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zuszu 發表於 2020-3-14 02:07:34

傘(短篇完結)[普]

他親眼看見周遭的人一個一個溶化。
腿部被雨噴到的部分疼痛不堪,他壓低身子緊握著傘,一邊注意雨的動向,一邊以最快的速度往學校跑去。
路上的車如同孩子們沒收拾的玩具,一輛輛疊在一起,冒出陣陣濃煙,耳邊此起彼落的是只有電視裡才出現過的爆炸轟鳴,混著人的哀嚎,在灰色的雨中構成絕望的景色。
不再去看那些令他腿軟的一切,他緊抓著傘,邁開腳步,消失在雨的彼端。

無夏之年。
夏季制服早就被拿了出來,卻始終被擱置在一旁,像過季的裝飾品,懶得去收起,也懶得整理。
他穿上薄外套,背起書包步出家門,進入那片灰色的天空下。
記憶中臺北的天空總是灰色的,但還沒有任何一次灰得如此徹底。
在大屯火山爆發後,天空就都是灰的了。
不斷噴出的熔岩乍看之下像是人體被刨出的血肉般鮮紅,有生命般的白灰色雲團持續向上攀升,直至占領天空,擴散各地。
倘若這段畫面不是在新聞時段播出,他會以為這是某部特效超強的電影的宣傳片——人們的驚恐與他隔著一個電視,所以他沒有任何感覺,邊吃早餐,邊觀賞那驚悚卻絢麗的火焰噴泉。
在專家拚命安撫全球人類的時候,天空悄悄黯淡,夏天不見了。
沒事啦。還好吧。又不是在演電影。
如此值得緊張的情況,卻沒有人真的緊張,家庭主婦還是繼續買菜煮菜,上班族還是繼續上班下班,像個盡職的NPC,如果分配到的角色不是地球防衛隊,就絕對不會去操多餘的心思。
就像他們,被分配的角色是高三生,被寫入的程式為:讀書、考試、升學。
天空是彩色或是灰色的有何差別,絲毫不影響他的日常運作。
將書包掛在桌側,他脫下外套後拿出課本,為第一節課的單字測驗做準備。
「早安。」怯懦的聲音,怯懦地在身旁響起,他輕輕嗯了一聲,看也不看聲音的主人。
「你今天有帶傘嗎?」怯懦的聲音卻意外地頑強,持續跟他攀談。
他沒回話。
「這兩天好像會下雨。」
聽見會下雨,他嗤笑了一聲。
早上他看過氣象預報,氣象小姐笑著說未來一週都是灰色的晴天。
向他搭話的男孩見他沒反應,動動嘴唇還想再說什麼,卻被他冷冷一瞥給嚇阻了。
男孩推推厚重的眼鏡,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照慣例在上面努力地塗塗抹抹寫寫算算一些看不懂的東西。
他一直覺得郭準陽是個很奇怪的人,成績不好也不差,科展卻每每在校內拔得頭籌,還能出去為校爭光。
要不是空中交通已經癱瘓好一陣子,郭準陽應該就要出國比賽了吧。
智商好像很高,讀書卻不怎麼樣。怪咖。
這麼想著,他的心理才平衡一些。
突然有東西滾落至腳邊,他彎腰去撿,卻碰到郭準陽冰冷的指尖。橡皮擦被郭準陽撿了去,他看見郭準楊的耳朵紅得像火山爆發。
同班三年的郭準陽喜歡他。
雖然是個怪咖,但眼光不錯。這麼想著,心理又更平衡了。
「喂,郭準陽,要是沒下雨怎麼辦?」
見自己難得釋出的善意讓郭準陽手足無措,他淺淺一笑,優越感油然而生。
「不會不下雨的!因為⋯⋯」郭準陽咬咬牙,截斷了下文。
「因為什麼?」
郭準陽沒回話,低頭繼續畫著那看起來比宇宙還複雜的算式。
「喂,來賭,這兩天要是沒下雨,你就要借我看。」指指郭準陽寸步不離身的秘密筆記本,他毫不意外地看見郭準陽驚慌失措。
「什麼?不⋯⋯不行!」
郭準陽將筆記本用力合起,彷彿這樣就能夠封印筆記本裡的秘密。
「不管,就這麼說定了。」
不理會郭準陽小聲的抗議,早自習的鐘聲響起,他的心情愉悅。
他曾經偷瞄過一眼,在剛換到他旁邊坐的郭準陽被導師叫去辦公室的時候,被遺留下來的筆記本,就這麼靜靜地躺在桌上。
他記得那時候的下一節是體育課,教室裡的同學三三兩兩所剩無幾,他忍不住伸手過去翻開了它。
看不懂的算式與符號層層相疊,依稀可以看出一點瘋狂科學家的影子,無奈他最弱的科目就是物理化學。
什麼也看不懂。真無趣,跟寫的人一樣。
百無聊賴地隨手翻閱郭準陽寶貝的筆記本,卻在最後一夜看見了筆記本裡唯一的中文字。
范承文。
一個名字,他的名字,被一個可笑的、不科學的愛心符號圈了起來。
心跳飛快,像是終於窺探到了什麼、卻又不知該不該後悔窺探到了什麼。
將筆記本迅速蓋上的瞬間,教室的門「刷」的被打開,是氣喘吁吁的郭準陽。
視線對上的瞬間,他盯著郭準陽因為跑步而變得紅潤的唇,他撇開頭,佯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從前門走出了教室。
走路,快走,小跑步,到後來,他奔跑了起來。
或許是心肺功能太差,他的心跳始終慢不下來。
於是他知道了,在火山爆發的那年,有個不會讀書的天才喜歡自己。


心情跟近晚的天空一樣灰,因為上次模擬考爛到爆。他將成績單塞進書包,頹喪的身影隨放學鐘聲消失在校園的走廊上。
正要踏出校門,就看見留校準備科展的郭準陽追了上來。
「喂!范、范承文!」
「幹麼,跟你很熟?」他心情差到爆,口氣也差到爆,但他知道郭準陽不會在意。他就是卑鄙地知道。
「傘給你⋯⋯小心下雨。」
郭準陽遞給他一把醜到不行的傘,連普通都稱不上,傘上的斜紋俗到可以,他這輩子還沒看過比這更畸形的傘。
特地追上來送一把醜傘給他是怎樣。
「醜死了,不需要。」范承文不拿,轉身要走。
「拜托你拿著!拜託!」郭準陽扯住他制服的一角,意外堅持。「傘、傘醜,才襯托你的帥啊。」
講完,郭準陽的臉紅了,顯然這種幹話不是他的專長,但范承文卻笑了出來,心情好了一半。
「白痴喔。」
「給、給你吧,下雨的時候記得要撐傘⋯⋯酸雨淋到會禿頭喔。」將傘交給范承文,郭準陽小聲叮嚀。
把玩著手上的醜傘,范承文看著郭準陽一臉認真,心裡癢癢的,忍不住說:「欸,你知道送人家傘代表什麼嗎?」
「什麼?」
郭準陽微微仰頭看他的角度,好像有點傻。
「臺語的雨傘諧音是『給散』,散,分離的意思。」他淺淺一笑,不意外地看見郭準陽震驚的表情。
「欸?真的嗎?我不知道!我家沒在講臺語⋯⋯」
郭準陽急得亂七八糟,范承文的心情已經完全好了起來。
「所以你送傘是要跟我散的意思嗎?想絕交啊?」
明明沒有熟到什麼地步,郭準陽聽見絕交卻白了臉,眼鏡滑了一下,看起來很滑稽。
「不是!不是!不⋯⋯等等,我想到了,這把傘是用特殊的布做的,所以是『布傘』,不散!」
灰色的天空下,范承文看見郭準陽的頭上冒出了電燈泡。
這是范承文第一次在學校大笑,震動了郭準陽的心,也似乎震動了雲層飽實的灰。
范承文抓著傘,邊笑邊問:「你把傘給我,那如果真的下雨了,你要淋雨回家?還是你有別的傘?」
郭準陽只是搔了搔粉紅色的臉頰,笑彎了眼。
「沒有,沒關係啦,你撐就好。」
范承文突然覺得郭準陽臉上過大的眼鏡有些礙眼,因為擋住了他大半的笑臉。


離開學校後,他往家裡方向走去,家裡離學校大概兩個公車站的距離,所以他放學都選擇走路回家。
爬上長長的階梯,站在天橋上,他望向遠方的天空,慢慢停下了腳步。
遠方的天空似乎又更灰了些,接近黑色的雲朵滿布城市的彼端,眺望過去,自己家的方向似乎已經被完全的黑色籠罩。
耳邊是車流的噪音,似乎又夾雜著微乎其微的落雨聲。
他正想著到底是自己幻聽還是氣象報告不準,手機響了,是爸爸打過來的。
「承文嗎!承文!你先別往家的方向來!有聽見嗎?」
爸爸平時威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抖,話筒裡混著細小的雨聲與人群的吵鬧,讓他皺起眉頭。
「爸?爸?怎麼了?」
「下雨了!這邊在下雨,你先不要回來!下⋯⋯」
嘟⋯⋯嘟。
這沒頭沒尾的電話突然斷了,范承文瞪著手機,一顆心提到最高,還想回撥、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的同時,黑雲伴隨車流混亂的喇叭聲響逐漸靠近——
下一秒,爆炸聲不絕於耳。
黑雲如同黑洞般向天橋逼近,幾乎是下意識地,范承文撐起郭準陽給他的傘。
啪。
布傘隔開他與天空,將他整個人護在陰影下。
啪搭,啪搭,嘩啦——
天空開始下起雨來。
雨落之處,安全島上的綠樹,機車上的人,在被雨溽濕的瞬間,一個一個溶化。
他死死握著傘柄,呆立在天橋上,目睹這不可思議的一切。
比臭水溝還黑的雨,彷彿被壓抑過了頭,雨勢不大卻降個不停。天橋下的車流像是被搗亂的蟻群一般混亂,有的人慘叫才叫一半,隨即就被連皮帶骨地沖刷完全,與黑色的雨水一起流到地上,油脂在水中化不開,扭曲成噁心的圖像。
范承文忍著反胃的衝動,縮在傘下,動都不敢動。
不小心被雨淋的地方傳來被火星燙傷般的疼痛,痛覺讓他更加看清眼前的一切,卻也更加無法理解。
高三生的程式並沒有寫入這些。
他從來沒有去想過這些。
「啊!啊!」
一旁傳來陌生女人的尖叫,范承文向左方看去,一名女子握著破爛不堪的傘正被黑雨逐漸吞噬,頭頂的毛髮已全數掉落,臉部也幾乎溶化,只剩一張嘴還在尖叫。過沒多久,女子也成為地上一灘化不開的油。
他來不及反應,腳下一個搖晃,黑雨正在侵蝕天橋,求生的本能驅使他急忙跑下階梯,才發現樓房、汽車、道路等等的無機物也以不同的速度漸漸被雨吞噬。
唯獨自己立在傘內,安然無恙。
范承文抬頭向傘內看,這不知道以什麼材質做成的黑色雨傘,特殊的織紋延伸至傘的表面,引導雨水大角度地向外流。這傘或許是手工的,焊接的地方有些笨拙,而這結構圖他看過,就畫在郭準陽的筆記本裡。
他站在雨中,一切都在溶化,城市逐漸被弭平,恐懼一望無際,他的家或許也已經被黑雨無情抹去。
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進入了電視畫面,不再隔岸觀火,痛苦的是他連哀號都無法叫出口,因為哀號是向人求救,但他周遭一個人也沒有。
為什麼突然這樣?出了什麼問題?世界出了什麼問題?
未知的恐慌籠罩著他,世界並沒有靜音,他卻耳鳴了。
「傘給你⋯⋯小心下雨。」
男孩將傘給了他,說不散。
一想到郭準陽,范承文立刻轉身,卻差點被一個向他撲來的半溶化肉塊給絆倒,他驚險地閃身,死死抓住差點滑掉的傘。
肉塊啪嗒一聲摔落地面。
穩穩腳步,范承文順著視線看向自己的布鞋,雖然有些坑洞,但沒被完全腐蝕。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爛,經由他方濺上來的黑雨腐蝕性似乎減弱很多,但被噴濕的地方還是痛得厲害,有種表皮被逐步剝離的噁心感。他強迫自己冷靜,踏著坑坑洞洞的道路,往學校跑去。
「郭準陽!你在哪裡!」
學校某些較小的校舍已經溶到看得見一樓的教室,操場已變成黑色的海。
他看見地上有一些油脂蠕動,暗暗希望那些都不是郭準陽。
校園內滿目瘡痍,他咬牙奔往郭準陽準備科展的新大樓。奔過轉角,那棟樓正被黑雨侵蝕至二樓。踏入屋簷下,他尚不敢收起傘,他撐著傘,轉開科學教室的門。
織到一半的詭異布料、焊接的器具,裡頭是瘋狂科學家的實驗室,卻空無一人。
「郭準陽!」
這是他第一次在學校破音吼叫,他的形象從來就跟破音離得很遠。
他驚慌地左右張望,眼眶發熱,突然從桌子底下竄出一個男孩,范承文將傘拋開,接住了他,緊緊抱住他。
他這輩子從沒有這麼渴望與人擁抱。
緊緊擁住這副溫暖的身體,范承文聽著雨聲,緊閉雙眼,多希望再張開眼時,一切都還跟以前一樣,或是說,跟火山爆發前一樣。
要是能回到那個很爛卻又還有空間可以潰爛的世界,就好了。
「范承文。」
范承文張開眼,恍神地放手,然後他看見郭準陽的左手臂,又是失聲驚呼:「你的手!」
郭準陽的手臂似乎被黑雨直接淋過,手肘以下已經完全溶化,油脂向下低落,滴在范承文腳邊。
郭準陽苦笑,語帶哭腔:「下雨的時候,有幾個留校的同學看見想要往外衝,我擋不住他們,反而被撞出屋簷,淋到了一些雨。」
郭準陽的臉有些無奈,彷若洞悉一切。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環視這間教室,范承文問。
郭準陽扶著自己的肩膀,忍著疼痛,彷彿說話需要很大的力氣,他深吸口氣,說:「承文,這是氣候異變,你可以將它視做天空的火山爆發,與陸地上的火山爆發一樣,是無法阻止的,火山的破壞力有多強,黑雨的破壞力就有多大,我難以跟你說明它是由什麼物質構成或是用什麼化學式構成的,或許跟化學也沒絕對關係⋯⋯反正它是累積的,一直等待爆發。」
郭準陽望著窗外的黑雨,范承文頭一次知道他也有這樣的表情。
「我觀察它很久了,只是不知該如何阻止,我⋯⋯太渺小了⋯⋯」
郭準陽將傘撿回來,遞給范承文。
「火山爆發過後,我試著在網路上發警告文,也跟我爸媽與老師說過,但他們沒人將我的話當真。」
像他這種人,懦弱的人,能講話的地方也只有網路了吧,偏偏網路是個真實會被瓦解,虛假能被具現的地方,真偽難分。
所以當有人抨擊他說的都是謠言,當這些人越來越多的時候,真實就被抹滅了。
腳很痛,頭也很痛,范承文握著傘柄的手不受控制,郭準陽握住他的手,讓他停止了難堪的顫抖。
「全世界都在下雨嗎?」
「⋯⋯我不知道。」
不確定的答案要比確定的壞消息來得更令人不安。
灰色的天空、消失的夏天、黑色的雨、世界的終結。
某種絕望的聲響漸近,天花板的角落開始有黑雨滲入,范承文連忙將郭準陽抱得更近,兩人緊貼著立在傘下。
「承文。」
范承文感受到一隻怯生生的手摟上他的背。
「我喜歡你。」
那聲音似乎也正被黑雨吞噬,小得可憐。
他早就知道了。范承文苦笑,卻也訝異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心跳不已。
「我不是偉大的人,我沒有想要救世界,像剛剛那些衝出去的同學,我也沒有認真想要阻擋他們。」
講到這裡,郭準陽哽咽。
「我只來得及做了兩把傘,一把給了我媽,一把給你,我想救的是,不想散的人。」
不想散的人。
在他擔心成績的時候,這個人都在擔心什麼呢。
「⋯⋯白痴。」
范承文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可以讓這個白痴喜歡,但他從來都覺得被他喜歡的感覺很好,只是不想承認。
「你白痴,那你自己呢?你被溶掉了,哪來的不散?」范承文低聲罵著,他覺得自己還能如此冷靜地跟他對話,實在太了不起。
「⋯⋯這我沒想到。」郭準陽吶吶。
「哈哈。」
他終於笑出聲,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看見他的眼淚,郭準陽一陣驚慌,用尚未溶化的手抹去他的淚,郭準陽安慰地說:「沒事,等雨停就沒事了,等雨停。」
「白痴。」
摟緊郭準陽的脖子,他悶聲哭了起來。
黑雨嘩啦嘩啦一直下著,他們撐著傘立在逐漸消失的建築物中。
等待雨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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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下雨就會想起來的一篇故事。

本文最後由 szuszu 於 2020-3-14 12:27 編輯

YOUKE 發表於 2020-3-14 14:42:35

寫的好棒!雖然是虛構但卻這麼的真實,下雨天撐著傘

看著人群的感覺,那把不散雨傘。

只來得及做兩把,卻沒留給自己,給了心愛的人。

一路看下來,文章變成了動畫。火山爆發的新聞,稀鬆平常的生活,小小的愛情與黑雨。

開放式結局,優美又悲傷,這場雨或許融化了他們,但那份心情卻永遠存在。

這是我來這網站第一篇看的文章,寫的非常有畫面感!很喜歡。


waiching1207 發表於 2020-9-13 03:11:54

跟世界比較很渺小,但能用自己微小力量,盡力保護身邊的人其實真的很強大QAQ
特別喜歡形容傘內傘外的氛圍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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