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yen 發表於 2020-5-23 00:47:27

[利維坦│豹&鳥] 灰白色的火焰 [G]










  渡渡鳥把雙手舉到眼前,就著光仔細端詳。手指活動的感覺、皮膚的觸感,陽光與影子將他的手切割為俐落的黑與白,太過真實的細節讓他感到害怕。
  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窗框投射在地面造成的影格,白色的牆壁與黑色的影子。
  這裡是原北堂公園,他對這一切的細節都了然於心。
  他抬起頭,看向眼前的身影,白髮在陰影之中呈現出一種無機的灰,蒼白的膚色與白色的背心幾乎要融為一體。他整個人在黑白之中,就只有那雙鮮紅的眼睛透露著生氣。
  他對他說。「好久不見了,渡鳥。」
  他下意識地回應了他。
  「雲豹。」

  這段期間渡渡鳥一直睡不太好,或是也可以說,他害怕做夢。
  並不突如其來,也非措手不及,渡渡鳥如他所說的一直有在準備,於是也在有所準備之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陷入夢魘。
  夢魘是很具體的,跟一般人對夢魘的想像不同。渡渡鳥會在普通時間起床,照例晨間訓練,跟209一起做家事,把睡在電腦房的袋狼趕回房間,去夜總會上班,接記憶徵信社的任務,逛表特版,跟207一起去買家常消耗品,與雅典娜討論新番劇情。
  日常依舊在進行,看起來毫無異狀。但是他很清楚,在結束一切日常之後,他終究還是要獨自面對那些在關燈之後,沒有形體、不存名諱、難以感知、無法言說的幽微,那些他不能去想、拒絕提及、嚴禁觸碰的、曖昧不明的無以名狀的朦朧的失焦的蠢動的震顫的,那些禁區。
  他麻木著入睡,也麻木著醒來。他想著,是否是黑夜將他切割開來,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把原本的他偷走了。那些曾經充滿著期待、不安、嫉妒、喜悅的情緒、那些五彩繽紛的記憶,也如同色彩,在沒有光線反射的地方也只能從他身上掉落,回到了黑白兩色的麻木。
  而那些只屬於夜晚的麻木在他的否認之下突破了晝夜的界線,開始蔓延到他的白日。
  一開始他選擇抵抗,他連續排了好幾個禮拜的大夜班,讓自己消耗掉所有的精力,為了讓自己能夠在意識到夢魘之前入睡。他想要藉由Noah Sexy Zoo的七彩斑斕、藉由濃艷的眼影與唇彩、藉由讓地面為之震動的頻率與酣暢的旋律,來塗裝自己。他跟雅典娜合力完成了滴水不漏的布穀鳥角色設定,而滴水不漏的布穀鳥是不會屈服於那些只敢躲在暗處的東西的。
  可是這才是夢魘,眼睜睜地看著日常被侵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做的抵抗摧枯拉朽地化為徒然,眼睜睜地看著日常的形狀未變,內裡卻被耗損到只剩一排蒼白的骨架。這才是真正的夢魘。
  渡渡鳥感到危機,行屍走肉的他卻難以出聲。表皮是完好的,如同鳥類的標本,只有扎扎實實地找到縫隙、剖開外皮,才能發現內部填裝的是帶有腐臭氣味的灰白色棉絮。
  渡渡鳥意識到棉絮的存在的時候,他連恐懼都找不回來。他看著自己的手,細數上面的紋路與薄繭,疑惑著,血肉之軀,竟然是如此單調的東西嗎。
  這個問題,距離他陷入,不過12小時,3分,27秒。

  那是一個很簡單的任務,袋狼純粹是為了下個月的生活費才接下來。
  只要找到足以讓雇主用來當作分手籌碼的證據即可,千篇一律的過場,已然消逝與求而不得,如同落在水中的雜質,難以根除只能視而不見,渡渡鳥下意識地討厭這個任務。只是想到下個月的開支,也許還有一隻新上市的口紅,他揉了揉眉心戴上眼鏡。

  「渡渡鳥,」袋狼出聲喊他。「你臉色很差。」
  「跟你不是差不多嗎。」他摘下眼鏡,回頭看向袋狼。眼袋與血絲在原北堂是標準配備,偶爾顴骨旁會帶有一些銷魂的黑影,如同凸顯臉部輪廓的妝法,略顯病態卻魔性。「還輪不到你來說我。」
  「誰說的?」袋狼不服氣,鼓起的臉頰驅散了凹陷的黑影。
  「我說的。」渡渡鳥對著他笑了,指尖無法克制地戳向袋狼臉頰,袋狼沒有閃躲。
  袋狼半邊臉頰被戳得消了氣,另一邊卻還鼓著,不對稱的臉讓嘴歪向一邊。刻意為他保留的、小孩子的鬼臉讓渡渡鳥輕笑出聲,他撫上袋狼的後腦勺,以額觸額,看似在擁抱卻也沒有真正在擁抱。他知道真正的擁抱是留給別人的,而這種足夠親近卻不需越界的距離最適合他們兩個。但是這並不能擾亂他感受到的溫暖,袋狼為他留下的一片空間,難以察覺的關心,彆扭的打氣,被允許戳臉頰的權力。
  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袋狼沒說什麼,只是默默打開引導介面,看著渡渡鳥戴上眼鏡。

  然後事情就不受他控制了。他以為他控制了一切,卻一切都不如他所願。袋狼的叫聲迫切而嘶啞,明明就在耳邊,他想伸手摸摸他的頭,跟他說,別叫了,我就在這裡、我很好啊,伸手出去卻空無一物。

  然後他就在這了,原北堂公園,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到家的,還是他其實一直都沒有出門?
  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窗框投射在地面造成的影格,白色的牆壁與黑色的影子。
  還有倚靠在牆邊的,黑白相間的人影。他內心一震,那是他黑白相間的夢魘的形狀。
  白髮在陰影之中呈現出一種無機的灰,他在想那是否是他的棉絮?
  紅色雙眼注視著他,那雙眼睛說著,「好久不見了,渡鳥。」
  他下意識地叫出了他的夢魘的名字。
  「雲豹。」





  「所以這又是另一個夢嗎?」他問自己,另一個夢魘?
  並不期待會有回答,但是他眼前的身影卻像是聽到他的話,緩緩走向他。紅色的雙眼看著他,偏了下頭,勾起的嘴角跟單邊抬起的眉毛熟悉到讓他心臟一揪。他反問:「你說呢?」
  「那就是了。」渡渡鳥回答,這句話像是休止符,讓他浮動騷亂的思緒倏然凝滯。
  「你覺得是那就是。」忽然出現的雲豹像是一點都不在意這個問題,給出的回答跟記憶核心中所有的紀錄一樣,敷衍到家。
  然後渡渡鳥微微笑了,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心。
  「沒錯,這裡所發生的一切,」渡渡鳥看著雲豹。「都不是真實的。」

  然後雲豹、或是說,這個有著雲豹外皮的記憶,露出了一個渡渡鳥有些陌生的神情。

  那一瞬間的違和也許被捕捉了,但是並沒有讓渡渡鳥停下。
  渡渡鳥就像什麼開關被打開了一樣、帶著一點自嘲的放鬆,對著他認定的雲豹的虛像滔滔不絕地講起話來。

  「跟你說,」他看著雲豹過於真實的虛像,感覺自己有點分裂。「袋狼他曾經想要做一個裝載滿你的記憶的人工智慧,然後被我罵哭了,因為我說如果他一開始就知道你在想什麼的話,他就沒必要做你的人工智慧了。」
  雲豹的虛像露出了一個可以說是錯愕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有點滑稽。
  「渡渡鳥、你......你不要對他那麼嚴厲嘛。」
  「你看看你,又在幫他講話,」渡渡鳥笑了出來。「你都死了,只剩下記憶,結果我們所有人都還是認為你會繼續幫他講話。」
  「……」
  「你就算只以我們的記憶的形式存在,你也還是在寵他。你就是這樣,所以袋狼才不會長大,你懂嗎?」渡渡鳥強調。「這叫做有恃無恐。」沒人寵的孩子是不會任性的,因為沒有本錢任性。
  「......我有在反省。」
  「你反省什麼啊,人都死了還反省個屁。」渡渡鳥突然希望手邊有杯酒。他這麼想著,然後走進209的廚房,成功地從櫃子中找出酒瓶。
  「你要一杯嗎?」
  「隨便。」
  「拿去。」然後渡渡鳥丟給雲豹一根香蕉。
  雲豹拿著香蕉一臉五味雜陳。
  「……渡鳥?」
  「連道歉都不會說的傢伙只有吃香蕉的資格。」
  「......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這麼惡劣的一面。」
  然後渡渡鳥無法克制地大笑了起來。
  「你......」渡渡鳥笑到眼角無法控制地滲出眼淚。

  「你不知道的東西可多了。」

  如他預料的,或應該說,他知道對方無法給出任何回應。
  「袋狼想要打破心之結界的規則,重新編寫一切儲藏記憶的法則。」
  自顧自說著話的渡渡鳥手中拿著酒杯,料理用的紅酒口感乾澀,但是橡木的香味給了他一點慰藉。
  「他認為用關鍵字來檢索的方式有很大的缺陷,而且結果過於主觀且片面,不符合效益。所以他希望置入新的系統,可以全面開放記憶核心,讓檢索的人可以得到最全面性的、以時間軸排序的結果。」
  紅酒的顏色很深,裝在玻璃杯內的樣子就像是乾涸的血液,隨著輕搖在杯中浮現一個微小的漩渦。
  「想當然耳,一定會失敗的,『挑戰編寫規則』本來就不是能被輕易容許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241就在利維坦2.0之中,一直從記憶核心內部護著他,袋狼早就不知道死幾次了。」渡渡鳥的聲音很平淡,就像在說今天的天氣怎麼這麼糟,這樣的無謂,又帶了一點不耐。
  「再說那種處理資訊的速率也只有袋狼一個人負荷得來,就算心之結界開放了,也沒有人能夠接受全面性的記憶的。這是為什麼檢索的系統是設計成關鍵字的模式,因為幾乎所有的人一次都只能專注在一個主題之上。」
  渡渡鳥看著紅酒的反光,沈默了一下。
  「袋狼他有才能,但是野心過大,又不懂得要去衡量外邊的世界。」
  「我知道你要說這是我害的。」
  「沒錯,就是你害的。」渡渡鳥想都沒想。「他不懂得保護自己,不了解自己以外的姿態,不知道自己所握的力量會帶來反撲,不曉得異質的危險性。這些你明明都曉得,卻從來沒想過要提醒他,就因為你希望袋狼永遠保持你心中的樣貌活著。」
  雲豹的虛像寂靜無聲。
  「你就只會護著他,讓他永遠不要接觸到那些醜惡與無能為力,讓他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會照著他的意識運轉。然後你看看,我們都得到了些什麼?」渡渡鳥看著沈默的虛像,心中有些殘忍的快感。「你死去了,然後袋狼被迫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面對這個世界跟他過去認知全然不同的現實。你知道他完全沒有辦法接受你的死亡嗎?他把跟你有關的所有東西都鎖起來了,我們無法談論,我們必須假裝你只是暫時離開,可能天黑之後就會回來,一個接著一個的謊言,我們活在假象之中。你知道嗎?你很惡劣。你以保護為名的枷鎖,會害死他。」

  雲豹的虛像如同渡鳥預想的,受傷的神色欲言又止。沒錯,這就是他認知中的雲豹。這一切他都了解,卻為了維護他對袋狼的愛、為了他對袋狼存有的理想,還有報復他對袋狼的恨,刻意讓自己視而不見。多麼可恨。

  如果眼前的這個雲豹是從他們眾人的集體記憶之中所幻化出的,承載著渡渡鳥記憶與認知的虛像的話,只能說他所顯現出來的反應實在是相當逼真。繃緊的下顎跟眉頭,微微擴張的鼻翼,下垂的眼簾覆蓋上一層淡淡眼睫毛的陰影,刻意與渡渡鳥避開的視線,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在彰顯痛苦。
  紅色的虹膜,用力隱忍著什麼的表情,渡渡鳥想著,虛像竟然可以擬真到這種程度嗎?這樣也不太意外為什麼一開始袋狼會認為肉體的消亡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畢竟記憶中可以保存的東西極度細緻,一切人體擁有的感官,實際上也是透過大腦接收到的資訊做出來的反應。若是意念強烈到能夠騙過大腦,那就沒有什麼東西會真正失去。幻象與現實、瘋狂與理智,這些看似極端相異的屬性實際上都只有一線之隔,就只差你選擇要活在哪個世界,是帶有痛苦的眾人的浮世,還是一切皆如己所願的自我的樂園?一切只差你選擇要「相信」你活在哪個世界。
  袋狼曾經想要顛覆「活著」的定義,那是一種極端理性的、純粹意識性的世界。但也是純然的瘋狂、世界上最聰慧的愚者所玩弄的悖論。
  雲豹滋養了它,而渡渡鳥親手毀滅了它。出發點都是愛與恨,姿態卻完全不同。

  「說來也好笑,過去的袋狼對記憶核心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他不想要知道內容,他對於身處的一切都相當舒適,頂多就是為了生活所需開發入侵的系統。他本來對於記憶核心在心之結界內用什麼方式編寫、什麼形式儲存,毫無興趣。讓他想要去研究並挑戰這一切的人,」渡渡鳥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有些凌厲。「也是你,雲豹。」
  「......夠了,渡鳥。」如果這個帶著些微顫抖的嘶啞聲音也是虛像的話,那記憶核心真的已經無敵了,渡渡鳥想著。
  「才不夠,你這個笨蛋,你以為這就結束了嗎?」
  「......渡渡鳥,拜託你。」
  不過一個眨眼,雲豹就到了他眼前。
  畢竟渡渡鳥還是做不到對這樣的雲豹眼都不眨一下。
  他抓住渡渡鳥的手腕,語調幾近哀求。
  「你這個混賬......」
  「渡鳥,這麼久不見......你除了袋狼的事情之外,就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渡渡鳥幾乎沒有在現實中或是記憶中看過雲豹這種表情,畢竟他一直都不捨,他會害怕,可以的話他希望永遠都不要看到雲豹出現這種眼神。
  但是他現在無所畏懼了,一切都已經是結束之後,劇場已經謝幕,燈熄神滅,他是黑暗中唯一的演員,伴隨著他的只有永久的孤獨。
  「對你?」
  渡鳥不自覺提高了聲調。
  「對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渡渡鳥!」
  「明明就是你連說的機會都沒有給我!」
  紅酒撒了出來,在白色的地板跟白色的服裝上濺出放射狀的血紅色的洞,像是傷口,也像是一場場微小的爆炸。
  「我不能問,但是我不能不去想,你究竟是不是後悔了?明知道你會在最後一刻後悔,我卻沒有阻止你,因為我很自私卻又不夠自私,我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但又恨自己放你選擇你想要的!」渡渡鳥的聲音龜裂了。「你明明知道!」
  「不、渡鳥、我......」
  「你明明知道,那你為什麼還要來問我呢?你明明知道袋狼會因此痛苦,你明明知道你會把我拖下水,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什麼都不會埋怨嗎?」渡渡鳥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上,玻璃的碎片散落一地。「為什麼只有我不能說?雲豹?你毀了我的生活。那些習以為常的離我遠去,我維持著日常為了假裝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但是其實我們都知道,都不一樣了。雲豹,全部都不一樣了!」
  「渡渡鳥,聽我說!」
  「我已經聽不見了!什麼都不見了!那些我以前唱得出的旋律、看得見的色彩,現在全部都不見了!」手腕被抓得發疼,渡渡鳥憤怒地想要抽回手,結果卻把雲豹扯得更近。雲豹抓住他的肩膀,渡渡鳥想要推開他卻掙脫不開,像是鞭子離得太近無法蓄力,硬是想要甩出還會傷到自己,他氣到有點想笑。
  偏偏有體溫,渡渡鳥在這個距離中偏偏感覺到了雲豹的體溫。他一時有些出神,抽離感鋪天蓋地,他想著這也是他記憶中的體溫嗎?然後一時間覺得自己可悲得有點想哭。他竟然淪落到對一個記憶中的幻影發脾氣,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然後又因為感受到虛假的體溫而感覺安心。
  這一切都太可笑了。
  他停止了掙扎,而抓著他肩膀的雲豹顯得有點戰戰兢兢。雲豹有些遲疑地伸出手,繞過渡渡鳥脖子,手掌覆著後腦,小心翼翼地把渡渡鳥拉向自己。那是一個相當笨拙的擁抱,輕得好像隨時會碎裂。
  「......你以前有這樣抱過我嗎?」靜止在雲豹頸窩,渡渡鳥的語氣有些茫然。
  「沒有,我不敢。」雲豹輕輕地回答,聲音低沈,渡渡鳥可以感覺到胸腔的震動。「你說的沒錯,渡鳥。」
  「沒錯什麼?」
  「這是有恃無恐。」
  「哈哈哈......」渡渡鳥真的笑了,然後感覺到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
  顫抖的氣音從喉中擠出的聲調像極了嘶吼。

  「你憑什麼。」

  「渡渡鳥,對不起。」
  「你憑什麼就這樣選擇離開,你憑什麼......」
  「渡渡鳥,對不起。」
  「你憑什麼,即使這樣我也還是沒辦法恨你。」
  「渡渡鳥,真的對不起。」
  「可是我討厭你跟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
  「你故意的嗎?」
  「......你怎麼比袋狼還難哄。」
  「哼。」
  「好好好。」
  你說什麼都好,雲豹哭笑不得的語氣讓氣氛放鬆下來,他的聲音輕到像是在喃喃自語。

  畢竟這是我欠你的。

  他們陷入了一秒的沈默。
  「雲豹......你、」渡渡鳥還是聽到了,那句囈語,而他終於察覺到了違和的具體形狀。
  但是他沒來的及說話,就被雲豹搶走了話頭。
  「渡渡鳥,這是我該跟你道歉的部分。我一直相信有你陪袋狼,你們都不會有事。」
  聽到這些話語,渡渡鳥看著他,神情逐漸變得嚴肅。
  「我應該要知道、我應該要知道離去的影響,這是我沒有考慮到,或是,你沒錯、這是我逃避去面對的。」紅色的虹膜因為逆光,比他印象中的任何景象都還要深邃。「對不起,我一直都太依賴你了。你說的沒錯,我很惡劣。」
  「你不是......」
  「我不應該把你的堅強也算計在內,可是因為我已經太習慣了,所以我逃避了。」渡渡鳥看著他,嘴脣有點顫抖,說話似乎變得很吃力。「對不起,渡渡鳥,這是我的錯。」

  「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真的不想傷害你。」

  最後他看著雲豹,說出了結論。

  「你不是我的記憶。」

  深邃的紅色雙眼看著他,蒼白的臉,在陰影中顯得灰白的頭髮,嘴角跟眉毛是他萬般熟悉的樣貌,可是眼神的憂傷卻超出任何他所能想像的。
  那不屬於他認知中任何一塊的雲豹。
  只有在他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時,他才能從中找到他對雲豹認知的輪廓。
  「我一開始就說了......」那張哭笑不得的表情,讓熟悉的感覺像是巨浪打來,將渡渡鳥的思緒沖向遠方。「好久不見了,渡鳥。」

  這是那個,死去過一次的雲豹。跟他成為夥伴,然後又離他們而去的,真正的雲豹。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渡渡鳥無法思考。震驚與空白貫穿他的全身。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渡鳥,」雲豹的聲音輕輕的,帶著微不可察的笑意。「我會永遠留在記憶核心裡啊。」

  在這個記憶可以被儲存的世界裏,只要記憶存在,就不會真正死去。這是雲豹所找到的答案,讓身體自由的方法。
  他曾經否定了袋狼用記憶重建241的方法,卻又選擇了相同的方式讓自己在失去了肉體後依賴記憶活著。

  「哈哈哈......」渡渡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但他還是笑了,接受了雲豹殘酷到極點的黑色幽默。「你才是最任性的人吧。」
  「我是。」剛剛還可感知的笑意倏然消失,那個超然的憂傷回到了他身上。他說:「對不起,渡鳥。」

  在聽到道歉、下意識想要罵他的瞬間,渡渡鳥卻感覺某種附在他身上的魔鬼離開了。
  他是如此渴望讓雲豹正視他的痛苦、讓一切的始作俑者知道自己造成了什麼災難,但是在真的將這些傷口甩回雲豹臉上的時候,他卻又領悟了他真正希望的東西既不是復仇也不是道歉。
  他的痛苦,就只是痛苦,不論是誰都不需要為不帶惡意的痛苦道歉。
  這樣就夠了。

  於是他回答。

  「雲豹,你知道,你永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

  雲豹看著他,露出了一個無奈,但又可以說是無比溫柔的微笑。
  「渡鳥。」
  「什麼?」
  「你不問我為什麼會來嗎?」
  「......好吧,你希望我問我就問。為什麼?」
  「因為我聽到有人在求救。」
  「求救?」
  「嗯,一個笨蛋,嘴硬的要命,一個人的話就什麼都做不了,但是他身邊有一堆人不管說什麼都沒打算放棄他,所以不管怎樣都無法當作沒聽到。」
  「怎麼聽起來像你在說你自己。」渡渡鳥笑他。
  「哈哈哈哈哈哈、」雲豹大笑起來。「你說的沒錯,可是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是這樣。」好吧,只有你跟雅典娜能說善道、跟我們不太一樣,雲豹笑著補上這麼一句。

  在轉換氣氛的沈默中,雲豹換上的正經面孔,認真的眼神讓渡渡鳥感到心驚。
  一直拖延出場的句子終於還是來了。
  「渡渡鳥,你該離開了。」他說。
  「為什麼?」
  「其中最大的一個原因,因為我希望你離開這裡。」
  渡渡鳥凝視著他。
  「你嚇到袋狼了,也嚇到我。你在這次任務中不只是單純地陷入回憶,你陷入了自己意識中的禁區。不論如何,我都不希望看到你陷入黑暗。你太堅強了,所以會比任何人都難拉出來,我只好親自來把你帶出來。」
  就是因為你一直都太堅強,所以你不太懂得求救。雲豹用凝視回應他的凝視。所以一開始、其實現在也是,我才會這麼對你放心不下。

  雲豹的話讓他顫抖。除了陷入前的記憶在他腦中回放,還有他發現,他一直以來都心疼雲豹,但是一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雲豹也是用相同的重量在心疼他。
  渡渡鳥咬了咬牙。
  「你現在說這些真的很狡猾。」
  「這點你也是不遑多讓啊,」雲豹輕而易舉地回擊。「如果你沒有以為我是你記憶的虛像,那些話你永遠都不會對我說出口吧,即使我在現實中已經同等於死去也一樣。」
  渡渡鳥無言以對。
  「你也是,回去之後不要再拘泥于記憶,你該擁有屬於你的幸福。」雲豹的身影跟渡鳥的記憶重合了,那是他記憶中那個彆扭又尖銳、但是盡了所有可能對夥伴溫柔的人。「如果207對你不好,我會幫你教訓他。」拎北現在可是不鳥心之結界的記憶核心小流氓,他用十足的山貓語氣加了這一句,雅典娜說他會把他寫的小說全部放上網路看樣子所言不假,渡渡鳥忍不住噴笑出聲。
  「你少管閒事,我會自己教訓207。」
  「我自己想教訓他不行喔。」
  「不行,你是哪來的兇惡的大姑。」
  「幹。」
  聽到熟悉的髒話,渡渡鳥被席捲而來的安心感吞沒。他垂下視線,問了他在確定對方身份後就一直盤踞心頭的問題。

  「你會去找袋狼嗎?」

  雲豹如他預料的沈默了。他真的很了解雲豹,渡渡鳥心想,之所以拖了那麼久才發現這個雲豹不是他記憶的虛像,果然還是因為他對雲豹的反應太過了然,他記憶中的雲豹太接近真實,所以才會如此難以分辨。
  雲豹是真真切切地,在他的記憶中活著。

  他跟袋狼是用這般截然不同的方式在愛著這個人,愛與記憶是都一種與生命無關的能量,卻又賦予生命巨大的景象。在這個唯物的世界之中不相信靈魂存在,卻有一種無形的東西是如此確切地坐落于這些空白之中,那些沒有形體、不存名諱、難以感知、無法言說的幽微,曖昧不清的無以名狀的朦朧的失焦的蠢動的震顫的,不論是黑色還是白色都是愛,燒儘一切時空,如同火焰,可以毀滅也可以新生。

  「我會,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雲豹最後回答他,打破這段沈默需要很大的力氣。「他還沒有接受我離開的現實,我現在去找他只會讓他更沈溺于過去。」
  「嗯......」
  「但是我一定會去找他的,總有一天。」
  「嗯。」
  「所以在那之前就拜託你了,渡渡鳥。」
  「我實在很想對你說『看看你幹的好事。』」
  「你已經說了。」
  「對,你這個笨蛋,看看你幹的好事。」
  雲豹笑了,眯著眼睛給渡渡鳥一個擁抱。這次跟剛才不同,不再惶恐易碎,而是充滿了扎實的力道。
  「謝了,渡鳥。」雲豹在他的耳旁低語。「讓我欠你這一次吧。」
  渡渡鳥輕輕拉開了距離,看著雲豹的眼睛。紅色跟綠色是最為對比的顏色。
  「你知道你不欠我什麼。」
  雲豹微笑著搖搖頭,輕輕拉近渡渡鳥,在他耳邊留下火焰的餘溫。

  「拜託了,就讓我欠著吧。」

  他看見袋狼模糊的臉,臉上一片溫熱,伸手一摸全都是鹽分的味道。袋狼坐在地上抱著他大哭,眼淚全都掉到他的臉上。
  他一直都害怕這種哭聲。
  這種聲音太過絕望,會逼人想起自己所有的悲傷與痛苦,那些不得的與失去的,永恆的孤寂與無盡的落空,對於膽怯的麻木,顫抖著而忽視的無助。
  所以他伸出手,試著抹去袋狼的淚水,結果看見他醒來的袋狼顫抖得更劇烈。
  人總是要意識到自己對人做了殘忍的事才會成長,這句話大概也是在說他吧,渡渡鳥心想。
  放任現在的袋狼獨自面對陷入而且未知喚醒方式的同伴,這大概是他目前所知對袋狼最殘忍的事了。
  「他把我趕回來了,」渡渡鳥不停地抹去淚水,他對袋狼說。「所以你不要哭。」
  不知道是聽懂了他的話還是沒有懂,袋狼的眼淚沒有停止,而渡渡鳥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擦去淚水,用觸碰跟擁抱把自己的體溫傳達給對方。
  鹽份滲入皮膚,他的衣服也被袋狼打濕了大半,但是他想,兩個人濕掉總比一個人好,他們必須先習慣於雨天的潮濕,才有辦法開始等待放晴。等待總是漫長,所以需要結伴同行。
  他起身抱住袋狼,順便用肩膀的布料抹掉自己的眼角。一切的堆疊與累積,而最後他溢出眼角的淚水,只有一滴。
  袋狼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哭泣中平靜下來,渡渡鳥坐在他身邊陪他,只是環著他的肩膀,什麼都沒說。他可能本來想說什麼,但是全都在說出口之前放棄了。
  最後袋狼靠在渡渡鳥肩膀上,沙啞的聲音冒出了一句話。
  「我聽到他了。」
  渡渡鳥頓了一下,然後說。
  「我知道。我也是。」
  「他叫我不要擔心,他會把你帶回來。」
  「嗯,他來找我的時候被我罵了一頓。」
  「我當下沒有發現那是他,我以為是哥哥。」
  「嗯,我也沒有馬上認出他。」
  「那他是怎麼把你帶回來的?」
  「誰知道呢,你之後自己去問他吧。」
  「之後是什麼時候?」
  「總有一天,等你準備好的時候。」
  「準備好什麼?」
  「準備好看到他不會想揍他的時候。」
  「…………」
  最後袋狼說:「那可能要很久。」
  渡渡鳥微微翹起嘴角。
  「沒關係,意料之中。」
  「他會知道嗎?」
  「他知道的,」渡渡鳥說著。「他一直都看著,所以會知道。」
  他想著烙印在他眼底的那個身影,在陰影中的灰白色頭髮在他眼中就像是火焰。
  那是終會燒去一切荒蕪的,灰白色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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