  終於 N’Dao 開口:「我知道 P’Tine 跟 P’Wat 有一陣子沒有聯絡了,但……」她抬臉望向放下杯子的律師,「P’Tine 知道,P’Wat 不太喜歡說自己的事,遇到什麼困境,或是不好的事情,都是傾向自己扛,自己消化掉……這次也是我一直追問,他才終於肯告訴我……」她咬咬下唇,眼神在桌上流連一會才又抬起,直直望進 Tine 的眼睛,「我感覺得出 P’Tine 對 P’Wat 來說很重要,而我知道 P’Wat 也明白這件事對調解協商的重要性,我相信只要 P’Tine 堅持, P’Wat 會願意跟 P’Tine 談的。」  Tine 注視著女孩。所以 Sarawat 和 Bank,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從 N’Dao 的言詞推測,似乎是一些不好的事,是這樣才讓 Sarawat 對 Tine 緘口不言嗎?Tine 想起他們還沒交往前,他因為要上廁所,才碰巧遇見剛被人痛揍一頓的 Sarawat,起初對方像頭受傷的獵豹,蜷窩在置物櫃旁,抗拒著不肯讓 Tine 幫他,是在 Tine 的堅持之下,他才願意讓 Tine 扶他起來。都過這麼多年了, Sarawat 還是不肯放自己去向別人求助嗎?不知怎麼,Tine 的心微微揪了起來。  「我知道了。」他告訴女孩,「我會再問他的。」  桌對面,N’Dao 朝他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也是此刻,Tine 忽然想起自己應該開口確認:「所以……你知道我跟 Sarawat的關係?」  沒有猶豫,Dao 點了點頭。  這下換 Tine 遲疑了。「那你……?」  「就像我說的,我感覺得出 P’Tine 對 P’Wat 來說很重要。P’Wat 相信你,我相信他的決定。」  Tine 頷首,接受了對方的善意。「謝謝你。」他真誠地說。  Dao 抬腕看了一眼手錶,「那我差不多該走了。我會再勸一勸 P’Wat,讓他盡快跟你約時間。」 她站起來,向 Tine 合十道別,轉過身去,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又轉了回來,「對了,P’Tine 有聽過 P’Wat 的歌嗎?」  Tine搖搖頭坦白:「其實沒有。」  Dao 微微一笑。「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聽聽看。」她柔聲說道,「我覺得那些歌很美,特別是第一張專輯的最後一首。偷偷說,我就是因為那首歌成為 Phi 的歌迷的。」  Tine 呆愣愣地點頭應好。Dao 又笑了起來,再次合十。「那一切就麻煩 P’Tine 了。」鞠躬以後輕風一般離開了咖啡廳,留下 Tine 在位置上,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
  那天晚上,Tine 坐在床上,點開 Sarawat 的專輯,按下播放以後抱起雙腿,將下巴枕在膝蓋上,望著立在房間角落的麻煩鬼發呆。  那年他搬出他們同居處時,出於說不上來的理由,他把麻煩鬼也帶走了。所有 Sarawat 送給他的東西,他獨獨留下了這把吉他。後來 Sarawat 也沒來要回去,Tine 便索性留著它,反正上頭有他的名字,而且 Sarawat 也說過,這是他的吉他了。  後來 Sarawat 一夕竄紅,所有跟他有關的東西身價跟著水漲船高。當 Tine 身陷低谷時,Ohm 一度建議過他,不如把麻煩鬼賣掉,眼不見為淨之外,還能趁機小賺一筆,但 Tine 沒有分毫動過如此念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執著地想留著 Sarawat 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除了麻煩鬼,他身上可以紀念這段戀情的物品,都與他早逝的愛情,一起被他留在那間公寓。  他就保留一件。唯一的一件。讓他還能記得他們曾經有過的美好。  Sarawat 的歌聲與他記憶中的一樣穿透人心。  這不是一張快樂的專輯。這是一張當你傷心難過,覺得自己好像被世界留下時,放來聆聽,會發現原來有人也跟自己一樣,愛得太多也被傷害太多。有無處宣洩的怨氣,有莫可奈何的惆悵。有失望,也有感傷。  Sarawat 曾說他不懂要怎麼寫情歌,但這裡的每一首歌詞都寫進了 Tine 的心。他的詞如詩,簡單卻真誠,誠摯得宛如有個人走到你面前,把胸膛剖開,把所有情緒都掏給你看。  Tine 不曉得自己從什麼時侯開始,只知道當他回過神時,他兩頰已經沾滿淚水,膝頭也濕了一片。  而那最後一首,Dao 最喜歡的那一首,讓 Tine 的眼淚流得最兇,因為他不得不去想,如果當年他們沒有分手,是不是那日清晨他做的夢,就可以是現在他的現實。他還能每一日看見那雙帶笑的眼睛,親吻那對飽滿的嘴唇,將那具溫暖的軀體擁入懷中,將那股熟悉的味道深深吸入肺底。  他將臉埋入膝蓋,不斷告訴自己別再哭了,別再顫抖,但沒有用,因為在他耳邊,他依然不斷聽見 Sarawat 溫柔的嗓音,一遍一遍,低低吟唱,輕輕喚著。
  小笨牛。

我聽了你的歌。它們很美。-已讀 下午11:38
-謝謝 下午11:41-N’Dao 跟我說了,抱歉這麼晚才回你 下午11:42-你先前說的,明天下午大約五點半我去事務所找你可以嗎? 下午11:45
可以-也謝謝你-已讀 下午12:40

TBC

少言 發表於 2021-2-21 09:52:53

第六章

  到了和 Sarawat 約定的那天,Tine 不知怎麼有些心神不寧。整個早上他都在法院,下午抵達辦公室時,N’Nam 告訴他,昨天剛接的那樁家暴的離婚官司,資料她整理好放在 Tine 桌上了。待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看見桌上小山一樣的資料夾,他忍不住揉了一下太陽穴。  不知道在 Sarawat 到以前他能消化掉多少?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也只能且戰且走。  吸一口氣,他走到辦公桌後方,快速將資料夾分門別類成幾堆,把不那麼急的那疊抱到身後的櫃子上,再到電腦前坐下,瀏覽一遍信箱篩出急件,開始回覆。  等需要趕在今天結束的工作都處理得差不多時,他抹了一把臉,揉了揉頸後,同時瞥見桌上的手機有訊息提示。  是 Sarawat。
-對不起,可能會晚一點 下午4:17
  Tine 瞥了一眼時間,距離兩人約的時間剩不了多久。他正打算回覆時,Sarawat 又傳了訊息:
-抱歉,我這裡還需要一點時間。需要改天再約嗎? 下午5:10-還是最好今天? 下午5:11
  當然最好今天。再拖下去只怕夜長夢多。沒關係,我等你-已讀 下午5:12-抱歉 下午5:13
  Tine 放下手機,站起身,將身後那疊資料夾移到桌上,活動筋骨,回到椅子上,投入新一輪的奮戰。  當他再次從卷宗裡抬頭時,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他端起桌上空了許久的水杯,走出辦公室。事務所大部分的位置都空下了,只剩少數幾人在位置上跟工作奮鬥。他晃到隔壁 Fong 的門前,房間是暗的,Tine 噘起嘴,腳步一轉往茶水間的方向移動。  回到辦公室,他靠在桌前喝水,考慮著是否要叫個晚餐來吃,但又不確定 Sarawat 何時會到,猶豫一會,還是作罷。在他後方,資料夾山還剩下三分之一。說不定他能在 Sarawat 抵達以前把剩下這疊都清掉。想想也蠻勵志。他放下水杯,彎了彎脖子,坐回位置上,抓起最上層的資料夾,開始閱讀。  過了不確定多久,突然炸出的手機鈴聲嚇了他一大跳,他抓起手機,發現是 Sarawat 打來的,按下接聽。  「Tine 你還在辦公室嗎?」Sarawat 的聲音很著急,而且聽上去有點遠,似乎是透過車內的免持聽筒撥話的。  「嗯對啊。」  「對不起,讓你等我等了這麼久……我、快到你那裡了。大概再……十分鐘。」  「好。」  「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  掛上電話以後,Tine 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向上伸展雙臂,感覺肌肉從僵硬的姿勢中獲得解放。他走到窗邊,好奇地翻了翻百葉窗,發現外頭辦公室的照明已經熄去大半,所有人都離開了,只剩下他的燈還亮著。他皺起眉頭,走回自己桌邊。  桌面上的時鐘顯示著九點十五分。  原來這麼晚了。  他盤算著去為自己添一杯茶,又想起自己還沒用過晚餐,如果此刻倒茶水進胃,他的胃肯定會狠狠抗議。於是他只再倒了一杯白水回來,順便把辦公室的門打開,就在他從辦公桌抽屜裡拿出胃藥,打算先吃一顆以防萬一的同時,他的座機響了。  他接起電話:「喂你好。」  「Teepakorn 先生嗎?這邊有位訪客表示跟您有約……」是樓下的警衛 P’Sa。  「對,麻煩你讓他上來了,Phi。」  「好的。」  所以 Sarawat 到了。Tine 往嘴裡扔了顆藥,灌了幾口水,將藥錠沖進咽喉,準備好應付接下來的幾個小時。  他在桌後坐下,不一會便聽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Sarawat 出現在門邊。  他看上去相當狼狽而且疲倦,但仍不減帥氣。Tine 在內心嘆了一口氣,放棄研究對方是怎麼辦到的。  「抱歉。」Sarawat 說,一面取下墨鏡,一面走到 Tine 的桌前坐下。  「沒關係。」Tine 淡淡回應。  「對不起讓你等我這麼久,事情比我預期的——」  Tine 正打算再一次表示他不介意時,他的肚子比他還要率先發了話。  那聲咕嚕太響,彷彿誰往他們中央投了一只青蛙,兩人一時瞪大眼睛面面相覷。  「我……」  Tine 尷尬地搶先解釋:「我還沒吃晚餐——」  「那要不要一起去吃飯?」Sarawat 說,好似也被自己的音量嚇到而愣了一下,「我是說,因為我也還沒吃……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先去吃一點東西再談,對胃會比較好……」最後一句聲音似乎小了一點,但 Tine 並沒有錯過。  他考慮了片刻,雖然他已經吃了藥,撐一陣子大概沒有問題,不過……中午他忙著跟客戶談話,沒來得及吃進多少,他的確也餓了。  捂著腹部,眨眨眼睛,他回視對方探詢的眼神,脆聲回答:「好。」
  Sarawat 推薦的店家藏在五分鐘車程外的一條巷弄裡,整排房子只有那一家小吃攤還亮著燈。  他們在附近停好車,Sarawat 領著 Tine 晃進店裡,熟門熟路地跟老闆打了招呼以後轉過頭來問 Tine:「吃豬肉粥好嗎?他們的招牌。」  Tine 愣愣地點頭,還沒能從 Sarawat 居然知道這樣的地方回神。  他們剛坐定沒多久,老闆就端了兩碗豬肉粥過來。Tine 立刻被香氣吸引了注意。聞到食物才讓他意識到自己有多餓。他很快地攪散蛋羹,小口小口迅速地吃了起來。Sarawat 在他身邊看著他進食的模樣片刻,才慢條斯理地拿起湯匙,不疾不徐地將自己的那份往嘴裡送去。  直到碗見底,Tine 才停下動作。Sarawat 微笑地看他:「還合你的胃口嗎?」  Tine 弄不清楚對方是在調侃自己還是真心想知道,只能嗯了一聲,「很好吃。你怎麼知道這家店的?」  Sarawat 將最後一口粥也送進嘴裡,吞嚥以後才回答:「幾年前 N’Dao 帶我來的。她嘴巴很挑,又特別喜歡吃粥。我想這麼晚了,吃這個比較剛好。」  Tine 小小喔了一聲。「你跟她,感情很好呢。」  Sarawat 瞅著他片刻,才回應:「或許因為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所以投注了特別多感情吧。」  「但我覺得不只,」Tine 歪著頭回憶,「感覺她把你當很親近的人在關心。」  「她是很常說我像她親哥。」Sarawat 說,直視著 Tine,「她確實也就像個妹妹。很嘮叨的妹妹。」眼神異常認真讓 Tine 忽然有點不太自在。  「你不需要跟我解釋哪。」他尷尬地對 Sarawat 說,後者收斂起視線,沒再多說什麼。  他們之間靜默了片刻,Tine 低下頭,用手指戳著空碗裡的湯匙,看著它像小舟一樣搖擺。  「你要按時吃飯哪。」忽然 Sarawat 說道,Tine 抬起臉看他,發現對方正掏著自己的包包,似乎在翻找什麼,「如果沒辦法及時吃飯,在包包或是抽屜裡放一些餅乾、能量棒,多少墊一下胃。」Sarawat 從包內拿出兩支能量棒,遞到 Tine 眼前,在他沒有立刻伸出手時晃了晃,催促他接下。  Tine 接過點心,低聲道謝。  「你的胃不好,要小心啊。」  Tine 抬頭怔怔望他。他想問 Sarawat 怎麼知道他胃不好,但對方已經收回目光,轉而環顧四周,打量店內,明顯在迴避 Tine 的視線。他只能作罷。不過,他忍不住注意到對方額角的汗滴,從自己的包裡拿了張衛生紙,碰了碰還在裝忙的歌手上臂。  「擦一下汗吧。」他說,看見 Sarawat 也愣愣回頭,一邊謝謝他,一邊用紙拍按全臉。  流汗大王這麼多年了也還是這麼容易汗流浹背哪。  Tine 不禁莞爾。  當 Sarawat 將衛生紙收進掌心後,Tine 又發現,對方臉上還黏了一點小紙屑。「你的……」他說,試圖引起對方注意,動手比劃自己的臉。Sarawat 模仿著他的動作,卻遲遲沒摸到那一處紙屑,他那如同追著尾巴的貓的表情和動作令 Tine 忍俊不住,「別動,」他說,伸手幫 Sarawat 捻下了那點小小麻煩。  Sarawat 注視他的詫異直白眼神讓 Tine 猛地不好意思起來,他慌亂地別開視線,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Shia 居然這麼晚了。  「那個……現在的時間,回辦公室好像也不太適合……」他喃喃著,發現 Sarawat 又恢復了原來的淡漠神情。「你覺得,有什麼地方適合談話嗎?」  Sarawat 沉默片晌。  「我家。」最終他回答。  「你家?」Tine 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拔尖,但好險沒有人往他們這望過來。  Sarawat 看著他。「現在咖啡廳都關門了,酒吧也不夠隱密,除非你想帶我回你家……」Tine 立刻搖頭,「那就只剩我家了。」  Tine 忖度一會,發現 Sarawat 說的沒錯,再者對 Sarawat 來說,應該沒有其他地方比他自己的家能更讓他感到安全,可以好好敞開心房了吧。  猶豫幾秒,他只能妥協。  「好吧。」
  然而 Tine 對於要進入 Sarawat 家這件事,仍舊感到很不安。理智上他知道,他們需要一個可以讓 Wat 安心、而且能保護他們隱私的地方談話,但是情感上,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辦法用完全平常的心情,再一次走進對方的起居空間。  在公共場域獨處是一回事,進入對方的住所,那種感覺更加私密,更加……靠近,而他還不知道這樣的感覺是好是壞。  Sarawat 轉動鑰匙開門,走進去以後,草率地脫去皮靴,低聲招呼 Tine 讓他先去沙發上落座,自己則很快鑽進了廚房裡。  Sarawat 的家,比他大學時期獨居的宿舍要整潔一點,但整個環境感覺起來依然很……空。他仍舊喜歡用黑白色系佈置住所,沒什麼繽紛的顏色讓房間看上去冷淡而疏遠。  就像那時候他的房間。  直到 Sarawat 點明了那盞桌燈,整個空間才開始流露出溫暖。那一晚,Sarawat 就著那盞燈,坐在床墊上,抱著要借給 Tine 的吉他調了很久的音。他的麻煩鬼。但那時候它還屬於 Sarawat,還沒有名字,卻已經可以發出 Tine 從不曾讓它吟唱出來的好聽旋律。  Close。  Scrubb 的 Close。  那時 Tine 央求 Sarawat 錄這首歌作為社團作業,而 Sarawat 冷著一張臉,過於用力地在紙上寫下所有和弦,再將紙塞進 Tine 的懷裡,還沒怎麼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然而最後他還是彈了。在 Tine 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時,不帶任何警示,Close 的前奏就這樣輕柔地滑進了房間。  Sarawat 撥弄著吉他,沒有搭理 Tine 的任何一句閒聊,他就只是唱,慢條斯理、專心而溫柔地演唱,只偶爾朝趴在他身邊的 Tine 投去一眼,彷彿他把所有的心意都放進了歌裡,只祈願對方能理解。  那是他第一次為 Tine 而唱。  Sarawat 從廚房拿來兩杯水時,Tine 還呆呆站著,沉浸在回憶裡無法動彈,是 Sarawat 低低的叫喚才讓他恍恍回神。  「Tine,」Sarawat 偏偏頭,指著沙發的方向,「坐啊。」  Tine 低應一聲以後才慢吞地落座沙發。Sarawat 將杯子放在茶几,在對方右側的單人座上坐下。  Tine 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他從包內拿出筆記本和筆,還有一支錄音筆,接著發現 Sarawat 正盯著自己手上的錄音筆瞧。  「……一定要錄音嗎?」  「只是做個記錄,」他溫聲解釋,「方便我忘記什麼細節時可以回頭查找。律師有守密義務,錄音檔不會公開。」  Sarawat 沉默著沒有回應,Tine 當作他默許了。「謝謝你。」他翻開筆記本,找到新的空白頁,「所以,」他按下錄音鍵,「可以告訴我,你們平常上課是怎麼互動的嗎?」  Sarawat 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後退了一點,像在消化 Tine 的問話。  「例如課程剛開始,會先做什麼活動。」Tine 提示著。  「先暖身,練習握棒,用練習板,最後上鼓。」  Tine 握著筆想了幾秒。「我換個方式問好了。在課堂途中,你們有可能發生肢體上的接觸嗎?」  Sarawat 瞅著他許久。「你還記得我第一次教你彈吉他嗎,Tine?」他說,Tine 不知道對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但還是順著問題嗯了一聲作答。「我坐在你的旁邊,只有在教你按弦的時候才碰你的手。」  Tine 有些困惑。「可以……再解釋一下你的意思嗎?」  「我的意思是,」Sarawat 傾向前方,將交握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我知道什麼樣的動作會給人什麼樣的感覺。如果我想親近你,我會坐得更靠近,或是甚至從你後方,用同樣的姿勢教你按。」  Tine 明白 Sarawat 的意思,他記得在交往以後,Sarawat 才會用近乎貼背擁抱的姿態指導自己,但他不確定自己理解對方提起這點的用意。  「所以你是想說,你不太可能會碰觸到對方嗎?」  Sarawat 的神情沒有太大,但 Tine 察覺得到其中似乎有幾絲無奈。「我是指我能感覺得到什麼樣的距離是太近,什麼樣的姿勢叫作『不必要』。」  「而你認為你和 Bank 之間有許多不必要的接觸?」Tine 更困惑了,但 Sarawat 不是否認他騷擾對方嗎?除非——「你是在說,這些不必要的接觸,並不是你發起的?」  Sarawat 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告訴 Tine,他的猜測沒錯。Sarawat 低下頭,沒再看 Tine。  「當然一開始我也很困惑,」他說,「覺得是不是自己多想。」他停了一下,「然後是第二次。告訴自己是巧合。接著第三次、四次……」Tine 的心在胸口怦怦跳著,他完全沒意料到事情會是如此。「你開始盡可能地閃躲那些碰觸,」Sarawat 的語氣沒有絲毫改變,依然平板木然,好像不是在陳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希望對方能察覺到你的不自在而減少這樣的舉動。但是沒有。」  Tine 強迫自己維持冷靜客觀,低頭匆匆寫了點筆記,又再度抬頭。「當你意識到閃躲沒辦法阻止 Bank,你有另外採取什麼方式自保嗎?像是口頭向他反應?」  「我有試著提醒他,說我不喜歡別人毛手毛腳,他越線了,但他否認,澄清他沒有做那樣的事,一切都是我多想。」  Tine 瞅著 Sarawat 的表情。儘管對方臉上波瀾不驚,但是 Tine 的胸口還是泛起了疼。  他經手過類似的案件,只有幾件,受害人都是女性,每個人提起當時的經歷時反應不太相同,有人哭泣,有人憤怒,也有人跟 Sarawat 同樣面無表情,試圖掩藏自己的情緒,將自己抽離。Tine 不曉得 Sarawat 是否也如同她們那般,都還在用自己的方式處理心理上的創口。  他吞嚥唾沫,整理情緒以後再開口:「聽到他這樣的回答之後,你怎麼回應他?」  「我決定再上一次課。」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或許就像他的自清,真的是我誤會了,但既然我表達了抗議,他應該也會更加注意,盡量避免容易引起誤會的動作。至少我上課前是這麼想的。」  「他有嗎?」  「沒有。」Sarawat 依然淡漠著臉,「所以再次發生時,我直接點明要他停下,別再靠近我,我不喜歡這樣。」  「他有什麼反應?」  「他說我這個當紅明星少在那邊自作多情,污衊他多年的教學名聲。」Sarawat 看向茶几,沒有注意到 Tine 掐緊了手中的筆,「他說他一直都是這樣跟學生互動,是我誤解了他的示範,還說如果我沒有辦法接受,就不要來上課,他也不屑多我這個學生。」  「那你怎麼做?」  「我就沒去上課了。」Sarawat 回應,「幾天之後,他就在推特上發文,表示有個學生暗戀他,會在課堂間三不五時用不必要的方式碰觸他,頻頻以肢體騷擾來示愛。」  Tine 感覺自己的胃翻攪了起來。「他暗示那人是你。」  Sarawat 靜默地望著 Tine,還是沒有任何表情,除了他的眼神,看上去彷彿有人抽走了他的所有力氣,只遺留下疲倦不堪。  他點下頭,Tine 切去錄音。  整個客廳一片死寂。他和 Sarawat 都還坐在位置上,沒有任何人動作。  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告辭離開了,但他沒有辦法起身。各種情緒在他體內橫衝直撞,他動彈不得。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 Sarawat這麼篤定對方不會有任何證據的原因。他不是那個動手的人,Bank 才是。  「你是……什麼時候告訴 N’Dao 的?」Tine 沙啞地開口詢問。  「她好奇我為什麼要終止課程。」Sarawat 摀著頸後,「我說沒什麼特別理由,就不想上了。她不肯罷休,一直追著我問,我只好告訴她。」  Tine 吸了一口氣。「那為什麼你還要求她不要說出去?」  「為什麼要說?」  「為什麼不?」  「事情都結束了,告訴別人也沒有特別意義,徒增別人困擾而已。」  「……但事情沒有結束。」Tine 低聲指出。  Sarawat 搖了搖頭。「所以當 N’Dao 看見推文時,她氣炸了。」  「是我也會氣炸了。」Tine 抓緊手中的筆,直視 Sarawat,憤怒、不解又心疼,「你為什麼不生氣?他這樣佔你便宜、侵犯你,還反咬是你騷擾他,你就這麼輕易地讓他全身而退?!」  話一出口 Tine 就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該這麼說。Sarawat 做了他能做的,站出來告訴對方住手,已經足夠了,Tine 怎麼還能指責對方做得不夠?但也是在此同時他忽然明白,為什麼那些陪同他當事人來訪的親屬,也有這麼多人都曾說出類似的話。與其說他們意在指責當事人,他們更生氣的,其實是沒有辦法幫助對方的自己。他先前之所以能那麼冷靜,全是因為在事件中受創的不是他親近的人罷了。  然而他還沒能來得及道歉,Sarawat 已經揚聲反問:「那不然呢?去告他性騷擾?我沒有任何證據,整件事最終也只會走向各說各話,最好的情況就是和解而已。看到這樣的結果我會比較快樂嗎?不會。還不如就放著,讓時間淡化它。」他苦澀地笑了,「但反正現在也差不多是這樣了。」  Tine 安靜了片刻。Sarawat 說的,其實 Tine 都清楚,但情緒一上來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滿腦只想著為對方義憤填膺。  「對不起,我一下子太生氣了沒想清楚。我不該質疑你的。」他低聲道歉,「但我還是希望你……你可以早一點跟別人說。你的朋友,關心你的人,你不需要自己一個人面對這些事。」Sarawat 低瞅著 Tine,沒有回話。Tine 放柔聲音告訴他,「我知道你不習慣……你不習慣示弱,但有的時候……有些時候,人就是會需要一些幫助。」他想起那個靠在廁所外置物櫃邊,被人揍得遍體鱗傷,卻還是倔強著想拒絕自己幫忙的 Sarawat,「如果我能早點知道——」  「早點知道你也不能做什麼哪 Tine。你現在知道,跟一接下案子就知道,並沒有太大區別。」  「但如果你在更早之前就告訴我,」Tine 低喊,「早在他一開始做那些舉動時你就先告訴我了,我就可以——」  「那時候的你並不想見到我。」Sarawat 的語氣沒有指責,平靜得像在陳述事實,「在我走進你的事務所以前,你都還不想見到我。」  Sarawat 說的沒錯,他說的一點也沒錯,那時候的 Tine 還避他如洪水猛獸唯恐不及,Sarawat 根本無從接近他,但為什麼 Tine 還是難受得無法呼吸。  如果那時候,Sarawat 站到他面前,請求他的幫忙,他會毫不遲疑地立刻幫助對方嗎?  「我……」Tine 說了一個字便停了,他怔怔望著 Sarawat,感覺什麼在眼眶裡升起。  Sarawat 看著他,察覺 Tine 的臉色有異,神情開始變得慌亂,「我沒有在指責你,Tine。」他緊張地澄清,但沒有用,淚水已經開始在 Tine 眼中堆積。他停不下來。  一見如此,Sarawat 更加焦急,他低喊著 Tine 的名字,朝他靠了過來,而 Tine 注視著對方在視線中越來越模糊的臉,一心想著為什麼當 Sarawat 需要他的時候,自己卻不能在他身邊陪他?為什麼 Sarawat 只能一個人承擔這些?為什麼 Bank 那個混帳要做這種事?為什麼那時候他還在忙著躲避 Sarawat?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Tine,我沒有怪你的意思……」Sarawat 蹲到 Tine 前面,在 Tine 朦朧的視線裡,他臉上的憂慮依然清晰可辨,「你、你不要哭了……」  他伸出手去碰 Tine 的手,而被這樣一碰,Tine 的眼淚又流得更兇。  明明 Sarawat 才是受傷的、需要安慰的那個,為什麼卻是他反過來在安慰 Tine?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會遭遇那些爛事?而且還不願意告訴別人,什麼事都只肯自己扛?還有自己剛剛說話不經大腦更是二次傷害了對方……  「Tine……」  Sarawat 溫聲低喊 Tine 名字的語調一點也沒變,跟十年前一模一樣,在 Tine 難過的時候也是用同樣的語氣哄他、安撫他,而他輕輕碰觸 Tine 淚濕的臉頰的模樣,不知所措的模樣,好似他捨不得 Tine 這樣流淚,好似他會心疼 Tine 這樣流淚,可是他們已經不再是十年前的他們了,而現在的 Tine 並沒有資格值得他這樣的溫柔……  Tine 閉上眼睛,感覺自己被摟進一個擁抱。一切都那麼熟悉。那麼安穩。彷彿他可以在其中放心哭泣。Sarawat 溫暖的手掌摀上他後腦,輕柔地摩挲他的頭髮。  他任由 Tine 的眼淚浸濕他的肩膀,安靜地等待 Tine 緩緩從顫抖中逐漸恢復平靜。Tine 小聲地抽著鼻子輕輕推開對方。  「抱歉。」他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困窘,手背胡亂抹著滿是淚痕的臉。本來該是他跟對方確認案情,結果卻變成 Sarawat 反過來安慰情緒失控的自己。搞什麼啊 Tine!「我一時情緒失控……」  「沒關係。」Sarawat 回給 Tine 一個小小的微笑,「看到你哭,我也有種被解放的感覺。謝謝你這麼在意。」  他的話讓 Tine 更想挖個地洞直接把自己埋起來。他真是太丟臉了,一點專業的律師形象也無。潦草地用袖子擦乾眼淚,他吸著鼻子站起來。「那我差不多該走了。我明天重新整理一下屆時的對策,好了再跟你討論。」  Sarawat 還跪在地上,仰頭望著他。「如果你覺得太晚,不介意的話,可以留下來過夜……」他在用他撒嬌專用的眼神看著 Tine 了。為什麼都過這麼多年了,他的眼神仍舊有這麼強的殺傷力?  Tine 決定用今晚僅存的成年人尊嚴婉拒對方。「沒關係,謝謝你的好意,你明天也還有工作吧?我叫車回家就好。」他將筆記跟錄音筆匆匆塞進包裡,留待到家再整理亂糟糟的思緒。  Sarawat 慢吞吞地起身,送他到門口。  「謝謝你願意信任我,說出這些。」Tine 朝對方勾起一個小微笑,「那就晚安囉。」  「晚安。」Sarawat 望著他。Tine 看得出在對方努力維持平靜的表情底下,有掩不住的失望。  「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你知道我的手機號碼⋯⋯今晚你也早點休息。」說完,Tine 轉身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直到他步入電梯,門即將完全閉闔前,他才聽見對方公寓大門關起的聲響。  他向後靠上電梯車廂的牆壁,仰起臉,閉上眼睛,深呼吸。
TBC
本文最後由 少言 於 2021-2-21 09:59 編輯

少言 發表於 2021-2-25 15:11:20

第七章

  Sarawat Guntithanon 不相信第二次機會。
  在他還小,大概四歲左右,他有一隻心愛的老虎玩偶。老虎有一對黑溜溜、圓滾滾的眼睛、毛絨絨的身體,抱起來非常舒服。Sarawat 把它取名叫「小虎」,走到哪裡都要帶著它,只有抱著小虎,他才能安心入睡。
  有一天,他的父母帶著他跟 Phukong 去動物園玩。他們度過了非常開心的一天。他們上了車,準備回家,車子震得小 Sarawat 昏昏欲睡,正當他即將閉上眼睛時,他赫然發現,小虎不見了。
  他大聲告訴前座的父母親,他找不到小虎。母親安撫他,要他在周圍再找找看,但是他找了又找,還是沒有。母親要他回想最後一次他看到小虎的地方,但他想不起來。
  他開始大哭,尖叫著要父親折返動物園去找小虎。他的哭聲吵醒了已經睡著的弟弟, Phukong 跟著開始放聲嚎啕起來,頓時車內充斥尖銳刺耳的哭鬧聲。
  「鬧夠了沒有!」正在開車的父親突然大吼,後座的兩個孩子瞬間都安靜了下來,「你沒有好好注意自己的東西,遺失就是沒有了!也別想要我再開回去找!你自己犯的錯誤,要學會自己負責!」
  母親幫他求情但是沒有用,他父親堅持要他記取這個教訓,而在他們家,父親說的話就是鐵律。那天晚上,小 Sarawat 哭到睡著。
  從此他學會了,機會只有一次,要就好好抓緊,倘若放手,錯過的、失去的,就是咬牙也得接受。
  這個信念隨著他日益抽高的身體茁壯,直到高三夏天的一個午後,他遇見了一個男孩,一個只用一面就搶走了 Sarawat 心的男孩,然而直到一個星期以後,Sarawat 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
  他不相信第二次機會,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想試一試,於是他抱著渺茫希望,穿梭一場又一場的 Scrubb 演唱會,渴望能再一次見到那個盜走他心的男孩。
  直到希望熬成絕望。
  他告訴自己,父親是對的,人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喜愛的事物要就牢牢抓緊,一旦鬆手,失去就沒有了。
  然後他上了大學。
  他依然不相信第二次機會,直到 Tine Teepakorn 再次闖進他的生命。
  這一次,他抓好了機會,小心地沿著 Tine 的周圍緩緩繞進對方的生命,每一天都離對方更近一點,直到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得不會再讓對方輕易逃脫時,他伸出手。
  他們度過了美好的一年。如夢般美好的一年,讓 Sarawat 一度相信,他獲得的、奇蹟似的第二次機會,會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他搞砸了他的第二次機會。
  原來人要犯錯是這麼容易,一個錯估情勢、一個誤判、一個遲疑,機會就會從手中脫走。
  Sarawat 生氣自己的猶豫,生氣 Tine 不夠信任自己,更生氣自己沒辦法做到讓對方全然地相信、全然地安心。
  然而 Tine 已經關閉了所有溝通管道,清楚表明再也不想見到他。
  他深知對方有多固執,認定了心裡所想,就會抱著那個念頭死守不放。Sarawat 試過向他解釋,但 Tine 不願聆聽,一心認定所有 Sarawat 說的話,全都只是為了哄 Tine 回去自己身邊的謊言。
  他無計可施。
  如同一頭失去主人的鬥犬,他在災難遺址裡不停打轉,所有他們的過往只剩下餘燼,他站在廢墟裡,找不到光。
  Man 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 Tine 的狀況,但是他不需要對方告知,也知道 Tine 同樣痛苦。
  一個如此熱愛人群的明亮男孩,將他所有的社群帳號全部鎖起、超過一個月沒有動靜,就已經顯示了問題的嚴重性。
  恰好那些他為心碎而作的音樂在網路上一夕瘋傳,他頓時聲名大噪,校園裡人群追得他疲於應付,而賞識他的唱片公司也在此時向他遞出了橄欖枝,於是 Sarawat 決定,他要為對方做最後一件事。
  他離開。
  他放棄。
  他放棄他的第二次機會,只要 Tine 能夠從黑暗裡出來,他可以退出對方視野,化作影子融進深夜,在對方身後遙遠的、不會被察覺的所在,沉默地守護他。
  偶爾 Man (儘管不甚贊成,但還是)會告訴他一點 Tine 的消息。偶爾從他那不知為何還沒被阻擋的推特追蹤上也能得知些許。他知道 Tine 回到了陽光底下,和他們一起種下的那棵樹苗一樣,努力向上生長。
  Man 來找他討論伴郎約定的那日,他考慮許久。本來他已經準備好要向老友道歉,自己必須食言,Man 卻搶先他一步開口:「Tine 說,如果因為他的緣故,導致我們必須毀約,他會一輩子過意不去。」
  那一刻 Sarawat 忽然意識到,Tine 說的正是事實。他是那麼善良的一個人,總是將身邊人的需求放於自己之前。他太過在意他所愛的人是否快樂,而如果他知道自己就是阻擋對方幸福的原因,他會深深痛恨自己。
  一如他當初堅持選擇離開 Sarawat。
  整場婚禮,Sarawat 都在用盡全力不去注意對方、不讓對方發現自己在注意對方。遙視那抹身影的每一秒、每一下心跳的刺痛,都讓他難以呼吸。
  Sarawat Guntithanon 搞砸了他的第二次機會,而他並不相信人能有第三次機會。
  所以那一晚,他站得很遠,遠得不會讓 Tine 辨認出他僵硬的表情、緊繃的身形;遠得不會讓對方知曉,在婚禮結束以後,他躲進廁所,在最後一個隔間裡,痛哭許久。
  可以放下了。他告訴自己可以放下了,是時候該往前看了。
  他花了更多時間創作,精進技巧。他依然想念 Tine,偶爾在陽光太溫和的午後,他會想起那個曾專屬於自己的美麗笑容,那些總在胸口縈繞的酸楚淡化成了惆悵。
  他開始讓一些人靠近,也試著靠近一些人。大部分的人最終還是離開,有一些人則留了下來。
  他學習新的事物,並透過這些新識的事物重新感知世界。
  接著他遇到了 Bank。
  然後 N’Dao 將 P’Fa 提供的推薦律師名單放到 Sarawat 面前。
  清單上第一個名字寫著 Tine Teepakorn。
  除了向公司昭示他們的過往,Sarawat 想不出一個足以說服經紀人和助理放棄名單首選的有力理由,更況且 Tine 未必會接下他的案子,不到最後一刻,他希望知道這段關係的人越少越好,於是他選擇在 N’Dao 的陪同之下走進 Tine 所屬的律師事務所,期待對方會拒絕他——
  他等來的是一杯黑咖啡和一件報銷的 T 恤。
  擺脫了再次相會的驚慌失措以後, Tine 表現得相當專業,不過,他看起來像還在生 Sarawat 的氣。Sarawat 不怪他,畢竟是自己害他失去、放棄了這麼多東西,而那恰好給了 Sarawat 一個轉身離去的藉口。
  但是 N’Dao 按住了他的手,堅持他再多留一會,而就在那時,他看見了 Tine 望著他們出神的表情。
  確切來說他盯著的是他和 N’Dao 的手,但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和 Sarawat 第一次教他握撥片時的表情那麼類似,彷彿他也同樣在回想他們曾擁有過的甜蜜。
  那令 Sarawat 在鬼使神差之下,同意對方接下他的案子,並在理智流回身上,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好好面對對方時,自辦公室內落荒而逃。
  敏銳如 Dao,自然察覺到他反常的反應,幾經逼問,Sarawat 不得不向她坦白。在他的懇求之下,Dao 同意暫時不向公司回報這個資訊,但是同時她也表明,如果她認為 Tine 有失去專業的疑慮,會立刻通知 P’Fa 這個消息。
  Sarawat 答應了她,因為他並不認為 Tine 依然在意他至會影響專業的程度,就像他並不相信,人能擁有第三次機會。
  直到那個寧靜的週末上午,他走進事務所,倚在律師辦公室的門邊盤著手,凝望著仍沉浸在工作中、還沒注意到自己的 Tine Teepakorn 良久。
  或許他就真的這麼他媽走運,擁有了第二次機會,那只有 1% 的機會,在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Tine 不可思議地再次來到他面前,如同此刻 Tine 同樣坐在那裡,在 Sarawat 幾公尺之外,沐浴在日光中,安閑的側顏看起來就是 Sarawat 人生中所遺失的一切,他還能再擁有的第三次珍貴機會。
  而這一次,Sarawat 決定,他說什麼都不會再放手了。


TBC 本文最後由 少言 於 2021-2-25 19:47 編輯

少言 發表於 2021-3-4 01:11:56

第八章

  事情發生時,Tine 還坐在自己的辦公室,瀏覽隔日調解會要用的筆記。座機響了,他接通電話,渾然未覺外頭的世界已經開始傾斜。  「你好。」  「Tine!」是 Fong,口吻太過急切,Tine 立刻察覺事情不對,「快看我傳給你的連結!」  Tine 用肩膀夾著話筒,操作滑鼠點開頁面。  SHIA。  〈獨家驚爆!國民男友 Sarawat 捲性騷疑雲 辯護律師竟是校草舊愛〉  斗大的標題橫陳在網頁上方,緊跟著那天他和 Sarawat 在小吃店裡他抬手為對方挑去紙屑的照片,看得 Tine 的心一下涼去半截,他沒有聽進話筒另一端的 Fong 說的任何一句話,全心顧著閱讀新聞,然而他只來得及掃過內文幾行字,就被急促的敲門聲中斷。  「P’Tine,」N’Nam 沒有等他回應就直接開了門,臉上寫滿焦急,「P’Aff 和 P’Pei 找你。」  Tine 吞了口唾沫,點了下頭。「我得走了,」他告訴電話那頭的老友,「老闆找我。」
  P’Aff 的辦公室,不是事務所裡最寬敞的,但視野絕對是最好的。從偌大的窗戶望出去,曼谷商業區的風景一覽無遺,不過在事務所裡,沒有幾個人樂意踏足此地。P’Aff 周圍似乎環繞著一圈生人勿近的低氣壓,Tine 打從心底佩服她對工作的全力奉獻,她的腦袋是 Tine 見過數一數二的敏銳,做事乾淨俐落,面對檢方或控方律師態度冷靜犀利,讓人抓不著紕漏。Tine 一點都不想在法庭上面對她,而 Fong 視她為職涯偶像。  現在她就坐在 Tine 幾公尺前,表情不怒而威。  「N’Tine,」她說,「看你的表情,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娛樂報導裡說你跟委託人交往過,是事實嗎?」  Tine 吞了口口水,強迫自己直視對方,誠實回答:「是。我們大學時期曾經交往過,但現在純粹是律師和委託人的僱傭關係。」  P’Aff 的臉幾不可見地抽了一下。「就算是這樣,你當初接這個案子時到底在想什麼?」她甚至都沒抬高語調,就已經讓 Tine 感覺頭皮發麻。「你就沒有想到應該要跟事務所報備這件事嗎?一般人就算了,對方可是 Sarawat Guntithanon,一舉一動都被狗仔隊放大檢視,你從沒想過這件事情會被媒體翻出來嗎?」  站在 P’Aff 桌邊,同為事務所合夥人的 P’Pei 無奈地瞅他。「我以為你腦袋夠清楚,不會犯這種錯的,N’Tine。」語氣流露掩不住的失望,「我跟每個我帶過的新人都說的很明白,接案的首先要件就是關係迴避。」  聽見當初帶過自己的導師這麼說,Tine 更加羞愧。  「抱歉。」他只能這麼說,垂下臉不敢面對上級。  他賭輸了。輸得一蹋糊塗。  Fong 當初已經警告過他,他卻還是太過大意。幫 Sarawat 捻紙屑時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從遠處看起來會像是什麼樣子,而且還被挖出他們之前的關係,更好死不死就在調解會召開的前夕,原本已經夠受人矚目的案子,現在被這樣一報,肯定雪上加霜,更不要說事務所所有客戶都會對他們的專業產生動搖,特別是他自己手上另外兩個案子的當事人,其中一個還是他花了好幾小時才建立起信任的,現在說不定已經前功盡棄。  更別提這件事明天一定會被對方律師拉上桌面作為談判籌碼,伺機大砍和解條件與金額。  「明天就要開調解會了,現在臨時要換人也來不及。P’Fa 那邊還沒傳來消息,我猜她現在也正忙著消毒滅火跟不要掐死她家藝人。」P’Aff 轉頭看向多年的夥伴,「你有什麼想法?」  「換人確實來不及,只能讓 N’Tine 上了。」P’Pei 往桌子這一邊看了過來,「他手上還有幾個……?」  「兩個案子。」Tine 幫對方補完。  「兩個案子,」P’Pei 重述,望向合夥人,「那就看當事人意願撤換律師。我們所內誰手頭上比較有空?」  「N’Fong 跟 N’Namu。」P’Aff 轉向 Tine,「你手上的案子,有 N’Nam 幫忙準備的嗎?」  「有一件。」  「她獨自一個人,接得下來嗎?」  Tine 思索幾秒,「可以。」  「那趁這個機會讓她試試看獨立好了。」  Tine 點頭低聲稱是。  「我們還要擬篇聲明稿,表示我們事務所的業務與專業性,皆不會受到私人關係影響。」P’Aff 拿起了電話,對著話筒另一端的助理說道:「幫我打給 P’Fa,說我要跟她談明天的調解會,還有晚上要發佈聲明稿的事。」她放下電話,「明天這件案子結束以後,你暫時不許接任何案件。你手上還有假吧?」Tine 點頭,「我記得你有一陣子沒休了,全部放一放,看風頭什麼時候停歇再讓你回來。」她轉頭看向 P’Pei,「Pei 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N’Tine,」P’Pei 望著 Tine,「你當初既然敢接這個案子,我想你也有所準備了。明天的結果,會關係到我們事務所的聲譽,還有你個人在所內的評價。」  Tine 點頭。「我明白。我會盡全力的。」  「好啦,」P’Aff 朝他揮揮手,「趁現在記者還沒包圍到大家無法下班以前,你東西收一收,趕快從後門離開吧。」  Tine 點點頭,往門邊方向退後。  Fong 在他回辦公室收拾資料時開門進來。他靠到 Tine 的辦公桌旁邊。  「怎麼樣?」  「停止接案。手上案件全數轉移,其中一件可能會轉給你。強迫休假一個月。獎金全部報銷。」  「比我想像的好一點。我還以為會在這樁案子之後直接請你走路呢。」  Tine 停下手裡的動作。「是比我預想的仁慈。」他嘆了口氣,「我應該更小心的。」  「不是後悔不該接這個案子?」Fong 挑眉問他。Tine 搖搖頭。  「考慮到 Sarawat 的個性,我比較慶幸當初是我接下來的。」Tine 撫弄著手裡的資料夾,「不曉得他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時候你還擔心他啊?」  Tine 聳了聳肩。  「我要先回去了,Fong。」他告訴對方,將資料夾放進紙箱,「我晚上手機應該會關靜音到明天早上。資料看完我可能就會洗洗睡,不用再找我了。」他抱起那箱資料,拎起公事包,「祝福我明天能夠順利活下來吧。」  「祝福你喔。」  Fong 陪他出去,在他身後為他關上門。Tine 穿過辦公室,所有人都假裝沒有在看他,然而每一個都失敗得徹底。他攬緊記滿 Sarawat 案件細節的文件,流星大步地邁出事務所。
  沒有受到任何阻撓,他順利在一小時後抵達家裡。進門以後,他將那箱資料摔在茶几上,翻出手機,叫了晚餐,盤算著利用時間先去沖個澡,一邊吃飯一邊再看一次筆記。  他的思緒在熱水的流洗之下恢復了清晰。  換上輕便居家服,他擦著頭走向客廳,拿起手機,很快掃了一眼:三十幾通來自不同親友的未接來電、上百則未讀訊息。Tine 相當慶幸自己還算有先見之明,將手機關了靜音,並不打算閱讀任何來訊地將手機拋回茶几上,準備在沙發上坐下時,門鈴響了。  看來晚餐到了。  他一面奇怪外送員怎麼還是按了門鈴,一面走向大門,拉開門扇打算告知對方:「謝謝你,其實東西放在門外就——」  SHIA,是 Sarawat。  Tine 瞠大眼睛,一把抓住對方上臂將他扯進門內,探頭去外面看看有沒有鄰居正在窺視,然後迅速關上門。  「你怎麼在這裡?!」他幾乎朝對方吼道,「誰告訴你我家在這的?!」  Sarawat 戴著毛線帽,沒有戴墨鏡,而是戴著一副滑稽的粗框眼鏡,Tine 懷疑那要不是平光鏡就是沒有鏡片,傻愣愣地望著 Tine,吞吐地回答:「我、我很擔心你,打了三通電話你都沒接,我只好打去事務所,接電話的女孩子告訴我你已經回家了,我還是不太放心,就叫 Man 告訴我地址……」  「你就這樣跑來,萬一被拍到了怎麼辦?!」  「對不起,」Sarawat 拉下帽子捏在手裡,他在鏡片後的眼睛不知為何看起來更大更圓潤了,「因為你一直沒接電話,我太擔心了,我怕……」  他望著 Tine,沒有說完,但 Tine 隱約知道他想說什麼。「你怕什麼?」  Sarawat 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  「我害怕你會像大學時那樣。」  Tine 感覺心臟怦怦跳著,每跳一下,連帶著他的太陽穴也抽痛一次。「即使是那樣,」他說,「那也不關你的事。」  「但那是因為我——」Sarawat 吸了一口氣,「都是因為我,你才會遭遇到這樣的事情。是我害你陷入這樣的處境。」  Tine 看著他,「可也就像你說的,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經歷。」試圖安撫對方高漲的情緒,「再說當初是我自己同意接下這樁案子的,本來就預料到可能會有這樣的發展。」  「那你為什麼要同意呢?」Sarawat 淺蹙著眉頭詢問,「如果你已經考慮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因為,」Tine 看著對方,「我需要證明自己已經走出來了。」  Sarawat 注視著他,沒有回話,下顎繃得死緊,好似在忍耐著疼痛。Tine 哀傷地回視他。  「那麼你成功了嗎?」終於 Sarawat 開口問道,聲音沙啞。Tine 想起那一晚他在對方家裡失控痛哭,想起他們每一次見面不知不覺變得針鋒相對的對話,想起他聽著對方的歌聲,窩在床上淚流不止,全身系統都好似沒有辦法正常運作那樣。  「我不知道。」他疲累而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Tine。」Sarawat 低聲喊了他的名字,往他靠近一步,而 Tine 向後撤退,他必須向後撤退,因為那個語氣太過熟悉,他們還在交往時每一次 Sarawat 放軟姿態想求和時用的就是這個語調,而他無法不為此心軟。  看見他的後退,Sarawat 也停下腳步,不再繼續逼近。  「Tine,」他只是這麼說道,「讓你混亂,我很抱歉,只是我……」他停頓了一下,「我喜歡你,Tine,」表情是那麼真誠,Tine 幾乎就要相信他了,「我那時候喜歡你,現在也依然喜歡。」  Tine 的心正怦怦狂跳。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只能這麼反駁。  「我怎麼會不知道?」Sarawat 反問,站在原地沒有移動,只用眼神緊捉著對方。  Tine 迴避著對方的目光。「我早不再是當年的我了,而你以為你喜歡的,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前,實際上都——」Tine 深吸一口氣,重新組織語言,「就和那時候一樣,你以為你喜歡我,但實際上你只是用我作為替代品,來逃避追尋你真正喜歡的對象。」  Sarawat 的眼睛閃了一下。Tine 看得出他受傷了。要直面事實總是不容易。  「那你告訴我,我真正喜歡的對象是誰?」  Tine 吸了一口氣。「除了我以外的人。」他坦白。  Sarawat 閉起眼睛,讓 Tine 不得不繼續,彷彿如此就能為自己辯護。「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你現在喜歡的人是誰,或許還是 Pam——」  「我沒有喜歡 Pam。」Sarawat 低聲打斷他,語氣如此疲倦,「我以前喜歡過她,在遇見你之前喜歡過她,但是在遇到你之後,我喜歡的,一直都只有你一個。」  Tine 注視著他。「但你表現得並不像是這樣。」語氣比他預想的還要失穩,「你選擇了她,而不是我。」  Sarawat 回望他,神情那樣淒楚,讓他的胃都揪了起來。「我犯了錯,Tine。」他輕聲說道,「而我沒有一天不後悔自己那時為什麼沒有立刻去找你,向你解釋一切。這樣或許你就能理解。」  「但你來得那麼晚……」他的胃開始翻騰,所有已經沉澱的疼痛此刻一股腦全湧上來了,「我等了整個晚上你都沒出現,只有 P’Mil 陪在我旁邊……」  他想著在醫院病房裡領悟到自己將整顆心都交出去的對象,實際上愛的是另一個女孩。他原本期望著在睜眼之後能看見 Sarawat 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告訴他一切都是誤會,但是沒有,病房裡只有他見過沒幾次面的學長——  「我趕到時,你看起來好蒼白,幾乎都站不住了,」Sarawat 吐出一口不穩的呼吸,「你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我不知道要怎麼——」他抹了一把臉,「所以我想,與其跟他們起衝突讓你更不舒服,不如就讓他們送你去醫院。我不喜歡那樣,但當下那的確是比較好的選擇。」  Tine 咬著牙,斂低眼神沒去看他。  「護理站不願意告訴我你在哪,而你不接電話。我在醫院等了好幾個小時,只能先回家,希望早上過來時至少能接到你的人,可沒想到——」他的聲音哽咽了,但他仍接續下去,「那時你已經不想再見到我了。」  那段記憶仍歷歷在目。Sarawat 在停車場上猛拍著 Tine 的車窗,而車內的 Tine 心灰意冷,一點也不想再接觸對方,最後下車也只是為了警告對方不要再來找自己。他還記得 Sarawat 傷心欲絕的臉,只是那時的他已湮沒在自己的心碎裡,無暇分神顧及對方。  「後來我想,等你氣消一點,或許你能夠聽進我的解釋,然而當我回到家,所有你的東西都已經不見了。那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你要分手。」  太疼了。  現在要回想那些事情太疼了。原本他以為經過這麼久,他應該已經麻木了,但是今天 Sarawat 站在他面前,拖著他的手一起把疤痕再一次割開,讓傷口再次暴露在空氣中,所有的痛楚又再一次重現——他收拾他的行李,留下所有 Sarawat 送給他的東西,包含他們一人擁有一半的撥片手鏈——  「你為什麼現在要跟我說這些?」Tine 虛弱地說道,終於抬眼對上 Sarawat 的視線。  Sarawat 回視他許久。  「因為我不想讓你又這樣走了。」他柔聲說道,「我依然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沒有辦法做到讓你相信我。」  Tine 抹了一把眼睛。「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這麼執著。」  「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你也會這麼執著。」Sarawat 告訴他,「就像當初你執意要離開我,就因為認定我喜歡的是 Pam 而不是你。」他朝 Tine 邁進了幾步,他們之間終於只剩下一臂距離。  「但是——」Tine 別開眼睛,眼神因為陷入回憶而變得空洞,「你怎麼可能會喜歡我?」他試著記起當年老婆團對他的形容,「我不夠出眾、體貼又愚鈍,手腳笨拙情史還一長串——」他以為不會再痛了,沒想到實際說出來的殺傷力依然這麼強大,「誰會喜歡我?你怎麼會喜歡我?」  Sarawat 的臉轉瞬被憤怒佔據,「誰那樣說的?!」他沉聲質問,「他們說的一點都不是事實!」  Tine 皺起眉頭,「但是你怎麼能——」這個問題壓在他腦海深處太久,久得他幾乎都要忘記這片曾經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晚上籠罩他的陰影,「人怎麼能只見過一面,就愛上另一個人?」  Sarawat 啞然失笑。  「Tine,」他說,「我在第一次見過你之後,便對你念念不忘。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但是,」他放柔聲音,直直看進 Tine 的雙眼,「每多和你相處的一分鐘,都讓我更愛你一點。你的善良、你的容易心軟。站在那裡,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世界看起來更明亮。一走過來就能活絡所有空氣。笑容足以驅散一切陰暗。你認真負責,還會盡最大努力溫柔對待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如果這些都不能讓我愛上你,」他的語調溫柔得令 Tine 泫然欲泣,「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能了。」  他不想哭,他真的不想哭。他告訴自己不能哭,但沒有用,眼淚一旦開始蓄積就無法停下來了,只能一直往外湧。  他閉起眼睛,希望 Sarawat 可以不要再這樣看注視著自己。  他們就是錯過了。因為一連串的誤會錯過了。那時他們太過年輕不懂得溝通,不懂得如果兩個人要走下去就是需要溝通。可是錯過的就已經錯過了,現在說再多,後悔再多都沒有用。  他深吸一口氣,張開眼。  「我覺得你該走了。」他輕聲告訴對方,語調仍搖曳不穩,「明天還要召開調解會議,我還有資料要準備,你也早點休息。」  Sarawat 看起來還想說什麼,但最後他只是重重點頭,臉上強忍著什麼,一聲不吭地往外面走。  Tine 安靜地送他到門口。  Sarawat 一走出門外,他便立刻將門關上。  門閉合的那瞬間,他再也忍不住了,倚靠著門板,失聲痛哭。

TBC

少言 發表於 2021-3-8 22:07:22

第九章

  酒吧裡,音樂轟隆隆地炸著耳膜。Tine 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年紀大了才無法忍受這種音樂,但話說回來,他最愛的樂團是 Scrubb,這可能也說明了什麼。  他的對面,Ohm 整晚只顧著和 N’Nam 攀談,女孩明顯對這樣的關注有點難以招架,她另一邊的 Fong 每隔十分鐘就翻一次白眼,看不下去的時候會出聲為助理擋幾句,Phuak 則是一臉看戲的表情,吃著花生配啤酒,不間斷地連乾了六杯。  Fong 宣稱這是為了慶祝 Tine 從風暴中倖存下來,然而主角整個晚上心魂都沒跟他們在一起。  他還在回想自己是怎麼熬過那一天的。  調解會那天早上,墨鏡良好地遮擋住他腫脹的雙眼, Tine 微笑著合十不回應,一路穿過包圍在大樓外鯊魚般的記者群,擠進會場。  Bank 沒有出席,全權委託他的律師處理。  果不其然,被告代表陳述完 Bank 的說法,沒有進一步提出實質證據,而是將 Tine 和 Sarawat 的過去隱諱地拉到檯面上,藉此暗示 Sarawat 很有可能對他的當事人構成騷擾。針對這點,Tine 雲淡風輕地表示,一個人的性傾向跟會不會性騷擾他人是兩回事,調解委員也認同他的論點,強調此事與誹謗 Sarawat 的名譽無關,要被告代表專注於本案。  Tine 抓住機會,再次強調調解會並不是為了調查性騷擾而召開,而是 Bank 的公開言論非但不屬實,也無證據支持,已對 Sarawat 的形象造成損害。前一晚他的情緒崩塌恰好在此時推了他一把,麻木感的餘韻持續了整個早上,他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情緒波動,而他表現得越冷靜,情勢就對他們越有利,趁著這個優勢,他抽離地談判協商,將公事公辦發揮得淋漓盡致。對方律師眼見策略無效,一不留神失去了斡旋節奏,Tine 趁勢開出對方難以拒絕的條件。  三個小時以後,調解會宣告落幕。Bank 同意賠償 Sarawat 經紀公司所開金額的八成,並必須在各大報紙與推特上公開道歉,然而這份道歉,人們會怎麼去解讀,是相信,亦或是認定這只是用訴訟恐嚇封口的結果,他們也無從掌握了。  會議正式結束的那一刻,Tine 向後靠上椅背。  所以,就這樣了。他能做的,最多只是把 Sarawat 的清白還給他,但 Bank 所造成的那些傷害,法律也無法將之恢復原狀。他朝還坐在原位上,維持著原來姿勢沒有動過的 Sarawat 投去一眼。整場會議,對方都坐在 Tine 身邊,一語未發,墨鏡之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坐在現場,親耳聆聽對方律師將他的創傷捏塑成武器,再一次攻擊他的痛處,Tine 難以想像這樣的煎熬跟痛楚,也不敢貿然伸手觸碰對方。  或許 Sarawat 現在需要的就是時間。  就讓時間將一切緩和下來吧。  Tine 收拾好資料,起身步出會議室。一旁正與 N’Dao 交談的 P’Fa 朝他看了過來,對他點了一下頭。Tine 猜她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最少,他的工作是保下來了。  他和 N’Nam 討論了一會,決定還是由 Tine 來向記者發表聲明。他站到窗緣,小心翼翼地往下看。還有幾組人馬堅持不懈地在大門邊守株待兔。  Tine 瞇起眼睛,想到一會之後就要面對這一群嗜血的鯊魚,他的胃又準備要造反起來。忽然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冒出來,嚇了他一跳。  「Tine。」  他猛轉過身,發現是 Sarawat,還戴著墨鏡,露出的半張臉帶著幾許憔悴。  「Sarawat。」他低聲回道。  「謝謝你。」Sarawat 說,聲音有些沙啞,但很真誠。  「我所能做的也就這些了。很遺憾沒辦法幫你更多。」Tine 捏緊手中的公事包提把,厭惡自己的專業有所極限,無法讓 Bank 為他對 Sarawat 在肢體和言語上的侵害付出更多代價。  「你做得已經很多了。」Sarawat 柔聲回應他,「那一晚——」  三個字,就足以勾回 Tine 的記憶,讓他猛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和對方討論案件以外的事情,先前那些被麻木感隔離的情緒一下湧了回來,他憶起前一晚 Sarawat 望著他的悲傷眼神,他們之間失去的、尋不回的遺憾,那些情感淹進他體內,很快就會深及胸口,他不能待在這裡,他需要離開,卻慌亂地發現自己離牆太近,切斷了大部分的逃生路線,他需要做點什麼改變現狀——「我還得去向記者告知結果,先失陪了。」搶先打斷對方,接著伸出手,飛快捏了一下 Sarawat 肩膀,趁著對方閃神的空檔側過身,一個箭步滑出原位,用最快的速度衝下樓,走進等待的記者群中央。  那些爭先恐後擠到他面前的麥克風,有效阻絕了再次面對 Sarawat 的可能性。Tine 無視所有對於他和 Sarawat 關係的提問,簡短俐落地發表完聲明,再次合十不做其他回應,示意旁邊的 N’Nam 跟上他,低頭迅速離開現場。  回去事務所的路上,他的心仍狂跳不已。  他進到辦公室,把案件收尾,並將其他進行中的案子整理交接出去,然後開啟了他為期一個月但有可能延長的強制假期。  他一一回覆前幾天關心他的親友們,表示他很好,接下來也會放一段長假,可以好好休息充電,並藉此與久未見面的朋友們相約飯局或出遊。接著他倒頭狂睡十幾小時,起床之後埋頭將好幾年前特價時買下、卻一直沒有時間打開的電動全破,餘下的時間,包含吃飯和洗澡,他全都在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Sarawat,不要去想那一天在門的另一端,對方是否聽見了自己的哭聲。  他的通話記錄裡躺著三通來自 Sarawat 的未接來電。  他打算去遠行。去哪都好,去他看過的那些照片、電影裡,如詩如畫的人間仙境。他想去潛水,去滑雪,去健行,去徒步旅行,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找得到他的地方,給自己一點時間,把生活節奏調整回來。  Fong 聽見他的計劃時挑起一邊眉頭。「好吧。」他說,「在你拋下我們以前,至少先慶祝你成功活下來,還保住你的飯碗了吧。」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他現在還坐在酒吧裡被音樂轟炸,而不是窩在飛往任一處旅遊勝地的班機上,對著剛下院線不久的電影打盹。  「對了,我還沒謝謝 P’Tine 呢,那件離婚案的筆記整理得很詳細,對我的勝訴幫助不少。」N’Nam 朝他看來,對他舉起了酒杯,Tine 倏然回神,也抓起啤酒回應對方的致意。  「你自己也很努力,那是你應得的勝利。也恭喜你獨立了。」他微笑起來,同桌的前輩也都紛紛抓起自己的酒杯,向最年輕的律師表示祝賀。  「恭喜 N’Nam 獨立!」  「恭喜!」  Tine 垂眼啜著啤酒,沒有察覺氣氛變得不大對勁,直到他將半空的酒杯放回桌上,才注意到眾人突然安靜的原因。  Sarawat 不知何時站在桌邊,像尊憑空出現的雕像,戴著上次那副傻氣的粗框眼鏡,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Tine,」他說,「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  Tine 瞪視著他,接著迅速掃視桌邊一圈,每個人都仍驚愕地注視著話題明星,只有 Fong 埋頭呷著啤酒。他在心底暗自記下這筆帳晚點再找對方算,僵硬地起身,越過掌中花生已經一半掉在身上的 Phuak,隨著他的前任委託人自酒吧的後門離開。  巷弄裡,幾名年輕人正蹲在牆邊抽菸,腳邊堆滿了煙蒂。  Sarawat 領著 Tine 往大街的方向移動,走出那群人的聽力範圍之外才停下。他轉過身,昏黃的路燈照得他的輪廓晦暗不明,也不妨礙 Tine 的心跳在耳邊隆隆作響。Sarawat 摘下眼鏡收入懷裡,兩手插進外套口袋,略弓起背,Tine 恍然想著這麼多年過去,對方還是沒有改掉駝背的習慣。  「Tine,」他說,帶回了 Tine 的思緒,「我聽 P’Type 說,你被停職了。」  Tine 點頭嗯了一聲。  「對不起,害你被事務所處分。」Sarawat 聽上去充滿愧疚。  Tine 搖搖頭。「至少有幫上你的忙,再說這件案子也不是沒有酬勞。後續就當作放個長假,趁這個機會把積的假清一清,休息一下也不錯。不要太在意了。」他聳聳肩膀,「你呢?你們公司有為難你嗎?」  Sarawat 搖首。「只把我削了一頓,但沒有真的對我做什麼。」  Tine 點點頭,想起什麼,又追問道:「N’Dao 呢?她還好嗎?」如果被經紀公司得知女孩知情不報,她說不定工作難保。  「N’Dao 沒事。她咬定自己也是看到報導才知道我們交往過,公司方面也拿她沒轍。加上後來和解結果,他們還算滿意,也就放過我們了。」  「那就好。」  回想起咖啡廳裡 Dao 流露的關心,Tine 很高興得知對方在風波之後安然無事。  「Tine。」Sarawat 低聲喚他,召回了 Tine 的思緒,他的視線落到對方臉上,Sarawat 正專注地望著他,「你可以……來聽我的演唱會嗎?」  Tine 眨了眨眼。  演唱會?  見對方沒有回答,Sarawat 從外套的內側口袋掏出了一枚信封,遞給 Tine,「這個星期六,晚上七點。裡面的票隨你處理,我不介意,我只希望你會考慮。」他抓起 Tine 的手,將信封按進對方掌中,在 Tine 反應過來以前飛快靠上前去攬了他一下,在他耳邊低語,「謝謝你。還有,照顧好自己。」然後在 Tine 能推開他以前迅速退開,臉上掛著憂傷的淡淡笑意,倒退一步、兩步,在第三步時望對方最後一眼,流暢地轉身,像他出現那般突然,走向大街,消失在路口的轉角處。  Tine 抓著信封,怔怔望著對方離去的方向,懷疑自己是不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夢。  走回桌邊坐下時,他仍不確定自己是否回歸現實了。  「他找你幹嘛?」Phuak 問。Tine 將信封放到桌上。  「他希望我去聽他星期六的演唱會。」  Ohm 拿起信封,挑開封口,將內容物倒出來。「哇,搖滾區的 VIP 票欸,居然有六張,這一張應該可以賣到兩萬泰銖左右吧?」  「網路上說不定不止。」  當 Ohm 和 Phuak 七嘴八舌地在 N’Nam 面前討論起如果轉職去作職業黃牛可以月入多少時,Fong 挪過來坐到他身邊。  「你要去嗎,Tine?」  Tine 用手指頭摩挲著空酒杯的壁緣,思索著剛才發生的事情。  Sarawat 不知道從哪得知他在這裡——極有可能是 Fong 出賣了他——特意趕來,就為了把票送給他。他希望 Tine 去聽他的演唱會,是想要 Tine 聽他親口演唱嗎?他要唱什麼歌?想表達什麼?Tine 毫無頭緒,也不確定自己準備好面對了。  「不知道。」他坦白地對老友說道,同時也放棄質問對方為什麼洩漏自己的行蹤給 Sarawat。他現在滿腦子都在想 Sarawat 臨走以前對他說的話。  為什麼他要跟 Tine 說「照顧好自己」?說得好像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一樣……可是,如果他沒赴演場會的約,他們的確也沒有理由再見面了,不是嗎?案子已經落幕,他們律師與委託人的關係也隨之結束。要說他們是朋友嗎?好像也還算不上。然而想到他們的關係又退回對方走進事務所之前,Tine 忽然感到一陣無以名狀的哀傷。  Fong 的視線落向桌上的門票,忖度片刻,伸手抽了一張,對折以後塞進 Tine 胸前的口袋。  「還是先留個一張保底。去或不去,你可以慢慢決定。」他拍拍 Tine 的胸口,後者對他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距離星期六倒數三天。  Tine 和哥哥並肩坐在燒烤店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父母和彼此的近況。偶爾談話暫歇,他會分神去聽老闆現在又放了什麼音樂。這家店的選曲標準很獨特,似乎特別熱衷失戀情歌,從英語橫跨日語,韓語播到泰語,似乎只要能讓聽眾跟著歌手一起痛徹心扉,就能被收進播放清單裡。Tine 強烈懷疑老闆最近剛剛失戀,決心不管顧客的用餐情緒,要拉所有來店客人跟他一起泡進心碎的沼澤。  忽然有個熟悉的前奏響起,吸引了 Tine 的注意,他不由得自 P’Type 的數字理論中分神出去,依附在歌手略帶鼻音的嗓音。   那是 Sarawat 的歌。他第一張專輯裡的歌。  Tine 聽得太過出神,沒有注意到旁邊的 P’Type 早已停下話題,默默觀察他許久。  Type 耐心地等到這首歌播畢,才漫不經心地開口:「話說好幾年前,我讀到一篇 Sarawat 的專訪。」Tine 立刻回神,兩眼發直地瞅向對方,「不用這樣看我,飛機上沒什麼選擇,有什麼我就讀什麼了。」Type 回瞪弟弟,沒好氣地搖頭,「被問到印象最深的一場演唱會,他表示,是大一期末的那場演唱會,他第一次為一個人寫歌,想在舞台上唱給對方聽,但那個人沒有來。」  Tine 注視哥哥,沒有回話。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記錯了,你可以再上網查一下。」  「不用啦……」Tine 收回視線,去拿盤子裡的烤雞肉串,指頭碰觸著竹籤卻遲遲沒有拾起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Type 望著他片晌,平靜地開口:「N’Tine,你還記得你第一個女朋友嗎?」  Tine 轉了回來。「你在餐廳裡遇到的那個?」  「嗯。事後證明,和她一起同桌吃飯的,是她親哥對嗎?但她還是選擇跟你分手了。不過分手前她跟你說的那段話,至今我還印象深刻。」  「『信任像被碰倒的水杯,』」Tine 回憶道,「『即使很快扶起,裡面的水也所剩無幾了。』」  「嗯,我也是在遇見 Man 以後才真正體會到,在感情中,愛和信任是一體兩面的。愛會支撐信任,而信任會讓愛茁壯。」  Tine 側過腦袋觀察著哥哥的表情。「但也有人因為太愛對方,導致不信任,成天憂慮、害怕對方會出軌?」  「那不是愛,那叫作『佔有』。」Type 癟癟嘴,「你還記得我被派到普吉島的那兩年嗎?」  Tine 點頭。  「如果沒有信任,我們現在根本不會還在一起。」  Tine 讚同道:「那真的很不容易。」  「的確是。我當初很詫異,他在發現我要外派的消息以後,沒有任何異議,就只是,支持我。」Type 回憶起穿著藍色鯊魚裝給自己驚喜的丈夫,那時還只是男友,對方傻氣真誠的心意,依然忍不住微笑,「他真的很勇敢,雖然我曾經傷害過他,但他依然選擇了再相信我一次。相信我們一次。這需要很多勇氣,但他願意為我鼓起勇氣。」Type 的眼睛在燈下閃耀如明星,「而我很珍惜。」  Tine 望著哥哥,好一會沒有說話,接著他勾起嘴角:「結婚的情侶都像你們這麼噁心嗎?」  P’Type 啞然失笑,推了弟弟一把。「狗嘴吐不出象牙。吃你的燒烤啦!」  Tine 大笑著欣然從命。  回家以後,Tine 還是禁不住誘惑,上網搜尋了 Sarawat。  他的訪談很多,但多半內容重複。Tine 一篇一篇慢慢讀。Sarawat 的回答大多很簡潔,對於花邊問題諸如他的各方喜好、感情觀,更是時常只用幾個字解決。  「去聽歌吧。」他在其中一篇問答集中這麼說道,「我想說的都在歌裡了。」  他也不愛解釋他的創作。「聽的人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了。」自負又有點中二,但是很 Sarawat。他所有的回答都很 Sarawat,字裡行間都瀰漫著高傲冷漠。  Tine 撐著臉,看著電腦螢幕上的專訪文字發呆。他想起深夜裡與他隔空對聊的 Sarawat,那個帶著他鑽進小店裡為他點菜的 Sarawat,比起言語更習慣用行動展現關懷,明明受了傷、卻還是溫柔地抱著自己安撫的 Sarawat 。 他看起來跟十年前那個男孩有點像又不太一樣。成熟了一點,柔軟了一點,雖然大多時候脾氣還是一樣臭,甚至懂得用墨鏡阻隔外在過於熱切的關注。錯字變少了,然而社群帳號上的發文依然很貧瘠,不喜歡聊自己的私生活,與此同時對音樂還是如此虔誠。  那麼他是否也學會讓別人走進他的領域了?  當年的那個年輕男孩,頂著一張又跩又酷的臭臉,背著吉他,對周遭動靜毫不在意,眼神越過一個又一個追逐著他的人們,從未打算為誰、為什麼駐足。  直到他看見 Tine。  看見 Tine 以後他不僅停下腳步,甚至敞開自己,想讓 Tine 走進去、希望 Tine 可以走進去,即便是時隔多年的現在,依然如此。  Tine 回過神,打開 Spotify,再一次叫出 Sarawat 的頁面,按下第一首歌。
  距離星期六倒數一天。  Tine 耗費整整一天,把公寓整理過一遍。他洗了窗戶,刷了浴室地板,清理了書櫃和衣櫥,丟了一堆大學時代的東西,包括不再適合他年齡的衣服,仰慕者寫給他的紙條,還有音樂社的宣傳單。人說的好,紀念品跟垃圾只有一線之隔。  至於 Sarawat 的 T 恤,好幾個星期前他就從乾洗店拿回來了,掛在他衣櫃的門上,每一次他都忘記還給對方。  Tine 拖地拖累了,握著拖把一屁股坐到床上,盯著那件 T 恤,拿不定主意明天到底要不要去。  他們同居時,時常弄錯彼此的制服,為了辨認,Tine 在領口標籤寫上他們的名字作為標記。S 與 T。有的時候 Tine 會特意偷拿 Sarawat 的制服來穿,私心感覺這樣就可以讓對方的味道包圍自己,即使他們用的根本是同一瓶洗衣精。  他放下拖把,走向衣櫃,執起衣料湊到鼻前。衣服上只有陌生的洗潔精芳香。  他不知道自己希望從那件 T 恤上嗅得什麼。  鬆開手,他走回床邊,拾起拖把,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距離演唱會倒數三小時。
〈 Fong
-你要去嗎? -我的車還有一個空位,可以繞過去接你 下午3:54不了-謝謝你的好意-已讀 下午4:08-好吧-改變心意的話,6點以前跟我說都來得及 下午4:12嗯謝啦-已讀 下午4:15
  距離演唱會開始剩下一個小時。Tine 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做了。家裡一塵不染,堆積的小說也都看完,收藏庫裡的電動全部破關,而他朝時鐘投去數不清第幾眼後,還是焦躁得坐立難安。  見鬼了,他到底要不要去?!  反正他也沒事,去聽一場演唱會也沒什麼大不了,又不是說去了就真的代表他們要復合,畢竟 Sarawat 也只有說希望他去而已。  但話說回來,他真的就只是希望 Tine 作為普通朋友去聽他唱歌,而完全沒有其他意圖嗎?  那可是 Sarawat,親口承認到現在還喜歡他的 Sarawat 欸,如果他看到了 Tine,會不會直接在台上點名他要他上去?光想到要上台 Tine 就兩腿發軟,雖然機率應該不高,但這種場合還是能避則避吧。  打定主意不去,他走進房間,把自己摔到床上,聽著牆上的時鐘滴答作響,眼睛閉了又睜開。  現在這個時間點睡覺好像也太早,而演唱會即將開始這件事更像躲在他腦海邊緣的幽魂,追著他的意識遲遲不肯罷休,他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他翻過身去,視線恰好落在角落的麻煩鬼上。琢磨幾秒,他手腳並用地爬過床面,下床來到吉他旁邊,動手打開外面的琴盒。  多年來疏於保養,麻煩鬼有幾根琴弦已經出現鏽斑。Tine 的手指順著琴弦滑到面板上,來到那個印著「Sarawat」的標籤邊緣。他往音箱內看去,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Tine Teepakorn」還完好地黏貼在背板上,如同他第一次發現那枚標籤的模樣。  如果那年他去了期末的演唱會,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那時候的 Sarawat 想跟他說什麼?  現在的 Sarawat 想跟他說什麼?  去聽歌吧,所有我想說的話都在歌裡了。  如果他放棄了今晚,放棄了這一次,或許,他們之間,機會就不會再有了。  Tine 站了起來。他轉過身,盯著床對面衣櫃上的那件 T 恤一會,大步走過去,拉去自己的上衣扔到床上,取下 T 恤,套過脖子穿上。  柔軟的質料貼合著他的身體。原來他們的身形在這麼多年以後依然如此相似。  他打開衣櫃,選了一件外套罩上,換了一條合適的長褲,走出臥室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在五分鐘內離開了公寓。
  曼谷的交通依然令人髮指。他在走走停停的車陣裡塞了煎熬的二十分鐘,車內 Sarawat 的歌聲都無法緩和他的焦慮。抵達會場時,演唱會已經開始超過四十分鐘了。他一度擔心驗票人員會不讓他進去,但見他拿的是公關票,他們眼皮都沒抬一下就放行了。  站在搖滾區入口旁的工作人員認出了他,要他留步等他們回報安排,然而他一心只想走進人群,去站在音樂裡,去聽他唱歌,去感受群眾眼中的那個 Sarawat。等不及對方回應,他逕自穿入了人海之中,只是他來得太晚,要怎麼進到會場中央還是個天大的問題,死忠歌迷早就塞滿整個搖滾區。他在海岸邊緣徘徊,踮起腳尖試圖往前眺望,前方一片茫茫人海,即使他的身高已經足以讓視線越過大部分人頭頂,卻仍然連位居舞台中心的 Sarawat 都還沒辦法看見。  老天,他有可能站到場地中間,不需要透過螢幕、透過數位轉播,用自己的雙眼見證、記錄對方演唱時所流露的每一分神情嗎?  他重新踩穩腳步,不過他張望的動作已經引起周遭觀眾的注意,幾個女孩轉過來看他,很快開始交頭接耳。接著更多人認出他來,騷動漣漪般往外擴散。  「是 P’Tine 欸。」「P’Tine?」「是 Tine!」「N’Tine?」在他周圍,自己的名字不斷在眾人嘴裡出現,紛雜的私語幾乎要蓋去音響傳出的聲量。  Tine 開始畏怯。或許他不該來的。說不定這些人跟老婆團一樣,一點也不想看到他出現在 Sarawat 周圍方圓一百公尺內,認為他的存在只會拖累他們的偶像,他們會用鄙夷的眼神淹沒他,將他的頭再一次壓進水裡——  一個大學年紀的男孩靠了過來。Tine 警戒地看著對方。  「是 P’Tine 嗎?」那男孩說。  Tine 吞嚥之後才點頭。  「你要過去前面是嗎?剛剛 P’Wat 在中場閒聊的時候,說他今天在等一個人,是你嗎?」  Tine 的大腦還來不及消化這個資訊,那個男孩已經站到一邊,另一手為他擋開旁邊的人:「借過!讓 P’Tine 過去!」  Tine 呆了呆,想起自己應該向對方致謝,合十點頭以後小力往前擠進人們為他騰出的空間。  沿途一直有人為他開道,不停有人在喊「讓 P’Tine 過去!」「讓 P’Tine 過去!」他順著人群中空出的蜿蜒小徑往場地中央前進,但人實在太多,他推進的速度有限。  「這樣太慢了!」忽然他身邊有人大喊,「我們送你過去!」  「放輕鬆!相信我們!」他聽見另一個人朝他這麼喊道,他還沒能反應,有人就托起他的背、他的大腿,將他整個人舉上了人群。他嚇了一大跳,忽然騰空的失重感讓他驚慌了幾秒,然後他想起那聲叮囑,安撫自己放鬆四肢,讓下面的人完全承托住他的體重。他沒能分神去聽台上的音樂是否還在演奏,音響內是否還轟炸著重低音,他也不敢抬頭確認 Sarawat 是否看見了自己,只一心顧著保持冷靜,交付信任——他願意相信下方的眾人不會讓他重摔地面。慌亂間,他在人群之中瞥見了親友:Fong、Ohm、Phuak、P’Type、Man 跟 Boss,他們臉上有驚訝、有欣喜、有讚賞。他感覺無數的手掌托過他的肩背、他的腰臀、他的雙腿,人們支撐他,讓他成為水上的一葉小舟,渡過理當讓他窒息的海,順著人群的力量和意志,被緩緩送至舞台前方,台前的保全安穩地接住他,將他放下。他的雙腳終於落到地上。他仍心有餘悸,手腳發顫。他回首望去,許多臉孔正回望著他,露出鼓勵的微笑。一時間他的胸腔脹滿感動。  也是此時他才發現,在他被拋上人群的期間,全體樂手已經停下表演,燈控也將全場照明打開,會場逐漸安靜下來,以這樣一個偌大而擠滿人群的空間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他原本只是打算來聽歌,聆聽 Sarawat 唱歌,卻沒有想到整場演唱會都為了自己停下,全場焦點都匯集到他們身上。  所有的人,包含台上的樂手與工作人員,都在看他們。  而在他正前方,Sarawat 隻手扶著琴頸,單膝落跪俯視著 Tine,吉他被甩在對方身後,他的位置居高臨下,姿態卻如此謙卑,臉上帶著不確定的微笑,望著 Tine 的模樣彷彿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他,想將他的每一吋輪廓都留在眸裡珍藏。  「Tine,」Sarawat 說,筆直地凝視 Tine,「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Tine 沒有回答,他仰首盯著對方,好奇 Sarawat 此時的心跳是否也同自己的一樣,震耳欲聾,就像當年的那個午後,他剛剛獲知消息,一路從綜合大樓飛奔至社會學院,在學院前的小廣場上,看見迎面向他走來的英俊男孩,整個世界在瞬間都慢下速度關注他們的邂逅,而他什麼都無法在意,除了自己耳邊響若鳴鼓的心跳聲,與眼前眉眼明朗如夏的 Sarawat。  他鼓起勇氣,舉起顫抖的雙手,拉開外套,將裡面那件曾經灑滿咖啡、現在已經潔白如新的 T 恤露出來。  「要是不願意的話,」Tine 揚起一抹微笑,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但他一點也不在意,「我來幹嘛?」  Sarawat 綻開笑容,如此毫無保留,讓 Tine 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但他心想,沒關係,人總會絆到踉蹌,沒道理心就不能犯錯,可只要還能再重拾節奏,或許他們就可以並肩一起繼續往下走。  「謝謝你,小笨牛。」Sarawat 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至音響,在整個會場內隆隆迴蕩。  在 Tine 身後,群眾震聲歡呼起來,宛若宇宙洪荒。

〈 風流少爺四人幫
Phuak -@Tine_chic 我以為你說「不去」,是指要待在家,不是被觀眾舉到舞台前欸Phuak -也玩太大了吧 下午10:45Ohm -這是你安排的驚喜嗎 下午10:45Fong -不要變成驚嚇了吧 下午10:46Ohm -喔齁,我看明天娛樂頭條會很精彩 下午10:46Ohm -舊情復燃!Sarawat 演唱會下跪求愛律師前男友 下午10:46Fong -P’Aff 會想殺了你…… 下午10:47Phuak -不過換個角度想,連這麼切身的案子都能搞定,還有什麼他搞不定的?Phuak -搞不好會有更多人指名要找他咧 下午10:48Ohm -也是,他現在聲名大噪了 下午10:48Fong -好的聲名還是壞的聲名啊…… 下午10:49Phuak -@Fong 你也正面一點嘛 下午10:49Phuak -欸 Tine 都不理我們欸 下午10:51Ohm -他沒空啦,人家現在在跟新男友打得火熱 下午10:52Phuak -所以到底要叫 Sarawat 前男友還是新男友啊? 下午10:53Fong -隨便啦,反正 Tine 也就只交過這麼一個男友 下午10:53Phuak -是說那些人怎麼會認出他啊 下午10:55Fong -新聞報成那樣怎麼會認不出來 下午10:55Ohm -在搖滾區的基本上都是死忠的啦,一張票多貴啊開玩笑 下午10:56Phuak -不是啊,大家怎麼會知道 Sarawat 等的就是 Tine 啊 下午10:56Ohm -小笨牛啊你傻囉 下午10:57Phuak -什麼小笨牛 下午10:57Ohm -就 Sarawat 第一張專輯的最後一首歌啊 下午10:58Ohm -是他歌迷沒有不知道的吧Ohm -他最後都親口承認了啊Ohm -現在應該變成 Sarawat 粉圈官配了吧 下午10:59Phuak -官宣?! 下午10:59Phuak -偶像都講成那樣子了,誰敢不支持啊 下午11:00Ohm -欸難說喔,有些黑粉腦袋迴路超詭異的,搞不好還是會一直黑 Tine,認為沒有人配得上他家偶像 下午11:02Fong -有些人腦袋真的有洞 下午11:02Phuak -不過你看那麼多人把 Tine 送到舞台前了,表示也有很多人支持他們啦,別太擔心了 下午11:03Phuak -欸不過,這樣是不是表示,Tine 之後也可能會被跟拍啊 下午11:04Fong -他們出門約會恐怕都不得安寧了 下午11:05Ohm -搞不好會有人盯著他,就等著看能不能抓到他出軌的小辮子 下午11:06Fong -那那些人有得等了 Fong -按照 Tine 這次栽回去的速度,我覺得他這輩子是出不來了 下午11:07Phuak -他想出來 Sarawat 也不可能放人好不好,你看他直接在舞台上那樣告白,根本跟求婚沒兩樣啊 下午11:08Fong -是說 Tine 居然敢就這樣答應對方,我也超驚訝的 下午11:09Ohm -對啊,我還以為他可能會馬上落跑 下午11:09Phuak -Sarawat 趕鴨子上架,也是很高招 下午11:10Fong -但 Tine 都肯來演唱會了,想必也不可能會對他說不吧 下午11:10Fong -有人去看一下現在娛樂新聞討論區怎麼樣了嗎?我不敢看…… 下午11:14Ohm -我看過了,風向看起來是支持居多,有人發酸文馬上就被圍剿 Ohm -老婆群也爆炸啊Ohm -但是是好的那種爆炸 下午11:16Phuak -她們終於放棄了喔 下午11:17Ohm -她們也覺得這麼久還能復合,是真愛了啦 下午11:18Phuak -欸 @Tine_chic,你得到眾妃認可了喔 下午11:19Ohm -快上線看一下喔 @Tine_chic 下午11:20

TBC 本文最後由 少言 於 2021-3-20 21:46 編輯

少言 發表於 2021-3-10 13:24:41

第十章

  Tine 睜開眼時已是白日。
  他聽見客廳傳來輕柔的吉他聲,他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好好地伸展了背部肌肉,才慢悠悠地下床,赤著腳走出臥室。
  沙發椅背後露出了半顆腦袋。Tine 微笑起來,走過去輕輕在對方髮旋落下一個吻。
  「早。」他低喃。
  沙發上,抱著吉他的 Sarawat 回過身仰起臉,望著他柔聲微笑回應,「早安。」
  他雙唇彎曲的角度很美,讓 Tine 想吻他,於是他低下頭,閉著嘴印上對方唇瓣。Sarawat 張開嘴,主動加深這個吻,用舌頭邀請著 Tine 深入自己口中。
  Tine 退開了。
  「我還沒刷牙。」他吐著舌頭表示。
  Wat 舔了舔下唇。「沒關係啊,」他說,「我不介意。」
  Tine 癟了嘴。「但我介意。」
  Wat 拍拍他身邊的空位,示意男友過來身邊坐下。Tine 繞過沙發,坐到位置上,發現前方的茶几上,放著一盤吐司煎蛋和一杯咖啡。
  忽然他覺得這個場景和他的夢境有些似曾相識。
  「欸 Wat……」他盯著那盤對方為自己準備的早餐,「你曾有過一種感覺嗎?就是在某個時間地點,你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遭遇過同樣的事情,做了同樣的決定。」
  「有啊。」Sarawat 將吉他放到一旁,好整以暇地端詳男友側臉,「Déjà vu。」
  「那你是遇到什麼事啊?」Tine 轉過來看他,一臉好奇。Wat 瞇起眼睛想了一會。
  「不記得了。」
  「嗷,你居然不記得。」
  「這麼小的事情誰會記得啊?」
  「我就會啊!」
  「那你記得什麼?」
  「我記得——」Tine 盯著對方探究的眼神,一下惡作劇心起,「不告訴你!」
  「不說就算了,那早餐我自己吃掉。」Wat 動手就要去端餐盤,被 Tine 一把拉住。
  「嗷不要這麼小氣嘛!」
  Sarawat 靠後倚向扶手,瞅著叼起吐司大嚼一口的男友,忍不住莞爾。
  Tine 邊吃愛心早餐邊用腳趾頂了頂 Wat 的小腿,「所以你的巡迴日期確定了嗎?」
  Sarawat 點頭。「確定了,就和之前告訴你的一樣。」
  那就是說,下半年他們會有三個月見不到面了。
  「三個月,好久喔。」Tine 說。
  「是很久。」
  「你這次不會捨不得啦?」他忍不住調侃。
  在他強制休假的那一個月,Sarawat 一得空就會去找他。在聽見他打算飛到國外獨自旅行幾週時,臉色立刻垮下來。起初他還不願意承認,經過 Tine 不停追問,才彆扭地坦承是捨不得那麼久見不到對方,但又不希望 Tine 因為自己的緣故放棄難得的長假。
  他紅透的耳朵配上用盡全力維持沒事的表情讓 Tine 的心都融化了,於是 Tine 修改了計畫,在長假的最末配合對方空檔,兩個人開車到 Wat 在外府的度假小屋,度過悠閒的三天。
  Tine 差一點就後悔這個決定。
  進門後,Wat 帶著他繞了房子一圈,簡單介紹各項設施及用品位置,最後他們來到主臥房——然後直到第二天傍晚, Tine 才有機會再次離開這個房間。
  他早該知道 Wat 將主臥留在最後明顯居心不良,卻偏偏還是中計。歷經十年,Wat 的纏人功力有增無減,而且像是要把這些年錯過的一口氣補足一樣,第一天 Tine 幾乎連床都沒怎麼能下,幾次他以為對方已經睡熟了,想去浴室稍作沖洗,沒想到腳尖才剛碰到地,又被一把撈回床上,像在懲罰他居然膽敢拋下對方似地,被拖著再狠做一輪。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們雙雙餓醒,Wat 才終於同意一起去浴室洗個澡,弄點東西來吃。
  然而 Tine 實在太小看對方,就連在浴室 Wat 那個混帳都不肯放過他,趁他專心享受著熱水浴,將他一把推到牆上,直接在他身前跪下,將他一口含進嘴裡——老實說誰能夠拒絕 Sarawat Guntithanon 跪在兩腿之間,用他那張罪惡的嘴包裹著自己的弱點啊——事後 Wat 假意抱怨自己膝蓋都要瘀青時, Tine 一點都不想理他。
  因此眼見對方對於要分離三個月這麼接受良好,他不得不感到奇怪。
  「會啊。」 Sarawat 理所當然地點頭,「所以我到時候每天晚上都要跟你視訊,說我有多想念你。」
  「肉麻。」Tine 低聲回嘴,臉卻還是不爭氣地紅了。
  「Tine,」Wat 喊他,一臉認真,讓轉回來看向男友的 Tine 也跟著收斂了神色,「喜歡就要表達出來,不需要每天說,但也不能一直不說,否則放在心底太久,最後就會忘記要說了。」
  「你怕我忘記嗎?」
  「怕啊。」Tine 相當意外 Sarawat 會這麼直率,「我知道你愛我,但是偶爾我也想聽你親口確認這件事。」
  「嗯,我愛你。」
  Tine 說,宛如呼吸般自然,就這麼脫口而出。
  Sarawat 似乎還沒從震驚中回神,張著嘴,瞠著大眼,癡癡盯著對方。
  其實 Tine 想說這件事很久了,可能從兩年前他們準備離開度假小屋,他看著 Wat 鎖門的背影時,他就想告訴他了。
  他想告訴 Wat,他也愛他,愛他為自己寫歌,愛他喜歡抱著自己親吻,愛他會把自己所有大小事情都放在心上,愛他害羞時總是裝作若無其事,愛他對自己撒嬌的樣子,愛他注視自己彷彿他的世界,愛他即使在地球旋轉這麼多圈以後,依然如此熱烈地深愛著自己。
  但 Tine 就想等一等,等等看這些愛累積太多,多得快從胸口滿出來,會是什麼感覺。
  等等看在最無防備時,聽見這句話的 Wat,雙眼是否也會如同自己的一樣亮出星光。
  而他看見了,Sarawat 臉上的表情完全值回票價。
  Tine 笑起來,再一次靠上前去親吻對方。
  這一次他想再等等看。
  等 Wat 終於拿出那個藏在床頭暗櫃角落不知道多久的小盒,詢問自己要不要一起走完剩下的一輩子時,對方臉上會出現什麼樣的風景。
  因為他已經完全準備好他的回答。
  他想說:我願意。


END

少言 發表於 2021-5-13 08:57:46

番外:A New Start

  Sarawat 發誓那是一場意外。
  他本沒想要把 Tine 逼得這麼緊,他只是……他只是好奇對方——要到什麼樣的情況才會對自己說不。
  自從 Tine 同意讓自己回到他的生命以後,他對待自己的開放與妥協一再令 Sarawat 驚訝。
  演唱會那晚,Tine 在後台等他,謝幕之後的 Sarawat 急匆匆地趕回休息室,懷著一顆狂跳的心,站在門前深呼吸才壓下把手。
  門後 Tine 臉上羞怯的微笑像匯集了傾室的光。
  Sarawat 不太記得自己說了什麼,想必是些很蠢的話,因為他只記得自己不斷傻笑,還有眼前回望著自己溫和微笑的 Tine 看上去有多美好,直到工作人員的敲門聲打攪這個美夢般的時刻,提醒 Sarawat 該去慶功宴了。
  「贊助商——我需要——」他解釋著,萬分不情願離開,但職責在身,他不得不走,「你可以——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在這裡等我嗎,或是、」兩手在空中毫無意義地比劃,彷彿如此便能梳理開他紛亂的字詞,「陪我一起露個臉,然後我們可以、我們就能去其他地方。你想去的其他地方。好嗎?」
  然而 Tine 比他預想得更好,甚至願意陪同 Sarawat 赴他向來拙於面對的應酬場合。
  整場宴會,Sarawat 頻頻回頭找尋 Tine 的身影。
  「你的大腦跟鴿子一樣內建磁鐵了嗎?」 N’Dao 在把一杯雞尾酒遞給 Sarawat 時勾著嘴角,以贊助人聽不到的音量調侃,「只是這個磁極是『T』開頭的。」
  Sarawat 接過酒杯沒有回她,滿心只想趕快結束這段行程,找個安靜的地方,只有他跟 Tine 的地方,可以好好地坐下來,看著彼此、聆聽彼此說話。
  終於他見了所有該見的人,P’Fa 也大發慈悲點頭放他走人,Sarawat 立刻用最快速度返回 Tine 的身邊,用眼神目送原本在跟 Tine 閒聊的樂團成員離去,然後轉過來面對對方。
  Tine 含著笑,似乎看透了 Sarawat 的心急。
  「你都好了嗎?」
  Sarawat 點頭。
  「你想去哪?」
  「哪裡都好。」
  「那……」Tine 沉吟幾秒,「去我喜歡的那家酒吧好了。」
  他們開 Tine 的車去。一整晚沒做什麼,只是坐在吧台角落,說了滿夜的話。多半是 Tine 說而 Sarawat 聽。
  他喜歡聽 Tine 說話。他的聲音很好,溫和甜美,比酒還甘醇,容易讓人入醉。Tine 說了又說,說他的工作,說他的家人(P’Type 的部分當然 Man 也沒少向他提過,但從 Tine 嘴裡再重溫一次的滋味總是不同),說他後來聽的音樂,除了 Scrubb 以外的音樂,說他去旅行過的地方、遇見過的人。他的眉眼令 Sarawat 著迷不已。
  「……Wat?」忽然 Tine 注視 Sarawat 的眼神變得擔憂,「你是不是累了?」他移開視線,拿起桌面上的手機掃了一下,「嗷,已經四點半了。」
  Sarawat 含糊地應了一聲。他想跟 Tine 說沒關係,他還想在聽……無論對方現在正在講的什麼,但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連帶 Tine 的表情跟語調也糊成一團——
  恢復意識時,他發現自己身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一身居家打扮的 Tine 推門進來,詢問 Sarawat 要不要吃午餐。
  午餐又默默延續成晚餐。
  接著是隔天早餐。
  一直到第三天上午,Sarawat 有個訪問行程他不得不離開,才不捨地向對方告別,匆匆趕回自己住處,淋浴換裝以後再與 N’Dao 會合。
  他為自己想停留在 Tine 身邊的濃烈渴望感到害怕,同時也擔心自己是不是過度打擾到對方的生活——然而 Tine 的門始終為他開敞,所有訊息都會在一個小時內回覆,答案幾乎全是「好」、「沒問題」、「OK」,除了那些他已經先和其他人有約的時段,也會坦白告知 Sarawat,這讓 Sarawat 又安心了一點。
  甚至——當 Tine 本來要告訴他,Type 約自己吃飯時,忽然改成了問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最後結果就是他和 TineSarawat 一同站在 Type 和 Man 的公寓外,等著主人應門。
  Sarawat 手上拿著一瓶紅酒,而 Tine 則捧著一盒巧克力。
  開門時 Man 瞅向他的眼神一言難盡。
  「真沒想到會有在自家門口看見你們兩個同時出現的一天。」
  事實上,Sarawat 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踏足 Man 和 Type 的家了。先前為了避免尷尬,他和 Man 都盡量約在外頭碰面,只有一次 Type 到外府出差,捱不過 Man 的奮力糾纏,Sarawat 才勉強答應到對方家裡,陪著好友看了一晚的魔戒馬拉松。
  面對如此歡迎詞, Sarawat 不置可否,Tine 則選擇完全無視,「嗨 Man。」堆滿笑容彎著兩眼詢問兄夫,「我哥在裡面嗎?」
  Man 退開讓兩人進來。「對,他在廚房。午餐快好了。」
  Sarawat 將紅酒推進老友懷裡,逕自走至沙發坐下,Tine 則已經邁進廚房,靠在中島餐桌桌邊,隔著檯面,跟後方穿著圍裙忙碌的哥哥聊天。
  Man 溜入 Sarawat 隔壁的位置。「欸,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
  Sarawat 斜了他一眼。 「什麼什麼情況?」
  Man 瞄了瞄廚房方向,壓低聲音說:「你們啊!正式復合了嗎?」
  Sarawat 同樣將視線投向廚房。「不知道。」他坦承。
  「什麼叫不知道?!」Man 在最大容許音量內表達了他的傻眼。
  可 Sarawat 是真的不知道。他和 Tine 還沒有討論這麼多。他們這幾天做的,除了聊天就是聊天,有時甚至也沒有交談,就只是待在一起做各自的事情,除此之外,凡舉牽手、擁抱、接吻,他們一件也沒做,而肢體接觸需求相當高的 Sarawat,理論上應該會難以忍受,他卻出乎意料地安於這樣的狀態;Tine 看起來也是。
  所以他們算男朋友了嗎?Sarawat 也不確定。
  「欸 Wat,」遠處 Tine 轉向他們招招手,「過來好嗎。」
  Sarawat 靠近以後,Tine 對他說:「P’Type 有事問你。」於是他轉向正掌著鍋鏟,看起來相當有威嚇氣勢的兄長。
  「Sarawat。」Type 說,「所以你跟我弟弟現在是怎麼回事?」
  果然配偶問的問題都一樣嗎?
  Sarawat 瞅向 Tine,後者微微皺眉望了他一眼以後,轉對 Type 說:「Phi,我剛剛說了,我們還沒討論到這個。」
  「他都在演唱會上單膝下跪了,然後你們還沒討論到這個?!」他轉向 Sarawat,鍋鏟劍一般直指對方,「你,你已經用完你的機會了。之前你說你會照顧好 Tine,結果呢?我再看到一次 Tine 為你掉淚,你就死定了。」接著鍋鏟劍轉向了弟弟,「你,我還沒跟你算。你沒事搞得那麼引人矚目做什麼?!你不是最害怕那些粉絲注意到你的嗎?!」
  「嗷,P’Type,但我那天看到時,覺得還蠻感動的耶。」最後晃過來的 Man 慢悠悠地緩頰,「有那麼多人合力一起把 Tine 送到台前,不就表示大家都很支持他們嗎?」
  Type 瞪著老公。Man 用他慵懶的眼神回望。
  兩人僵持了一會。
  Tine 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來回,才怯怯開口:「我們現在……真的沒有想那麼多。」瞄向 Sarawat 一眼,「覺得現在的相處很好,對未來沒有太多設想。順其自然就可以。」
  Type 跟 Man 都看向 Tine。
  「好吧。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處理。我不想再管了。」Type 拋下鍋鏟,「但我依然維持我說過的,」他惡狠狠地瞪向 Sarawat ,「『再一次,就死定了』。」收回視線,解下圍裙,朗聲宣布:「好了,吃飯!」
  Man 繞過去,接過丈夫手上的盤子,並在對方臉頰親了一下。
  「謝謝 P’Type。」聲音甜膩得能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
  整場飯 Sarawat 吃得索然無味。倒不是 P’Type 廚藝不佳,相反的,他手藝很好,但是這兩兄弟有個共通點,就是嘴上說的,往往實際行動截然相反。
  Type 三不五時投向他的視線都令 Sarawat 感覺頸後一刺。當他轉向 Man 的時候,後者臉上寫著「兄弟你撐著點吧」,更讓 Sarawat 倍感無奈。
  「是說,N’Tine,你機票買好了嗎?」突然 Type 用閒話家常的口吻往桌子中央扔了一顆炸彈。
  機票?什麼機票?
  「呃,Phi,我想說先找好旅館再訂。」Tine 略為緊張地覷了 Sarawat 一眼,更令後者內心直往下沉。
  所以 Tine 打算去哪?會很久嗎?他為什麼要用這麼心虛的眼神偷看自己?
  Sarawat 努力維持著面無表情,埋頭吃飯,挖了一匙又一匙的打拋豬送進嘴裡,卻什麼味道都沒嚐出來。
  為什麼 Tine 都沒有提過?也是,他的假期這麼長,是應該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出去走走。但這就代表 Sarawat 會有好幾天見不到對方。好幾天呢。他們最近幾個星期幾乎天天見面,他已經快忘記沒有見到 Tine 的生活是什麼感覺了。可是長假難得,一直待在曼谷也很無趣吧,再說 Tine 也沒什麼理由不去度假,Sarawat 也沒有立場請求他不要去,畢竟他們就是天天見面的好朋友,不是嗎——
  「欸 Wat,你要不要喝點水?」
  坐在他對面的 Man 動手幫他倒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你看起來好像快噎到了。」
  Sarawat 吞下嘴裡的飯,端起杯子,一口氣乾掉整杯水。
  所有人都在看他。
  「謝謝。」放下杯子以後他對 Man 說,「我口很渴。」
  每個人的眼神都寫著不相信,但沒有人說什麼。
  Tine 送他回去。路上 Sarawat 異常安靜。他滿腦子都還在想 Tine 要去度假這件事情。他有可能排開自己的行程跟對方去嗎?但 Tine 說不定就是想自己一個人去走走散心,如果問了,會不會造成對方的困擾……?
  「欸 Wat。」握著方向盤的 Tine 說,喚回了 Sarawat 的注意。「剛剛在 P’Type 家,你是不是很緊張?看你幾乎沒怎麼講話。」
  「……沒有。」
  「P’Type 做的菜不合你胃口?」
  「不會,飯菜很好吃。」
  「但我看你吃飯時臉色很僵硬。是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
  「我哥對你太兇了,對嗎?」
  「還好。」
  「那是……因為我要去度假?」
  「……不是。」然而 Sarawat 漏失了回話節奏一秒,立刻被 Tine 抓住。
  「但你是在 P’Type 提起這個話題時才變臉的。」他指出,「是因為我之前沒跟你提過嗎?」沒有等到回應,他繼續解釋,「我之前沒跟你提是因為,我想等日期、機票等等安排都確定了,再一併跟你說。」
  「沒關係,我理解。」
  Tine 分神瞄了他一眼,切了方向燈,將車暫停到路邊。
  「我沒有問你要不要一起來,是因為我想你這麼忙,應該沒有辦法離開曼谷太久。」Tine 一隻手肘架上方向盤,整個身子轉過去面向對方。
  然而 Sarawat 低著頭,沒有回看對方的意思。「嗯。」
  「你在生氣嗎?」
  「沒有。」
  「是因為我跟我哥說,我們還沒有討論過我們的關係嗎?」
  「不是因為那個。」
  「那麼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他無意識地癟嘴,「你去旅行的話,我會有一陣子看不到你。」終於,他說出來了,「我會很想念你,但我又希望你去,因為你值得好好休息一下,放鬆自己。」
  他迅速瞄了一眼 Tine 臉上的表情,很快又轉回去。來不及了,對方臉上已經浮現一個得意的微笑。「所以你……是捨不得我啊?」
  再嘴硬也沒有用了,Sarawat 索性嗯地悶聲承認。
  「好哇。」Tine 輕快地說著,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切換排檔,將車駛回馬路,「那我不出國了。你問問 N’Dao,在我復工以前,你有沒有辦法排出幾天,我們可以一起去哪裡走走,就當作度假的交換計畫吧。」
  Sarawat 扭臉注視著 Tine,一臉傻愣,不敢相信就在剛才,對方如此輕易地就為了自己更改行程。
  他用相當優渥的條件收買了 N’Dao,賄賂了 P’Fa,趕在 Tine 的假期結束以前,抽出珍貴的三天空檔,用他自己的車,載著對方來到自己位於春武里府的度假別墅。
  為了這三天遠行,Sarawat 準備了許久。他事先查好景點、排好行程並給 Man 和 Boss 過目,讓他們檢查有沒有什麼地方不妥,同時聯絡為他照顧別墅的管理人員,請他們備好足夠的日用品、飲水以及食物。
  然而所有的規劃,全在他們踏進主臥的那一瞬間付之一炬。
  Sarawat 站在門邊,注視戴著墨鏡、白襯衫釦開了三顆,漫不經心走向窗邊查看風景的 Tine,感覺他所有的夢境都在這一刻變成了現實。
  「做我男友。」他脫口而出。
  Tine 轉過來看他,似乎有些驚訝。於是他再說了一次:「做我男友。」往對方的方向踏近一步,「我明白你想順其自然,我也很喜歡我們現在相處的感覺,但是我想了很久,還是沒弄懂我們現在的關係,跟男朋友究竟有什麼不同,所以我決定乾脆來問你:做我男友,好嗎?」
  Sarawat 知道這個告白爛透了,一點也不浪漫,但是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問出同樣的問題,因為這就是那個時刻,他怎麼也得抓住的那個時刻。
  Tine 拿下墨鏡,眨了眨眼睛。
  「我還以為你已經懂了。」
  Sarawat 滿心困惑。
  「……懂什麼?」
  「懂我跟你來這裡,就是同意交往的意思。」
  五秒以後 Sarawat 才發現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閉上眼睛。
  「我給你三秒鐘。」他說,「三秒鐘之後我就會走過去吻你,吻到你雙腿發軟再把你扔到床上,做所有我想對你做的事,直到你體力耗盡昏過去。」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倒數,「三……二……一。」
  他睜開眼睛,Tine 還站在原地,嘴角含笑,眼帶挑釁地瞅著自己。
  「讓我看看這麼多年之後你有沒有一點長進了。」Tine 說。
  他完蛋了。Sarawat 心想。他們都完蛋了。
  於是他走過去,捧住 Tine 的臉頰,開啟他們這麼多年以來的第一個吻,吻到他們幾乎忘記換氣,吻到他們只記得呻吟,拉扯著彼此,跌跌撞撞地倒向床鋪。
  第一次他們如同野火燎遍彼此的軀體,由內而外,激烈而無法阻擋。他們在高潮後的一片狼藉之中雙雙笑出來,交換一個又一個溫存的吻。
  第二次他們放慢了速度,用全世界的時間探索彼此。Sarawat 核對著記憶裡 Tine 的每一吋肌膚,哪些地方多了他不記得的疤痕,哪些角落添增了他沒有印象的細紋。Tine 放任他親吻任何他想落吻的位置。這讓 Sarawat 好奇,Tine 什麼時候才會對自己說不。
  他像條沿途綠燈的公路,縱容 Sarawat 暢行無阻,長驅直入。Sarawat 愛極他對自己的開放,同時卻也害怕會不會有天自己跨過了那條線而不自知。
  畢竟食髓知味是一種人類劣根性。
  Sarawat 注視著身下已經面色潮紅、眼神失焦的 Tine 忍不住心想。
  「Wat……我……我覺得我沒辦法……」
  「可以的,Tine 可以的,再撐一下。一下就好。」他放柔聲音誘哄對方,一隻手掐住對方陰莖底部,從 Tine 體內會讓他不停顫抖的那處退開,希求對方能再撐久一點點。
  他打定了主意,只要 Tine 開口說要,他就會給,然而從他開始挑逗對方開始,Tine 從來沒有一次企圖主掌節奏,只是隨著 Sarawat 的舞步起舞,任憑對方予取予求。
  所以還沒有到嗎?
  白皙修長的身軀已經遍布 Sarawat 留下的吻痕。Sarawat 看得出,Tine 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可他還是順著 Sarawat 的要求強迫自己停留在懸崖的這一側。
  或許他就需要人再多推一把。
  Sarawat 鬆開手,找到男友雙唇讓他們口舌交纏,挺動下身再一次輾過 Tine 的前列腺,滿意地看到對方眼神再度迷離起來。
  他自 Tine 的唇邊移開,貼近他耳畔。
  「想要什麼就說出來。」Sarawat 低語,「不要害怕對我說不。」
  Tine 微微偏過腦袋。「Wat……」他呢喃。
  「想射就說出來。」Sarawat 感覺到 Tine 已經岌岌可危,再一次打算抽身退開。Tine 揪住他。
  「我要。」他的聲音顫抖但堅定,「讓我。」
  Sarawat 親了親他的寶貝,大方滑回會帶來狂喜的位置,眼看 Tine 在自己身下繃緊軀幹。被延遲了太久的高潮沖得 Tine 支離破碎。Sarawat 看見淚水滾出 Tine 的眼角時才憂心自己是不是做得過火。
  事後當他們並肩躺在一起,渾身黏膩體液卻不想動彈時,Tine 才氣噗噗地戳了戳 Wat 的脇邊。「Saraleo。」他悶聲抱怨,「我沒有害怕對你說不。我只是不介意你做那些你想做的事。」
  Sarawat 轉向他。「你不會厭煩我一直去找你?」
  Tine 翻了一個白眼。「如果我厭煩就不會答應跟你在一起了。」
  「你為了我放棄出國度假。」
  「因為你那個明顯很在意又要假裝不在意的表情實在太可愛了。再說我也沒真的非要出國不可。能這樣跟你待在一起也很好。」
  「那你剛才為什麼……」
  「為什麼什麼?」
  「那麼順著我?」
  「因為我不介意。」Tine 告訴他,「我不介意偶爾讓你主導,就像我知道當我想要的時候,你也會讓我主導。」
  他注視 Sarawat 的眼睛盛裝著整片海洋。那讓 Sarawat 想奮不顧身將全部靈魂投向他。
  Sarawat 將這個欲望融入吻中,用口舌推進 Tine 體內。他想長棲在此。在這座深邃無底,能容納所有的海。
  剩餘兩日,他們除了聊天和做愛,就是聊更多的天,做更多的愛。
  Sarawat 的度假計畫完全報銷,但是從 Tine 臉上滿足的微笑可以看出,對方似乎對新版的行程安排也沒什麼怨言。
  他們收拾好行李,準備動身回曼谷。Sarawat 在內心記下,等他們返抵公寓,第一件事就是為 Tine 戴回那條在他抽屜放了太久的撥片手環。他檢查門窗時,Tine 去發動車子,並將行李搬進車廂。確認沒有任何遺漏,Sarawat 踏出大門,他自口袋掏出鑰匙,將門上鎖,後退兩步,最後一次上下打量這間別墅。
  他們的新愛巢。
  他忍不住微笑。
  要是被 Tine 知道了肯定會被取笑,但 Sarawat 才不管呢,這就是他們的新起點。
  而他會從這裡開始,牽著 Tine 的手,一路走至世界盡頭。

END 本文最後由 少言 於 2021-5-13 09:15 編輯

少言 發表於 2022-1-28 20:08:32

番外:B-side

  門在他身後關上。他聽見門後傳來哭聲。他站在原地,沒有辦法移動身軀,只能夠仰起臉,深呼吸再深呼吸,將滿至眼角的淚水壓回眼眶內。
  他沒有辦法推開門回去安慰那個正躲在門後痛哭的人,儘管光是知道 Tine 正在哭這件事就足以將他撕裂開,因為 Sarawat 清楚,自己就是對方哭泣的原因。沒有什麼他能做的了,除了站在這裡聆聽對方的哭聲。他甚至知道 Tine 實際上並不希望自己站在這裡;他前男友的自尊遠比其他人想像得更高許多;但他還是留下來了,站著不想、也不能動彈,直到門後的哭聲逐漸轉小,變得細碎,只剩斷續的抽噎,最後才平息。
  Sarawat 低下頭,取下眼鏡,按了按酸澀的眼睛,才戴回眼鏡和毛線帽,督促自己移動腳步離開門邊,往電梯的方向走去。進電梯時,一名背著保溫袋的外送員與他擦身而過。
  他按了下樓。

  怎麼回到家的他不確定,只隱約記得自己似乎在床上呆坐了一整夜,直到窗外天色逐漸泛白,時針逐漸逼近調解會預定的時間,他才強迫自己下床,進浴間,將自己從頭澆灌。

  坐在 Tine 的身邊,旁觀對方公事公辦地為自己爭取權益,Sarawat 不確定自己應該做何感想。一方面他為 Tine 的超常冷靜感到欣慰,畢竟對 Tine 專業能力的信賴,也是當初他願意把案子委託對方的原因之一;然而另一方面,在歷經了昨晚的談話,Tine 依然能表現得彷彿絲毫不受影響,是不是也代表著他認為自己和 Sarawat 之間真的結束了?Tine 決定把他們的關係真正放下,將過去拋諸腦後了?如果是這樣,這跟 Bank 的律師扭曲事實的攻擊都同等讓 Sarawat 難以承受。
  他斂低視線,聆聽會議進行。
  Bank 最終會受到什麼懲罰他早已不在乎。無論獲得什麼樣的結果,既成的傷害都無法恢復;他的憤怒已經過去,現在只希望一切歸於平靜。
  只希望風浪停息以後,Tine 還會在他身邊。
  這可能嗎?
  Sarawat 的視線落在已經收拾好資料、走出門外的律師身上。
  他需要再跟對方談談。
  可惜 Tine 並不想。他的驚慌與閃避如此顯而易見,甚至不願費心遮掩,寧可直接走進他向來畏懼的人群——一群嗜血的記者——裡,只要能遠離 Sarawat。
  他的態度已經表達得相當清楚:三通未接,也沒有任何回電。
  Sarawat 知道自己該放棄了,不要再去打擾對方。Tine 值得一個不被打擾的生活,而只要 Sarawat 站在他身邊,一切都會與他想要的背道而馳。
  然而光是想到要實現這個想法,就讓 Sarawat 心臟抽疼。
  他變得比先前更加陰沉暴躁,除非必要幾乎一語不發,只剩在排練時開口數落失誤的團員。他知道所有人將一切都看在眼裡,Dao、P’Fa,可他克制不住脾氣。
  他要再一次失去 Tine 了。

  Dao 問起他需要幾張演唱會的公關票時,Sarawat 沉默許久。
  他還能再有一次機會嗎?一次讓 Tine 聽見他心聲的機會。所有他能說的,那一晚在 Tine 的公寓他都已經說完,只剩下這些年他為對方累積的情感,濃縮在他為對方寫的一首又一首的詞曲裡,如果他還有什麼能訴諸唇齒,那麼也只剩下這些歌了。
  但是 Tine 會來嗎?十年前他就沒來。那時 Sarawat 站在台上,用盡最後的希望掃視台下,卻始終沒有看見他最渴望見到的那張臉龐。他揪著心唱完他這輩子寫的第一首歌,知道那同名之人可能永遠不會聽見這首以他為名的曲子。那一個午後天氣晴朗,可 Sarawat 只記得一切情景都失去了光。
  而這一次,Tine 會來嗎?

  站在炙熱的聚光燈下,他俯瞰群眾。他不真的能看清台下人們的臉孔,除了那些熠熠生輝的燈牌,寫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在反覆提醒著他是什麼人。
  曲間暫歇,他拔下一邊耳機,靠近麥克風。「晚安。」他說,「今晚還開心嗎,曼谷?」回應他的是一片預期的歡呼,「很高興知道大家還蠻享受這個夜晚。」
  這個場面他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其實沒什麼道理他還會感到緊張,可握著麥克風,他感覺自己與那年那天站在舞台上的新生 Sarawat,並沒什麼兩樣,「其實今天……對我有點煎熬,因為我在等一個人。」
  台下興起小片喧嘩。他等到聲音逐漸平息才繼續,「我在等一個許多年前沒有來聽我唱歌的人。我為了他寫了第一首歌。還有之後的很多首歌。曾經我告訴他,情歌不是用來懂的,是用來感受的。」
  他想起那年的迴廊,Tine 聽完演奏,露出的羞怯與困惑。
  「因為其實我一直都不怎麼擅長說話,只懂唱歌。」
  他想起辦公室裡 Tine 遞襯衫給自己時的不悅。想起他在車上一臉嚴肅地希望自己放下,卻又在深夜的小吃店,如此自然地為自己拿下臉上紙屑。在凌晨兩點的客廳,安靜地回抱著自己哭泣。
  Sarawat 注視著眼前的一片虛空,彷彿還能看見那一晚的酒吧後巷,昏黃燈光之下,Tine 抓著票,錯愕不解,看上去卻依然那麼美麗,如同 Sarawat 見到他的第一眼那般撼動 Sarawat 的心。
  「我不知道今天他會不會來。我希望他會。我希望他來聽我唱歌了。」
  他深吸一口氣。
  「不過這麼多年以來,至少我還有你們,一路陪伴著我,所以,下一首歌,獻給願意聽我唱歌、願意來聽我唱歌的你們。」
  刷出和弦,他隨著節奏點頭,聆聽樂團其他成員紛紛加入演奏。
  等到對的那個拍點,他張開口。

END 本文最後由 少言 於 2022-1-28 20:1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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